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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要參加維爾迪蘭家的"小核心"、"小集團"、"小宗派",只要滿足一個條件,但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那就是要默認(rèn)它的信條,其中有一條就是要承認(rèn)當(dāng)年 得到維爾迪蘭夫人寵愛的那位青年鋼琴家既"壓倒"普朗岱,也"壓倒"魯賓斯坦①(維爾迪蘭夫人說:"瓦格納的曲子,再也不可能有人彈得象他那樣好 了!"),還要承認(rèn)戈達(dá)爾大夫的醫(yī)道比博丹②還要高明。隨便哪個"新會員",要是維爾迪蘭夫婦不能說服他承認(rèn)別人家的人晚會全都跟連-陰-天那樣無聊乏味的 話,那就馬上要給轟將出去。在這一方面,婦女要比男人難以馴服,她們不愿拋棄從事社交活動的好奇心,不愿放棄親自到別的沙龍去體會體會是否比這里更有意思 的意愿,而維爾迪蘭夫婦感到這種探索精神,這種輕佻的邪魔可能傳染開來,對這個小教會的正統(tǒng)教義會帶來致命的打擊,于是不得不把女性*"信徒"一個一個趕了 出去。

①普朗岱(1839-1934),法國鋼琴家;魯賓斯坦(1829-1894),俄國鋼琴家、作曲家。
②博丹(1825-1901),法國名醫(yī)。

除了大夫的年輕太太外,那年的女性*"信徒"幾乎就只剩下(盡管維爾迪蘭夫人本人是個有德行的人,出自一個極其富有然而門第十分低微的正統(tǒng)的資產(chǎn)階級家 庭,但她也慢慢地跟這個家庭中斷了一切聯(lián)系)一個半上流社會中的人,叫做德·克雷西夫人,維爾迪蘭夫人按她的小名管她叫奧黛特,說她是個"愛神";另外還 有一個是鋼琴家的姑媽,仿佛原先是個看門的門房;她們對上流社會一無所知,頭腦簡單,很容易就相信薩岡親王夫人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只能花錢去雇窮人到她們 家飯桌上去充數(shù)這種說法,也很容易就相信如果有人邀請她們到這兩位貴婦人家去作客的話,這位當(dāng)年的門房和這位輕佻的女人是會嗤之以鼻的。

維爾迪蘭夫婦從不請旁人吃飯,他們飯桌上的客人是固定的。晚會也沒有一定的節(jié)目單。年輕的鋼琴家只有在"來勁兒"的時候才演奏,本來嘛,誰也不能勉強 誰,維爾迪蘭先生不是常說嗎:"在座的都是朋友,友情第一嘛!"如果鋼琴家想演奏《女武神》中奔馬那一段或者《特里斯坦》①的序曲,維爾迪蘭夫人就會反 對,倒不是這音樂不中她的意,恰恰相反,那是因為它在她身上產(chǎn)生的效果太強烈了。"您非要我得偏頭痛不可嗎?您早就知道,每次他彈這個,我就得偏頭痛。我 知道會產(chǎn)生什么后果!明天當(dāng)我要起床的時候,得了,晚安吧,誰也不來了!"他要是不彈琴,大家就聊天。朋友當(dāng)中有那么一位,通常是他們那時寵愛的那位畫 家,如同維爾迪蘭先生所說:"撒出一句扯淡的話,招得大家縱聲大笑。"尤其是維爾迪蘭夫人,她是慣于把表達(dá)那些情緒的形象化的說法落到實處的,有一天就因 為笑得太過厲害,戈達(dá)爾大夫(當(dāng)年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不得不把她那脫了臼的下頜骨給托上去。①《女武神》和《特里斯坦與依索爾德》都是瓦格納的歌 劇。

晚禮服是不許穿的,因為大家都是"親密伙伴",不必穿得跟被他們避之若瘟神,只是在盡可能少舉辦而僅僅是為了討好那位畫家或者把那位音樂家介紹給別人 時才組織的盛大晚會上邀請的那些"討厭家伙"一樣。其余的時間,大家就滿足于猜猜字謎,穿著便服共進晚餐,決不讓任何外人混入這個"核心"。

隨著這些"伙伴們"在維爾迪蘭夫人的生活中所占的地位日益增長,凡是使得朋友們不能到她跟前來的事情,凡是使得他們有時不得空閑的事情,例如這一位的 母親,那一位的業(yè)務(wù)工作,另一位的鄉(xiāng)間別墅或者什么病痛等等,就都成了叫人討厭、該受指責(zé)的了。要是戈達(dá)爾大夫認(rèn)為應(yīng)該離開餐桌回到病危的病人跟前去的 話,維爾迪蘭夫人就會對他說:"又有誰知道,如果您今天晚上不去打擾他,也許對他反倒好得多;您不去,他可以好好睡一夜;明天您一早去,他的病也許已經(jīng)好 了。"十二月一到,一想起她的忠實信徒們要在圣誕和元旦那兩天把她"撂在家里",她就發(fā)愁。鋼琴家的姑媽要他那天一定得到她母親家去吃晚飯。

維爾迪蘭夫人厲聲叫道:"如果你們元旦那天不隨鄉(xiāng)下人的習(xí)俗,不跟您的母親在一起吃那頓晚飯,她就會死啦!"

到了復(fù)活節(jié)前的那個圣周,她的不安情緒又起來了。

"您是個大夫,是科學(xué)家,是自由思想家,您當(dāng)然跟平常一樣,耶穌受難日那天是要來的啰?"她在組織"核心"的第一年以堅定的口吻對戈達(dá)爾大夫說,仿佛準(zhǔn)能得到肯定的答復(fù)。不過她在等待那句答話的時候,還是不免有些擔(dān)心,因為他要是不來的話,她就有孤獨一人的危險。

"耶穌受難日那天我是要來的……來向您告別,因為我們要到奧維涅去過復(fù)活節(jié)。"

"到奧維涅?去喂跳蚤,喂虱子,敢情是大有好處!"

沉默了一陣,她又說:

"如果您早點對我們說,我們也許會安排安排,跟你們在比較舒適的條件下一起去作這次旅行的。"

同樣,要是有哪位"忠實信徒"有個朋友,或者哪位"常來的女客"有個追求者,可能會拽住他們不讓他們前來的話,維爾迪蘭夫婦就會說:"好吧,把您的朋 友帶來吧!"他們倒是不怕女客有情人,只要她把他帶到他們家來,在他們家談情說愛,不至于因為愛他而不愛他們就行。他們會考驗這位朋友,看他是不是能對維 爾迪蘭夫人推心置腹,有沒有可能被接納進這個"小宗派"。如若不然,他們就會把介紹他前來的那位信徒叫到一邊,請他們跟他們的朋友或情婦鬧翻。反之,那 位"新來的人"也就會變成一個信徒。就這樣,那一年當(dāng)那位半上流社會中人對維爾迪蘭先生說,她認(rèn)識了一個很可愛的人,叫做斯萬先生,同時暗示他很想受到他 們接待的時候,維爾迪蘭先生當(dāng)場就把這個請求轉(zhuǎn)告他的妻子。維爾迪蘭先生向來是要等他的妻子拿了主意才拿主意的,他的特殊任務(wù)就是想方設(shè)法滿足她以及她的 信徒們的一切愿望。

"德.克雷西夫人有事跟你商量。她想把她的一個朋友斯萬先生介紹給你。你看怎么樣?"

"嗨,對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我有什么不能答應(yīng)的?您別謙虛了,我沒有問您的意見,我就是要說您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

"既然您那么說,"奧黛特以馬里沃式的故作風(fēng)雅的殷勤語調(diào)答道,說著又補充一句:"您是知道的,我可不是個fishing for compliments(沽名釣譽)的人。"

"好吧,如果您的朋友討人喜歡,那就帶他來吧。"

誠然,這個"小核心"跟斯萬常去的社交圈子毫無關(guān)系,而純粹的上流社會人士也會覺得象他那樣已經(jīng)在上流社會里占有一個特殊地位的人,犯不上想方設(shè)法登 上維爾迪蘭夫婦的家門。不過斯萬是那么愛女人,打他差不多認(rèn)遍了貴族階層的女子,她們已經(jīng)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教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把圣日耳曼區(qū)授給他的那些 歸化證書(差不多也就是貴族證書)僅僅看作是本身已經(jīng)沒有什么價值的流通證券或者信用證,倒是可以使他有條件到外省什么小地方,巴黎什么偏僻的地區(qū)去追求 他看著漂亮的某個鄉(xiāng)紳或者法院書記官的女兒了。當(dāng)年欲念或者愛情在他身上激起的那種虛榮心,現(xiàn)在通過日常生活的習(xí)慣已經(jīng)擺脫了,而正是這種虛榮心把他導(dǎo)向 那個上流社會的生活,在無聊的逸樂中浪擲了他的聰明才智,把他在藝術(shù)方面的博學(xué)用之于指導(dǎo)貴婦人購買繪畫作品,布置她們的府邸。也正是這種虛榮心促使他在 他愛上的不相識的女子面前,顯擺單是斯萬這個姓氏所表達(dá)不了的帥勁兒。如果那個不相識的女子出身低微,他就越發(fā)要顯擺那個勁兒。

正如一個有才氣的人不怕在另一個有才氣的人面前露拙一樣,一個帥的人不怕一個闊老爺,而怕一個鄉(xiāng)巴佬不領(lǐng)略他的帥勁兒。有世以來,人們出于虛榮而費的 心機,而說的謊話,有四分之三是對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而發(fā)的。斯萬在一個公爵夫人面前樸樸實實,不修邊幅,而在一個女傭人面前就要裝腔作勢,惟恐被她瞧不 起。

有很多人出于他們的社會地位造成的慵懶或者無可奈何的安于現(xiàn)狀的心理,他們不去享受他們老死于其間的上流社會之外的現(xiàn)實生活為他們提供的樂趣,卻退而 求其次,一旦對那些平庸的娛樂以及還能忍受的無聊乏味的事情習(xí)以為常,就把這些稱之為樂趣。斯萬卻不是這樣的人。他不費心思去發(fā)現(xiàn)跟他在一起消磨時間的女 人身上的美,卻花時間去跟他一眼就覺得漂亮的女人在一起。而這些女人的美時常是相當(dāng)俗氣的,因為他本能地追求的體態(tài)之美跟他所喜愛的大師們所雕塑或繪出的 女子的美恰恰背道而馳。后者深沉的性*格或-陰-郁的表情使他的感官凝滯,而只要有健康、豐滿而紅潤的肉體就足以使他的感官蘇醒。

如果在旅途中遇到一個他原不該去結(jié)識的人家,而其中有一個女人在他眼里顯出他從未見識過的魅力,那么,要他保持矜持態(tài)度,消除她在他身上激起的欲念, 用寫信召喚一個舊情婦到身邊來這種辦法來替代他可能從那一位身上得到的樂趣,這在他看來就等于是在生活面前的怯懦的退讓,是與不去游覽這個地區(qū),卻把自己 關(guān)在臥室里眺望巴黎的景色*同樣的對新的幸福的愚蠢的拋棄。他不把自己封閉在他的社會關(guān)系的圈子里,而是自己去創(chuàng)造,以便哪兒有個女人中他的意,就在哪兒另 起爐灶,建立基地,就象探險家隨身攜帶的裝卸自如的帳篷一樣。至于不能搬動的東西,或者不能換取新的樂趣的東西,不管別人看來是如何可貴,他都棄之如敝 屣。不止一次,他跟一個公爵夫人相處多年,慢慢地激起了對方以身相許但苦于無機會滿足的欲念,從而在她跟前贏得了信任,可是他卻冒冒失失給她拍個電文,要 她給他去封電報,讓他立即跟她的一個管家聯(lián)系,原來他在鄉(xiāng)下發(fā)現(xiàn)了管家的女兒--這真象是一個餓得要死的人拿一粒金剛鉆換一片面包!事情過后,他也不免啞 然失笑,原來在他身上,雖然也有些難能可貴的高尚優(yōu)雅之處,卻也不乏粗野勁兒。再說,他屬于這樣一種有才氣的人,他們在無所事事中度日,心想無所事事正好 給他們的聰明才智提供跟搞藝術(shù)或?qū)W習(xí)同樣值得注意的對象,心想"生活"本身包含比所有小說更有意思,更富有浪漫色*彩的情景,就拿這種想法聊以自|慰,甚至作 為原諒自己的借口。至少他是這么說的,而且輕而易舉地說服他社交界中最高雅的朋友們,特別是夏呂斯男爵。他常跟他講一些妙趣橫生的艷遇故事來逗他,自己也 暗自得意,說是什么有回在火車上碰到一個女的,后來把她帶到家里,發(fā)現(xiàn)她是一位君主的妹妹,當(dāng)時歐洲政治的條條脈絡(luò)全都掌握在她哥哥手心底里,他自己也就 對歐洲政治了若指掌,又說什么由于情況的極端復(fù)雜,有回他能否當(dāng)上一個女廚師的情夫,要由教皇選舉會議來決定等等。

供斯萬驅(qū)使,為他拉線搭橋的不僅有一大群他過從甚密的德高望重的太后、將軍、院士,他所有的朋友也都不時收到他的來信,信上以外交手腕要求他們寫封推 薦信或介紹信,而在層出不窮的桃色*事件中假借花樣翻新的借口,這種手腕總是萬變不離其宗,也就跟大白話一個樣了。多年以后,由于他的性*格當(dāng)中有別的許多方 面跟我相似而使我對它發(fā)生興趣的時候,我時常聽說,當(dāng)他給我的外祖父(那時還不是我的外祖父,因為當(dāng)斯萬那段戀情開始從而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不再尋花問柳的 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寫信時,我外祖父一看信封上的筆跡,就高聲叫道:"嗨!斯萬又有求于我了,可得小心著點!"也許是出于不信任之感,也許是出之于我 們只把一樣?xùn)|西送給不需要它的人的那種潛意識的心理,我的外祖父母對他提出的最容易滿足的要求報之以斬釘截鐵的拒絕,譬如當(dāng)他提出讓他們把他介紹給每個星 期天都到他們家吃晚飯的那個姑娘,而每當(dāng)斯萬重提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們只好假裝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這個姑娘,其實他們整個星期都在商量該邀請誰來陪她,結(jié)果 時常是找不出任何人來,但卻不跟那最樂于接受邀請的一位打個招呼。

有時候,外祖父母的朋友當(dāng)中的某一對夫婦一直抱怨怎么老見不著斯萬,會突然滿意地宣布,說是斯萬最近變得再可愛也不過了,老是跟他們在一起。這么說也許多少還有點要激起我外祖父母對他們的羨慕的意思。我外祖父不愿破壞他們的樂趣,只是瞧著我外祖母哼道:

這倒是怎樣一個謎團?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或者:
難以捉摸的幻象……
或者:
在這樣的事兒當(dāng)中,
最好是視而不見。

幾個月之后,如果我外祖父問起斯萬的一個新朋友:"斯萬怎么樣了?您跟他還常見面嗎?"對方就會拉長了臉:"嗨!您就別再提他了!"

"我還以為你們過往很密呢……"

斯萬在好幾個月當(dāng)中一直是我外祖母的表兄弟家的??停畈欢嗝刻於荚谒麄兗页燥?。忽然有一天,他不去了,連個招呼也沒打。大家還以為他病了呢,我外祖 母的表妹正要打發(fā)人去打聽他的消息,忽然在廚房里發(fā)現(xiàn)他的一封信,是廚娘不經(jīng)意夾在她帳本里的。他在信里告訴廚娘,說他就要離開巴黎,不能再來了。原來她 是他的情婦,而在跟他們家中斷來往的時候,他認(rèn)為只有必要通知她一個人。

如果他當(dāng)時的情婦是社交界中的人,或者至少出身不太低微,處境不太特殊,不至于無法引入大雅之堂的話,那么他就會為了她而回到社交界去,但只是在她活 動或者他領(lǐng)她去的那個特定的軌道上運行。"今晚就別指望斯萬了,"人們說,"要知道,今天是他帶那個美國娘兒們上歌劇院的日子。"他為她張羅請?zhí)?,到那?人數(shù)特別有限的沙龍去,那里有他的老朋友,有每周一次的聚餐,有牌局;每天晚上,當(dāng)他把他那紅棕色*的頭發(fā)梳上一梳,再稍為卷一下子以后,就挑上一朵花插在 紐扣孔上,然后動身去找他的情婦,上他那小圈子里的某個女人家去一起吃飯;這時候,一想到他就要看到的那些他可以任意擺布的時髦青年們會在他所愛的女人面 前怎樣對他表示欽佩和友情,他就會重新體味他原已感到厭倦的社交生活的魅力;這種生活的內(nèi)容,一旦由他跟一種新的愛情結(jié)合起來,便被一個忽隱忽現(xiàn)的火焰所 照亮,所溫暖,在他眼里變得美好而可貴。

這樣的私通,這樣的調(diào)情,每一次都是當(dāng)斯萬看到一張一眼就覺得迷人的臉,或是一個一眼就覺得迷人的身子時,油然而生的夢想,或是完全或部分成為現(xiàn)實, 可是有一天,當(dāng)他在劇場里被一位往日的朋友介紹給奧黛特.德.克雷西的時候,事情就不一樣了。這位朋友曾經(jīng)對他說過,這個女的真是令人銷魂,他也許可以跟 她搞出點什么名堂,不過事情要比看起來難得多,所以把她介紹給他也就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在斯萬看來,她當(dāng)然不是不美,不過那是一種他不感興趣的美,激不起 他的任何情|欲,甚至還引起他某種生理的反感;他覺得她是這樣一種女人,每個人都可以舉出幾個樣本來,每個人舉的又都不同樣,她們都是我們的感官所要求的那 種類型的反面人物。要想中他的意,她的輪廓未免太鮮明突出,皮膚未免太纖細(xì),顴骨未免太高,臉蛋未免太瘦長。她的眼睛倒是好看,但是大得仿佛在自身的重量 下往下低垂,壓著臉上的其余部分,使她總顯得身子不舒服或者情緒不佳。在劇場那次相識以后不久,她就給他寫了一封信,請他允許她來看看她極感興趣的他的收 藏,她說她"雖然無知,卻對美的東西頗為愛好",她設(shè)想他在家中"一杯清茶,滿屋圖書,一定非常舒適",而等到她登門拜訪以后,對他的了解就會更進一步, 卻也不掩飾她的驚訝,說他住的那個區(qū)不免有點寒磣,而"他是那么smart(帥),這個區(qū)與他實在太不般配了"。他后來讓她去了,在分手的時候,她說她十 分高興能來拜訪,遺憾的是呆的時間那么短促,說他給她留下的印象跟她認(rèn)識的別的人都不一樣,仿佛他們兩人之間可以建立一點羅曼蒂克的聯(lián)系;斯萬聽到這里微 微一笑。他已經(jīng)接近看破一切的歲數(shù),懂得滿足于為愛的樂趣而愛,并不太要求對方的愛;但是這種心心相印雖然已經(jīng)不再象年輕的時候那樣是愛情必然追求的目 標(biāo),卻依然還跟一些概念聯(lián)系得如此緊密,還可能在愛情沒有萌發(fā)之前成為產(chǎn)生愛情的根源。男人在年輕的時候渴望占有他所愛的女子的心,到了后來,只要你感覺 到一個女子心上有你,就足以使你對她產(chǎn)生愛情。就這樣,到了一定的歲數(shù),由于你在愛情中追求的主要是一種主觀的樂趣,你就會覺得對女性*之美的愛好應(yīng)該在愛 情中起最大的作用,這時即使最初沒有任何欲念的因素,愛情也會油然而生,但這是純生理的愛。在人生的這個階段,一個人已經(jīng)多次被愛神之箭射中,愛情就不再 在他驚詫和消沉的心面前,完全按它自己的不為我們所知又是無可抗拒的規(guī)律來運行了。我們也出來插上一手,用我們的記憶,用我們的主意來歪曲它。當(dāng)我們看到 愛情的一個征候的時候,我們就會想起,就會臆造出其他好些征候。既然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愛情之曲,一字一句都銘刻在心,那就用不著一個女子唱出曲中的充滿了對 她的美的贊賞之情的第一句才能想起全曲。而如果她從曲子的中間開始--說什么兩人心心相印,雙方離了對方生活就失去意義等等--我們就會在應(yīng)該接碴的地 方,立刻參加跟對方的合唱。

奧黛特.德.克雷西又去拜訪斯萬,以后的訪問愈來愈頻繁;每一次訪問都使他重溫在重逢時的失望之感:她那張面孔,他在兩次相會的間隔中已經(jīng)把它的特征 差不多忘了,在印象里既不那么富有表情,也不那么暗淡無光(盡管她還年輕);當(dāng)她跟他談話的時候,他因她的美并不是他自然而然地偏愛的那種美而感到遺憾。 再說,奧黛特的臉顯得比實際上更瘦削更凸出,因為她的前額和面頰上部比較扁平,蓋著一片當(dāng)年時興的前劉海,底下襯著假發(fā)卷,蓬松的發(fā)綹一直蓋到耳邊;至于 她那長得絕妙的身材,很難看出它的完整性*(那是由于當(dāng)時時裝式樣的關(guān)系,雖然她是巴黎衣服穿得最講究的婦女之一),因為她的胸衣凸成弧形,象是遮蓋著一個 假想中的腹部,下緣突然收縮,底下就是鼓得跟氣球一樣的雙層裙子,使得她這個人看來仿佛是由互不相關(guān)的幾截拼湊而成的;而裙邊、荷葉邊和坎肩又都一一自成 體系,根據(jù)設(shè)計者的心血來潮或料子的軟硬,或者緊貼著它們跟緞帶的結(jié)子、花邊的褶裥、垂直的蓬邊相連的線條;或者緊貼著胸衣底下的鯨須片撐架,不管怎樣, 跟穿在衣服里的人是毫不合體的。衣服上的這些小裝飾時而緊貼著她的身體,時而空空蕩蕩,這就決定她時而顯得聳肩縮脖,時而象是深陷在衣服之中。

但是,當(dāng)奧黛特走了以后,斯萬想起她曾對他說過,她覺得每次在等待他答應(yīng)她再來之前這段時間是過得多么的慢的時候,就不免微微一笑;他想起有次她請他 不要讓她等待過久的時候的那副焦急不安,靦腆羞澀的神色*,還有她當(dāng)時注視著他的那副帶著膽怯的懇求的眼神,卻使她在插在帶有黑天鵝絨的飄帶的白圓草帽上的 紙蝴蝶花束下,顯得非常動人。她也曾說過:"您就不能上我家去喝杯茶嗎?"他借口正在進行關(guān)于弗美爾①的研究,其實他已經(jīng)中輟多年了。"我知道我是什么也 干不了的,"她答道,"在您這樣的大學(xué)問家跟前,我是微不足道的。在你們這些學(xué)者面前,我是井底之蛙。不過我還是非常想學(xué)習(xí),想知道這些東西,想有人把我 領(lǐng)進門。博覽群書,埋頭在故紙堆里,該多有意思!"她說話時那副自滿的神氣就跟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說她不怕臟,樂于干些象"親自下廚"做菜這樣的臟活時一 樣。"您也許會笑話我;阻礙您去看我的那個畫家(她指的是弗美爾),我可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他還活著嗎?我能在巴黎見到他的作品嗎?我很想了解一下您所 愛的東西,很想猜一猜您這辛勤勞動的腦門里面裝的是什么,您這永遠(yuǎn)在思考著的腦子里裝的又是什么。要是能參預(yù)您的工作,那該是多美好的夢想啊!"他表示歉 意,說他怕再結(jié)新交--出于對女人的禮貌,他當(dāng)時說的是怕再遭一次不幸。"您怕墮入情網(wǎng)?真有意思,我可是求之不得,我都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來求得一個寄 托感情的對象,"她在說這話時的語氣是那么自然,那么令人信服,連他也被感動了。①弗美爾(1632-1675):荷蘭風(fēng)俗畫家,亦作肖像及風(fēng)景。

"您多半是為了哪個女的吃過苦頭,就以為所有的女人都跟她一樣。她沒有能了解您;您是這樣一個不同凡響的人。您的這種氣質(zhì),我一眼看了就喜歡,我馬上就充分感覺到您與眾不同。"

"再說您哪,"他說,"我對女人還是非常了解的。您一定也有許多事兒要做,沒有多少閑工夫的。"

"我?我從來也沒有什么事兒要做!我總是有空的,您要找我,我總是有空奉陪的。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隨便什么時候,您都可以來看我。如果您給我個信, 我總是樂于來的。您同意嗎?您要是能讓我把您介紹給維爾迪蘭夫人,那我就太高興了,我是每天晚上都上她家去的。您想想,要是能在那里見到您,想到您是為了 我而去的,那該多好!"

當(dāng)然,當(dāng)他獨自一人的時候,象這樣回味他們的談話,象這樣想起了她的時候,他自然會把她的形象跟他在帶有浪漫色*彩的遐想中想起的別的許多女人的形象并 列起來;然而,假如由于某一個偶然情況(或者甚至不需要這個偶然情況,因為當(dāng)腦子里的一個潛在的心理狀態(tài)突然冒頭的時候,這時出現(xiàn)的情況可能對這個心理狀 態(tài)起不了任何作用),奧黛特.德.克雷西的形象居然占據(jù)了他的一切遐想,假如他的一切遐想已經(jīng)跟對她的回憶密不可分,那么她體態(tài)上的缺陷就不再具有任何重 要性*,她的體態(tài)是否比別人的更合斯萬的口味也就無關(guān)緊要,因為一旦成了他所愛的人的身子,它從此就是唯一能給他帶來歡樂或痛苦的身子了。

我的外祖父正好認(rèn)識維爾迪蘭一家,他現(xiàn)存的朋友當(dāng)中哪一個也不知道這件事。但是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跟他稱之為"小維爾迪蘭"的那一位完全斷絕了來往,認(rèn)為他雖 然還有百萬家財,卻已經(jīng)淪為放蕩不羈的敗類了。有一天,他收到斯萬一封信,問他能否把他介紹給維爾迪蘭一家。外祖父叫了起來:"可得小心!可得小心!我一 點也不覺得奇怪,斯萬準(zhǔn)是會走上這條道的。真是好地方!首先,我不能答應(yīng)他的要求,因為我已經(jīng)不認(rèn)識這位先生了。再說,這事兒準(zhǔn)跟女人有關(guān)系,我可不愿意 牽扯進去。好嘛,斯萬要跟小維爾迪蘭那一伙泡在一起,咱們可有好戲看了。"

外祖父給了否定的答復(fù),只好由奧黛特親自把斯萬領(lǐng)到維爾迪蘭家去了。

斯萬第一次去的那天,維爾迪蘭夫婦飯桌上有戈達(dá)爾大夫夫婦、年輕的鋼琴家和他的姑媽,還有當(dāng)時得寵的那個畫家;那天晚會上另外還去了幾個忠實信徒。

戈達(dá)爾大夫從來也拿不準(zhǔn)該用什么口吻來回答別人的話,也弄不清對方究竟是開玩笑還是一本正經(jīng)。他隨時準(zhǔn)備端出一副笑容,作出一個隨機應(yīng)變、曇花一現(xiàn)的 微笑,又要帶有一定程度的狡黠,萬一對方說的是句玩笑話,也可免遭頭腦過分簡單之譏。由于他對對方的意圖可能猜得不透,所以他不敢讓他的微笑在臉上明確表 現(xiàn)出來,總是顯出一點猶疑不決,使人一眼就看出他是想提又不敢提"您這話可是當(dāng)真?"這么一個問題。他對在大街上,甚至在日常生活中應(yīng)該有怎樣的言談舉 止,也不比在沙龍中更有把握;他對行人、車馬、所發(fā)生的事情總是報之以帶有狡黠意味的微笑,這個微笑談他免遭舉止失宜之譏,因為如果他的態(tài)度不合時宜,這 個微笑就可以表示他早知如此,而他之所以采取這種態(tài)度,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

而在他覺得可以明白提出問題的一切事情上,大夫是不惜作出一切努力來增長知識,縮小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范圍的。

因此,他就遵照他那有遠(yuǎn)見卓識的母親在他離開外省時給他的教導(dǎo),每碰到有不知道的成語或者專有名詞時,總要查找資料,把它弄個明白。

說到成語,他總是不厭其煩地進行查考,因為他有時以為一個成語還有什么更明確的意義,總想弄清他最常聽到的那些成語的精確含義,譬如什么 Labeautédudiable(青春美)、dusangbleu(貴族名門)、uneviedebaDtondechaise(放蕩不羈的生活)、 lequarxd'heuredeRabelais(囊中如洗、捉襟見肘的時刻)、eDleprincedesélégances(衣著華麗)、 donnercarteblanche(授以全權(quán))、eDtreréeduitàquia(啞口無言)之類,還要弄清在怎樣的情況下他可以拿來使用。要是 沒有成語可用,他就會用學(xué)來的一些雙關(guān)語或者諧音詞。當(dāng)他聽人在他面前提到新的人名的時候,他就滿足于以帶來疑問色*彩的語調(diào)重復(fù)一下,心想這么一來就可以 套出對方作出一番解釋。

他自以為對什么都能分析批判一番,其實這種批判精神他根本是欠缺的。有教養(yǎng)的人施恩于人卻說得仿佛是他欠了對方的情(當(dāng)然也不希望他當(dāng)真相信),這種 心思在戈達(dá)爾身上就是白費,他把所聽到的話全按字面來理解。不管維爾迪蘭夫人對他是怎樣盲目地偏愛,雖然她依然覺得他很機靈,可是有次請他進包廂看薩拉· 貝爾納①的演出時,就鬧過一次笑話。她很客氣地說:"大夫,您惠顧光臨,真是太好了,特別是我相信您一定常聽薩拉·貝爾納的戲;不過咱們的包廂離舞臺也許 太近了點兒,"而戈達(dá)爾大夫在步入包廂時嘴邊掛著一絲微笑(準(zhǔn)備根據(jù)權(quán)威人士是否跟他講這劇的價值或保持下去或收斂起來)答道:"這個包廂敢情離舞臺太 近,而且現(xiàn)在大家對薩拉·貝爾納已經(jīng)有點厭倦了。不過您既然表示了要我來的愿望,對我來說,您的愿望就是命令。能為您效這么點勞,我實在太高興了。您這么 好,我怎能拂您的意呢?"這時候,維爾迪蘭夫人也終于惱了。大夫接著又說:"薩拉·貝爾納真是金嗓子,是不是?好些人寫文章說她演起戲來十分賣力,真是滿 座生輝。這話說得好,是不是?"他原以為維爾迪蘭夫人要夸他幾句的,可是碰了一鼻子灰。

①薩拉·貝爾納(1844-1923):法國名噪一時的杰出女演員。

"我看哪,"維爾迪蘭夫人后來對她丈夫說:"咱們不該那么謙虛,把咱們送給大夫的東西的價值說得那么低。他是個科學(xué)家,不通人情世故。他不識貨,咱們怎么說,他就真以為是那么回事。"

"我一直不敢跟你說,"維爾迪蘭先生答道,"我早就看出來了。"

到了元旦,維爾迪蘭先生就不送戈達(dá)爾大夫一顆值三千法朗的紅寶石而說價值無幾,而是買了一顆只值三百法郎的假寶石,卻說是無價之寶。

當(dāng)維爾迪蘭夫人宣布斯萬先生晚上要來的時候,大夫大吃一驚,高聲叫道:"斯萬?"那話音簡直有點近乎粗暴了,因為這位老兄總是自以為料事如神,對于小 小不然的新聞也比誰都感到意外??吹?jīng)]人搭理,他真是急不可耐,吼了起來:"斯萬?斯萬是誰?"等到維爾迪蘭夫人說:"不就是奧黛特提起過的她的那位朋友 嗎?"他這才平靜下來,直說:"噢!好,好!"至于那位畫家,他很高興看到斯萬給領(lǐng)進維爾迪蘭夫人的家門,因為他猜想他已經(jīng)愛上了奧黛特,而他自己是樂于 促成好事的。"再也沒有比做媒更有意思的了,"他跟戈達(dá)爾大夫咬咬耳朵,"我已經(jīng)做成多起了,甚至是在女人跟女人之間。"

當(dāng)奧黛特跟維爾迪蘭夫婦說斯萬很"帥"的時候,他們還擔(dān)心他是一個"討厭家伙"呢。哪知道他給他們的印象好極了;他們不曉得,這是由于他經(jīng)常出入于上流社會的緣故。

跟那些哪怕是聰明過人然而從來沒有廁身社交界的人比起來,他多少具有進出過社交界的人士的一個優(yōu)點,那就是不再由于一心要想進去,或者由于毫無根據(jù)的 反感而歪曲它的形象,把它看成無足輕重。進出過社交界的人士,他們的風(fēng)度中擺脫一切冒充風(fēng)雅的成分,擺脫了顯得過分親切的擔(dān)心,呈現(xiàn)出瀟灑自如,一舉手一 投足都顯得優(yōu)美,仿佛四肢靈活,做出的姿勢恰如他們所愿,而身體的其余部分不會做出任何不合時宜的笨拙動作。社交界人士在向別人介紹給他們的不相識的年輕 人優(yōu)雅地伸出手來,或者是向別人為之介紹的一位大使不卑不亢地躬身時,那簡直是一種基本的體操動作,在不知不覺之間,滲透到了斯萬的整個社交生活中,因此 當(dāng)他面對象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朋友這些地位比他低下的人們時,本能地表示出一種殷勤,主動接近他們,而這在他們看來,一個"討厭家伙"是絕不會如此的。 他對戈達(dá)爾大夫表示了片刻的冷淡:眼看這位大夫在他們兩人還沒有交談以前就向他瞇了瞇眼,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戈達(dá)爾管這種鬼臉叫"要來的都來吧"),斯 萬以為大夫多半曾經(jīng)在哪個煙花場中見過他,可他自己極少涉足那種地方,也從來沒有沉溺于花天灑地之中。斯萬一想這個聯(lián)想有點不雅,特別是在奧黛特面前,她 可能會對他產(chǎn)生不良的好印象,因此趕緊斂容。不過當(dāng)他得悉在他身邊的那位婦女就是戈達(dá)爾太太時,他心想她的丈夫是那樣年輕。不至于在他妻子面前暗示那樣的 游樂,對大夫那種狡黠的神情也就不再作剛才那樣的解釋了。畫家馬上就邀請斯萬跟奧黛特一起去參觀他的畫室,斯萬覺得他這個人挺可愛的。"也許您得到的盛情 款待比我當(dāng)年還有過之呢,"維爾迪蘭夫人以假裝生氣的口吻說,"他會把戈達(dá)爾的畫像給您看的(這是她向畫家訂的貨)。"她又提醒畫家:"比施大師('大師 '是她對畫家的戲稱),您可記著點兒,眼神要畫得美,眼角要畫得細(xì)巧逗人。您不是不知道,我要的主要是他的微笑,我請您畫的是他微笑的肖像。"她認(rèn)為她最 后這句話說得十分巧妙,又高聲重復(fù)一遍,讓很多客人都能聽見,甚至為此隨便找出一個借口,讓幾個客人往她身邊靠攏一些。斯萬要求結(jié)識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維 爾迪蘭家的一個老朋友,叫薩尼埃特的,他有廣博的文獻(xiàn)知識,擁有巨資,門第顯赫,這些條件本該使他贏得尊敬,卻由于他靦腆樸實,心地善良而喪失了。他說話 的時候含含糊糊,然而這種含糊并不令人討厭,因為它并不體現(xiàn)語言上的缺陷而是體現(xiàn)他的心靈,表明他依然還保持著純真的童心。有些輔音他發(fā)不好,說明有些刺 耳的話他是講不出口的。當(dāng)斯萬請維爾迪蘭夫人把他介紹給薩尼埃特先生的時候,請她把他們兩個人的地位顛倒過來;維爾迪蘭夫人果然說道:"斯萬先生,請允許 我把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介紹給您,"把"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和"您"特別加重。斯萬這就在薩尼埃特心中激起了一股暖流,可是維爾迪蘭夫婦卻從未向斯萬透 露過這點消息,因為他們多少有點討厭薩尼埃特,不愿為他介紹朋友。而與此相反,當(dāng)斯萬懇切要求他們?yōu)樗榻B鋼琴家的姑媽時,他們就萬分感動。這位姑媽總是 穿著黑色*的衣服,因為她覺得女人穿黑衣服好看,而且更加高雅;她臉色*特別紅潤,就象剛吃過飯一樣。她恭恭敬敬地向斯萬哈了哈腰,馬上又莊嚴(yán)地挺起身來。她 所受的教育不多,又怕在語言上出錯,因此發(fā)音故意含糊,心想萬一說漏了嘴,也可以由于發(fā)音含糊而蒙混過去,不致被人家確切地辨認(rèn)出來,結(jié)果她講的話只是一 片難以聽清的沙啞聲,難得冒出幾個她確有把握的字眼。斯萬心想可以在跟維爾迪蘭先生談話的時候,把她稍為諷刺一下,不料引起了對方的不快。

"她這個人可好極了!"他答道,"不錯,她才貌并不驚人,這我同意;可是我敢向您擔(dān)保,當(dāng)您同她談話的時候,她可是很討人喜歡的。"

"這我毫不懷疑,"斯萬趕緊讓步,又說,"我剛才的意思只是說我并不覺得她'超群出眾'(他把這四個字特別強調(diào)),并不是對她不表贊賞。"

"還有讓您吃驚的呢,"維爾迪蘭先生說,"她寫得一手好文章。您從沒有聽過她侄子的演奏?那可是妙極了,大夫,您說是不是?斯萬先生,您要我請他彈點什么嗎?"

"那可是不勝榮幸之至……"斯萬正要往下講,大夫跟他做了個鬼臉,把他的話頭打斷。敢情大夫記得,在普通的會話里用強調(diào)語氣,用莊嚴(yán)的形式,已經(jīng)過 時,所以一聽到有人一本正經(jīng)地用一個莊嚴(yán)的字眼(例如剛才的"榮幸"),就覺得說話的人有一副學(xué)究氣。而如果這個字眼碰巧又在他所稱之為陳詞濫調(diào)之列,那 就不管它是如何常用,大夫就認(rèn)為這個句子必然滑稽可笑,趕緊自己接上碴,用上一句他以為對方想要講的套話,其實對方連想都不曾想到。

"法蘭西不勝榮幸之至!"他高舉雙臂,狡黠地高聲大叫。

維爾迪蘭先生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幾位先生在笑什么呢?看起來你們那個角落里全都是樂天派,"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她又象孩子撒嬌似地補了一句:"我一個人呆在這里受罰,你們難道還以為我挺高興嗎!"

維爾迪蘭夫人坐在一把打了蠟的瑞典式松木高椅子上,這是瑞典一位提琴家送給她的,雖然看起來象張板凳,跟周圍古色*古香的精美家具毫不相稱,可是她還是 把它保留下來;她的忠實信徒們不時給她送的禮品,她擺在外面,好讓饋贈者認(rèn)出時心里高興。她也曾勸他們只送花和糖果,這些東西是不能長久保存的;可是說也 沒用,結(jié)果她家里慢慢地就堆滿了腳爐、椅墊、掛鐘、屏風(fēng)、氣壓計、瓷花瓶,重復(fù)冗雜,雜亂無章。

她坐在她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上興致勃勃地參加她的信徒們的談話,為他們開的玩笑而心花怒放,不過自從那次笑得下頜骨都脫了臼以后,就再也不敢當(dāng)真放聲大 笑,而代之以一個手勢,表示她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這就既不費力又無危險。要是哪位??蛯δ硞€"討厭家伙",或者對某個原是??秃髞肀淮虺?討厭家伙" 的人說上一句俏皮話,維爾迪蘭夫人就會發(fā)出一聲尖叫,把她那雙已經(jīng)開始蒙上一層白內(nèi)障的小鳥似的眼睛緊閉,突然用雙手將臉捂上,嚴(yán)密得什么也看不見,仿佛 面前出現(xiàn)了什么猥褻的場面或者是要閃避一個致命的打擊似的;她裝出正在竭力憋著不笑出來,簡直象是如果笑將起來,就會笑得昏死過去似的。維爾迪蘭先生一直 自以為跟他妻子一樣和藹可親,可當(dāng)真開懷大笑,馬上就笑得喘不過氣來,跟他妻子那位經(jīng)久不息的假笑這種高招相比,真是望塵莫及,自愧不如,這是他最難過的 一件事。維爾迪蘭夫人則為她的信徒們的興高采烈而飄飄然,為友好情誼,惡意中傷和斬釘截鐵的斷言所陶醉,她象一只吃了在熱灑中泡過的食料的鳥,棲息在她那 張高椅子上,為這充滿著友情的氣氛而抽噎。

維爾迪蘭先生請斯萬允許他點上煙斗("在這里的都是朋友,不必拘禮"),再請年輕的藝術(shù)家坐上琴凳。

"不,不,別麻煩他,他到這里不是來受折磨的,"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誰要折磨他,我可不答應(yīng)。"

"可這怎么叫麻煩他呢?"維爾迪蘭先生說,"我們發(fā)現(xiàn)的那個升F調(diào)奏鳴曲,斯萬先生也許還沒有聽過;他可以為我們彈彈那首為鋼琴改編的曲子。"

"?。〔?,不,別彈我的那首奏鳴曲!"維爾迪蘭夫人叫道,"我可不想跟上次那樣,哭得得了鼻炎,外帶顏面神經(jīng)痛;謝謝了,我可不想再來一次;你們都是一片好意,可是該臥床一星期的不是你們!"

這樣一場小戲,每當(dāng)鋼琴家要演奏時總要演出一番,卻總跟首次上演一樣,觀眾都樂于觀看,仿佛它說明女主人是何等獨出心裁,她對音樂又是何等敏感。聚在 她身邊的人趕緊招呼在遠(yuǎn)處吸煙或者打牌的人,讓他們往前靠靠,示意就要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發(fā)生,還象在國會辯論時的關(guān)鍵時刻中那樣,嚷道:"聽著,聽著!" 到了第二天,他們還直為沒有到場的人惋惜,說頭天那場小戲演得比平常還有意思。"好吧!好吧!"維爾迪蘭先生說,"他就只彈行板吧!"

"只彈行板!你這是什么話?"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弄得我渾身癱軟的正是這段行板。你這位先生真是妙不可言!這不就等于說在《第九》里只聽終曲,在《大師》①里只聽序曲一樣嗎?"①《第九》指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大師》指瓦格納的歌劇《歌唱大師》。

戈達(dá)爾大夫還是勸維爾迪蘭夫人讓鋼琴家演奏,倒不是說他認(rèn)為音樂在她身上產(chǎn)生的激動是假裝出來的,因為他知道她有些神經(jīng)衰弱的癥狀,而是因為許多大夫 都有這樣一種習(xí)慣,當(dāng)他們參加一個社交活動(他們認(rèn)為它的成功與否更關(guān)重要),而他們奉勸暫時忘掉消化不良或者頭痛的那個人又是這個活動的關(guān)鍵人物時,馬 上就把疾病的嚴(yán)重性*說得緩和一些。

"您今天是不會鬧病的,"他對她說,一面向她遞眼色*示意,"再說,如果您鬧病了,我們也會照料您的。"

"真的?"維爾迪蘭夫人答道,仿佛在這樣的盛情所展現(xiàn)的希望面前,只好退讓了。也許同時也因為,當(dāng)她說她會病倒的時候,有時是忘了這是一句謊話,是一 種病態(tài)心理。而病人時常不愿意為了少發(fā)病而處處小心提防,很容易相信他們可以不受懲罰地做他們高興做而常常因此而得病的事情,只要能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一個 強者手里,自己不必費力,就可以憑一句話或者一顆藥丸而復(fù)原就行了。

奧黛特已經(jīng)走到鋼琴旁邊的一張毛毯面子的沙發(fā)跟前,坐了下來。

"這是我的安樂窩,"她對維爾迪蘭夫人說。

維樂迪蘭夫人看到斯萬坐在一把椅子上,就請他站起來:"您在那里不舒服,您還是坐到奧黛特身邊來吧。奧黛特,您能騰點地方給斯萬先生嗎?"

"多漂亮的博韋毛毯,"斯萬在坐下以前說,他竭力要顯得親切。

"?。∧蕾p我的沙發(fā),我真高興,"維爾迪蘭夫人答道,"您如果還想看到一張跟這張同樣好看的沙發(fā),那我就勸您趁早打消這個念頭。這種款式的沙發(fā),他 們從來就沒有做過第二張。那些小椅子也都是珍品。您一會兒可以去看看。每一個青銅鑄件都是跟椅子上的圖形相配的;如果您有意看一看,您既能學(xué)到東西,又能 得到享受,準(zhǔn)能感到?jīng)]有白費時光。您請看看這椅子的鑲邊,那'熊與葡萄'紅底上的小葡萄藤,畫得多好!您說呢?我說他們畫畫可真有一手!這葡萄是不是叫人 饞涎欲滴?我丈夫硬說我不喜歡吃水果,因為我吃得沒有他多。其實不然,我比你們諸位都貪吃,只不過我不想把水果吃進嘴里,我要用眼睛欣賞。你們笑什么?你 們可以問問大夫,他可以告訴你們,葡萄是我的瀉藥。有人用楓丹白露的白葡萄治病,我是拿這博韋罩毯治病。斯萬先生,您走以前一定要摸摸椅子背上的青銅鑄件 是不是又細(xì)又光?不要緊,您盡管用手摸好了。"

"好嘛!維爾迪蘭夫人要摸青銅鑄件,"畫家說,"我們今晚就聽不成音樂了。"

"您住嘴,您這個壞坯!"她又轉(zhuǎn)過身來對斯萬說,我們女人哪,連一點最起碼的快感都不讓享受。這世上有誰的皮肉有這么細(xì)!想當(dāng)年維爾迪蘭先生對我醋勁兒挺大,唯恐失去我的時候--得了,別打斷我的話,你可別說你從來沒有吃過醋……"

"我可什么也沒說。大夫,我請您作證,我說什么沒有?"

斯萬出于禮貌,還在撫摩那些青銅鑄件,不敢馬上撒手。

"得了,您往后再撫摩吧;現(xiàn)在到了別人愛撫您,讓您一飽耳福的時候了;我想您準(zhǔn)會喜歡的;就是這位年輕人來承擔(dān)這項任務(wù)。"

等到鋼琴家演奏完畢,斯萬對他就比對在座的任何人都更親切了。這是什么道理?

原來頭年他在一次晚會上聽人用鋼琴和小提琴演奏了一部作品。起初,他只體會到這兩種樂器發(fā)出的物質(zhì)性*的音質(zhì)。而當(dāng)他在小提琴纖細(xì)、頂強、充實、左右全 局的琴弦聲中,忽然發(fā)現(xiàn)那鋼琴聲正在試圖逐漸上升,化為激蕩的流水,絢麗多彩而渾然一體,平展坦蕩而又象被月色*撫慰寬解的藍(lán)色*海洋那樣蕩漾,心里感到極大 的樂趣。在某一個時刻,他自己也不能清楚地辨認(rèn)出一個輪廓,也叫不上使他喜歡的東西到底叫什么名字,反正是突然感到著了迷。他就努力回憶剛才那個樂句或者 和弦(他自己也說不清);這個樂句或者和弦就跟夜晚彌漫在潮濕的空氣中的某些玫瑰花的香氣打開我們的鼻孔一樣,使他的心扉更加敞開。可能是因為他不知道這 是什么樂曲,所以他得到的印象是如此模糊,一種也許正是真正的純粹音樂的印象,是局限于這個范圍,完全別具一格,不能歸之于任何別的種類的印象。這樣一種 印象,在一剎那間,可以說是"無物質(zhì)的"印象。當(dāng)然這時我們聽到的音符,按照它們的音高和時值,會在我們的眼前籠罩或大或小的空間,描畫出錯綜復(fù)雜的阿拉 伯式的圖案,給我們以廣袤或纖小,穩(wěn)定或反復(fù)無常的感覺。然而這些感覺在我們心中還沒有牢固地形成,還不是以會被緊接而來的,甚至是同時發(fā)出的音符所激起 的感覺淹沒以前,就已經(jīng)消逝了。而這種印象卻還會繼續(xù)以它的流動不定,以它的"淡入或淡出",掩蓋那些不時冒出、難以區(qū)別、轉(zhuǎn)瞬即逝、只能由它們在我們身 上產(chǎn)生的特殊的快感才得以辨認(rèn)的,無法形容、無法記憶、無法命名、不可名狀的主題--即使我們的記憶,象一個在洶涌的波濤中砌造一個建筑物的牢固的基礎(chǔ)的 工人一樣,能為我們提供那些逃遁的樂句的仿制品,卻無法使我們能把它們跟隨之而來的樂句加以比較,加以區(qū)別。就這樣,當(dāng)斯萬感覺到的那個甘美的印象剛一消 失,他的記憶就立即為他提供了一個記錄,然而那是既不完全又難持久的記錄;但當(dāng)樂曲仍在繼續(xù)時,他畢竟得以向這記錄投上一瞥,所以當(dāng)這同一個印象突然再次 出現(xiàn)時,它就不再是不可捕捉的了。他可以捉摸這個印象的廣度,捉摸與它對稱的改編樂句,捉摸它的記譜法,捉摸它的表現(xiàn)力;他面前的這個東西就不再是純音樂 的東西,而是幫助他記住這音樂的圖案、建筑物和思想了。這時候,他就能清楚地辨認(rèn)出那個在片刻之間在音響之波中升騰而起的樂句。它立刻喚起他一些奇妙的快 感,他感到這是除了這個樂句以外任何別的東西都不可能給予他的,因此對它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喜愛。

這個樂句以緩慢的節(jié)奏把他領(lǐng)到這里,把他領(lǐng)到那里,把他領(lǐng)向一個崇高、難以理解,然而又是明確存在的幸福。突然間,正當(dāng)這個樂句把他領(lǐng)到一個地方,而 他在休息片刻后正準(zhǔn)備隨它繼續(xù)前進時,它卻猛地變換方向,以速度更快的細(xì)碎、凄然、溫和而無休止的運動,把他帶向新的境界,隨即又消逝了。他熱切地祈望著 第三次再見到它。而它果然又重現(xiàn)了,然而并沒有對他作出什么更明確的啟示,在他身上激起的快感也沒有以前那樣深刻??墒钱?dāng)他回到家里,他卻需要它:他仿佛 成了這樣一個人,他在馬路上瞥見的一個過路的女子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了一種嶄新的美的形象,這個形象強化了他自己的感情,可他是否還能重逢他已經(jīng)愛上但卻連 姓名都還不知道的那個人,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對這個樂句的愛仿佛在一瞬間在斯萬身上產(chǎn)生了恢復(fù)已經(jīng)失去了的青春的可能性*。很久以末,他就棄絕了把生活跟一個理想結(jié)合起來的念頭,只把它局限于追求 日常樂趣的滿足,而他認(rèn)為--雖然沒有正式地對自己這樣說--這種情況到死也不會改變了;更進一步,他既然再也不會感到頭腦里有什么崇尚的思想,于是就連 天下是否有這樣的思想存在也不再相信,雖然他還不能完全予以否定。因此,他就養(yǎng)成了逃避存在于瑣碎不足道的思想之中的習(xí)慣,也就不再去追究事物的原委。同 樣,他也不再自問是否再參加社交生活,但卻確信如果接受邀請就應(yīng)該應(yīng)邀前往,而如果臨時不能赴約,就應(yīng)該給主人留張名片;同樣在談話中間他竭力不對任何事 物暢談由衷的見解,只是提供一些本身能多少說明問題,而他自己無需傾其所知的細(xì)節(jié)。他對菜肴的烹調(diào)方法,對某個畫家的生卒年代,對他的作品的標(biāo)題卻是了如 指掌。有時,他情不自禁地對某一作品,對某種人生觀發(fā)表見解,但語含諷刺,仿佛他對自己所說的話也并不完全贊同。然而,就象某些多病的人到了一個新的地 方,接受一種新的治療方法,身體上莫明其妙地自發(fā)出現(xiàn)一種新的變化,就仿佛覺得自己的病大為減輕,因而開始看到今后有過與前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可能性*一樣, 斯萬這一回也通過對他所聽到的那個樂句的回憶,通過他為了看一看是否還能發(fā)現(xiàn)這個樂句而請人演奏的某些協(xié)奏曲,在他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了以前不再相信的一個看不 見的現(xiàn)實;此外,仿佛音樂對他那干涸的心有一種治療的作用似的,他也重新產(chǎn)生了把生活奉獻(xiàn)給某一目標(biāo)的愿望,甚至是力量。然而,他沒能弄清他那晚聽的那部 作品出于誰手,也沒能找到那部作品,結(jié)果也就把它忘了。他倒是在那個星期里碰到了那天跟他一起參加那個晚會的幾個人,問過他們;可是好幾個人都是在演奏完 了才到的,或者沒有到演奏就已早退;有幾個人在演奏時倒是在場,不過在另外一個角落里聊天,另外有幾個人倒是聽了,可是也是聽而不聞。至于晚會的主人,他 們只知道這是一部新作品,是他們約請的音樂家們自己提出要演奏的,而這些音樂家到外地巡回演出了。斯萬有一些音樂界的朋友,可是他盡管記得起這樂句使他產(chǎn) 生的無法表達(dá)的特殊的樂趣,盡管眼前能看到這個樂句描繪出來的形象,卻不能把它哼給他們聽聽。后來,他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而今晚在維爾迪蘭夫人家,年輕的鋼琴家剛開始彈了幾分鐘,斯萬忽然在一個延續(xù)兩小節(jié)的高音之后,看到他所愛的那個輕盈的、芬芳的樂句從這拖長的、象一 塊為了掩蓋它的誕生的神秘而懸起的有聲之幕那樣的音響中飄逸而出,向他款款接近,被他認(rèn)了出來--這就是那個長期隱秘、細(xì)聲細(xì)氣、脫穎而出的樂句。這個樂 句是如此不同凡響,它的魅力是如此獨一無二,任何別的魅力都無法替代,對斯萬來說,就好比在一個朋友家中的客廳里突然遇到他曾在馬路上贊賞不已,以為永遠(yuǎn) 也不能再見的一個女人一樣。最后,這個不倦的指路明燈式的樂句隨著它芳香的細(xì)流飄向遠(yuǎn)方,在斯萬的臉上留下了他微笑的痕跡。這次他可以打聽這個不相識的人 的姓名了,原來這是凡德伊的《鋼琴小提琴奏鳴曲》的平板。他把它記住,從此就可以在家里隨時重溫,研究它的音樂語言,掌握它的秘密了。

因此,當(dāng)鋼琴家演奏剛完畢,斯萬就走到他跟前,向他致謝,那種熱烈勁兒,維爾迪蘭夫人看了十分高興。

"這是何等的魅力!"她對斯萬說,"小伙子對這個奏鳴曲理解得十分透徹,是不是?您從來沒有想到鋼琴能達(dá)到這么高的境界吧!說真的,那里面什么都有,就是沒有鋼琴聲。每次聽的時候,我都以為是聽一支管弦樂隊在演奏。甚至比管弦樂隊奏得還美,還完整。"

青年鋼琴家躬了躬身,面帶微笑,一板一眼地說,仿佛是在念一句警句似的:

"您太過獎了。"

維爾迪蘭夫人對她的丈夫說:"來,來,給他來杯桔子水。他該得這份獎賞。"斯萬則對奧黛特敘說他愛上那句樂句的經(jīng)過。這時候維爾迪蘭夫人說道:"哎, 奧黛特,看樣子他在跟您講什么知心話呢!"奧黛特答道:"對了,是知心話。"斯萬很欣賞她的直爽。他接著打聽凡德伊是怎樣一個人,有什么作品,這部奏鳴曲 是什么時期寫的,他當(dāng)時寫那個樂句的時候要表達(dá)什么思想,這是他特別要弄清楚的。

當(dāng)斯萬說這個奏鳴曲真美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您說得不錯,它真美!您不該說您原來不知道這首奏鳴曲,您沒有權(quán)利不知道這首奏鳴曲。"畫家 接碴說:"啊,是啊,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這當(dāng)然不是什么大路貨,不是什么'通俗作品',這是對我們這些懂藝術(shù)的人能產(chǎn)生強烈印象的作品。"所有這些人 全都自詡能欣賞這個音樂家,可是他們?nèi)紡膩頉]有向他們自己提出斯萬剛才那些問題,因此誰也答不上來。

甚至當(dāng)斯萬就他心愛的那個樂句發(fā)表一兩點見解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卻答道:"嗨,您說逗不逗?我可從來沒有注意到;我呀,我不喜歡歡毛求疵,不喜歡過 問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這里的人誰也不喜歡費工夫去鉆牛角尖,我們家可沒有這樣的毛病。"這時候戈達(dá)爾大夫張著大嘴以贊賞的眼光注視著她,滿腔熱情地聽她 一口氣說出那么多的成語。他跟他的太太都有某些出身低微的平民百姓的那種世故,對他們回到家里相互承認(rèn)并不懂得的音樂作品以及比施"大師"的繪畫,都避免 發(fā)表意見,也不假裝能夠欣賞。廣大群眾只能從他們已經(jīng)慢慢地接受了的那種藝術(shù)當(dāng)中的老一套的東西里領(lǐng)略大自然的魅力、美和形象,而有獨創(chuàng)性*的藝術(shù)卻正在拋 棄這些老一套的東西,所以作為廣大群眾在這方面的代表,戈達(dá)爾夫婦既不能在凡德伊的奏鳴曲中,也不能在那位畫家的肖像畫中發(fā)現(xiàn)他們所理解的音樂的和諧和繪 畫之美。鋼琴家演奏的時候,他們覺得他是在鋼琴上隨便彈上幾個音符,這是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的形式所無法聯(lián)系起來的,而畫家只是在畫布上隨意抹上點顏色*而已。當(dāng) 他們在畫布上辨認(rèn)出一個人形時,他們也覺得它笨拙俗氣,也就是說,缺乏他們用來觀察路上的行人的那個習(xí)慣畫法所顯示的優(yōu)美,也覺得它不真實,仿佛比施先生 不懂得一個人的肩膀是怎么長的,也不知道女人的頭發(fā)是不會長成淡紫色*的。

信徒們散開了,大夫感到這是一個好機會,正當(dāng)維爾迪蘭夫人就凡德伊的奏鳴曲講完最后一句話的時候,他就象剛學(xué)游泳的人挑選沒有太多人瞧著他的時候才跳下水一樣,突然下定決心叫道:"是啊,這就是一個所謂diprimocartello(第一流)的音樂家!"

斯萬就只打聽出凡德伊這首奏鳴曲是最近發(fā)表的,在一個思想很先進的音樂派別中引起強烈的反響,而廣大群眾卻根本不知道有這么回事。

"我倒是認(rèn)識一個叫凡德伊的人,"斯萬說。他想到的是我外祖母的妹妹們的鋼琴教師。

"也許就是他?"維爾迪蘭夫人叫道。

"啊,不!"斯萬笑著答道,"如果您見過他,您就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了。"

"可提出問題就是解決問題嘛!"大夫說。

"也許是他的一個親戚,"斯萬又說,"說起來也真夠慘的,一個天才竟會是一個老傻瓜的堂兄弟。果然如此,我就情愿受一切折磨,也要讓這老傻瓜把我介紹給奏鳴曲的作者。先得接受去找這老傻瓜的折磨,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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