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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斯萬依然還是相信他所希望的事情是會實現(xiàn)的,奧黛特對他的舉止雖然也引起他的懷疑,但他還是熱切地對她說:

"如果你這么想,你就能辦得到。"

他試圖向她解釋,除她以外的別的女人都求之不得地獻身于安慰他,控制他,督促他這個崇高的使命,而應(yīng)該指出,在她們手里,這個崇高的使命對他來說只不 過是對他的自由的既不慎重又難以忍受的冒犯。他心想:"要是她不多少有點愛我的話,她是不會存改造我的愿望的。要改造我,她就必須跟我有更多的往來。"就 這樣,他就把她對他的責(zé)備看成是對他感興趣,也許還是愛他的表現(xiàn);的確,她現(xiàn)在對他的責(zé)備越來越少了,以至他都只好把她不讓他干這干那看成是這樣的表現(xiàn)。 有一天,她對他說她不喜歡他的馬車夫,說他挑撥斯萬找她的岔,至少他在執(zhí)行斯萬的命令時不夠嚴格,不夠恭敬。她感覺到他希望從她嘴里聽到"下回別讓他送你 上我家了"這樣的話,正如他希望受她一吻一樣。那天她情緒好,所以終于對他說了;他很感動。到了晚上,當他同德·夏呂斯聊天的時候(在他面前談她可以毫無 顧忌,而他即使是跟不認識她的人所談的話,也都或多或少地與她有關(guān)),他對他說:

"我想她還是愛我的;她對我那么好,對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會漠不關(guān)心的。"

如果當他跟一個要在半道下車的朋友一起登上他的馬車時,那位朋友說:"怎么回事?怎么不是洛雷丹諾駕車?"斯萬在回答的時候又是高興,又有點慘然:

"嗨!乖乖!跟你說吧,當我上拉彼魯茲街的時候,我是不讓洛雷丹諾駕車的。奧黛特不喜歡我?guī)謇椎ぶZ去,她覺得他跟我不般配。唉!女人嘛,你有什么辦法?我知道她會很不高興的。好吧!我就只好帶雷米了,要不然可就好看了!"

奧黛特現(xiàn)在對斯萬這種漠不關(guān)心、冷冷冰冰,甚至急躁易怒的態(tài)度,斯萬自然感到痛苦;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痛苦到什么程度,因為奧黛特對他冷淡是一天一天, 一步一步發(fā)展起來的,他只是在把她今天是怎樣跟她開始又是怎樣加以對比時才能測出這變化是何等之深。而這變化就是他那日日夜夜在折磨著他的深刻而隱密的創(chuàng) 傷;當他一感到他的思想就要觸及這個創(chuàng)傷時,他就趕緊把它扭轉(zhuǎn)方向,免得過分痛苦。他只能泛泛地說"從前有個時期奧黛特是比現(xiàn)在更愛我的",可是他從來想 不出那個時候的一個具體圖景。在他的工作室里有一個五斗柜,他盡量不去看它,出出進進寧可拐一個彎,因為在一只抽屜里藏著他第一次送她回家時她送給他的那 支菊花,還有寫著"您為什么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里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以及"不管是在白天還是晚上幾點鐘,只要您需要我,隨時給 我打個招呼,我就奉陪"這些字樣的信,同樣,在他心里也有一個地方是他不讓他的思想接近的,在必要時就來一大段拐彎抹角的道理來避免他的思想經(jīng)過這個地 方:這個地方就是對往日幸福日子的回憶。

可是有天晚上,當他到上流社會中去的時候,他這個煞費苦心的謹慎卻破產(chǎn)了。

那是在圣德費爾特侯爵夫人家中,是那一年她請人去聽將在她舉辦的義演上出場的音樂家演奏的一系列音樂會的最后一次。斯萬本想以前各次全都去參加的,卻 一直下不了決心,直到穿衣準備去參加最后那次時,正好夏呂斯男爵來訪,男爵說如果他陪他前往能使他不至過分厭倦,過分悶悶不樂的話,就愿意陪他上侯爵夫人 家去一遭。斯萬卻說:

"跟您在一起,我多么高興,您是想象不出來的。然而最使我高興的還是您能上奧黛特家去一趟。您知道,您對她是能產(chǎn)生崇高的影響的。我想她今晚在上那位 歇業(yè)的女裁縫家去以前是不會外出的,而您要是能陪她去,她是會高興的。無論如何,您在這以前會在她家找著她,想法讓她高興,好好說服她。您要是能為明天安 排點她喜歡的活動,咱們?nèi)齻€人一起參加,那就太好了。同時也設(shè)法探一探口風(fēng),看今年夏天能干點什么,看她有什么想法,想不想咱們?nèi)齻€人一起乘船旅行一番什 么的。至于今晚嗎,我不指望能見到她;如果她要我去,或者您能找到什么借口,您就打發(fā)人上圣德費爾特侯爵夫人家給我送個信,如果過了十二點,那就送到我 家。

謝謝您為我費心,您知道我是多么愛您。"

男爵答應(yīng)在把斯萬送到圣德費爾特府門口以后就去看奧黛特。到了侯爵夫人的家,斯萬心想有夏呂斯在拉貝魯茲街陪著奧黛特,也就放心了,而對一切與奧黛特 無關(guān)的東西,特別是對上流社會社交生活中的那些東西則索然乏味,還帶著點兒憂傷,這倒使得這些東西具有了我們不再孜孜以求的事物,在它們本來面目下出現(xiàn)時 的魅力。一下車,迎面就是女主人要在喜慶之日給客人看到的她們家生活概貌的第一場景,在這里,她們竭力保持服裝與布景的原樣,斯萬看到巴爾扎克筆下的"老 虎"①的后裔們,這些穿著制服的侍者,這些通常跟隨主人外出散步的跟班,一個個穿靴戴帽,有的呆在公館門前的大街上,有的呆在馬廄跟前,就象排列在花圃門 口的花匠一樣,倒也挺有意思。他一向喜歡把活人跟博物館里的肖像相比,現(xiàn)在這種比較更加經(jīng)常,而且隨時隨地都在進行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脫離上流社會生活,這上 流社會生活在他心頭就仿佛成了一系列的組畫。當他過去混跡上流社會時,他穿著大氅走進門廳,脫去大氅穿著燕尾服出去,從來也不知道在這里發(fā)生什么事情,在 這里呆的兩分鐘時間里腦子里或者還想著剛離開的那個晚會,或者想的是馬上就要進去參加的那個慶典,今天則是第一次注意到那一群東零西散,服裝華麗而無所事 事,專門坐在板凳或衣柜上打盹兒的侍從怎樣被他這位姍姍來遲的客人驚醒,挺起他們高貴的獵兔狗般敏捷的身軀,站立起來,把他團團圍住。

①王政復(fù)辟時期,站在馬車座位后面專司開閉車門的年輕侍從。

其中有一個長相特別兇狠,很象文藝復(fù)興時期某些畫有酷刑的場面當中的執(zhí)刑人,他毫不容情地向斯萬走來,接住他的衣物。他的眼神雖似鋼鐵般堅硬無情,棉 紗手套卻是那樣柔和,當他走近斯萬的時候,他仿佛是對斯萬其人表現(xiàn)出蔑視而對他的禮帽則頗為尊敬。他小心翼翼地把禮帽接住,動作準確細致,優(yōu)雅動人。他然 后把禮帽遞給他的一個下手,這是一個新手,靦腆膽怯,兩眼滴溜溜的,射出憤怒的光焰,象剛被關(guān)進籠子的野獸那樣惴惴不安。

幾步之外,一個穿著號衣的彪形大漢站在那兒出神,象尊塑像那樣無所事事,動也不動,仿佛是曼坦那①最嘈雜喧鬧的畫幅當中那個純粹是點綴用的武士一樣, 正當別人沖向前去,在他身旁忙于廝殺的時候,他卻倚在盾牌上若有所思;這個大漢超脫于在斯萬身邊忙忙碌碌的那群伙伴之外,仿佛他對這個場景不感興趣,只是 以他兇狠的藍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瞧著,似乎那是"無辜嬰兒的屠殺"或者"圣雅各的殉難"②似的。他倒仿佛當真屬于那個已經(jīng)消失了的家族,那個也許僅僅在圣芝諾 教堂祭壇后部裝飾屏上以及埃爾米塔尼教堂壁畫上(斯萬是在那里跟這個家族接觸的,這個家族還在那里沉思)才存在的家族;這個由古代雕像與大師③的巴杜亞模 特兒或者丟勒筆下的撒克遜人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的家族。他那棕紅色*的頭發(fā)天然是卷曲的,抹著潤滑油而粘在一起,那發(fā)髻卷得雄渾有力,就象曼圖亞那位畫家④不斷研 究的希臘雕像上的發(fā)髻一樣;希臘雕刻在創(chuàng)始時雖只處理人像,卻也善于從人的簡單的線條中提煉出豐富多采的形式,仿佛從整個生物界中都有所借取,就說是那一 頭頭發(fā)吧,它那平緩的起伏,發(fā)髻尖尖的角,發(fā)辮上冠冕式裝飾三層重迭排列就既象是一團海藻,一窩鴿子,又象是一片風(fēng)信子花,也象是盤成一團的蛇。

①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巴杜亞派畫家。
②《無辜嬰兒的屠殺》指以殘暴著稱的猶太國王希律(前39--前4在位)對無辜嬰兒的屠殺。雅各是耶穌十二使徒之一,被希律之孫希律亞基帕一世殺死于耶路撒冷。
③指曼坦那。
④指曼坦那。曼圖亞為意大利北部城市,公爵府飾有曼坦那的壁畫。

還有一些仆役,也都是身材魁梧,站在那宏偉壯觀的臺階石級上,象大理石雕像那樣一動也不動,純粹起著裝飾的作用,把這臺階點綴得簡直跟公爵府的"巨人 臺階"一般;斯萬走上這臺階,心想奧黛特還從來沒有涉足此間,不禁有些憂傷。?。∨c此相反,要是他能登上那歇業(yè)的小女裁縫那昏暗的發(fā)出難聞的氣味,一不小 心就會摔倒的樓梯,他又該多么高興!他要是能在奧黛特去她那小閣樓的日子同去消磨晚間的時刻,他都樂于付出比歌劇院包廂一星期還多的錢;即使是奧黛特不去 的日子,他也可以跟經(jīng)常和她見面的人們談起她,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這些人由于經(jīng)常和她見面,他認為他們身上藏有關(guān)于他的情婦的生活當中的更真實、更難以取 得、更神秘不可測的東西。在這歇業(yè)的女裁縫這個惡臭但值得羨慕的樓梯上,由于另外沒有一條專供仆役或者送貨者用的樓梯,所以每到晚上,家家門口的擦鞋墊上 都擺著一只臟的空奶罐,在斯萬此刻登上的這個華麗而可惡的臺階上,在左右兩側(cè)不同的高度上,在門房的窗戶或者套房的入口,在墻上形成的每一個凹處則都站著 一個門房,或者是管家,或者是帳房,分別代表著他們經(jīng)管的府內(nèi)業(yè)務(wù),同時也是向來客表示敬意(他們也都是些體面的人物,每星期都有一部分時間在他們自己的 產(chǎn)業(yè)上過著多少獨立的生活,象小業(yè)主那樣在家吃飯,有朝一日也許會到一個知名的醫(yī)生或者實業(yè)家那里去服務(wù)),他們兢兢業(yè)業(yè)地謹守人們在讓他們穿上這輝煌的 號衣以前給他們的種種教導(dǎo),這號衣他們也是難得穿上身,穿著也并不太舒服;他們站立在各自的門洞的拱廊底下,穿得鮮艷奪目,卻多少帶點市民的憨厚勁兒,仿 佛是神龕里的圣像似的;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瑞士衛(wèi)兵,打扮得跟教堂侍衛(wèi)一樣,在每一位來客走過他跟前時用手杖在地面上敲打一下。斯萬在一個臉色*蒼白,象戈 雅①畫中的圣器室管理人或者劇中公證文書謄寫人那樣,腦后用緞帶扎著一條小辮的仆役陪伴下走到臺階頂上,到了一張辦公桌跟前,那里有幾個當差的象公證人那 樣,端坐在登記簿前,見斯萬來到就站起身來,把他的名字登下。他這就穿過一個小前廳。有些人把某些房間專門為擺某一件藝術(shù)品而布置起來,就用這件藝術(shù)品來 命名,故意弄得空空蕩蕩,不擺任何別的東西,而這個小前廳就是這樣一間屋子,在進口處就象本韋努多·切利尼②雕塑的一尊無比珍貴的武裝衛(wèi)士塑像一樣,站著 一個年輕的仆役,上身微向前傾,在紅色*的襯領(lǐng)中伸出一張更加紅潤的臉蛋,仿佛赫然燒著一團熾熱、靦腆和熱忱的火焰;他以強烈、警覺、發(fā)狂的目光穿透那掛在 演奏音樂的客廳門口的奧比松掛毯,仿佛是以軍人的沉著或不可思議的誠心--這是警覺的象征、期待的化身、暴亂的紀念--象哨兵那樣從炮樓頂上監(jiān)視著敵人出 現(xiàn)或者象天使那樣在大教堂頂上等待著最后審判時刻的來臨?,F(xiàn)在斯萬只消邁進舉行音樂會的大廳了,有個身背鑰匙串鏈子的掌門官彎腰為他把門打開,仿佛是將城 門的鑰匙呈獻給他似的。但斯萬這時想的卻是他可能去的那所房子(假如奧黛特許可的話),而擦鞋墊上空奶罐這個形象使他突然感到一陣惡心。

①戈雅(1746--1928),西班牙畫家,對歐洲十九世紀繪畫有深刻影響。
②本韋努多·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

邁過了那條掛毯,仆人的場面讓位于客人的場面,斯萬很快就發(fā)覺男賓都很丑陋。男性*面貌之丑,他是知之已久了,可是自從他發(fā)現(xiàn)男人的相貌的基礎(chǔ)在于五官 線條的獨立自主性*(僅受美學(xué)關(guān)系的調(diào)節(jié))以后,男性*面貌之丑對他來說又成了新鮮事物了--在這以前男人的相貌對他來說本是用來辨認某一個人的符號,而這個 人或則代表一系列值得追求的歡樂,或則代表應(yīng)予驅(qū)避的煩惱,或則代表應(yīng)該還報的禮數(shù)。斯萬在他身邊的人們身上,現(xiàn)在再也找不出一樣?xùn)|西不具有一定的個性* 了,就算是許多人都戴的單片眼鏡吧,在他心目中過去至多只是表明他們戴單片眼鏡罷了,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不再是人所共有的習(xí)慣而都各有特征了。也許是因為他現(xiàn)在只 把正在入口處聊天的弗羅貝維爾將軍和布雷奧代侯爵看成是一幅畫當中的兩個人物,而他們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對他來說卻是把他介紹進賽馬俱樂部,在幾次決斗中 幫過他忙的有用的朋友,所以將軍那單片眼鏡,那象一片彈片那樣嵌在他那庸俗、帶著傷疤、洋洋得意的臉上,那象希臘神話中的獨眼巨人的那只獨眼那樣在前額中 央獨樹一幟的單片眼鏡,現(xiàn)在在他眼里卻成了一個嚇人的傷疤,受這樣的傷固然是光榮,在別人面前顯示出來卻不大體面;至于德·布雷奧代先生,為了參加社交活 動,增加節(jié)日氣氛,除了戴上珍珠色*手套、高級黑禮帽,白領(lǐng)帶以外,也戴上一副單片眼鏡來替代平常的夾鼻眼鏡(斯萬自己也是這么做的);象顯微鏡下的一張切 片那樣緊貼在鏡片背面的是他那其小無比的眼睛,眼里射出親切的目光,不時流露出微笑,對天花板之高,晚會的歡樂氣氛,節(jié)日的安排和清涼飲料的質(zhì)量表示滿 意。

"啊!原來是您哪!真是半輩子沒有見著了。"對斯萬說這話的是將軍,他看到斯萬愁眉苦臉,以為他也許是生了一場重病才離開了社交界,便找補上一句:" 您現(xiàn)在氣色*不錯嘛!"這時候德·布雷奧代先生則問一個剛把單片眼鏡(這是他唯一用作心理觀察和無情分析的工具)戴上眼角的專寫社交生活的小說家:"怎么? 您老兄到這里有何貴干?"這位小說家煞有介事,故作玄虛地答道:

"我在觀察哪!"他的小舌音發(fā)得很重。

福雷斯代爾侯爵的單片眼鏡很小,鏡片沒有邊框,象不知從何而來,又不知是何質(zhì)地的一塊多余的軟骨一樣嵌在眼皮里,弄得眼睛不停地、痛苦地抽搐,給侯爵 臉上平添了幾分帶有-陰-郁色*彩的細膩感情,使得婦女們深信他一旦失戀了是會感到非常痛苦的。德·圣岡代先生那副單片眼鏡則跟土星一樣,周圍有個很大的環(huán),它 是那張臉的重心所在,整個臉隨時都圍繞它而調(diào)正,那個微微翕動的紅鼻子,還有那張好挖苦人的厚嘴唇的嘴巴總是竭力以它們做出的怪模樣來配合那玻璃鏡片射出 的機智的光芒;這副單片眼鏡也引起那些輕佻的趕時髦的女郎的遐想,夢想從他那里得到矯揉造作的獻媚和溫文爾雅的逸樂;而那位大鯉魚腦袋和鼓包眼睛的德·巴 朗西先生戴著他那副單片眼鏡在人群中慢慢地走來走去,時不時地松開他那下巴骨,仿佛是為了確定行進的方向似的;他那副模樣就象是臉上只帶著他那玻璃大魚缸 任意的,也許是象征性*的,用于窺一斑而知全豹的一片玻璃--斯萬十分欣賞喬托在帕多瓦一個教堂畫的《罪惡》和《德行》這些畫,他這就想起了"不義"身邊那 支綠葉蔥蔥的枝條,它象征著隱藏著他的巢穴的那些森林。

在德·圣德費爾特夫人的懇求下,斯萬走向前去,為欣賞由長笛演奏的《俄耳甫斯》①中的一個曲子而在一個角落坐了下來,眼前只有兩位年紀已經(jīng)不算很輕的 夫人并坐在一起,一位是康布爾梅侯爵夫人,一位是弗朗克多子爵夫人,她們是表姊妹,時常手提提包,在她們的女兒的陪伴下在晚會上象在火車站那樣你找我,我 找你,直到她們用扇子和手絹指著兩個相連的空位置時才安靜下來:德·康布爾梅夫人跟別人來往不多,很高興能有德·弗朗克多夫人作伴,后者卻很有名望,當著 她那些漂亮朋友的面陪一位跟她曾一起度過童年的默默無聞的夫人,自以為這事兒做得很有風(fēng)度,很獨出心裁;斯萬皺起眉頭冷眼瞧著她們兩位聽長笛獨奏后面那段 鋼琴插曲(李斯特的《圣法蘭西斯跟鳥兒說話》),看那位名手令人為之眩目的指法:德·弗朗克多夫人是心急如焚,兩眼射出發(fā)狂的光芒,仿佛鋼琴家手指飛奔的 那些琴鍵都是一架架高聳的秋千,一失足就能墜入八十米深的深淵,她同時向她的鄰座投去驚訝懷疑的目光,仿佛在說:"能演奏到這等地步,簡直是難以置信"; 德·康布爾梅夫人擺出一副受過良好音樂教育的架式,腦袋跟節(jié)拍器的擺那樣在打著拍子,從一個肩頭晃到另一個肩頭,擺動得那么大那么快(兩眼則投出那不再去 追究所受的痛苦也不想去加以控制,只滿足于說一聲"這又有什么辦法"的受苦受難的人的茫然的目光),隨時都牽動她上衣皺邊上的鉆石,也叫她不得不經(jīng)常去擺 正插在頭發(fā)上的黑葡萄串,但并不因此而中斷它越來越快的擺動。在德·弗朗克多夫人身旁,稍前一些的是加拉東侯爵夫人,她成天念念不忘的是她跟蓋爾芒特家族 的親族關(guān)系,這為她的沙龍以及她個人大為增色*,卻也多少使她有點丟臉,因為這個家族中最顯赫的人都多少有點回避她,這也許是由于她為人有點討厭,也許是由 于她名聲不是太好,也許是由于她出于地位較低的一支,也許是根本沒有任何理由。當她跟她不相識的人在一起的時候,譬如此刻在德·弗朗克多夫人身邊的時候, 她就苦于不能把她跟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族關(guān)系用明白無誤的詞句標榜出來,就象東正教教堂的拼花圖案上用直行的文字寫在圣者身旁注出他們所說的話語一樣。她此 刻想的是,自從她表妹洛姆親王夫人結(jié)婚六年以來,還從沒有邀請過她,也沒有來看望過她。想到這里,她滿腔怒火,卻也不無自豪之感,這是因為,如果有人奇怪 怎么在洛姆親王夫人家見不著她,她就可以說那是為了避免在那里碰上瑪?shù)贍柕鹿鳍?,而萬一碰上了,那可是她那極端正統(tǒng)主義的家庭所決不能原諒的;這樣一 來,她也終于把這當作是她不上她表妹家去的理由了。她可也記得,她自己曾多次問過洛姆親王夫人,她怎樣才能跟她見面,然而到底得到了什么答復(fù),印象已經(jīng)模 糊,只是常常嘀咕:"再怎么說,這第一步總不該由我邁出,我比她大二十歲呢,"以此來沖淡這令人羞辱的回憶。靠了這內(nèi)心獨白的力量,她傲慢地把雙肩往后一 甩,簡直使它們脫離了她的胸部,她的腦袋也幾乎跟肩膀齊平了,不禁叫人想起餐桌上插在驕傲的山雞上那只帶羽毛的雞頭。倒不是說她苗條得象只山雞,她可是生 來矮胖粗壯,大有男子氣概;不過多年所受的凌辱卻使她的脊梁挺直了起來,就好象是不幸長在崖邊的樹木為了保持平衡而向后往斜里生長一樣。為了安慰自己不能 跟蓋爾芒特家族中其他人處于平等地位,她只得經(jīng)常念叨,她之所以不常去看他們,那是由于她那毫不妥協(xié)的原則性*和自豪感,久而久之,這種想法居然塑造了她的 體態(tài),使她產(chǎn)生了一定的儀容,平民百姓把它看成是上等人家的特征,有時也在俱樂部那些先生們昏花的老眼里激起一霎那的欲念。誰要是把德·加拉東夫人的談話 加以分析,把每一個詞語出現(xiàn)的頻率統(tǒng)計出來,從而找出破譯密碼的關(guān)鍵,那就會發(fā)現(xiàn)即使是最常用的詞語,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也不會多于"在蓋爾芒特堂兄弟家"、"在 蓋爾芒特姑媽家","埃爾賽阿爾·德·蓋爾芒特的健康"、"蓋爾芒特表妹的浴盆"這些詞語。當人們跟她談起一個知名人士時,她總答道,她個人并不同他相 識,然而在她蓋爾芒特姑媽家卻碰到過上千次,而且在回答的時候語調(diào)是那么平淡,聲音是那么沉重,顯然表明她個人之所以并不同他相識,還是出之于那些根深蒂 固不可動搖的原則;她那向后拱的雙肩依靠的就是這些原則,就仿佛體操教練為了鍛煉你的胸廓而讓你依靠平衡木一樣。

①德國歌劇作曲家格魯克(1714--1787)作。
②瑪?shù)贍柕鹿鳎?820--1904):熱羅姆·波拿巴親王之女,她家的沙龍在第二帝國時期頗為知名。

大家原本沒有料到會在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家見到洛姆親王夫人的,那天她可當真來了。她原是屈尊光臨的,為了表示她并不想在客廳中顯擺自己的門第,她是 側(cè)著身子進來的,其實面前既沒有人群擋道,也沒有任何人要她讓路;她故意呆在客廳盡頭,擺出一副適得其所的神氣,仿佛是一個沒有通知劇院當局而微服親自在 劇院門口排隊買票的國王似的;為了不突出她在場,不招引眾人的視線,她一個勁兒低頭觀察地毯上或她自己裙子上的圖案,站立在她認為是最不顯眼的地方(她清 楚地知道,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只要一瞥見她,一聲歡呼,就會把她從那里拉將出去),就在她所不認識的德·康布爾梅夫人身旁。她觀賞這位愛好音樂的鄰座表演 的啞劇,但并不去模仿她。這并不是說,洛姆親王夫人這回撥冗來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家呆上五分鐘,就不愿意盡可能表現(xiàn)得和藹可親,使她對主人的這番恩惠顯得 加倍地可貴。不過她生來就討厭她所謂的"浮夸",堅持不做出與她生活于其間的那個小圈子的"派頭"不相適應(yīng)的舉動,雖然這些舉動對她也不免產(chǎn)生誘惑,因為 在與新環(huán)境(哪怕它比自己所在的環(huán)境低微)接觸時,即使是最自信的人們也會產(chǎn)生一種模仿心理(同羞怯有點相近)。她首先心想,這樂曲也許跟她迄今為止所聽 的音樂不是一個路子,是否有必要手舞足蹈,又想如果不手舞足蹈是否表示自己不懂得這音樂,對女主人是否有失禮儀:結(jié)果她只好采取折衷辦法來表達她這些相互 矛盾的思想感情,一會兒一面以不動聲色*的好奇盯著她那狂熱的鄰座,一面扶扶肩帶,摸摸她那金黃|色*頭發(fā)上鑲有鉆石的珊瑚或者琺瑯小球(這使她的發(fā)型顯得既樸 素又好看),一會兒用她的扇子打打拍子,但為了顯示她不受樂曲的支配,并不按著節(jié)拍來打。鋼琴家彈完了李斯特的一個曲子,又轉(zhuǎn)入肖邦的一支序曲,這時德· 康布爾梅夫人朝德·弗朗克多夫人投去溫情的微笑,它既載著對往日歲月的回憶,也顯示出行家滿意的心情。她在年輕時就學(xué)會怎樣撫愛肖邦那些婉轉(zhuǎn)曲折,特別長 大的樂句,它們是如此自由、柔和,如此易于感受;它們在開始時總在尋覓試探,力圖逸出出發(fā)時的方向,在遠離人們以為它們將到達之處,卻總是在奇想的歧途上 徘徊良久才更堅定地回來擊中你的心坎--這回來的路程是事先精密地籌劃了的,就象是一只水晶杯子,一響起來就不由你不發(fā)出一聲驚嘆。

她生活在一個交游極窄的外省家庭里,幾乎從不參加舞會,沉醉于莊園的孤寂生活之中,把所有那些想象中的舞伴的舞步或者放慢或者加速,象扒拉花瓣那樣把 他們挨個兒撥弄,暫時離開舞會到湖畔松林中去傾聽狂風(fēng)呼嘯,突然看到有一個身材修長,嗓音既悅耳卻又古怪又走調(diào),戴了一副白手套的小伙子向她走來,跟人們 夢想中這人世間的情人不大一樣??墒墙裉炷?,這種音樂的美已經(jīng)過時,失去了鮮艷的色*彩。幾年來已經(jīng)不再博得行家的重視,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名聲,原有的魅 力,即使是口味平庸的聽眾從中得到的樂趣也平平常常,不屑一談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回過頭來偷看一眼。她知道她年輕的兒媳婦(她對她的婆家倒是滿懷敬意 的,但她既懂和聲又認識希臘字母,在精神方面的事物上有她自己的看法)是看不起肖邦的,聽到肖邦的音樂就頭痛。她是個瓦格納迷,這會兒跟一幫同她年紀相仿 的人坐在遠處,這下德·康布爾梅夫人擺脫了她的監(jiān)視,可以盡情陶醉在她甘美的印象之中了。洛姆親王夫人也有同樣的感受。她雖然沒有音樂的稟賦,可在十五年 前也曾跟圣日耳曼區(qū)的一位鋼琴教師學(xué)過,這位天才婦女到了老年,生活貧困,在七十之年重操舊業(yè),教她從前的學(xué)生的女兒和孫女兒輩。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世了???她的方法,她那美妙的琴聲有時還在她的學(xué)生的指上重現(xiàn),甚至還在那些早已平庸不足道,放棄了音樂,幾乎連鋼琴蓋都早就不再打開的學(xué)生的指上重現(xiàn)。因此,洛 姆夫人還能恰如其分地搖頭晃腦,能正確欣賞鋼琴家所演奏的那首她都能背得出來的序曲。開頭那個樂句的最后半段都在她嘴上油然哼出來了。她喃喃自語:"真是 美妙極了,"這"美妙"兩字是帶著這樣深摯的感情,她都感到自己的雙唇神秘地在翕動,同時也不由自主地在視線中注入了茫然的感傷色*彩。德·加拉東夫人這會 兒卻暗自嘀咕,碰見洛姆親王夫人的機會是如此難得,真是叫人惱火,因為她真想在親王夫人跟她打招呼的時候不予理睬,用這樣的辦法來教訓(xùn)教訓(xùn)她。她不知道她 這位表妹這會兒就在這里。德·弗朗克多夫人一點頭,使她看到了親王夫人。她立即奔到她的跟前,也顧不得對別人的打擾了;她想保持那副高傲冷淡的神氣,好提 醒大家,無論是誰,要是在她家里有可能面對面碰上瑪?shù)贍柕鹿鞯脑挘遣辉敢馔@樣的人打交道的,再說就歲數(shù)而言,她跟她也不是同一代人;不過她也想沖 淡這副高傲而有保留的神氣,說幾句話來表明她來找她是事出有因,同時迫使親王夫人不得不講幾句話;因此,德·加拉東夫人一到她表妹跟前,就繃著臉,無可奈 何地伸出一只手問她:"你丈夫怎么樣?"那語調(diào)充滿了擔心,倒仿佛親王得了什么重病似的。親王夫人以她特有的方式哈哈大笑,這一笑既是為了讓別人知道她在 譏笑某人,又是為了把她面部的線條都集中到她那生動活潑的嘴唇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周圍,從而使自己顯得更美。她答道:

"再好也沒有了!"

說罷又笑了起來。這時德·加拉東夫人挺起上身,板起臉,仿佛還在為親王的健康狀況擔憂,對她表妹說:

"奧麗阿娜(這時德·洛姆夫人以驚訝和含笑的神色*瞧著一個看不見的第三者,仿佛是要請他證明,她可從來沒有許可德·加拉東夫人直呼其名),我很希望你明晚能上我家小坐片刻,聽一聽莫扎特的五重奏,有單簧管。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好象不是在提出一次邀請,而是要對方幫個忙,要聽聽親王夫人對五重奏的意見,仿佛是她的新廚娘創(chuàng)造出一道新菜,很希望聽到美食家的意見似的。

"我知道這首五重奏,我可以把我的意見馬上告訴你:我是喜歡它的!"

"嗯,我丈夫身體不怎么好,他的肝……要是他能見著你,他會是非常高興的,"德·加拉東夫人接著說,現(xiàn)在是用愛德這個道理來將親王夫人的軍,要她在晚會上露面。

親王夫人不喜歡對人說她不愿意上他們家去。她每天總是給人寫信表示歉意,說她怎么因故不能出席他們的晚會(其實是不想去),什么婆婆突然來家啦,小叔 有所邀請啦,要上歌劇院啦,要去郊游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她這就讓許多人聽了心里高興,以為她跟他們是愿意交往的,而她之所以不能應(yīng)邀參加都是因為親 王府臨時有事沖突,而把這樣的事來跟他們舉辦的晚會相提并論,實在是很給他們的面子的。親王夫人出自蓋爾芒特家族那個才氣橫溢的小集團,頭腦機敏,談吐不 凡,情感高尚--這種精神可以上溯至梅里美,最后表現(xiàn)于梅拉克和阿萊維①的戲劇之中;親王夫人甚至把這種精神運用于社交關(guān)系之中,移之于禮儀之間,使之盡 量明確實在,接近于實際。她決不會費許多唇舌對一個家庭主婦說她是多么想?yún)⒓铀业耐頃?;她認為跟她談些能否左右她前往的瑣碎小事更加親切。

①梅拉克(1831--1897),法國劇作家;阿萊維為其合作者。

"你聽我說,"她對德·加拉東夫人說,"明兒晚上我可得上一個朋友家去,把這日子定下可費了事了。她要是領(lǐng)我們?nèi)タ磻?,那我就怎么想去你家也去不成了;如果我們在她家呆著,我知道除了我們就沒有旁人,我倒可以向她告辭。"

"對了,你看見你的朋友斯萬先生沒有?"

"沒有,可愛的夏爾哪,我都不知道他這會兒在這里,我得想辦法讓他見到我才是。"

"說來也真怪,他怎么會到圣德費爾特婆娘家來,"德·加拉東夫人說,"我知道他可是個聰明人(其實她的意思是說"他可是個耍弄-陰-謀詭計的人"),這可也擋不住他這個猶太人踩進兩個大主教的妹妹和嫂子的大門!"

"說句不嫌丟丑的話,我并不覺得這是什么令人震驚的事情。"洛姆親王夫人說。

"我也知道他已經(jīng)改了宗,連她的父母和祖父母也都已經(jīng)改了宗。不過據(jù)說改了宗的人比沒有改宗的人還要依戀他們原來的宗教,說那不過是虛晃一槍,不知道是否當真?"

"這問題我可不了解。"

鋼琴家要演奏肖邦的兩支曲子,彈完前奏曲以后馬上就開始彈一首波洛涅茲舞曲。不過自從德·加拉東夫人告訴她表妹,此刻斯萬也在場以后,哪怕是肖邦起死 回生,親自來彈奏他的全部作品,洛姆親王夫人也不會聽它半句的。人類分成兩撥,一撥只對他們不認識的人感興趣,而在另一撥人身上,這種興趣只對他們認識的 人才有。親王夫人屬于后一撥。跟圣日耳曼區(qū)的許多婦女一樣,她無論到什么地方,只要她那小圈子里有誰也在場,雖然對他沒有什么特別的話要說,卻也能把她的 注意力全部占據(jù),其余的一切她就全然不顧了。從那時起,親王夫人一心存著能被斯萬看到的希望,一個勁兒左顧右盼(就象是一只被馴養(yǎng)的小白鼠,馴養(yǎng)員拿一塊 糖一會兒伸向它的鼻子,一會兒又往后縮回),臉上是萬千默契的線條,可就是跟肖邦的波洛涅茲舞曲傳達的感情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的臉總是探向斯萬所在那個方 向,如果斯萬挪個地方,她也就隨之挪動她那懷有深情的微笑。

"奧麗阿娜,你可別生氣,"德·加拉東太太這個人時常為了圖一時的痛快,說上幾句不中聽的話,寧可犧牲她在社交界里輝煌的前途,犧牲她有朝一日在社交圈子里出出風(fēng)頭的希望。這時她說:"有人說斯萬先生這號人在家里是接待不得的,是不是這樣?"

"這你比誰都更清楚,"洛姆親王夫人答道,"你不是邀請過他五十回,他連一回也沒上你家去過嗎?"

在離開這位受了侮辱的表姐時,她又哈哈大笑,激起了那些聽音樂的人們的反感,卻引起了德·圣德費爾特夫人的注意。她出于禮貌,坐在鋼琴旁邊,直到那時才瞥見了親王夫人。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原本以為她還在蓋爾芒特照料她那生病的小叔子呢,現(xiàn)在見她來了,自然分外高興。

"怎么?親王夫人,您來了?"

"對了,我剛才坐在一個犄角里,聽了不少好東西。"

"怎么,您已經(jīng)來了好一會兒了?"

"對了,已經(jīng)來了好一會兒了,可我覺得才只一會兒,只是因為沒有看見您才覺著慢。"

德·圣德費爾特夫人想把她的扶手椅讓給親王夫人,夫人說:

"不必,不必!干嘛要換呢?我坐哪兒都挺好的。"

為了表現(xiàn)她貴婦人的樸實,她故意找了把沒有靠背的小凳子:

"得了,這張軟墊凳子就好極了,坐在上面我可以把上身挺直。??!天哪,我在這里嘰嘰喳喳的,人家都要噓我了。"

這時鋼琴家正加快速度,他那音樂激*情正處于高|潮之中,一個仆人正端著一方盤的清涼飲料遞給客人,茶匙丁當直響,德·圣德費爾特夫人跟每次晚會一樣,揮 手叫他走開,他可老瞧不見她的手勢。有個新娘子,遵從年輕女子不應(yīng)該面有厭煩之色*的教導(dǎo),老是高高興興地面帶笑容,兩只眼睛直在尋找女主人,好用她的眼神 來向她表達感激之情,感謝她在舉辦這樣的盛典時還想起了她。她雖然比德·弗朗克多夫人要鎮(zhèn)靜一些,但在欣賞樂曲的時候也不是毫無不安的心情;不過她所擔心 的不是鋼琴家本人,而是那架鋼琴,它頂上擺著一支蠟燭,每當彈到最強音時燭火都會跳動起來,即使不至于會把燈罩燒著,至少會在紅木琴臺上留下幾點蠟淚。到 了最后,她忍不住了,登上琴臺那兩級臺階,快步向前把那蠟臺的托盤撤走。但她的雙手剛碰到托盤,樂曲最后一個和弦就響了起來,一曲告終,鋼琴家站起身來。 再怎么說,這位年輕婦女的大膽的首創(chuàng)精神,她跟鋼琴家短時間內(nèi)在臺上的同時出現(xiàn),在在座者的心中普遍產(chǎn)生了良好的印象。

"親王夫人,您瞧見這位婦女了嗎?"德·弗羅貝維爾將軍問洛姆親王夫人。他是過來跟親王夫人打招呼的,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剛走開一會兒:"真希罕!莫非她也是藝術(shù)家?"

"不,她是康布爾梅家的新媳婦,"親王夫人隨便這么一說,馬上又找補一句:"我這是重復(fù)我聽來的話,她究竟是誰,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我背后有人說他們 是德·圣德費爾特夫人鄉(xiāng)下的街坊,不過我不信真有誰認識他們。他們多半是'鄉(xiāng)下佬'!再說,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經(jīng)常出入于這個了不起的社交場所,我可對這些 了不起的人們姓甚名誰毫無概念。您想他們在參加德·圣德費爾特夫人的晚會以外的時間干些什么呢?她多半是靠了這些音樂家,這些舒服的椅子,還有可口的飲料 才把他們吸引來的。應(yīng)該承認,這些'貝盧瓦家的客人'①倒是挺不錯的。她居然當真有這股勇氣每星期都出錢把這些湊熱鬧的租到家里來。真是不可思議!"

①貝盧瓦是專門出租椅子的商人。

"嗯,康布爾梅可是個響當當?shù)男帐?,又古老?將軍這么說。

"說它古老,我不反對,"親王夫人冷冰冰地答道,"不過這名字讀起來不和諧。"她把"和諧"兩字讀得特別重,仿佛是帶了引號的,這又是蓋爾芒特這個小圈子里的人說話的矯揉造作的一種表現(xiàn)。

"您這話當真?她可是美得可以入畫,"將軍說,他的視線一刻也不離開德·康布爾梅夫人,"您不這么認為嗎,親王夫人?"

"她太愛出頭露面,我覺得象她這么年輕的人,這就不太好了;我想她還不是我的同齡人,"洛姆夫人答道(這最后一句話,同樣也可以出之于加拉東和蓋爾芒特之口)。

親王夫人看到德·弗羅貝維爾先生還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德·康布爾梅夫人,半是出于對這位夫人的惡意,半是出于要對將軍表示殷勤,說道:"這對她丈夫可是 不太好了!我很遺憾,并不認識她,否則我就可以把她介紹給您,看來您是被她迷上了。"其實她要是當真認識這位青年婦女,她是不會這么干的,"現(xiàn)在我不得不 跟您道別了,今天是我的一個朋友的生日,我得去祝賀她,"她說這話時的語調(diào)既樸素又真實,表明她就要去參加的這個社交集會既是一個令人生厭的儀式,又不能 不去,而她的光臨是會令人感動的。"再說,我得去接巴贊,我到這兒來的時候,他去看他的朋友去了。我想您是認識他們的,他們的姓跟一座橋的名稱一樣,叫耶 拿。"

"耶拿,這首先是一次勝利的戰(zhàn)役的名稱,親王夫人,"將軍說,"我是個老兵,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些,"他一面說,一面把單片眼鏡摘下來擦一下,就象是給 傷口換塊紗布似的。這時親王夫人本能地扭過頭去說"帝國時期封的貴族嘛,那當然是另外一回事,不過他們這伙人倒都是好樣兒的,他們當年打起仗來都是英 雄。"

"我對英雄是滿懷敬意的,"親王夫人說,那口氣里多少有點諷意,"我所以沒有跟巴贊一起上那位耶拿親王夫人家去,根本不是因為我瞧不起他們,完完全全 因為我不認識他們。巴贊認識他們,非常喜歡他們。不,不,并不象您所想的那樣,這里頭并沒有什么愛情問題,我沒有什么可反對的!再說,真要是有那樣的事, 我反對又有什么用?"她無可奈何地找補上這一句。誰都知道,自從洛姆親王娶了他那秀色*可餐的表妹,打第二天起就不斷地對她不忠。"話又說回來了,這并不是 那么回事,他們都是他老早就認識的人,對他很有好處,我也覺得這是件好事。我先來跟您講講他們的房子……

您想想,他們的家具全都是帝國時期的式樣!"

"親王夫人,這是自然的羅,這是他們祖父母傳下來的。"

"我也不是不知道,可這也擋不住這些家具樣子丑陋。一個人家里可能沒有好看的東西,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至少不應(yīng)該有滑稽可笑的東西。不瞞您說,我還從來沒見過比那種可怕的式樣更做作,更土氣的東西呢,那五斗柜上居然裝飾著澡盆那么大的天鵝頭呢!"

"不過我想他們家里也有些好東西,譬如有一張精工鑲嵌的桌子,有個什么條約就是在那張桌子上簽字的。"

"啊!他們家是有些有歷史意義的東西,這我承認。可是這些東西并不美……而是可怕!我自己也有些這樣的東西,是巴贊從蒙代斯吉烏家繼承來的。所不同的 是,這些東西我們都收藏在蓋爾芒特家里的頂樓上,誰也瞧不見。得了,得了,問題不在這里。假如我認識他們的話,我是會跟巴贊一起奔他們家去看他們,看他們 家的獅身人面像,看他們家的銅器的,可我不認識他們!我從小就被教導(dǎo)說,上不認識的人家去是不禮貌的(她講到這里的時候裝出一副孩子氣)。我是一向遵從這 個教導(dǎo)的。哪有正派人讓一個不相識的女人進他們家的?我要去了,豈不是要吃閉門羹嗎?"

這當然是種假設(shè),講到這里,她微微一笑,她那藍眼睛盯著將軍,這時帶著夢幻般溫柔的表情,就使得那微笑更美更俏了。

"?。∮H王夫人,您明明知道,您要去了,他們是會喜出望外的……"

"是嗎?那是為什么?"她急忙問道,這也許是為了不顯出她明明知道這是因為她是法國最高貴的貴婦人之一,也許是因為這話出之于將軍之口而高興,"那是 為什么?您怎么知道?他們也許會把這看成是再討厭也不過的事情呢。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不過就我來說,跟我認識的人打交道都已經(jīng)叫我煩透了,要是叫我跟我 不認識的人打交道,哪怕是跟英雄好漢,我都要瘋了。再說,除了象您這樣早就認識的老朋友以外,我不知道英雄氣概在社交界能起多大作用。請客吃飯有時都已經(jīng) 煩人了,如果還要伸出胳臂來邀斯巴達克①入席,那就……我也決不會邀請費森謝特里克斯來當?shù)谑奈虎?。我想我可以請他來參加人?shù)眾多的晚會,可我又不組織 這樣的活動……"

①古代羅馬奴隸起義領(lǐng)袖。
②費森謝特里克斯,古代高盧將軍,政治家,率領(lǐng)高盧人抵御凱撒。在西方,十三是個不祥的數(shù)字,碰到一桌十三人時,臨時邀一人入席湊數(shù)。

"?。∮H王夫人,您這位蓋爾芒特家人可真是貨真價實。

蓋爾芒特家人的風(fēng)趣,您身上可是充分體現(xiàn)出來了!"

"大家都說蓋爾芒特家人的風(fēng)趣,我真不明白那是為什么。難道您還認識別的有風(fēng)趣的蓋爾芒特家人嗎?"說到這里的時候她哈哈大笑,眼睛鼻子都擠到一塊堆 兒來體現(xiàn)她的高興勁兒,雙眼炯炯有神,射出只有贊美她的風(fēng)趣或美貌的言語(哪怕出自親王夫人自己之口)才能激起的愉快的光芒。

"噯!斯萬象是在那里跟您的康布爾梅打招呼呢;喏,他在圣德費爾特婆娘身邊,您瞧不見!您可以請他把您介紹給她。得快著點兒,他要走了。"

"您有沒有瞧見他那臉色*是多么難看?"將軍說。

"可憐的夏爾!?。∷K于來了,我都以為他不愿意見我的面呢!"

斯萬非常喜歡洛姆親王夫人,看到她就想起跟貢布雷相鄰的蓋爾芒特,想起他如此熱愛,而只是為了不愿離開奧黛特才不再回去的那片土地。他善于使用半是藝術(shù)性*,半是情場用的語言來取悅于親王夫人,當他一時返回他久違的社交圈子時,自然不免要應(yīng)用一番:

"?。?他話是對德·圣德費爾特夫人說的,可又是說給洛姆夫人聽的,"原來可愛的親王夫人在這里!諸位,她是專程從蓋爾芒特來聽李斯特的《圣法蘭西斯 跟鳥兒說話》的,時間倉促,她只能跟美麗的山雀一樣,隨便撿幾個李子,撿幾個山楂插到頭上就來了;現(xiàn)在還有幾滴露珠,一點白霜,冷得公爵夫人直呻吟呢。真 漂亮,親愛的親王夫人。"

"怎么?親王夫人是專程從蓋爾芒特來的?真是太棒了!我真抱歉,我原來還不知道呢。"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天真地叫道。她對斯萬的風(fēng)趣話是不大習(xí)慣的。 當他仔細看親王夫人的頭飾時她又說:"倒是真的,這是模仿……該怎么說呢?不象是栗子,這想法真是妙極了!可親王夫人是怎么知道我的節(jié)目表的呢?音樂家們 連我都沒有告訴呢。"

當斯萬在一個慣常用情場的言語交談的婦女身邊時,他是常講一些連上流社會中的許多人都不懂得的微妙的話的。他不屑于跟德·圣德費爾特夫人解釋,說他是 用隱喻說話的。至于親王夫人呢,她都哈哈笑開了,因為斯萬的風(fēng)趣在她那個圈子里是深受贊賞的,也因為每當聽到贊美她的話時,她總覺得這話是無比的優(yōu)美,也 總是令人忍俊不禁。

"好極了!夏爾,我這些小山楂果子合您的心意,我真高興!您干嗎跟那位康布爾梅人打招呼,莫非您也是她在鄉(xiāng)間的街坊?"

德·圣德費爾特夫人見到親王夫人很樂意跟斯萬聊天,就走開了。

"您自己不也是嗎,親王夫人?"

"我?莫非這些人到處都有鄉(xiāng)間別墅?我倒真想能跟他們一樣!"

"他們不是康布爾梅人,那時在康布爾梅的是她的親戚;她娘家姓勒格朗丹,常到康布爾梅去。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您自己還是康布爾梅伯爵夫人,教務(wù)會還欠您一筆租金呢?"

"我不知道教務(wù)會欠我什么,可我知道本堂神甫每年向我借一百法郎,這筆錢我以后是不想再借出了。再說,這些康布爾梅人的名字也真能嚇人一跳,結(jié)尾倒是干脆,可是并不高明!"她笑著說。

"開頭也并不更高明些,"斯萬答道。

"敢情這是兩個縮略詞拼起來的!"

"這準是一個怒氣沖天卻又講體面的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不敢把第一個詞說完。"

"可既然他不能自己把第二個詞說出來,他又何不把第一個詞說完,一了百了呢?咱們這是在大發(fā)雅興,開起玩笑來了,親愛的夏爾--不過現(xiàn)在老見不著您, 真夠傷腦筋的,"她以溫存的語調(diào)找補一句:"我是多么喜歡跟您聊聊天。您想想,我都沒法子讓弗羅貝維爾這笨蛋明白康布爾梅這個名字為什么能嚇人一跳。生活 這個東西也真是可怕。只有看到您的時候,我才不感到厭煩。"

這當然不是真話。不過斯萬跟親王夫人對小事情的看法是一致的,結(jié)果連說話的方式甚至讀音都非常相似,要不然正是這個相似導(dǎo)致他們看法的一致。這種相似 倒并不太引人注目,因為他們兩個人的聲調(diào)迥然不同。不過只要你能在想象中把斯萬的話語里他那洪亮的嗓音跟話語從中吐出的兩撇小胡子去掉,你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 語句、音調(diào)的這些變化,全都是蓋爾芒特那小圈子那一套。可在大事情上,斯萬跟親王夫人就毫無共同之處了。不過自從斯萬如此消沉,隨時總感到就要哭出聲來以 后,他總象一個殺人兇犯需要把他犯的罪行訴說出來一樣,需要把他自己的苦楚傾吐一番。聽到親王夫人說到生活這個東西也真是可怕時,他感到得到一點安慰,仿 佛親王夫人跟他說起了奧黛特似的。

"對?。∩钸@個東西真是可怕。咱們得時常見見面,親愛的朋友。跟您在一起,好就好在您不是個嘻嘻哈哈的人。咱們可以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晚間。"

"那是當然,您為什么不到蓋爾芒特來呢,我婆婆會高興得要死的!這地方景色*不美,不過我敢說這地方并不令人不快,我討厭'風(fēng)景如畫'的地方。"

"這我相信,你們那地方好極了,"斯萬答道,"此刻對我來說都已經(jīng)太美,太熱鬧了,反正這是一個使人幸福的地方。這也許是因為我在那里生活過,所以連 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能跟我說得上話。當微風(fēng)拂面,麥穗蕩漾的時候,我就感覺到有人要來,將要收到什么消息;還有河邊那些小房子……我該是多么不幸,如 果……"

"哦!親愛的夏爾,留點兒神,那兇神惡煞朗比榮婆娘瞧見我了,快把我擋住,告訴我她家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都搞胡涂了,是她把女兒嫁出去了,還是給她的情 夫找了個妻子,我鬧不清了;也許是把她的女兒嫁給了她的情夫?啊!我記起來了,是她被她那親王丈夫休了……您裝著給我講話,省得這位貝雷妮絲①來請我去吃 飯。再說,我也得走了。您聽我說,親愛的夏爾,這回總算見著您了,您就不能跟我一起上帕爾馬公主家去?她會是多么高興,再說巴贊也要跟我在她家碰頭的。要 不是梅梅帶來點您的消息……您想想,我現(xiàn)在根本就見不著您?、侏q太希律王族的公主,與狄度熱烈相愛,狄度曾欲娶之為妻,但在即羅馬帝位后,因羅馬人的反對 被迫將她遣走。拉辛作有同名悲劇,高乃依則作為英雄喜劇《狄度與貝雷妮絲》。

斯萬沒有答應(yīng);他早就告訴德·夏呂斯先生,他一離開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家就直接回家去,他不想為了上帕爾馬公主家去就看不到他一直在期待著的,由仆人 送去或者留在門房里等待著他的那張便條。那天晚上洛姆夫人對她的丈夫說:"可憐的斯萬哪,他還是那么親切可愛,不過著樣子挺倒霉的。您過幾天會看到他的, 他答應(yīng)最近上咱家來吃飯。一個那么聰明的男人,為了那樣一種女人而苦惱,我覺得真是荒唐。那女人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有人說她是笨蛋。"說這種話,得有未墮 入情網(wǎng)中人的那種清醒才行,這樣的人認為一個有才智的人只能為值得為之憔悴的人才憔悴;要是有人為霍亂菌這樣渺小的東西而甘愿染上霍亂,豈不是咄咄怪事!

斯萬想走,可正在終于可以脫身的時候,弗羅貝維爾將軍卻請他把德·康布爾梅夫人介紹給他,他這就不得不跟他回到客廳去找她。

"我說啊,斯萬,我寧愿安安穩(wěn)穩(wěn)在家里當這個女人的丈夫,也不愿被野蠻人宰了,您說呢?"

"被野蠻人宰了"這幾個字刺痛了斯萬的心;他馬上就感到需要繼續(xù)和將軍談一談:

"是啊,很多人就是這樣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的。譬如說,您肯定知道,那位由迪蒙·德·烏維爾①把他的骨灰?guī)Щ貋淼哪俏缓胶<依愻斊潱ㄋ谷f講到這里的時候感到很幸福,仿佛他是在說起奧黛特)。他是個好樣兒的,我對他很感興趣。"說到這里他都有點傷感了。

①迪蒙·德·烏維爾(1790--1842):法國航海家。

"啊!沒有錯。拉貝魯茲誰不知道?有條街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將軍說。

"您認識拉貝魯茲街上的人?"斯萬興奮地問。

"我就認得德·尚利福夫人,她是那位好樣兒的肖斯比埃爾的妹妹。她有天舉辦了一個戲劇晚會,挺好的。她的沙龍今后會是很出色*的,您瞧吧!"

"??!她住在拉貝魯茲街!這條街挺討人喜歡的,挺美,挺冷清。"

"不,您大概有些時候不去了;現(xiàn)在不冷清了,那個區(qū)到處都在蓋房子。"

斯萬最后把德·弗羅貝維爾先生介紹給年輕的德·康布爾梅夫人,這是她首次聽到將軍的大名,她匆匆擺出一個愉快和驚訝的微笑--這是對一個從來沒有聽說 起過的人的微笑;她新婚不久,對這家的朋友還不認識,別人領(lǐng)到她面前的每一個人,她都以為是家里的朋友,心想要是能裝出自從她嫁到這家以后就常聽人說起他 的話,那就顯得很得體,所以就不無猶豫地伸出手來,這猶豫既說明她在克服她早就學(xué)會了的含蓄,也說明那由于戰(zhàn)勝了這猶豫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友好情誼。就這樣,她 的公婆(她依然認為他們是法國最顯赫的貴人)說她是個天使:他們特別要顯示他們之所以挑中她做他們的兒媳婦,正是由于他們看中了她的人品,而不是她家巨大 的家財。

"一眼就可以看出您有音樂的天賦,夫人,"將軍對她說,不露痕跡地提起剛才蠟臺托盤那檔子事。

音樂會繼續(xù)進行,斯萬知道他在這個新節(jié)目沒有結(jié)束以前是脫不了身的。跟這些人一起被囚禁在這間屋里,他感到痛苦,他們的愚蠢和可笑刺痛著他的心,更何 況他們不知道他在愛著一個人,而且即使知道,也不會感到興趣,只能是笑他幼稚,惋惜他做出這等傻事;他們把他的那份愛情表現(xiàn)為只為他一個人存在的主觀狀 態(tài),缺乏任何外在的東西向他證明這是一個客觀存在;他特別感到痛苦的是,他的奧黛特決不可能來到,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東西對她都一概陌生,她完全不能涉足的 這個地方,而他還要持續(xù)流放下去,以至于樂器的聲音簡直要使他叫喊起來。

突然間。奧黛特仿佛進來了;看到她的出現(xiàn),他簡直肝腸寸斷,不由得把手捂住心口。原來小提琴奏出了高音,連綿繚繞,仿佛若有所待,這等待在繼續(xù)下去, 懷著已經(jīng)瞥見它等待的對象從遠處走將過來的激奮維系著那高亢的樂音,同時作出最大的努力持續(xù)到它的到達,在自身消失以前接待它的光臨,竭盡全部余力為它敞 開大路,讓它過來,就好象我們用雙手撐著一扇大門,阻止它自行關(guān)閉似的。斯萬還沒有來得及明白過來,還沒有來得及對自己說"這是凡德伊的奏鳴曲中那小樂 句,別聽了"這句話時,直到那晚之前還得以掩埋在他心靈深處的對往昔奧黛特還愛著他的那些日子的回憶,卻上了突然射出的一道光芒的當,以為愛情的季節(jié)已經(jīng) 回來,在他的心中又蘇醒過來,振翅飛翔,向他縱情高唱已被忘卻的幸福之歌,全然不憐憫他當前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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