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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過去他也常說"在我幸福的時日"、"在我得到她的愛的時日",這些都是抽象的詞語,說的時候也不感到特別難受,因為他腦際并沒有在其中注入什么與過去有關 的事物,只有一些虛妄的片斷,并不保存什么實在的東西,而這一次重新找到的卻是把失去的幸福中那特殊的、易于消失的精髓永遠固定下來的一切東西;一切又都 在他眼前重現:她扔進他的馬車并被他舉到嘴唇邊的那朵菊花的雪白的卷曲的花瓣,上面寫著"在給您寫這信時我的手顫抖得多么厲害"的印有凸起的"金屋"兩字 的信紙,以及當她以懇求的口吻向他說:"我想不用再等多久您就會打發(fā)人來找我的吧"時那緊蹙的雙眉;他又聞到在洛雷丹諾去給他找那個小女工前理發(fā)師為他理 發(fā)時,燙發(fā)鉗發(fā)出的氣味。那年春天暴雨來得如此頻繁,他在月色*下坐在他那四輪敞篷馬車里冷得直哆嗦地回家;心理的習慣、季節(jié)的印象、皮膚的反應,這些東西 構成一張大網,在一連好幾個星期當中把他的整個身子都罩上了。在那時,他嘗到那些除了愛情別無他事的人們的種種樂趣,肉欲的追求也得以滿足。他曾以為他可 以永遠如此,將來無需領略其中的痛苦;現在奧黛特的魅力跟那個象一個模糊的光暈那樣籠罩著他的可怕的恐懼相比,已經微不足道了,而這光暈就是不能每時每刻 都知道她在干些什么,不能隨時隨地占有她的那種焦躁不安。唉!他想起了她高叫"我隨時都可以同您見面,我什么時候都是有空的!"時的那種語調,然而現在她 卻什么時候都沒有空了!她對他的生活的興趣和好奇,對答應她介入他的生活這種熱切的愿望(他當時卻怕它會引起可厭的打擾)也不復存在了!當初她必須苦苦哀 求,他才答應讓她領到維爾迪蘭家去:當初他每月只讓她上他家去一次,而她總得反復強調她夢寐以求的兩人天天見面這個習慣將給她帶來何等的快樂(而他卻認為 那是枯燥乏味的苦差使)之后,他才勉強答應她的要求,后來她卻對這種習慣感到厭惡,徹底擺脫了,可他卻已經把它看成是無法遏制的痛苦的需要。他記得當他第 三次見到她時,她曾一再問道:"為什么不讓我更經常地來看您?"他當時殷勤有禮地笑著答道:"我是怕來日徒然自苦呀!"唉!現在呢?她倒還是有時從飯店或 者旅館用帶銜的信紙寫封信來;可這些銜頭上的一個個字都象火一樣燒他的心。"這是在符耶蒙旅館寫的?她上那兒去干什么?跟誰去的?干了些什么?"他想起了 意大利人大街正在一盞盞熄滅的煤氣街燈,那時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希望,竟在那幾乎是神乎其神的夜里,在影影綽綽的人影中把她找著了(那天夜里,他幾乎沒有問 如果去找她,又如果把她找著的話,是否會引起她的不快;他心里是那么確有把握,當她看見他,跟他一起回去時,她準會感到最大的快樂),而現在這個夜晚確實 已經屬于一個神秘的世界,它的大門已經全都關上,他再也無法重新進去了。斯萬現在一動也不動地面對這重溫的幸福,只見有一個不幸的人引起他的憐憫之心(因 為他沒有馬上把他辨認出來),為了免得別人看見"他倆"熱淚盈眶,便把頭低了下去。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等他明白過來以后,他那憐憫之心也就隨之消失,然而他妒忌她曾經愛過的另一個自己,妒忌他過去時常認為(然而心里也并不過分難過)"她也許在愛著"的 那些人們,因為他心中關于愛的空泛的概念(其實其中并沒有愛情)已經由充滿著愛情的菊花的花瓣和"金屋"餐廳信紙上的箋頭取而代之了。他的痛苦之情愈來愈 強烈,他抬手擦一擦前額,把單片眼鏡摘下,擦拭擦拭鏡片。毫無疑問,如果他這會兒能看到他自己的話,他會把他剛才象是摘下一個討厭的念頭那樣摘下的單片眼 鏡,象是擦拭掉煩惱那樣用手絹擦拭那蒙上水氣的鏡片的單片眼鏡,補充到他剛才--加以區(qū)別的那一系列單片眼鏡行列中去的。

在小提琴聲中--你如果看不到樂器的話,你就不能把所聽到的聲音跟樂器的形象聯系起來,而手器的形象是能改變樂器的音色*的--有著跟次女低音一樣的聲 音,使人產生有一位女歌唱家來參加這個音樂會的幻覺。你抬起眼來,卻只見到那精致得跟中國珠寶盒一樣的琴身,而且有時還能聽到美人鳥迷人的歌聲;有時也似 乎聽到被俘獲的精靈在這中了魔法的顫抖的寶盒中,就象一個淹沒在圣水缸里的魔鬼的掙扎聲;有時又仿佛有一個神乎其神的純潔的生靈在空中飄蕩,展現它那看不 見的啟示。

與其說樂師們在演奏那個樂句,倒不如說他們在舉行為召喚這個樂句出現所需的儀式,在誦念為使它出現并使它的奇跡得以延續(xù)一些時間所需的咒語;斯萬現在 不再能看到它,除非它屬于一個紫外線的世界,他在離它越來越近時卻一時失明,只感到這一變化使他的精神為之一爽;他現在感到這個樂句出現在他面前,象是他 的愛情的保護神和知情人,為了能在大庭廣眾之中走到他的跟前,把他拉到一邊跟他絮語,而用這有聲的外形把自己喬裝打扮起來。當這樂句從他身邊飄然而過,輕 盈、安神,象鮮花的清香那樣悄悄私語,傾心相訴,他仔細啼聽每一個字,直惋惜話語如此迅速地飛逝,不由自主地用嘴唇去親吻那和諧的,正在消逝的形體。他現 在已經不再有遭流放的孤獨之感了,因為樂句在跟他說話,悄悄地談到了奧黛特。因為他現在不再象過去那樣以為這樂句不認識奧黛特和他了。它曾如此經常地目睹 過他倆在一起時的歡樂情景!不錯,它也時常提醒他這種歡樂的不實在,會稍縱即逝,甚至就在那時,他也在樂句的微笑中,在它清澈的促人醒悟的聲調中窺出了痛 苦的苗頭,而他今天從中覓得的卻幾乎是高高興興的聽天由命的甘美。當年這樂句曾跟他談起過悲傷的事,他自己雖未被波及,只見到樂句帶著微笑把它們在它曲折 湍急的激流中沖瀉而下,而現在這些悲傷的事卻是他親自嘗過的了,而且沒有希望得以擺脫。這樂句仿佛也象當年說到他的幸福時一樣,對他說:"這有什么關系? 這算不了什么。"斯萬心里第一次浮現對這位凡德伊,對這位本身多半也曾嘗過苦澀滋味的,從不相識的崇高的兄長的憐憫與柔情;他度過了怎樣的一生?他是從怎 樣的痛苦中汲取了神般的力量,汲取了無窮的威力來創(chuàng)作的?當這小樂句對他談起他的痛苦的虛妄時,斯萬體味到這箴言的甘美,但就在片刻以前,當他從把他的愛 情看作是無關緊要的閑事的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臉上窺出這種意思的時候,他卻覺得這條箴言難以容忍。那是因為那個小樂句,與此相反,不管它對心靈的這些狀態(tài)的 短暫易逝表示了什么見解,它從中所看到的卻跟這些人不一樣,并不是沒有實際生活那么嚴肅的東西,相反卻是遠遠高出于生活的東西,是唯一值得表現的東西。這 個小樂句試圖模仿,試圖再創(chuàng)造的是內心哀傷的魅力,而且要再現這種魅力的精髓;除了親身感受這種魅力的人之外,任何別人都認為它是不能傳達,也是毫無價值 的;這個小樂句卻把它的精髓抓住了,把它化為可以看見的東西。它使得它的聽眾只要多少有點音樂細胞,承認這種魅力的價值,嘗到它的神奇的甘美,然而日后在 他們身畔看到的每一個特定的愛情當中,他們卻又看不到這種魅力了。當然,這小樂句把這種魅力編組起來的形式是不能化為邏輯的推理的。但一年多以來,對音樂 的愛好向他揭示了他心靈中的許多寶貴財富,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在他身上生根發(fā)芽,斯萬從此就把音樂的主旨看成是真實的思想,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種類型的思 想,蒙著黑影、不為人所知、智力所不能窺透的思想,然而這些思想依然是完全可以相互區(qū)別,各有不同的價值與意義。

自從他在維爾迪蘭家那次晚會上請人把那樂句再奏一遍以后,他竭力想弄清這樂句是怎樣象一股清香、一次摟抱那樣迷惑他,纏繞他的,他終于意識到那個收縮 了的、冷冰冰的甘美之感得之于組成這樂句的那五個間距很小而其中兩個又不斷重復的音符;可事實上他不知道,他這番推理并不是從這小樂句本身得來,而是得之 于在首次聽到那個奏鳴曲的晚會上認識維爾迪蘭夫婦以前,由于懶得動腦筋而用來解釋他所探索的音樂這個神秘實體的簡單的標準。他也知道,在他回憶之中的鋼琴 的樂聲就越發(fā)歪曲他觀察與音樂有關的事物的觀點,而且展現在音樂家面前的天地并不是僅有七個音符的可憐的鍵盤,而是一個無限寬廣的鍵盤,幾乎還完全未為人 所知,只是星星點點地散布著千千萬萬表現溫柔、激*情、勇氣和安謐的琴鍵,中間被層層從未被我們探索過的黑暗所阻隔;這些琴鍵彼此之間有天地之別,只為少數 偉大的藝術家所發(fā)現,他們在我們心靈深處喚醒了跟他們發(fā)現的主題相應的情感,告訴我們,在我們原以為空無一物的心靈這個未被探索,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暗中卻 蘊藏著何等豐富多彩的寶藏而未為我們所知。凡德伊就是這樣的音樂家中的一個。他那個小樂句雖然為我們的理性*設置了一層薄膜,但我們還是可以感到它如此充 實、如此明確的內容,它又給這內容以如此新鮮、如此獨特的力量,使得聽眾把樂句和憑智力獲得的思想一視同仁地保存在心中。斯萬每次想到這個樂句,就仿佛是 想到了愛情觀和幸福觀,馬上就能從中體會到它的特點,就如同一想起《克萊芙公主》和《勒內》①這兩個標題就知道它們的特點一樣。即使在他不想到這個小樂句 時,它也跟一些無可替代的概念(例如光、聲、凹、凸、肉欲這些概念)處于同等地位,潛伏在他的心靈之中,而我們的內心世界之所以如此多彩多姿,絢麗斑斕, 正是由于這些豐富的精神財富。假如我們一命歸天,我們也許就將失去這些財富,它們也許會自行消失。但只要我們活著,我們就不可能不認識它們,正如我們不可 能不認識一個具體的物體一樣,也正如當我們的房間里點上了燈,雖然屋里的物體都變了樣,對黑暗的回憶也已不復存在,我們卻不可能懷疑燈光的存在一樣。就這 樣,凡德伊的這個樂句,正如《特里斯坦》②的某個主題(它為我們表現了心靈的感受)一樣,也歌頌死亡,也體現了相當動人的人生景象。這個樂句的命運,日后 是要跟我們的心靈的現實聯系在一起的,它是我們心靈的最特殊,又最各不相同的裝飾物之一。也許只有虛無才是真實的東西,而我們的夢幻并不存在,然而那時我 們就會感到,那些與我們的夢幻相關連而存在的樂句和概念也就不復存在了。我們終究會死去,但是我們手上有這些神奇的俘虜作人質,他們將在我們生存的機會喪 失時繼續(xù)存在下去。有了他們,死也就不會那么凄傷,不會那么不光彩了,甚至不會那么太肯定了。

①《克萊芙公主》作者是法國十七世紀女作家拉法耶特夫人,被認為是法國第一部心理小說杰作?!独諆取穭t是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夏多布里昂的作品。
②全名為《特里斯坦與依索爾德》,是十九世紀德國作曲家瓦格納所作歌劇,歌頌死亡和黑暗,充滿叔本華的悲觀主義色*彩。

斯萬相信那個樂句的確存在著,他沒有錯,當然,從這個觀點來看,它是人間的東西,然而它卻屬于一種超自然的創(chuàng)造物的世界;我們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創(chuàng) 造物,但當有某位探險家探索這不可見的世界,捕捉到一個這樣的創(chuàng)造物,從他進入的這個神奇世界中帶到我們這個塵寰的上空閃耀出片刻的光焰,我們看到時是會 欣喜若狂的。凡德伊用他那個小樂句所做的就是這樣一件工作。斯萬感到,作曲家只是以他的樂器把它揭露出來,使它成為清晰可見,以他如此輕柔、如此審慎、如 此細膩、如此穩(wěn)健的手忠實描繪出它的輪廓,使得音響隨時變幻,有時變得模糊黯淡以表現一個幽影,而當它必須勾勒奔放的輪廓時又重新活躍歡騰起來。斯萬相信 那個樂句確實存在,這有事實可以證明:如果凡德伊看見那個樂句,把它的形式描繪出來的能力較差,而竭力在一些地方憑他臆想添上幾筆來掩飾他觀察的不到和技 巧的欠缺,那么,任何一個耳朵稍為靈敏一點的音樂愛好者就會發(fā)現他的騙局。

樂句消失了。斯萬知道,它還將在最后一個樂章的結尾出現,其間要隔著很長一段樂曲,而維爾迪蘭夫人家中那個鋼琴家老是把這一段跳過。這一段里有一些美 妙的思想,斯萬在第一次聽時未能辨認出來而現在卻發(fā)現了,仿佛這些思想在他記憶的衣帽間中突然把掩蓋著它的新穎之處的外衣脫掉了似的。斯萬聽著那分散的主 題組成樂句,正如三段論法中的前提演繹為必然的結論,他親眼目睹這樂句的生成。他心想:"噢!凡德伊的大膽敢情跟拉瓦錫①和安培②一樣,都是得之于天才的 啟發(fā)!他試驗并發(fā)現了掌握著那未為我們所知的力量的規(guī)律,把他信賴不移但永不能見的無形的巨車,駛過從未探測過的地域,奔向那唯一可能的目標!"斯萬在最 后一段開始時聽到的鋼琴與小提琴之間的對話是多么美?。‰m然摒棄了人間的詞語,卻并不象人們想象的那樣讓幻想主宰一切,恰恰相反,這里卻排除了幻想;從來 也沒有象這里這樣更迫切需要對答的語言,然而問題從來也沒有象這里這樣提得如此貼切,回答也從來沒有象這里這樣明確。首先是鋼琴獨自哀怨,象一只被伴侶遺 棄的鳥兒;提琴聽到了,象是從鄰近的一株樹上應答。這猶如世界初創(chuàng)的時刻,大地上還只有它們兩個,也可以說這猶如是根據造物主的邏輯所創(chuàng)造,對其余的一切 都關上大門,永遠是只有它們倆的世界--這奏鳴曲的世界。鋼琴緊接著又為那個看不見的、呻吟著的生靈傾訴哀怨,可那生靈到底是什么?是一只鳥?是那小樂句 還是不完整的靈魂?還是一個仙女?那叫喊聲來得是如此突然,提琴手得趕緊抓起琴弓來迎接。真是一只神奇的鳥兒!提琴手象是想遮住它,馴服它,抓住它。它已 經深入到他的心靈,由它召喚的那個小樂句已經使得提琴手那當真著了魔的身體象通靈者一樣顫動起來。斯萬知道這小樂句就要再次向他傾訴了。而這時他自己早已 分裂成為兩人,以至在等待他即將面臨這樂句的時刻到來時,不禁哽咽起來,就象我們在讀到一行美妙的詩句或者聽到一個傷心的消息時那樣--而且并不是當我們 只身獨處的時候,而是仿佛在把這詩句或這消息告訴給我們的朋友們的時候,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我們自己成了一個情緒能影響他們的第二者。樂句又重新出現 了,但這次是高懸空中而且一動也不動地僅僅持續(xù)了片刻,立即又消逝了。它延續(xù)的時間是如此短暫,斯萬的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它還象一個完整充實的虹色*水泡 那樣懸著。又象一道彩虹,光澤逐漸減弱黯淡,然后又升騰起來,在最后歸于消失以前,大放前所未見的異彩:它原先還只露出兩種色*彩,現在又添上棱鏡折射出的 所有絢麗多彩的琴弦,奏出動人的曲調。斯萬不敢動彈,他也希望別人也都象他那樣安安靜靜,仿佛稍有動靜就會破壞這隨時都會消失的美妙脆弱的、神乎其神的幻 景。說真的,誰也不想開口。那一個不在場的人(也許是一位死者,因為斯萬不知道凡德伊是否還在人世)的美妙得難以言傳的話語,在這些祭司們的頭上回蕩,足 以吸引住在場的三百人的注意,把這個召喚-陰-魂的樂臺化為舉行神奇儀式的莊嚴的祭壇。就這樣,當樂句終于結束,只剩下裊裊余音在隨后取而代之的旋律中回蕩 時,斯萬先還為那愚蠢得出了名的蒙特里安德伯爵夫人在奏鳴曲還沒有完全終止時就俯過身來對他講說她的感想而惱火,后來卻禁不住微微一笑,也許是為在她的話 語中發(fā)現了她自己所未曾體會到的更深的含義而高興。伯爵夫人對演奏者的高超演技贊嘆不已,沖著斯萬嚷道:"真是奇怪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神的……"她怕 把話說得太絕,又找補了一句:"只有招魂時用的靈動臺才是例外!"

①拉瓦錫(1743--1794):法國化學家,建立了化學命名法,發(fā)現氧在燃燒中的作用,提出物質守恒定律。
②安培(1775--1836):法國物理學家、數學家,電動力學的創(chuàng)始人。

從這次晚會以后,斯萬明白奧黛特往日對他的感情是永遠不會恢復了,他過幸福生活的希望是再也不能實現了。有些日子,她偶爾對他親切溫柔,多少對他表示 一點關心;他把她這些回心轉意的表面的、虛假的表示一一記下,就好比那些侍候著身患絕癥行將離世的病人的朋友們,懷著那種充滿溫情和懷疑色*彩的關切以及毫 無希望的歡樂,記下這樣的話當作無比寶貴的事實:"昨天他都自己會算帳了,指出了我們計算中的一個錯誤;他還高高興興地吃了一個雞蛋,如果消化得好,我們 明天想給他一塊排骨試試,"盡管他們自己也明明知道,對于一個死亡已經不可避免的人來說,這樣的事情已經毫無意義。斯萬心里當然也明白,如果他現在離開奧 黛特生活的話,他對她就會越來越淡漠,就會樂于看到她永遠離開巴黎;到時候他自己就會有呆在巴黎的勇氣,可是他卻沒有勇氣先走開。

斯萬原也常有這樣的想法?,F在他已經恢復對弗美爾的研究,他至少應該再到海牙、德累斯頓、不倫瑞克去些日子。他深信,在哥德斯密特拍賣時由毛里茨博物 館①當作尼科拉斯·馬斯②的作品買去的那幅《狄安娜的梳妝》,實際出自弗美爾之手。他很想就地進行一番研究來加強他的信念。然而當奧黛特在巴黎的時候(甚 至當她不在的時候),要她離開巴黎,在他看來可是一個如此殘酷的計劃,他是明知自己永遠也下不了決心去實現,所以才能經常放在心里盤算的--換到一個新地 方,我們的感覺還沒有被習慣沖淡,我們隨時都會喚起原有的痛苦,使它加劇。不過他有時還在睡夢中萌生外出旅行的打算(全無影響根本是不可能的),居然還得 以實現。有天他夢見他要外出一年,倚在車廂窗口沖著站在月臺上哭著向他道別的青年,勸他跟他一起上路。列車晃動,他也驚醒了,意識到他并沒有出家門,而且 當晚,第二天還有以后幾乎每天都會見到奧黛特。那時,夢境依然縈回在他心頭,他贊美自己那些優(yōu)越的條件,使他生活不必依賴他人,能以呆在奧黛特身邊,使得 她允許他有時去看她;他把他這些優(yōu)越的條件列舉一番,其中有:他的社會地位、他的財產(她時常有迫切需要,所以不能同他破裂,而且耳聞她有跟他結婚的意 思),他跟德·夏呂斯先生的交情(雖然其實并沒有使他從奧黛特那里得到多大好處,但他是他們倆共同的朋友,奧黛特對他很是敬仰,有這樣一位朋友在她面前說 他的好話,他想著也不無溫馨之感),還有他自己的聰明才智,他是全部用來每天安排巧計,使得奧黛特覺得有他在身邊陪伴雖不一定是賞心快事,至少是必不可少 的。他想,要是這些條件全都沒有的話,他會變成什么樣子;他想,要是他象許多人那樣貧窮、低微、一無所有,不得不有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工作,或者是依賴父母 或妻子,他早就不能不離開奧黛特,心有余悸的那場夢就會變成現實。他心想:"人總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他們也決不象他們自己所想的那么不幸。"但他又想,他 現在這種生活已經持續(xù)了好幾年了,他所期望的也就是這種生活能持續(xù)下去,繼續(xù)犧牲他的工作、他的樂趣、他的朋友,最后是犧牲他的一生來每天都期待一個并不 能給他帶來任何幸福的約會;他還想,他這樣做是不是錯了,凡是促進他倆的關系,防止其破裂的一切是不是在毀壞他的前途,他所應該期求的是不是正是他現在慶 幸僅僅是夢中發(fā)生的事情,也就是他的離去?他心想,人總是生在禍中不知禍,他們也決不象他們自己所想的那么幸福。

①在海牙。
②尼科拉斯·馬斯(1632--1693):荷蘭畫家。

有時他盼望她在意外事故中沒有痛苦地死去,因為她是從早到晚總在外面,在街上,在大路上的。當她安然無恙回來時,他不禁贊嘆人的身體是如此靈活和結 實,總能驅避擺脫一切災難(自從斯萬有了這個隱秘的念頭以后,他覺得這樣的災難是數不勝數的),使得人們天天都能幾乎不受懲罰地從事他們撒謊、追求歡樂的 勾當。斯萬對由貝里尼作肖像的穆罕默德二世深表同情,后者對他的一個后妃愛得發(fā)狂,就用匕首把她刺死,據為他作傳的威尼斯人不加掩飾地說,這是為了求得他 心地的寧靜。然后斯萬又為他只想到自己而深自愧恨,覺得他居然把奧黛特的生命視若草芥,自己感到痛苦也是活該,一點也不值得憐憫。

既然他不能義無反顧地離開她,那么,假如他繼續(xù)見到她而不分離的話,至少他的痛苦終將減弱,而他的愛情也許終將熄滅。既然他不愿永遠離開巴黎,他就希 望她永不離開。既然他知道她每年離開巴黎時間最長是在八九兩月之間,那么他眼前還有好幾個月的余暇來把這苦澀的念頭溶解在他腦子里遙想的時日當中,這些時 日和當前的時日一模一樣,在他飽含哀愁的心中流逝,透明而寒冷,然而并不引起他過分強烈的痛苦。但這心中構想的未來,這條無色*而奔放的長河,奧黛特的一句 話就把它擊中,象一塊寒冰似地把它堵住,阻止它流動,使它整個凝凍起來;斯萬突然感到心里堵滿了一塊巨大而堅不可破的東西,擠壓他身體的內壁,直到使他全 身爆裂:原來奧黛特帶著狡黠的微笑對他說:"福什維爾到圣靈降臨節(jié)時要出外旅行。他要到埃及去,"斯萬頓時就明白,這話就意味著"到圣靈降臨節(jié)時我要跟福 什維爾到埃及去"。果不其然,過了幾天,斯萬問她:"嗯,你那天說要跟福什維爾同去的那次旅行怎么樣了?"她冒冒失失地答道:"對了,親愛的,我們十九號 就動身,我們會寄給你金字塔的圖片的。"那時他想弄清楚她是不是福什維爾的情婦,要當面問個明白。他知道她迷信,有些偽誓是不會起的,而且迄今為止,他一 直擔心當面問她會使她惱火,遭她討厭,然而現在他已經失去了得到她愛的一切希望,這種擔心也就不復存在了。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說奧黛特曾是無數男人的情婦(信上列舉幾個人,其中有福什維爾、德·布雷奧代先生,還有那位畫家),還是一些女人的情婦, 而且還進妓院。他為在他的朋友當中居然有人會給他寫這樣一封信而感到痛苦(從信上的某些細節(jié)看來,寫信的人對斯萬的私生活是很了解的)。他琢磨這是誰干 的。他從來沒有猜測過別人在背后干些什么,從來沒有懷疑過別人那些跟他們的言語掛不上鉤的行動。德·夏呂斯先生、洛姆親王、德·奧爾桑先生,他們當中哪一 位也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說過他們贊成寫匿名信的話,他們所說的都表示他們是強烈遣責匿名信的,這樣一種卑劣的行徑莫非出自他們公開的性*格背后的什么地方?他 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把這種無恥勾當跟他們當中任何一人的品格聯系起來。德·夏呂斯的性*格有點不正常,然而基本上是善良厚道的;洛姆親王雖然冷漠,但身心健 全,為人正直。至于德·奧爾桑先生,斯萬從來沒有見過有誰,即使是在最慘的處境中,會在他跟前講出言不由衷的話,做出不得體,不妥當的舉止。有人說德·奧 爾桑先生在跟一個富有的女人的關系當中有不正當的表現,斯萬總難于理解,每當他想到他的時候,他總不得不排除他那個壞名聲,認為它跟他那些數不勝數的高尚 正直的表現無法協(xié)調。斯萬一時覺得他的腦子越來越糊涂,他就想點別的事情,好看得清楚一些。過了一會兒,他又有勇氣來繼續(xù)那番思考了。他剛才既不能懷疑任 何人,到這時候就只好懷疑所有的人了。歸根到底,德·夏呂斯先生是愛他的,心地不壞。然而他有神經病,當他明天聽說斯萬病了的時候,他可能會難過得哭將起 來,然而今天呢,也許出于妒忌,也許出于氣憤,一時心血來潮,就要對他使壞。說到頭,這號人最糟糕。洛姆親王對他的愛當然遠不及德·夏呂斯先生,但也正由 于此,他對他斯萬也就沒有那么強烈的感情;再說,他生性*冷漠,既不會做出豪邁之舉,也不會干出卑鄙齷齪的勾當;斯萬都后悔盡跟這一號人泡在一起了。他又 想,阻止一個人對他周圍的人使壞是同情之心,而他終究只能保證本性*跟他相同的人有這樣的心,譬如就心地善良來說,德·夏呂斯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對斯萬造 成這樣一種痛苦,單單這一個念頭就會使德·夏呂斯先生產生反感。然而對一個感情冷漠,不怎么太通人情的洛姆親王來說,在不同的本質的驅使下,可能會干出什 么事來,誰又能預料到?心地好是最主要的,德·夏呂斯先生的心地就不錯。德·奧爾桑先生心地也不錯,他跟斯萬的關系雖不親密但還是真誠的,是由于他們對什 么事情都有一致的想法,所以樂于在一起絮叨;他們之間的關系比較平和,不像德·夏呂斯先生那樣激昂,那樣易于做出一時沖動的事情來,不管是好事,抑或是壞 事。如果說有誰是斯萬過去一直感到能被他所了解,能身受其體貼愛護的話,那就是德·奧爾桑先生了。不錯,不過他過的那種不大體面的生活又如何解釋呢?斯萬 現在感到遺憾,他從前竟從來沒有予以考慮,時常還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什么他只有在流氓集團里才能看到強烈的同情和尊敬的感情?,F在他卻想,人們判斷別人,從 來都是根據他們的行為,這并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有行為才有意義,我們說的和想的都算不了什么。夏呂斯和洛姆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他們是老實人。奧爾桑 也許沒有缺點,可他不是老實人。他可能又一次干了壞事。斯萬又把雷米懷疑起來,不錯,他只可能是授意別人去寫,但他顯然覺得那路子是走對了。首先,洛雷丹 諾有理由恨奧黛特。其次,我們的仆人地位比我們低,以為我們除了家產之外還有什么財富讓他們眼紅,除了缺點之外還有什么罪惡讓他們瞧不起,又怎能設想他們 最后不會干出我們上等人干不出的事來呢?斯萬還懷疑我的外祖父呢。斯萬每次求他幫忙,他不總是拒絕嗎?而且以他那資產階級的腦筋,還以為這都是為斯萬好 呢。斯萬還懷疑貝戈特,懷疑畫家,懷疑維爾迪蘭夫婦,而在懷疑之中他再一次贊賞上流社會人士真是聰明,他們不愿和藝術界的人士打上交道,而在藝術界里這樣 的事不僅可能發(fā)生,甚至也許被認為是巧妙的玩笑而受到肯定;但他這時也想起了那些波希米亞人,他們的行動是何等光明正大,而與此恰成鮮明對比的是貴族階 級,他們在手頭缺錢,又要擺闊氣、花天酒地時又是如何經常背棄原則,便宜行事,簡直是爾虞我詐!總之,這封匿名信表明他認識一個能干得出這等卑鄙行徑的 人,然而他看不出為什么這樣的卑鄙心理就更有可能隱藏在熱心腸人、藝術家、貴族的心靈深處(為他人所探測不出),而不是在冷漠的人、買賣人、仆役的心靈深 處。應該采用什么標準來判斷一個人呢?歸根結蒂,他所認識的人中間,沒有哪一個是不能做出可恥的行動來的。是不是應該跟他們全都不再來往泥?他鬧不清楚 了;他一再抬手拍拍腦門,用手指擦拭單片眼鏡的鏡片,心想有一些并不比他差的人也跟德·夏呂斯先生、洛姆親王和別的一些人交往,這就表明,即使他們并不是 不可能做出可恥的行動,至少每個人都必須遵從的那個生活的必然是要求我們跟并非不可能做出可恥的行動的人們交往的。于是他就跟所有他懷疑過的朋友繼續(xù)握 手,只是帶點保留態(tài)度,認為他們也許曾經想陷他于絕望之境--不過這種保留態(tài)度也只是徒具形式罷了。

至于信的內容,他并不為之不安,因為其中列舉奧黛特的罪狀沒有一絲真實的影子。斯萬跟許多人一樣,懂得動腦筋,也缺乏想象力。他清楚地知道,人們的生 活充滿著矛盾,這是一條普遍真理,但具體到特定的人身上,他就把對方生活中他所不知道的部分,設想成跟他所知道的那部分完全一致,他借助于對方跟他講的話 來設想他沒有跟他講的那些話。當奧黛特在他身邊的時候,如果他們談起別人有什么不正當的舉止或者粗俗的情感的話,她總是用斯萬的父母從小教導他而他也始終 恪守的原則來遣責他們的;再說,她也愛擺弄個花,愛喝杯茶,關心斯萬的工作。因此,斯萬就把奧黛特的這些習慣推而廣之于她的生活中的其他部分,當他要想象 她不在他身邊時是什么情景的時候,他就在腦海里重復她那些姿態(tài)。假如別人描繪的情景跟她在他身邊(或者毋寧說是曾經那么長時期地在他身邊)的情景一樣,然 而是跟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那他是會感到痛苦的,因為在他心目中,這個形象是逼真的。然而要說她進妓院,跟一些女人在一起狂歡作樂,過著卑鄙下流、荒婬*無 恥的生活,那就是荒誕無稽的胡說八道;謝天謝地,他想象中的朵朵菊花,她每日品飲的杯杯紅茶,她在不義之舉面前的填膺義憤,是不可能給這一派胡言的實現留 下余地的,不過他也時不時地告訴奧黛特,別人是怎樣出于惡意,把她的所作所為說給他聽的;同時他也順帶用上點他偶爾聽到的無關緊要然而卻是真實的細節(jié),仿 佛他對奧黛特的全部生活都了如指掌,只是秘而不宣,無意中露了這么一點,讓人以為他掌握什么情況,其實他既不了解,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而他之所以經常懇 求奧黛特不要歪曲事實,只是為了--不管他自己意識到與否--讓奧黛特把她的所作所為全都告訴他罷了。不錯,他也常對奧黛特說,他愛真誠坦率,其實,他是 把他所愛的真誠坦率看成是一個能把他情婦的日常生活向他密報的拉皮條的人。因此,他對真誠坦率之愛并非超脫功利,也未能使他的人品變得更加高尚。他所珍愛 的真實是奧黛特告訴他的真實;而為了得到這個真實,他不惜借助于謊言,而他卻經常對她說,謊言是如何陷入于墮落之境的。總之,他撒起謊來并不亞于奧黛特, 因為他比她更不幸,也不比她少自私些。而奧黛特呢,當她聽斯萬對她本人講起她干過的一些事情時,總是帶著一副猜疑的神色*瞧著他,偶爾露出憤怒之情,來遮掩 她的羞恥之心。

有一天,正當他難得心境平靜了一個長時間而未生妒意的時候,他接受洛姆親王的邀請,晚間陪他去觀劇。他想知道上演的是哪個劇本,就把報紙打開,泰奧多 爾·巴里埃爾的《大理石姑娘》這個名字赫然躍入眼底,狠狠地擊中他的心坎,他不由得倒退一步,扭過頭去。"大理石"這個詞往常是如此經常映入他的眼簾,以 至反倒是一晃而過,視而不見,現在在它出現的那個地方卻象在舞臺腳燈照射之下,突然如此奪目,叫他馬上想起了奧黛特有次給他講起的那個故事,說的是有回她 跟維爾迪蘭夫人一起上工業(yè)展覽館參觀,這位夫人對她說:"你小心點兒!我可是知道怎樣把你融化掉的。反正你不是大理石做的。"奧黛特當時對他說這不過是開 個玩笑,斯萬也沒怎么在意。那時候他對她的信任比現在強多了。而那封匿名信卻恰恰講到了這一號戀情。他不敢抬眼看報,把它打開翻過一篇,躲開《大理石姑 娘》這幾個字,開始心不在焉地讀起各省新聞來了。芒什省有暴風雨,第厄普、卡布爾、布士伐爾遭災。他這又怔了一下。

布士伐爾這個名字叫他想起了這個地區(qū)的另一個地名,叫布士維爾;后者又與布雷奧代這個名字相關,他常在地圖上看到,可這是第一次注意到它跟他的朋友 德·布雷奧代先生的名字一樣,而那封匿名信上說他也曾是奧黛特的情夫。再怎么說,對德·布雷奧代先生的指責并非全不可信;而說她跟維爾迪蘭夫人有曖昧關 系,那就完全不可能了。奧黛特固然有時撒謊,可不能從中得出結論,說她從來不講真話,在她跟維爾迪蘭夫婦講過的話,以及她自己向斯萬轉述的那些話中,他也 曾聽到過女人們由于生活經驗的缺乏和對罪惡的無知而開的一些沒有多大意思然而不無危險的玩笑(這些話顯示了她們的清白)。她們這樣的人,譬如說奧黛特吧, 她比誰都更不至于對另一個女人產生狂熱的戀情的。與此相反,當她把她在轉述時無意間在他心中引起的懷疑加以否定時的那種憤怒之情,倒是跟對所知道的他這位 情婦的格調和氣質相一致的。然而在此刻,由于一陣突如其來的醋意--這就好比一個剛想到一個韻腳的詩人或者一個僅僅掌握一個零星觀察結果的學者,忽然得到 一個思想或者找到一條規(guī)律,給了他們以全部的力量--他第一次想起了奧黛特早在兩年前跟他講的一句話:"哦!維爾迪蘭夫人哪,這會兒心里就只有我一個,我 成了她的心肝寶貝,她吻我,要我陪她去買東西,要我對她以你我相稱。"當時他根本沒有想到這話跟奧黛特在他面前為了掩飾那有傷風化的勾當而講的那些話有什 么關系,只覺得這證明她倆交情很深罷了?,F在維爾迪蘭夫人對奧黛特那種柔情的印象突然跟她這番味道不正的話結合起來了。他腦子里再也無法把那印象跟這番話 分離開來,只見兩者在現實中也交織在一起,那種柔情給那些玩笑話注入了認真的要緊的東西,而那些玩笑話也就使那種柔情顯得不那么清白了。他直奔奧黛特家。 他離她遠遠地坐下。他不敢擁抱她,拿不穩(wěn)這一吻在她或他身上激起的將是深情還是怒火。他沉默不語,眼睜睜地瞧著他們之間的愛情死去。他忽然下定了決心。

"奧黛特,"他對她說,"親愛的,我明知道我使你討厭,可我還得問你點事情。你還記得我曾經懷疑過你跟維爾迪蘭夫人之間有什么關系嗎?告訴我,到底有沒有?跟她或者別的女的有沒有?"

她撅起嘴搖搖頭,這是人們回答別人"您來看節(jié)日游行嗎?"或者"您來看閱兵嗎?"這樣的問題,表示不去或者討厭這些事情時常用的姿勢。這種搖頭,通常 是用來表示不愿參加未來的活動的,因此在否定過去的事情當中也滲入了一點猶疑的味道。再說,這種搖頭只表示這事對個人合適不合適,并不表示對它的譴責或者 從道德觀點出發(fā)認為它不可能的。斯萬見她作出否認的姿態(tài),心里明白這也許反倒是真事。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你不是不知道,"她又找補了一句,一臉氣惱和倒霉的神色*。

"不錯,我知道,不過你是不是確實拿得穩(wěn)?你別說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你說'我從來沒有跟哪個女人干過那檔子事。'"

她象背書一樣重復了一遍,語含嘲諷,也顯出她是要把他打發(fā)走:

"我從來沒有跟哪個女人干過那檔子事。"

"你能憑你的拉蓋圣母像起誓嗎?"

斯萬知道奧黛特是不會憑這個圣母像起偽誓的。

"啊!你把我折磨得太苦了!"她叫道,一面閃到一邊,仿佛是要躲開這個問題似的,"你有完沒有完?你今天是怎么啦?莫非是下定決心要我討厭你,恨你?好嘛,我正要跟你和好如初呢,而你卻這樣來謝我!"

可斯萬不想把她輕易放過,坐在那里象個外科醫(yī)生那樣,等待剛才打斷手術進行的那陣痙攣過去,繼續(xù)開刀:

"你以為你說了我就會對你有一星半點的怨恨,那你可錯了,奧黛特,"他以想說服人的虛情假意的輕聲柔語對她說,"我跟你說的都是我知道的事情,而我知 道的事情比我說出來的要多得多。這些事兒都是別人對我說的,只有你的坦白才能減輕我對你的恨。我所以生氣,不是由于你的行動,我既然愛你就會原諒你的一 切,而是由于你的虛偽,你那毫無道理的虛偽,使得你一個勁兒否認我所知道的事情。當我見到你在我面前堅持我明明知道是假的事情,還要起誓賭咒,你怎能叫我 繼續(xù)愛你呢?奧黛特,這時刻對你我都是痛苦的折磨,別讓它再繼續(xù)下去了。只要你愿意,一秒鐘就能了事,到時候你就永遠解脫了。你指著圣母像告訴我,你是不 是干過那檔子事。"

"我壓根兒也不知道,"她憤怒地叫道,"也許很久很久以前,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呢,可能有這么兩三回。"

斯萬早就盤算過各式各樣的可能性*?,F在的現實卻跟那些可能性*并無絲毫關系,就跟我們身上挨了的一刀跟在我們頭頂上飄動的浮云并無絲毫關系一樣--"兩 三回"這幾個字確象是一把尖刀在我們的心上畫了一個十字。"兩三回"這幾個字,單單是這幾個字,在我們身體之外發(fā)出的這幾個字,居然能跟當真觸到我們的心 一樣,把它撕碎,居然能跟吃的毒藥一樣使我們病倒,真是一件怪事!斯萬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府里聽到的那句話:"自從看了招魂時用的靈動臺 以來,這是我見過的最神的奇跡了。"他現在感到的痛苦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這倒不僅僅因為當他對奧黛特最不信任的時刻,他難以想到她在惡行這條路上能走得 那么遠,而也是因為,即使當他設想這等事的時候,那也是模糊的不肯定的沒有感受到從"可能有這么兩三回"這幾個字當中散發(fā)出來的那種特殊的恐懼,沒有當你 首次聽到你得了某種疾病時那種從未體會過的特殊的殘酷。他這種痛苦完全來自奧黛特,然而奧黛特在他心目中并不因此而有欠可愛,反而更彌足珍貴,仿佛是痛苦 越深,唯有這個婦女身上才有的那種鎮(zhèn)痛劑和解毒劑的價值也水漲船高。他要給她以更多的照顧,仿佛突然發(fā)現自己身上的某種病痛比原來設想的還要嚴重。他希望 她說曾干過"兩三回"的那種丑事不再重犯。為此,他必須密切照看著她。人們常說,你要是向你的朋友指出他的情婦犯了什么過錯,只能使他跟她更加接近,因為 他是不會信你的,而他如果信了你,那就跟她貼得更緊了!斯萬心想,他怎樣才能保護她呢?他也許能使她不受某一個女人的影響,可是還有幾百別的女人呢!他也 想起,在維爾迪蘭家沒有找見她的那晚,他曾一時起念要去占有另一個女人(其實是辦不到的),現在看來這念頭是何等荒唐。幸好在這象一伙伙入侵者那樣剛侵入 斯萬的心靈的新的痛苦底下,還有一層由天性*構成的基礎,它歷史悠久、溫和寧靜、一聲不響地在起著作用,猶如一個受了傷的器官的細胞立即來修補遭到損壞的組 織,也猶如一個癱瘓的肢體上的肌肉總有恢復原有機能的趨勢。他心靈中的這些資格較老、土生土長的居民們,一時間把斯萬的全部力量投入這不聲不響的恢復元氣 的工作--正是這樣的工作使得一個康復中的病人,使得一個剛接受過手術的病人一時感到安詳。這一次跟平常不一樣,這種由于精疲力竭而感到的松馳,與其說是 出現于他腦際,倒不如說是出自他的心田。生活中所有曾經一度存在過的東西都一一在心中重視,而還是那份痛苦之情,就象是一頭垂死的牲口為似乎已經終止的抽 搐的驚跳所驅,剛平靜了一會兒,又來到斯萬的心上畫了一個十字。他猛然想起那些月夜,他躺在他那輛駛往拉彼魯茲街的敞篷馬車上,縱情暢想戀人的種種歡樂, 全然不知這些歡樂將必然帶來什么毒果。但所有這些念頭都僅僅一閃而過,也就是把手舉到心口,緩過氣來,強自微笑來掩蓋他的痛苦那一會兒工夫罷了。這時他都 已經又開始提出他的問題來了。他的醋意為了給他這樣一個打擊,使他經受還從未經受過的最慘烈的痛苦,簡直比一個死敵還要不惜費上九牛二虎的氣力,這時依然 覺得他受的苦還不夠,還要想方設法讓他受到更深的創(chuàng)傷。他的醋意象一個邪惡的鬼神給他以啟示,把他推向毀滅的邊緣。如果說他受的罪在開始的時候還并不很重 的話,那不是他的錯,而僅僅是奧黛特的錯。

"親愛的,"他對她說,"現在就算完了;對了,那人我認識嗎?"

"不,我發(fā)誓根本沒有那么回事,我剛才是言過其實了,我并沒有走到那一步。"

他微微一笑,接著說下去:

"聽便,沒有關系,不過你不能把她的名字告訴我,實在遺憾。你要是能把她是怎么樣一個人跟我講講,那就省得我再在這方面費心思了。這是為你好,你說 了,我不是就不再麻煩你了嗎?心里有什么事,一旦弄明白了,就象是一副擔子落了地。要是琢磨不出是怎么回事,那才難受呢。不過你剛才對我已經就不錯,我不 愿再煩你了。我衷心感謝你對我的好處。這就算完了。只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那是幾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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