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我并不在這小廟周圍的神圣的樹林中久留,因為我在上樓讀書之前,總要先到外祖父的兄弟阿道夫外叔祖父居住的樓下那間起坐間去呆一會兒。阿道夫外叔祖 父是位老軍人,以少將銜退休。他那間屋子難得照進陽光,即使窗戶大開,聽憑外面的熱氣進去,屋里也仍然無窮無盡地散發(fā)出一股幽幽的涼氣,既有林區(qū)的風味, 又有王政時代的盎然古風,好比走進獵場的廢棄的樓閣,能讓人的嗅覺久久地沉醉于夢境之中。但是,我不進阿道夫外叔祖的單間已有很多年了,因為他同我們家發(fā) 生過一場誤會,不再來貢布雷小住。這事是由我惹起的,經(jīng)過情形如下:
在巴黎的時候,家里每個月派我去看他一兩次,那時他總是剛吃完午飯,穿著家常便服,侍候他的仆人穿的是紫白兩色*相同的條紋布工作服。外叔祖父咕噥著埋 怨我好久沒來看他了,沒人理他了;他給我吃塊杏仁餅或者一只桔子,我們穿過一間客廳,那里從來也沒有人會停下坐一會兒;客廳里沒有爐火,墻上裝點著鍍金的 裝飾線腳,天花板刷上藍色*,說是模仿天空;家具都蒙上了緞面墊套,跟外祖父家一樣,只是這兒用的是大黃緞面;我們經(jīng)過客廳,走進被外叔祖父稱為"工作室" 的那個房間。只見墻上掛了幾幅版畫,大凡是黑色*襯底上有一位豐滿、肉感、皮色*粉紅的女神,或駕一輛戰(zhàn)車,或踩一只圓球,或在額前綴有一顆五角星;第二帝國 時期這類畫很受歡迎,因為一般認為畫里有一種龐貝的情調。后來人們很討厭這類畫,有人之所以又開始喜歡起來,雖然說法不一,其實只有一個原因:這類畫具有 第二帝國的情調。我同外叔祖父一直坐在這里,直到他的聽差替車夫來問什么時候用車。外叔祖父沉吟良久,在一邊納罕的聽差如果稍有動彈,仿佛就會擾亂他沉思 似的,于是他只得全神貫注地等待他作出始終如一的回答。外叔祖父經(jīng)過一番周密的斟酌,終于說出了從來不變的決定:"兩點一刻"。聽差驚訝地重復了一遍,但 決無二話:"兩點一刻?……好,我告訴他去。"
在那個時期,我熱愛戲劇,但這只是柏拉圖式的愛,因為我的父母還一直沒有允許我去看戲,所以我把看戲的樂趣,想象得相當不符合實際;我?guī)缀跻詾槊總€觀 眾眼中的舞臺布景,都象是通過立體鏡才看到似的,只為他一個人存在,盡管同其他觀眾所看到的上千種其他景象大致一樣,但各人所見只屬各人。
每天上午,我都要跑到廣告亭去看看又有什么新戲預告。每一出預告的新戲都給我的想象提供種種夢想,而天下最無利害關系又最令人開懷的,莫過于這些夢想 了;同組成劇名的每一個單字緊密相關的形象,還有墨跡未干、被漿糊弄得鼓鼓囊囊的海報的顏色*,更助長了我的想象。海報上劇名赫然在目,除了《賽薩·奚羅多 的遺囑》或《歐迪普斯王》之類的古怪劇目外(這類劇目不會出現(xiàn)在"喜劇歌劇院"的綠色*海報上,而只出現(xiàn)在"法蘭西喜劇院"的酡紅色*的海報上),最大相徑庭 的要算《王冠上的鉆石》和《黑色*的多米諾骨牌》這兩出戲的海報了:一張是發(fā)亮的羽白色*,另一張象帶有神秘色*彩的黑緞。我的父母向我宣告:我第一次去劇院, 必須就這兩出戲中選一出。于是我接連對它們的劇名進行鉆研,因為我的有關這兩出戲的全部知識只是它們的劇名。我殫精竭慮地想逐一抓住它們可能給我?guī)淼臉?趣,然后進行比較,最后我費足力氣,把一出戲想象成光采奪目、氣宇軒昂,另一出戲則溫情脈脈、纏綿悱惻,結果我還是不能決定我的取舍,正等于上最后一道甜 食時,問我要牛奶米糕還是要奶油巧克力一樣。
我與我的同學們談論演員,雖然那時我對演技還一無所知,卻認為在藝術借以體現(xiàn)的一切形式中,演技是首要的形式,通過演技,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藝 術,同樣一段臺詞,這位演員和那位演員在朗誦方法和聲調處理方面各不相同,我覺得其中最瑣細的差別都具有無法估量的意義。我根據(jù)有關這一演員和那一演員的 傳聞,把他們按才藝的高低排了個先后,這些名單我成天獨自默誦,最后在我的腦海中凝固,象結成了硬塊,弄得我頭腦僵硬。
后來,我上中學,每當我趁老師轉身的機會同一位新朋友竊竊私語時,我的第一問題總是問他是否去過劇院,是否認為最了不起的演員是戈特,其次是德洛內, 等等。倘若他認為法布夫爾不如迪龍,或者德洛內名列戈克蘭之后,那時我的心目中戈克蘭便失去磐石般的堅固性*,突然松動起來,退縮到二等,德洛內也取得了神 奇的靈活性*,豐富的活躍性*,而屈居第四;這樣的變動使我的頭腦得到軟化,得到滋養(yǎng),竟有繁花似錦、生動活潑之感。
雖說我對演員們如此著迷,雖說有一天下午我見到莫邦從法蘭西劇院出來頓時感到愛的激動和愛的痛苦,但是當我見到某家劇院門前某位赫赫巨星的大名燁燁生 輝,當我見到一輛馬頭上綴滿玫瑰花的雙座轎車從街上馳過,車窗里露出一位據(jù)我想可能是演員的女子的倩影,那時我內心的激蕩更久久不能平息,我多么無能為力 地、多么痛苦地努力設想她們的私生活?。∥译m把最有名的女演員按才藝的高低排出如下的名次:薩拉·貝恩納特,拉貝瑪,巴代,瑪?shù)氯R娜·布洛昂,霞娜·薩馬 里,但是,無論先后我對她們全都關心。我的外叔祖父認識不少女演員和一些"交際花",我分辨不清后者同女演員的差別。他把她們請到家中作客。我們之所以只 在某些日子去看望他,是因為其他日子有那些女客登門,家里人一向不愿與她們打照面。至少我們家持這一主張,因為從我的外叔祖父那方面說,他跟那些可能從來 沒有結過婚的風流寡婦、跟那些雖大名鼎鼎、其實出身靠不大住的伯爵夫人過于隨便的態(tài)度,他把她們介紹給我的外祖母時所說的奉承話,或者他把祖?zhèn)鞯氖罪椝徒o 她們,以巴結討好,等等,早已不止一次引起他同我的外祖父之間的齟齬。平日交談中如果出現(xiàn)某位女演員的名字,我常聽到我的父親笑著對我的母親說:"這是你 叔叔的一位女朋友。"當時我想,有多少大人物恐怕開始一連好幾年都巴結不上那樣的女人,給她寫信不理,登門拜訪,她又打發(fā)門房拒之門外:我的外叔祖父倒說 不定有辦法讓我這樣初出茅廬的青年免受這番折騰,他可以在自己的家里把我介紹給許多人都無法接近、但對他來說卻是知心朋友的女演員。
因此--我借口有一門課改了時間,不僅已經(jīng)耽誤了我好幾次不能去看外叔祖父,而且以后還會沒有空去--有一天(那并不是專門留給我們去看他的日子), 我們家午飯比平時吃得早,我便趁機上街,并沒有去看家里允許我單獨去看的新戲海報,而是一口氣跑到了外叔祖父那里。我注意到他家門口停著一輛雙駕馬車,馬 的護眼罩上,跟車夫上衣的扣眼上一樣,搖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我從樓梯上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嬉笑聲,等我一拉門鈴,里面的聲音反而戛然而止,一片寂靜之后是 連續(xù)的關門聲。聽差終于出來開門見到是我,顯得很尷尬,聲稱我的外叔祖父現(xiàn)在正忙著,恐怕抽不出身來見我。他正打算進去稟報,只聽到里面?zhèn)鞒鰟偛诺呐说?聲音:"啊,不!讓他進來;一分鐘就行,我一定會很高興的。從您的寫字臺上的那張照片來看,他跟他的媽媽,也就是您的侄女,長得很象,您的侄女的照片挨著 的那張照片不就是他嗎?我倒是想要見見這孩子,哪怕見一面呢。"
我聽到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表示不高興;最后,聽差請我進去。
桌子上,有一盤跟平時一樣的杏仁餅,我的外叔祖父仍穿著那件家常便服,但是在他的對面,坐著一位身穿粉紅色*絲綢長裙、脖子上掛著一條長長的珍珠項鏈的 年輕女子,她正把最后一瓣桔子放進嘴里。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稱呼她夫人還是小姐。我憋紅了險,不敢朝她那面看,生怕同她答話。我過去親了親外叔祖 父。她笑咪咪地望著我。我的外叔祖父對她說:"這是我的侄外孫,"既沒有告訴她我姓什么,也沒有把她的名字告訴我,大約是因為自從同我的外祖父發(fā)生過齟齬 之后,他盡可能避免家庭成員同他的這類朋友接觸。
"他長得多象他的母親,"那女的說。
"您也不過是在照片上見過我的侄女。"我的外叔祖父連忙粗聲粗氣地接口道。
"對不起,親愛的朋友,去年您生病的時候,我在樓梯上曾經(jīng)同她照過面。確實,我也只是一閃而過地瞅了一眼,你們這兒的樓梯又那么黑;但是,這一眼足以 使我對她欽佩了。這瘦小的年青人眼睛長得挺美,還有這兒,"她說著,用手指劃了一下額頭下面,"您的侄女兒是不是跟您同姓?"她問我的外叔祖父。
"這孩子更象他的父親,"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說:他既不想提到我媽媽的姓,以間接的介紹我,更不想作進一步的說明,"他完全象他的父親,也象我故世的母親。"
"我不認識他的父親,"穿粉紅色*長裙的女子微微歪著腦袋說道,"也從來沒有見過您那位故世的母親。我的朋友,您一定記得,咱們是在您遭受喪母之痛后不久才相識的。"
我感到有些失望,因為這位少婦同我在家里見到過的其他標致女子,尤其是同我每逢大年初一都要去拜年的一位表親家的千金并無二致。我的外叔祖父的這位女 朋友,除了衣著更為講究之外,那眼神也同樣機敏而和善,表情既坦城又動人。我在她身上沒有發(fā)現(xiàn)女演員照片上一般有的那種使我傾慕的舞臺風度,也沒有看到應 該同她的私生活相呼應的那種妖媚的表情。我難以相信她竟是交際花,而且如果我沒有見到門口停著的那輛雙駕轎車,沒有見到她那身粉紅色*的絲裙和那串珍珠項 鏈,沒有早就聽說我的外叔祖父盡結識些最高級的交際花,我恐怕更難相信眼前這位風韻不俗的女子就是其中的一位。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供她們住華屋、坐轎車, 讓她們打扮得珠光寶氣,不惜為她們傾家蕩產(chǎn)的金屋藏嬌的百萬富翁,又怎能從這樣平凡、這樣規(guī)矩的女子那里得到愉快呢?然而,想到她們私生活應有的情狀,我 更為她們的不道德感到迷惑不解。如果這種不道德具體化為一個特殊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那么這種不道德就會象一部小說、一件丑聞的隱秘部分那樣地不露痕 跡。但恰恰是那件丑聞使她們脫離了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和她們待人和善的父母,使她們扶搖直上地變?yōu)橐淮邀?,出入交際場所,贏得顯赫的名聲。眼前的這位女子, 面部表情和說話的聲調同我所認識的其他許多婦女并無兩樣,這就使我不由得把她看作良家千金,其實她早已無家可依了。
這時我們已經(jīng)走進外叔祖父的工作室。我的外叔祖父請她抽煙,只因有我在場,他多少顯得有些尷尬。
"不,"她說,"親愛的,您知道我只抽得慣大公爵送給我的那種煙卷。我跟大公爵說了,您也饞那種煙卷,"說著,她從煙盒里掏出好幾支印有金色*外文字樣 的紙煙。忽然,她又說:"我一定在您這里見到過這孩子的父親,他不就是您的侄女婿么?我怎么能忘呢?他那樣和氣,我覺得他文雅極了。"她說得既謙虛又熱 情。但是,我深知父親待人一向矜持冷漠,想到他當時一定繃著臉皮,現(xiàn)在卻被說成文雅極了,我不禁狼狽不堪,因為他很可能表現(xiàn)得并不風雅,這種過高的評價, 同他在禮節(jié)方面的欠缺實在太不相稱。后來我才體會到,這些既無所事事又用心良苦的婦女所扮演的角色*,其魅力之一正在于此:她們以她們的熱情、她們的才能, 以及優(yōu)美的感情所具備的一種夢境和她們不必破費便可輕易到手的一種金玉般的華彩,象名貴而細巧的嵌飾,把男人們毛糙而缺乏磨礪的生活裝綴得富麗堂皇。對于 夢境,她們同藝術家們一樣,既不追求實際價值,也不讓它局限于現(xiàn)實生活,例如我的外叔祖父穿著寬松的便服在吸煙室中接待的這位女士,她以嬌美的體態(tài),粉紅 色*的絲綢長裙,周身的珠光寶氣,以及她同大公爵的交情所散發(fā)出來的那種高貴氣派,給煙霧繚繞的室內增添了異樣的光輝;同樣,她隨口說了句對我父親的評價, 說得非常講究,使這句話別具一格,有一種高雅的意味,再加上她以亮晶晶的目光看上一眼,等于給這句話鑲上一顆光華熠熠的鉆石,其中既包含謙恭之意,又透出 感激之情,這句話從她嘴里說出便成了一件藝術珍品,一件"文雅極了"的寶貝。
"好吧,孩子,你該回去了,"外叔祖父對我說。
我站起來,克制不住想去吻一下粉衣女郎的手,但,我覺得這樣做恐怕過于孟浪,簡直類似搶劫。我的心怦怦亂跳,心里盤算著:"該做還是不該做?"后來, 我不再考慮該做什么,而是能做什么,我以一種盲目的、反常的動作,連剛才我找到的有利于這樣做的種種理由也全都拋置不顧了:我上前抓住她伸過來的手,把它 送到我的唇邊。
"他多可愛??!已經(jīng)知道巴結女人喜歡了,這是跟他的外叔祖父學的。將來準成為十全十美的紳士,"她又咬文嚼字地加上這么一句,故意把紳士這個詞兒說得 帶點英國口音。"用跟我們一衣帶水的英國鄰居的話來說,哪天他能不能過來喝acupoftea?①到時候,上午給我發(fā)一封'藍箋'②就行了,我準來奉 陪。"
當時我還不知道"藍箋"是什么意思。她的話我有一半聽不懂。我怕有些問話若不回答會有失禮貌,所以我始終全神貫注地聽,結果感到非常吃力。
"不,不,這不可能"我的外叔祖父聳聳肩膀,說道,"他忙得很,他很用功。他的功課門門得獎。。他又低聲地--聲音壓得很低,怕我聽見后糾正--補充說道。"誰說得準呢?也許他將來是雨果第二,或是福拉貝爾③之類的人物。這您是知道的。"
①英語:一杯茶。
②藍箋:市內電報的俗謂。
③福拉貝爾(1799-1879),法國歷史學家,1848年任公共教育部長。
"我崇拜藝術家,"粉衣夫人答道,"只有藝術家才了解婦女……只有他們和您這樣出類拔萃的人才理解我們。原諒我的無知,朋友,福拉貝爾是何許人?就是您房里玻璃書柜上的那幾本燙金的書籍的作者么?您知道,您答應借我看的,我一定小心翼翼地愛護書籍。"
我的外叔祖父最討厭借書給別人,因而沒有接話。他一直把我送到過廳。對粉衣夫人的愛慕弄得我暈頭轉向,我發(fā)瘋似地吻遍了我外叔祖父沾滿煙絲的兩邊腮 幫。他相當尷尬地暗示我:希望我最好不要把這次來訪告訴家里,但他又不敢明說。而我呢,我熱淚盈眶地向他表示:他對我的一片好心,我銘感至深,總有一天要 想辦法報答。我倒確實銘感至深:兩小時之后,我先是說了些閃爍其辭的話,后來覺得并沒有讓我的父母明確地認識到我新近得到的器重,于是我想倒不如把話挑 明,干脆把兩小時以前去外叔祖父家的經(jīng)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們,我沒有料到這樣做會給外叔祖父招引是非。我本來沒想給他添麻煩,怎么能料到這一著呢?我不 能想象我的父母能從中找出毛病,因為我并不認為有什么不對,不是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嗎?--一位朋友來請求我們千萬別忘了代他向某某女士表示歉意, 因為他本人無法給她投書致意,而我們經(jīng)常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認為那位女士未必把他的沉默看得多重要,我們不常得轉致歉意能有多大意義。我也跟大家一樣, 總把別人的腦海想象成一件來者不拒的容器,對于注入的東西不會有什么特殊的反應;我從不懷疑,始終以為我把在外叔祖父家結識新朋友的消息灌進我父母的腦 海,也就能如愿以償?shù)匕盐覍@次介紹的善意判斷轉達給他們了。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在評價我的外叔祖父的行為時所遵循的原則,同我的期望完全南轅北轍。我的父 親和我的外祖父向我的外叔祖父提出措辭激烈的質問;我是間接聽說的。幾天以后,我在街上迎面遇到我的外叔祖父,他正坐在一輛敞篷車上。我感到痛苦、后悔、 對他不起,我真想把這些感受告訴他。但我內疚之深、銘感之深,決不是摘帽致意所能表達的;我覺得這反倒會顯得小家子氣,甚至可能讓外叔祖父看不出我對他感 恩戴德只以為我用通常的禮貌敷衍罷了。我決定免去這種不足以表達我內心感情的舉動,我把臉扭了過去。我的外叔祖父卻以為我為了服從父母的命令才不理他的, 因此他對我的父母記恨在心。好多年后他才死去,我們一直沒有再去看望他。
所以,我就不再進入已經(jīng)關閉的阿道夫外叔祖父的那間休息室了。我只在廚房外的小屋周圍留連。這時弗朗索瓦絲出現(xiàn)在小廟前的平臺上對我說:"我讓幫廚的 女工一會兒把咖啡和熱水端去,我要趕緊去侍候奧克達夫夫人。"聽她這一說,我決定回屋,直接到我的房里去讀書。幫廚的女工是個有名無實的角色*,是個常設的 職位,承擔著始終如一的任務,它通過體現(xiàn)它存在的一連串暫時的形態(tài),保證了某種連續(xù)性*和同一性*,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幫廚女工在我們家連續(xù)干滿兩年以上。我們 吃了許多蘆筍的那個年頭,幫廚女工一般負責削蘆筍皮。那是一個病病歪歪的女人,我們在復活節(jié)前后到達貢布雷的時候,她正懷著孕,而且已接近臨產(chǎn)期。我們甚 至奇怪:怎么弗朗索瓦絲還讓她走那么多路,干那么多活,因為她的身前掛著的那只日見飽滿的包袱,雖然有寬大的工作服罩在外面,仍能讓人看出它已大到相當可 觀的地步,況且她開始步履艱難了。她那身衣裳使人聯(lián)想到喬托①的壁畫中的幾位象征性*人物身上所穿的那種寬袖外套。這些壁畫的照片,斯萬先生曾經(jīng)送給我過。 使我們注意到這個特點的,也是他。每逢問起有關幫廚女工的近況,他總這么說:"喬托的'慈悲圖'近況如何?"也確實,那可憐的女工因懷孕而發(fā)胖,一直胖到 臉上,腮幫結實得堆起了橫肉,同畫里那些更象接生婆的粗壯的處女們不相上下;在阿林娜圣母寺的壁畫中,她們是種種美德的化身。今天我才意識到,帕多瓦寺院 里的那些善惡圖,還從另一方面跟我們的幫廚女工相象。幫廚女工的形象由于腹部多了一件象征而變得高大起來,但她本人顯然并不理解這一象征,她的臉上沒有絲 毫表情來傳達它的美和它的精神意義,似乎她只是抱著一只普通的、沉重的包袱;同樣,阿林娜圣母寺里那幅標題為"慈悲"的壁畫,顯然也沒有讓人家想到畫中那 位結實的主婦形象正是慈悲這一美德的化身(在貢布雷我的自修室的墻上就掛有這幅畫的復制品),看來那張結實而俗氣的面孔不可能表達任何慈悲的思想。多虧畫 家別出心裁的獨創(chuàng),她腳下明明踩著大地的寶藏,那表情卻完全象在踩擠紅的葡萄汁,或者更象跨上一堆裝滿東西的口袋往高處攀登;她把自己熱烈的心獻給上帝, 說得更確切些,她在把心"遞"給上帝,就象廚娘把起瓶塞的工具從地下室的氣窗里遞給正在樓下窗口向她要這件工具的人。"貪欲"這幅壁畫,倒也許把貪欲的某 種表現(xiàn),描述得更為露骨。但是,象征也還是占據(jù)太多的地盤,而且表現(xiàn)得過于真實。對準"貪欲"的嘴唇嘶嘶吐芯的蛇被畫得很粗,把"貪欲"張得大大的嘴巴整 個填滿;為了把蛇含進嘴里,她的面部的肌肉全都鼓起來了,就象小孩兒吹氣球一樣,"貪欲"的注意力也引動了我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嘴唇的動作上,沒有給 貪婪的思想留下多少回旋的余地。
①喬托(1266-1337):意大利畫家。他的體積感、空間感以及對自然景物的偏愛,使他成為意大利繪畫發(fā)展史上那一階段的代表。他為帕多瓦的阿林娜圣母寺所作的壁畫(約于1303至1305年間),是他傳世的杰作之一。
盡管斯萬先生對喬托的這幾幅壁畫推崇備至,我卻在很長一段時期內無心欣賞;他送給我之后就一直掛在自修室墻上。"慈悲圖"上沒有慈悲;"貪欲圖"則象 僅在醫(yī)學書上才能見到的插圖,類似聲門或小舌如何受到古瘤的壓迫,或者外科醫(yī)生的器械如何插進口腔;而那位象征正義的女子,面色*灰暗,五官端正而表情嗇 刻,這恰恰是我在做彌撒時所見到的貢布雷某些相貌漂亮、感情貧乏、虔誠刻薄的中產(chǎn)階級小姐、太太們的寫照,而她們中有些人早就充當了不正義的后備軍。后來 我才懂得,這幾幅壁畫之所以詭譎離奇得動人心魄,具有特殊的美,是因為象征在其中占據(jù)了主要的地位;事實上象征并沒有作為象征來表現(xiàn),因為象征化的思想是 無法表現(xiàn)的,在這里它是作為真實的來表現(xiàn)的,表現(xiàn)為具體的感受或物質的動作,這就使作品的含義更切題,更準確,也使作品的教益更實惠,更驚人。在可憐的幫 廚女工的身上,情況也一樣,人們的注意力不也是一再被日益變大的肚子吸引過去嗎?還有,人之將死,想到的往往是實際的、痛苦的、昏暝莫辯的腑臟深處,往往 想到死亡的-陰-暗面,這恰恰是幫廚女工所呈現(xiàn)的模樣:她使我們嚴峻地感覺到這一面的存在,與其稱之為死亡的抽象觀念,倒不如說它更象一個要把我們壓扁的包 袱,一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絕境,一種急需痛飲的干渴。
帕多瓦寺院中的善惡圖,肯定包含許多現(xiàn)實成分,因為在我看來,它們活生生得象我們家的懷孕的幫廚女工;而且我覺得那位女工身上也存在豐富的寓意。一個 人的靈魂往往不參與通過自己才得以表現(xiàn)的美德,這種不參與(至少表面如此),除了有其美學價值外,也還包含一種真實,一種即使不是心理學的、起碼也是面相 術方面的真實。后來,我在實際生活中,曾多次有機會遇到過一些真正神圣的悲天憫人的化身,例如修道院里的僧尼。他們一般看來都興致勃勃,講究實惠,象忙忙 碌碌的外科醫(yī)生,既不動感情又果斷利索,面對著人類的苦難,他們的臉上并無絲毫憐憫、同情的表示,也不怕去觸及人們的痛處,那是一張張沒有柔情、令人生畏 的臉,因真正的善良而變得格外崇高。
幫廚女工先端上咖啡(用我母親的話來說,只配叫熱水),然后又把熱水(其實勉強有點熱氣)送到我們房里,這就無意中象謬誤通過對比襯托出真理的光輝那 樣地更顯示出弗朗索瓦絲的高明優(yōu)越之處,那時我早已拿著一本書躺在我自己房里的床上了。幾乎全都合上的百葉窗顫顫巍巍地把下午的陽光擋在窗外,以保護房內 透明的涼爽,然而,有一絲反光還是設法張開黃|色*的翅膀鉆了進來,象一只蝴蝶一動不動地歇在百葉窗和玻璃窗之間的夾縫里。這點光亮勉強夠我看清書上的字跡, 只有神甫街上加米拍打箱柜灰塵的聲音,才讓我感到外面的陽光有多燦爛(弗朗索瓦絲告訴加米:我的姑姑不在"休息",可以暫勿噤聲)。那一聲聲拍打,在炎熱 季節(jié)特有的訇然傳音的大氣中回蕩,仿佛抖落下無數(shù)艷紅色*的星雨,一顆顆飛向遠方。此外,還有一群蒼蠅,象演奏夏季室內樂似的在我的眼前演奏它們的小協(xié)奏 曲,倒跟你在盛夏季節(jié)偶爾能聽到樂師們演奏的曲調并不一樣,但是能讓你接著聯(lián)想到人間的樂聲;這種音樂由一種更加不可缺的紐帶把它同夏季連系在一起:它從 晴朗的日子里誕生,只能同晴朗的日子一起復活,它蘊含著晴朗的精魂,不僅能在我們的記記中喚起晴朗的形象,還能證實晴朗已經(jīng)歸來,確實就在外面,而且已彌 漫人間,唾手可及。
我的房里的這種-陰-暗的清涼,就象大街陽光下的蔭涼處,也就是說,雖暗猶明,同陽光一樣明亮,并且給我的想象展示出夏季的全部景象;而倘若我在外面散 步,我的感官恐怕也只能品享到其中的一些片斷;因此,這種幽暗,同我的休息十分合拍,對于常常被書中的驚險故事所激動的我,休息也只象放在流水中一動不動 的手掌,經(jīng)受著急流的沖擊和搖撼。
但是,我的外祖母,即使天氣熱得彤云四起,即使暴雨驟來或者只是落下幾滴雨點,她都要苦苦勸我出去走走。哪怕我不肯放下手里的書本,至少也得到花園里去閱讀,坐在栗樹下那個用草席和苫布搭成的涼棚里;我自以為那里足可避人耳目,躲過偶爾有人來訪的干擾。
我的思想不也象一個隱蔽所么?我躲在里面感到很安全,甚至還可以看看外面發(fā)生的事情。當我看到外界的某一件東西,看到的意識便停留在我與物之間,在物 的周圍有一圈薄薄的精神的界線,妨礙我同它直接接觸;在我同這種意識接上關系前,它又仿佛飄然消散,好比你拿一件熾熱的物體,去碰一件濕淋淋的東西,熾熱 的物體接觸不到另一件東西上的潮濕,因為在觸及前水分總是先已氣化。我在讀書的時候,我的意識同時展現(xiàn)出多種不同的情景,它們斑駁陳雜地仿佛組成一幅五光 十色*的屏幕,上面展示出埋藏在我內最深處的種種愿望,乃至于我在這花園角落里眼前所見的純屬外觀的各類景象之中,最切近我內心深處、并不斷活動著又統(tǒng)帥其 余一切的,是我的信念和我的愿望:我相信我正讀著的那本書里有豐富的哲理,蘊藏著美,我但求把它們占為己有,不管那是本什么書。因為,即使那本書我是在貢 布雷鎮(zhèn)上的博朗士雜貨鋪跟前一眼瞥見之后買的,那鋪子離我家較遠,弗朗索瓦絲不可能象上加米雜貨鋪那樣去那里買東西,但他們的書籍品種比較齊全,趕得上文 具店和書店,門口的那兩扇門板,比教堂的大門更神秘,更引人浮想聯(lián)翩,上面琳瑯滿目地掛著許多期刊和小冊子,我發(fā)現(xiàn)那本書就掛在其間,我之所以選中它,是 因為早先聽到老師或者某位同學提到過,當時在我的心目中,那位同學看來已經(jīng)深得真和美的奧秘,而我對真和美還只有模糊的感覺,只有一知半解,認識真和美是 我的思想所追求的目標,雖然不很明確,我卻念念不忘。
我在閱讀的過程中,這一中心信念不斷地進行由表及里和由里及表的運動,以求發(fā)現(xiàn)真理,隨著信念而來的是我積極參與的活動所產(chǎn)生的內心激蕩,因為那些天 下午我的曲折經(jīng)歷,常常比一個人整整一生的經(jīng)歷更為豐富、更為充實。我說的是我讀的那本書里發(fā)生的種種事情;的確,受事件影響的人物,正如弗朗索瓦絲所 說,并非"實有其人"。但是,一位真實人物的悲歡在我們心中所引起的各種感情,卻只有通過悲歡的具體形象作媒介,才能得到表現(xiàn);第一位小說家的聰慧之處就 在于他了解到在我們激*情的機制中,既然形象是唯一的要素,那么干脆把真實人物排除掉的那種簡化辦法,就是一項決定性*的完善措施。一個真實的人,無論我們對 他的感情有多深,總有相當大一部分是我們感官的產(chǎn)物,也就是說,我們始終無法看透,總有一種僵化的分量是我們的感覺所抬不動的。遇到有什么不幸落到這人的 頭上,我們固然也能為之而傷心,但是我們心目中他所遭受的不幸其實不過是整個不幸概念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他本人也只能感受到整個概念的一部分。小說家 的創(chuàng)舉在于想到用數(shù)量相當?shù)某橄蟛糠?,也就是說,用靈魂可以認同的東西來替換靈魂無法看透的部分。既然我們已經(jīng)把這些新形態(tài)下的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化作了我 們自己的舉止和感情,既然這些舉止和感情是在我們的內心得到表現(xiàn)的,而且,當我們心情激蕩地翻閱書中一頁又一頁的文字時,書中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在我們的內 心控制了我們呼吸的急緩和目光的張弛,那么,表面上的真實與否又有什么要緊呢?小說家一旦把我們置于那樣的境地,也就是說,同純屬內心的種種境界一樣,凡 喜怒哀樂、七情六欲都得到十倍的增長,那么,他寫的那本書就會象夢一樣攪得我們心緒不寧,但是這比我們睡著時所做的夢要清晰明朗些,因而也留下更多的回 憶,到那時我們的內心在一小時中可能經(jīng)歷到的各種幸與不幸,我們在實際生活中或許得花費好幾年的工夫才能領略到其中的一二,而最激動人心的那些部分,我們 恐怕終生都體會不到,因為幸也罷不幸也罷,在生活中都是緩緩地發(fā)生的,慢得我們無從覺察(例如:悲莫大于心死,可是我們只有在閱讀時、在想象中,才體會到 這種悲哀;現(xiàn)實生活中心靈的變化同自然界的某些現(xiàn)象一樣,其過程相當緩慢,倘若我們有可能對變化中的每一個不同的狀態(tài)逐一進行驗證,那么我們連變化的感覺 都會喪失殆盡的)。
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不如書中人物的命運那樣深入我的內心,但它對我的思想的影響,卻遠比我從書上抬眼看到的周圍風物的影響要大得多。所以,有兩年夏 天,我在炎熱的貢布雷的花園中,就因為當時閱讀的那本書,我竟神往一片山明水秀的地方,希望在那里見到許多水力鋸木廠,見到清澈流水中有好些木頭在茂密的 水草下腐爛,不遠處有幾簇姹紫嫣紅的繁花沿著一溜矮墻攀援而上。由于我的思想中始終保留著這樣的夢,夢見一位女士愛我,所以我對那片山川的神往也同樣浸透 了流水的清涼;而且無論我憶及哪位女士,那一簇簇姹紫嫣紅的繁花立刻會在她的周圍出現(xiàn),好象專為她增添顏色*似的。
這倒不僅是因為我們夢見的某個形象總是帶有明顯的特征,總得到我們在遐想中偶爾襯映在這形象周圍的各種奇光異彩的烘托而顯得格外美麗,而是因為我讀的 那些書里所描述的風光,對于我來說,并非只在我的想象中才顯得更加瑰麗,它其實跟我在貢布雷所見大同小異。由于作者的選詞遣句,由于我在思想上對作者的描 述象對一種啟示那樣地虔信,書中的景物仿佛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個真實可信部分,值得細細玩味、深深探究。我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尤其是我們的那座花園,經(jīng)過我 的外祖母所鄙視的那位四平八穩(wěn)、毫無才情的園丁整治過之后,從來沒有給過我這樣的印象。
倘若我的父母允許我去實地考察我讀到的書中所描述過的那些地方,我倒真可以認為自己向掌握真理跨出了不可估量的一步。因為如果一個人感到始終置身于自 己的心靈之中,那么他不會覺得自己象置身于一座穩(wěn)然不動的牢籠中一樣,而會覺得自己象同牢籠一起卷入無休無止的飛躍,力求沖出牢籠,達到外界,同時惶惶若 失地始終聽到自己的周圍回蕩著一種聲音,它不是外界的回響,而是內心激蕩的共鳴。我們力求在因此而變得可貴的萬物中重新找到我們的心靈曾經(jīng)投射其上的反 光;我們失望地發(fā)現(xiàn)在自然中萬物仿佛失去了原先在我們的思想中由某些相近的觀念所賦予的魅力;有時我們把這種精神力量全都化為光華熠熠的機敏,以影響我們 明知在我們身外卻又無法觸及的他人。因此,我之所以總是圍繞著我所愛的女人想象我最向往的地方,我之所以希望她來領我去游歷那些地方,為我打開一條通往陌 生世界的渠道,這并非出于偶然而簡單的聯(lián)想;不,因為我對游歷和愛情的夢想只是我全部生命力所迸發(fā)出的同一股百折不撓的噴泉中的不同力矩罷了;今天我好比 把一股表面看來屹然不動、映射出彩虹的水柱按不同高度劃分成幾截那樣,人為地把我的這股生命力劃分出不同的力矩。
我繼續(xù)出入于同時在我的意識中并存的各種境況,在得以展現(xiàn)那些境況的真實的視野之前,我終于得到了另一種快感,安坐的快感,呼吸新鮮空氣的快感,不受 來客騷擾的快感,當圣伊萊爾鐘樓敲響下午一點,我更因發(fā)覺下午的時光已開始一截一截地被消耗而感到痛快,我數(shù)著鐘聲直到最后一響,計算已經(jīng)消耗的總數(shù)。接 著是漫長的寂靜,允許我在藍天下讀書的那一整段時間仿佛也隨之而開始,直到弗朗索瓦絲準備的那頓香噴噴的晚飯端上餐桌;我在閱讀時追隨書中主人公走南闖北 弄得相當勞累,要由精美的晚飯來補償我的辛苦。每過一小時鐘聲響一次,仿佛上一次的鐘聲離眼前才不久;一次次的鐘聲在天上挨得很近,我簡直難以相信,在兩 個金色*的刻度之間,那短短的藍色*弧線下,竟能容納下整整六十分鐘。有時候,敲得這么勤的鐘聲,這一次比上一次多了兩響,那就是說這中間有一次鐘聲我沒有聽 到,其間發(fā)生了什么事對于我來說等于沒有發(fā)生;讀得入迷就跟睡得很實一樣具有神奇的魔力,我的耳朵象中了邪似的失去聽覺,寂靜的蔚藍色*表盤上的金色*的鐘點 也抹得了無痕跡。星期天晴朗的下午多迷人??!在貢布雷花園的栗樹下,我精心地把個人生活中平庸的瑣事統(tǒng)統(tǒng)拋開,用另一種曲折的生活,不同尋常的追求來加以 充實,我向往著一個被縱橫的流水滋潤和灌溉的地方。美麗的星期天的下午啊,當我一想到你們,至今猶歷歷在目,確實,當初我把書一頁頁往下讀的時候,白日的 炎熱在逐漸消散的時候,你們就已經(jīng)把那種不尋常的生活裹了起來,讓它逐漸地、一點一點地結晶。這個晶體變化極慢,里面貫穿著枝頭的綠葉和你們靜悄悄的、回 蕩著聲響的、香氣宜人的、透明的每一個鐘點。你們把那種生活保存了下來。
有幾次,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園丁的女兒發(fā)瘋似地奔跑,打斷了我的閱讀。她跑得撞倒了一棵桔子樹,自己也劃傷了手指,還磕掉一顆牙。只聽她喊道:"他們 來了!他們來了!"她倒是為了讓弗朗索瓦絲和我及時趕去,別錯過看一場熱鬧。那幾天駐防部隊操練,要經(jīng)過貢布雷市鎮(zhèn),通常他們走的是圣伊爾德迦爾特街。那 時我們家的傭人們正擺開一排椅子,坐在鐵門外,觀看貢布雷街上星期天的行人,同時也讓過往行人觀看他們。園丁的女兒從遠處車站大街的兩幢房屋的夾縫間,瞅 見了盔甲的閃光。傭人們匆忙收拾椅子走進鐵門,因為經(jīng)過圣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全副戎裝的士兵隊伍將占據(jù)整條街的寬度,馬隊幾乎要踩著人行道,擦過兩邊的房 屋,浩蕩而去,就象洪水涌來,河床顯得過于狹窄,洪水難免溢出河堤。
"這些孩子怪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剛剛趕到鐵門邊就已經(jīng)流下眼淚來了,"可憐,他們的青春就象草場上的青草一樣,都要給割盡了。一想到這里,我就象挨了一悶棍似的,"說著,她把手捂到胸口,以表示挨到悶棍的部位。
"看到這些小伙子舍生忘死,不是很壯觀嗎,弗朗索瓦絲太太?"園丁為了給她"鼓氣",這么說道。
他的話沒有白說。
"舍生忘死?可是人生在世,不求生還求什么?生命是善良的上帝賜給我們的唯一的恩典,從來只有一次。唉呀!上帝呀!他們倒還真的舍生忘死!我在一八七 ○年見過;他們一個個都不怕死,那仗打得多慘!真是不折不扣的一群瘋子。再說,他們不用人家耗費什么繩子來把他們絞死,他們哪是人呀,簡直是獅子。"(對 于弗朗索瓦絲來說,把人比作雄獅并沒有絲毫恭維之意。)
圣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彎拐得太小,我們無法看到隊伍從遠處浩浩蕩蕩開來,而只是從車站大街那兩幢房屋之間的夾縫中看到陽光下金光锃亮的頭盔不斷地起伏而 過。園丁本想看看是不是還有那么多士兵要經(jīng)過,可是日頭曬得太狠,他都渴了。于是,他的女兒象殺出重圍似地突然躥到街角,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從那里帶回 一瓶檸檬水和如下的消息:從梯貝爾齊和梅塞格里絲那邊不斷涌來的士兵足有上千人哩。已經(jīng)講和的弗朗索瓦絲和園丁討論起戰(zhàn)爭時期應該怎么辦的問題來了。
園丁說:"您看到?jīng)]有?弗朗索瓦絲,革命總比別的戰(zhàn)爭強,因為一宣布革命,只有愿意上前線的人才去打仗。"
"?。α?,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這干脆得多。"
園丁認為戰(zhàn)爭一爆發(fā),鐵路交通全都中斷。
"敢情,怕人乘火車逃跑唄,"弗朗索瓦絲說。
園丁說:"嗨!他們可壞了。"因為他認定戰(zhàn)爭只是國家用來作弄百姓的惡作劇,既然它有法子這么辦,誰也就甭想溜掉。
但是弗朗索瓦絲要趕緊去侍候我的姨媽,我也要回到我讀的那本書里去,傭人們重新在門外坐定,觀看由士兵們掀起的灰塵和激*情慢慢消散,平靜下來很久之 后,貢布雷街上仍流動著不尋常的黑壓壓的人群,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堆仆人,甚至主人坐著觀望,連平時門口沒有人的那幾家也不例外,他們象門檻外綴上的一 條邊沿參差不齊的花邊,又象大潮過后留在海灘上的水藻、貝殼等物組成的一條斑斕如錦的彩帶。
除了那樣的日子外,我平日倒總能安心讀書。只是有一次,斯萬來訪,打斷了我的閱讀。當時我正在讀一位我以前從未拜讀過的作家貝戈特的作品,斯萬對我說 的那番話,倒使我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不再在掛滿一簇簇紫花的墻邊發(fā)現(xiàn)我所夢見的婦女形象,而是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上,在哥特式教堂的門樓前,浮現(xiàn)出她們的倩 影。
我第一次聽到貝戈特的大名,是由一位比我大幾歲的同學告訴我的。他姓布洛克,我對他十分欽佩。他聽說我欣賞《十月之夜》,便哈哈大笑,對我說:"你居 然對繆塞之流入迷,趣味夠低級的。他是壞蛋中的壞蛋,畜生中的畜生,不過我應該坦白承認,他,還有那個名叫拉辛的家伙,他們一生之中倒是各寫下一句音韻鏗 鏘的詩行,據(jù)我看,其最高價值在于它毫無意義可言。這就是'白凈的奧路索娜和白凈的加米爾',另一句是'米諾斯和巴西法埃的女兒'。我的恩師,受到眾神寵 愛的勒貢特老爹,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這兩句詩,目的顯然是為這兩名惡棍開脫。順便說一句,我手頭倒有一本書,現(xiàn)在暫時沒有空讀,好象我的偉大的恩師曾 經(jīng)推薦過,他認為作者貝戈特寫得非常精細;雖然他有時候寬容得無法解釋,但他的話在我心目中等于德爾菲神廟①發(fā)下諭示,你讀讀這些抒情的散文吧,要是領受 了太陽神的指點寫下《皆大歡喜》和《瑪紐斯獵犬》這兩篇韻文的音韻大師說得不假,那么親愛的大師,你就能品嘗到奧林匹斯山上的瓊漿玉液了。"他起初用調侃 的語氣要我稱他為大師,后來他也同樣稱我為大師,事實上,我們開這種玩笑多少有點意思,因為我們當時少年狂放,總認為稱呼什么就真能成為什么。
①古希臘供奉太陽神的神廟。古代希臘人每遇大事,即赴神廟以求神諭。
不幸的是,我一面同布洛克閑談,一面卻無法平息內心的混亂。他剛才說,美的詩句正因為它沒有含義才更美,而我只希望從詩中尋找到真理的啟示。我要他就 此作出解釋。事實上,布洛克后來再也沒有被邀請到我們家來作客。開始他在我們家受到了熱情的款待。這倒是真的,我的外祖父說過,我只要跟同學中的哪一位關 系更為密切,把他領到家來,那總是個猶太孩子。原則上他倒并不因此而不快--他自己的朋友斯萬也是猶太人血統(tǒng),他認為一般說來我是在優(yōu)秀的猶太孩子中選擇 朋友的。所以每當我領來一位新朋友,他幾乎嘴里都要哼哼《猶太女郎》中的那句歌詞"我們父輩的上帝喲!"或者"以色*列,砸碎你的鎖鏈!"當然,他只哼哼調 門,但是我怕我的同學聽出那段調門,給它配上歌詞。
我的外祖父在見到我的同學們之前,只要聽說他們姓什么,盡管這些姓往往沒有猶太特點,他也不僅能猜到我的那位朋友是猶太血統(tǒng)(事實上也真是猶太血統(tǒng)),而且還能看到他家里有什么地方招人討嫌。
"今天晚上要來的你的那位朋友姓什么?"
"姓迪蒙,外祖父。"
"迪蒙!哦!要當心哪!"
說著,他哼哼起來:
弓箭手們,嚴陣以待!
悄悄注視,切莫等閑。
待他巧妙地向我們提出幾個比較確切的問題之后,他叫出聲來:"當心??!當心啊!"或者,如果他通過隱蔽的盤問,迫使已經(jīng)進門的同學不知不覺自己說出是什么出身,那時,他為了表明已經(jīng)不再存有疑問,就索性*一面看著我們,一面聲音輕得幾乎讓人聽不到地哼起這樣的歌詞:
怎么,您把這膽怯的猶太佬
領到了我們這里!
或者:
希布倫,親愛的山谷,我祖祖輩輩生息的地方。
還可能是:
是啊,我們是上帝優(yōu)選的民族。
我的外祖父的這類小怪癖倒并不意味著對我的同學有任何惡意。我的長輩之所以不喜歡布洛克。那是另有原因的。他一開始就招我的父親討厭。那回,我的父親見他渾身濕透,關心地問道:
"布洛克先生,外面變天了么?是不是下過一場雨?我真不明白,晴雨表上剛才表明是晴天呀。"
但他得到的回答卻是:
"先生,我絕對無法奉告是否下過雨,因為我一向把物質的瑣事置之度外,以至于我的感官已經(jīng)不必告訴我晴雨之類的變化。"
布洛克走了之后,我的父親對我說:"可憐的兒子,你的那位朋友是白癡。笑話!他居然都無法告訴我天晴天雨!這真是有意思極了!他是呆子!"
后來布洛克又惹得我的外祖母不高興,因為吃罷午飯,她說她有點不舒服,布洛克聽罷居然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淚來。
"這怎么可能是真誠的呢,"外祖母對我說,"因為他根本不認識我;要不然他是瘋子。"
總之,他讓大家都不滿意,因為那回他來吃飯遲到了一個半小時。而且身上濺滿污泥。他不僅不道歉,反而說:
"我從來不受天氣變化和公認的時間分割的約束。我寧可規(guī)勸世人使用鴉片煙槍和馬來亞波刃短刀,但是,對于使用鐘表和雨傘這兩件害處多得無以復加而且市民氣十足的庸俗工具,我一向是敬謝不敏的。"
盡管如此,他本來還可以來我們家玩的。他固然不是我的長輩們希望我結交的朋友,他們后來也還相信他為我的外祖母身體不適而流下的眼淚未必是做假,但是 他們憑本能或者憑經(jīng)驗知道,我們的感情沖動對于我們隨之而來的行動,以及對于我們的實際作為并無多大的影響;尊重道德準則,忠于朋友,埋頭干某項工作,切 實奉行某一套制度,凡此種種的更牢靠的基礎尚有賴于盲目的習慣,而不是一時的沖動和空泛的熱情。比起布洛克來,他們倒更希望我結交這樣的朋友--這些人所 能給予我的不超過根據(jù)布爾喬亞的道德標準應給于朋友的限度,不會因為哪天多情多意地惦記起我,便送我一筐水果,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感情沖動和憑空瞎想,為了 讓友誼所要求的義務的天平傾向對我有利的一邊,而不惜弄虛作假,使我蒙受更大的損害。我們的怨尤也難以把這些本質同它們對我們的要求截然分開,我的姨祖母 就是一個榜樣。她同她的一個侄女多年不和,根本不理她,但她并不因此而改變自己的遺囑,仍舊把全部財產(chǎn)留給她,因為這是她最近的親屬,"理應"如此。
不過,既然我喜歡布洛克,我的長輩就不愿掃我的興。最讓我大費腦筋、苦惱至極的問題是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米諾斯和帕西法埃斯的女兒之所以美,全在于這 種美毫無意義。這方面的苦惱大大超過后來同他的交談所帶來的麻煩,雖然我的母親認為那些交談都是有害的胡言。我們家本來還可以接待他的,但有一次飯后,他 斬釘截鐵地向我保證,他曾經(jīng)聽到人家確鑿無疑地說到我的姨祖母年輕時是位風流女子,曾公開接受過人家的供養(yǎng),正如他不久前對我所說,女人心目中只有愛情, 誰都一樣,她們盡管推拒,最終沒有一個是攻不破的,--這一信息后來對我的生活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先是使我過得更加幸福,后來又讓我落到更加不幸的地步。我 忍不住把他的話都告訴了我的長輩,從此他們把他拒之門外,后來我在街上向他打招呼,他對我冷淡至極。
但是,關于貝戈特,他的話倒一點不假。
開頭幾天,作者的字里行間使我應該愛不釋手的東西并沒有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就象一首樂曲,你聽得只顧心醉神迷,還來不及品出妙處。我讀的那本小說,雖已 經(jīng)同我難分難舍,但我誤以為這興趣只是由故事引起的,正如愛戀之初你天天趕到某處某個娛樂場所去消遣,去會見那個女人,你當時還以為只是娛樂本身吸引你 呢。后來,我注意到貝戈特在一些地方愛用難得見到的、簡直是古意盎然的詞句,那幾處形成一股和諧的暗流,一段含蓄的引子。從而使他的文風高雅起來;而且就 在那些地方,他談到了"人生空幻的夢","美麗的形態(tài)流溢出滔滔不絕的激流","知心和依戀的折磨如何空泛徒勞而又甜蜜消魂","振撼人心的塑像如何把教 堂的外觀點綴得格外崇高"。他用美妙動人的形象來表達一種對我來說全然新穎的哲理,那些形象可以說激起了豎琴的齊鳴,在悠悠樂聲的烘托下,形象更顯得崇 高。在貝戈特的那些段落中,有一段我抽出來細細玩味,那是第三段或第四段吧,它所給予我的愉快同我在讀第一段時大不一樣,那種愉快我在內心深處更統(tǒng)一、更 廣闊,因而是一切障礙一切隔閡仿佛都已排除掉的那個部位所感受到的。因為--其實在開頭幾段引起我興趣的,也正是他這種在遣字造句上唯求生僻的偏愛,這種 回蕩著悠悠樂聲的音韻,這種唯心主義的哲理,只是我當時沒有意識到而已--我一旦認出這些東西,我仿佛感到自己不再只是在讀貝戈特的某一本書的某一個別段 落,浮現(xiàn)在我思想表面的也不是一個純屬平面的形象了,而是一個"理想段落",跟貝戈特的其他著作有著共同的特點,而仿佛同這個理想段落難以區(qū)分的其他類似 的段落,一起形成一種厚度,一種體積,使我的心智也得以擴展。
不只是我一個人崇拜貝戈特;我的母親的一位女朋友很有學問,也偏愛貝戈特的作品;還有迪·布爾邦大夫,為了讀完貝戈特的一本新作,不惜讓病人在一邊等 待;貝戈特作品的風靡的種子是從迪·布爾邦大夫的候診室、貢布雷市鎮(zhèn)附近的一家花園中飛散開來的;當時還只是稀有的品種,今天已經(jīng)風靡全球,歐洲、美洲、 乃至于窮鄉(xiāng)小村,到處都見得到這枝理想的、共同的花朵。我的母親的女朋友,據(jù)說還有迪·布爾邦大夫,對貝戈特的著作中最為欣賞的東西,跟我之所好相同,那 就是他字里行間那種行云流水般的旋律感,那些古意盎然的詞句,還有一些盡管很簡樸、很常用的短語,但是,他把它們放在顯要的地位,從而仿佛有意表示出對它 們的特殊的偏愛;總之,在哀怨的行文中,插進一兩個唐突的字眼兒,一種粗聲粗氣的語調,不用說,他本人也一定感到自己最感人的魅力正在于此。因為,在他后 來的幾本書中,倘若趕上什么重要的真人真事,或者提到某一座著名教堂,他就中斷敘述,插入祈求、呼號和滔滔不絕的禱告,讓一股股這類的氣息充分地得到發(fā) 泄;而在他早期的著作中,這類氣息始終是內在的,只由于表面的波動才泄露出一二分來;也正因為是半隱半現(xiàn)的,或許更柔美,更和諧,但畢竟人們無法確切地指 出這一股股竊竊私語的氣息是從哪里流出來的。作者得意之處也正是讀者激賞之時。我對那幾段文字能背得滾瓜爛熟。當作者重新拾起敘述的脈絡時,我還感到掃興 呢。有些東西的內在的美,我一直還看不透,例如松林,霰雪,巴黎圣母院,《阿達莉》或《費德爾》,他每當講到這些,他都繪色*繪聲地以形象來引爆那種美,來 打動我的心扉。所以我感到:宇宙之大,區(qū)區(qū)感官豈能得窺全豹,倘若沒有他的引領,天地間有多少方面是我的殘弱的感知所無從分辨的?。∥业拐嫦M犅犓麑τ?萬物的見解,哪怕一種隱喻也罷,尤其是對于那些我或許有機會見到的東西,特別是法國的古建筑和某些濱海地區(qū)的風物,因為他在他的好幾本書中一再提到它們, 足見他認為這些事物中蘊藏著豐富的意味和豐富的美。可惜,他幾乎對一切事物都諱莫如深地不予評述。我不懷疑,他的見解一定同我的見解完全不同,因為它來自 我正設法攀登上去的那個陌生的世界。我堅信,我的種種想法在那位絕頂聰明的智者看來,純屬冥頑不靈,所以我干脆統(tǒng)統(tǒng)推翻??墒怯幸惶煳遗紶栐谒囊槐緯?發(fā)現(xiàn)了我過去也曾有過的想法,我的心一下子膨脹起來,簡直好似有哪位天神大發(fā)慈悲,把那個想法歸還給我,并宣布它是合情合理的、優(yōu)美的。有時候,他書中某 一頁寫的話,同我在失眠時夜里寫給我的外祖母和母親的信中意思完全一樣,貝戈特的那頁文字仿佛是放在我的那些信頭上的提要匯編,甚至后來我自己開始著書的 時候,有些句子我總覺得不夠精當,下不了繼續(xù)寫的決心,我就從貝戈特的書里去尋找等同的寫法。只有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之后我才會感到高興。等到我自己營字造 句,一心想讓行文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我的思想捕捉到的內容,同時又擔心"落入窠臼"的時候,我且不著急呢!我細細掂量寫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盡如人意。但實際 上,我真正鐘愛的,只是這類短語、這類觀念。我搜索枯腸、永不滿足的努力,本身標志著一種愛,一種沒有歡樂、卻很深沉的愛。所以,當我在另一位作者的著作 中突然發(fā)現(xiàn)同樣的短語,也就是說,當我們不必自己去字斟句酌,為一絲不茍而搔首踟躕時,我才終于能痛快地品嘗到其中的滋味,好比一名廚子,偶爾有一回不下 廚,總算有暇嘗嘗美味佳肴。有一天,我在貝戈特的一本書中,讀到一段挖苦老女仆的笑話,出自大手筆的莊重的語言,使諷刺的意味格外入木三分,我跟我的外祖 母談到弗朗索瓦絲時也常常說過這樣的挖苦話;還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貝戈特并不認為在反映真實的作品中寫入類似我曾有機會對我們的朋友勒格朗丹先生所作的評述會 有傷大雅(對弗朗索瓦絲和勒格朗丹先生的評述是我最無顧忌地供奉給貝戈特的祭品,相信他一定會覺得興味索然的),于是我突然感到,我的平庸的生活同真實的 王國之間,并不象我過去所設想,隔著什么鴻溝,它們甚至在好幾點上相互交叉,我有了信心,高興得象伏在久別重逢的父親懷里似的伏在書上哭起來。
根據(jù)貝戈特的著作,我想象他是位病弱失意的老人,喪子之痛始終未平。因此我讀他的散文,心中默默唱誦,也許唱得比文字本身更柔更慢,最簡單的用語到我 的嘴里也具有一種哀怨的調門。我最喜愛的,是他的哲理,我誓將終生奉行。它使我焦急地盼望早日達到上中學的年齡,好進哲學班上課。但是我只希望學校里時時 處處只按貝戈特的思想行事。要是那時就有人對我說,我現(xiàn)在所傾心的思辨大師們跟貝戈特毫無共同之處,我會感到絕望的,正如一位墮入情網(wǎng)的人,本打算終生不 變心地只愛一人,人家卻預言他將來會另有幾位情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