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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情人

[法] 瑪格麗特·杜拉斯 /

神秘師兄 上傳

第三節(jié)

  當他在渡船的舷欄和這位白人姑娘攀談之前,這個形象就開始形成了,當他從那輛黑色的里摩辛轎車走出來的時候,當他向她靠近的時候,她就感覺出來了,就知道他害怕了。

  從那最初一剎那開始,她就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她已經(jīng)明白他已經(jīng)受她的支配??v然不是他,就是換一個別的男人,當愛會降臨的時候,也同樣會任由她 擺布。她同時也知道事情的另外一面,從今以后,令她身不由己的時刻也可能已經(jīng)到來,她將無法擺脫自己應盡的某些義務。那一天她也曉得,這種事千萬不能讓媽 媽或者哥哥有任何覺察。當她一坐進那輛黑色的里摩辛轎車里的時候,她完全意識到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并且也將是終身脫離自己家庭的開始。從今以后,家里 人再也不應該過問她可能遭遇的一切。就讓人們從他們手里把她搶走,傷害她,糟蹋她,所有這些他們都再也不應該知道。無論是媽媽還是哥哥,他們?nèi)疾粦撝?道。從此以后,這將是他們的命運。這些念頭已經(jīng)足夠使她在這輛黑色的里摩辛轎車里傷心落淚。

  從此以后,小姑娘就將開始和這個男人打交 道,這是頭一個,就是那個在渡船上出現(xiàn)的男人。

  事情很快就在星期四那天發(fā)生了。他每天都到中學接她,并把她送到寄宿學校去。后來有一次,在一個星期四下午,他特地來到寄宿學校把她帶到那輛黑色的轎車里。

  這是在堤岸。這里和那些把中國城和西貢市中心聯(lián)接起來的林蔭大道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這些美國式的寬闊馬路上,有軌電車、人力車、大客車來回穿梭,好不熱鬧。這時已是午后時分,時間還早。她逃避了寄宿學校的姑娘們強制性的午后散步活動。

  這是坐落在城里南面的一個單間的房子。房子很現(xiàn)代化,家具都是一些摩登的款式,不過看來似乎是匆忙布置起來的。他說:我沒有好好選擇一下家具。 房間里光線相當暗淡,但她沒有叫他打開百葉窗。她并沒有意識到一種能夠確切形容的感情,既不情愿也不反感,也許這就意味著某種欲念。當他頭天晚上邀請她到 這里來的時候,她就立刻滿口答應了。她終于來到了這個她應該來的地方。她似乎有點害怕。因為看來事情不僅必須跟她所期待的一致,而且還必須和她自己的具體 情況相吻合才行。她很留意當時的環(huán)境,留意那光線,那城里的嘈雜聲,因為整個房間都被包皮圍在這些嘈雜的聲音之中。而他,他正在那里發(fā)抖。首先他看著她,似 乎要等她開口??墒撬谎晕窗l(fā)。于是他也就不再動了。他并沒有去脫掉她的衣服,他只是對她說他愛她愛得發(fā)瘋,他說話時聲音壓得很底。然后他便緘默不語。她 沒有回答他的話。她滿可以對他說她并不愛他,可她什么也沒說。突然間,她頓時意識到他并不了解她,并且將永遠了解不了她,因為他淺于世故,也不懂得去繞那 么多圈子把她抓住,這一點他將永遠也辦不到。只有她才能懂得這一切。只有她心里是明白的。她與他雖素不相識,毫無了解,可她卻頓時恍悟:就在渡船上,她對 他早已有好感。她喜歡他,事情只取決她自己了。

  她對他說:最好您還是別愛我。那怕您喜歡我也罷,我愿意您能象平常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那樣隨便。他十分離奇地看著她。他問:您所希望的就是這些 嗎?她說是。他開始感到難過,在這間屋子里,這是頭一次,在這一點上他再也不撒謊了。他對她說,他已經(jīng)知道她將永遠不會愛他。開始她說她不知道。后來她就 讓他說下去。

  他說他很孤獨,因為他愛她,所以這種孤獨感對他來說就更殘酷。她對他說,她也是一樣感到孤獨。她并沒有說出為什么。他說:您一直跟著我來到這個 地方,要是換任何另外一個人,您大概也能照樣跟著他。她回答說她無法知道,因為她從來還沒有跟過任何男人到房間里去。她對他說,她并不愿意他老跟她說話, 她希望他能象在當他和別的女人單獨在他的房間里一樣。她求他能夠這樣對待她。

  他脫下了她的連衣裙,接著就是她那條白棉布的小叁角褲,然后把她赤身裸體地抱到床 上。他背朝著她哭了起來。這時她輕輕地把他拉過來,開始脫他的 衣服。她閉著眼睛,慢條斯理地替他脫。他想動手幫她一下,可她不讓,她要自己來。她說她愿意自己動手。終于,他的衣服也被脫光了。當她要求他的時候,他輕 輕地把身子靠過來,似乎是為了不驚動她。

  那皮膚給人一種特殊的溫 柔的感覺。他的身軀瘦弱頎長,沒有力氣,沒有肌肉,他可能得過病,可能正處在康復時期,他沒有胡 子,沒有男子的確概,他 很虛弱,他似乎正因某種凌辱的折磨而忍受其痛苦。她沒有看著他,只是撫摸著他。他在呻吟,他在哭泣。他在忍受著他那令人憎恨的情愛的折磨。他幾乎是哭著和 她在一起盡興的……她覺得她似乎被慢慢地舉了起來,騰云駕霧,被帶到一個極樂的世界……大海,沒有形狀,只是因為它無可比擬。

  也許早在那渡船上,這個形象就已經(jīng)預感到此時這一瞬間的情景。

  有一次我突然感到那個穿著補丁長襪了的女人的形象在情人 的房間里閃過。我似乎感到和她的女兒一樣在這種場合里出現(xiàn)過,其實兒子們都已經(jīng)知道媽媽 年輕時那段羅曼史。而女兒,當時還不知道。他們將永遠不會在一起談論他們所知道的,并且使他們疏遠她的這件事,這是媽媽年輕的一件關(guān)鍵的、最后的風流 事。 媽媽不懂得什么是享受。

  我真不知道還會出血。他問我疼不疼,我說不疼,他說他真幸福。

  他把血擦了,給我洗干凈。我看著他。當他泰然自若地走過來時,又一次產(chǎn)生強烈的欲望,我不知道我怎么能有這股勇氣去違背媽媽對我的禁忌,而且是如此情愿,如此堅決。真不明白我是如何落到“一條胡 同走到底”的境地的。

  我們雙目相視。他摟著我。他問我為什么會來這里。我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就象是一項義務。這是我們頭一次談起話來。我對他訴說我那兩位哥哥的生活 情況。我還說我們沒有錢。一無所有。他認識我那個大哥。他曾經(jīng)在鎮(zhèn)上的煙館里見過他。我說我這個大哥盡偷媽媽的東西去抽鴉片煙,他還偷過傭人的錢,有時候 煙館的老板還上門來向媽媽討債。我還向他說起那些修筑海堤的事。我說我媽媽快死了,她已經(jīng)維持不了多久了。我還說母親死在臨頭肯定和我今天發(fā)生的事有關(guān) 聯(lián)。

  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他。

  他可憐我,我說不,我并不可憐,除了我母親,誰也不可憐。他對我說:你之所以來,那是因為我有錢。我說我喜歡他,同時也喜歡他的錢,而且當我認 識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這輛汽車里頭,已經(jīng)在這些金錢當中,所以我真不可能知道,如果他不是個有錢人的話,我又該會怎樣對待他。他說:我真想把你帶走,和你 一起遠走高飛。我說在媽媽還沒有被折磨死之前,我還不能離開她。他說看來他絕對絕對沒有這份福氣,但他仍然將會給我錢,叫我不用擔心。他又重新躺下來。我 們又重新沉默不語。

  城里的嘈雜聲很歷害。在我的記憶中,它就象一總電影 的音響放得過高,震耳欲聾。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房間里非常暗淡,我們沒有作聲,整個屋子都處 在城里那些無休止的吵鬧聲的包皮圍之中,似乎是一輛開進城里的火車。窗戶上沒有安上玻璃,只有窗簾和百葉窗片。透過窗簾可以看到在陽光下從人行道上走過去的 人影。這里整天總是人山人海。窗簾上的影子被百葉窗的葉片劃成一道道規(guī)則的條紋。那些木屐的噠噠的響聲令人頭昏腦脹,人們的說話聲尖銳刺耳,中國話本身就 是一種叫嚷的語言,就象我一直所想象的一樣,是一種沙漠里的語言,這真是一種令人難于置信的奇怪的語言。外面正是傍晚時分,因為從外面的喧嘩聲和過路人那 些越來越嘈雜的吵鬧聲中就可以分辨出來。這是一座習慣于夜間沸騰的城市。此時此刻,太陽已經(jīng)下山,夜幕已經(jīng)降臨。

  這扇帶著木條的百葉窗和這塊棉布的窗簾把這張床 同城市分隔開來。沒有任何堅硬的物質(zhì)把我們同其他人分隔開來。他們,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存在。而我 們,我們卻可以覺察到他們的某些東西,聽到他們?nèi)康穆曇?,看出他們的一些蹤影,就象汽笛發(fā)出的聲嘶力竭的、憂郁的、沒有回響的叫聲。

  焦糖的味道一直傳到屋里來,還有炒花生、廣味的稀粥、烤肉、草藥、茉莉花、塵土、燒香、木炭火等等一類東西的味道。在這里,木炭火可以被裝在籃子里運來運去,沿街叫賣。城市的味道也就是鄉(xiāng)村的味道,森林的味道。

  我忽然看見他在漆黑的浴室里。他坐著,手里端著一杯威士忌酒,抽著煙。

  他說我剛才睡著了,他沖了個澡。其實我剛覺得有點睡意。他在一張矮桌子上面點亮了一盞燈。

  這是一位風月場上的老手,我突然間想起他來,他該經(jīng)常到這個房間里來,他該有過許多攀柳折花的生活,這是一個膽小如鼠的男人,為了消除內(nèi)心的恐 慌,他只好沉溺于情欲之中。我對他說我想他一定有許多女人,最好我也是這些女人當中的一個。我們互相看著。他明白我剛才說的意思。突然間他眼神變了,變得 非常虛假,仿佛被一種痛苦、死亡所縛。

  我叫他來,叫他必須來找我。他來了。他身上有一股英國香煙的味兒,還有高級香水和蜂蜜的確味,再加上他皮膚兼有桑絲、榨絲和金子的味道,所以他 真叫人動情。我向他表示我對他的情欲。他沒有動。他和我說話,他說早在那天過河的時候他就知道,知道我在交 上第一個情人 之后就會變成這個樣子,說我將會熱 衷于情欲,他還說他已經(jīng)知道我一定會把他給騙了,就象我將會欺騙所有跟著我的男人一樣。他說至于他,他早已成了不幸的代名詞。我很高興聽到所有他對我吐露 的這些真情,并且對他說出我的這種心情。他突然變得粗魯起來,他的感情極端沖動,他朝著我撲過來,吮著我那少女的乳*房,他大聲叫喊、咒罵。我閉著雙眼,承受著那過份強烈的動作。我想:他真老練,這是他的家常便飯,他的生活就是xing愛,僅此而已。他那雙手熟練、神奇、十全十美。我真幸運,很明顯,這一行當如同 他的職業(yè),他能夠本能地知道該干些什么,該說些什么。他拿我當做一個妓女,一只破鞋,他對我說我是他唯一的愛情,而這當然是他所應該說的,因為當你任憑他 胡 言亂語、為所欲為,當你身不由已、任其隨意擺弄,竭盡百般猥褻之能事的時候,他會覺得什么都是精華,沒有糟粕,所有的糟粕都被掩蓋起來,在那情欲的推動 下,全都迸入洪流之中流走了。

  城里的嘈雜聲是如此地逼近,以至于可以聽到他們摩擦著百葉窗上的木板條的聲音。聽到這種聲音仿佛覺得他們就要走進房間里來。就在這種噪音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往之中,我在這里,在這里撫摸著他的身子。大海,匯總在一起的無邊無際的大海,時而遠去,時而歸來。……。

  他點燃了一支香煙,遞給我。接著,他貼著我的嘴,輕聲地和我說話。

  我也和他低聲耳語。

  因為他不習慣吹捧自己,我便奉承他;因為他也沒有意識到他身上有一種典雅過人的風度,我便對他直言起來。

  此刻夜幕已經(jīng)降臨。他說我將終身銘記著這個下午,甚至當我忘掉他的面孔、他的名字的時候。我問他是否還能回憶起這間屋子。他對我說:那你就好好看看吧。我看了一下。我說這幢房子很普通,和別處一樣。他說是的,是這樣,到處的房子都是這個樣?

  今天我又見到他的面孔,我又記起他的名字。我還見到那粉刷過的白墻,那塊對著爐子的平紋布窗簾,那另外一扇通著另一個房間的拱形的門,并且通向一個露天花園——里面的花木全都因為炎熱而枯死——周圍是藍色的欄桿圍墻,就象沙瀝城里那幢向著湄公河的有陽臺的大別墅一樣。

  這是一個苦惱的、破滅的地方。他問我在想什么。我說我想我媽媽,如果她知道事情真相的話,那她一定會把我殺了。我看他正在盡力想個詞,然后他說 他懂媽媽將會說什么,他學著說:干這種缺德事!他說如果我們能成婚的話,他就不能接受這種看法。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驕傲地為自己辯解。他說:我是一 個中國人。我們彼此笑了一下。我問他是否對我們現(xiàn)在的這種憂傷感到習慣。他說那是因為我們在白天zuo*愛的緣故,而且是在一天中溫 度最高的時候進行的。他說事 情過后總是很難受的。他笑了笑,他說:不管彼此是否有感情,事情過后總是很難受的。他說這種難受到了晚上就會過去,一到夜里馬上就會好受了。我對他說這并 不只是因為在白天,我說他弄錯了,我的意思是說我現(xiàn)在正處在一種我所期待的憂愁之中,而這種憂愁純粹是來自我自己本身。我說我向來就是一個憂郁的人,甚至 從我的這種憂郁,可以認得出來,是和從前的憂郁一樣,由于這種憂郁和我是如此成為一種,我?guī)缀蹩梢越o它起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名字??山裉?,我對他說,這種憂 郁卻成為一種福氣,就象每當媽媽在她那空虛的生活中大聲吼叫的時候?qū)ξ宜f的倒霉的福氣。我對他說:我不十分理解媽媽說這話的意思,但是我知道這間屋子正 是我所盼望的地方。我一口氣說下去,不期待他的表示。我說媽媽曾大聲責罵那些她認為是上帝派來的使者。她大聲疾呼永遠也不要等待什么,無論是哪一個人,或 是哪個政權(quán),無論是什么上帝,統(tǒng)統(tǒng)都不要對他們有所期待。他聽著我說,兩眼一直盯著我,只要我開口,他就看著我的嘴,我赤裸著身子,他撫摸著我,也許根本 就沒聽我說話。我說對我個人的處境,我并不感到不幸。我對他訴說,我們?nèi)抑豢恐鴭寢尩墓べY,生活非常困難,甚至連吃飯、穿衣都成問題。我越說越難過。他 說:你們是怎么過來的?我對他說我們常常在外面,因為貧窮,連家都弄得支離破碎,我們常在外面浪蕩,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們?nèi)叶际且恍┫铝鞣攀幍娜恕?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在這里跟著他。他俯在我身上。我們就這樣呆著不動。在外面一片都市的喧鬧聲中呻吟。開始我們還聽見外面的嘈聲,后來就什么也聽不見 了?

  他在我身上的一陣親吻不由得使我傷心流淚??磥碛H吻可以給人以安慰。我在家里從來不哭。可是一天,在這間屋子里,淚水既安慰了過去,也安慰著未 來。我對他說我遲早會和母親分離,并且遲早也將會失去他的愛。我哭著。他把頭貼在我身上,一看見我哭,他也哭了起來。我跟他說,在我童年時候,媽媽的不幸 成了我夢中的主題。只要做夢就是媽媽,從來也沒有夢見過圣誕樹。有時夢見她受苦難被活活地剝了皮,有時夢見她在荒漠中喃喃自語,她或者在尋找食物,在沒完 沒了地訴說她自己——瑪麗-勒格朗.德魯拜斯——的遭遇,她訴說她的無辜,她的簡樸,她的希望。

  透過那扇百葉窗看出夜幕降臨了。嘈雜聲又喧鬧起來,變得更加響亮、刺耳。淡紅色的路燈亮了起來。

  我們從屋里出來。我又重新戴上那頂飾著黑色綢帶的男帽,穿上那雙金絲皮鞋,涂上深紅色的口紅,穿著一身綢料連衣裙。我衰老了。我突然間意識到這一點。他看出來了,于是說你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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