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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 "只有凡德伊先生才有彬彬有禮的芳鄰,"我的姨祖母賽莉納高聲接口道。由于她膽小怕羞,所以聲音特別尖;更由于她深思熟慮,語氣顯得很不自然。她一面 說,一面--用她自己的話說--有意朝斯萬那邊望了一眼,與此同時,我的姨祖母弗洛拉聽出賽莉納的弦外之音是對斯萬送來阿斯蒂葡萄酒表示感謝,所以也望了 斯萬一眼,那神情既有感謝之意,又帶點挖苦,也許她不過是想強調她的妹妹的措辭巧妙,也許她嫉妒斯萬居然使她的妹妹如此開竅,善于辭令,更也許她情不自禁 地要挖苦斯萬幾句,因為在她看來斯萬已窮于對答了。

"我看,咱們可以請那位先生屈趾光臨,來用晚餐的,"弗洛拉接下去說,"只要一提到莫邦或者馬特納夫人,他準能一氣兒連談幾個鐘頭。"

"那才動人吶,"我的外祖父嘆了一口氣說;他心想,大自然已經(jīng)不幸地、徹底地排除了人們對瑞典合作社或者莫邦創(chuàng)造角色*之類的問題產(chǎn)生濃厚興趣的可能性*,因為它忘了為我的兩位姨祖母的才情增添一點佐料;若要把莫萊或者巴黎伯爵的私生活講得有滋有味,就得添油加醋。

"既然說到這里,"斯萬對我的外祖父說,"我下面要說的倒跟您問我的問題很有關系,雖然表面上看并不相干,但從某些方面看,其實并無太大的不同。今天 上午,我重讀了圣西門①的著作,其中有幾句話您或許會覺得有點意思。那是有關他出使西班牙的那一卷;在他的全集中,那一卷寫得并不出色*,只是一本日記罷 了,但作為日記,至少寫得非常生動;僅就這一點而論,就同我們認為每天非看不可的乏味的報紙有所區(qū)別。"

①圣西門(1675-1755):法國作家,公爵,政治活動家,所著《回憶錄》是路易十四當政后期以及攝政王時期的重要的歷史見證。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時候我覺得看報令人非常高興,"

我的姨祖母弗洛拉打斷了斯萬的話,以此來表示她已經(jīng)在《費加羅報》上看到了那句注解,說明柯羅的哪幅油畫是由斯萬所收藏的。

姨祖母賽莉納連忙補充道:"就是說,當報紙上提到我們所關心的人和事的時候。"

"倒也是,"斯萬不免感到意外,答道,"我之所以說報紙不好,是因為報上天天讓咱們去注意那些無聊的小事,而咱們一生中難得三四回讀到含英咀華的好 書,既然咱們天天早晨要急于看報,那么他們就應當把報紙辦得好一些,增加一些內容,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比如說,來一點帕斯卡爾①《思想集》之類的文 章?。ㄋ室庹{侃似地把《思想集》三字說得夸張其辭,以免顯得學究氣)那種切口燙金的精裝書,咱們每隔十年不過翻上一回,"他補充一句,象有些社交界人士 裝得憤世嫉俗,對富麗堂皇的東西不屑一顧似的,"書里咱們又讀到些什么?無非是希臘王后幸駕戛納,萊昂公主舉辦化妝舞會,好象只有這樣才合乎規(guī)矩。"說到 這里,他又后悔失言,把正經(jīng)事說得過于輕佻。他解嘲似地接著說道:"咱們的話題太高雅了,我不明白為什么咱們要談論這樣'高深的尖端'。"這時,他轉身對 我的外祖父說:"還是說圣西門吧。書里說莫萊夫里埃居然有膽量向他的兒子們伸手。您知道,關于這位莫萊夫里埃,圣西門是這么說的:'他簡直象只厚壁酒瓶, 里面只有起碼的水份,粗俗而愚蠢'。"

①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和作家,對現(xiàn)代實證主義、直覺主義哲學很有影響。

弗洛拉趕緊插話道:"酒瓶有薄有厚,我倒是知道有些瓶子里裝著完全不同的東西。"她想乘機謝謝斯萬,因為那箱阿斯蒂葡萄酒,斯萬是送給她們姐妹倆的。

斯萬一時十分尷尬,硬著頭皮往下說:"圣西門是這樣寫的:'我不知道他是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他居然想伸過手去,同我的孩子們握手,我幸虧及時發(fā)覺,沒有讓他得逞。'"

我的外祖父對于"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這種說法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賽莉納小姐,由于圣西門這么一位文學家的大名沒有讓她的聽覺功能完全沉入麻痹狀態(tài),聽到這話頓時義憤填膺:

"什么?您居然欽佩這樣的描寫?好!不過,這能說明什么問題?難道同樣是人,這個人就不如那個人嗎?人只要聰明、勇敢、善良,公爵也罷,馬夫也罷,有什么關系?您的圣西門倒好,居然教他的兒子們不理睬正派人的友好表示,這也算教子有方?簡直惡心!您居然敢引為經(jīng)典!"

我的外祖父眼看談話遇到這么多的障礙,非常掃興,感到已不可能誘導斯萬講點他愛聽的故事了,于是悄聲對我的媽媽說:

"上次你告訴我的那句詩是怎么說來著?碰到眼前這種情況,倒可以讓我舒一口氣。你提個頭吧,啊,想起來了:'主啊,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①唉,說得真好??!"

①原詩應為:"天哪,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引自高乃依的悲劇《龐貝之死》。

我兩眼盯住了媽媽,我知道,只得一開晚飯,他們就不會讓我呆到晚飯結束,為了不使我的父系掃興,媽媽不會讓我當著大家的面象我在臥室里那樣地親她好幾 遍的。所以,在餐廳里,在就要開晚飯的時候,在我感到那時間即將來臨的當口,我就先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從我力所能及的方面,作好一切準備:我用眼睛選 定媽媽臉上的某一個部位,作為我的吻的落點;由于我在精神上已經(jīng)有了吻的開端,所以我作好思想準備,以便在媽媽把臉湊過來的剎那間,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嘴 唇貼著的她那部分的肌膚的溫存;我好比一個畫家要畫幅肖像,但是描繪對象只能短暫地出現(xiàn)幾次,畫家在準備調色*板之前,早已根據(jù)自己所作的筆記作好細致的回 憶,即使描繪對象不在場,他也能畫得維妙維肖。然而,晚飯的鈴聲還沒有打響,我的外祖父卻殘忍地說(雖然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殘忍):"這孩子看樣子很 累,該上樓睡覺去了,再說,咱們今天晚飯吃得晚。"我的父親本來就不如我的母親和外祖母那樣一絲不茍地信守協(xié)議,這時說道:"是啊,快,睡覺去。"我想過 去親親媽媽,就在這一剎那,晚飯的鈴聲響了。

"不必了,別麻煩你的媽媽了。這也就等于道過晚安了,這種表示本來就多余可笑??禳c,上樓去!"

我等于連盤纏費都沒有領到就得上路;我必須像俗話所說"戧著心眼兒"登上一級一級的樓梯,我的心只想回轉到母親身邊去,因為母親還沒有吻我,還沒有以 此來給我的心靈發(fā)放許可證,讓她的吻陪我回房。但是,我不得不違心上樓。這可恨的樓梯呀,每當我踏上梯級,總不免凄然若失,那股油漆味可以說已經(jīng)吸收了、 凝聚了我天天晚上都要感到的那種特殊的悲哀,也許正因為如此,一聞到它我才更感到痛心;我的智慧在這種嗅覺的形式下變得木然而喪失了功能。當我們沉入夢鄉(xiāng) 時,我們不會感到牙疼,只覺得仿佛有一位姑娘掉進水里。我們拚命把她從水里打撈起來,撈起又掉下,掉下又撈起,一連二百次;或者,好比有那么一句莫里哀的 詩,我們不停地背誦。處于這種情況,我們只有醒來才能舒口氣,我們的智慧才能使牙疼擺脫掉見義勇為的偽裝和吟誦詩句的假相。當?shù)菢菚r的悲哀以迅雷般的速度 侵入我內心時,我所感到的卻是舒心的反面。這種侵入幾乎是頓時發(fā)生的,悲哀通過我嗅到的樓梯的特殊的油漆味,突然不知不覺地鉆進我的心扉,這比通過精神的 滲透更具有毒害心靈的功效。我一進臥室,就得把一切出入口全部堵死,把百葉窗合上,抖開被窩,為我自己挖好墓坑,然后像裹尸一樣換上睡衣。那時正當夏令, 由于我睡在罩著厚布床幔的大床上太熱,他們就為我在房內另外放了一張鐵床。我在尚未葬身鐵床之前忽然萌生了反抗的念頭,我要施個囚犯慣施的詭計,我給母親 寫了一封信,說有要緊事要當面稟告,信上不便說,只求她上樓來見我。我只怕弗朗索瓦絲不肯為我送信。她是我的姨祖母家的廚娘,我住在貢布雷的時候,起居由 她負責照料。我想,家里有客時要她給我的母親遞信,其難度之大正等于求劇院門房給正在臺上演出的女演員送便條,幾乎是辦不到的。不過,能辦不能辦,弗朗索 瓦絲自有一部嚴峻專橫、條目繁多、檔次細密、不得通融的法典,其間的區(qū)別一般人分辨不清,也就是瑣細至極(所以她那套法典大有古代法律的風貌,那些古代法 律殘忍處可下令大批殺戮嗷嗷待哺的嬰兒,可是有些條文卻慈悲得連山羊羔的肉都禁止用母山羊的奶來燉,還禁止啃食動物大腿上的筋)。有時候,弗朗索瓦絲頑固 地拒絕為我們干托她辦的事;由此而論,似乎她的"法典"對于上流社會的復雜規(guī)矩和交際場合的種種講究都有所估計,而這些,單憑她這樣一個農(nóng)村女仆的所見所 聞,是得不到任何暗示的。我們只能說,她身上有一身非常古老、高尚、但又不為人們所理解的法蘭西傳統(tǒng)陳跡,好比我們在那些手工業(yè)城市中所見到的那樣,陳舊 的華屋證明往昔曾是王公幸駕之地,化工廠的工人們從事勞動的場地周圍,有古老的雕塑珍品,主題有泰奧菲爾遇到圣母顯靈,或者埃蒙四兄弟乘坐神馬逞威①。

①泰奧菲爾和埃蒙四兄弟均為傳說中的人物,相傳公元六世紀時僧侶泰奧菲爾曾把靈魂賣給了魔鬼,后追悔莫及,遂祈求圣母救助,終以誠心感動圣母,顯靈勾 銷了賣魂契。十三世紀時游吟詩人呂特貝夫曾把這一傳說編成詩體說唱,廣為流傳,后來壁畫和浮雕等美術形式也采用這一主題。埃蒙四兄弟的故事見諸十二世紀法 國英雄史詩《勒諾埃德·蒙多邦》。相傳埃美公爵有四子:勒諾、阿拉爾、吉夏爾和里查,統(tǒng)稱"埃蒙四子"("埃蒙"為"埃美"的昵稱或賤稱),他們在同查理 大帝作戰(zhàn)時,勇武異常,有坐騎名巴雅爾,一躍千尺。

至于我當時的那個特殊情況該如何發(fā)落,弗朗索瓦絲的"法典"自有毫不含糊的規(guī)定:尊長敬客。所以除非發(fā)生火災,她多半不可能為我這區(qū)區(qū)小兒去驚擾正陪 著斯萬先生說話的母親大人。弗朗索瓦絲經(jīng)常教訓說:不僅對父母長輩要孝敬,對亡人、僧侶和王上要恭敬,還應該尊敬受到款待的賓客;這一套敬人之言倘若出自 某部著作,我或許會深受感動,偏偏出自她的口中,我聽了不免又氣又惱,尤其是因為她說得那么一本正經(jīng),細聲細氣;尤其是今天晚上,她把請客吃晚飯看成神圣 的禮儀,結果她必定拒絕驚擾宴會的禮儀。不過我還是要試試運氣,于是我毫不遲疑地撒謊說,這封信并非我自己要寫,我上樓時媽媽吩咐過,看看有沒有她要找的 東西,務必給她一個答復;要是不給媽媽捎句話去,她會生氣的。我明明知道弗朗索瓦絲根本不信,她跟原始人一樣,感覺比咱們靈敏得多,能從一般人覺察不到的 征兆中一眼看透咱們企圖掩飾的真相。她把信封足足端詳了五分鐘,好似單憑審察紙質和筆跡便可知道信封里的內容,換句話說,便可確定應按她那部"法典"中的 哪一項"條款"來處置。隨后,她無可奈何地走出房間,那表情等于說:"唉!有那樣一個孩子,做父母的也真算倒霉!"轉眼間她又回來了,說現(xiàn)在席上正在用冰 凍甜食,大師傅無法當著眾人的面把信遞給我媽媽,得等到上漱口盅的當口才有法子送去。我的焦慮頓時得到冰釋,頃刻間乾坤扭轉,方才我離開母親還意味著得等 到明天才能重聚,可是呆會兒我的便條至少會把無影無蹤的我,喜孜孜地帶進媽媽所在的那間廳堂,而且會在我媽媽的耳畔悄悄地談論我;雖然母親看到便條肯定會 不高興(而且由于我的拙劣手段將使我在斯萬的眼中顯得十分可笑,她更會加倍地生氣)。一秒鐘之前,我還覺得餐桌上的冰凍甜食--"核桃冰淇淋"以及漱口盅 之類的享受無聊透頂,邋遢可憎,因為我的媽媽是在我不在場時獨自享受的??涩F(xiàn)在,那間原來對我極不友好,禁止入內的餐廳,忽然向我敞開大門,就象一只熟得 裂開了表皮的水果,馬上就要讓媽媽讀到我便條時所給予我的親切關注,象蜜汁一般從那里流出來,滋潤我陶醉的心房。我與母親已經(jīng)不再相隔異處;屏障倒塌了, 柔情的絲絲縷縷重又把我和她系到一起。而且,還不止如此,媽媽還一定會上來看我!。

我方才苦惱地想:斯萬如果看到我給母親的信,并且猜出我的用心,一定會瞧不起我;然而我后來才知道,他一生之中對類似的苦惱有過長期的體會,誰也比不 上他更了解我。自己所愛的人在自己不在場或不能去的地方消受快樂,對他來說,是一件煩惱苦悶的事,是愛情教他嘗到的滋味。那樣的煩惱苦悶,從某種意義上 說,本來就注定屬于愛情,而且一旦落入愛情之手它就變得具有專門的含義;但是它鉆進象我這樣生活中還沒有出現(xiàn)過愛情的人的心中,它實際上是對愛情的期待; 它漫無目的、自由自在地游動著,并無一定的鐘情對象,只為某一天出現(xiàn)的某種感情效勞,這種感情有時是對父母的依戀,有時是對同伴的友誼。

弗朗索瓦絲回來告訴我說,我的信即將交給母親。那時我感到無比的喜悅。我在感情見習期所領受到的這種喜悅,斯萬也早就體會過:這其實不過是哪位好心的 朋友,或者我們心愛的女子的哪位親戚,讓我們空歡喜一場罷了。比如說,我們來到哪家公館或者哪家劇院,知道我們的心上人也來這里參加舞會或者觀看首場演 出,這時有位朋友先是發(fā)現(xiàn)我們在門外躑躅,幾近絕望地等待著同心上人接近的機會。那位朋友認出我們是誰,熱心地過來招呼,問我們來這里有何貴干。我們就胡 亂編套謊話,聲稱有要緊事必須告訴他的某位女親戚或者某位女朋友。他連忙請我們放心,說這事再好辦不過;他把我們領進門廳,答應五分鐘之內一定送她下樓。 我們多感激他呀--正等于這時我多感激弗朗索瓦絲!這樣與人為善的中間人,僅憑一句話就改變了我們的心境:剛才我們還認為里面的燈紅酒綠一定烏七八糟到不 堪設想的地步,而且其中必有幾股同我們作對的、邪惡的、盅惑人心的旋風把我們的心上人裹脅而去,讓她嘲笑我們;可是頃刻之間,我們覺得這樣的晚會還過得 去,有人情味,甚至大有好處!若以那位向我們打招呼的朋友的態(tài)度來看(因為他也是晚會中的一員),我們可以推斷其他賓客不至于會有多壞。原先我們不知道她 在里面會享受到什么樣的樂趣,那漫長的時辰可望而不可即,殘酷地折磨人的感情,如今卻出現(xiàn)了一個供我們潛入其間的缺口;在構成那些時間的序列中有那樣一個 時刻,同其他時刻一樣真實,卻又更為重要,因為它同我們的心上人關系更為密切,它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我們占有它,參與其間,它幾乎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 造出來的,這就是有人要去告訴她,我們就在樓下的那個時刻。也許,晚會的其它時刻同那個時刻并無本質的差別,并不更令人心醉而使我們痛苦萬分,因為好心的 朋友已經(jīng)明白告訴我們:"她肯定會非常高興下來的!跟您談談總比在樓上百無聊賴要好得多。"唉!斯萬有過這方面的經(jīng)驗:感到她所不愛的人處處跟蹤,甚至一 直盯到晚會的門口,她豈能不生氣?而第三者的好心并不能打消她的氣惱,結果經(jīng)常是只有那位好心的朋友一人下樓。

我的母親沒有來,甚至連一點面子(也就是不拆穿我編的那套找東西的瞎話)都不肯給,反倒讓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不理!"后來我經(jīng)常聽到大旅社的門房或 者游樂場的聽差對可憐巴巴的姑娘說過同樣的話。那姑娘驚訝地反問道:"什么?他不理?怎么可能呢?您確實把我的信交到他手里了么?那好!我再等等。"而 且,這樣的姑娘無一例外,都不需要門房給她另點一盞小煤氣燈;她只在黑角落里靜候,偶爾能聽到門衛(wèi)同跑堂嘀咕幾句天氣好壞之類的話,接著門衛(wèi)就發(fā)覺時間不 早,打發(fā)跑堂趕緊把某位顧客吩咐的酒拿去冰鎮(zhèn)。--我當時謝絕了弗朗索瓦絲的好意(她自告奮勇要給我泡杯藥茶),我也不要她留下陪我,只讓她回配膳室去。 我鉆進被窩,合上眼睛,盡量不去聽他們在花園里喝咖啡時的聊天聲。這樣過了幾秒鐘,我感到其實早在我給媽媽寫信的那會兒,早在我不顧她會生氣向她靠攏甚至 以為馬上就要同她聚首的那會兒,我已經(jīng)把見不到媽媽我照常睡覺的路子給堵塞了。我的心突突亂跳,陣陣發(fā)痛,本指望以逆來順受求得安寧,結果反而增添心中的 騷亂。突然間,我的煩惱煙消云散,象服了一劑強烈的鎮(zhèn)靜藥,到這時才開始見藥效;痛苦消釋,周身舒坦:因為我下了決心,不再勉強自己在見到媽媽前就入睡, 我要等媽媽上樓睡覺時,不顧一切地去同她親一親,雖然這事肯定會惹得她接連幾天同我生氣。煩惱既消,平靜使我感到異常的喜悅,那種異樣的感覺,不亞于期 待、饑渴和如臨深淵的恐懼。我輕輕推開窗戶,坐到床前,幾乎一動不動,生怕樓下的人聽到我的動靜。窗外萬籟也仿佛凝固在靜寂的期待中,唯恐擾亂明凈的月 色*;月亮把自己反射的光輝,延伸到面前的萬物之上,勾畫出它們的輪廓,又使它們顯得格外悠遠;風景象一幅一直卷著的畫軸被徐徐展開,既細致入微,又恢宏壯 觀。需要顫動的東西,如栗樹枝頭的葉片,在輕輕顫動。但它顫動得小心翼翼、不折不扣,動作那樣細密而有致,卻并不涉及其它部分,同其它部分判然有別;它獨 行其是。遠處的嗡嗡聲擴散在不吸音的寂靜之中,聽來象是從市區(qū)那一邊的花園中傳來的,那么微弱又那么清晰,好比是輕聲的演奏,象音樂學院的樂隊十分高明地 演奏輕音的樂段,每一個音符都象是從離音樂廳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但又都清晰可辨。音樂會上的常客側耳傾聽--倘若斯萬請客,我的兩位姨祖母也能有幸在座 --他們似乎在一支軍隊還沒有拐進特雷維斯街之前就已經(jīng)能聽到遠處前進的腳步聲了。

我心中有數(shù),我當時把自己置于最不利的境地,最終會從我的長輩們那里得到最為嚴厲的處罰,其嚴厲的程度,外人實際上是估計不到的。他們或許以為,充其 量是犯了真正丟臉的過錯所造成的那種后果吧。但是,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錯誤的輕重次序,同其他孩子所受的教育很不一樣。大人們早已使我習慣于把一些錯誤 看得比另一些錯誤嚴重(否則我或許沒有必要受到那樣細心的管教了)。我現(xiàn)在才明白,凡屬嚴重錯誤都有一個共同的性*質:那就是沒有克制感情的沖動。不過當時 誰都沒有這么說罷了。誰都沒有指出錯誤的根源,因為倘若說穿,我或許會認為自己情有可原,或者甚至認為自己本來就沒有能力克制。不過對于錯誤的來龍去脈我 并不陌生:在犯錯誤前,我必定先感到極其苦惱;犯錯誤后,我又必定受到嚴厲的處罰。我知道,我剛才的錯誤,與我過去因而受到重罰的錯誤屬于同一性*質,雖然 程度上這次要嚴重得多。倘若等我母親上樓睡覺時,我迎上前去,她見我為了同她說聲晚安居然等候在過道里而一直沒有睡覺,那么,她就會再不讓我住在家里了。 等天一亮,她會把我送去住校,這是一定的。唉!難道五分鐘之后我只有跳樓嗎?我倒寧可跳樓的?,F(xiàn)在我的全部愿望是見到媽媽,同她說聲晚安。為了實現(xiàn)這一愿 望,我已經(jīng)走得太遠,再想回頭已不可能。

我聽到大人們送斯萬出門的聲音;門鈴告訴我斯萬已經(jīng)走遠。我伏到窗前,聽媽媽問父親:龍蝦的滋味是否可口?斯萬先生是否又添了一次咖啡腰果冰淇淋?媽媽還說:"我覺得龍蝦味道一般,下次我要用別的香料來做。"

"我都不知道怎么說才好,總覺得斯萬的模樣變多了,"我的姨祖母說,"他都成老頭兒了!"

姨祖母一向慣于把斯萬看作一成不變的小伙子,一旦發(fā)覺斯萬比她想象中的年紀要顯老些,她就大驚小怪。而其他人則開始議論說斯萬的這種老相不正常,太過 分,有失面子,只有單身漢才這么老氣橫秋呢;對于那些單身漢來說,不是覺得大白天得過且過,沒什么盼頭,就是覺得大白天長得要命,因為他們心目中白天是空 洞的永晝,沒完沒了的鐘點自天亮之后就開始增多,他們卻沒有子女來共同分享這些時間。

"我相信,他那位愛賣俏的妻子夠他操心的。在貢布雷誰不知道她跟一位夏呂斯先生同居呀?傳得滿城風雨。"

我的母親倒發(fā)覺斯萬先生近來臉色*開朗多了:"他一不順心,就跟他父親當年一樣,揉眼睛、摸腦袋。不過他近來這種動作少多了。照我看,他其實已經(jīng)不愛他的妻子了。"

"那是自然的,他已經(jīng)不愛她了,"外祖父說,"我收到過他的一封信,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信上說到這件事。我盡量不把它當真,不過他在信里倒把自己的 感情表白得很清楚,至少說明他對妻子的愛情已經(jīng)淡漠下來,哎!你們倆呀你們倆!怎么不謝謝他送來的阿斯蒂麝香葡萄酒呢?"外祖父轉身問他的兩位小姨子。

"怎么?我沒有道謝嗎?說句良心話,我還以為自己轉著圈兒已經(jīng)對他委婉地表達了謝意呢,"姨祖母弗洛拉回答說。

"不錯,你轉彎抹角地說得很得體,我真欽佩你,"姨祖母賽莉納說。

"你也一樣,說得很有分寸。"

"是的,我提到芳鄰的那段話,連我自己都深感得意。"

"什么?你們這也算感謝人家!"外祖父失聲叫道,"這些話我倒都聽到了,不過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們是說給斯萬聽的。你們不必懷疑,我認為他根本沒有聽出你們的弦外之音。"

"看你說的,斯萬可不是笨人,我肯定他領會到了。我總不能跟他提到幾瓶酒、多少錢吧?"

我的父親和母親在花園里單獨地坐了一會兒,后來父親說:"咱們上樓睡去吧,好嗎?"

"你愿意上樓咱們就上樓吧,親愛的,雖然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睏;倒不是冰淇淋里的那點兒咖啡弄得我這樣精神,我發(fā)覺傭人的房間里燈還沒滅,可憐弗朗索瓦絲一直在等我呢。我要去請她幫我解開緊身上衣后面的搭扣,你先更衣去吧。"

母親打開了安著鐵花條的門,走進正對著樓梯的門廳。我很快就聽到她上樓關窗的聲音。我躡手躡腳走進過道,心怦怦亂跳,激動得幾乎寸步難移,不過這至少 不是難過得心跳,而是提心吊膽,是過分興奮。我看到樓梯井下燭光搖曳,那是我母親秉燭上樓,接著我看到了媽媽,我撲上前去。她先是一愣,不知道是怎么一回 事。隨后她顯出怒容,一聲不吭,事實上過去為了更微不足道的過錯她都能一連幾天不理我。如果那時媽媽對我說一句話,這雖然意味著她不會不理我,但對我來說 也許是更可怕的征兆,因為比起嚴厲的懲罰來,不理我、生氣畢竟只能算不足掛齒的小事。她若開口,那就象辭退傭人似的,雖說得平心靜氣,但是下了決心的;送 兒子出門的母親,給兒子一吻是為了告別;而只想跟兒子生幾天氣就了事的母親是不肯吻兒子的。然而這時媽媽聽到已經(jīng)換好衣裳的父親走出更衣室上樓來了,為了 避免父親訓我一頓,她急得呼哧呼哧對我說道:"快跑,快跑,別讓你爸爸看到你象個瘋子似的等在這兒!"

可是我還是反復地說:"來跟我說聲晚安!"我一面說,一面提心吊膽地看著父親的燭光已經(jīng)照到樓梯邊的大墻上。不過父親越來越近倒正好可以被我用來作為一種訛詐的手段,我希望媽媽為了避免父親見到我,對我說:"先回到房里去,我呆會兒來看你。"

來不及了,父親這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們的跟前,我不覺念念有詞地說了句誰也沒有聽到的話:"完了!"

然而我并沒有遭殘。父親向來不象媽媽和外祖母那樣對我寬容,允許我這樣那樣;凡她們允許的,父親總不允許。他根本不顧什么"原則",也談不上什么"人 權"。譬如例行的散步,別人是不會不讓我去的,即使不讓,起碼也得給我許個愿。父親卻隨口說個理由,或者干脆毫無理由,就在將要出發(fā)之前突然取消我去的權 利。要么就象今天晚上那樣,明明離開晚飯的時間還早,偏打發(fā)我快走:"上樓睡覺去,不必多說!"但是,也正由于他如外祖母所說沒有原則,也就無所謂堅持 了。

他繃著臉奇怪地看我一眼。后來媽媽尷尬地解釋幾句。他說:"那你去陪陪他吧。你不是說還沒有睡意嗎?你就呆在他房里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你照應。"

"可是,親愛的,"母親不好意思,回答說,"這跟有無睡意無關,總不能慣孩子……"

"談不上慣,"父親聳聳肩膀,"事情明擺著,這孩子心里不痛快,臉色*那么難看,做父母的總不能存心折磨他吧!等他真弄出病來,你更要遷就他了。他的房 里不是有兩張床嗎?吩咐弗朗索瓦絲為你收拾一下大床,你今晚就陪他睡吧。好,晚安,我不象你們那么好激動,我可要睡了。"

我還不能夠感謝父親;他凡是聽到他稱之為感情用事的話,只會惱怒。我不敢有所表示;他還沒有走開,已經(jīng)在我們跟前顯得那么高大,他穿著一身白色*睡袍, 頭上纏著淡紫和粉紅兩色*的印度開士米頭巾;自從得了頭痛病之后,他睡覺總以此纏頭。他的動作就象斯萬先生送給我的那幅版畫中的亞伯拉罕①,那幅版畫是根據(jù) 伯諾索·戈索里②的原作復制的,畫中亞伯拉罕要薩拉狠心舍棄伊薩克。這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事了。當年燭光漸升的那面樓梯旁的大墻早已蕩然無存。有許多當年我以 為能在心中長存不衰的東西也都殘破不堪,而新的事物繼而興起,衍生出我當年意料不到的新的悲歡;同樣,舊的事物都變得難以理解了。我的父親也早已不會再對 我的母親說:"陪他去吧。"出現(xiàn)這種時刻的可能性*對于我來說已一去不復返。但是,不久前,每當我側耳傾聽,我居然還能聽到我當年的哭泣聲。當著父親的面我 總竭力忍著,等到與母親單獨在一起時我才忍不住地哭出聲來。事實上這種哭泣始終沒有停止過;只因為現(xiàn)在我周圍的生活比較沉寂,才使我又聽到了它,好比修道 院的鐘聲白天被市井的嘈雜所掩蓋,人們誤以為鐘聲已停,直到晚上萬籟俱寂時才又遐邇可聞。

①亞伯拉罕:圣經(jīng)中的人物,據(jù)說是希伯萊人的祖先。上帝為了考驗他,要他獻出自己的兒子伊薩克祭神,他同意了。薩拉是他的妻子。
②伯諾索·戈索里(1420-1497):意大利畫家。上面說到的那幅畫系他所作的二十三幅"舊約故事"中的一幅,作于1468-1484年,原存比薩"康波·圣托"教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毀于兵燹。

那天晚上我的母親就在我的臥室里過夜;我犯了這樣嚴重的錯誤,準備受到讓我離家住校的懲罰,不料父母卻對我恩寵備加,過去我做了好事都從來沒有得到這 樣的獎賞。我的父親即使對我恩寵備加,他的舉止言談仍具有專制武斷、獎罰不當?shù)某煞?,這已成為他行為的特征;在一般情況下,他辦事多憑興之所至,難得深思 熟慮。他打發(fā)我睡覺去的時候,那種態(tài)度我稱之為嚴厲恐怕太過分,其實趕不上媽媽和外祖母嚴厲。他的天性*在許多方面雖說同我很不一樣,但同媽媽和外祖母就更 有天壤之別。他八成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猜到我每天晚上有多傷心,而這一點媽媽和外祖母卻了如指掌,只是她們太疼我了,不忍心讓我嘗到痛苦的滋味,她們要我自己 學會克服痛苦,以此來減輕我多愁善感的毛病和磨練我的意志。至于父親對我的疼愛,那是另一種類型的,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她們那樣的勇氣:他只要一發(fā)現(xiàn)我心里 不痛快,就對我的母親說:"去安慰安慰他。"

媽媽那天晚上就呆在我的房里了。弗朗索瓦絲看到媽媽坐在我的身邊,握住了我的手,任我哭個不停也不訓斥我,她看出必定發(fā)生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便問媽 媽:"夫人,少爺怎么啦,哭成那樣?"我本來是有權盼望媽媽來同我道晚安的,可是眼下的情況那樣不同,媽媽看來不想以任何懊惱之情來損害這不同尋常的時 刻,便這樣回答說:"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弗朗索瓦絲,他神經(jīng)太緊張;快給我鋪好大床,然后上樓睡去吧。"就這樣,破天荒頭一回,我的憂傷沒有被看作應該受 罰的過錯,而是一種身不由己的病癥。方才媽媽正式承認了,這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我是沒有責任的;我松了一口氣,我不必在苦澀的眼淚中攙進什么顧忌了,我可以 痛哭而不至于犯下過失。在弗朗索瓦絲面前,我深為這種人情的復歸而自豪。一小時前,媽媽拒絕上樓到我的房間里來,還不屑一答地吩咐我快睡;如今她那番通情 達理的話,把我抬到了大人的高度,使我的痛苦一下子脫離了幼稚的境界,達到成熟,我的眼淚由此獲得解放。我應該感到高興,然而我不高興。我覺得母親剛才對 我作出的第一次讓步,她一定很為之痛心,她第一次在她為我所設想的理想面前退縮;她那么勇敢的人,第一次承認失敗。我覺得,我取得勝利是跟她作對;我使她 的意志松懈、理性*屈服,不過是因為她憐恤我有病,怕我傷心過度,顧念我年幼。我覺得那天晚上開始了一個新紀元,而且將成為一個不光彩的日子留傳下來。倘若 當時我有勇氣開口,我就會對媽媽說:"不,我不要,你別睡我這兒。"但是,我深知媽媽有審時度勢之明,用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很現(xiàn)實主義。這種明哲的態(tài)度,使 她的理想主義天性*有所收斂,不象外祖母那樣熱得象團火。我心里有數(shù),現(xiàn)在既然毛病發(fā)作,媽媽寧可讓我起碼得到些慰藉,免得驚動父親。當然,在媽媽那樣溫柔 地握著我的手,想方設法止住我眼淚的那天晚上,她的俊俏的臉龐還閃耀著青春的光彩;但是,我偏偏認為不該這樣。她若怒容滿面,我或許還好受些;我童年時代 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樣溫情脈脈,這反倒使我感到悲哀。我仿佛覺得自己忤逆不孝,偷偷地在她的靈魂中畫下第一道皺紋,讓她的心靈長出第一根白發(fā)。想到這里, 我就哭得更兇了。這時候,我看到了從來沒有依我親昵撒嬌的媽媽,突然受到我情緒的感染,在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淚。她感到我看出她想哭,便笑著對我說:"瞧, 我的小寶貝,我的小傻瓜,再這么下去,弄得媽媽也要像你一樣犯傻勁兒了。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想睡,媽媽也不困,咱們別這么哭哭啼啼地呆著,倒不如干些有意 思的事,拿出一本書看看吧。"可是偏偏房間里沒有書。

"要是我把你外祖母準備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的書先拿給你,你不會不高興吧?想好了,等到后天你什么禮物也沒有,你不會失望吧?"

正相反,我高興極了。媽媽去拿了一包書來,從包裝紙看,那些書又短又寬,僅憑這初步印象,(雖然是籠統(tǒng)的,而且還隔著一層紙)它們的吸引力就已經(jīng)大大 超過新年顏料盒和去年的蠶寶寶了。那幾本書是《魔沼》、《棄兒弗朗沙》、《小法岱特》和《笛師》。后來我才知道,外祖母起先挑選的是繆塞的詩,盧梭的一本 著作,還有《印第安娜》①;因為,外祖母固然認為無聊的書同糖果點心一樣對健康有害,但她卻并不否認天才的恢宏氣魄甚至對一個孩子的思想都能產(chǎn)生影響,這 種影響不見得比曠野的空氣和海面吹來的風更有害于健康,更缺乏振作活力的功效。但是當我的父親得知她送我那幾本書時,幾乎把她看成瘋子,因而她只好再次親 自出馬,光顧舒子爵市的書店,免得我不能及時拿到禮物(那天的天氣熱得灼人,外祖母回家時難受極了,醫(yī)生警告我母親說:以后切不可再讓她累成那樣)。外祖 母一下就選中了喬治·桑的這四本田園小說,"我的女兒,"她對我媽媽說,"我總不能存心給孩子買幾本文字拙劣的書看呀。"

①《印第安娜》也是喬治·桑所著的小說。

確實,我的外祖母從不湊合買那些智力方面得不到補益的東西,她尤其看重能教我們在物質享受和虛榮滿足之外尋求愉快的優(yōu)美的作品。即使她有必要送人一件 實用的禮物,臂如一把交椅,一套餐具,一根拐杖,她也要去找"古色*古香的",似乎式樣既然過時,實用性*也就隨之消失,它們的功用也就與其說供我們生活所 需,倒不如說在向我們講解古人的生活。她希望我的臥室里掛幾張古建筑的照片,或者很美的風景圖片??墒钱斔ミx購時,雖然照片上的內容不乏審美價值,她總 覺得照相這種機械復制方式,讓平庸和實用過于迅速地得其所在了。她要想辦法做點手腳,雖說無法完全排除商業(yè)性*的俗氣,但至少要削弱它,在大的方面仍用藝術 來取代它,給它引進一些藝術的"厚度":譬如說,不要實景照片。她問斯萬:有哪位大畫家畫過夏爾德爾大教堂、圣克魯大噴泉和維蘇威火山?她寧可送我油畫照 片:柯羅的《夏爾德爾大教堂》,于貝爾·羅貝①的《圣克魯大噴泉》和透納②的《維蘇威火山》;雖說仍是照片,藝術檔次畢竟高了一級。但是,倘若攝影師不拍 古建筑,不拍自然風景,這些都由大藝術家去描繪,攝影師只拍藝術家畫下來的景物,那么,他倒算做得更名正言順了。一觸及流傳甚廣的作品,我的外祖母就千方 百計稽古溯源,她請教斯萬,某某作品有沒有版畫復制品?倘若有,她倒更看重一些舊版畫,因為在版畫本身之外另有一種價值,例如那些臨摹杰作原貌的版畫,而 杰作原貌今天我們已經(jīng)無幸拜識了(就象莫岡在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原作變樣以前臨摹刻制的那幅版畫)。

①于貝爾·羅貝(1733-1808):法國版畫家、油畫家。
②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是印象派的先驅者之一。

應該說,用送禮物來理解藝術,這種方法并不總能收到輝煌的功效。提香有一幅畫,畫的是威尼斯,據(jù)說背景是環(huán)礁湖,我從那幅畫上所得到的威尼斯印象,肯 定不如照片所能給予我的印象準確。我的姨祖母倘若存心跟外祖母作對,開一份清單,一一列舉她送了多少把交椅給新婚夫妻或老夫老妻,那些椅子的最初受禮者是 想日常使用的,可是椅子經(jīng)不起坐者的體重,立刻散架垮掉,那么這筆帳無人能算得清。然而我的外祖母認為太在乎家具結實的程度未免鼠目寸光,木器上明明還留 有昔日的一點風采,一絲笑容,一種美的想象,怎能視而不見?那些木器雖說從我們已經(jīng)不習慣的某個方面還符合某種需要,但就連這一點也能象一些老掉牙的成語 那樣使她欣賞備至,我們卻只能從中看到一種在我們現(xiàn)代語言中已經(jīng)被習慣磨損得影跡莫辨的隱喻。外祖母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的那幾本喬治·桑的田園小說,恰恰 就象一件舊家具那樣,里面充滿了過時的短語,早已變成了形象化的說法,除了農(nóng)村,別處已經(jīng)聽不到還有人這么說了。我的外祖母在一大堆書中偏偏選購這幾本, 正等于她更樂于贊美一所有哥特式閣樓之類老式點綴的住宅,這些東西能使她心頭萌生一種自得其樂的情緒,使她生發(fā)思古的幽情,可以領她到往昔的歲月中去作一 番不可能實現(xiàn)的漫游。

媽媽坐在我的床邊;她拿了一本《棄兒弗朗沙》。發(fā)紅的封面和莫名其妙的書名,在我的心目中,給弗朗沙平添一種明顯的個性*和神秘的魅力,我還從未讀過名 副其實的小說。過去聽說喬治·桑是典型的小說家,僅憑這一點,就足以使我想象《棄兒弗朗沙》中一定有某種難以界定的、引人入勝的內容。用來煽起好奇之心或 惻隱之情的敘述手段,某些令人不安和催人惆悵的表達方法,有點知識的讀者一眼就看出這些同別的許多小說一樣;可是在我眼里,它們卻是感人肺腑的一種外觀, 流露出《棄兒弗朗沙》所特有的本質。我并不把一本書看成一件有許多同類的事物,而把它們當作與眾不同的人,其存在的理由只在于它自身。在書中那些日常事件 中,司空見慣的情節(jié)里,短而又短的字里行間,我感到一種奇特的語調,別具一格的抑揚頓挫。故事在展開,我卻覺得晦澀費解,更何況我往往一連讀上幾頁,心里 都在想別的事。這樣分心的結果造成連貫情節(jié)的中間出現(xiàn)一段段接不上茬的空隙,再加上媽媽朗讀時凡描寫愛情的地方都略去不念,空隙更有增無已,所以磨坊姑娘 與那小伙子之間各自的態(tài)度發(fā)生令人費解的變化,在我看來就好象打上了非常神秘的印記;其實,他們之間萌生的愛情得到了發(fā)展,足可解釋那些變化,我卻一廂情 愿地設想神秘的根源出自"棄兒"這個名稱。我不知道這個名稱的含義,只覺得聽來受用;我不明白那個小伙子為什么叫"棄兒",這稱號給他披上了一層鮮艷、絢 麗和迷人的色*彩。

我的母親朗讀時固然常常不忠實于原文,可是她朗誦起來也著實令人欽佩。凡讀到感情真摯處,她不僅尊重原意,而且語氣樸實,聲音優(yōu)雅而甜潤。甚至在日常 生活中,倘若有人(且不說什么藝術品)引起她類似的愛憐或欽佩,她也能從自己的聲音、舉止和言談中,落落大方地避免某些東西,做到恭謙待人:為了不使曾經(jīng) 遭受喪子之痛的母親勾起往日的舊恨,她避開活潑的詞鋒;為了不使老人聯(lián)想到自己已屆風燭殘年,她不提節(jié)日和生日;為了不使年壯氣盛的學者感到興味索然,她 不涉及婆婆媽媽的話題。她如此恭謙大度,實在令人感動。同樣,我的母親讀喬治·桑的散文,還能讀出字里行間所要求的種種自然而然的溫情和豁達親切的意蘊。 喬治·桑筆下充滿善良和高雅的情操,外祖母的教誨早已使媽媽學會把這兩種情操看作生活中的高尚品格(直到后來我才讓媽媽明白它們在文學作品中未必是高尚的 品格),所以她朗讀時細心地從聲音中排除掉一切狹隘情緒和矯揉造作的腔調,以免妨礙感情的洪流涌進字里行間。喬治·桑的字字句句好象是專為媽媽的聲音而寫 的,甚至可以說完全同媽媽心心相印。為了恰如其分,媽媽找到了一種由衷的、先于文字而存在的語氣;由它帶出行文,而句子本身并不能帶出語氣;多虧這種語 調,她在朗讀中才使得動詞時態(tài)的生硬得到減弱,使得未完成過去時和簡單過去時在善中有柔、柔中含憂,并引導結束的上一句向開始的下一句過渡;這種過渡,有 時急急匆匆,有時卻放慢節(jié)律,使數(shù)量不等的音節(jié)服從統(tǒng)一的節(jié)奏,給平淡無奇的行文注入持續(xù)連貫、情真意切的生氣。

我的悲哀一俟平息,我便沉溺在媽媽伴我過夜的溫情之中。我知道如此夜晚不可再得,我最大的心愿莫過于在夜間如此凄涼的時刻有媽媽在房中相伴;這種心愿 同生活的需要和大家的期望太對立了,簡直是南轅北轍,所以那天夜間我暫得的滿足不過是勉強的例外。明天我的苦惱照常還會出現(xiàn),而媽媽卻不會再留在這里。但 是只要我的焦慮一時得到平息,我就不知焦慮為何物了;況且明晚畢竟還遠,我心中盤算:到時候再想辦法,時間并不會給我?guī)砀蟮纳裢?,因為事情畢竟不由?的愿望決定;只是現(xiàn)在事情還沒有落到我的頭上,這就更使我覺得僥幸避免是可能的。

就這樣,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每當我半夜夢中回憶及貢布雷的時候,就只看到這么一塊光明,孤零零地顯現(xiàn)在茫茫黑暗之中,象騰空而起的焰火,象照亮建筑物 一角的電光,其余部分都沉沒在黑夜里。這塊光明上尖下寬:下面是小客廳、餐廳、花園中幽暗小徑的開頭一截(無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禍首斯萬先生要從那面走來) 和門廳(我要由此而踏上樓梯的第一級),而攀登起來令我心碎的樓梯則構成這個不規(guī)則棱錐體的非常狹窄的錐干;頂部是我的臥室、臥室外的過道、過道口的玻璃 門,我的母親就是從那里進來的。總之,老在晚上那個鐘點見到、同周圍事物完全隔絕、在黑暗中孤零零地顯現(xiàn)的,就是這么一幕簡而又簡的布景(等于一般老式劇 本的開頭為供外省演出參考而作的布景提示),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出戲,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貢布雷只有樓上樓下,由一部小小的樓梯連接上 下,似乎只有晚上七點鐘這一個時辰。說實話,倘若有人盤問我,我或許會說貢布雷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時辰。但,那將是我有意追憶,動腦筋才想到的一鱗半爪; 而有意追憶所得到的印象并不能保存歷歷在目的往事,反正我決不會自愿地去回想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它們在我的心目中其實早已死了。

永遠消亡了?可能吧。

這方面偶然的因素很多,而次要的偶然,例如我們偶然死去,往往不允許我們久久期待首要的偶然帶來的好處。

我覺得凱爾特人①的信仰很合情理。他們相信,我們的親人死去之后,靈魂會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種的軀殼內;例如一頭野獸,一株草木,或者一件無生物,將 成為他們靈魂的歸宿,我們確實以為他們已死,直到有一天--不少人碰不到這一天--我們趕巧經(jīng)過某一棵樹,而樹里偏偏拘禁著他們的靈魂。于是靈魂顫動起 來,呼喚我們,我們倘若聽出他們的叫喚,禁術也就隨之破解。他們的靈魂得以解脫,他們戰(zhàn)勝了死亡,又回來同我們一起生活。①凱爾特人:公元前2000年在 中歐形成的一個印歐語系的種族。他們自青銅時代起,從萊茵河及多瑙河之間的地區(qū)向西擴展,進入高盧中部。公元前六世紀至前二世紀,是他們擴張的極盛時期; 公元前一世紀左右為羅馬人所征服。

往事也一樣。我們想方設法追憶,總是枉費心機,絞盡腦汁都無濟于事。它藏在腦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隱蔽在某件我們意想不到的物體之中(藏匿在那件物體所給予我們的感覺之中),而那件東西我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則全憑偶然,說不定我們到死都碰不到。

這已經(jīng)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覺有關的一些情節(jié)和環(huán)境外,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對我來說早已化為烏有??墒怯幸荒甓?,我回到家里,母親見 我冷成那樣,便勸我喝點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時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說不喝,后來不知怎么又改變了主意。母親著人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shù)?萊娜"的點心,看來象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陰-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起先我已掰了 一塊"小瑪?shù)氯R娜"放進茶水準備泡軟后食用。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頓時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發(fā)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坦的快感 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那情形好比戀愛 發(fā)生的作用,它以一種可貴的精神充實了我。也許,這感覺并非來自外界,它本來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瑣、凡俗。這股強烈的快感是從哪里涌出來的? 我感到它同茶水和點心的滋味有關,但它又遠遠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覺的性*質不一樣。那么,它從何而來?又意味著什么?哪里才能領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時感覺比 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該到此為止了,飲茶的功效看來每況愈下。顯然我所追求的真實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內心。茶味喚醒了我心 中的真實,但并不認識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復幾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減弱。我無法說清這種感覺究竟證明什么,但是我只求能夠讓它再次出現(xiàn),原封不動地 供我受用,使我最終徹悟。我放下茶杯,轉向我的內心。只有我的心才能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可是如何尋找?我毫無把握,總覺得心力不逮;這顆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 應該探索的場地,而它使盡全身解數(shù)都將無濟于事。探索嗎?又不僅僅是探索:還得創(chuàng)造。這顆心靈面臨著某些還不存在的東西,只有它才能使這些東西成為現(xiàn)實, 并把它們引進光明中來。

我又回過頭來苦思冥想:那種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么?它那樣令人心醉,又那樣實實在在,然而卻沒有任何合乎邏輯的證據(jù),只有明白無誤的感受,其它感受同 它相比都失去了明顯的跡象。我要設法讓它再現(xiàn)風姿,我通過思索又追憶喝第一口茶時的感覺。我又體會到同樣的感覺,但沒有進一步領悟它的真相。我要思想再作 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為了不讓要捕捉的感受在折返時受到破壞,我排除了一切障礙,一切與此無關的雜念。我閉目塞聽,不讓自己的感官受附近聲音的影響而分 散注意??墒俏业乃枷?yún)s枉費力氣,毫無收獲。我于是強迫它暫作我本來不許它作的松弛,逼它想點別的事情,讓它在作最后一次拚搏前休養(yǎng)生息。爾后,我先給它 騰出場地,再把第一口茶的滋味送到它的跟前。這時我感到內心深處有什么東西在顫抖,而且有所活動,象是要浮上來,好似有人從深深的海底打撈起什么東西,我 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覺得它在慢慢升起;我感到它遇到阻力,我聽到它浮升時一路發(fā)出汩汩的聲響。

不用說,在我的內心深處搏動著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視覺的回憶,它同味覺聯(lián)系在一起,試圖隨味覺而來到我的面前。只是它太遙遠、太模糊,我勉強才看 到一點不-陰-不陽的反光,其中混雜著一股雜色*斑駁、捉摸不定的漩渦;但是我無法分辨它的形狀,我無法象詢問唯一能作出解釋的知情人那樣,求它闡明它的同齡伙 伴、親密朋友--味覺--所表示的含義,我無法請它告訴我這一感覺同哪種特殊場合有關,與從前的哪一個時期相連。

這渺茫的回憶,這由同樣的瞬間的吸引力從遙遙遠方來到我的內心深處,觸動、震撼和撩撥起來的往昔的瞬間,最終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識的表面?我不知 道?,F(xiàn)在我什么感覺都沒有了,它不再往上升,也許又沉下去了;誰知道它還會不會再從混沌的黑暗中飄浮起來?我得十次、八次地再作努力,我得俯身尋問。懦怯 總是讓我們知難而退,避開豐功偉業(yè)的建樹,如今它又勸我半途而廢,勸我喝茶時干脆只想想今天的煩惱,只想想不難消受的明天的期望。

然而,回憶卻突然出現(xiàn)了:那點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貢布雷時某一個星期天早晨吃到過的"小瑪?shù)氯R娜"的滋味(因為那天我在做彌撒前沒有出門),我到萊奧妮 姨媽的房內去請安,她把一塊"小瑪?shù)氯R娜"放到不知是茶葉泡的還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過之后送給我吃。見到那種點心,我還想不起這件往事,等我嘗到味道, 往事才浮上心頭;也許因為那種點心我常在點心盤中見過,并沒有拿來嘗嘗,它們的形象早已與貢布雷的日日夜夜脫離,倒是與眼下的日子更關系密切;也許因為貢 布雷的往事被拋卻在記憶之外太久,已經(jīng)陳跡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狀,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與意識會合的擴張能力,連扇貝形的小點心也不例外, 雖然它的模樣豐滿肥腴、令人垂涎,雖然點心的四周還有那么規(guī)整、那么一絲不茍的縐褶。但是氣味和滋味卻會在形銷之后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 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說更虛幻卻更經(jīng)久不散,更忠貞不矢,它們仍然對依稀往事寄托著回憶、期待和希望,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 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

雖然我當時并不知道--得等到以后才發(fā)現(xiàn)--為什么那件往事竟使我那么高興,但是我一旦品出那點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媽給我吃過的點心的滋味一樣,她住過 的那幢面臨大街的灰樓便象舞臺布景一樣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對花園的小樓貼在一起,那小樓是專為我的父母蓋的,位于灰樓的后面(在這以前,我歷 歷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樓);隨著灰樓而來的是城里的景象,從早到晚每時每刻的情狀,午飯前他們讓我去玩的那個廣場,我奔走過的街巷以及晴天我們散步經(jīng)過的 地方。就象日本人愛玩的那種游戲一樣:他們抓一把起先沒有明顯區(qū)別的碎紙片,扔進一只盛滿清水的大碗里,碎紙片著水之后便伸展開來,出現(xiàn)不同的輪廓,泛起 不同的顏色*,千姿百態(tài),變成花,變成樓閣,變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須眉畢現(xiàn);同樣,那時我們家花園里的各色*鮮花,還有斯萬先生家花園里的姹紫嫣 紅,還有維福納河塘里飄浮的睡蓮,還有善良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還有教堂,還有貢布雷的一切和市鎮(zhèn)周圍的景物,全都顯出形跡,并且逼真而實在,大街小巷和 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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