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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在巴黎時,有一天我身體特別不適,斯萬對我說:"你應(yīng)該動身到大洋洲那些美妙的海島上去。那時你就會知道,你再也不會回來了。"①那時我真想回答他說:" 那我就再也看不見你的女兒了,那我就要在她從未見過的人和物之間生活了。"然而我的理智卻告訴我:"既然你不再為此苦惱,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當(dāng)斯萬先生對 你說你將不再回來時,他的意思是你會不想回來;既然你不想回來,這就說明,在那里,你會幸福。"因為我的理智知道,習(xí)慣--這種習(xí)慣現(xiàn)在即將擔(dān)負(fù)起一項重 任,要使我愛上這陌生的住所,愛上改變了位置的大穿衣鏡,愛上改變了顏色*的窗簾,愛上停擺的掛鐘--也擔(dān)負(fù)著使一開始并不討我們喜歡的伙伴變成親愛的朋 友,賦予面龐另一種形狀,使一個人的嗓音變得熱情動聽,改變心中愛戀對象的任務(wù)。自然,對某些地點、某些人新的友情,就是忘記昔日友情的網(wǎng)。但是我的理智 正好認(rèn)為,我可以毫無恐懼地設(shè)想一種生活前景。在那種前景中,我將永遠(yuǎn)與一些人分離,我將忘記他們。這種生活向我的內(nèi)心作出了忘卻的承諾,而忘卻只會使絕 望更加瘋狂,這似乎構(gòu)成一種安慰。這倒不是說,待習(xí)慣了分離之后,我們的心不會也感受到習(xí)慣勢力那鎮(zhèn)痛的效用,而是說,至今這顆心仍在痛苦罷了。懼怕將來 我們再也看不見我們喜歡的人,再也不能與他們交談,正是在這種前景下,我們今天才會得到最難得的快樂。如果我們想,在受到這種剝奪的痛苦之上再加上當(dāng)前對 我們來說似乎更為殘酷的事:并不象感受一種痛苦一樣感到這種擔(dān)心,而是對此漠然置之,這種恐懼就不但不會消散,反而會更加增長了。因為,如果是這樣,我們 的"自我"就變了:不僅我們的父母、我們的情婦、我們的各位朋友的魅力再不存在于我們的四周,而且我們對他們的鐘愛,也就完全從我們心中拔除了。而這種鐘 愛是我們今日內(nèi)心很重要的一部分。今后我們會喜歡上這種與他們分離的生活,而今日一想到這種生活就叫我們感到恐懼。倘若如此,那便是我們自己真正的死亡。 死亡繼之以復(fù)活,這是真的,但這復(fù)活已在與前的自我的。如今恐懼、抗拒、反抗的,也正是原來的自我中注定要死亡的那些部分--甚至是最羸弱的部分,諸如對 一個房間的大小、氣氛莫名其妙的眷戀之類。必須看到,這是一種抵抗死亡的潛在的、局部的、確實的、真實的方式,長期地、絕望地、逐日地抵抗那一部分一部分 的、連續(xù)不斷的死亡的方式。這種死亡潛入我們整個生命進程之中,每時每刻從我們身上分離出一片一片的我們自己。正是在這些東西的壞死上,新的細(xì)胞增殖起 來。對于象我這樣一個天生神經(jīng)過敏的人(也就是說,在這種天性*的人身上,中間關(guān)節(jié),即神經(jīng),不能正常發(fā)揮功能,阻擋不住哀嘆沿著自己的道路朝意識駛?cè)?,?是相反,任憑這哀嘆來到,清晰的、疲憊的、無數(shù)的、痛苦的哀嘆,哀嘆自我中那即將消逝的最樸素?zé)o華的成份)來說,在這陌生的過高的天花板下我們所感受到的 那種焦慮的恐懼,只不過是一種友情發(fā)出的抗議。那種對于熟悉而較低的天花板的友情還劫后余生,活在我的心里。說不定這種友情也會消失,另一種友情占據(jù)了它 的位置(到那時,死亡,然后是一種全新的生活,就會在"習(xí)慣"這個名詞下,完成它們雙重的大業(yè))。但是,直到這友情消亡之前,每天晚上,它還要痛苦,這第 一天晚上尤甚。它面對著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的前景,再也沒有它的位置的前景,在反抗。每當(dāng)我的目光無法從傷害它的東西上移開,設(shè)法停駐在不可企及的天花板上時, 它就用哭訴的叫喊來折磨我。

①1888年,英國小說家史蒂文森到大洋洲海島上去休養(yǎng),1894年死于薩摩亞群島。畫家高更,到大洋洲去以后,也于1903年死于馬克薩斯群島。

到了第二天早晨怎么樣了呢?一個仆役前來將我叫醒,給我送來熱水。我洗臉梳頭,拼命在我的旅行箱里找我需要的物品,可是徒然,我從里面拽出來的亂七八 糟的東西,全都一點用也沒有。我已經(jīng)想到了早餐和散步的快樂,就在這時,從窗戶和書柜的每一扇玻璃上,就象從船艙的舷窗上望出去一樣,我看到了裸露的大 海,無遮無攔,有一半是在自己廣闊幅員的-陰-影中,那是一條纖細(xì)而移動的直線所劃定的邊界。啊,多么快樂!雙眼追逐著浪濤,看那浪濤一個接一個地躍起,好象 在跳板上跳躍的運動員。多么快樂!我手上拿著僵硬的、上了漿的、上面印著旅館名字的毛巾,想用這塊毛巾擦干身體,可怎么也擦不干。我不時回到窗旁,再向這 令人頭暈?zāi)垦?、山岳一般的龐大馬戲團再看上一眼,向那此處彼處磨光而又半透明的藍(lán)寶石的波濤白雪般的峰巔再看上一眼。那浪濤,懷著沉著的兇猛和獅子皺眉般 的架勢,任憑其山坡崩坍,飛滾落下。陽光又用看不見面龐的微笑為這山坡增色*。

此后,每天早晨我都置身窗口,就象在騷車?yán)锼艘挥X撲到驛車的玻璃窗口去一樣,為的是看看我所向往的山脈在夜間是靠近了,還是遠(yuǎn)去了。在這里,這些大 海的丘陵,在狂舞著回到我們身邊之前,可能會后退得很遠(yuǎn),以至常常要在一片長長的沙土平原后面,我才能在很遠(yuǎn)的地方依稀望見它們那最早出現(xiàn)的起伏,那遠(yuǎn)處 半透明,霧氣籠罩,藍(lán)瑩瑩的,好似托斯卡納①文藝復(fù)興前期畫家作品景深處的冰川②。有時,緊挨著我,陽光在這些波濤之上歡笑,那波濤呈嫩綠色*,恰似潮濕的 土地和光線液體般的流動使高山草地保持著嫩綠一般(在山上,陽光此處彼處展開,有如不均衡地跳躍著歡快地走下山坡的巨人)。此外,海灘與波浪在世界之余部 分辟出這個豁口,為的是叫陽光從這里經(jīng)過,叫陽光在這里積累起來。在這里,從大海過來的方向和我們的肉眼遵循的方向望過去,是陽光在移動著大海的山巒起 伏,是陽光確定其位置。光線的千變?nèi)f化同樣會改變一個地點的方位,同樣會在我們面前樹立起新的目標(biāo),使我們產(chǎn)生要達(dá)到這目標(biāo)的欲|望,而只有經(jīng)過千辛萬苦長 途跋涉才能達(dá)到。

①托斯卡納為意大利中部地區(qū)。
②例如喬凡尼的名畫《耶穌誕生》、《圣約翰·巴蒂斯特撤至荒原》等。

清晨,太陽從旅館后方過來,在我面前展現(xiàn)出陽光普照的沙灘,直到大海最前沿的城堡。太陽似乎將城堡的另一坡也展示給我,并且鼓動我踏著它光芒的轉(zhuǎn)輪, 去繼續(xù)旅行。這旅行是原地不動的,但是透過各個時刻起伏不定的景觀中那最美妙的景色*,它又是千變?nèi)f化的。從這第一個清晨開始,太陽總是伸出一根微笑的手 指,將遠(yuǎn)方大海那蔚藍(lán)的峰巔指給我看。這些高峰在任何一張地圖上都沒有名字。太陽在山脊和雪崩那轟響而又紛亂的表面上盡情游蕩累了,最后便來到我的房間里 避風(fēng),在散亂的床上懶洋洋地躺著,在濕乎乎的洗臉池上,打開的箱子里,摘下它的珍寶。它那輝煌的光焰本身和用得不是地方的奢侈,更加深了雜亂文章的印象。

一個小時以后,在那偌大的餐廳里,我們正吃午飯,從檸檬的皮囊中往兩條箬鰨魚上撒上幾滴金水。過了一小會,我們的盤子里就只剩下魚刺了。魚刺彎彎,有 如一片羽毛;錚然有聲,有如一把齊特拉琴。可惜,這時外祖母感覺不到海風(fēng)那涼爽而富有活力的吹拂,她覺得真是殘酷。這是因為門窗雖然透明,卻關(guān)閉著,像一 個櫥窗一樣,雖然讓我們看到整個海灘,卻將我們與海灘分隔開來。天空完全進入門窗玻璃之中,以至天空的蔚藍(lán)色*似乎是窗子本身的顏色*,那雪白的浮云,似乎是 玻璃上的毛病。我確信自己是如波德萊爾所說"坐在防波堤上"①和"貴婦人小客廳深處"②,我自問是不是他所說的"普照大海的陽光"③就是此刻的這種陽光 --與落日的余暉很不相同,那是單純而表面化的,如同一抹金光而又顫動不已--它像黃寶石一般燃燒著大海,使大海發(fā)酵,變成一片金黃而又成-乳-狀,好似啤 酒;浮著泡沫,好似牛奶。此處彼處,不時又有大塊藍(lán)色*-陰-影游來蕩去,似乎哪一位神祗在天空中擺動著一面鏡子,將-陰-影移來移去以自娛。巴爾貝克的這間餐廳, 光禿禿,充滿綠色*的陽光,如同游泳池中的水。幾米開外的地方,漲潮的海水和日正中天,如同在天堂前面一樣,正豎立起寶石和黃金的不可攻克的游動的堡壘。

①指波德萊爾散文詩《海港》中描述的模糊的回憶。
②(前)出自《惡之花》中《憂郁與理想》。
③(前)出自《惡之花》中之《秋歌》。普氏深愛此詩,在著作及通訊中經(jīng)常引用。

可惜這間餐廳與貢布雷那間朝著對面房屋的"大廳"不僅僅外表上不同。在貢布雷,人人都認(rèn)識我們,所以我不顧及任何人。在行海水浴的生活里,人們是不認(rèn) 識他的鄰居的。我年紀(jì)還不大,而且一直十分敏感,不會放棄討人歡喜和占有他們的欲|望。一個上流社會的男子對于在餐廳里用餐的人,可能會感到更為高尚的滿不 在乎。無論是他的這種滿不在乎、還是從海堤上經(jīng)過的青年男女那種滿不在乎,我都沒有。想到不能和這些青年男女一起去郊游,我心里就很難過。我外祖母對社交 形式很鄙視,只顧我的健康,如果她向他們提出要求,要求他們接受我作為散步的伙伴,那對我真是侮辱性*的,當(dāng)然我就要更難過。不論他們回到某一陌生的木頭別 墅去也好,手執(zhí)球拍走出別墅到網(wǎng)球場去也好,騎馬也好(那馬蹄就踩在我的心上),我總是懷著熱切的好奇望著他們。在海灘那叫人眼花繚亂的光照中,社會慣常 的比例改變了。我在這光照中,透過讓這么多光線通過的透明大玻璃海灣,注視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但是照我外祖母看來,這海灣擋住了風(fēng),乃是一個缺點。她一 想到我損失了一個小時吹海風(fēng)的益處就受不了,便偷偷打開一扇窗。忽地一下,不僅菜單吹跑了,所有正在用午餐的人的報紙、面紗和遮陽帽也都吹跑了??赏庾婺?自己,有這天堂好風(fēng)的支持,在一片責(zé)罵聲中,依然像布朗迪娜女圣徒①一樣鎮(zhèn)定,面帶笑容。這些責(zé)罵使那些瞧不起人、頭發(fā)給吹亂、怒氣沖沖的游客團結(jié)一致來 對付我們,更增加了我孤獨悲哀的印象。

①女圣徒在公元177年受到嚴(yán)刑拷打,要她放棄自己的信仰。她始終鎮(zhèn)定從容,回答:"我是基督徒。我們的人中間沒有犯過任何罪行。"

這些游客的相當(dāng)一部分,由法國這一地區(qū)主要省份的杰出人士組成,卡昂法院的主審官啊,瑟堡的首席律師啊,芒市的一位重要公證人啊之類。在那些地方,他 們終年成散兵或者象國際象棋中的棋子一樣分散著,每到度假時,便從各個點上來到這個旅館里集合。巴爾貝克這些豪華旅館的人口,平時一般是富有而且是國際性* 的,現(xiàn)在又賦予旅館人口以一種相當(dāng)突出的地區(qū)性*了。他們在旅館里總是保留著那幾個房間,與他們那裝成貴族婦女模樣的妻子一起,構(gòu)成一個小小的群體。巴黎的 一位大律師和一位大夫也加入這一群之中。臨走那天,這兩位巴黎人對那些人說:"啊,真是,你們不和我們坐同一趟火車,你們真有福氣,能到家吃晚飯呢!"

"什么?您說有福氣?你們住在首都巴黎,大城市,而我住在十萬人口的可憐小省城。最近人口統(tǒng)計是十萬零二千,這倒是真的。你們有二百五十萬人口,你們就要回到柏油馬路的巴黎上流社會燈火輝煌的大場面中去。跟你們比,我們這算什么?"

他們用巴黎卷舌"r"音說著這些話,并不含有尖酸刻薄之意,因為他們這外省的陽光似乎也能像人一樣到巴黎去了。人家已經(jīng)數(shù)次給卡昂的首席審判官一個上 訴法院的席位--但是他們出于對自己城市的熱愛,或是喜歡默默無聞,或是喜歡出人頭地,或因為他們反動,或為了與別墅的鄰居關(guān)系好,他們寧愿留在當(dāng)?shù)?。?說,他們當(dāng)中有好幾位也并不立即回到他們的省城去。

在大宇宙之中,巴爾貝克海灣是一個特別的小宇宙,是一籃子四季水果,各種不同的日期和相繼而來的月份集之一處,排成一圈。望得見里夫貝爾的日子,是暴 風(fēng)雨的信號。當(dāng)巴爾貝克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時,還看得見里夫貝爾房頂上的陽光。不僅如此,當(dāng)寒冷已征服巴爾貝克時,可以肯定在另一側(cè)海岸上還找得到加出來的 兩、三個月的熱天。大旅社的這些??椭?,假期開始得晚或持續(xù)得久的,當(dāng)秋季將近,秋雨和濃霧來到時,便吩咐將他們的旅行箱裝上一只船,過海到里夫貝爾或科 斯特多爾去與夏季會合。

巴爾貝爾旅社的這一小群人以提防的神情,注視著每個新來乍到的人。所有的人都一面做出對這個人不感興趣的樣子,一面就此盤問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yīng)部 領(lǐng)班。每年都是他--埃梅來干這一季,并且服侍他們用餐。這些人的太太,知道埃梅的妻子即將分娩,飯后每人都做一件嬰兒用品,同時用她們手握的長柄眼鏡對 我外祖母和我指指點點,因為我們吃帶煮雞蛋的涼拌菜。這是普普通通的菜,但在阿朗松①的上層社會里沒有這么吃的。對一個別人稱之為"陛下"的法國人②,他 們顯露出譏諷加蔑視的態(tài)度。這個法國人也確實自稱是大洋洲中一個小島的國王,小島上只有幾個野人居住。他和他那漂亮的情婦住在旅舍里。每當(dāng)她去洗海水浴, 從這里經(jīng)過時,淘氣的孩子們便高喊:"皇后萬歲!"因為她大把大把地把五十生丁的硬幣朝他們?nèi)舆^去。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甚至不愿顯出看見了她的模樣。他 們的朋友中若是有誰注視她,他們就認(rèn)為應(yīng)該提醒他,說那個女人不過是個女工兼妓女出身。

①阿朗松是這一地區(qū)的重要城市。
②此處影射當(dāng)時的一位有名人物。此人名叫雅克·勒波迪,其父為百萬富翁,糖商。他在阿特拉斯山中購得一小塊土地,便自封為撒哈拉皇帝,分封貴族稱號, 將一個女歌星瑪格麗特·德里埃立為皇后。他們在美國時,他遵照法老的先例,要娶自己的女兒為妻,"皇后"一怒之下,用手|槍將他打死。

"可是有人向我擔(dān)保,說他們在奧斯唐德用的是皇家艙室呢!"

"那當(dāng)然啦!二十法郎租的!你自己高興的話,也可以用這個艙室。而且我確切知道,他曾經(jīng)要求國王接見,可是國王叫人告訴他,國王不想結(jié)識這位木偶劇場上的君主。"

"啊,真的嗎?真是太有意思了!有的人還真……!"

大概這都是真的,不過也是因為他們感到對于大部分人來說,他們只不過是上等資產(chǎn)階級,他們?yōu)樽约翰⒉徽J(rèn)識這位扔硬幣很大方的國王和皇后而十分惱火。公 證人,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在他們稱之為奇裝滑稽木偶的這兩個人經(jīng)過時,感到那樣不快,提高聲調(diào)表現(xiàn)出他們的憤怒。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yīng)部領(lǐng)班對此十分 理解。對這兩位慷慨大方更甚于貨真價實的君主,他一面不得不作出笑臉,可是在記下他們點的菜時,又遠(yuǎn)遠(yuǎn)地向他的老主顧會意地擠擠眼睛。有一個他們稱之為" 漂亮先生"的服飾華麗、裝腔作勢的年輕人,是一個大工業(yè)家的兒子,身患肺病,且揮金如土。他每天換一件新禮服,扣眼上插著一朵蘭花,午餐時喝香檳酒。然 后,面色*蒼白,毫無表情,唇上掛著冷漠的微笑,到賭場的水晶玻璃賭臺上去扔下很大的賭注。人家錯誤地認(rèn)為他們這些人不如那個小伙子"帥",他們也無法解釋 說他們就比他"帥"??赡芤灿悬c由于這種惱火,公證人對首席審判官說"他根本輸不起這么大的數(shù)目",首席審判官的老婆則"根據(jù)可靠消息來源",說什么這 個"世紀(jì)末"小伙子叫他的父母愁煞。

另一方面,首席律師及其朋友們又對一位富有而又有貴族稱號的老婦人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因為她到任何地方去都要把自己的整個日常生活原封不動地帶著 走。每次公證人的妻子和首席審判官的妻子在餐廳里吃飯看見她的時候,都用長柄眼鏡狂妄地審視她,那種仔細(xì)和懷疑的勁頭,似乎她是一盤菜。這盤菜名稱古怪、 外表可疑,經(jīng)過系統(tǒng)觀察,結(jié)果是予以否定,作出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姿態(tài)和惡心的怪相,叫人把那盤菜端走。

無疑,她們做出這種樣子,無非是要表現(xiàn)出:如果說有些東西她們沒有的話,諸如這位老婦人的某些特權(quán),與她有關(guān)系之類,并非她們不能有,而是她們不愿 有。久而久之,連她們自己也對此深信不疑,于是就成了對于自己不了解的生活方式?jīng)]有任何欲|望,沒有任何好奇心,對討好新認(rèn)識的人不抱任何希望。在這些女人 身上,這一切都為佯作輕慢、故作快樂所代替。這有一個弊病,就是叫她們在滿意的幌子之下故作不快,而且經(jīng)常不斷地自己騙自己,這兩條便足以使她們倒霉了。 不過,大概這旅社里所有的人的做法都與她們相同,只不過形式不同罷了。這樣,不是出于自尊心的話,至少也是出于某些教育原則或思考習(xí)慣,便犧牲了參與完全 陌生的生活那種其味無窮的妙處。顯然,老婦人與外界隔絕、自己生活其中的微型宇宙,并未因氣急敗壞冷嘲熱諷的公證人老婆與首席審判官老婆那一伙人的尖酸刻 薄而受到毒化。相反,這個小宇宙散發(fā)著高雅而又有點老氣橫秋的芬芳,這種香氣也不就更不虛假。因為歸根結(jié)底,老婦人如果能引來并維系住(為此,她本人也要 不斷更新)新認(rèn)識的人神秘的好感,她肯定會從中體會到無窮的樂趣。而現(xiàn)在她只是跟她自己那個小宇宙的人來往,總是想著這個小宇宙是大宇宙之精華,對他人的 輕蔑也不大知曉,簡直可以忽略不計。這樣生活雖然令人愉快,卻沒有上述那種無窮的樂趣。可能她感到,如果她默默無聞地來到巴爾貝克大旅社,穿著她那黑毛料 長裙,戴著她那過時的便帽,她一定會使哪位花天酒地的公子哥或者哪位要人發(fā)出一陣?yán)湫Φ?。公子哥可能一面搖搖擺擺跳著舞,一面從牙縫里擠出"窮酸老婆 子!"幾個字來。要人,象首席審判官一樣,在一圈花白連鬢胡子中保持住了紅潤的面孔和她喜歡的聰明智慧的眼睛,他那一雙長柄眼鏡的鏡片一向眼睛靠近,就表 示這奇人怪物出現(xiàn)了。人們知道這頭一分鐘是短暫的,但也令人畏懼--就像一頭扎入水中一樣。老婦人事先派遣一個仆人前來,將她的個性*和習(xí)慣告知旅社。然后 自己前來,打斷經(jīng)理的致意,那簡短之中靦腆多于傲慢,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說不定就是由于下意識地懼怕這一分鐘。房間里,自用的窗簾代替了原來掛在窗上的 窗簾,屏風(fēng),照片等等,在她與她本應(yīng)適應(yīng)的外界之間安置了她自己的生活習(xí)慣這扇隔柵,安置得那樣好,以至可以說,這不是她本人在旅行,而是她的家在旅行。 她依然待在自己家里。

在以她為一方,旅社人員及供應(yīng)商人為一方之間,她安排下自己的仆人。此后便是她的仆人代她與這里的新人類進行接觸,同時在女主人周圍維持著慣常的氣 氛。在她與洗海水浴的人之間,她也道出自己的成見,而不顧忌會得罪一些人,這些人是她的女友根本不肯接待的。通過與女友的通訊,通過回憶,通過內(nèi)心意識到 自己有地位,舉止得體,禮節(jié)周到,她繼續(x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她下樓乘坐敞篷四輪馬車去散步時,貼身女仆帶著她的衣物尾隨其后,小廝在前,有如在使 館門口值勤的哨兵。在掛著自己所屬國家國旗的使館門前,哨兵置身于異國土地上,為使館確保其治外法權(quán)的特權(quán)。

我們抵達(dá)那天,老婦人下午沒有離開她的房間,我們在餐廳中沒有望見她的影子。因為我們新來乍到,開午飯時,旅社經(jīng)理將我們置于他保護之下,送我們到餐 廳去,就象一個軍官將新兵帶到下士裁縫那里讓人給他們發(fā)軍裝一樣。不過,過了一小會,我們在餐廳里見到了一位鄉(xiāng)紳德·斯代馬里亞先生及其女兒德·斯代馬里 亞小姐,他們屬布列塔尼一個默默無聞而又非常古老的世家。經(jīng)理以為他們晚上才會回來,把他們的桌子給了我們。他們父女就是為了會見居住在這附近的、他們認(rèn) 識的城堡主人而來到巴爾貝克的。除了接受外面的邀請和回訪之外,他們在旅社餐廳中度過的時間只限于絕對必需的范圍內(nèi)??裢顾麄儗τ谧谒麄冎車哪吧?沒有絲毫近乎人情的好感,沒有絲毫興趣。置身于這些人之中,德·斯代馬里亞先生始終保持著冷若冰霜、急如星火、拒人于千里之外、粗暴、脾氣很大、心懷惡意 的表情。在火車的便餐廳里,置身于從不相識、也不會再次相見的旅客之間與這些人的關(guān)系,除了保衛(wèi)自己的冷烤雞和車廂的這一角不受他們侵犯之外,就想不出還 有什么別的關(guān)系,人的表情就是這樣的。

我們剛開始用午餐,就有人來按照德·斯代馬里亞先生的吩咐叫我們起身。這位先生剛剛來到,對我們沒有絲毫致歉的表示,高聲請旅社待應(yīng)部領(lǐng)班注意,再不要發(fā)生類似的錯誤,他"不認(rèn)識的人"占了他的桌子,他覺得很不愉快。

某一個女演員(她因衣著華麗、才思敏捷、有成套的德國瓷器而著名,遠(yuǎn)遠(yuǎn)勝過她在奧代翁劇院扮的幾個角色*)及她的情夫(一個極為富有的年輕人,為了他, 她才培養(yǎng)自己的情趣),還有兩個在貴族階層中非常出頭露面的男士,他們四個人在生活上自成一伙,非一起出門不可,在巴爾貝克用午飯很晚,所有的人都用完飯 他們才來,終日在他們的客廳中玩牌。促使他們這樣做的情感中,自然是沒有任何惡意的,只不過是他們對于某些幽默的談話方式的趣味,對某些佳肴美饌的精細(xì)口 味要求如此罷了。這種趣味和口味使他們從非一起生活、一起吃飯不可之中得到樂趣,如果和不得其中之韻味的一些人共同生活,他們就會受不了。甚至面對著已經(jīng) 上菜的桌子或一張賭桌,他們中的每個人還需要知道,坐在自己對面的客人或搭擋頭腦中某些知識和在任何事情上他們區(qū)別善惡的共同標(biāo)準(zhǔn)是否懸而不用了。許多巴 黎人的住宅都用一個所謂真正的"中世紀(jì)"或"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蹩腳貨裝飾著,某些知識使人能夠辨別出真?zhèn)蝸?。大概在這種時刻,這伙朋友希望到處都沉浸其中 的那種特殊生活,就只能通過默默吃飯或打牌當(dāng)中發(fā)出的難得而又滑稽的感嘆或者年輕女演員為午飯或玩撲克而穿的迷人的新裙子來表現(xiàn)了。這種生活用他們了解透 徹的習(xí)慣將他們包圍住,也就足以使他們不為周圍生活的秘密所侵害。漫長的下午,他們面前的大海,只不過象掛在有錢光棍小客廳墻上的一幅色*彩柔和的油畫罷 了。一個玩牌的人,在出牌的間歇無事可干,才抬起眼睛朝大海望上一眼,看看是否有什么標(biāo)志著天氣晴朗或者幾點鐘了,并且提醒其它人該吃下午的點心了。晚上 他們不在旅館用晚餐。在旅館里,電源使餐廳光芒四射,餐廳似乎變成了偌大的美妙的養(yǎng)魚缸。巴爾貝克的工人、漁民以及小市民的家庭,躲在暗處。你看不見他 們,他們卻在這養(yǎng)魚缸的玻璃四壁前擁擠著,想要遠(yuǎn)遠(yuǎn)看看這些人在金光搖曳中的奢侈生活。對貧窮的人來說,這些人的生活確與奇異的魚類和軟體動物的生活一樣 不可思議(玻璃壁是否永遠(yuǎn)能夠保護住絕妙動物的盛筵,夜間貪婪凝望的默默無聞的人是否就不會到養(yǎng)魚缸里來把這珍奇動物掠走并且將其吃掉,這是一個很重大的 社會問題)。在這駐足凝視、黑夜里看不清楚的人群里,說不定有個什么作家,什么人類魚類學(xué)愛好者,他們注視著雌性*老魔鬼張開頷骨咬住一塊食物又閉上的情 景,便按照品種、生性*以及后天獲得的特性*來對這些老魔鬼加以分類以自娛呢!一個塞爾維亞老太婆,口腔的延伸部分和一條大海魚一樣,因為她自童年時代起便生 活在圣日耳曼區(qū)的淡水里。正是這后天獲得的特性*使她吃起涼拌菜來,猶如一個拉羅什富科家族中人。①

此刻,人們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三個身穿無尾常禮服的男子正在等待那位姍姍來遲的女戲子。過了一會,那女人穿著常換常新的長裙和按照她情夫特殊趣味選定的圍巾, 從她居住的那一層叫了電梯,象從玩具盒子里出來一樣走了出來。這四個人覺得豪華大廈這種國際怪物移植到巴爾貝克以后,使奢侈之花盛開,遠(yuǎn)遠(yuǎn)勝過高級烹調(diào)。 他們鉆進一輛車,到半里②以外的一家著名小飯館吃晚飯去了。到了這家小飯館,他們就食譜編排和烹調(diào)技術(shù)問題,與廚師進行了無盡無休的討論。從巴爾貝克出去 是一條兩旁都是蘋果樹的路,在漆黑的夜色*中,這條路與他們巴黎家中到英國咖啡館③或銀樓之間相差無幾,這段路程對他們來說無非是必須穿過的距離而已。他們 抵達(dá)漂亮的小飯館以后,富有的年輕人的朋友們對他有衣著如此華麗的情婦艷羨不已。那女人的圍巾在小團體面前展開,有如熏香而輕柔的面紗。但是這圍巾也將小 團體與外界隔絕開來。

①拉羅什富科家族為法國一古老貴族家庭。
②法古里。
③這家飯館因英國人常去而得到這個名字,當(dāng)時很有名。巴爾扎克筆下,拉斯蒂涅曾在這里用餐。左拉筆下,娜娜也在這里吃過飯。該飯館位于意大利人街與馬里沃街相交處。

可嘆,為了安靜休息,我根本無法像這些人那樣行事。我關(guān)心著旅社房客之中的許多人。有一個男子,額頭凹陷,目光在其成見與所受教育之間游移不定,他是 本地的大財主,我真希望這個人對我不要視而不見。他不是別人,正是勒格朗丹的姐夫:他有時到巴爾貝克來出訪,每個星期天,他妻子和他舉辦每周一次的花園晚 會,常常使旅館的房客減少一部分,因為這其中常有一兩位應(yīng)邀參加這些節(jié)慶活動。其他人為了不要顯出自己沒有受到邀請的模樣,便挑選這一天到遠(yuǎn)處去郊游。第 一天,旅館對他接待很冷淡,因為他剛從天藍(lán)海濱①下船來,這里的工作人員還不知道他是誰。他不僅未著白法蘭絨衣褲,而且對豪華大廈的生活完全無知,依然按 照法國老規(guī)矩,走進大廳,看見那里有幾位女士時,一進門便脫下了帽子。這一動作使得經(jīng)理回答他的問話時,甚至沒碰自己的帽沿一下,認(rèn)為他大概是個出身最寒 微的人,也就是經(jīng)理自己稱之為"老百姓出身"的人。唯有公證人的妻子感到自己受到這個新來人的吸引,認(rèn)為他散發(fā)出有身分的人佯裝俗氣的味道。她宣稱在他面 前,人們感到對方是一位很出類拔萃的人,極有教養(yǎng),而且在所有在巴爾貝克遇到的人當(dāng)中,他如鶴立雞群。她認(rèn)為,只要她本人不能與他經(jīng)常來往,那他就是不能 與之經(jīng)常來往的人。說這些話時,用的是對芒市的最上等階層了如指掌、辨別能力萬無一失、對其權(quán)威無可辯駁的人的口氣。她對勒格朗丹的姐夫作出這樣有利的評 斷,可能是因為此人外表極為平淡,沒有任何借勢嚇人的地方,也可能是因為她從這個舉止有如虔誠教徒的鄉(xiāng)紳身上認(rèn)出了自己那一教派--共濟會--的征象。

①法國南方地中海海濱從馬賽到尼斯一段,景色*絕佳,人稱"天藍(lán)海濱"。

我已經(jīng)得知--又有什么用!每天在旅館門前騎馬的幾個小伙子,他們的父親是一個新產(chǎn)品商店的老板,滿肚子鬼主意。我的父親永遠(yuǎn)不會同意與這些人結(jié) 交。"洗海水浴的生活"使他們長成了大個頭,在我眼中,簡直是半人半神的騎士雕像。我抱的最大希望,就是他們永遠(yuǎn)不要將他們的目光停駐在我這個可憐的小男 孩身上,這個就是為了到沙灘上去坐坐才離開旅館餐廳的小男孩。我甚至希望得到曾是大洋洲某荒島之王的那個冒險家和患肺病的小伙子的好感。我愛設(shè)想那個患肺 病的小伙子在他那狂妄的外表下掩蓋著一顆膽小怕事而又溫柔的心,說不定對我一個人能慷慨贈予深情之珍寶。何況(與人們慣常對于旅途中之新交所說的情形相 反),看見你跟某些人在一起,在有時再去的海灘上,會在真正的社交生活中給你增加一項無比的系數(shù),在這里,也就只有洗海水浴的友情了。人們對友情倒也不是 敬而遠(yuǎn)之,在巴黎生活中,人們還細(xì)心培植它呢!所有這些瞬時的或地方性*的名人,他們會對我有什么看法,我很在意。我那愛為人設(shè)身處地、重現(xiàn)他們的思想狀況 的秉性*,使我不僅把他們放在他們自己真正的地位上,把他們放在假如在巴黎他們會占據(jù)的地位上--那地位大概很低--而且還把他們放在他們自己認(rèn)為應(yīng)該處于 的地位上。說老實話,在巴爾貝克,他們就是把自己放在了自認(rèn)為應(yīng)處的地位上。由于這里缺乏共同的尺度,便賦予他們某種相對的優(yōu)越感和某種莫名其妙的趣味。 可嘆,所有這些人的輕蔑,沒有一個比德·斯特馬里亞先生的輕蔑那樣叫我難受。

他的女兒一走進來,我就注意了。我注意到她那蒼白而又幾乎藍(lán)瑩瑩的美麗面龐,注意到她那高高的個兒,她的舉止中與眾不同、令我不無道理地憶起她的遺 傳、她所受的貴族教育的地方,尤其是我知道她的名字,這一切就更加清楚,正像天才音樂家所發(fā)現(xiàn)的那些具有表現(xiàn)力的題材,將閃爍的火光、江河的聲響和田野的 寧靜為聽眾描繪得那樣精采一樣。聽眾如果事先瀏覽過樂譜,更是早就將自己的想象力引導(dǎo)到了恰當(dāng)?shù)牡缆飞稀?種",又給德·斯特馬里亞小姐的風(fēng)韻加上了其原 由的概念,使其風(fēng)韻更可理喻,更加完美。這也使其風(fēng)韻更加撩人欲|望,因為這等于宣布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象一件物品很叫我們喜歡,而價格昂貴就更增加了 它的價值一般。這精選的上等津液組成了面龐,遺傳的莖桿又賦予它海外珍果或著名海鮮的香味。

一個偶然事件驟然間給我外祖母和我送來了合適的手段,使我們在大旅社的所有房客眼中,威信立即提高。確實,就在那頭一天,那位老婦人從自己家中下得樓 來。前有小廝開路,后有貼身女仆小跑跟隨,手中拿著忘下的一本書和一條毯子。靠著這些,對人的心靈產(chǎn)生了影響,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好奇和崇敬。看得出來, 德·斯特馬里亞先生比任何人都更無法擺脫這種好奇和崇敬。就在這時,旅館經(jīng)理向我外祖母彎下身來,出于客氣(就象將波斯國王或拉娜瓦洛王后①指給一個默默 無聞的看熱鬧的人看一樣。顯然這個看客不可能與那權(quán)勢炙手可熱的君王有任何關(guān)系,但也會覺得曾在幾步開外的地方見過他很有意思),向她耳邊溜出一句:" 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就在此刻,這位老婦人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我的外祖母,情不自禁地射出驚喜交加的目光。

①指拉娜瓦洛娜三世(1862--1917),她1883--1897年曾為馬達(dá)加斯加王后,后被流放到留尼汪及阿爾及利亞。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對于要接近德·斯特馬里亞小姐而無可求助的我,最有魔力的仙女以一個小老太太的形象突然出現(xiàn),還有什么會比這個更能使我心花怒 放,諸位可以想見。實際上,我再也聽不見任何人講話的聲音。從美學(xué)觀點來說,人的數(shù)量極其有限,不論到哪里去,都經(jīng)常會體驗到見到熟人的快樂,即使不像斯 萬那樣到前輩大師的畫面中去尋找也會遇到。就這樣,我們到巴爾貝克小住的頭幾天,我就遇到勒格朗丹,斯萬的門房和斯萬太太本人。勒格朗丹成了咖啡店的侍 者;斯萬的門房成了過路的陌生人,我沒有再見過他;斯萬太太則成了游泳教練。對于相貌和思想方法上具有某些特點的人,似乎有一種磁現(xiàn)象,將他們彼此吸引到 一起,緊緊抓住分不開,以至于大自然這樣將一個人引進一個新的機體時,并不會使這個人受到過分的損傷。勒格朗丹變成了咖啡店侍者,但是他的個頭,他鼻子的 側(cè)影和下巴的一部分都保持完好。斯萬太太變成了男性*,加上游泳教練的身份,不僅僅她平時的長相跟隨著她,甚至某種說話的模樣也跟隨著她。只是她現(xiàn)在系著紅 腰帶,海上稍有長浪涌來,她便舉起小旗,禁止游泳(游泳教練都小心翼翼,難得有人會游泳),對我已經(jīng)用處不大,正像從前斯萬在《摩西生平》那幅壁畫中從葉 忒羅的女兒的面龐中認(rèn)出了她①,也不可能有什么用處一樣。這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可是貨真價實的,她并沒有受到魔法的折磨,魔法一施可就奪去了她的權(quán) 勢。相反,她能夠?qū)⒁环N魔法交給我的權(quán)勢使用,使這權(quán)勢頓時增加百倍。多虧有了這個,我就像有神鳥的翅膀托著一樣,很快穿越了將我與德·斯特馬里亞女兒隔 開的無限遠(yuǎn)的社會地位的距離--至少在巴爾貝克是如此。

①見《斯萬之戀》中描述的情節(jié):斯萬發(fā)現(xiàn)奧黛特與波提切利《摩西壁畫》中葉忒羅的女兒西坡拉相像,因而越發(fā)覺得奧黛特美麗非凡。

可惜,如果說這世界上有誰比任何人都更離群索居的話,那就是我的外祖母了。如果她知道,我對輿論看得很重,我對哪一個人、哪些人有興趣,她甚至不會因 此看不起我,也不會理解我。而這些人,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她大概一直到離開巴爾貝克也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我不敢向她招認(rèn),如果這些人看見她 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話,我會非常高興,因為我感到侯爵夫人在旅館中很有威信,而且她的友情能在德·斯特馬里亞先生眼中提高我們的地位。再說,我外祖 母的這位女友在我心目中也根本不代表貴族中的一員:我的思想還沒有停駐在她的姓上面時,這個姓氏在我耳邊就已那么熟悉,我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我還是孩童時, 就常聽見家里人提起這個姓。她的貴族頭銜也只不過在姓氏上加上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特殊玩藝而已,就像一個不常見的名字一樣。街名也是如此。在拜倫爵士街①, 那么大眾化、那么俗氣的羅什舒阿街②,或在格拉蒙街,③發(fā)現(xiàn)不了任何比萊翁思-雷諾街④或希波里特-勒巴街⑤更高尚的東西。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也好,她 的表兄麥克馬洪也好,并不使我想到一個什么特殊世界的人。對麥克·馬洪⑥和也是共和國總統(tǒng)的卡爾諾⑦以及拉斯巴耶⑧,我也不加區(qū)分。弗朗索瓦絲一起買過拉 斯巴耶和教皇庇護十一世的照片。

①拜倫爵士街位于巴黎第三區(qū),于這位英國詩人逝世的次年1825年命名。
②以蒙馬特爾修道院女院長(1717--1727)瑪格麗特·德·羅什舒阿的名字命名,位于巴黎第九區(qū)。直到十八世紀(jì)時,該區(qū)有許多下等酒館。到普氏在世時,此區(qū)內(nèi)有了布雷耶爾音樂廳及羅什舒阿通俗戲院(1910年成為現(xiàn)代劇院)。
③格拉蒙街位于巴黎第二區(qū)。此處原有格拉蒙家族之大公館,十八世紀(jì)末以此命名街道。
④萊翁思-雷諾街于1884年命名,位于巴黎第十六區(qū)。萊翁思-雷諾本為工程師,領(lǐng)導(dǎo)海岸燈塔事宜,著有關(guān)于法蘭西海岸照明之論文。
⑤希波里特-勒巴街于1861年命名,位于巴黎第九區(qū)。希波里特-勒巴為本區(qū)內(nèi)洛萊特圣母院之建筑師。
⑥麥克·馬洪,1873-1879年曾任總統(tǒng)。
⑦卡爾諾,1837年生,1894年被無zheng府主義者卡茲里奧在里昂暗殺。
⑧拉斯巴耶(1794-1878),政治家、醫(yī)生、記者,參加了1830年和1848年革命。

我的外祖母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出門在外,不應(yīng)該再有什么交往,上海濱不是為了去看望人的,要做這種事在巴黎多少時間都有;這寶貴的時間應(yīng)該全部在露 天,面對海浪來度過,而禮尚往來、客氣俗套會使你浪費寶貴的時間。她還以為所有的人都同意她的這個觀點,她下令,老朋友在同一旅館中巧遇,要演一出相互隱 姓埋名的戲。她覺得這樣更方便一些。聽到旅館經(jīng)理提到那個姓氏,外祖母只是扭過頭去,作出似乎沒有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樣子。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明白我的外祖母并不一定要相認(rèn),于是自己也漫無目標(biāo)地望去。她走遠(yuǎn)了。我孤獨地留在那里,好似一個落水者,一艘船只似乎靠近了他,但是,接著,并沒有停下 便消逝了。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也在這個餐廳中用餐,不過是在另一頭。住在旅館里的人或者來這里拜訪的人,她一個也不認(rèn)識,甚至不認(rèn)識德·康布爾梅先生。有一天 德·康布爾梅先生和妻子接受邀請與首席律師共進午餐,果然我看到他并未向那位老婦人打招呼。首席律師與這位紳士同桌進餐,覺得十分光彩,喜不自禁。他回避 往日的朋友,只遠(yuǎn)遠(yuǎn)向他們擠擠眼睛,以便(還算是不加聲張地)暗示這一歷史性*重大事件,為的是不要讓人理解為這是敦請他們前來。

"喂,我想您混得不錯,成了個時髦人物啦!"當(dāng)天晚上首席審判官的老婆對他說。

"時髦?為什么?"首席律師問道,故作驚訝地掩飾自己的喜悅,"是因為我請的客人嗎?"感到自己再裝不下去了,他這樣說道,"可是有幾位朋友共進午餐,有什么可時髦的呢?

他們反正得在哪兒吃飯呀!"

"就是,就是時髦!他們就是德·康布爾梅夫婦①吧,是不是?我確實認(rèn)出來了。那是一位侯爵夫人。而且是貨真價實的。并不通過娶妻得到的頭銜。"

①"德"是加在貴族爵位上的一個標(biāo)記,一般應(yīng)說"德·康布爾梅侯爵",不應(yīng)與爵銜分開,只加"德"字。首席審判官老婆如此說話,表明她對上流社會很不熟悉。

"嗨,她是很樸實的一位女子,非??蓯?,一點沒有客套。我以為你們會來,我直跟你們打招呼……你們來了,我不就給你們介紹了!"他用輕微的譏諷口吻使 這個提議的重要性*稍微減弱一些,就像阿絮埃呂斯對愛絲苔爾說:"要不要把我這列國給你一半?"①一樣。①見拉辛名劇《愛絲苔爾》第二幕第七場。

"不,不,不,不,我們還是躲起來,像平平常常的紫羅蘭一樣的好。"

"我再跟你們說一遍,你們不該那樣,"首席律師回答道,反正危險已經(jīng)過去,他膽子壯起來了,"他們還會把你們吃了!

咱們玩牌吧?"

"太好了,我們都不敢跟您提這個了,你們現(xiàn)在請侯爵夫人吃飯了!"

"噢,算了吧,這些人毫無不同尋常之處。喂,我明天晚上要去跟她們吃飯。你愿意不愿意替我去?我這么說是真心誠意的。說老實話,我也一樣喜歡呆在這里。"

"不,不,不!……那人家要把我當(dāng)反動分子撤職了!"首席審判官大叫大嚷道,因為自己開的這個玩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您也一樣,人家在菲特爾納接待您,"他扭過身對公證人說話,加上這么一句。

"噢!我每個禮拜天去,一個門進,另一個門出。但是他們可不像在首席律師家那樣在我家吃飯。"

德·斯特馬里亞先生那一天不在巴爾貝克,真叫首席律師遺憾。但是他很狡詐地對飯店侍應(yīng)部領(lǐng)班說:

"埃梅,你可以告訴德·斯特馬里亞先生,他并不是在這間餐廳里吃飯的唯一貴族。今天中午與我一起用午飯的那位先生,你可看見?嗯?小胡子,軍人模樣?對,那就是德·康布爾梅侯爵!"

"真的嗎?怪不得呢!"

"這應(yīng)該向他表明,他并不是唯一有貴族頭銜的人。捉弄捉弄他好了!煞一煞這些貴族的威風(fēng),不是壞事。埃梅,你知道嗎,我說的這些話,請你一點也別告訴他。這倒不是為我自己。再說,這些他全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德·斯特馬里亞先生知道了首席律師為他的一個朋友辯護的事,親自出馬自報家門。

"咱們共同的朋友德·康布爾梅夫婦本來正是打算讓咱們在一起聚聚的,不巧咱們安排的日程湊不到一塊,總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首席律師說道, 像所有撒謊的人一樣,自以為人家是不會設(shè)法弄清某一個無足輕重的細(xì)節(jié)的。實際上某個細(xì)節(jié)便足以(如果碰巧你掌握了樸素的事實真相,那真相與這細(xì)節(jié)相互矛 盾)揭示某人的性*格,并叫人永遠(yuǎn)對你存有戒心。

我象往常一樣望著德·斯特馬里亞小姐。她父親走開去與首席律師談話時,就更方便。她的儀態(tài)顯得異常放肆,又始終特別優(yōu)美。例如,她雙肢支在桌上,將酒 杯舉到前臂之上,目光冷淡,很快就無精打采,固有的,家傳的生硬,她的聲音中個人的抑揚頓挫掩蓋不住這種冷淡和生硬,從口氣里人們可以感覺到這些東西。這 使我的外祖母非常不快。那是返祖遺傳的傲慢,每當(dāng)通過某個眼神或某種聲調(diào)她表達(dá)完了自己的思想之后,就要回到那種傲慢的表情上去。這一切必須使注視她的人 想到她的家系上去,是這個家系將這種缺乏人情味、缺乏敏銳感受和缺少寬大胸懷傳給了她。有時她的目光從眼珠那飛快干涸的背景上瞬息閃過,從這目光中可以感 到幾乎謙恭的溫柔,那是感官享樂占主導(dǎo)地位的滋味賦予世界上最驕傲的女子的溫柔。這女子轉(zhuǎn)眼間就只承認(rèn)一種威望,那就是任何可以使她體會到這些感官享樂滋 味的人在她面前的威望,哪怕是一個喜劇演員或者江湖藝人。為了他,說不定她會離開自己的丈夫一整天。有時她的面色*現(xiàn)出肉感而且鮮艷的玫瑰色*,這玫瑰在她那 蒼白的雙頰上盛開,那面色*猶如將肉紅色*加進了維沃娜河中白色*睡蓮的花蕊。從某些這樣的目光和這樣的面色*中,我似乎感覺到,她說不定會輕易應(yīng)允,讓我前來在 她身上尋找她在布列塔尼過的那么富有詩意的生活的味道。也許是太司空見慣了,也許天生與眾不同,也許厭惡自家的貧窮或吝嗇,她似乎并未給這種生活找到很大 的價值,不過,在她的身上就暗暗包含著這種生活。

遺傳給她的意志力,儲備量甚微,賦予她的表情某種懦弱,大概她從那微量的儲備中找不到抵抗力量的源泉。她每次用餐都戴一頂灰色*呢帽,從不變樣,帽上插 著一根已有些過時卻又自命不凡的羽毛。在我眼中,這頂呢帽使她變得更加溫柔,并不是因為這帽子與她那銀白和粉紅的面色*十分相諧,而是因為這頂帽子使我設(shè)想 她很貧窮,這就使她與我更加接近。父親在場,她必須取一種合乎習(xí)俗的態(tài)度,但是對于她面前的人有何感受,如何對這些人進行分類,她已經(jīng)有了與其父親不同的 原則。說不定她在我身上并沒有注意到地位不夠,而是注意到了性*別和年齡。如果哪一天德·斯特馬里亞先生單獨出門,不帶著她,特別是如果德·維爾巴里西斯夫 人走來坐在我們的餐桌上,使她對我們產(chǎn)生一個概念,我可能會壯起膽子去接近她,說不定我們就能交談幾句,約會幾面,關(guān)系更緊密了。如果有一個月,她父母不 在,她一個人就留在那富有浪漫情調(diào)的古堡中了。黃昏時節(jié),在海浪汩汩敲擊的橡樹下,在那色*澤暗淡下去的水面上,歐石南粉紅的花朵發(fā)出更柔和的閃光,說不定 那時我們兩人就能單獨散步了。我們會一起足跡踏遍這個島嶼。對我來說,這小島充滿了魅力,因為它隱藏著德·特斯馬里亞小姐的日常生活,因為它安眠在她雙眼 的回憶中。當(dāng)我穿過這些地點,這些地點以那么多的往事包圍著她,我似乎感到只有在這里,我才真正地?fù)碛兴?。這些往日的回憶如一層面紗,我的欲火真想將它掀 開。還有大自然在女性*與某些人之間投下的回憶(懷著同樣的意圖,大自然對所有的人,在他們與最強烈的快感之間,放上傳宗接代的行為;對昆蟲,在花蜜前放上 花粉,好讓昆蟲將花粉帶走),以便他們受到這樣更能完全占有她的幻覺欺騙之后,不得不首先占有自然景色*,她就在這景色*之中生活。比起肉欲的快感來,這景色* 對他們的想象更有用。但是如果沒有這種肉欲的快感,這景色*是不足以吸引他們的。

可是這時我必須將視線從德·斯特馬里亞小姐身上移開了,因為她父親已向首席律師告辭,并且回來坐在她的對面,提著雙手,好像一個人剛剛得了什么寶物一 樣。他大概認(rèn)為結(jié)識一位重要人物是一件奇怪而簡短的舉動,這舉動本身就已足夠;為了擴展這一舉動所包含的全部意義,握一握手,注視一下也就夠了,并不需要 立即交談,也不需要事后有什么交往的。至于首席律師嘛,這次會見那初次的激動一過去,他就象平日人們有時聽見他談話那樣,對旅館侍應(yīng)部領(lǐng)班開了腔:

"埃梅,我可不是國王;你去國王身旁服侍吧……喂,這頭一道菜小鱒魚,看上去很好吃,咱們再向埃梅要點。埃梅,你們做的這小魚,我看完全可以再叫幾盤。你再給我們送點來,埃梅,悄悄地。"

他不時反復(fù)叫著埃梅的名字,這就使得他請什么人吃飯時,他的客人會對他說:"我看出來,你在這里完全和在家里一樣嘛!"從這種想法出發(fā),客人覺得也應(yīng) 該嘴里不斷地叫著"埃梅",這里面既有膽怯,又有俗氣,又有愚蠢。某些人認(rèn)為,一字不差地模仿跟他們在一起的人,是既聰明又漂亮的事,這些人就是又膽怯, 又俗氣,又愚蠢。他不斷地重復(fù)這名字,但是面帶笑容,因為他既要將他與旅館侍應(yīng)部領(lǐng)班的良好關(guān)系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又要將自己高于他的那種優(yōu)越感表現(xiàn)出來。 旅館侍應(yīng)部領(lǐng)班也一樣,每次他的名字又出來的時候,他都既感動又驕傲地微笑著,表明他既感到受抬舉,又完全明白那是開玩笑。

大旅社這間寬大的餐廳,一般是座無虛席的。對我來說,在這里用飯總是很嚇人的事。當(dāng)旅社的業(yè)主(或者是合伙人公司選出的總經(jīng)理,我不太清楚)來到待上 幾日時,這種情形尤甚。此人并非這一家豪華旅館的業(yè)主,而是七八家旅館的主人。這些旅館遍布法國各地,他就在這些旅館之間往來穿梭,在每一處不時待上一個 星期。這時,幾乎就在晚餐開始時,每天晚上在餐廳入口處,這個小老頭兒就會出現(xiàn),白頭發(fā),紅鼻子,不動聲色*,衣冠整齊,不同尋常。據(jù)說,無論是在倫敦,還 是在蒙特卡洛,他都以歐洲最大的旅館主之一而赫赫有名。

有一次,晚餐開始時我出去了一會,回來時從他面前經(jīng)過。他向我施禮,顯然是為了表明我是他的顧客,但是十分冷淡。我無法辨清這種冷淡的原因,是一個人 忘不了自己的身分,而表現(xiàn)出的矜持,抑或是對一個無足輕重的顧客的蔑視。反過來,面對那些十分重要的客人,總經(jīng)理鞠躬時亦同樣冷淡,但是腰彎得更深一些, 畢恭畢敬,垂下眼皮,好象在葬禮上站在死者父親面前或圣體面前一樣,除了這種冷淡而又難得的敬禮之外,他一動不動,似乎為了表明他那前突而又熠熠閃光的雙 眼什么都看得見,什么問題都能解決,在"大旅社的晚餐"中,既保證各種細(xì)處完美,又保證總體和諧。顯然他感到自己比導(dǎo)演高明,比樂隊指揮高明,是真正的大 元帥。他認(rèn)為,將凝視提高到最高程度,就足以保證一切就緒,犯下的任何過失也不會導(dǎo)致完全潰敗。為了負(fù)起自己的責(zé)任來,他不僅僅不作任何手勢,甚至眼睛也 不眨一眨。由于注意力集中,那眼睛幾乎都化成了化石??蛇@眼睛對全部行動一覽無余,而且指導(dǎo)著全部行動。我感到甚至我那羹匙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一喝 完湯,他就溜之大吉了??墒撬麆偛诺臋z閱,叫我整個晚餐過程都沒有胃口。

他的胃口倒極佳,因為他象一個普通人一樣,與所有的人同時在餐廳中用午餐。大家都看得出來,他那餐桌只有一點特殊,那就是在他吃飯過程中,另一位經(jīng) 理,平常的那位,一直站在他身旁與他談話。因為這位經(jīng)理是總經(jīng)理的下級,他極力拍總經(jīng)理的馬屁,而且對總經(jīng)理怕得要命。吃午飯時我的恐懼有所減少,因為總 經(jīng)理這時消失在顧客之中,極力不引人注目,如同一位將軍坐在一家飯館里,飯館中也有士兵,他要顯出不管他們的模樣。盡管如此,穿制服的仆役環(huán)繞四周,門房 向我宣布"他明天早晨走,到迪納爾去。從那,他到比亞里茨去,然后到戛納去"時我總算呼吸更自由一些了。

我在旅館中沒有什么交往,而弗朗索瓦絲結(jié)交了許多熟人,這就使我在這里的生活不僅很凄涼,而且很不舒服。看上去,似乎她結(jié)交的人應(yīng)該使我們辦事方便。 實際則正相反。雖然那些無產(chǎn)者很難叫弗朗索瓦絲把他們當(dāng)熟人待,只有在極為彬彬有禮待她的某些條件下,才能達(dá)到這個目的。反過來,他們一旦達(dá)到這種地位, 那弗朗索瓦絲心中就只有他們了。她的老經(jīng)驗已經(jīng)教她明白了,對她主人的朋友,可以絲豪不受約束。如果她有要緊的事,就可以把一位前來看望我外祖母的太太打 發(fā)走。但是對她自己的熟人,就是說那些難得為她那難得的友情所接納的平民百姓,她的行為可是遵照最細(xì)致周到、最絕對的外交禮儀的。

弗朗索瓦絲認(rèn)識了主管飲料的掌班,認(rèn)識了一個小小的貼身女仆,她是給一位比利時太太做長裙的。弗朗索瓦絲認(rèn)識他們以后,午飯后再也不馬上上樓為我外祖 母準(zhǔn)備各種器物,而是在一小時之后,因為主管飲料的掌班要給她弄咖啡或者藥茶喝,那個貼身女仆要她去看自己怎樣做衣裳。而拒絕他們是不可能的,是屬于不可 為之事之列。此外,她對那個小貼身女仆特別關(guān)心。那人是一個孤兒,幾個陌生人將她養(yǎng)大,她就要到那些人家里去過幾天。這種情形激起弗朗索瓦絲的憐憫之情, 也激起她那善意的蔑視。她自己有家庭,從父母那里繼承了一所小房子,她的兄弟在那里養(yǎng)了幾頭-乳-牛。她不能將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視為她的同類。這個小姑娘希望 八月十五①時去看望她的恩人。弗朗索瓦絲情不自禁地反復(fù)叨念著:"她真叫我好笑。她說:'我希望八月十五回家去。'她說'家'!那根本不是她的老家,而是 收養(yǎng)她的人,可她還說'家',好象真是她的家似的??蓱z的小姑娘!她真窮得可以,都不知道什么叫有個自己的家了。"

①8月15日西方為圣母升天節(jié)。

弗朗索瓦絲與顧客帶來的一些貼身女仆要好,這些人跟她一起在"郵件處"用晚飯。她們看見她那漂亮的花邊便帽和條的體態(tài),把她當(dāng)作是一位太太,說不定是 貴族太太,因境況不佳或者對我外祖母非常依戀而來給她當(dāng)個隨身人。如果弗朗索瓦絲只與這些人要好,一言以蔽之,如果她只與不是旅館的人要好,那害處還不 大,因為她還不會妨礙旅館的人為我們做事。其實,即使她不認(rèn)識旅館的人,這些人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對我們有什么用。可是弗朗索瓦絲也與一個飲料掌班、一個 廚房里的人、一個管一層樓的女管事交上了朋友。結(jié)果是,在我們的日常起居上,弗朗索瓦絲新來乍到,還什么人都不認(rèn)識時,為一點點小事,她就亂按鈴叫人。有 時時間不合適,我外祖母和我都不敢按鈴,她卻敢。我們?nèi)绻麨榇藢λ约优u,她便回答說:"花了不少錢嘛,就得這樣!"似乎那錢是她付的。而現(xiàn)在,自從她 成了廚房里一個大人物的朋友后,我們本以為這對我們住得舒服一些是個好兆頭。然而不是這樣,如果外祖母或我腳冷,哪怕是正常時間,弗朗索瓦絲也不敢按鈴。 她說,這樣會叫人產(chǎn)生不好的印象,因為這等于逼他們再把鍋爐升起來,或者妨礙仆人吃晚飯,他們會不高興的。最后她還要用上一個固定詞組:"事實是……", 雖然她自己說時也不大有把握,可是這句話的意思仍很明顯,明明白白地是說我們不對。我們也不堅持,生怕她再對我們來上一個固定詞組,而且更厲害得多:"有 什么了不得!……"結(jié)果是:因為弗朗索瓦絲成了燒熱水的人的朋友,我們反倒再也沒有熱水了。

最后,通過我外祖母,我們也認(rèn)了一個熟人,雖然她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有一天早晨她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在一扇門邊迎面相遇,不得不上前搭話,事先 雙方都作出驚訝和猶豫不決的手勢,作出后退、懷疑的動作,最后又因禮節(jié)和高興做出抗議的動作,就象莫里哀戲劇的某些場面一樣:兩個演員相距幾步遠(yuǎn),但是長 時間各自在一邊進行獨白,忽然,他們你看見了我,我看見了你,最后又兩人一起說起話來,對話之后就來了個合唱,兩人擁抱在一起①。

①普氏可能想到了莫里哀《婦人學(xué)堂》的開頭。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出于謹(jǐn)慎,過了一會就想離開我的外祖母??墒峭庾婺赶喾?,更希望一直挽留她到午飯時刻,極力想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收到信件既比我 們早,又能吃到上好的烤肉(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很貪吃,她很少品嘗旅館里的飯菜。我們是在旅館里用餐的。我的外祖母總是引用塞維尼夫人的原話,認(rèn)為旅館 的飯菜是"富麗堂皇到叫人餓死"①的)。從此,侯爵夫人養(yǎng)成了習(xí)慣,每天在餐廳里等人家給她上菜時,便到我們身旁坐一會,而且不許我們站起身來,不許我們 在任何事上為她忙碌,至多在我們吃完午飯,桌上杯盤狼藉的時刻,常常多待一會與她聊聊。

我呢,為了能愛上巴爾貝克,為了保持我置身于地球盡頭的想法,我竭力向更遠(yuǎn)的地方望去,只看見大海,在那里尋找波德萊爾所描寫的各種效果,只有上什么 大魚的日子我的目光才低垂下來注視餐桌。這海中魔怪與刀叉相反,與原始時代是同時代之物。那個時代,生命開始在大洋之中涌流,在西梅里安②時代,魚類那無 數(shù)椎骨和藍(lán)色*、粉紅色*神經(jīng)的軀體已經(jīng)由大自然創(chuàng)造出來,而且是按照一種建筑藍(lán)圖,好象一座多色*彩的海上教堂一樣。

①出自塞維尼夫人1689年7月30日致其女兒函。說的是瓦納主教的華宴。意思是菜肴極為豐盛,但是客人不敢吃,因為全是不好消化的東西。
②這是古代的一個民族,荷馬在《奧德賽》中曾經(jīng)提到。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數(shù)次提到。據(jù)說這些人生活在天涯海角,永遠(yuǎn)是黑夜。

一個理發(fā)師正在畢恭畢敬地服侍一位軍官。一位顧客走進來,理發(fā)師見那軍官認(rèn)出了顧客,并與他搭起話來,聊上一會。理發(fā)師很高興,他明白這兩位屬于同一 階層,去拿肥皂碗時,禁不住微微一笑,因為他知道在他這店里,在使用洗頭肥皂這粗俗的活計之上,還可加上社會上的、甚至貴族味道的快樂。埃梅也像這個理發(fā) 師一樣,他看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是老熟人,去給我們端漱口水時,那種微笑和一位很會適時走開的家庭主婦那既自豪又謙虛又非常不引人注目的微 笑一樣。也可以說那是一位興高采烈而又深受感動的父親,他密切地注視著在他的餐桌上結(jié)成訂婚禮的子女的幸福,而又不去打擾這種幸福。再說,只要聽人道出一 個有貴族頭銜的人名,埃梅就會顯得興高采烈。這與弗朗索瓦絲正好相反,誰若是在她面前說"某某伯爵",她的臉色*沒有不-陰-沉下來,話語沒有不變得干巴巴而又 簡短的。但這并不說明她鐘愛貴族的程度就比埃梅差。

其次,弗朗索瓦絲還有一個本事,那就是她能從別人身上找出其最大的缺點來。她很為此自豪。埃梅屬于令人愉快又充滿善良純樸的一類人,弗朗索瓦絲則不 然。給埃梅他們講一件多少帶點尖刻味道、但在報紙上沒有的、尚未發(fā)表的事情時,他們便感到非常高興,而且形諸于色*。弗朗索瓦絲可不愿露出驚異的神色*。奧地 利大公魯?shù)婪颌?,她從來就沒想過有這么個人。若是在她面前說,這位大公并沒有象人們認(rèn)為確有其事那樣已經(jīng)死掉,而是還活著,她也會回答"對",似乎她早就 知道一樣。此外,還應(yīng)相信,她雖然那樣謙恭地稱我們?yōu)橹魅耍覀円矌缀跬耆Z服了她,但是她出身的家庭在自己的村莊里境況富裕,地位獨立,享有一定威望, 這個家庭的地位一定受到這些貴族的干擾。所以,即使是從我們嘴里她聽到一個貴族的姓名,她也沒有不強忍怒氣的。而埃梅則相反,他自孩童時代起便在貴族家中 當(dāng)仆役,甚至可以說他是靠慈善在這些人家長大的。

①魯?shù)婪颍?858-1889)為奧地利國王弗朗索瓦-約瑟夫一世的獨生子,1889年,人們在梅耶林的獵宮中找到他與情婦瑪麗亞·維茨拉的尸體,不知他們是自殺還是被暗殺。

因此,對弗朗索瓦絲來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因自己是貴族就需要向人討?zhàn)?。至少在法國,這正是那些大老爺和貴婦人的天才之所在,也是他們唯一操心的 事。有些仆人,就他們的主人與他人的關(guān)系,不斷收集些只言片語,從中有時得出錯誤的推理--就象人對動物的生活得出錯誤的推理一般。弗朗索瓦絲遵循這個傾 向,總是覺得人家"虧待"了我們。再說,和她對我們極度偏愛一樣,她從別人使我們不快中得到快樂,這也很容易使她得到這個結(jié)論。但是,當(dāng)她看到,而且決不 可能看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和對她本人的百般殷勤照顧以后,她便原諒了這位夫人身為侯爵夫人,而且由于她不停地感謝這位夫人身為侯爵夫人,她喜 歡這位夫人勝過我們認(rèn)識的所有的人。這是因為我們認(rèn)識的人當(dāng)中,確實沒有哪一個能努力做到這樣持續(xù)不斷地?zé)崆閭浼?。每次我外祖母發(fā)現(xiàn)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正看一本書,或者說覺得一位女友贈她的水果漂亮,一小時過后,一位貼身男仆就會上樓來將書或水果送給我們。待我們此后與她相見、向她表示感謝時,她總是作 出要給她贈物找一個特殊用途以作為遁辭的模樣,只是說:"那書并不是什么杰作,可是報紙到得這么晚,非得有點東西看不可。"或者說:"在海邊,弄些可以放 心的水果,是比較謹(jǐn)慎的做法。"

"可我覺得你們從來不吃牡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更增加了我那時的厭惡印象,因為牡蠣的活肉叫我討厭,更甚于粘乎乎的海蜇,這兩樣使我 覺得巴爾貝克海灘黯然失色*),"這一帶海邊,牡蠣非常鮮!啊,我要吩咐我的貼身女傭人,去取我的信時將你們的信也一起取來。怎么,您的女兒每天給您寫信? 你們能找得出那么多話相互傾訴嗎?"

我的外祖母沉默不語??梢韵嘈胚@是出于蔑視。她在給我媽媽的信中反復(fù)地寫到塞維尼夫人那句話:"剛剛收到一封信,過一會又想再收到一封,我全靠收信才 能呼吸。①我的這種感覺,能理解的人微乎其微。"下面的結(jié)論是:"我尋求屬于這少數(shù)之列的人,我回避其他人。"我真擔(dān)心她會將這個結(jié)論應(yīng)用在維爾巴里西斯 夫人身上。她不得不轉(zhuǎn)換話題,對前一天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叫人給我們送來的水果大加贊揚。那水果也確實精美之至,旅館經(jīng)理雖因自己的水果盤深受蔑視而妒 意大發(fā),依然對我說:"我跟您一樣,比起其它任何餐后小吃來,我更喜歡水果。"我的外祖母對自己的女友說,旅館里上的水果一般都非常糟糕,因此她對這些水 果就更加喜歡。

"我可不能象塞維尼夫人那么說,"她補充一句道,"如果我們異想天開想找一個壞水果,則不得不叫人從巴黎弄來。"②

①此句見于塞維尼夫人1671年2月18日致女兒函。下面兩句卻不在此函中。
②見塞維尼夫人1694年9月9日函,原話是這樣的:"如果我們異想天開想找到一個壞甜瓜,可能就不得不叫人從巴黎弄來了,這里是沒有的。"

"啊,對,您看塞維尼夫人的《書信集》。我從頭一天就看見您手里拿著她的《書信集》(她忘了,她在門邊與外祖母相遇之前,在旅館里從未見過我的外祖母)。她總是操心她的女兒,您不覺得有點過分?她談女兒談得太多了,不可能是真心誠意的。她寫的東西不夠自然。"

外祖母覺得辯論毫無用處。為了避免在無法理解她之所愛的人面前談?wù)撨@些事,她干脆把手提包放在《德·博澤讓夫人回憶錄》上邊,把那本書遮住。

弗朗索瓦絲戴著一頂漂亮的便帽,旅社的全體人員對她敬重備至。她下樓"到信件處去吃飯",她稱這個時刻為"中午十二點"。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如在這 時遇到她,便攔住她打聽我們的消息。弗朗索瓦絲將侯爵夫人委托的話轉(zhuǎn)達(dá)給我們,她模仿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嗓門說道:"她說:'您一定向他們問好。 '"她以為是逐字逐句引用那位夫人的話,可是歪曲的程度,不亞于柏拉圖歪曲蘇格拉底的話①,或者圣約翰歪曲耶穌的話。自然弗朗索瓦絲對這種關(guān)切十分感動。 外祖母擔(dān)保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從前姿色*出眾。弗朗索瓦絲可不相信,她認(rèn)為外祖母出于階級利益在信口開河,富人反正總是護著富人。確實,那出眾的姿 色*,如今已殘留無多。除非比弗朗索瓦絲更具藝術(shù)家氣質(zhì),僅要注視她,而且要對每個線條進行研究。

①(前)柏拉圖確實在其《對話錄》中經(jīng)常提及蘇格拉底。仔細(xì)研究以后,確實蘇拉底的形象與柏拉圖給我們描述的不盡符合。

"我得想著哪一次問問她,是不是我搞錯了,她是不是與蓋爾芒特家有什么親戚關(guān)系,"外祖母對我說。這話激起我滿腔怒火。這兩個姓氏,一個是通過親身體 驗?zāi)堑桶蓯u的門進入我的心中,另一個是通過想象那金色*的大門進入我的心中。說這兩個姓氏之間有共同的宗室,我怎能相信?

人們經(jīng)??匆姳R森堡親王夫人走過,已經(jīng)有好幾天了。車馬華麗,她本人身材高大,紅棕頭發(fā),美麗非凡,只是鼻子有些過大。她在此地度假,住幾個星期。她 的敞篷四輪馬車停在旅館門前,一個小廝過來與旅館經(jīng)理說話,又回到馬車旁,然后送來一些上好的水果(集各種水果于一個籃子之中,正如海灣本身將各個季節(jié)都 匯集在一處一般),附一張卡片:"盧森堡親王夫人",上面用鉛筆寫了幾個字。藍(lán)瑩瑩的、閃閃發(fā)光的、滾圓的李子,跟此刻大海那么圓一樣;透明的葡萄掛在枯 枝上,好似明媚的秋日;天青石般的梨子。這些水果,送給哪一位隱姓埋名住在這里的王子呢?這不會是送給外祖母的女友的,親王夫人希望來拜訪她。可是第二天 晚上,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就差人給我們送來了新鮮而又金光閃閃的串串葡萄,一些李子和梨。雖然李子已變成了紫色*,猶如我們進晚餐時刻的大海;雖然天青色* 的梨子上,已漂著玫瑰色*的云朵,我們還是認(rèn)出了這些水果來自何處。

過了幾天,上午在海灘上有交響樂音樂會演出,散場時我們遇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我堅信自己聽到的作品(《洛亨格林》序曲,《坦豪斯?fàn)枴发傩蚯龋?表達(dá)了最高的真理,盡量提高自己以達(dá)到那作品的境界。為了理解這些作品,我從自身提煉出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東西,也將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東西賦予這些 作品。

①均為瓦格納的歌劇作品,分別于1850年和1845年上演。

外祖母和我從音樂會出來,踏上歸途回旅館。我們在海堤上停了一會,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交談幾句。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在旅館里為我們 訂了火腿干酪夾心面包片和奶油蛋。就在這時,我望見盧森堡親王夫人從遠(yuǎn)處向我們走來。她半拄著一把陽傘,那高大而美麗的身軀現(xiàn)出微微的曲線,劃出帝國時代 美貌風(fēng)流的女子珍愛的阿拉伯圖案。這些女子雙肩下垂,后背上提,臀部凹陷,腿部繃緊,很善于使她們的身軀像一條圍巾一樣無精打采地飄動。穿過軀體的那條肉 眼看不見的柔軟而傾斜的莖桿作為骨架,她們的身軀便圍繞著這骨架飄動。

盧森堡親王夫人每天上午出來在海灘上轉(zhuǎn)一圈。那時節(jié),所有的人都洗完了海水浴,上岸準(zhǔn)備吃午飯了。她是非到一點半鐘才進午餐的,所以,洗海水浴的人早 就放棄了那空蕩而灼熱的海堤之后,她才返回自己的別墅。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向她介紹我的外祖母,也想介紹我??墒遣坏貌幌蛭以儐栁业男彰?,因為她想不起 來了。說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姓什么,或者說,她早就忘記我外祖母將自己的愛女嫁給誰了。我的姓氏似乎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留下強烈的印象。這時,盧森 堡親王夫人已向我們伸出了手。當(dāng)人們向奶媽帶著的嬰兒微笑時,常常還要加上一個親吻。她與侯爵夫人說話過程中,不時轉(zhuǎn)過頭來帶著這種親吻的雛形,向外祖母 和我投過柔和的目光。她希望不要顯出自己地位比我們高的樣子,但是她肯定沒有計算好這段距離。由于計算錯誤,她的目光充滿了善意,以至于我看到她就要像撫 摸兩頭可愛的動物那樣用手來撫摸我們。在馴化動物園①里,兩頭可愛的小獸就會越過鐵絲網(wǎng),朝她伸過頭去。頓時,這種關(guān)于動物和布洛尼森林的想法在我心中固 定下來。

①在巴黎布洛尼森林附近。

那時節(jié),海堤上盡是來往走動、高聲叫賣的小販,賣的是點心,糖,小面包之類。親王夫人不知道怎樣表示她的好意,便攔住了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的第一個小販。 他只剩下一塊黑麥面包了,就是人們?nèi)咏o鴨子吃的那種。親王夫人買了這塊面包,對我說:"這是給你外祖母的。"可是她卻把面包遞給了我,微微一笑對我說:" 你親自交給她吧!"她大概以為,在我與動物之間如果沒有中介,我的快樂就會更其完整了。

又有其他小販走過來,她將所有的東西都買了來,塞滿了我的口袋,有扎好的一包一包,有角帽形小點心,有羅姆酒蛋糕,有大麥糖。她對我說:

"你自己吃,也給你外祖母吃吧!"

然后她叫穿紅錦鍛衣服的小黑人給商販付錢。那小黑人到處跟隨著她,成了海灘上的奇景。此后,她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告別,并向我們伸過手來,有意對 我們和她的女友一視同仁,當(dāng)密友對待,而且有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使我們能夠接近她。不過有一次,她似乎將我們的水平在人的階梯上放得不那么低,因為她與我們 的平等,是通過親王夫人向我外祖母溫柔而充滿母愛的微微一笑來表示的。人們像向一個大人告別一樣向一個淘氣孩子道再見時,就是這樣微笑的。我的外祖母在進 化上產(chǎn)生了美妙的飛躍,她不再是一只鴨子或一只羚羊,而已經(jīng)成了斯萬太太大概會稱之為的"baby"①。最后,親王夫人離開了我們?nèi)齻€人,到充滿陽光的海 堤上繼續(xù)散步去了。她那美麗的腰肢彎曲著,象繞在木棍上的一條蛇一樣,纏繞在合攏起來拿在手中、白底藍(lán)花的陽傘上。

①英語:嬰兒。

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親王夫人。我說第一位,因為馬蒂爾德公主從儀態(tài)上說完全不是親王夫人。這第二位,以后諸位會看到,以其鐘情也叫我大吃一驚。第二 天,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覺得你們很迷人。這個女人很有眼光,心地十分善良。她跟那許多女君主或親王夫人可不一樣。她具有真正的價值。"這 時我便明白了,那是一種大老爺?shù)暮吞@可親,自愿在國君與資產(chǎn)階級之間充當(dāng)中間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又用堅信不疑的神情加上一句:"我想,她會很高興再 與你們見面。"她非常高興能對我們這樣說。

離開盧森堡親王夫人之后,當(dāng)天下午,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告訴我一件事,叫我更為驚異,而且又不屬于和藹可親的范圍。

"你父親可是部里的司長?"她問我道。"?。?jù)說你父親是個美男子。此刻他正在作美妙的旅行。"

幾天以前,我們從母親的一封信中獲悉,我父親和他的旅伴德·諾布瓦先生丟失了行李。

"行李找到了,更正確地說,根本就沒丟,就是這么回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不知道為什么,對旅行的細(xì)節(jié),她似乎比我們知道更詳細(xì)。"我 想你父親下個星期要提前回來了,他大概放棄去阿爾及西拉的計劃了。不過他想在托萊多①多呆一天,因為他對提香的一個弟子②十分欣賞。我想不起此人的姓名 了,不過在當(dāng)?shù)啬鞘呛苡忻麣獾摹?

①西班牙城市。
②此弟子即指西班牙畫家格雷戈。

對她所認(rèn)識的那群人單純、細(xì)微而又模糊的騷動,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向是用不動聲色*的眼鏡遠(yuǎn)遠(yuǎn)打量的。我自忖,是什么巧合,使得她觀看我父親的那個 地方,正好嵌了一塊無限放大的鏡片,使她那么有立體感地、極為詳細(xì)地看到了我父親所有令人愉快的東西,例如使他不得不回家的偶然事件呀,在海關(guān)遇到的麻煩 呀,對格雷戈①的興趣呀等等。這塊鏡片改變了她視野的比例尺,在萬頭攢動的蕓蕓眾生中唯一使她看到這一個人,就象居斯塔夫·莫羅畫朱庇特在一個軟弱的下界 女子旁邊,將他畫得超人大小一樣。②

①格雷戈(1541-1614),西班牙畫家。
②大概指的是《朱庇特與塞墨勒》一畫,畫上,朱庇特將塞墨勒置于自己膝上,塞墨勒猶如其掌中玩物。也有說指的是《朱庇特與歐羅巴》。

我的外祖母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告辭,以便我們能在旅館前多呼吸一會新鮮空氣,一面等待著人家隔著玻璃窗向我們打招呼,說我們的午飯已經(jīng)備好。這時只聽得一陣喧囂。原來是野蠻人部落國王那年輕的情婦剛剛洗罷海水浴,回來進午餐。

"這真是一大害,她應(yīng)該離開法蘭西!"首席律師此時正經(jīng)過這里,他義憤填膺地大喊大叫。

公證人的老婆卻眼睛睜得大大地,死死盯著冒牌女君主。

"布朗代太太那樣望著這些人,多么叫我著惱,我簡直沒法告訴你,"首席律師對首席審判官說道,"我真想給她一記耳光!這個女無賴,你這么看她就提高了 她的身份,她就盼著人家注意她呢!你叫布朗代提醒提醒她,告訴她這很可笑。我呀,如果他們再作出對這些冒牌貨加以注意的模樣,我再也不跟你們一道出去 了!"

盧森堡親王夫人的馬車,在她前來送水果那天,已在旅館前停過。她的前來,自然也未逃過公證人、首席律師和首席審判官的老婆那一群人的眼睛。這幾個女人 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這么受到敬重,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到底配不配,她們已經(jīng)手忙腳亂了一些時候,想知道她是真正的侯爵夫人還是一個女冒險家。德· 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穿過大廳時,到處刺探不對頭的事的首席審判官老婆從活計上抬起頭來,望著那位夫人,那勁頭叫她的女友們笑個半死。

"噢,我呀,你們知道,"她驕傲地說,"我一開始總是往壞處想。非給我拿出一個女人的出生證和公證人證件,我才會相信這個女人真正結(jié)了婚。此外,你們別害怕,我要進行小小的調(diào)查。"

于是,每天這些女人都笑著跑來問:

"我們是來聽新聞的。"

盧森堡親王夫人前來拜訪的那天晚上,首席審判官的老婆把一根手指擱到嘴上。

"有新鮮事。"

"?。∷媪瞬黄?,邦森太太!我從未見過……你說,你說怎么啦?"

"咦,一個女人,黃頭發(fā),臉上擦的粉有一尺厚,一里開外就能聞到馬車味,只有那些小姐才會有這樣的車,她剛才來看望那位所謂的侯爵夫人啦!"

"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嘿,你們看哪!就是我們看見的那位太太,你想起來了嗎,首席律師?我們真覺得她不怎么樣,可不知道她是來看侯爵夫人的。一個女的,帶一個小黑人,是不是?"

"就是,就是。"

"啊,你們說得夠多了。你們不知道她的姓名嗎?"

"知道,我故意裝作走錯門了,拿著了她的名片,她的外號叫盧森堡親王夫人!我多加提防就是有道理嘛!這地方,人很混雜,還有這類天使男爵夫人①來搞魚目混珠,真是夠愜意的!"

首席律師向首席審判官引證了馬杜林·雷尼埃和瑪塞特②的故事。

①"天使男爵夫人"是小仲馬1855年寫的一個劇本《半上流社會》中的女主角。她是一個交際花,試圖通過嫁人進入上流社會,但是沒有成功。
②馬杜林·雷尼埃(1573-1613),著有諷刺作品《瑪塞特》,敘述一個浪蕩女人晚年成了虔誠的教徒的故事。

再說,這一誤會,并非象一出輕松的喜劇里那些第二幕形成到最后一幕便解除了的誤會一樣只是暫時性*的。德·盧森堡親王夫人是英國國王和奧地利國王的外甥 女。當(dāng)她前來接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坐馬車兜風(fēng)時,這兩人總顯得兩大怪一般,屬于那種水城難以躲開的怪物。圣日耳曼區(qū)的人,在大部分資產(chǎn)階級人士 眼中,有四分之三是輸光了賭本的惡棍(再說,個別人有時也確是如此),所以,任何人都不會接待他們的。在這方面,資產(chǎn)階級是太老實了,因為貴族老爺?shù)拿?決不會妨礙他們自己在凡是資產(chǎn)階級永遠(yuǎn)不會受到接待的地方得到垂青,受到接待。而貴族自認(rèn)為資產(chǎn)階級了解這一點,所以他們在與己有關(guān)的事情上裝得天真純 樸,而對他們那些窮愁潦倒的朋友則故作誹謗,這就造成了誤會。如果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偶爾與小資產(chǎn)階級發(fā)生關(guān)系,因為這個貴族非常富有,恰巧主持最大的一些 財團,資產(chǎn)階級終于會看到,一個貴族當(dāng)資產(chǎn)階級成員也很相稱。但他還會發(fā)誓說,這個人絕不會與一個破了產(chǎn)的賭徒侯爵交往,認(rèn)為侯爵越是和藹可親,他就越?jīng)] 有人緣。待到大宗生意管理委員會主席公爵先生娶了賭徒侯爵先生的女兒作自己的媳婦,資產(chǎn)階級就更莫名驚詫了。那位侯爵雖是個賭徒,但他的姓氏在法國最為古 老。正如一國之君寧愿娶已被廢黜的國王之女作自己的兒媳,也不愿娶現(xiàn)任共扣國總統(tǒng)之女給自己兒子為妻一樣。這說明這兩個世界之間彼此的看法都很虛幻,正如 巴爾貝克海灣這一端海灘上的居民對位于海灣另一端海灘的看法也很廢幻一樣:從里夫貝爾隱約可以望見馬克維爾這個"驕傲的公主"。但是就是這一點也是騙人 的,因為里夫貝爾的人以為,從馬古維爾也能看見里夫貝爾。事實上與此相反,里夫貝爾的燦爛美景,從馬古維爾那里,大部分是看不到的。

我突然發(fā)燒,請來了巴爾貝克的醫(yī)生。這位醫(yī)生認(rèn)為我不應(yīng)該整天待在海邊風(fēng)吹日曬,給我開了幾個藥方。外祖母表面上恭恭敬敬地拿了藥方,但我從那表面的 恭恭敬敬上立刻看出來,她已堅定地下了決心,不照任何藥方去買藥。但是她對醫(yī)生的保健建議很重視,接受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好意,下午帶我們坐馬車去 兜風(fēng)。這樣,上午,直到午飯前,我便在我的房間與外祖母的房間之間竄來竄去。

外祖母的房間與我的房間不一樣,不直接面對大海,而且從三個不同角度采光:海堤的一角,一個內(nèi)院,田野。這房間內(nèi)的器物也與我的房間不同,有上面繡著 金銀絲線和粉紅花朵的沙發(fā)。一走進去便聞到的那種清新芬芳,似乎從那玫瑰色*的花朵上散發(fā)出來。我更衣出去散步之前,穿過這個房間。這時,從南面進來的光 線,與不同時刻進來的光線一樣,折斷了墻角,在海灘的反光旁,將絢麗多彩的臨時祭壇安放在五屜柜上,似乎放上了小徑上盛開的鮮花;光線那收攏、顫抖而又溫 暖的雙翼掛在墻壁上,隨時準(zhǔn)備重新飛起。那光線像洗浴一般,曬熱了小院一側(cè)窗旁一方外省地毯,陽光如葡萄藤一般裝點著小院,為小院的美麗動人、豐富多彩又 加上動態(tài)的裝飾,好似將沙發(fā)上那繡花絲綢一層層剝下,并將其金銀絲邊一一取下一般。這個房間有如一面棱鏡,外面光線的七色*在這里分解;有如蜂巢,我就要品 嘗的白晝的津液在這里溶解,散開,芳香醉人,看得見,摸得著:有如希望之園,溶成怦然跳動的銀光和玫瑰花瓣。不過,先于一切的,還是我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今 天早晨在海濱如涅瑞伊得斯①般游玩的大海是什么模樣。我拉開窗簾。每一個模樣的大海停駐的時間從未超過一天。第二天,就是另一個大海了,偶爾也與前一日的 大海相像。但我從未見過完全相同的大海出現(xiàn)過兩次。

①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里斯的五十個女兒之一,在希臘詩人筆下,她"以微笑自娛",勒貢特·德·利爾則稱她是"歡樂的格勞科斯女神"。在希臘神話中,海神格勞科斯本為男性*。

有時,大?,F(xiàn)出那樣罕見的美,我遠(yuǎn)遠(yuǎn)見了,驚異萬狀,更加歡喜。是這一天早晨,而不是另一天早晨,半開的窗扉在我沉迷的眼前展現(xiàn)出格勞科期女神的麗 姿。她那慵懶的秀色*,無力的呼吸,像朦朧的藍(lán)寶石那樣半透明。透過這藍(lán)霧,我看到了給她點染上顏色*的可以稱得出來的各種無素在涌流。啊,真是得天獨厚!女 神露出睡意朦朧的笑容,令肉眼看不見的薄霧使陽光發(fā)出千變?nèi)f化。這看不見的薄霧,無非是在她那半透明的表面周圍所保留的一塊空間而已。正因為有這一方空 間,那表面就變得更為縮小,更為感人,就象雕刻家從整塊石頭的殘存部分上分離下來的那些女神,他又不肯將這整塊石頭做成粗坯。女神就這樣身著單色*衣裙,邀 我們到那粗糙而又在陸上的道路上去散步。我們坐在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敞篷四輪馬車?yán)铮瑥倪@道路上,整日依稀望見她那慵倦跳動著的仙姿,卻永遠(yuǎn)也到不了她的 身邊。

為了使我們有充足的時間或到圣馬爾斯,或到格特奧爾姆山巖,或到別的什么郊游的地方去,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吩咐早早駕車。對于一輛行進緩慢的馬車來說, 這都是很遠(yuǎn)的地方,要走上一整天。想到我們要去遠(yuǎn)足,我十分快樂,哼起一首最近聽到的什么曲子,來回踱著,等待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穿戴整齊。如果是星期日, 那么在旅館門口的就不只是她的馬車了。好幾輛租來的街車,不僅等待著應(yīng)邀前往菲代納城堡康布爾梅夫人家作客的人,而且也等待著別的人。這些人與其像受懲罰 的孩子一樣留在這里,寧愿宣稱巴爾貝克的星期天簡直膩死人,他們一吃完午飯便啟程躲到附近的海灘去或去參觀什么名勝。當(dāng)人們詢問布朗代太太是否去過康布爾 梅夫婦家中時,她甚至常常斷然回答說:"沒有,我們到貝克瀑布去了。"似乎純粹是因為這個她才沒有到菲代納去度過一天。這時,首席律師就會大慈大悲地說:

"我真羨慕你,我跟你們一樣改變主意就好了,那肯定別有情趣。"

馬車旁,我等人的門廊前邊,一個年輕的穿制服的飯店仆役筆直站在那里,好像一株稀有品種的灌木。他那染色*的頭發(fā)驚人的和諧,較之他那樹木的外表更引人 注目。大廳相當(dāng)于前廊,或初學(xué)教理者的教堂,或羅曼時代的教堂,不住在旅館的人也有權(quán)經(jīng)過。那大廳內(nèi)的這位"外侍"的伙伴,并不比他多干多少活,但是至少 還動彈動彈。很可能早晨他們是幫忙打掃的。但是下午他們就站在那里,像那些即使什么事也沒有仍然站在臺上增加啞角數(shù)目的合唱隊員一樣。叫我心驚膽戰(zhàn)的那位 總經(jīng)理"站得高,看得遠(yuǎn)",準(zhǔn)備明年大大增加這些人的數(shù)目。他的這個決定叫這個旅館的經(jīng)理心里好生難過,因為他覺得所有這些小伙子無非是"礙事的人",意 思是說他們什么用也沒有,還擋道。不過至少在午飯與晚飯之間,在顧客出入之間,他們還能填補情節(jié)的空白,就象德·曼特儂夫人的那些學(xué)生一樣,他們身著年輕 的古代以色*列人的服裝,每當(dāng)愛絲苔爾或若阿德下場時,便由他們來演幕間插曲①。

①影射拉辛的最后兩個悲劇《愛絲苔爾》和《阿塔莉》,此二劇應(yīng)德·曼特儂夫人之請為圣西爾的各位小姐寫成,他們在這兩個戲的合唱隊中扮演角色*。

門外的那個穿制服仆役,衣著華麗,身體修長瘦削。我就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等待著侯爵夫人下樓來。他木然不動,而且木然不動上面又加上一層悲悲切切的神色*,因為他的兄長都已離開了旅館去尋找更光輝燦爛的前程去了,他自己在這塊異鄉(xiāng)土地上感到十分孤獨。

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終于來到。照應(yīng)她的車輛,服侍她上車,大概應(yīng)當(dāng)屬于這個仆役職能的一部分??墒撬仓?,一個隨身帶著仆役的人,是由自己的仆役來侍 候的,而且一般來說,這種人在旅館里給的小費很少,圣日耳曼老區(qū)的貴族們就是如此行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同時屬于這兩種人。于是這株灌木仆役得出結(jié) 論,他對侯爵夫人不抱任何希望,便任憑旅館侍應(yīng)部領(lǐng)班和侯爵夫人的貼身女仆將這位夫人及其衣物安置停當(dāng),而他自己仍然在那里憂傷地夢想著自己那些小兄弟令 人艷羨的命運,保持著他那植物般的木然不動。

我們啟程。繞過鐵路車站以后不久,便走上一條鄉(xiāng)間小路。小路在迷人的園圃間拐一個彎,又拐一個彎。路兩旁均為耕過的土地。很快我便感到這條小路像貢布 雷的小路一樣熟悉而親切。耕地中間,不時可見一株蘋果樹。蘋果樹上確實已經(jīng)沒有花朵,只有一簇雌蕊。但這已足以令我心醉神迷,因為我又認(rèn)出了那無法模擬的 樹葉。那大大的葉子,有如婚禮結(jié)束后臺階上的地毯,剛剛被紅撲撲的花朵那白緞長裙的拖裾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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