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jié)
家里的這些事,我們在外面什么也不說,我們首先學會對我們生活中最要緊的事——貧窮——保持緘默。還有,對其他的一切也一樣保持緘默。那些最初 的秘密,這個詞顯得有點言過其實,那就是我們兄妹的情人 ,我們那些在村外的幽會,最初是在西貢的街頭,后來在客輪上、火車上,爾后則無處不去。
傍晚時分,尤其是在旱季,媽媽突然心血來潮,她叫人把屋子上上下下徹底洗刷一遍,她說這是為了干凈,為了涼爽。我們的房子就建在土堤上,和園子 隔開,使它免遭毒蛇、蚊子、紅螞蟻、湄公河的水患以及季風帶來的水患的襲擊。由于房子地勢較高,所以大掃除時可以用大桶水、大桶水地沖洗,可以讓它象園子 一樣全都泡在水里。水順著臺階往下流,流進了院子、灌進了廚房。那些小男仆特別高興,我們和他們在一起嬉戲,大家互相潑水,然后我們用馬賽的肥皂洗刷地 面。大家都光著腳丫,媽媽也光著腳丫。媽媽笑啦。這個時候我們怎么鬧她都不會反對。整座房子香氣撲鼻,它有一股被暴雨沖刷過的濕泥土所散發(fā)的那種清香氣 味,這股泥土的氣味一旦和馬賽肥皂的氣味,和純正、正派的氣味,和那襯衣的味道、母親的味道,和母親那純樸、寬宏的味道摻雜在一起的時候,就會產(chǎn)生一種令 人心曠神怡的香味。水一直流到小道上。男仆的家屬都來了,連他們的客人也來了,鄰居白人的孩子也來了??粗鴿M屋子家具橫七豎八、雜亂無章,媽媽非常高興。 有時媽媽會格外高興,每當她忘掉苦惱的時刻,每當她清洗屋子的時候,那就是她最幸福的時刻。媽媽走進客廳,彈起鋼琴,她只會彈那首早先在師范學校學過的、 如今還背得出來的曲子。她唱著歌。有時甚至邊彈邊唱。她站起來,一面唱、一面跳。房子突然象一個池塘,一塊河邊的田地,一片水灘,一個沙灘。而我們才感到 高興。
正是那兩個最小的孩子——小妹妹和小哥哥——首先樂極生悲,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于是立即收起笑容,向那暮色蒼茫的園子中走去。
寫到這里的時候,我突然想起當我們用清水洗房的時候,大哥并沒有在永隆,當時他住在我們在法國的保護人——洛特-加龍省的一位鄉(xiāng)村神甫家里。
大哥偶然也有笑的時候,可他從沒有象我們一樣笑得那么歡。我把什么都忘記啦,我忘了談起這個,我和小哥哥都是愛笑的孩子,我們常常笑得喘不過氣來。
戰(zhàn)爭和童年給我留下了同樣灰色的記憶。我把戰(zhàn)爭時期和大哥在家里的統(tǒng)治混淆在一起。這也許是因為小哥哥就死在烽火連天的時刻:他的心臟,就象我 上面所說過的已經(jīng)停止跳動。我相信,在戰(zhàn)爭期間,哥哥一直沒再見過弟弟。對他來說,弟弟的死活再也沒有了解的必要。我覺得這場戰(zhàn)爭就象他本人一樣,四處漫 延,無孔不入。偷竊、毒害,無處不在,一切都和它攙和、攪混在一起,它存在于軀體中,存在于心靈里,醒時可見,夢里縈繞,就在那塊令人愛慕的領土上,它時 時刻刻無不為熱衷于侵占孩子、弱者以及被征服的人民軀干而苦惱,這一切全都是因為邪惡就在那里,在家家戶戶之中,殘害生靈。
我們又回到他那單身的住處。我們相親相愛,難分難舍。
我有時并不回寄宿學校,而在他身邊過夜。我不大愿意躺在他那熱撲撲的確里睡覺,只是和他同屋就寢、同床 入夢。有時我也逃學。夜里,我們上城里的 館子吃飯。他給我洗澡、給我化妝、給我穿衣服,他喜歡我。我是他生活中最喜愛的女人。他總是害怕我另有外遇而整天擔心受怕。而我對這種事情從來就不在乎。 也無懼怕。他之所以擔心吊膽,還因為他意識到,我不僅是一個白人姑娘,而且我年紀太輕,萬一泄露天機,那他將鋃鐺入獄。我是守口如瓶,并打算繼續(xù)向媽媽、 專項是大哥撒謊。我嘲笑他膽小如鼠。我對他說我們家窮得很,媽媽根本就打不起官司,再說過去她也打過不小官司,可全都一敗涂地。無論是為了那本土地冊,還 是抗議行政當局或地方總督,甚至反對現(xiàn)行法律,她無不一一以失敗告終,她不懂得吸取教訓,叫她心平氣和地等待、再等待,她辦不到,她大聲疾呼,那也不過是 白費唇舌,枉費心機。對我們的事,她也將會如此而已,全然不必擔心害怕。
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是一個美國人,我好象記得她是從波士頓來的。她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十分明亮,總是那樣炯炯有神。那是1943年的事?,旣? 克洛德.卡彭特是一個紅顏剛謝的金發(fā)女郎,長相相當俊俏,她常常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微笑。我突然想起她說話時那種和她尋細尖嗓子不大協(xié)調的低沉的聲音。她 也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她住在十六區(qū),就是在阿爾木橋附近。她的寓所就在塞納河岸邊一幢樓房的最高一層。我們常常到她家里吃飯;冬天吃晚餐,夏天吃午餐。飯菜 都是從巴黎一流的館子訂來的。菜色總是相當體面不過份量不算多,只是勉強夠吃。我們向來只能在她家里才能見到她,從沒有在外面見過。有時候,她家里也來一 個馬拉爾梅式的詩人,可經(jīng)常也有一兩個,甚至叁個文人,不過他們往往只來一次就再也不見露面了。我一直弄不清楚她是從什么地方邀請來這班人,在什么地方認 識他們的也搞不明白到底她為什么要邀請他們來。這班文人,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一個,既沒有讀過,也沒有聽別人說過他們的作品。用飯的時間并不長。大家談了 許多關于戰(zhàn)爭的事,那是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的事,時間是1942年終末,瑪麗-克洛德.卡彭特聽得多,打聽的也多,就是很少說話。竟然有這么多的事她都不知 道,她常常為此感到驚奇,她笑了。一吃完飯,她就起身告辭,因為聽她說,她還有事要做。她從來也不說到底她在忙什么。每當我們人數(shù)較我的時候,在她走了以 后,我們繼續(xù)在那里呆上一兩個鐘頭。她常對我們說:你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在她不在的時候,誰也不議論她。其實我想誰也廣議論不了她。因為實際上誰也不了 解她。我告辭回家,心里總有種似乎白天做了場噩夢的滋味,好象是在陌生人家里呆了幾個鐘頭,那些客人也都如此,彼此都不認識,似乎都在那里消磨時間,得過 且過,沒有任何人情或其他方面的動作。到了那里就象穿越了第叁國國界,又好象是乘火車旅行,或者是在醫(yī)院的候診室里,在旅館或在廣場。夏天的時候,我們就 在那向著塞納河的寬闊的平臺上進午餐,并且在占滿整個屋頂?shù)幕▓@里喝咖啡。那里還有一個游泳池,可誰也沒下去游泳。大家舉目眺望巴黎,那空蕩蕩的大街,還 有河流和小巷。在那些行人稀少的街巷里,卡特萊蘭花綻開著絢麗的花朵。我常常看著這位瑪麗-克洛德.卡彭特,幾乎是隨時都盯著她,弄得她有點不好意思,但 我卻無法移開視線。我之所以盯著她,目的是想看到這位瑪麗-克洛德.卡彭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她總在這里而不去別處?為什么她要從如此遙遠的波士 頓來到這里?為什么她是如此富有?為什么人們對她竟然一無所知,絲毫不了解她的任何底細?為什么她總要似乎是迫于無奈地接待這些客人?為什么在她那深邃的 眼睛里有某種死亡的微粒?為什么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所有的裙子都似乎缺少一點令人說不出來的東西,使得這些裙子仿佛不完全是她自己的,仿佛要是這些裙子 穿在別人身上也會有同樣的效果。這些裙子顏色都不鮮艷,端莊正統(tǒng),非常淺淡,甚至是白色的,好象嚴冬里穿起雪白的夏裝一樣。
還有一位名叫貝蒂.費爾南代茲的。每當女人的形象在記憶中回蕩的時候,男人的形象永遠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擠進來。貝蒂.費爾南代茲也是一個外國 女人。一提起她的名字,她就仿佛展現(xiàn)在你的眼前,你看,她正漫步在巴黎街頭,她是個近視眼,看東西總要湊得很近很近。她常常瞇起雙眼,以便看得更清楚,當 她向你問好的時候,手總是輕輕一握,你好!身體好嗎?如此而已。現(xiàn)在她早已去世了。也許已經(jīng)有叁十個年頭了。我還記得她那瀟灑文雅的風度,現(xiàn)在想把她的風 度忘掉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沒有什么東西能損壞她那完美的形象,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在任何年代里,無論是寒冷還是饑餓,無論是德國的失敗還是那罪孽的徹底暴 露,這一切都將永遠無損于她。她永遠凌駕于歷史之上而出現(xiàn)在巴黎街頭,盡管這段歷史是可怕的。她的雙眼炯炯有神。她穿著一身玫瑰色的舊裙子,頭上戴著一頂 沾滿塵土的遮陽帽,步行在陽光下的馬路上。她身村頎長,苗條,仿佛是一幅中國的水墨畫,又象是一尊雕刻出來的藝術品。街上行人都不禁駐足觀看,都為這位低 頭前行的確國女郎的美麗姿容感到驚訝。真是一位絕代佳人。人們從來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來的。大家只是估計她來自外鄉(xiāng),來自異邦。她很漂亮,她的美貌?
貝蒂·費爾南代茲不但接待客人,而且也有她的“接待日”。有時我也去赴約。有一次,我在里還見到了德里厄.拉羅歇爾,此人明顯患了傲慢癥,他沉 默寡言,為了不顯得屈尊受請,他用假嗓子、用一種類似翻譯的語言說話,吞吞吐吐、極不自然??赡墚敃r還有布拉齊亞克,不過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真是后悔莫及。 薩特是從來不上那個地方去的。當時還有許多蒙帕納斯的詩人,可惜我也記不得他們的名字,一點也回憶不起來了。當時沒有德國人。我們不談論政治,只談論文 學。拉蒙.費爾南代茲高談闊論巴爾扎克。我們??梢月犓f個通宵達旦。他對巴爾扎克真正偉大之處談不出半點,幾乎忘得精光,而所談的實際上也是十有九虛。 他并沒有提供多少有關巴爾扎克的情況,只是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他談論巴爾扎克就象談論他自己的的經(jīng)歷一樣,相傳他本人曾一度試圖成為巴爾扎克其人。拉蒙.費 爾南代茲具有崇高的謙恭精神,甚至在他的學問中也充滿著這種精神。當他在利用他的知識的時候,他便帶著這種固有的坦白態(tài)度,從不立足于自我表現(xiàn)。他是一個 誠懇的人,如果您有幸能在街上或在咖啡館里碰見他,確實是一件高興的事。他同樣也會很高興見到您,并且說真的,他的確樂于向您致意。你的身體好嗎?這句話 是按英語的句式說出來的,句子中間沒有逗號,并且?guī)е魂囆β?。須知這笑里藏刀,不懷好意。對這么一場赤裸裸的侵略戰(zhàn)爭,以及由此而來的不可逃脫的災難, “抵抗運動”、“法德合作”,還有挨餓、受凍、迫害與恥辱等等,能付之一笑了事么?
她,貝蒂.費爾南代茲,她也只會談論人,談論那些她在街上看見的,或者是她所認識的人,談論他們的身體健康如何。談論商店貨柜里還剩下什么可以 賣的東西,還有什么增加牛奶和魚類的配給供應,緩和供應短缺以及解決人們挨凍受餓的措施等等。對生活她向來了解得細致入微,在這方面她一貫表示對人的友好 和關懷,既真摯,又溫 情。費爾南代茲一家人都是“合作者”。貝蒂.費爾南代茲曾經(jīng)看著德國占領下那些空無一人的街道,看著巴黎,看著廣場上那些芬芳吐艷的 卡特萊蘭花。她和另外一個女人瑪麗-克洛德.卡彭特一模一樣。她們都有“接待日”。
他用他那輛豪華的黑色轎車把她送回寄宿學校去。為了背人耳目,他把車停在離校門梢遠的地方。此時已是茫茫夜色。她一走下車就跑了起來,連回個頭 也沒有。一走進大門,她就看到寬闊的操場上仍然燈火輝煌。當她剛在走廊露面的時候,她就發(fā)現(xiàn)她正在那里等著她,她已經(jīng)顯得非常不安,筆直地站在那里,臉上 沒有一絲笑容。她問她:你上哪兒去了?她說:我沒有回來睡覺。她并沒有解釋為什么,而埃萊娜·拉戈內爾也沒有追問下去。她摘下那頂玫瑰色的帽子,然后把辮 子松開,打算上床 睡覺。今天你連學校也沒去吧?是沒有去。埃萊娜說他們已經(jīng)給我們學校來過電話,所以她才知道她逃學了,還叫她必須找總學監(jiān)去。有許多姑娘 呆在操場上黑暗的角落里,她們全都穿著白色的衣服。樹上掛著一些特大燈泡。有些教室仍然是燈火通明。有的學生還在學習 ,有的則呆在教室里聊天,打撲克牌, 或者唱歌。學校沒有給學生規(guī)定睡覺的時間,因為白天實在太熱,所以夜里就隨便一些,學生們和那些年輕的女舍監(jiān)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在這所國立寄宿學校里, 我們倆是唯一的白人姑娘。這里有不少混血兒,其中大多數(shù)都是被她們的父親所拋棄的,這些父親都是一些士兵、水手,或者是海關、村鎮(zhèn)、公共工程等部門的小職 員。他們多半是來自公共救濟處。這里還有幾個“四分之一混血姑娘”。根據(jù)埃萊娜·拉戈爾內的猜想,法國zheng府將把這些姑娘培養(yǎng)成為醫(yī)院護士 ,或者孤兒院、麻 風病院、精神病院的女監(jiān)護。埃萊娜·拉戈內爾還認為有些姑娘將被送到霍亂和鼠疫患者的檢疫站去工作。這就是埃萊娜·拉戈內爾所相信的,所以她哭起來,因為 這些工作沒有一個是她愿意干的,她常常說她無論如何要從這所寄宿學校逃出去。我去見那位值班女舍監(jiān),她也是一個年輕的混血女人。她很注意埃萊娜和我的行 動,她說:您沒有上中學去上課,昨天夜里也沒有回這里來睡覺,我們只好通知您的母親。我對她說我沒有別的辦法,但是從今天起,我將盡量每天回到寄宿學校睡 覺,我還說這件事沒有必要跟我母親說。年輕的女舍監(jiān)看著我,微笑地看著我。
后來我又重新開始原先那種生活。事先我也給媽媽打過招呼,她特意來到寄宿學校找女校長,請求她晚上讓我自由 活動,不要硬性規(guī)定我歸校的時間,同 時也要求她不必強求我參加寄宿生的假日散步。她說;我這個孩子自由 慣了,如果不給她自由 ,她就會跑掉,就連我這個當媽媽的,對她也毫無辦法可想。我就得讓 她自由 。
女校長允許我象住旅館一樣住在她的寄宿學校里。
很快,我的手上就帶上一枚訂婚的鉆石戒指。那些女舍監(jiān)也就不再給我提意見了。人們原先以為我根本就沒有和人訂婚,可是這顆鉆石價值昂貴,誰也不會懷疑它不是真貨,而正是這顆送給年輕姑娘的貴重的鉆石戒指使得誰也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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