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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我再一次逃脫了無法入睡的困難,躲過了宇宙洪荒,躲過了歇斯底里發(fā)作的覆沒。前一天晚上我無法得到安寧時威脅著我的一切,現(xiàn)在,我都不再害怕了。面前展現(xiàn) 出新的生活。雖然我已經(jīng)很舒服,但是仍然象骨頭散了架一樣。我一動不動,懷著喜悅品味著我的疲倦。疲倦將我雙腿、雙臂的骨頭都拆散了,折斷了,現(xiàn)在我感 到,這些骨頭都集中在我面前,隨時準(zhǔn)備重新接合起來。只要象寓言中的建筑師那樣唱起歌來,我寫上就能將骨架重新豎立起來①。

①宙斯與安提俄珀之子安菲翁從赫耳墨斯處得到豎琴這個禮物后,一心一意沉醉于音樂,經(jīng)常與其兄仄忒斯?fàn)幊?。但二人一致同意去解救他們的母親(陷呂科斯 及狄耳刻之手),并在底比斯稱王。他們想在底比斯周圍筑起城墻來。仄忒斯背石頭時,安菲翁演奏豎琴將石頭引到自己身邊。拉斯金在作品中數(shù)次引用這個神話, 認(rèn)為它象征著各社會階級之間的和諧。

突然,我憶起了在里夫貝爾見到的、凝望了我好一會的那個神情憂郁的金發(fā)少女。整個晚上,還有許多別的少女看上去很順眼,而現(xiàn)在,只有她一個人剛剛從我 記憶的深處升起。我似乎覺得她注意到了我,預(yù)料里夫貝爾的一個侍者會前來給我捎上她的一句話。圣盧不認(rèn)識她,但是認(rèn)為她還象樣。與她見面,經(jīng)常與她見面, 可能很困難。但是為此我會不惜一切,我心中只想著她。

哲學(xué)經(jīng)常談到自由的行為和必要的行為。一個行為,由于行動過程中抑制了升力,一旦我們的思想處于休整狀態(tài),這個行為便這樣使某一回憶再次升起--直到 此刻之前,這一回憶已被消遣的壓力將它與其他回憶拉平--并叫它奔騰起來,因為它比其他回憶更有魅力。我們當(dāng)時不知不覺,二十四小時過后我們才發(fā)覺。比這 種行為為我們所更完整地感受的行為,恐怕沒有了。說不定也沒有比這更自由的行為,因為它還不具有習(xí)慣性*的性*質(zhì)。在愛情中,正是這種精神怪癖有助于使某一個 人的形象單獨復(fù)活。

正是我在海邊看見那一群美女列隊而過的第二天。我向好幾位幾乎每年都到巴爾貝克來的旅館房客詢問她們的情況。他們未能給我提供什么情況。此后,一張照 片給我解釋了何以如此。僅僅幾年以前,她們還是一群依然孩子氣十足、未定型而又甜美無比的小姑娘,人們可以看見她們在帳篷四周,圍成一圈坐在黃沙上:她們 好似隱隱約約的白色*星群,即使你從中分辨出一雙比他人更明亮的眼睛,在這看不清的銀河星云中,也立即會將她忘掉,并與其他人的眼睛混成一片。現(xiàn)在,她們雖 說還剛剛脫離女大十八變的年齡,但確實已經(jīng)脫離了那個年齡。誰又能認(rèn)出,她們就是幾年前那一群小姑娘呢?

在距今不遠(yuǎn)的那些年代里,肯定她們并不象前一日在我面前第一次出現(xiàn)時那樣,給人一個群體概念。這個群體本身那時尚不夠清晰。那時節(jié),這些小毛孩子還太 小,還處于成型的基本階段,個性*還不曾在每一張臉上打上自己的烙印。正像個體還渾沌存在的初級器官一樣,更確切地說個體是由珊瑚骨構(gòu)成,而不是由組成珊瑚 骨的一個個珊瑚蟲構(gòu)成。那時她們還是你擠我我擠你地擠在一起。有時,一個小孩將身旁的小孩弄倒了,于是,一陣狂笑,似乎這是她們個體生命的唯一體現(xiàn)。人人 前仰后合,這些線條尚不清晰、作著鬼臉的面孔混成了一團肉凍,閃閃發(fā)光,顫顫巍巍。在她們后來有一天給我看、而我亦保留下來的一張舊照片上,她們這孩子氣 的群體與日后她們那行列的面孔已經(jīng)是同樣數(shù)目。人們感到她們在海灘上已經(jīng)留下了不同尋常的痕跡,禁不住對她們望上幾眼。但是人們還只能通過理性*逐個地辨認(rèn) 她們,而任憑女兒十八變?nèi)プ?,直到這些重新組合的形狀逐漸侵占到另一個有個性*的人上去,才算是分界線,又必須去認(rèn)明那另一個有個性*的人了。高高的身材與鬈 曲的頭發(fā)并存,這又一個人的俏麗面龐很可能就是這照相簿上所顯示的從前那個干癟黃瘦的小毛丫頭。這些少女,每個人的容貌特點在短暫的時間里有了那么大的變 化,反使得這些特點成了一項模糊的標(biāo)準(zhǔn)。另外一方面,她們之間共同的和似乎群體性*的東西,從那時起就是那么突出,在這張照片上,有時連她們最好的朋友也會 把這一個認(rèn)作那一個。要消除疑團,只能通過服裝上的某個小玩藝,才可以肯定哪個人穿過這樣的衣服,戴過這樣的小玩藝,而其他人肯定沒有。那個時節(jié)與我剛剛 在海堤上看見她們那一天相比,差異是多么大,而這兩個時間距離又是那么近。那個時節(jié)以來,她們?nèi)匀幌裎仪耙蝗崭杏X到的那樣放聲大笑,但是這種笑已不再是童 年時期那種斷斷續(xù)續(xù)幾乎是自發(fā)的笑聲了。從前那種痙攣性*的放松隨時能叫這些腦袋去扎個猛子,猶似維沃娜①河中的鱥魚群,散開了,消失了,過了一小會又聚攏 成群了。

①流過普氏故鄉(xiāng)貢布雷的河。

現(xiàn)在,她們的容貌已經(jīng)成了自己的主人,個個目光緊緊盯著自己追逐的目標(biāo)。只有我昨天那樣第一次依稀望見,猶猶豫豫又抖抖瑟瑟,才會將這些孢子混淆起來,正像往日的狂笑與陳舊的照片將這些孢子混成一團一樣。時至如今,這些孢子都具有了個性*,而與那蒼白的石珊瑚分離了。

肯定,有許多次,在美麗的少女從我面前經(jīng)過時,我向自己許下諾言,一定要再與她們見面。一般來說,她們不再出現(xiàn)。何況,記憶很快將她們遺忘,很難再找 到她們的面龐??赡芪覀兊难劬€沒有認(rèn)出她們的時候,已經(jīng)望見別的少女經(jīng)過了。這些新出現(xiàn)的少女,我們將來也不會再與她們見面。

另外有些時候,就象這狂傲的一群出現(xiàn)這樣,偶然又非把她們再次帶到我們眼前不可。這時,我們感到這是美妙的偶然,因為我們將從這偶然上分辨出似乎機體 形成、發(fā)育之初以組成我們生命的東西。對于占有某些形像,事后我們會認(rèn)為這是天注定的,而這種偶然將我們對某些形像的忠誠變成了輕而易舉、不可避免的事, 有時--繼某些使人希望中止回憶的間斷之后--則是很殘酷的事。如果沒有這種偶然,我們很可能像很多人一樣,剛剛開始,就輕易地遺忘了。

不久,圣盧的勾留已接近尾聲。我并沒有在海灘上與這些少女重逢。圣盧下午只在巴爾貝克待一小會,時間太短,無法顧及她們,也無法為了我去與她們結(jié)識。 晚上他更得空一些,仍然常常帶我去里夫貝爾。在這些飯館中,正象在公園里和火車上一樣,有些人在普普通通的外表之下隱形,而他們的名字會叫我們大吃一驚。 偶然問到他們的名字,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根本不是我們以為的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而正是我們久聞大名的某一位大臣或公爵。

在里夫貝爾飯店里,已經(jīng)有兩、三次,在圣盧和我看見所有的人開始離席時,有一個人剛剛來到,在一張桌旁落坐。此人身材高大,肌肉發(fā)達(dá),五官端正,胡子花白,然而沉思的目光總是死死地望著天。一天晚上,我們問老板這位-陰--陰-沉沉的、孤獨的、姍姍來遲的用餐者是何等人氏。

"怎么,這是鼎鼎大名的畫家埃爾斯蒂爾,你們不認(rèn)識?"

他對我們說。

有一次,斯萬在我面前提過這個名字。怎么提起來的,我完全忘記了。但是,某一記憶的疏忽,與看書時對某一句子成分疏忽一樣,有時不是促進(jìn)把握不定,反而促進(jìn)了過早的肯定。

"他是斯萬的一位朋友,是非常著名、身價極高的藝術(shù)家,"我對圣盧說道。

頓時,猶似一個寒顫傳到他身上和我身上,我們兩個人都想到,埃爾斯蒂爾是一位大藝術(shù)家,名人。然后,我們又想到,他把我們與其他用餐人混成一團,肯定 不會料到,想到他的天才,使我們多么激動。他對我們的崇拜一無所知,他也不知道我們認(rèn)識斯萬。如果我們沒有來洗海水浴,大概我們也不會受到這場折磨了。但 是,我們還遲遲停留在無法讓熱情保持沉默的年齡上,又設(shè)身處地想到隱姓埋名似乎令人壓抑的生活,于是我們寫了一封信,署上我們的名字。在信中,我們向埃爾 斯蒂爾披露,坐在他幾步開外地方的兩個用餐者,是對他的才能極為傾倒的兩個業(yè)余愛好者,是他的好友斯萬的兩個朋友。在信中我們要求向他致以敬意。一個侍者 擔(dān)當(dāng)了將這封信函送交那位名人的任務(wù)。

埃爾斯蒂爾雖然已經(jīng)頗有名氣,但是那時節(jié),可能他還沒有飯店老板聲稱的那樣有名,稍微過了幾年之后,他才大有名氣。他是在這家飯店還僅僅是農(nóng)莊一樣 時,最早來到這里居住并帶來一群藝術(shù)家的人(那些藝術(shù)家,一俟人們在簡單的擋雨披檐下露天吃飯的農(nóng)莊變成闊氣的用餐中心,便全部遷徙到別處去了。埃爾斯蒂 爾本人與妻子住在距此不遠(yuǎn)的地方,只因妻子不在,他此刻才又到飯店來)。一位偉大的天才,即使在他還沒有得到承認(rèn)的時候,也必然會激起某些崇拜現(xiàn)象。不止 一個稍事停留的英國女人,極想打聽埃爾斯蒂爾生活的情形,農(nóng)莊的老板從英國女人所提的問題或畫家收到國外許多來信中便得以猜度出幾分來。這時老板更注意 到:埃爾斯蒂爾作畫時不喜歡別人打擾;月色*皎潔時,他深夜起床,把一個小模特兒帶到海邊,讓她**擺出姿勢來。待他從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中認(rèn)出掛在里 夫貝爾入口處的木制十字架時,不禁心中暗想,受了那么多累沒有白費,游人的贊美也并非沒有道理。

"就是這個十字架,"他瞠目結(jié)舌地反復(fù)說,"四塊木頭全在!啊,他費了多大的勁??!"

可是,埃爾斯蒂爾送給他的一幅小小的《海上日出》是否價值連城,他倒不知道。

我們看到埃爾斯蒂爾讀了我們的信,將信放進(jìn)自己的口袋,繼續(xù)吃飯,然后開始要他的衣帽,站起來要走了。可以十分肯定,我們的作法使他不快,我們現(xiàn)在真 希望(也真害怕)他還沒注意到我們時,就趕快溜掉。我們從來沒想到一件事,可在我們看來那是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我們對埃爾斯蒂爾的熱情,我們不容許別人對 這種熱情的真誠表示懷疑,我們確實也可以拿等待時那顆懸著的心,愿意為這個偉人去赴湯蹈火來加以證明。但是這種熱情,并非如我們自己想象的那樣,是佩服, 既然我們還從未看見過埃爾斯蒂爾的任何作品。我們情感的對象可能就是"大藝術(shù)家"這個空洞的概念,而不是一幅我們不曾見過的作品。充其量這是空洞的佩服, 是沒有內(nèi)容的佩服的精神框架,感情骨架,也就是說,這是與童年緊密相連的某種東西,正像在成年人身上再也不存在的某些器官一樣。我們還是孩子。然而埃爾斯 蒂爾就要走到門口時,突然一拐彎,朝我們走來。我又驚又喜,緊張得無以復(fù)加。如果是幾年之后,我就不會有這樣的感受了。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的能力越來 越差,而對社交場合司空見慣又使人再也不會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去挑起這樣不同尋常的機會,去感受這樣的激動了。

埃爾斯蒂爾坐在我們餐桌旁跟我們談了幾句。我數(shù)次與他提到斯萬,但是他從未回答我。我開始認(rèn)為他并不認(rèn)識斯萬。他倒沒有因此就不請我到他在巴爾貝克的 畫室去看他。這個邀請,他并沒有對圣盧發(fā)出,這是因為我說了幾句話,使他認(rèn)為我很喜歡藝術(shù)而贏得的邀請。即使埃爾斯蒂爾與斯萬是親密好友,斯萬的推薦恐怕 也不會達(dá)到這樣的效果(因為在人的生活中,無利害關(guān)系的情感所占的比例要比人們想的大)。他對我極其和藹可親,比圣盧還要過之,正像圣盧的和藹可親超過一 個小市民的殷勤一樣。與一位大藝術(shù)家的和藹可親相比,貴族大老爺?shù)暮吞@可親,再動人,也有演戲、做作的味道。圣盧千方百計討人喜歡,而埃爾斯蒂爾喜歡的是 給予和獻(xiàn)身。他擁有的一切,思想,作品,以及他認(rèn)為次之又次之的其余東西,都會興高采烈地送給一個理解他的人。但是他沒有自己忍受得了的交際圈子,他在孤 獨中生活,還帶有野性*的成份。對此,上流社會的人稱之為虛假作態(tài),沒有教養(yǎng);當(dāng)權(quán)者稱之為思想有問題;鄰舍稱之為神經(jīng)?。患胰朔Q之為自私和傲慢。

肯定,最初時,即使在孤獨中,他也愉快地想過,對于那些不理解或觸犯過他的人,他通過作品與他們交談,使他們對自己有充分了解。說不定他獨自生活,并 非出自對他人漠不關(guān)心,而是出自對他人之愛,正如我為了有一天能以更可愛的而目重新出現(xiàn)而放棄了希爾貝特一樣。說不定他的作品就是為某些人畫的,猶似返回 他們之中。在這個返回中,人們雖然沒有看見他本人,但是會喜歡他、欽佩他,談?wù)撍2徽撌遣∪艘埠?,修道士也好,藝術(shù)家也好,英雄人物也好,當(dāng)我們以當(dāng)初 的心態(tài)決定放棄什么的時候,一開始并不總是完全徹底的,后來,由于反作用,才對我們發(fā)生影響。如果說他曾經(jīng)希望為某些人作畫的話,那么作畫的時候他可是為 自己活著,遠(yuǎn)離他已經(jīng)漠然視之的社會。孤獨的實踐使他愛上了孤獨,正象我們一開始對任何大事都恐懼萬分一般。因為我們知道這大事與更小的事不相容,而我們 將小事看得很重。大事并沒有剝奪掉我們的小事,而更多的是使我們脫離小事。在沒有經(jīng)歷大事之前,我們的全部心思都在想知道我們可以在什么程度上將其與某些 小小的快活調(diào)和,一旦我們經(jīng)歷了大事,那些小小的快樂便再也不成其為快樂了。

埃爾斯蒂爾并沒有與我們交談很久。我準(zhǔn)備那之后兩、三天內(nèi)到他的畫室去。但是,這個晚上的第二天,我陪外祖母從海堤盡頭往卡那維爾懸崖方向去散步,回 來走到直通海灘的一條小街拐角處時,我們與一個少女迎面而見。她低著頭,像一頭被人驅(qū)趕而很不情愿回圈的牲口,手里拿著高爾夫球棒,身后跟著一個盛氣凌人 的男士。此人很可能是他的"英國女家庭教師",或是他一位女友的"英國女家庭教師"。那人與賀加斯①《杰弗萊一家》中的肖像十分相像,面孔紅紅的,大概他 最喜歡的飲料不是茶,而是杜松子酒。他蓄著花白而濃密的唇髭,沒嚼完的嚼煙支出黑黑的一個彎鉤。把唇髭又加長了一截。走在他前面的小姑娘,與那一小幫少女 中那個戴著馬球運動員式的黑色*女帽、面頰豐滿、面孔呆板卻有著含笑的雙眸的那個十分相像。此刻回家的這一個也戴著一頂黑色*馬球帽,但我覺得她比那一個更漂 亮,她的鼻子線條更直,下部的鼻翼更寬,肉更多。其實,那一個在我面前顯得是一個面色*蒼白而又傲氣十足的姑娘,而這一個則顯得是一個被制服了的孩子,面色* 紅潤。不過,由于她推著一輛一樣的自行車,也戴著一樣的鹿皮手套,我得出結(jié)論說,所見之差異可能是我所處的位置不同,情景不同所致,因為不大可能在巴爾貝 克還有面孔如此相似、短打扮中又集中了同樣特點的第二個姑娘。她飛快地往我這邊掃了一眼。此后的日子里,當(dāng)我又在海灘上看見這一小幫人,甚至以后我認(rèn)識了 組成這一幫的所有少女之后,我都從未敢絕對肯定,她們當(dāng)中的哪一個--甚至在所有的人當(dāng)中,與她最相像的那個推自行車的姑娘,就是我那天晚上在海灘盡頭、 街角上看見的那個少女。那個少女與我在這一幫子中注意到的那個,雖然差別不大,但畢竟是有些差別的。

①賀加斯(1697-1764),英國畫家,木刻家,生于倫敦。其作品常具諷刺性*,他希望創(chuàng)造出一種性*格和風(fēng)俗畫派。其肖像畫《杰弗萊一家》畫的是律師杰弗萊,其妻及其二子女。也有另一種"版本",不是律師杰弗萊,而是杰弗萊將軍。此處不知指哪一幅。

前些日子,我特別想那個高個子姑娘。但從那天下午開始,便是那個持高爾夫球棒,推想她是西莫內(nèi)小姐的這個姑娘重又?jǐn)嚨梦伊駸o主了。她與別人在一起 時,常常停下腳步,迫使她的女友們--看上去她們對她很尊重--也中止行進(jìn)。我現(xiàn)任眼前仍然浮動著她停下腳步,馬球帽下閃光的雙眸,這身影映在大海在她身 后為她構(gòu)成的屏幕上,她與我之間,隔著透明的碧藍(lán)的空間和自那時以來流逝了的時間。這面龐的第一個影像,在我的記憶中非常單薄,我向往著、追尋著,后來又 將它遺忘,然后又找到了它。自耶以后,我常常將這面龐映在往昔上,以便面對一個在我房間里的少女時,心中可以這樣暗想:"就是她!"

可是,我最想結(jié)識的,可能還是那個面色*如繡球花、有綠色*眸子的姑娘。何況,不論哪一天我更希望見哪一個,即使沒有這一個,其余的姑娘也足以使我心情激 蕩。我的欲|望,即使這一次基本撲在這個身上,下一次又基本撲在那個身上,但是仍像第一天我那模糊的視覺一樣,我的欲|望繼續(xù)將她們聚集在一起,繼續(xù)將她們當(dāng) 成一個單獨的小世界。一個共同的生命使這個小世界活躍起來,大概她們也企望構(gòu)成這個單獨的小世界吧!如果我成了其中一個的男友,我大概就能進(jìn)入--就象一 個細(xì)膩的異教徒或一個小心謹(jǐn)慎的基督徒到了蠻夷之中--一個令人更加年輕的圈子里去。這個圈子洋溢著健康,無意識,肉欲,狠毒,非智性*和快樂。

我向外祖母講述了與埃爾斯蒂爾的匆匆一晤,她為我能從埃爾斯蒂爾的友情中得到各種精神收獲而感到高興,認(rèn)為我到此刻尚未去拜訪埃爾斯蒂爾,既荒謬絕 倫,又對人缺乏熱情??墒俏乙恍闹幌胫且恍妥?,對于這些少女何時從海堤上經(jīng)過沒有把握,我不敢遠(yuǎn)離。外祖母對我衣冠楚楚也大為驚訝,因為我突然想起了 直到那時一直扔在箱底的禮服。我每天更換一件,不重樣,甚至給巴黎寫了信,讓他們給我寄新帽子和新領(lǐng)帶來。

在巴爾貝克這樣的海濱休養(yǎng)勝地,如果一位美麗少女,一個賣海鮮、糖果或鮮花的女郎,其面龐在我們的心中用鮮艷的色*彩描繪出來,對我們來說每天從清晨開 始,便成為在海灘上度過的那些游手好閑而又陽光普照的日子的目標(biāo),生活便增加了極大的魅力。這樣的日子雖然無事可干,象某些工作日一樣輕松,但是給引到了 某個方向上,受到了磁鐵的吸引,朝某一即將到來的時刻稍微翹起了一點,這就是人們一面買油酥餅、玫瑰花、菊石,一面由于在一個女性*面孔上見到了猶如純潔地 撒在一朵花上的鮮艷色*彩而興高采烈的時刻。但是,首先,這些小商販,人們至少可以與她們講話,這便免得用想象去建造簡單視覺向我們提供的方面以外的其他各 方面,去重新創(chuàng)造她們的生命,去夸大她們的魅力,如在一幅肖象畫面前那樣。特別是,正因為跟她們講話,便可以得知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刻,可以再次見到她 們??墒蔷湍且恍蜕倥裕瑢ξ襾碚f,卻絕非如此。她們的習(xí)慣,我不知曉。某些日子,不見她們的蹤影,不知道她們不出現(xiàn)是何種原因。我便想找出一個規(guī) 律,是否她們不出現(xiàn)有固定的時間,是否只能每兩天看見她們一次,或者是與天氣如何有關(guān),抑或是否有些日子就永遠(yuǎn)也見不到她們。我事先將自己想象成她們的朋 友,并且對她們說:"哪天哪天,你們不在嗎?"

"哪,對,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我們從來是不來的,因為……"我還想尋找一個答案,即:如果知道凄涼的星期六,怎么玩命也沒有用,你盡可以在海灘上東 奔西竄,坐在點心鋪子門前,裝作吃奶油糕點,走進(jìn)稀奇小玩藝兒商店,等待洗海水浴時刻到來,音樂會開始,漲潮來到,日落,夜幕降臨,反正看不見心中向往的 那一小群人,是否事情就同樣簡單呢?

那要命的日子,可能一個星期內(nèi)不只是重來一次??赡懿灰欢ǚ窃谛瞧诹蹬R??赡苣承夂驐l件對此也有影響,抑或與氣候條件完全無關(guān)。對于陌生世界表面 上這些不規(guī)則的運動,必須收集多少耐心卻絲毫不平靜的觀察的資料,才能肯定自己沒有為巧合所捉弄,肯定我們的估計不會錯,才能對這激動人心的天文現(xiàn)象歸納 出確切的規(guī)律來??!這可是通過痛苦的體驗換來的呀!有時我想起與今天相同的那個星期幾沒有看見她們,心中暗想,她們,我以為有些規(guī)律決定著這些星宿要返回 了,我算出來這天應(yīng)是一個黃道吉日,可是她們竟沒出來。我會不會看見她們,這還是沒有把握的事情中的第一件。還有一件更嚴(yán)重的沒有把握的事情,那便是我以 后會不會與她們重逢,因為我完全不知道她們是不是要動身到美國去或返回巴黎。這便足以叫我開始愛上她們了。對一個人是可以有口味的。但是要讓作為愛情前奏 的那種悲哀,感到無法彌補,焦躁不安一發(fā)而不可收,則必須有"不可能"這個危險才行。"不可能"這個危險焦躁不安地尋找一個目標(biāo)去擁抱狂熱,說不定目標(biāo)正 在這里,而不在一個人身上。相繼談戀愛過程中不斷反復(fù)的這種影響,已經(jīng)在這樣起著作用(相繼談戀愛是可以發(fā)生的,但是恐怕更多是在大城市生活中。對女工而 言,不知道她們哪天放假,生怕她們走出車間時沒有看見她們),至少這些影響在我相繼談戀愛時是不斷反復(fù)的??赡苓@與愛情密不可分??赡芩袠?gòu)成第一次戀愛 特殊的地方又通過回憶,啟示,習(xí)慣,通過我們生活前后銜接的一個個階段,補充到后來的戀愛中去,賦予其各個方面以一種普遍性*。

在希望能與她們相遇的時刻里,我找到各種借口到海灘去。有一次,我們正在用午餐,我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她們。可惜我到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在海堤上等了很久,等待 她們走過。此后我在餐廳里只待一小會,眼睛在藍(lán)色*的玻璃窗上搜尋。還沒上餐后點心,我便站起身來,怕她們換了另外一個時間,而把她們錯過。外祖母叫我與她 呆在一起的時間超過我認(rèn)為最有利的時機時,我對她便很惱火,這成了她自己未意識到的壞心眼。我把椅子斜放,以盡量延長視野。如果我偶然瞥見了這群少女中的 無論哪一個,既然她們?nèi)紝儆谕惶厥馄贩N,我就像在眼前移動的魔怪般的幻覺中看見了幻夢的影子。這幻夢跟我作對,我又狂熱地貪戀著它。這一刻之前,這幻 夢還只存在于我的腦海中,此后卻又經(jīng)常在那里滯留了。

我不專愛哪一個,我個個都愛,盡量與她們相遇對我打發(fā)日子又構(gòu)成唯一甜蜜的因素,只有與她們相見才能使我心中升起打破一切障礙的希望。如果我沒有看見 她們,繼這種希望之后而來的,便是狂怒。這種時刻,在我心中,這些少女遮住了外祖母。這時,如果說到什么地方去,她們會在那里,我立刻會高高興興奔了去。 我自以為考慮別的事情,或什么都不想時,實際上我的心思完全愉快地勾在她們身上。當(dāng)我甚至自己不知不覺地,更加無意識地想到她們時,對我來說,她們就是大 海起伏的碧波,就是大海前列隊而過的側(cè)影。如果我到她們所在的哪個城市去,我定希望與大海重逢。對一個人最排他性*的愛,總是對其物的愛。

我現(xiàn)在對高爾夫球和網(wǎng)球極有興趣,而放過了觀看一位藝術(shù)家--外祖母知道他是最偉大的藝術(shù)家之一--作畫和聽他大發(fā)宏論的機會。外祖母為此很瞧不起 我,我認(rèn)為這種瞧不起乃源于某些狹隘的看法。從前我在香榭麗舍大街觀察到,從那時起我自己更意識到,我們鐘情于一個女子時,只是將我們的心靈狀態(tài)映射在她 的身上;因此,重要的并不是這個女子的價值,而是心態(tài)的深度;一個平平常常的少女賦予我們的激*情,可以使我們自己心靈深處最隱蔽、最有個人色*彩、最遙遠(yuǎn) 的、最根本性*的部份上升到我們的意識中來。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的談話,甚至滿懷欽佩地注視他的作品所能給予我們的愉快,卻不能產(chǎn)生這樣的效果。

我最后只好服從外祖母。更叫我心煩的是埃爾斯蒂爾住在巴爾貝克最新開辟的一條街上,離海灘相當(dāng)遠(yuǎn)。有電車從海灘街經(jīng)過,白晝的炎熱使我不得不乘電車前 往。為了想象我是處于西梅里安的古王國之中,瑪克王的國度中或波勞斯良德森林遺址中①,我極力不去注視在我面前伸展開去的建筑物那蹩腳的豪華。埃爾斯蒂爾 別墅可能是這些建筑物當(dāng)中最難看而又豪華的了。盡管如此,他還是租了下來,因為在巴爾貝克現(xiàn)存的別墅中,唯有這一棟能提供一間寬敞的畫室。

我穿過花園時,也是眼睛望著別處。花園中有一片草地,象巴黎郊區(qū)隨便哪一位布爾喬亞的家中都擁有的一樣,但是更小一些:有一個風(fēng)流園丁的小雕象,從中 可以端詳自己的玻璃球,秋海棠作的邊飾和一個小小的涼棚。涼棚下,一張鐵桌子前,幾張搖椅排開。接觸到這些充滿城市丑陋的東西之后,待我到了畫室里,便不 再注意覆蓋接縫板條那巧克力顏色*的條紋了。我感到很高興,通過我四周的所有作品,我感到有可能將自己的情感升華到充滿喜悅的詩意般的認(rèn)識中去,形式多樣, 直到那時為止。我還沒有把這些作品與現(xiàn)實中的整個情景分離開來。①在《特里斯丹和綺瑟》這個傳說中,公主綺瑟許配給了瑪克,他是高爾努阿耶國王。但是在船 上,特里斯丹與綺瑟欽了魔酒,雙雙墮入愛河,他們逃進(jìn)了波勞斯良德森林。這個森林如今叫班朋森林,位于伊爾-維蘭省,大部分騎士文學(xué)中的愛情故事發(fā)生在這 里。

埃爾斯蒂爾的畫室在我眼中,猶如世界上某種創(chuàng)新實驗室。在這個實驗室里,從我們見到的各種雜亂無章的事物之中,他從這里抽出在沙灘上砸碎自己丁香色*泡 沫的大海波濤,從那里抽出一個著白色*人字紋布上裝、臂肘支在船甲板上的青年,將它們畫在各個長方形的畫布上。這些長方形橫七豎八地放在那里。青年的上裝和 飛沫四濺的浪濤,雖然失去了人們認(rèn)為存在的內(nèi)容,波濤再也不能濺濕,上裝再也不能給任何人穿,但它們?nèi)匀焕^續(xù)存在,并因此而得到新的尊嚴(yán)。

我走進(jìn)去的時候,創(chuàng)作大師手中正握著畫筆完成落日的形狀。

四面的窗板幾乎完全關(guān)閉著,畫室相當(dāng)涼爽,只有一個地方,強烈的陽光在暗色*的墻上印上那鮮艷而又轉(zhuǎn)瞬即逝的裝飾;只有一個長方形的小窗開著。小窗四周 忍冬環(huán)繞,朝著一條大街,下面是花園一角。因此畫室的絕大部份暗淡無光,空氣透明,結(jié)成完整的一團,但在陽光將它嵌鑲的裂縫處,既潮濕暗淡又閃閃發(fā)光,好 似一大塊水晶巖,其中的一面已經(jīng)經(jīng)過雕琢,磨平,此處彼處像一面鏡子在閃爍,放出七色*光,應(yīng)我的要求,埃爾斯蒂爾繼續(xù)作畫,我則在這半明半暗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在這幅畫前停留一會,又在另一幅畫前停留一會。

我四周的畫都是他的作品,大部份并不屬于我最期望看到的類型。這些畫,正如在大旅社桌子上扔著的一本英國藝術(shù)雜志所說,屬于他的第一和第二畫法,即神 話畫法和受日本影響的畫法①。據(jù)說,這兩種畫法,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收藏中,均得到精采的體現(xiàn)。當(dāng)然,他畫室中的作品,幾乎全是在這里,在巴爾貝克取的 海景。但我從中仍能辨別出,每一景的魅力都在于所表現(xiàn)的事物有了某種變化,類似詩歌中人們稱之為的暗喻。如果說天父創(chuàng)造了每一事物,同時又給了它們一個名 稱,埃爾斯蒂爾則重新創(chuàng)造了它們,脫去了其名稱,或者賦予它們另一個名稱。表示事物的名稱總是與理性*上的某一概念相呼應(yīng),而理性*與我們的真正印象是格格不 入的,這又使我們不得不把一切與這個概念不相關(guān)的東西從事物中排除出去。

①日本藝術(shù)首次在法國出現(xiàn)是1855年的萬國博覽會。在利沃里街開了一個叫《中國之門》的店鋪,中國的小玩藝兒突然盛行起來。1867年與1878的 萬國博覽會,日本館得到極大成功,日本藝術(shù)在法國風(fēng)行。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惠斯勒(他于1883年在法國定居)對于日本藝術(shù)在法國的發(fā)展起了重要影響作用。

在巴爾貝克旅館里,早晨,弗朗索瓦絲將遮住陽光的毯子拿掉時,晚上,我等待著與圣盧一起外出的時刻到來時,我佇立窗前。由于光線的作用,有時我錯把大 海顏色*更深的那部份當(dāng)成了遙遠(yuǎn)的海岸,或者滿懷欣喜地凝望著藍(lán)色*的流動的一片,不知那是海還是天。很快,我的理性*將各個成份重新區(qū)分了開來,而我的印象則 又取消了這種區(qū)別。在巴黎也是如此。有時我在自己房間里聽到一場爭吵,幾乎是騷動,直到我將這聲音與其原因聯(lián)系上為止,例如一輛馬車行駛到近前,我才能將 那尖厲刺耳的斥罵聲從這個聲音里排除出去。我的耳朵確實聽到了那尖厲刺耳的斥罵,而我的理性*知道,車輪不會產(chǎn)生這樣的聲音。人們一如其本色*富有詩意地見到 大自然的時刻是罕見的,埃爾斯蒂爾的作品正是由這樣的時刻組成。此刻在他身邊的各幅海景中,他最常用的比較之一,正是海天對比,而取消了二者之間的任何分 界線。正是在同一幅畫中,心照不宣地、不倦地重復(fù)這種對比,才在他的畫中引進(jìn)了形式多種多樣的高度和諧。埃爾斯蒂爾的繪畫在某些愛好者心中引起熱烈反響, 其原因正在于此,有時這些人自己反倒沒有明確認(rèn)識到這一點。

最近幾天他剛畫完一幅畫,這幅畫表現(xiàn)的是卡爾克迪伊海港,我對這幅畫凝望良久。例如在這幅畫中,埃爾斯蒂爾就讓觀眾對這種比較有思想準(zhǔn)備,他對小城只 使用與海洋有關(guān)的語匯,而對大海,只使用與城市有關(guān)的語匯。要么房屋遮住海港的一部份,要么捻縫的水塘、甚至大海深入陸地成為海灣,在這巴爾貝克一帶常有 這種情形。從修建了城市的前突尖角那邊,房頂上露出桅桿(就象房頂上露出煙囪或教堂的鐘樓一樣),好似屋頂構(gòu)成了船只,成了船只的一部份。然而這又具有城 市特色*,是在陸地上修建起來的。其它沿防波堤??康拇桓訌娏诉@種印象。船只那樣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竟然可以站在這只船上與另一只船的人聊天,而分辨不 出他們是分開的,也分辨不出小的間隙,這捕魚的船隊還不如克里克貝克的教堂那樣好象屬于大海??死锟素惪说慕烫?,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四面被水包圍,因為人們看不 見城市。在陽光和海浪有如塵土飛揚之中,教堂好象從水中鉆出來一般,宛如白石或泡沫吹鼓而成,系在富有詩意的彩虹腰帶上,構(gòu)成一幅不真實而又有神秘色*彩的 圖畫。在前景的海灘上,畫家想到了辦法使人們的眼睛習(xí)慣于在陸地和大洋之間辨認(rèn)不出固定的界限,絕對的分界線。幾個壯漢正在把船只推向海中,他們既在海浪 中奔跑,也在沙灘上奔跑。黃沙被打濕,仿佛成了水,映出船體。就是海水也不是齊平地往上漲,而是循著海岸的曲線上溢。遠(yuǎn)景更將沙岸撕成條條縷縷,一艘在茫 茫大海上行駛的船只,被軍艦修造廠快要完工的工程掩住了一半,竟像在城市中航行了。在巖石中撿拾海蝦的婦女,因為四周都是水,又由于她們置身于巖石筑成的 堡壘后面,地勢較低,海灘(在最接近陸地的兩端)降到了海水平面上,她們倒像在海內(nèi)巖洞之中了。這海內(nèi)巖洞上部伸向船只和海浪,本身卻在奇跡般分開的波濤 翻滾中開辟出來并受到保護。雖然整個畫面使人對海港產(chǎn)生海洋進(jìn)入陸地之中,陸地具有海洋性*質(zhì),人則成了兩棲動物這樣的印象,但是大海元素的力量仍然到處迸 發(fā)出來。在防波堤入口處,巖石旁,大海喧囂的地方,從水手的辛苦中,從船只傾斜成銳角臥在高聳的船塢、教堂、城市中的房屋前,有人回到城市、有人從城市出 海打魚中,人們感覺到他們艱苦地在水上奔忙,好似騎在馬背上一般。這匹馬性*情暴躁,健跑如飛,但是,如果他們不夠機敏和靈巧,那牲口一抖擻,就會將他們掀 翻在地。

一群游人興高采烈地乘坐一只小船出海,小艇搖搖晃晃,像一輛蹩腳的馬車。一個天性*快活的水手,同時又很聚精會神,猶如用韁繩駕駛馬匹一樣駕馭著小船, 張開有力的風(fēng)帆。每個游客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以便船只不要一側(cè)過重而傾翻。在陽光燦爛的田野里,在綠蔭覆蓋的名勝區(qū),人們也是這樣奔跑著滾下山坡 的。雖然下過暴雨,但是風(fēng)和日麗的上午。甚至人們還能感覺到平穩(wěn)不動的船只享受著陽光和蔭涼,在大海那樣平靜的部份,要保住這完美的平衡需要制服什么樣的 強大阻力!大海那樣平靜,比起由于陽光的作用似乎已經(jīng)蒸發(fā)的船體來,水中的倒影似乎更結(jié)實,更真實。遠(yuǎn)景更使船體顯得鱗次櫛比?;蛘吒_地說,我們還沒 有提及大海的其它部份。這些部份之間,差異很大,就和某一部份與出水的教堂以及城市后面的船只之間差異很大一樣。這邊暴風(fēng)雨,漆黑一片;稍遠(yuǎn)一些,色*彩鮮 艷,有天空,而且與天空一樣如同涂上了釉彩;那邊,陽光、云霧和泡沫使大海那樣雪白,那樣連成一片,那樣具有土地氣息,那樣具有房屋的假象,人們甚至?xí)?為那是一條石路或一片雪原??墒侨藗冇挚吹侥鞘坊蜓┰嫌幸粭l船,不免嚇了一跳。船只懸在陡坡上,停在旱地里,好象一輛馬車剛剛走出涉水而過的地段正在 晾干。可是,過了一會,人們又在這結(jié)結(jié)實實的高原那高低不平的遼闊平面上,看見了一些搖搖晃晃的船只。這時人們才醒悟過來,這還是海,而這各種景象都是真 實不爽的。

人說在藝術(shù)上無進(jìn)步無發(fā)現(xiàn)可言,只在科學(xué)上才有;每個藝術(shù)家都得自己重新開始個人的努力,任何別人的力量既幫不了他的忙,也阻礙不了他。雖然這么說不 無道理,但是還必須承認(rèn),在藝術(shù)揭示了某些規(guī)律的范疇內(nèi),一旦某種技巧將這些規(guī)律普及,回頭一看,先前的藝術(shù)就失去了一些其新穎獨特之處。自埃爾斯蒂爾開 始作畫起,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人們稱之為自然景色*和城市的"精采"攝影階段。業(yè)余愛好者在這種情況下使用這個形容詞到底指的是什么呢?要想說明白,我們就會看 到,這個形容詞一般是用來指一個熟悉的事物所呈現(xiàn)的奇特形象。這個形象與我們司空見慣的不同,奇特然而又是真實的,因此對我們來說倍加引人入勝,因為這個 形象使我們驚異,使我們走出了常規(guī),同時又通過喚起我們一種印象使我們回歸到自己。例如,這些"精采"攝影中的某一幀,體現(xiàn)了遠(yuǎn)景的一個規(guī)律,給我們看的 是我們的城市中司空見慣的某一大教堂,卻從精心選擇的一個點上來拍攝。從那個點上看,它似乎比房屋高出三十倍,而且與江邊成突角,實際它與江邊距離很遠(yuǎn)。 埃爾斯蒂爾下功夫不是原封不動地--他知道原是什么樣的--將事物擺出來,而是按照我們原始視覺賴以構(gòu)成的光學(xué)幻覺將其呈現(xiàn)出來。這種功夫正好使他要闡明 某些遠(yuǎn)景規(guī)律,這就更叫人驚異,因為是藝術(shù)首先揭示了這些規(guī)律。一條江,由于水流的曲折,一海灣,由于表面上看靠近懸崖,似乎成了平原或山中掘出的四面絕 對封閉的一湖泊。從巴爾貝克取景,赤日炎炎的一個夏日畫的一幅畫中,大海凹進(jìn)來的一塊,由于封閉在粉紅花崗巖巖壁中,似乎不是大海,而大海從稍遠(yuǎn)的地方才 開始。大洋的連續(xù)性*只通過一些海鷗暗示出來。海鷗在觀眾以為是石頭的東西上面飛旋,吮吸著波濤的潮濕氣息。

這同一張畫,還揭示出其它的規(guī)律。例如,在高高聳立的懸崖腳下,點點白帆映在藍(lán)色*明鏡中,宛如沉沉入夢的蝴蝶,極盡小巧之美;又如某些-陰-影暗與光線之 亮的強烈對比等。攝景藝術(shù)已使-陰-影的變化無窮家喻戶曉,但是埃爾斯蒂爾對-陰-影的變化無窮那樣感興趣,從前他竟專心致志地喜歡畫真正的海市蜃樓。在海市蜃樓 中,頂部有塔樓的古堡顯出一座完全圓形的古堡模樣,頂部有一塔樓將其延長,底部反方向又有一塔樓,也許是天空格外清朗賦予映在水中的倒影以石質(zhì)的堅硬和光 澤的緣故,也許是晨霧使石頭與影子變得一樣煙霧縹緲。同樣,遠(yuǎn)處,大海之外,一排遠(yuǎn)樹之后,另一大海開始,落日將它染成玫瑰色*,而這正是天空。陽光,如同 一種新的固體被創(chuàng)造出來,推動著它直接照射的船體,后面另一船體則籠罩在-陰-影之中,猶如將水晶樓梯的一級一級擺在一個表面上。從物質(zhì)構(gòu)成說,這表面是平 的,但是清晨大海的光照將這表面折斷了。一條江從一座城市的橋下流過,從那樣一個視角取景,這條江竟然顯得完全支離破碎了,這里擺成湖,那里細(xì)如網(wǎng),別處 又由于安插了一座樹木覆蓋山頂?shù)男∏鸲蹟?,城中的住戶晚上到這山頂?shù)臉淞种衼砗粑雇頉鏊目諝?。這座動蕩的城市,其節(jié)奏本身,只通過鐘樓那不折不彎的 垂直來表現(xiàn)。鐘樓并不伸向天空,通過沉重的直線,就象在凱旋進(jìn)行曲中一樣表明生活的節(jié)奏,似乎在自己的身軀下懸掛著沿著折斷、壓碎的江流籠罩在薄霧之中的 樓房那更模糊的整個一大片(由于埃爾斯蒂爾最初的作品產(chǎn)生于用一個人物點染風(fēng)景畫的時代)。在懸崖上或在山中,道路,這自然景色*中半有人情味的部份,也和 江河或海洋一樣,受到遠(yuǎn)景的侵蝕?;蚴巧椒?,或是瀑布的煙霧,或是大海,使人無法沿著道路持續(xù)向前,這道路對于游人是可見的,對我們卻并非如此。著過時服 裝的小小人物,迷失在這荒涼孤寂之中,似乎常常在深淵前停步,他遵循的羊腸小道這里已是盡頭。而在再過去三百米高處的松林中,我們看見小道那好客的沙土, 白白細(xì)細(xì)的一條又在游人腳下出現(xiàn),真是叫我們放了心,眼睛也受到了感動。是山坡環(huán)繞著瀑布或海灣,為我們掩住了小路中間銜接的九曲十八彎。

埃爾斯蒂爾下功夫在現(xiàn)實面前脫去智性*的一切概念,是非常了不起的。尤其他在作畫前要讓自己變成一無所知,出于正直而忘掉一切(因為人們所知道的事物并不屬于自己),而這正是有高度修養(yǎng)的智慧。我在他面前承認(rèn)我站在巴爾貝克的教堂前感到很失望時,他對我說:

"怎么,那大門使你感到失望嗎?這可是民眾永遠(yuǎn)讀不明白的歷史化了的最美的圣經(jīng)??!那圣母像和所有敘述她生平的浮雕,是中世紀(jì)為歌頌圣母所展開的長卷 贊美詩最美好、最有詩意的體現(xiàn)。除了要細(xì)致準(zhǔn)確地表現(xiàn)圣經(jīng)以外,年邁的雕刻家又有怎樣崇高的發(fā)現(xiàn),進(jìn)行了多少深邃的思考,賦予其怎樣的優(yōu)美的詩意??!天使 們運送圣母軀體的裹尸布,太神圣了,他們不敢直接觸及(我對他說,在圣安德烈教堂也研究了這個主題。他見過圣安德烈教堂大門的照片,但他向我指出,那些小 農(nóng)民,所有的人都同時在圣母的周圍奔跑,與此處的兩位幾乎意大利式的那么苗條,那么溫柔的大天使,不可同日而語),這是多么了不起的想法!將圣母的靈魂攝 走以便與圣母的肉體合在一起的那個天使;在圣母與伊麗莎白相遇那一節(jié)①,伊麗莎白觸到瑪麗亞的-乳-房,感到-乳-房隆起而深感驚異的那個動作;沒有親手摸到之 前,怎么也不肯相信無玷始胎的接生婆那包裹著的手臂;圣母為了向圣徒多馬證明她已復(fù)活而向他擲過去的腰帶;還有圣母從自己胸前撕下用以遮掩自己兒子赤裸的 身體的那塊細(xì)麻布--在其子的一側(cè),教會收集鮮血,那是圣體圣事的飲料;另一側(cè),是統(tǒng)治已結(jié)束的會堂,蒙著雙眼,手握折斷一半的權(quán)杖,王冠從頭上落下,同 時任憑前朝法版滾落在地;最后審判時節(jié),丈夫幫助自己年輕的妻子從墳?zāi)怪凶叱鰜恚瑢⑺氖职丛谒约旱男乜谏?,為的是叫她放心,并向她證明那心臟確實在跳 動,這不也是相當(dāng)費心思找到的不錯的想法嗎?還有那個將太陽和月亮帶走的天使,既然十字架的光輝將比星辰的光輝強七倍,太陽和月亮不是毫無用處了嗎!還有 將手浸在耶穌的洗澡水里,看看水是否夠熱的那個天使;從云端里降下將花環(huán)戴在圣母前額上的那個天使;還有所有從天上耶路撒冷圣殿的欄桿之間俯身向下,看見 惡人受罪、好人享福,分別由于恐懼或快樂揚起手臂的那些天使!你看到的這些,就是天上的各個團體,就是神學(xué)和象征性*的整個偉大詩篇!這簡直荒唐,簡直神妙 至極,比你將在意大利之全部所見好上一千倍!何況意大利的三角楣是天才大為遜色*的雕塑家原封不動抄襲來的。你一定明白,所有這些玩藝,無非是一個天才問 題。人人都有天才的時代,并不曾有過。這么說,全是胡說八道,那要比黃金時代還厲害。雕了這樣的門面的家伙,請你一定相信,他也很厲害,與現(xiàn)在你最崇拜的 那些人相比,他的思想也和他們一樣深刻。如果我們一起去意大利,我會把這些指給你看。圣母升天節(jié)宗教儀式的某些歌詞在這里得到非常精巧的表現(xiàn),就是勒東② 也無法與之媲美。"

①見《新約全書》路加福音第一章。
②奧狄龍·勒東(1840-1916),從一開始就強調(diào)想象在藝術(shù)中的作用。他本人既是油畫家,又是水彩畫家,石板畫家,粉畫畫家。作品中宗教題材占很大比重。新的一代畫家如鮑那爾,維亞爾,莫里斯·德尼等將他視為大師。

他與我談到的這個廣闊仙界,龐大的神學(xué)詩篇,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是這樣譜寫出來的了。當(dāng)初我在正門前張開充滿渴望的雙目時,卻沒有看見這些。我與他談起那些高大的圣徒雕像,豎在高高的底座上,似乎形成了一條大道。

"這條大道從遠(yuǎn)古時代開始,最后達(dá)到耶穌·基督,"他對我說。"一邊是耶穌精神上的祖先,另一邊是猶大之王,是耶穌肉體上的祖先。每一世紀(jì)都集中在這 里了。你視為底座的那東西,如果你看得更仔細(xì)一些,你就能叫出蹲在高處的人的名字了。因為在摩西腳下,你會認(rèn)出金牛來;在亞伯拉罕腳下,你會認(rèn)出羊來;在 約瑟夫腳下,你會認(rèn)出給皮蒂法爾老婆出主意的惡魔。"

我還對他說,我本來以為會看到一所幾乎是波斯式的建筑,這大概也是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

"不,不,"他回答我說,"有許多是真的。某些部份完全是東方式的。有一根柱子是那樣準(zhǔn)確地重現(xiàn)了一個波斯題材,東方傳說無所不在這一點竟然不足以解 釋這種現(xiàn)象。雕刻家肯定是抄襲了航海家從東方帶來的一匣子?xùn)|西。"果然,他給我看了一根柱子的照片,我從柱頭上看見幾乎是中國式的龍相互吞噬。但是在巴爾 貝克,在建筑物總體中,這一小塊雕刻未引起我們注意就過去了,而建筑的總體與"幾乎是波斯式的教堂"幾個字向我展現(xiàn)的情景并不相似。

在這個畫室里,雖然我體會到精神上的快樂,但是這絲毫擋上住我感覺到透明涂料的溫?zé)?,房間那火星四濺的半明半暗,忍冬環(huán)繞的小窗外完全鄉(xiāng)下氣味的大街 上被烈日燒灼的土地那持續(xù)的燥熱。這一切包圍著我們,我們已無法自主。只有遠(yuǎn)方的樹蔭才給太陽蒙上一層面紗??吹健犊柨说弦梁8邸愤@幅畫叫我十分快樂。 這個夏日使我感到意識不到的舒適,可能又象一條河流的支流一樣,擴大了我的快樂。

我本來以為埃爾斯蒂爾很謙和??墒窃谝痪浔硎靖兄x的話里,我用了"榮譽"一詞時,我看到他的面孔因悲哀而稍稍變了樣,這時我才明白我是大錯特錯了。認(rèn) 為自己的作品永世長存的人--埃爾斯蒂爾正屬于這種情形--慣于將自己的作品置于他們本人已化成塵土的時代之中。所以,"榮譽"這個概念使他們不得不對這 個虛無世界進(jìn)行思考,叫他們悲傷,因為這個概念與死亡的概念密不可分。

想不到無意間使這高傲感傷的烏云升上埃爾斯蒂爾的眉宇,我趕緊改變話題以驅(qū)散這片烏云。

"人家勸我不要到英國去,"我想到從前在貢布雷與勒格朗丹的談話,而且希望就這一席談話得知他的見解,便對他說,"說是這對一個已經(jīng)愛好幻想的頭腦不利。"

"哪里!"他回答我說,"一個人的頭腦已經(jīng)傾向于幻想的時候,不應(yīng)該讓它離開夢幻,不應(yīng)該對它進(jìn)行限制。一旦你叫自己的頭腦離開夢幻,你的頭腦就再也 不理解自己的夢幻了。你將為千百種表象所捉弄,因為你沒有理解那表象的本質(zhì)。如果說有點幻想是危險的,那么醫(yī)好這一病癥的,決不是少幻想,而是更多的幻 想,整個成為幻想。為了不再為幻想所苦,要完全理解自己的幻想,很重要。將幻想與生活適當(dāng)分開,大有益處,以至我自忖,是否應(yīng)該象某些外科醫(yī)生主張應(yīng)該將 所有兒童的闌尾一律割掉以避免將來罹患闌尾炎那樣,早早就預(yù)防性*地將幻想與生活適當(dāng)分開。"

埃爾斯蒂爾和我一直走到畫室的盡頭,站在窗前。窗子在花園后面,朝向一條狹窄的橫街,幾乎是一條鄉(xiāng)間小路。我們來到這里呼吸將近傍晚的清新空氣。我認(rèn) 為自己離開那一小群少女十分遙遠(yuǎn),正是下定決心犧牲一次看見她們的希望,我才終于聽從了外祖母的請求來看埃爾斯蒂爾的。你尋找的東西在哪里,你并不知道, 而且常常長時期回避由于別的原因每個人都請我們?nèi)サ牡胤健5俏覀兞舷氩坏?,正是在這里我們會看見自己日夜思念的人。我毫無目的地望著這條鄉(xiāng)間小路。小路 從畫室外緊擦畫室而過,但已不屬于埃爾斯蒂爾。

突然,那里出現(xiàn)了一小幫子中那個推自行車的少女。她快步沿著這條小路走來,烏黑的秀發(fā)上,戴著她那馬球帽,帽子壓得很低,下面是她那豐滿的面頰和快活 而又有些執(zhí)拗的雙眼。我看見在這條奇跡般幸運、充滿柔情的許諾的小路上,從樹下向埃爾斯蒂爾送過一個友好微笑的問候。這簡直是一道彩虹,對我來說,它將我 們的地球世界與迄今為止我們認(rèn)為無法企及的地域連接了起來。她甚至走過來將手伸給畫家,但沒有停下腳步。我看見她下巴上有一顆美人痣。

"先生,您認(rèn)識這位姑娘嗎?"我問埃爾斯蒂爾,我明白他可能把我介紹給她,請她到他家來。于是,這間鄉(xiāng)間景色*環(huán)繞的寧靜的畫室,充滿了更多一層的詩 意。好比在一所房子里,一個孩子已經(jīng)呆得很高興,當(dāng)他又得知,漂亮的東西和高貴的人非??犊蠓剑獰o限增加他們的饋贈,正在為他準(zhǔn)備一席精美的茶點時一 樣。

埃爾斯蒂爾告訴我,她叫阿爾貝蒂娜·西莫內(nèi),同時也一一道出她的其他女友的名字。我對這些女孩描寫得相當(dāng)準(zhǔn)確,他道出她們的名字無甚猶豫。對她們的社 會地位,我想錯了,但是與一般在巴爾貝克的判斷錯誤并不屬于同一類型。店鋪掌柜的兒子騎在馬上,我輕易地將他們當(dāng)成王子。可是這一次,我倒把屬于相當(dāng)富有 的小布爾喬亞、工商業(yè)界家庭的一些少女給安到一個可疑的階層里去了。這個社會階層問題,一開始時我最沒有興趣。對我來說,無論是下層民眾,還是蓋爾芒特之 家那樣的上層社會,都沒有什么神秘??隙ǎ绻I生活那色*彩斑斕的空虛沒有在我看花了眼的雙目前事先賦予她們某種魅力,而且她們再也不會失去這種魅力的 話,說她們是大批發(fā)商的女兒,我大概也不會與這個概念勝利地抗?fàn)幍降住,F(xiàn)在,我只能對法國布爾喬亞是一個絕妙的最豐富多采的雕塑作坊表示欽佩了。多少出人 意料的類型!從面部特征上,是多么了不起的發(fā)明!面部線條上,又是怎樣的決斷,怎樣的新鮮,怎樣的質(zhì)樸!這些迪安娜①和仙女竟然出自吝嗇的老布爾喬亞階 級,我真覺得這些老布爾喬亞也是最高大的塑像了。

①迪安娜為希臘神話中之獵神。

這些少女社會地位的變化,我還沒來得及察覺,在她們那流里流氣的面孔后面,又一個想法已經(jīng)扎下了根。原來我認(rèn)為她們是自行車運動員、拳擊冠軍的情婦, 現(xiàn)在又覺得她們很可能與我們認(rèn)識的某一律師家庭關(guān)系非常密切了。這些發(fā)現(xiàn)的錯誤,對一個人觀念的改變簡直具有化學(xué)反應(yīng)般的瞬時性*!

阿爾貝蒂娜·西莫內(nèi)是什么樣的人,我所知甚少。肯定她對于某一天她之于我如何,也毫無所知。甚至我在海灘上早已聽人說過的西莫內(nèi)①這個姓,有人叫我寫 出來的話,我可能會寫成兩個"n",一點也料想不到這個家族對于只有一個"n"看得很重。在社會階梯上,越往下,時髦玩藝越抓住一些雞毛蒜皮不放。這些雞 毛蒜皮的事,可能并不比貴族的那些標(biāo)記更毫無意義,但是,這些玩藝更莫名其妙,更因人而異,更叫人驚詫。可能有過姓Simonnet的人干過壞事,甚至比 這還糟。總而言之,據(jù)說,別人若是將他們的姓寫成兩個"n",這西莫內(nèi)家的人便要大光其火,猶如受了誹謗一般。蒙莫朗西家族為自己是法蘭西最早的男爵而感 到自豪,而他們?yōu)槲ㄓ凶约盒罩挥幸粋€"n"的西莫內(nèi)、而不是兩個"n"的西莫內(nèi),大概感到同樣自豪。

①西莫內(nèi)Simonet。

我問埃爾斯蒂爾,這些少女是否住在巴爾貝克。他回答我說,其中某些姑娘是住在巴爾貝克的。有一個姑娘家的別墅就在海灘的盡頭,就是卡那維爾懸崖開始的 地方。由于這個姑娘是阿爾貝蒂娜·西莫內(nèi)的摯友,我更加有理由相信,我和外祖母在一起遇到的那個姑娘正是阿爾貝蒂娜·西莫內(nèi)。當(dāng)然,有那么多條與海灘成垂 直方向的小街街角都很相似,我也無法準(zhǔn)確無誤地認(rèn)出那是哪一條街。人們希望記憶準(zhǔn)確無誤,但是就在當(dāng)時,視覺就是模糊的。然而,阿爾貝蒂娜與走進(jìn)女友家的 那個少女是同一個人,這一點實際上可以肯定。雖然如此,此后,棕色*頭發(fā)的高爾夫球運動員在我面前呈現(xiàn)的無數(shù)形象,不論此形象與彼形象多么不同,全都重疊在 一起。如果我沿著回憶的線索上溯,在這個特征掩護下,就象在一個內(nèi)部通道中一樣,我可以從所有這些形象面前經(jīng)過,而無法從同一個人中繞出來。反過來,如果 我希望一直上溯到我與外祖母在一起那天路遇的那個少女,我必須再走到露天中去。我確信又找到了阿爾貝蒂娜,她與走在自己的女友中間,在散步中經(jīng)常停下來, 高出大海地平線的那個,是同一個人。但是,所有上述的形象依然與最初的那一個形象相分離,因為我無法在事后賦予她給我的雙眼留下深刻印象那一刻對我而言她 不具有的特點。不管概率計算能給我什么保證,在小街與海灘的轉(zhuǎn)角處那樣大膽地望了我一眼的,我以為可能會愛上我的那個雙頰豐滿的姑娘,我從來沒有與她重逢 過。

我在這一小幫子的各個少女之間猶疑不定,她們每個人都保留了一點首先使我心蕩神馳的集體魅力。這種猶疑是不是又給上述的原因增加了一條,給我后來,即 使在我最熱戀阿爾貝蒂娜--是我第二次談戀愛--的期間,留下一種間歇的而且短暫的不愛她的自由呢?由于先在她的所有女友之間游蕩,后來才固定在她身上, 我的愛情有時在愛與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之間保留著某種"游戲"性*質(zhì),這種游戲,象沒有對準(zhǔn)的光束一樣,使愛情先落在別人身上,然后才回來施加在她的身上。我 心中感到不自在與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之間,似乎并沒有什么必要的聯(lián)系,說不定與另一個人的形象也能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想法在閃電般的一瞬間,使我能夠?qū)F(xiàn)實 化為烏有,不僅是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這樣的外部現(xiàn)實(我承認(rèn)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是一種內(nèi)心狀態(tài),在這種心態(tài)中,完全從自己心中引出我愛的人的特殊品格, 特別性*格,使得愛情對我的幸福成為不可或缺的一切),甚至是內(nèi)心的純主觀的現(xiàn)實。

"沒有哪一天,她們當(dāng)中這個人或那個人不從畫室前經(jīng)過,不走進(jìn)來稍微拜訪我一下的,"埃爾斯蒂爾對我說。如果外祖母叫我來看他的時候我立刻就來,很可能我早就結(jié)識阿爾貝蒂娜了。想到這里,埃爾斯蒂爾的話真叫我傷心。

她走遠(yuǎn)了。從畫室里再也看不見她了。我想,她到海堤上會女友們?nèi)チ?。如果我早能和埃爾斯蒂爾一起到海堤上去,也會結(jié)識她們了。我編出一百樣借口來,好 叫他同意跟我到海灘上去轉(zhuǎn)一圈。那個少女在那面小窗的窗框里出現(xiàn)之前,我的心是平靜的。現(xiàn)在我失去這種平靜。那面小窗,直到那時為止,在忍冬的包圍中是那 樣動人,現(xiàn)在卻變得空蕩蕩了。

埃爾斯蒂爾對我說,他要去跟我走幾步,但是他不得不首先畫完正在畫的那幅畫。這叫我感到快樂,快樂中又夾雜著折磨。他畫的是花,但不是山楂花,刺玫 花,矢車菊,蘋果花--我如果要向他訂一幅畫,我更希望訂畫這些花的畫,而不是一幅人物肖象,以便通過他天才的揭示,得悉我經(jīng)常在這些花前尋覓而始終不可 得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埃爾斯蒂爾一面作畫,一面與我談植物,但是我聽不進(jìn)去。光是他一個人已經(jīng)再也不夠,他現(xiàn)在只不過是那些少女與我之間必要的中介。他的 天才,一小會以前對我來說,還賦予他以威望。而現(xiàn)在,只有在他即將把我介紹給她們的那一小幫子人眼中,他將這種威望給我一點點,這威望才有價值。

我踱來踱去,巴不得他趕快畫完。我抓住一些習(xí)作仔細(xì)端詳。許多習(xí)作靠墻翻過去,一個壓一個地摞在那里。我就這樣碰巧發(fā)現(xiàn)了一幅水彩畫。這幅畫大概是埃 爾斯蒂爾繪畫生涯中很久以前某個時代的作品,使我特別著迷。一些作品不僅僅技巧高超,而且立意那樣不同尋常,那樣誘人,我們竟然會將作品魅力的一部份歸之 于立意,似乎這種魅力,本來在大自然中就已經(jīng)具有物質(zhì)存在形式,畫家只要去發(fā)現(xiàn),去觀察,去描摹出來就行了。這樣的作品使人特別著迷。這樣的物品能夠存 在,甚至將畫家的表現(xiàn)形式拋開不談也是美的,這就滿足了我們心中天生便具有而后來又被理性*所打倒的唯物論,而且為美學(xué)的抽象充當(dāng)砝碼。

這幅水彩畫,是一位少婦的肖像。她并不美麗,卻屬于一種莫名其妙的類型。她頭上戴著一頂包頭軟帽,與帽沿上飾有櫻桃紅綢帶的瓜皮帽很相似。兩只手戴著 露指手套,一只手擎著一支點燃的煙卷,另一只手將一頂純粹為了遮陽用的果園大草帽樣的東西舉到膝蓋那么高。她身旁有一張桌子,桌上有一花瓶,插滿了玫瑰花 ①。這類作品妙就妙在它們是在特殊條件下完成的,而我們一下子弄不清楚。常有這種情形,這幅畫即是如此。例如我們不知道一個女性*模特兒那奇異的裝束是不是 化裝舞會上的化裝,抑或一個老頭身著紅大衣,看上去他故意穿上這件衣服以迎合畫家的異想天開,可是我們不知道這是他的教授袍還是董事袍,還是他的主教披 肩。我眼前的這張肖象畫,畫中人的性*格叫人捉摸不住,原因是這是一位昔日的年輕女演員,半化裝,而我不明白。她那短發(fā)在瓜皮帽下蓬松隆起。她那絲絨上裝沒 有大翻領(lǐng),中間是白色*的硬胸。這瓜皮帽和上裝叫我拿不準(zhǔn)這時裝是何時期之物,這模特兒是男是女。結(jié)果是,除了知道我眼前是畫家最明快的一幅畫以外,我什么 也說不準(zhǔn)。

①以下兩處則說花瓶中插的是石竹花。

這幅畫使我感到的快活,又被擔(dān)心所擾亂,我怕埃爾斯蒂爾又磨磨蹭蹭,叫我錯過了那些少女,因為那小窗上的日影已經(jīng)傾斜而偏低了。這幅水彩畫上,沒有哪 一件東西可以簡簡單單地加以證實就算了事,之所以畫出來,那是因為在這場景中有用。畫衣著是因為那女子必須穿衣,畫花瓶是因為有花?;ㄆ康牟AП旧砭驼腥?喜愛,似乎灌上了水,石竹花的花莖插在瓶中,猶如浸在與水一樣清澈、幾乎與水一樣液態(tài)的物質(zhì)中。女子的服裝以獨具一格而又令人感到親切的魅力籠罩著她,似 乎工業(yè)產(chǎn)品可以與造物主的奇跡相媲美,這些奇跡就和母貓皮,石竹花瓣,鴿子羽毛一樣嬌嫩,視覺接觸時感到那樣甜美,畫得那樣鮮艷。硬胸雪白,細(xì)如雪霰,那 輕盈的褶皺呈鐘形小花狀,恰似鈴蘭的花朵,在房間明亮的折射光中開放。這折射光本身本來很強烈,但是正象花束會在被單上映出縷空的花朵一樣,這光線也稍稍 減弱了一點。上裝的絲絨閃射著珠光,這里那里有什么豎起來,有什么撕碎了,有什么毛茸茸的,使人想到花瓶中散亂的石竹花。但是人們特別感覺到的,是埃爾斯 蒂爾對一位年輕女演員的這身化裝服飾會表現(xiàn)出什么樣的道德敗壞完全不在乎,對他來說,她會對某些觀眾那已經(jīng)麻木或已經(jīng)墮落的感官產(chǎn)生什么樣的刺激,與她扮 演自己角色*的天才相比,大概更加重要。因此他反而著力于這些模棱兩可的特點,就像著力于某一值得突出、他也極盡所能加以強調(diào)的美學(xué)成份一樣。

循著面部線條看,似乎就要承認(rèn)其性*別是一個有點男孩子氣的姑娘了??墒蔷驮谶@時,那性*別又消失了,再過去,重又出現(xiàn),而暗示給人的,毋寧是這樣的想 法:這是一個女性*化的、有惡習(xí)的、想入非非的小伙子。此后性*別又逃走了,始終無法捕捉得住。目光中那種耽于幻想的憂郁,與屬于花天酒地的階層和戲劇界的那 些細(xì)節(jié)形成強烈對比,這個特點并不是最不會使人心緒動蕩的。此外人們會想,這是假扮的,著這身富有挑逗性*的服裝似乎主動送給人家去撫摸的這個年輕人,很可 能覺得再加上點保留在內(nèi)心的秘密情感、秘不告人的憂郁這樣浪漫主義的表情,會更有刺激性*。肖象的下方寫著:Miss Sacripant①,一八七二年十月。

我忍不住叫起好來。

"噢,這算不上什么,是年輕時候匆匆畫成的東西,那是給雜耍劇院②演出畫的服裝。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①塞克里本特小姐?!度死锉咎亍窞榧獱柡投挪祭嘤?866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喜歌劇。劇中男主角男扮女裝出現(xiàn)。
②雜耍劇院始建于1807年,位于蒙馬特大街7號,第二帝國時代因上演輕松的喜劇及歌劇而名氣大振。后來主要在這里上演通俗喜劇。普氏本人曾于1909年11月27日去該劇場觀劇。

"那模特兒后來怎么樣了?"

我的話先是叫他一怔,過了一秒鐘,他的臉上現(xiàn)出一副毫不在意,心不在焉的表情。

"喂,快把那張畫給我,"他對我說,"我聽到埃爾斯蒂爾太太的腳步聲,她來了。雖然戴甜瓜帽的那個年輕人在我的生活里沒有起過任何作用,我向你保證,但是叫我妻子看見這幅水彩畫毫無益處。我之所以保存這幅畫,不過作為那個時代戲劇一個很好玩的材料罷了。"

可能埃爾斯蒂爾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這幅水彩畫了。他向畫注視了一下,然后將它藏起來。

"我必須只保存頭部,"他自言自語地說,"下部畫得太糟糕了,那雙手簡直是商人的手。"

埃爾斯蒂爾夫人來到,更要耽擱我們,我心里真難受。窗戶的邊邊很快就成了玫瑰色*。我們即使出門去,大概也要一無所獲了。再沒有看見那些少女的任何可能 了。因此,埃爾斯蒂爾太太離開我們是快是慢,也再沒有任何意義。她并沒有呆很久。我覺得她特別令人生厭。小上二十歲,在羅馬鄉(xiāng)間牽著一頭牛,她很可能是個 美人兒。但是現(xiàn)在,她的黑發(fā)正在變白。她很普普通通,卻又不樸素自然,因為她認(rèn)為舉止莊重、態(tài)度莊嚴(yán)乃為她那雕塑美所必需,而她的年齡已使她的雕塑美失去 全部魅力。她的服飾極為樸素。埃爾斯蒂爾每時每刻都用含有敬意的柔情蜜意說:"我的美人加布里埃爾!"似乎只要說這句話,就會使他動情,使他滿懷尊敬。聽 到他這樣說,人們很受感動,但也感到驚異。后來,當(dāng)我見識了埃爾斯蒂爾的神話題材繪畫以后,倒也覺得埃爾斯蒂爾太太姿容增加了幾分。我明白了,既然他將自 己的全部時間、整個的思考功夫,一句話,自己的整個生命都獻(xiàn)給了更好地分辨這些線條,更忠實地重現(xiàn)這些線條,那么事實上,他早就將幾乎天神般的性*格歸之于 某種理想類型,某種準(zhǔn)則了。這種理想類型可歸結(jié)為某些線條,某些在他的作品中不斷反復(fù)出現(xiàn)的阿拉伯花紋。這樣的理想給予埃爾斯蒂爾的靈感,確實是那樣嚴(yán) 肅、那樣要求很高的迷信,這種信仰竟然從不允許他感到滿意。這個理想,就是他本人心中最秘不示人的部份,所以他無法將這理想看得很淡漠,無法從中得到激 情,直到他遇到了這個理想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在一個女郎的軀體上,遇到了已在外部實現(xiàn)的這個理想。這就是后來成了埃爾斯蒂爾太太的那個人的軀體。從她身 上,他得已感到那理想是崇高的,感人的,神妙的--只有對不是我們自己,我們才能有這種感受。直到那時為止,必須千辛萬苦從自身開發(fā)的美,頃刻,神秘地化 成了肉身,主動獻(xiàn)身給他,以結(jié)成卓有成效的情感一致的碩果。將雙唇按在這美上,啊,心靈會得到怎樣的寧靜!

那時的埃爾斯蒂爾,已不再處于只期待思維旺盛就可以實現(xiàn)其理想的青春年少時代,他已接近指望通過肉體的滿足來促進(jìn)精神充沛的年齡。我們精神疲勞了,往 往傾向于物質(zhì)至上;活動減少了,往往傾向于被動接受影響。精神的疲勞與活動的減少開始使我們同意這樣的觀點,那就是可能確有某些得天獨厚的軀體、行業(yè)、節(jié) 奏能那樣自然而然地實現(xiàn)我們的理想,以致即使沒有天才,只要描摹某一肩部動作,某一脖頸的緊張,我們就能創(chuàng)造出一幅杰作來。這是我們喜歡用目光去撫摸美的 年齡,這美在我們身外,在我們身邊,在一幅掛毯上,在舊貨商店里發(fā)現(xiàn)的一幅提香所作的美妙畫稿中,在與提香畫稿同樣美麗的情婦身上。我理解了這一切之后, 每次見到埃爾斯蒂爾太太,再也不能不感到快樂,她的身軀也失去了沉重的臃腫,因為我用一個想法充滿了她的軀體,那就是她是非物質(zhì)的造物,是埃爾斯蒂爾的自 我寫照。對我來說,她也是一幅肖象畫,對他大概也是如此。對藝術(shù)家來說,生活中的材料是不算數(shù)的,只是顯露其天才的一個機會而已。將埃爾斯蒂爾創(chuàng)作的十幅 不同人物肖像畫排列在一起去看,人們會清楚感覺到,首先,這些人跟埃爾斯蒂爾全是一家人。天才洶涌澎湃覆蓋住生活,只有大腦疲勞了,漸漸失去了平衡時,生 活才又占上風(fēng)。好比一條大江,大潮漲來,江水倒灌之后,才又恢復(fù)正常水流。在第一個階段中,藝術(shù)家逐漸摸索出自己意識不到的天才所具有的規(guī)律和模式。如果 他是小說家,他知道,什么情景能向他提供素材;如果他是畫家,他知道什么景物能向他提供素材。這素材本身無關(guān)緊要,但對他的探索必不可少,正如一間實驗室 或一間畫室之必不可少一般。他清楚地知道,用柔和光線所產(chǎn)生的效果,用對某一過失改變看法而產(chǎn)生的內(nèi)疚,用站在樹下或半潛入水中美如雕象的一些女郎,他造 就了自己的杰作。終于會有那么一天,他的大腦已經(jīng)衰退,面對他的天才使用的材料,他再也無力進(jìn)行心智活動,只有心智活動才會產(chǎn)生作品。然而他會繼續(xù)尋找這 些材料,為置身這些材料身旁而興高采烈,因為這些材料在他身上喚起精神上的快樂,精神上的快樂乃是工作的激發(fā)劑。他會將這些材料籠罩在迷信的氛圍之中,似 乎它們高于一切,似乎藝術(shù)作品的很大一部份已寓于其中,它們在某種程度上便蘊含著已經(jīng)現(xiàn)成的藝術(shù)作品。與模特兒經(jīng)常來往、對模特兒寵愛之極,如此而已,他 不會走得更遠(yuǎn)。他會與一些已經(jīng)翻然悔悟的殺人犯無止無休地聊下去,這些殺人犯的悔恨和墮落昔日曾構(gòu)成他小說的題材;他會在薄霧使陽光變得輕柔的國度買上一 處鄉(xiāng)間住所;他會連續(xù)幾小時地注視女人洗??;他會收集好看的衣料。生活美好,在某種程度上是毫無意義的詞,尚處于藝術(shù)境界之下。我見過斯萬就停留在這個階 段上。生活美好是一個階段,由于創(chuàng)作天才速度減慢,由于對促進(jìn)創(chuàng)造天才的各種形式懷有偶象崇拜,由于希望少下功夫,像埃爾斯蒂爾這樣的人,有一天大概就會 漸漸蛻化到這樣的階段上去。

他剛才終于給他的花卉畫上了最后一筆。我望了望花卉,又浪費了一會功夫。既然我知道那些少女大概再也不會在海灘上了,我望望花卉浪費時間,也就沒什么 了不起。即使我認(rèn)為她們還在海灘上,浪費這幾分鐘就會使我錯過與她們見面的機會,我也還是會看的,因為我心中暗想,埃爾斯蒂爾畢竟對他的花卉比對我與這些 少女相見更有興趣。我外祖母的天性*與我完全自私自利截然相反,但她的天性*仍在我的天性*中有所反映。與我毫不相干的一個人,我對他一直裝作很有感情或恭而敬 之的人,在我面臨著危險,而他只有點小麻煩時,我只會對他的煩惱深表同情,象什么大事一樣,而將自己面臨的險境視為小事一樁,因為我感到在他看來,這些事 大概是這樣的比例。如果實事求是地講,甚至還有過之,我不僅不為自己所處的險境而悲嘆,而且還要迎著這風(fēng)險走上去;而對于事關(guān)別人的危險,則相反,哪怕自 己更有可能為危險擊中,也要盡量使別人免遭這種危險。這樣做原因很多,說起來并不能為我增加光彩。其中一個原因便是,雖然我一味思考時,覺得自己將生命看 得很重。但在我生命過程中,每當(dāng)我為道德上的憂煩,或僅僅是精神上的不安而受到折磨時(有時這些精神不安是那樣孩子氣,我竟然不敢明說出來),如果突然出 現(xiàn)什么意外情形,給我?guī)砩kU,這種新的思想負(fù)擔(dān)與其它思想負(fù)擔(dān)相比,是那樣輕快,以致我會懷著輕松的感覺甚至是歡樂去迎接這種危險。雖然我是世界上 最膽怯的人,但我領(lǐng)略過這樣對危險的沉醉。在我理智地思考時,看上去這與我的本性*是那樣格格不入,那樣不可想象。即使在一個完全平靜而幸福的階段,當(dāng)出了 某種危險而且是生命危險時,例如我與另一個人在一起,我仍然不會不將他人置于安全的地位,而為自己選擇危險的位置。相當(dāng)數(shù)量的實踐體驗叫我明白了,我一直 會這樣做而且會高高興興這樣去做時,我發(fā)現(xiàn),與我一向自認(rèn)為和肯定的相反,原來我對別人的看法是非常在乎的,這真叫我感到羞愧。

這種不可告人的自尊,卻與虛榮、狂妄毫無關(guān)系。因為能使虛榮心與狂妄得到滿足的東西,一點也不會使我感到快樂,而且我一直是力戒虛榮、力戒狂妄的。在 有的人面前,我做到了完全隱藏起自己小小的長處,一旦他們知道這些小小的長處,對我的看法就會不那么平庸。對這些人,我從來無法剝奪自己的快樂,向他們表 明,我更加熱心的是從他們前進(jìn)的道路上移開死亡的威脅而不是從我自己前進(jìn)的道路上。由于我的動機是自尊而不是品德高尚,在任何情況下,他們的做法與此相 反,我都覺得極其自然,我根本不會因此而責(zé)怪他們。如果我自己的動機是出于一種義務(wù)感,我大概會感到,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他們,還是我自己,都必須這樣 做,可能就會因他們不這樣做而責(zé)怪他們了。相反,我覺得他們保護自己的生命是非常明智的,同時也無法阻止自己將自己的生命置于第二位。炸彈即將爆炸,我自 己置身在他人之前。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在這些人當(dāng)中,有許多人的生命更沒有價值。自那時以來,我覺得這樣做就尤其荒唐甚至罪惡了。

話又說回來,拜訪埃爾斯蒂爾那天,距我意識到這種價值差距時間還很遠(yuǎn),何況也談不上有任何危險,只不過作為很有害的自尊心的前奏信號,要求自己對于本 人那樣熱切向往的快樂,不要顯得比對人家尚未完成的水彩畫家的作品看得更重而已。這幅畫終于完成。一走到外面,我立即發(fā)現(xiàn)--

這個季節(jié)白晝是多么長--天色*并非我想象的那么晚。

我們到海堤上去。我以為那些少女可能還會從那里經(jīng)過,使出了多少詭計,才叫埃爾斯蒂爾呆在那個地方?。∥覍⑽覀兩磉吀呗柸朐频膽已轮附o他看,不斷地要求他與我談這些少女的事,以便叫他忘記時間,叫他留在那里。我似乎感到往海灘的盡頭走,截住這一小幫人的可能性*更大。

"我想跟您一起稍微再靠近一些,去看看這些懸崖,"我對埃爾斯蒂爾說,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些少女中有一個常常往那邊去。"一邊走,您一邊跟我談?wù)効柨说弦?吧!啊,我多想到卡爾克迪伊去?。?我又加一句,并沒有想到,在《卡爾克迪伊港》這幅畫中那么強有力表現(xiàn)出來的嶄新特點,說不定更多地是來自畫家的視覺, 而不是來自這片海灘真有什么特別價值。

"自從我看了這幅畫以后,這個港口和海嘯角,可能就是我最想見識的地方了,而海嘯角從這里去,又路途遙遠(yuǎn)。"

"即使卡爾克迪伊不是更近一些,我大概還是會更傾向于建議你去卡爾克迪伊,"埃爾斯蒂爾回答我說。"海嘯角當(dāng)然很精采,不過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諾曼底或布 列塔尼的那種大懸崖罷了,你已經(jīng)見識過。而卡爾克迪伊,低矮的海灘上巖石遍布,完全是另一回事。在法國,我不曾見過與此相似的景色*,更使我憶起佛羅里達(dá)的 某些景觀。又奇,又極其有野趣。它位于克利杜和納奧姆①之間,這些海域是多么荒涼,你是知道的,海灘曲線優(yōu)美動人。這里,海灘曲線平平常常??墒悄抢?,那 曲線多么優(yōu)美,多么柔和,我簡直無法對你形容!"

①這兩個地方似乎為作者所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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