第二節(jié)
長期以來,我一直沒有一條自己的連衣裙。我的連衣裙都是一些口袋之類的東西,它們都是用媽媽的舊連衣裙翻改的,而媽媽的這些連衣裙本來就是一些 口袋之類的東西。除了有幾條是媽媽叫杜阿姨替我做的連衣裙例外。她是一位從不離開媽媽身邊的女管家,哪怕媽媽回到法國去,哪怕哥哥曾經(jīng)在沙瀝市的房間里企 圖把她強(qiáng)||奸,哪怕我們手頭拮據(jù)無法給她開工資的時候,她仍然不愿意離開母親。杜阿姨是在修女院里長大的,她擅長刺繡,會做褶子,會象幾個世紀(jì)以前那樣用手 工做針線活。她用的針細(xì)得象頭發(fā)絲一樣。因?yàn)樗龝C花,所以媽媽叫她繡床 單。因?yàn)樗龝鲴拮?,媽媽就讓她替我做百褶裙。鑲邊飾的裙子,穿在我身上就象一個 布口袋,因?yàn)檫@些裙子的式樣早已過時,并且總是童衣的款式,前面弄兩道褶子,領(lǐng)子做得特別笨,裙子過于貼身,要不就是接上一道斜裁布邊。我穿著這些口袋般 的連衣裙,一系上腰帶,形狀也就變了樣,于是這些連衣裙就變成永久的、久穿不變的衣服了。
當(dāng)我十五歲半的時候,我的身材十分苗條,甚至是有些瘦弱,胸部還是孩子的模樣,臉上擦著淺玫瑰色和紅色的胭脂香粉,加上這身會叫人笑話而實(shí)際上 誰也不笑的衣著。我已經(jīng)懂得周圍的事物,對我來說,周圍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一切都已經(jīng)在我的眼里。我想寫東西。我已經(jīng)和媽媽說過:寫作就是我的志愿。第 一次,她聽完以后并沒有回答。后來她問我:寫什么?我說寫書,寫小說。她生硬地說:當(dāng)你通過數(shù)學(xué)考試之后,你想寫什么就寫什么,與我無關(guān)。她反對我的想 法,認(rèn)為這是沒有出息的,寫東西不算是工作,這只不過是開玩笑的話——后來她干脆對我說:這是孩子的胡 思亂想。
戴著氈帽的小姑娘被河里的反光照映著,孤零零地憑倚在輪渡船舷上。這頂男式的氈帽把整個場面都染成了玫瑰色。這是唯一的色彩。在河上那帶霧的炎 熱的陽光下,兩岸模糊不清,河流似乎和天際相連。河水靜靜地流著,沒有發(fā)生任何聲音,宛如血液流動一樣。水流的外面沒有風(fēng)。渡輪的馬達(dá)是整個聲面唯一的聲 音,這是一臺鑄鐵做成的老式搖臂式發(fā)動作。有時也傳來一陣輕輕的說話聲。爾后又聽到家犬的叫聲,這叫聲從四處傳來,從那晨霧的后面?zhèn)鱽?,從所有的村莊里傳 來。小姑娘從小就認(rèn)得這位渡船上的艄公。老艄公對她微笑,向她打聽“校長太太”的消息。他說他經(jīng)常看見她的母親夜里從這里過河,說她經(jīng)常到柬埔寨那邊的租 借地去。姑娘說母親很好。渡船的四周就是河水,河流兩邊是光禿禿的,流動的河水穿過稻田里停滯的死水,可兩股水并不摻混在一起。這條河流來自柬埔寨森林, 它撿拾著一路上所遇到的任何東西。它把所有投入它懷里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帶走,這里面有草屋、森林、被火燒過的殘骸、死鳥、死狗、淹死的老虎、溺死的男人和他們的 女人,帶著粘水的風(fēng)信子簇團(tuán) ,所有這一切都流向太平洋,它們還來不及漂泊就被那暗流中的深邃而又急劇的風(fēng)暴所帶走,一切都懸浮在大河的威力之上。
我對她說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寫作,只此而已,沒有別的。可她嫉妒起來,沒有回答,只是驀地瞟我一眼,輕微地聳一下肩膀,露出一副令人難忘的模樣。 當(dāng)時我這樣想,我將是頭一個出走離家的人??蛇€得等待幾年的功夫才能讓她失去我,失去她這個女兒,她早就知道,有朝一日她終歸要走,終歸要離開家門。她法 語得了第一名。校長對她說:太太,您的女兒法語考了第一名。媽媽卻一聲不吭,什么都沒說,她并不高興,因?yàn)椴皇撬膬蓚€兒子法語考了第一名。我這個齷齪的 媽媽又問他:數(shù)學(xué)考得怎么樣?校長說:這次還不是第一名,不過遲早會考個第一名的。媽媽問:啥時候才能考個第一名?校長回答說:當(dāng)她獲得第一名的時候,太 太。
我的母親,我的母愛,我的難于相信的怪物,她穿著一雙杜阿姨替她縫補(bǔ)過的棉線長筒襪子,在這熱帶的地方她還覺得必須穿上長筒襪子才象個校長太 太,她那些可憐的連衣裙,又破又難看,都是杜阿姨替她縫補(bǔ)過的,她繼承了她在庇卡底農(nóng)莊的習(xí)慣,也就是不管什么東西,她總得用到底,她覺得應(yīng)該物盡其用。 她那雙皮鞋,鞋跟早就穿壞了,穿著它,走起路來歪歪斜斜,難受不堪。她的頭發(fā)梳得緊緊的,盤成一個和中國女人一樣的發(fā)髻,她真叫我們難為情,她在街上,在 學(xué)校門口真叫我丟臉。每當(dāng)她乘b.12路公共汽車來到中學(xué)門口的時候,大家都看著她,可她卻若無其事,從不以為然,真該把她關(guān)押起來,痛打一頓,把她給殺 掉。她看著我,對我說:也許你該出來混個日子過。不論白天黑夜,她總是打定這個主意。她從不要求我學(xué)點(diǎn)什么東西,而認(rèn)為我早該退學(xué)出來混日子。
當(dāng)母親接觸到新鮮空氣的時候,她就會從絕望中掙脫出來,她終于發(fā)現(xiàn)這頂男式帽子和這雙飾著金絲的皮鞋。她問我這是什么東西,我說什么東西也不 是。她看著我,這些東西使她感到高興,她微微地笑了。她說這些東西不錯,對我來說還滿合適,一打扮模樣就變了。她沒有問這些東西是否是她買的,她肯定知道 是她買的。她明白她還有這個能力,有些時候,也就是我說過的那些時候,我們可以從她那里騙取我們想要的東西,而她拿我們毫無辦法。我對她說,這些東西一點(diǎn) 都不貴,你不必心疼。她問這是從哪買的。我說是從卡蒂納街買的,是處理商店里的處理品。她高興地看著我。她可能覺得女兒有這般想象力,能夠想出這番打扮, 無疑給人一種感到欣慰的跡象。她不僅同意我這種滑稽的打扮,這種有失體統(tǒng)的穿著,盡管她是一個安份守已的寡婦 ,穿著灰色的服飾,宛如一個還俗的修女,可我 這番不合禮儀的打扮卻使她感到高興。
這頂男式的帽子實(shí)際上和家境的貧困也有聯(lián)系,因?yàn)椴还懿捎檬裁捶绞?,總得想法給家里弄點(diǎn)錢。在這個家的周圍,乃是一片不毛之地,兒子們也是不學(xué) 無術(shù)之輩,他們將一事無成,就連土地也是咸的,肯定是白花了一筆金錢,肯定毫無希望。剩下的只有這么一個日見長大的女兒,也許她有朝一日懂得如何為這個家 撈些錢財。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母親才允許她的女兒穿著這身幼娼的打扮上街去,這一點(diǎn)女兒原先并不知道。可正是為了這個緣故,小姑娘也已經(jīng)無師自通,懂得如 何把人們對她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金錢方面來。這可使母親笑逐顏開。
如果姑娘真的出去賣身賺錢,媽媽肯定不會加以阻擋。姑娘將會告訴媽媽:我向某一個嫖十客索取了五百個皮阿斯特,以便回法國去。媽媽一定會說,那太 好啦,要想回到巴黎去安家,可不正需要這筆錢,她還會說:能給五百皮阿斯特就行了。姑娘心里明白,這種買賣,正是原先媽媽讓她的女兒所選擇的行當(dāng),只要女 兒有膽量,有力氣,只要她不是為此天天感到痛苦而筋疲力盡的話。
在我的書里有關(guān)我童年故事的敘述,我忽然間弄不清我回避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我想大概說過我們對母親的愛,可我不知道是否說過對母親的恨,說 過我們彼此之間的恩愛和怨恨,無論是愛還是恨,在這個家庭的破產(chǎn)和毀滅的共同歷史中都是如此地強(qiáng)烈,可這一切在當(dāng)時仍然超出我的理解能力之外,對我來說尚 無動于衷,只是深深地隱藏在我的血肉里。因?yàn)槲蚁笠粋€剛落地的新生嬰兒一樣看不見眼前的一切。而這個家庭的毀滅正是緘默的開端。從此以后,我一直在沉默中 生活,在沉默中干了一輩子,我現(xiàn)在還活著,面對著當(dāng)今古怪的年青一代……
當(dāng)我在湄公河上搭渡船的時候,也就是我遇上那輛黑色的老式轎車的那一天,媽媽還沒有放棄她那塊海堤里面的租借地。我們?nèi)匀缓蛷那耙粯右估镄新罚?仍然叁人同行,到那里小住一些日子。我們住在那幢有走廊的平房里,面對暹羅的大山。過后我們又動身回城里。媽媽在那里沒有什么事干,可她仍然不時地回到那 里去。在那邊的走廊里,我和小哥哥呆在母親的身邊,對面就是森林。這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長大了,再也不好意思到湖里洗澡,也不再去河口的沼澤地里捕黑豹,我們 既不再去森林里,也不再去胡 椒動植園的村莊里。我們周圍的人都長大了。無論是在那水牛的背上,或者是其他地方,再也見不到孩子的蹤影。我們也染上那古怪的 毛病,那種曾經(jīng)感染過媽媽的遲鈍緩慢,如今我們也被那種遲鈍緩慢所感染,我們不學(xué)無術(shù),只學(xué)會瞧著森林,等待、哭泣。那片低洼的土地徹底完蛋了,那些傭人 只耕種高地上的那些零碎的土地,我們把稻谷留給他們,他們呆在那里沒有工錢,他們只利用媽媽叫人修建的那些茅屋。他們喜歡我們就象他們家里的親人一樣。他 們?nèi)匀缓瓦^去一樣看管著這幢房子。那些破舊的餐具一件也不少。被雨水腐蝕的屋頂繼續(xù)在消失。可家具仍被擦得一干二凈。整幢屋子仍然保持著原先的形狀,清晰 如畫,從路上舉目可見。屋子的門每天敞開著,好讓涼風(fēng)進(jìn)來,吹干屋里的木料。夜里門窗緊閉,以防野狗和山里的走私犯竄進(jìn)來。
因此,你們可以看得出來,我并非象我從前所寫那樣在雷安姆飯館里見到那位有黑色轎車的富翁,而是在我們放棄那塊租借地的兩叁年后,在渡船上見到他的,也就是我所說的那一天,在那帶霧而炎熱的陽光下見到他的。
在那次邂逅一年半之后,媽媽帶著我們回到了法國。她賣掉所有的家具。后來又最后一次到水壩那里去看看。她坐在走廊里,面對那下山的太陽,再一次 向暹羅那邊望去,這可是最后一次,以后從沒再去過,甚至當(dāng)她后來重新離開法國,再次改變主意,又一次回到印度支那,去西貢辦理她的退休手續(xù)時,也再沒有去 過那座大山前面,看看那黃色的天空,綠色的森林。
是的,我說什么好呢?在她的生命中,已經(jīng)為時太晚,可她卻從頭開始。她辦了一所法文學(xué)校,“新法語學(xué)?!?,這使她可以為我支付一部分學(xué)費(fèi),并且在她有生之年,贍養(yǎng)她那位長子。
小哥哥患了支氣管肺炎,得病叁天就死去了,他的心臟無法支持下去。就在這個時候我離開了媽媽。那正是日本占領(lǐng)時期。一切都在那一天宣告結(jié)束。從 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向她打聽過我們童年的事情,也沒有打聽過關(guān)于她自己的事情。對我來說,小哥哥一死,她也該死去,就連哥哥也不例外。我真無法忍受突然間 他們使我感到憎惡的心情。他們于我都已無足輕重。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任何有關(guān)他們的信息。她到底如何替她那些體弱多病的孩子還清所有的債務(wù),迄今我仍迷 惑不解。有一天他們?nèi)枷Я恕N曳路鹂匆娝麄冏谏碁r的小客廳里,身上穿著白色的纏腰布,他們整月、整年地呆在那里,一言不發(fā)。我聽見媽媽在那里哭泣, 在咒罵那些孩子,她呆在她的房間里,不愿意走出來,她叫喊著要大家讓她安靜,但他們?nèi)际敲@子,微笑著,安靜地在那里呆著。后來,我什么都不想了。如今, 母親和我那兩個哥哥全都死去了。對于我的記憶來說也是一樣,同樣是回憶不起什么?,F(xiàn)在我再也不喜歡他們?,F(xiàn)在我的腦中再也沒有留下當(dāng)年母親皮膚的芬芳?xì)?味,我的眼睛也失去了她那雙眼睛的顏色。我再也記不起她的音容,除了由于勞累有時她在晚上發(fā)出的一些溫 柔的聲音。至于笑聲,我再也沒有聽過。沒有笑聲,沒 有喊叫。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正是因?yàn)檫@個緣故,如今我寫起她來是如此地容易,可以如此長篇累牘,她已經(jīng)成了我信筆寫來的流暢文字。
媽媽可能是在1932年至1949年之間在西貢居住。我的小哥哥是在1942年12月去世的。從那以后,她再也不出家門。她說,她仍然留在那 里,已經(jīng)接近墳?zāi)梗胪猎诩?。后來,她只好回到法國去。?dāng)我們重新見面的時候,我的兒子已經(jīng)兩歲。這真是相逢恨晚。這點(diǎn)從她最初的目光里我就看得出來。此 時此刻已經(jīng)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重新追求的了。除了她那個大兒子之外,其他一切都完蛋了。她到盧瓦爾-歇爾省的一座冒牌的路易十四城堡里生活,并且死在那里。 她和杜阿姨居住一起。那時她夜里仍然害怕,于是她買了一支步槍。杜阿姨在城堡最頂層的房間里為她警戒著。她還曾經(jīng)為大兒子在安布瓦茲附近買下一塊地產(chǎn)。那 里有許多樹林。他雇人把樹木砍下來。他到巴黎一家紙牌賭博 俱樂部賭錢。那些樹林在一夜 之間就被輸光了。就在他把那片樹林輸個精光之后,我對他的印象改變 了,因?yàn)檫@個,我的大哥使我傷心落淚。我所知道的就是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他躺在蒙帕納斯附近古波爾咖啡館門口的汽車?yán)?,他想輕生了事。后來的事我就一無所知了。 而她把城堡糟蹋成什么樣子,著實(shí)難以想象,而這一切都是因?yàn)樗@位活到五十歲還不懂得掙錢的兒子造成的。她買了一批小雞孵化器,把它們放在底層的大廳里。 她一下子就獲得六百只小雞。可是由于她在操作遠(yuǎn)紅外線加熱器時出了差錯,結(jié)果沒有一只小雞能夠進(jìn)食。那六百只小雞的嘴都無法合攏起來,因而全被活活餓死 了。此后,她再也不重新嘗試了。我是在小雞出殼那一天來到城堡的,那可是喜氣洋洋的日子。后來,死雞和雞食臭氣熏天,弄得我在母親的城堡里一吃飯就想嘔 吐。
她終于死在杜阿姨和那個她稱之為兒子的人之間,在二樓上她那間大屋子里。在她最后的歲月里,每當(dāng)冰凍的季節(jié),她總是把四到六頭羊趕到她這個房間里,讓牲口在她床 周圍睡覺。
就是在這個地方,在她那盧瓦爾的最后一處房子里,當(dāng)她在這個家庭的事情處理完畢而結(jié)束她那來來往往遷徙不停的生活時,我終于頭一次看清了她那種 精神病。我發(fā)現(xiàn)母親確實(shí)是瘋了。我知道杜阿姨和大哥哥對她的這種精神病一直有所感覺。至于我,原先我并沒有見過她發(fā)瘋。其實(shí)她早就有這種毛病。生來就有這 種毛病,血緣里就有這種毛病。她并不為這種毛病而感到痛苦,因?yàn)槎虐⒁毯痛髢鹤訉λ牟≡缫蚜?xí) 以為常,她也象健康人一樣生活著。除了杜阿姨和大兒子之外, 誰也無法理解其中的奧秘。她總是有許多朋友,她不僅能夠長年累月地維持這些朋友,同時還能交 結(jié)許多新的朋友。這些新交往都是一些剛從鄉(xiāng)下來的年輕人,或者 是都蘭地區(qū)的人,他們之中有的是從法國殖民地告老返鄉(xiāng)的。她能夠把許多年齡不同的人維護(hù)在自己的身邊,象他們所說的,因?yàn)閶寢屄斆?,又如此地活躍,由于她 的快活,還有她那無可比擬的不知疲倦的天性。
我不知道是誰拍下了這張絕望的照片。就是在河內(nèi)住處院子里拍的那張。這也許是我父親最后拍下的一張照片。幾個月個后,他就由于身體不佳而被送回 法國去,不到一年他就去世。在此之前,他被調(diào)到金邊任職,在那里也僅僅只呆了幾個星期。當(dāng)時媽媽可能拒絕跟隨他回法國去,她還是呆在原來的地方,沒有什么 變化。就在金邊這座對著湄公河的豪華住宅里,在這座當(dāng)年柬埔寨國王的宮里,在這座令人可怕的寬大的花園之中,媽媽總是感到害怕。一到夜里她就更使我們害 怕。我們?nèi)宜目诙妓谝粡埓?上。就在這座住宅里,媽媽得知父親去的噩耗。在電報到達(dá)的前夕,媽媽早已有了預(yù)感。那天半夜,唯獨(dú)她看見、聽見一只發(fā)瘋的鳥 在呼叫,并且落在房子北側(cè)父親的那間辦公室里。同樣也是在那間辦公室里,在她的丈夫去世的前幾天,也是在半夜時分,媽媽突然看見她自己的父親的身影。她把 燈打開。外祖父果真站在那里。他站在那個八邊形的大客廳里的一張桌子旁邊。他看著她。我還記得她聽到一聲叫,就喊起來。她把我們叫醒,向我們講述剛才發(fā)生 的事情,講他如何穿著他那套星期天穿的灰色制服 ,他是如何站在那里,兩眼直看著她。她說:我象小時候那樣叫著他。她說,她沒有害怕。她朝著那消失的形象跑 過去。外祖父和父親都死于飛鳥和人影出現(xiàn)的同一日期。從那以后,我們無疑對媽媽的學(xué)問多少有點(diǎn)崇拜,因?yàn)樗裏o所不知,就連人的死亡也能先知先覺。
那位英俊的男人從那輛“里摩辛”大轎車?yán)镒叱鰜恚橹恢в銦?。他瞧著這位頭戴男式氈帽、腳穿金絲皮鞋的姑娘。他慢慢地朝她走過來???以看得出來,他有點(diǎn)膽怯。起初,他連笑容都不敢露出來。他首先給她遞過一支香煙。他的手在顫抖。他們之間有個民族的差別,因?yàn)樗皇前兹?,可他又必須凌駕 在姑娘之上,所以他才發(fā)抖。她對他說她不抽煙:不抽,謝謝。她沒有說別的,她沒有對他說請不要打我。這時他稍為放心一點(diǎn),并且對她說,他似乎是在做夢。她 并沒有回答。她等待著。這時候他問她:您是從哪兒來的?她說她是沙瀝女子學(xué)校那位女教師的女兒。他思索了一陣,然后說他聽說過這位太太,她的母親,聽說過 她在柬埔寨那邊買下了一塊租地很不走運(yùn),是這么回事吧?是的,是這樣。
他反復(fù)地說能夠在這條渡船上碰見她實(shí)在難得。就在那天早上,一個長得如此漂亮的姑娘,一個白人姑娘,出乎他意料之外,居然登上一輛當(dāng)?shù)厝说目蛙嚒?/p>
他對她說這頂帽子對她來說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戴著一頂男式帽子……實(shí)在獨(dú)出心裁,為什么不行?她是如此的美麗,她想怎么打扮就可以怎么打扮。
她看著他。她問他是誰。他說他剛從巴黎學(xué)習(xí) 回來,他也住在沙瀝,就在河邊那幢帶著藍(lán)色琉璃欄桿圍墻的大房子里,那就是他的家。她問他是什么人, 他說他是中國人,他來自中國北方的撫順市。您允許我把您帶到西貢您的家里嗎?她同意。他叫司機(jī)從客車上把姑娘的行李取下來,然后裝進(jìn)那輛黑色的轎車?yán)铩?/p>
這個中國人屬于那些操縱著當(dāng)?shù)孛耖g全部房地產(chǎn)的少數(shù)華裔金融界人士。他就是那天渡過湄公河前往西貢的那個青年人。
她坐進(jìn)那輛黑色轎車。車門一關(guān),一種剛剛能感覺出來的憂傷油然而生,我頓時覺得有些困倦,河面上的陽光也隨之暗淡下來。還有一種輕微的耳聾感,一切都籠罩在迷惘的晨霧之中。
我再也用不著乘坐當(dāng)?shù)赝林说目蛙嚾ヂ眯小N覍⒂幸惠v里摩辛大轎車可以送我去上學(xué),可我也將永遠(yuǎn)生活在悔恨之中,悔恨我的所作所為,我所獲得的 一切,悔恨我所拋棄的一切,好壞都一樣,讓我感到悔恨。那輛熟悉的客車,那位我曾經(jīng)和他開過玩笑的客車司機(jī),那些坐在行李架上的孩子們,還有我那沙瀝的家 庭,那沙瀝家庭里的令人討厭的家伙,和它那出奇的確靜。
他正在對我說話。他說他厭惡巴黎的生活,厭惡那些可愛的巴黎姑娘,那些婚禮,那些炸彈,啊啦啦,還有那古波爾和羅丹特咖啡館,我還是更喜歡羅丹 特咖啡館,那些夜總會。這些都是他所度過的那兩年“精彩”的生活。她聚精會神聽著他那長篇大論中有關(guān)他家財富的情況,其實(shí)他要是能說出家里一共有多少個百 萬也就用不著羅嗦半天了。他繼續(xù)講下去。他的生母已經(jīng)去世,他是一個獨(dú)生子,眼下只剩下掌握金錢的父親。可您知道父親是個什么人,他被他那根鴉片煙槍整整 住了十年,他整天對著湄公河,躺在他那行軍床 上管理他的財富。她說明白他的意思。
后來將是他這位父親拒絕他的兒子和沙瀝鎮(zhèn)上這位白人小娼**妓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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