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必須歸去了。我送埃爾斯蒂爾回別墅,突然,有如梅非斯托非勒斯驟然在浮士德面前顯現(xiàn),在大街的盡頭--有如與我的氣質(zhì)截然相反的氣質(zhì)和幾乎野性* 而又殘酷無情的生命力非真實而又魔鬼般地具體化了,而我那多病之軀、病態(tài)的敏感以及過度的動腦子正缺少這樣的生命力--出現(xiàn)了精靈的幾顆斑點,人們絕不會 將這些精靈與其它東西相混淆,出現(xiàn)了少女植蟲類群體的幾顆孢子。她們裝作沒有看見我,但是毫無疑問,正在對我進行冷嘲熱諷的評頭品足。我感覺到她們與我們 勢必相遇,不可避免,也感到埃爾斯蒂爾就要叫我,便象一個泳者看到浪峰即將襲來那樣轉(zhuǎn)過身去。我驟然停步,任憑我那位鼎鼎大名的同伴繼續(xù)向前,我則留在后 頭。當(dāng)時我們正走過一家古玩店前,我朝古董商的櫥窗俯下身去,似乎這櫥窗突然吸引了我。我裝作不在想這些少女,而能夠想別的事,頗為得意。而且我已經(jīng)隱約 知道,待埃爾斯蒂爾呼喚我以便將我介紹給她們時,我會露出詢問的目光。那目光流露出的不是驚異,而是希望裝出的驚異--每個人都是蹩腳的演員,或者說,每 個人身邊的人都是善于根據(jù)外表判斷性*格的人--我甚至?xí)檬种钢钢馗瑔枺?您是叫我嗎?"并且一溜小跑奔過去,乖乖地低著頭,臉上冷冷地掩藏起煩躁,因 為我正在聚精會神欣賞占老的瓷器而被打斷,要把我介紹給我并不希望認識的人。
這時,我打量著櫥窗,等待著埃爾斯蒂爾呼喚我的名字,恰似等待一顆期待已久而又沒有殺傷力的子彈打到我身上這樣的時刻到來。確信一定會把我介紹給這些 少女,結(jié)果不僅是叫我裝出對她們毫不在意的樣子,而且要感受到毫不在乎。既然結(jié)識她們的快樂已經(jīng)不可避免,這種快樂反而受到壓抑,縮小,反而沒有與圣盧談 話,與外祖母一起進晚餐,在附近郊游那么令人愉快了。有些人大概對古跡不大感興趣,后來由于與這些人關(guān)系微妙,我不得不錯過一些郊游的機會,我非常遺憾。 此外,使我即將得到的快樂大大遜色*的,不僅是來得這樣突兀,而且是這樣前后不相連貫。有些規(guī)律與流體靜力學(xué)規(guī)律一樣準(zhǔn)確,使我們頭腦中按固定順序形成的形 象保持著層次。可是,事件突然在眼前出現(xiàn),便打破了這些規(guī)律。
埃爾斯蒂爾就要叫我了。而我在海灘上、在房間里所設(shè)想的與這些少女的結(jié)識,完全不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即將發(fā)生的,是另外一件大事,我思想毫無準(zhǔn)備。從 這件大事中,我既認不出我的向往之情,也辨別不出這向往的目標(biāo)。我?guī)缀鹾蠡谂c埃爾斯蒂爾一起出來了。特別是,我本來以為會感受到的快樂,現(xiàn)在反倒因為肯定 再沒有任何障礙可以剝奪這種快樂,而大大縮小了。我下定決心扭過頭去,見埃爾斯?fàn)柕僬驹诰噙@些少女幾步開外的地方正與她們說再見時,根據(jù)彈力定律,這種快 樂便又整個恢復(fù)了其高大的形象。距他最近的那個少女,大大的臉兒,雙眸熠熠生輝,面孔好似一塊大蛋糕,上面還給天空留了點位置。她的雙眸,即使目不轉(zhuǎn)睛, 也給人以動態(tài)的感覺,正如狂風(fēng)怒吼的日子,雖然肉眼看不見空氣,卻能感覺到它在空中流動的速度。有一瞬間,她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遇,好似暴風(fēng)雨日子里天上 那風(fēng)馳電掣的烏云挨近了一塊行進速度不那么快的云朵,與這塊云朵擦肩而過,觸著了它,又超過了它。但是,它們互不相識,各自遠去。我們的目光也是如此。有 一瞬間,你對著我,我對著你,但是,誰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天國對將來來說蘊含著什么承諾,什么威脅。只是在她的目光并沒有減緩速度正好從我的目光下經(jīng) 過時,那目光輕輕遮上了一層薄霧,有如明朗的月夜,風(fēng)兒卷走了月亮,一塊云彩將月亮遮住時,有一瞬間,月光便被迷霧遮掩,然后很快又顯現(xiàn)出來。埃爾斯蒂爾 并沒有叫我,就已經(jīng)離開了這些少女。她們從一條街斜穿過去,埃爾斯蒂爾向我走過來。一切都錯過了。
我曾經(jīng)說過,那天,在我眼中,阿爾貝蒂娜與以前不同,而且我似乎覺得她一次一個樣。在那個時刻,我感覺到,一個人外表、肥瘦、身長的某些改變,也可能 來自這個人與我們之間某些狀況的變化。在這方面,起作用最大的因素是信還是不信(那天晚上,我先是堅信就要與阿爾貝蒂娜結(jié)識,后來這種堅信又煙消云散。幾 秒鐘之間,在我眼中,先是將她變得無足輕重,繼而又變得寶貴無比。幾年以后,先是堅信阿爾貝蒂娜會忠實于我,后來這種堅信又消失,也引來相似的變化)。
當(dāng)然,在貢布雷,根據(jù)不同的時間,根據(jù)平分我的最敏感之處的兩大方式,我進入哪一種,我早已感受過不在母親身邊那種痛苦會縮小抑或是增大。整個下午, 母親就象紅日高照時誰也感覺不到的月光。夜幕一降臨,便只有她占據(jù)我這顆惶惑不安的心了。那時,就連新近的往事也已經(jīng)消逝得無影無蹤。
但是那一天,當(dāng)我看到埃爾斯蒂爾沒有呼喚我,正在離開那些少女時,我又明白了;一種快樂或一種憂傷,在我們眼中,其程度變化不同,也可以不僅僅源于兩 種狀態(tài)的轉(zhuǎn)換,而是由于肉眼看不見的信仰移位。例如這種看不見的信仰可以使我們視死如歸,因為這種信仰為死亡撒下了脫離實際的光輝。也是這種信仰使我們對 赴一次音樂晚會看得很重??墒?,一宣布我們就要上斷頭臺,音樂晚會立刻就失去了魅力,籠罩著晚會的信仰便會突然消失了。這種相信不相信所起的作用,頭腦中 某些東西對此真是明明白白,那就是意愿。但是,如果理性*、感性*繼續(xù)無視這種作用,那么意愿再明白也沒有用。理性*和感性*認為我們想離開一個情婦,只有我們的 意愿知道我們的心還系在她身上。在這種時候,理性*和感性*是值得信賴的。正是因為信仰將理性*和感性*弄得模糊不清,所以我們要在這些時候才能恢復(fù)信仰。但是, 只要這種信仰消散,只要理性*和感性*得知這個情婦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這時理性*和感性*完全失去了針對性*,就變得控制不住,小小的快樂便擴大到無限。
愛情的虛無也是信仰的變種。愛情早已存在,正在四處游動,它停在哪一個女子的形象上,無非因為這個女子幾乎無法企及而已。從這一時刻起,對這個女子想 得并不多,腦海中很難現(xiàn)出她的模樣,而考慮更多的是用什么辦法能夠把她搞到手。一連串的憂思滋長起來,這就足以將我們心中的愛固定在她身上,她成了我們幾 乎還不熟悉的愛的對象。愛情變得偌大無比,那個真正的女子在其中占的地位多么小,我們并不考慮。如果突然間,就像我看見埃爾斯蒂爾停下腳步與少女們說話那 個時刻一樣,我們停止焦慮,停止不安,由于我們整個的愛就是她,在我們終于將獵物抓在手里時,可能驟然間那愛就煙消云散了,對于這獵物的價值,我們并未足 夠地考慮過。
我對阿爾貝蒂娜了解什么呢?在海上映出的一、兩個身影,肯定不如委羅內(nèi)茲筆下那些女郎的側(cè)影漂亮。如果我服從某些純美學(xué)的原由,我本會喜歡那些女郎勝 過喜歡阿爾貝蒂娜。然而,我能服從別的原由嗎,既然丟掉焦慮不安以后,我只能重新找到這些無聲的身影,除此之外我根本就別無其它?
自從我見了阿爾貝蒂娜,每日就她進行過千百種思考,與我稱之的"她",進行著內(nèi)心的對話。在這些對話里,我叫她提問題,回答,思考,行動。在我心中, 每時每刻,無窮無盡的想象的阿爾貝蒂娜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在這一長串里,真正的、在海灘上遠遠望見的阿爾貝蒂娜,只出現(xiàn)在排首,正如"扮演"某一角色*的明 星,在長系列演出中,只在首演式上出現(xiàn)一般。這個阿爾貝蒂娜只是一個側(cè)影,一切附加上去的成份,全是我的想當(dāng)然。在愛情上,我們內(nèi)心產(chǎn)生出的添枝加葉,遠 遠勝過從所愛的人身上來到我們心中的東西--哪怕從數(shù)量上來說,也是如此。最最實際的愛情也是如此。有的人不僅能自我培養(yǎng)情緒,還能靠一點點東西活著-- 即使已經(jīng)得到過肉欲滿足的人當(dāng)中也有如此的。
我外祖母從前有一位圖畫教師,他跟一個身份不明的情婦生了一個女兒。孩子出生以后不久,那母親就死了。圖畫教師傷心難過得自己也沒再活多久。實際上他 并未與她正式居家度日,而且與她發(fā)生關(guān)系也不多。外祖母和貢布雷的幾位太太,在她們的老師面前甚至從不愿意提到這個女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個月中,她們想 到要給這小姑娘一生的命運提供一個保證,每人出了一份錢,給她搞了個終身年金。首先是外祖母倡議,她的某些女友則頗為勉強,她們認為:這個小姑娘難道就真 的那么叫人感興趣,她到底是不是那個自認為是她的父親的人所生呢?對于那個小女孩的母親那種人,人們一向是拿不準(zhǔn)的。最終她們還是下定了決心。小女孩前來 致謝。她長得其丑無比,與上了年紀的圖畫教師一模一樣。頓時一切懷疑都煙消云散。小姑娘唯一長得好的是頭發(fā)。一位太太對帶小女孩前來的父親說:"她的頭發(fā) 長得多好!"我的外祖母覺得,既然那戴罪的母親已死,圖畫教師也將不久于人世,對于一向諱莫如深的那段往事提上一句已無關(guān)緊要,便加了一句:"這大概是隨 家里。她母親是不是頭發(fā)這么好?"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天真地回答道,"我見她的時候,她總是戴著帽子。"
該追埃爾斯蒂爾去了。我從一面大鏡子里看見了自己。除了沒有得到被介紹的機會這大災(zāi)大難之外,我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領(lǐng)帶完全歪了,長頭發(fā)也從帽子里露了出 來、顯得很難看。但是,不管怎么說,就是這樣,她們也遇到了我和埃爾斯蒂爾在一起,不會將我忘記。這已經(jīng)運氣不錯。那天,照我外祖母出的主意,我穿了那件 漂亮的背心,又拿著我最漂亮的手杖,我差點換上另一件難看的背心。這又是好運氣一樁。我們期望的重大事件從來不會正如我們所預(yù)料的那樣發(fā)生,因為缺少我們 以為可以指望的那些有利條件;而我們并不希望的其它重大事件卻接踵而至,相輔相成。我們是那樣擔(dān)心最壞的事,最后我們竟會認為,就總體而言,偶然對我們還 算是幫忙。
"若是結(jié)識了她們,我該多高興!"我走到埃爾斯蒂爾跟前,對他說。
"那您為什么躲在十里開外呢?"
這就是他說的話。他之所以這樣說,并非因為這表達的是他的思想。如果滿足我的愿望便是他的愿望,叫我一聲,豈不易如反掌?他之所以這樣說,可能是因為 他曾經(jīng)聽別人說過這一類的話,讓人揪住了錯的凡夫俗子是常常這么說的。他之所以這樣說,還因為即使是偉人,在某些事情上,與凡夫俗子也是一樣的,他們也從 與那些人相同的俗套里尋找日常的遁詞,就像總到同一家面包鋪子里去買每日的面包一樣。要么,這樣的話在某種程度上應(yīng)該從反面去理解,既然這些字眼的意義與 真實情況相反,這種話便是某種反應(yīng)所產(chǎn)生的必然結(jié)果、反面的圖象。
"她們挺急的。"
我心想,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某個人對她們不大熱情,她們阻止他去叫這個人。如果不是這樣,他決不會不叫我。就這些女孩,我向他提過那么多問題,他明明看出我對她們有興趣嘛!
"我剛才正與你談卡爾克迪伊,"我就要在他家門口與他分手時,他對我說道,"我曾經(jīng)畫了一張草圖,上面可以清楚看到海灘的輪廓。那張油畫不算太糟糕, 但已不可相提并論。如果你允許,為紀念咱們的友情,我把那張草圖送給你,"他接著加了一句,"拒絕給予你向往之物的人,給你點別的東西。"
"如果你有的話,我倒很希望有塞克里本特小姐小幅肖象的照片??墒沁@個名字是怎么回事呢?"
"這是那個模特兒在一部莫名其妙的輕歌劇中扮演的角色*的名字。"
"先生,我一點也不認識她,這你是知道的,可你的樣子似乎事實上與此相反。"
埃爾斯蒂爾沉默不語。
"那總不是婚前的斯萬太太吧!"我說,突然不幸而言中。這種情況是相當(dāng)少見的,但卻足以給預(yù)感理論提供某些根據(jù),如果有意將可以把這種理論歸之無效的種種錯誤忘記的話。
那確是奧黛特·德·克雷西的一幅肖象。她不愿保留這幅畫象,原因很多。有的原因十分明顯,也還有一些別的原因。畫象時間較早,此后,奧黛特訓(xùn)練了自己 的線條,將自己的面龐和身段化成了如今的這個造物。年復(fù)一年,她的理發(fā)師,她的裁縫,她自己,在她坐臥的姿勢,怎么談話,怎么微笑,手怎么放,眼神怎么傳 遞,怎么思考上,都得遵從這個造物的大致輪廓。非得是一個饜足了的情郎墮落下去,才會像斯萬那樣,在他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妻子nevarietru①的奧黛 特不可勝數(shù)的照片中,唯獨喜愛自己臥房中那張小照。那張照片上,人們看到的是一個相當(dāng)丑陋而瘦削的少婦,戴一頂飾有三色*堇花的草帽,頭發(fā)蓬松,形銷骨立。
①拉丁文:永不改變。
話又說回來,即使這幅畫像并非像斯萬心愛的小照那樣,是在奧黛特的線條系統(tǒng)化,成為一個威嚴而又令人著迷的新式人物之前畫就,而是在那之后畫成,只要 有埃爾斯蒂爾的眼光,也就足以將這個類型拆散。極高的溫度可以將原子結(jié)構(gòu)打散,根據(jù)另一種類型將這些原子按照完全相反的序列組合起來。藝術(shù)天才也能這樣動 作。這個女人強加于自己各部分線條的那種矯飾的和諧,每日出門之前,她要在穿衣鏡中嚴加審視,一定要它堅持下去。改變帽子的傾斜度,頭發(fā)的光滑度,目光的 活潑度,以保證這種和諧持續(xù)下去。這種和諧,大畫家的目光在一秒鐘之內(nèi)就能將它摧毀,而以女子線條的另一種組合取而代之,以使自己心中的某種女性*理想美、 繪畫理想美得到充分的滿足。同樣,也常有這樣的情況,從某一年齡起,一位偉大研究家的目光到處能找到構(gòu)成某種關(guān)系的必要成份,他只對這種關(guān)系有興趣。就像 那些工人和賭徒,他們不會犯難,手上來什么就是什么,對隨便什么東西,他們都可以說:行,這就行。盧森堡親王夫人的一位表妹,是最高傲的一位美人。她從前 愛上了一種藝術(shù),這種藝術(shù)在那個時代還是新東西。她請一位最偉大的自然主義畫家為她畫像。藝術(shù)家的目光頓時找到了他到處尋找的東西。在畫布上,出現(xiàn)的不是 貴婦人,而是一個跑腿的女店員,身后是成斜坡而下的紫色*寬闊背景,使人想到比加爾廣場①。一位偉大藝術(shù)家所作的女子肖象,不僅根本不去考慮如何滿足這位女 子的某些要求--例如有的女人已開始蒼老,卻要穿上小女孩的服裝要人家給她拍照,這小女孩的服裝叫她顯示出仍然少女般的體型,顯得似乎是自己女兒的姐姐甚 或是自己女兒的女兒,而她的女兒站在她身旁,倒按照這種場合的需要而"打扮得十分難看"--反而將她極力掩飾的短處突出表現(xiàn)出來,例如發(fā)燒一般的臉色*,甚 至是發(fā)青發(fā)紫的臉色*。正因為這些短處"極有個性*",就更對畫家有吸引力。即使不走到上面那一步,有這些也就足夠了,足以使趣味不高的觀眾幻想破滅,并粉碎 他的理想。那個女子那樣自豪地支持著這種理想的骨架,也正是這種理想以其唯一的、不可制服的形式將她置于人類之外,人類之上。而現(xiàn)在,這個女人遭了貶,離 開了她穩(wěn)坐金鑾不可侵犯的原型,就只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女人而已,對她的出類拔萃,我們已失去任何信心。對這種典型,一般來說;我們是那樣下苦功夫,不僅 表現(xiàn)出奧黛特式的美貌,而且表現(xiàn)出其個性*、特點,以至站在這幅剝?nèi)チ藠W黛特式美貌、個性*、特點的畫象前,我們不僅要大叫一聲:"比她丑多了!"而且要大 叫:"一點也不象!"我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她。我們沒有認出她來。這個人,我們確實感到在什么地方曾經(jīng)見過。但是這個人,又不是奧黛特。這個人的面龐, 體態(tài),神情,我們都非常熟悉。這一切使我們憶起的,不是奧黛特這個女子,她從來不采取這種姿勢,她慣常的姿態(tài)絕不會勾畫出這樣莫名其妙而又具有挑逗性*的阿 拉伯圖案。使我們憶起的,倒是別的女子,所有埃爾斯蒂爾畫過的女子。雖然這些女子彼此很不相同,但埃爾斯蒂爾總是喜歡叫她們擺出正面姿勢,足弓彎彎,露出 裙外,寬大的圓草帽提在手中,草帽遮住膝部高度,與正面望上去的另一圓形--面孔成對稱呼應(yīng)。總而言之,一幅天才的肖象畫不僅肢解了一位女子的原型--其 賣弄風(fēng)騷及其利己主義的美的概念所決定的類型,在畫象上,標(biāo)志時間的不僅是女子怎樣著裝,還有藝術(shù)家怎樣作畫。這種作畫方法,也就是埃爾斯蒂爾最早的作畫 方法,那便是提煉出對奧黛特壓力最大的出身問題,因為這幅畫不僅像奧黛特那時期的照片一樣,把她表現(xiàn)為著名風(fēng)流女郎中的一位后來人,而且這幅畫像成了馬奈 或惠斯勒繪的許多肖象畫的同時代作品。馬奈或惠斯勒這些作品所依據(jù)的模特兒已經(jīng)消逝得無影無蹤,已經(jīng)屬于為人遺忘之物或歷史的陳跡了。①比加爾廣場在巴黎 蒙馬特區(qū),是妓女群集的地方。
我一面送埃爾斯蒂爾回家,一邊在他身旁默默咀嚼著這些想法。剛剛對其模特兒身份的發(fā)現(xiàn),將我引至這些思考之中。這第一個發(fā)現(xiàn)又導(dǎo)致第二個發(fā)現(xiàn),那就是 對藝術(shù)家其人的發(fā)現(xiàn),這更加使我心慌意亂。他為奧黛特·德·克雷西畫過肖像。這位奇才,這位智者,這位孤獨者,這位談吐驚人并在任何事情上都出手不凡的哲 人,是否有可能就是從前維爾迪蘭家收留的那個可笑而又惡習(xí)不改的畫家呢?我問他是否認識維爾迪蘭一家,是否湊巧他們那時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比施先生①。① 比施意為母鹿。
他回答我說是的,并不覺得難堪,似乎這是他一生中已經(jīng)相當(dāng)遙遠的一段,似乎預(yù)料不到他在我心中會喚起極其失望的情緒。他抬起眼來,從我的面部表情上看 到了這種情緒。他的面孔現(xiàn)出不滿的表情。這時,我們已經(jīng)差不多走到了他家門口。換一個理智和情感不這么高尚的人,大概就會簡簡單單地道一聲有些干巴巴的再 見,此后便避免再與我見面了。埃爾斯蒂爾對我并沒有這樣做。作為一個真正的導(dǎo)師--從純創(chuàng)作觀點來說,說不定為人之師這是他唯一的缺點,因為一個藝術(shù)家, 為了在精神生活上完全站在真理一邊,應(yīng)該保持孤獨,而不要揮霍自我,哪怕是對一些弟子--在任何情況下,為了對年輕人最有裨益,他總是極力去開掘某一情境 中所包含的部份真理,哪怕這真理對他或?qū)e人都是相對的。與其說上幾句可能會挽救自己的自尊心的話,他寧愿說幾句可以對我有教育意義的話。
"一個人,不管多么明智,"他對我說,"在年輕時的某一階段,沒有說過什么話,甚至過著某種生活,事后回憶起來覺得很不愉快,希望將其抹掉,這樣的人 恐怕是沒有的。但是他不該絕對地為此而悔恨,因為,只有經(jīng)過所有的可笑、丑惡之現(xiàn)形,他才能有把握在可能范圍內(nèi)變成一個賢哲。這一切可笑、丑惡的現(xiàn)形應(yīng)該 是這最后現(xiàn)形的先導(dǎo)。我知道有些年輕人,是杰出人物的子孫,他們的家庭教師從他們中學(xué)時代起便教導(dǎo)他們要精神崇高、道德高尚??赡芩约旱纳钪袥]有任何 要遮掩的地方,凡是他們說過的話,都可以發(fā)表,簽上自己的名字。但是,這是一些精神貧乏的人,是理論說教者軟弱無力的后代,他們的明智是消極的,是不能開 花結(jié)果的。明智不能接受而來,必須自己去走一段路親自去發(fā)現(xiàn),任何人不能代替我們?nèi)プ?,不能免了我們這趟差,因為明智是對事物的一種觀點。你欽佩的世人, 你覺得端莊的儀態(tài),并不是家長或家庭教師佈置停當(dāng)?shù)?。這些東西的先導(dǎo),是完全與此不同的人生開端,受到周圍占統(tǒng)治地位的惡或俗的影響。這些代表著一場戰(zhàn) 斗,一次凱旋。我們在最初某一階段是什么模樣,那形象已模糊不清,無法辨認,不管怎么說,是不討人喜歡的。這我明白。但是我們不應(yīng)該否認這個形象,因為它 是我們確實經(jīng)歷的見證,按照生活和思想的規(guī)律,我們從生活的共同因素中--如果是一個畫家,就還從畫室生活、藝術(shù)小團體中--提煉出來超越這一切的某些東 西。"
這時我們早已走到他家門口。沒有結(jié)識那些少女,我很失望。但是現(xiàn)在終于有了可在生活中再次找到她們的一線希望。她們已不再象從前那樣只從天際閃過,我 想再不會望見她們從那里出現(xiàn)了。在她們周圍,那將我們隔絕的巨大漩渦已不再漂浮。這大漩渦不過是她們可能永遠可望而不可即,永遠溜掉而在我心中喚起的欲|望 的表現(xiàn)而已。這種欲|望時時在心中活動,游移不定,迫不及待,惴惴不安。我對她們的渴望,現(xiàn)在可以放下歇一歇了,可與其它許多欲|望一起儲備起來。一旦知道這 些欲|望可以實現(xiàn),我便將實現(xiàn)的時刻推遲下去。
我離開埃爾斯蒂爾,又是獨自一人了。這時,驟然間,盡管我很失望,仍在頭腦中看到了所有這一切巧合。這些巧合的出現(xiàn),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埃爾斯蒂爾正 好與這些少女關(guān)系密切。這些少女,就在當(dāng)天早上,對我仍是一幅以大海為背景的油畫上的人物,現(xiàn)在她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與一位大畫家過從甚密。這位畫家現(xiàn) 在也了解我有與她們結(jié)識的欲|望,一定會助我一臂之力。所有這一切都在我心中喚起無比的快樂。但是這快樂對我仍藏而不露。有的客人來到,也叫人稟報過了。但 是他們要等別的客人離開,沒有別人在場時才走出來。于是我們看見了他們,我們可以對他們說:"我們就來見你",并且聽他們談話。這種快樂即屬于這樣的客人 之列。有時,在這快樂走進我們心中的時刻與我們自己可以走進這快樂之中的時刻之間,又過去了許多時刻,我們在這個空隙里又見了那么多人,以致我們擔(dān)心,這 快樂大概不等待我們了。但是,它們很耐心,并不厭煩,一旦所有的人都離去,這快樂立即就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有時,是我們自己太疲勞了,以致覺得我們頭腦衰竭 已經(jīng)精神不夠,無法將這些回憶、這些印象牢記心中了。而對這些回憶、這些印象來說,我們那個脆弱的自我是唯一可以居住的地方,是唯一的成型方式。我們也許 會為此感到遺憾,因為只有在現(xiàn)實的灰塵與神奇的沙土混在一起的日子里,在某個平平常常的變故成了傳奇的契機的日子里,生活才有趣味。這時,不可企及的世界 的整個岬角突然從夢幻的光照中涌現(xiàn)出來,進入我們的生活。我們則象一覺醒來便見到了我們?nèi)找篃崆邢蛲娜艘粯樱緛硪詾橹挥性趬艋弥胁艜姷剿麄兡兀?br/>
后來的幾天,時間都被圣盧離去的準(zhǔn)備工作占去,我無法繼續(xù)窺視這些少女。現(xiàn)在,很有可能在我希望的時刻與她們結(jié)識,這給我的心靈帶來了平靜。這種平靜 尤其可貴。我的朋友對外祖母和我那樣殷勤倍加,外祖母很想向他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心情。我告訴過外祖母,說圣盧對普魯東極為欽佩。這倒叫她有了一個主意, 便吩咐將她從前購買的這位哲學(xué)家的許多親筆書信送來。這些東西到的那天,正是圣盧動身的前夕,他前來旅館觀看。他貪婪地閱讀了這些書信,恭恭敬敬地用手撫 摸每一頁紙,極力將每一個句子牢記在心。然后他起身告辭,請我外祖母原諒呆了這么久。就在這時,他聽到外祖母回答他道:
"用不著,拿走吧,這是給你的。我吩咐人送到這里來,為的就是要送給你。"
他不禁喜形于色*,并不比對一種不以意志為轉(zhuǎn)移的身體狀況更能控制自己。他滿面通紅,好像剛剛受了處罰的一個孩子。他一再道謝,并極力(并未做到)控制 激蕩全身的喜悅心情。我外祖母見他如此這般控制自己,更為感動??墒鞘ケR一直擔(dān)心自己沒有表達出應(yīng)有的感激之情,第二天,他乘坐當(dāng)?shù)氐男』疖嚪祷厮诘?部隊駐地時,還將身子探出車窗外,請求我原諒。實際上,他的駐地并不遠。他本來想坐馬車去。他晚上還要回來,并不是一去不復(fù)返時,常常坐馬車。但是這一 次,必須將許多行李放進車廂。他覺得坐火車走更簡單些。在這件事上,他采納了站長的意見。他征求站長意見時,那站長說,馬車或者小火車,"幾乎意義不 清。"可他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幾乎相當(dāng)"(總而言之,這與弗朗索瓦絲說"這差不多是一回事"所表達的意思差不多)。"好吧,"圣盧作出結(jié)論說,"我就坐 這九曲十八彎的小鐵路火車走吧!"
我若不是病魔纏身,也會坐上小火車,一直把我的朋友送到東錫埃爾的。我們呆在巴爾貝克車站的時間里--小火車的司機不緊不慢地等一些姍姍來遲的朋友, 他們不來,他是不想開車的。同時他也不緊不慢地喝著清涼飲料--我答應(yīng)每周至少去看他數(shù)次。布洛克也到車站來送行--圣盧很討厭。圣盧見我們這位同學(xué)聽見 了他要我到東錫埃爾去吃午飯,吃晚飯,去住,最后也對他說:
"如果你哪天下午湊巧路過東錫埃爾,我又有空,你可到司令部來找我。不過,要說有空嘛,我?guī)缀鯊膩砭蜎]空。"口氣極為冷淡,使命是糾正發(fā)出邀請時那迫 不得已的熱情,防止布洛克對邀請認真對待??赡芰_貝爾也擔(dān)心,如果我一個人,我不會去。他以為我與布洛克的交情要勝過我自己之所言,這樣就叫我能有一個同 路的伙伴,一個帶動人。
我真怕這種口氣、這種一面邀請一面又勸人家不要來的邀請方式會使布洛克不快,覺得圣盧干脆什么都不說也許還更好些??墒俏义e了?;疖囬_走以后,我和布 洛克一起離開車站,一直走到我們必須分手的兩條大街交叉處。一條大街通旅館,另一條通向布洛克家別墅。整個這段路上,布洛克一直不停地問我,我們哪一天到 東錫埃爾去,因為"圣盧對我那么好",如果不應(yīng)邀前去,他未免"太感情粗糙"。我很高興,他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那邀請是用怎樣毫不迫切、勉強算得上彬彬有禮的 口氣發(fā)出的?;蛟S他還沒有不高興到那種程度,還愿意裝作沒有發(fā)現(xiàn)。不過我還是為他著想,希望他不要立刻去東錫埃爾,以免成為笑柄。但我又不敢向他表明圣盧 遠不如他那樣追不及待,也不敢給他出個主意。那主意只會使他不快。他真是太迫不及待了。雖然他這類缺點完全可以由一些杰出的優(yōu)點來補救,換上更內(nèi)向的別 人,是不會有這些缺點的。但他這樣的冒昧,確實叫人惱火。照他說,我們這個星期之內(nèi)非去東錫埃爾不可(他說"我們",我想,他有點指望我去,好給他去當(dāng)借 口)。整整這一路,走到綠樹掩映的體育場前,走到網(wǎng)球場前,走到市zheng府前,走到賣海鮮的小販前,他都停下來,求我定一個日子。我不干。他離開我時,生氣 了,對我說:"請便吧,先生。不管怎么樣,我不得不去,既然他請了我。"
圣盧特別擔(dān)心對我外祖母感謝得不夠。第三天我收到他一封信。在這封信里,他再次委托我向外祖母致謝。這封信是從他駐防的城市寄來的,在信封上郵局蓋上 了郵戳,上有那個城市的名稱。這封信似乎向我飛奔過來,對我說,在路易十六騎兵團軍營的四堵墻內(nèi),他思念著我。信紙上印著馬桑特的家徽,我從上面分辨出一 頭雄獅高踞于一花環(huán)之上,花環(huán)下方由一頂法蘭西元老帽構(gòu)成圓形。
"旅途順利,"他在信中告訴我,"一路閱讀在車站上購買的一本書。這本書的作者叫阿費德·巴麗納①(我估計這位作者是俄國人,一個外國人能寫得這么 好,我覺得真了不起。告訴我,你對此書如何評價吧!大概你很熟悉,你是無書不讀的淵博學(xué)者)。我現(xiàn)在又回到這粗俗的生活中。唉!我覺得在這里自己簡直是被 流放。我留在巴爾貝克的一切,在這里是沒有的。在這種生活中,我找不到任何溫馨的回憶,任何智慧的魅力。你一定會蔑視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不過這種生活也并非 沒有任何動人之處。自我上次離開這里以來,我好像覺得一切都變了樣。因為在這期間,開始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時代,也就是我們的友誼所開始的時代。我希 望這個時代永遠不要結(jié)束。我只向一個人談到這個時代,談到你,這個人就是我的女友。她出我意料地來到我身邊,我們一起度過一個小時。她很希望與你結(jié)識,我 想你們一定會談得很融洽,因為她也非常愛好文學(xué)。相反,為了回憶咱們的交談,為了重溫我永遠不會忘記的那些時刻,我倒躲開我的同伴。他們是些很好的小伙 子,但是我對他們說這些,他們可能無法理解。對于與你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第一天,我?guī)缀醺矚g自己單獨回憶,不給你寫信??墒牵闼季S細致,性*情極為敏 感,又怕你收不到我的信胡思亂想。你肯于俯就這個粗野的騎兵,但是要把他改造得文雅一些,更細膩一些,更與你相稱一些,你可要下大功夫。"
①阿費德·巴麗納是露意絲·塞西爾·萬桑(1840-1908)的筆名,她是《辯論報》的撰稿人,著有研究貝爾納丁·德·圣-彼埃爾、繆塞的書籍,也是向法國讀者介紹易卜生、斯賓塞和托爾斯泰的人。
這封信,從充滿柔情來說,與我自己憑空想象的他給我寫的信基本上很相像。我那時尚未結(jié)識圣盧。后來,他第一次的接待非常冷淡,使我從幻想中清醒過來,讓我面對冰冷的現(xiàn)實。這冰冷的現(xiàn)實倒沒有永遠那般一成不變。
我收此信以后,每當(dāng)午餐時刻信件送到時,哪一封信如果是他來的,我立即會認出來,因為這信總具有一個人不在時所顯示出來的第二張面孔。從這張面孔的線 條上(筆跡的特點),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認為我們抓不住一個人的心靈,正象我們從鼻子的線條或聲音的抑揚頓挫上能抓住人的內(nèi)心一樣。
現(xiàn)在,撤掉餐桌上的杯盤碗盞時,我心甘情愿地坐在桌旁了。如果不是那群少女可能經(jīng)過的時刻,我也不只是朝大海那邊凝望了。依然料放著的刀叉那中斷了的 動作,凌亂的餐巾那鼓起的圓形,陽光又在上面增添了一塊黃|色*的絲絨,半空的酒杯更加顯示出其形狀上那美妙的下小上闊,在半透明玻璃而又似乎凝聚著目光的杯 底,殘酒顏色*很深卻熠熠生輝;移動容器,光照引起液體飲料的嬗變;在已經(jīng)半空的高腳水果盤里,李子從綠到藍,從藍又變成金色*;已老舊的椅子移來移去、每天 兩次來到桌布四周落坐;桌布鋪放停當(dāng),好比在祭壇上鋪放停當(dāng),在這里舉行美食慶典一般。桌布上,牡蠣殼底還殘留著水晶般清澈的幾滴汁,如同石雕的小小圣水 缸中的幾滴水。自從在埃爾斯蒂爾繪的水彩畫上看見了一些這樣的東西之后,我極力在現(xiàn)實中重新找到這些東西。我喜歡這些東西,正如我喜歡具有詩情畫意的某些 東西一樣。在我從未設(shè)想過有美的地方,從最常用的物件中,從"靜物"的深沉生命中,我極力尋找美。
圣盧走了幾天之后,我終于促成埃爾斯蒂爾舉辦一次小小的招待會。招待會上,我將會遇到阿爾貝蒂娜。我走出大旅社時,人們感到我魅力無窮,風(fēng)度翩翩。這 完全是一時性*的(而且由于經(jīng)過長時間的休息和精心的打扮),未能將這魅力與風(fēng)度保留下來(也未能將埃爾斯蒂爾的信任保留下來)去征服某一更有意義的他人, 我深以為憾?;ㄙM那么多心血,就是為了得到與阿爾貝蒂娜相識的快樂,我也深以為憾。自從這一快樂有了保證以后,我的理智就認為這一快樂并不珍貴了。但是在 我內(nèi)心,意愿無時無刻不在分享這一幻覺。意愿是我們不斷變幻、接踵而至的個性*堅韌不拔、永恒不變的奴仆,他躲在暗處,受人蔑視,不倦地忠誠,不顧我們的自 我千變?nèi)f化,不斷地為使我們永不缺少必需之物而辛勞。一次向往已久的旅行即將變?yōu)楝F(xiàn)實的時候,理智和感性*開始自忖這次旅行是否確實值得一去。意愿知道,如 果這趟旅行無法成行,這些無所事事的主人立刻又會覺得這次旅行一定妙不可言,便任憑這二位主人在車站前無止無休地說下去,更加躊躇不決。但是,他負責(zé)買 票,并按開車時間將我們安頓在車廂里。正如理智和感性*變化無常一樣,意愿則是永恒不變的。但是,由于他默默無言,并不道出自己的原由,看上去他似乎不存 在。我們自我的其它部份清清楚楚地辨別出自己沒有把握的時候,卻不知不覺地遵循著意愿堅定的決心。當(dāng)我從大穿衣鏡中望著毫無用處、不堪一擊的各種裝飾物 時,我的感性*和理智便展開了一場辯論,辯論的是結(jié)識阿爾貝蒂娜的快樂究竟有什么價值,說不定感性*和理智希望將這些東西完好無損地保留起來,為另一場合所 用。但是我的意愿不允許應(yīng)該出門的時刻過去,他將埃爾斯蒂爾的地址交給了車夫。既然抽簽已經(jīng)完畢,我的理智和感性*便有了閑工夫感到這很遺憾。如果我的意愿 給的是另一個地址,我的理智和感性*很可能就上當(dāng)受騙了。
過了一會,我到了埃爾斯蒂爾家。最初我以為西莫內(nèi)小姐不在畫室內(nèi)。確實有一位少女坐在那里,身穿絲綢長裙,頭上沒戴帽子。但是,她那秀發(fā),那鼻子,那 面色*,我都不認識。我從一個漫步海灘、頭戴馬球帽的騎自行車少女身上歸納出的那個實體,在這些地方我沒有找到。可是,她確是阿爾貝蒂娜。甚至得悉了這一點 之后,我也沒有顧及她。一個年輕人,走進一處社交聚會時,這個人的自我就已經(jīng)死亡,他變成了迥然不同的另一個人。整個沙龍是一個新天地,在這個新天地中, 人們受著另外一種精神環(huán)境規(guī)律的制約,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跳舞、牌局上以及一些人上,似乎這些人和事對我們永遠至關(guān)重要,實際上,到了第二天便忘個一干二 凈。
為了向與阿爾貝蒂娜交談幾句這個目的地走去,我不得不走一條根本不是由我開辟出來的路線。這條路首先停在埃爾斯蒂爾面前,然后又經(jīng)過其他好幾群客人。 有人向這些客人報出我的名字。此后這條路沿著冷餐臺延伸,在那里,有人給我送上草莓餅。我將草莓餅吃掉,一面一動不動地聽著開始演奏的一首樂曲。對這個階 段,恰巧我都賦予將我介紹給西莫內(nèi)小姐同樣的重要性*。將我介紹給她,無非是這各個階段中的一段。在那之前幾分鐘,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這是我前來的唯一目的。 再說,在實際生活中,我們真正的幸福時刻以及我們遇到大災(zāi)大難的時刻,不也是如此嗎?在許多他人中間,從我們心愛的人口中,得到了我們等待了一年之久的肯 定答復(fù)或者要命的答復(fù)。但是必須繼續(xù)與人聊天,各種念頭相繼涌來,形成了一個表面。災(zāi)難已降臨到我們頭上,這個深而狹的記憶,只能不時地在這個表層之下無 聲地顯露出來。如果不是不幸,而是大幸,則可能只有過了數(shù)年之后,我們才憶起,我們感情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原來發(fā)生在一次社交聚會中,我們就是懷著對這件 大事的期待去參加那次社交聚會的。而當(dāng)時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對這件事給予長時間的注意,幾乎沒有時間意識到其重要意義。
埃爾斯蒂爾要我過去,以便將我介紹給坐在稍遠些的阿爾貝蒂娜的時候,我先將一個咖啡奶油小糕點吃完,然后很有興味地請我剛剛認識的一位長者詳細給我談 談某些諾曼底地區(qū)集市的情況。這位老先生對我扣眼上的那朵玫瑰花十分欣賞,我想可以把這朵花贈送給他。這并不是說,接踵而來的介紹沒有引起我任何快樂,在 我眼中此事并不具有什么重要性*。要說快樂嘛,自然我只在稍晚些時候才體會到,是我回到旅館,一人獨處,又變成了我本人之后。有些快樂與拍照相似。心愛的人 在場時,拿到的只是一張底片,然后回到自己家中,可以使用內(nèi)部暗室時,才將這底片沖印出來。只要待客,暗房的入口便"關(guān)閉"著。
我的快樂體驗雖然這樣推遲了幾個小時,這次介紹的重要性*,我倒是立刻就感覺到了。介紹時,盡管我們感到自己忽然得到賞賜,握著了一張"券",適用于今 后的快樂。我們朝思暮想希望得到這張"券",已經(jīng)好幾個星期。我們也清清楚楚地明白,對我們來說,得到這張"券"不僅僅結(jié)束了艱苦的尋找--這只能使我們 充滿歡樂--而且也結(jié)束了某一個人的存在。這個人,我們的想象將他歪曲了,我們惴惴不安,擔(dān)心他永遠不會認識我們,又使他變得格外高大。我們的名字在介紹 人口中響亮道出的時候,特別是如果介紹人又像埃爾斯蒂爾那樣把我們的名字夾在贊揚之辭之中的時候--這個行圣事的時刻,與鬼怪故事中妖精一聲"變",一個 人驟然變成另一個人那個時刻很相似--我們熱切希望接近的那個女子驟然消失了:首先,她怎么能仍然如同從前她本人一樣,既然--由于陌生女子不得不重視我 們的名字,不得不注意我們這個人--在昨日還位于無限遠的雙眸中(我們以為,我們自己那游移不定、目光分散、傷心失望、漫不經(jīng)心的雙目永遠也不會與她相對 而視),我們原來尋找的有意識的目光,無法辨認的思緒,頃刻間就被我們自己的形象所神奇而又十分簡單地代替了。那形象就好比繪在笑容可掬的一面鏡子深處。 如果我們本人化成了與我們最不相像的人,這種轉(zhuǎn)化也會極大地改變?nèi)思覄偘盐覀兘榻B給他的那個人,他的形狀就更相當(dāng)模糊。我們可以自忖,他到底是神像、桌子 還是臉盆①。但是,陌生女郎就要開口對我們說的幾句話,就和那些五分鐘之內(nèi)在我們眼前就能塑成一座胸象的蠟像家一樣靈巧。這幾句話使這個形狀明確了起來, 而且賦予這個形狀某種決定性*的因素,會將前一天我們的欲|望和想象力發(fā)揮出來作出的全部假設(shè)一掃而光。無疑,即使來參加這個招待會之前,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 已不再完全是那個值得擾亂我們生活的唯一幽靈。我們一無所知、勉強看清模樣的一個過路女郎,一直是幽靈。她與邦當(dāng)太太是親戚,這已經(jīng)限制了那些美麗的設(shè) 想,已經(jīng)堵住了美麗設(shè)想能夠傳播的一條路。隨著我越來越接近這個少女,對她了解越來越多,這種了解反倒要以減法計算了,欲|望和想象的每一部分,都為一個價 值小得多的看法所代替。確實,這看法之上又加上了一種在生活方面,與財團歸還最初股份之后之所予完全相同的東西,財團稱之為本金已還股。她的姓,她的親 戚,給我的設(shè)想加上了第一個邊框。我站在她身邊,又在她眼下的面頰上看到了那題小小的美人痣。她那和藹可親的樣子又是一個界限。最后,我聽到她該用"完 全"這個副詞時卻使用"完美"這個副詞,真叫我大吃一驚。她是在談?wù)搩蓚€人,對一個人她說:"這個人完美得瘋瘋癲癲,但待人依然非常熱情。"對另一個人, 她說:"這位先生完美得平平常常,完美得令人厭倦。"這樣使用"完美得"一詞令人不快,但是這表明一個人的教養(yǎng)、文化程度。我還真無法想象一個騎自行車的 蕩婦、玩高爾夫球飲酒縱樂的繆斯能達到這樣的水平。此外,這也不妨礙阿爾貝蒂娜經(jīng)過這第一次變形之后,在我看來又變了好多次。一個人擺在你眼前所顯露出來 的優(yōu)缺點,如果我們從另外一個不同的角度走近它,這些優(yōu)缺點會以完全不同的形式排列起來。正象在一座城市中,從某一條線來看,其名勝古跡分布得很零亂,而 從另一觀點來看,它們則錯落有致,以其各自的宏偉而交相輝映。剛一開始,我覺得阿爾貝蒂娜的神情非但不是桀驁不馴,反而很膽怯。對于我與她談到的每一個少 女,她都加之以"她風(fēng)度很差"或"她看上去很怪"這樣的形容語。由此判斷,我似乎覺得她很象樣而不是毫無教養(yǎng)。最后,她面孔上的瞄準(zhǔn)點是有一側(cè)太陽穴相當(dāng) 火紅,看上去很不舒服。她那奇異的眼神也令人不舒服,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一直忘不了這眼神。但這還只是第二眼,肯定還有其它的地方,我會漸漸地走過去。正是這 樣,并非不經(jīng)過摸索,只有辨認出了剛開始時觀察的錯誤,才能達到對一個人的正確認識,如果這種認識是可能的話。但是,認識是不可能的。因為當(dāng)我們對這個人 的視角不斷校正時,他本人并不是一個靜止不動的目標(biāo),他自己又變了。我們以為能追上他,但他又移動了位置。我們以為終于將他看清楚了,但是我們捕捉到的僅 僅是從前的影象。我們終于將這些影象搞清楚了。但是這時,這些影象已經(jīng)再也不代表他了。①此處影射拉封丹寓言卷九第六個寓言《雕刻家和朱比特的像》:"一 塊大理石是這樣的漂亮,一個雕刻家去把它買下。他說:'我的刀要把它刻成什么呢?是刻成神像、桌子還是臉盆?'"
然而,朝著依稀望見的事物走去,朝著有功夫想象出來的事物走去,這個過程,不管會帶來怎樣不可避免的失望,對于感官來說,都是唯一健康、有益的過程, 能吊住人的胃口。有的人,出于怠惰或靦腆,坐了馬車直接到他們認識的朋友家里去。到達之前,也從來不敢在路上看見自己向往的東西就停一停。這些人的生活該 是多么單調(diào)乏味?。?br/>
我回到住處,一面想著這次招待會,眼前又浮現(xiàn)出我乖乖跟隨埃爾斯蒂爾到阿爾貝蒂娜身邊之前吃完的那塊咖啡奶油小糕點,浮現(xiàn)出我送給那位老先生的那朵玫 瑰花。所有這一切,我們不知不覺而由情景選擇下來的細節(jié),對我們來說,經(jīng)過精心而又偶然的安排,構(gòu)成了首次相逢的畫幅。但是,這幅畫,我似乎是從另一個角 度去看的,是在距我自己很遠的地方。我明白了,這幅畫不僅僅對我來說是存在的。幾個月以后,我與阿爾貝蒂娜談起我認識她的第一天時,使我大為驚異的是,她 也跟我提起奶油小糕點,我送人的花。我認為的一切,當(dāng)然我不能說這只對我有重要意義,但是,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F(xiàn)在我在阿爾貝蒂娜的思想中也見到了,轉(zhuǎn) 化成了另一種說法,我根本想不到這會存在的。
從這第一天起,我一面走回住處,一面便得以看到我剛才轉(zhuǎn)述的那種回憶,這時我明白了,完全是變了一個什么魔術(shù),叫我與一個人談了一會。魔術(shù)師技藝高 超,這個人竟然與我在海濱跟蹤了那么久的那個少女毫無共同之處,而那個人被這個人所取代了。何況我本來可以事先預(yù)料到這一點,因為海濱少女本是我自己杜撰 出來的。雖然如此,因為我在與埃爾斯蒂爾的交談中,已將那個少女與阿爾貝蒂娜認同,我便感到對阿爾貝蒂娜負有一種道德義務(wù),要實踐自己向想象中的阿爾貝蒂 娜許下的愛情諾言。由別人代理訂了婚,就自以為此后必須娶這個插進來的人為妻不可了。此外,一回憶起那得體的風(fēng)度,"完美地平平常常"的說法以及那火紅的 太陽穴,就足以平息我的憂慮。這種憂慮至少暫時從我生活中消失了。回憶這些還在我心中喚起另一種欲|望。這種欲|望雖然很甜美,絲毫不痛苦,與對兄弟姊妹的情 感相似,但是時間長了,也會變得危險,叫我隨時隨地感到需要將這個新認識的人擁在懷中。她那得體的舉止,靦腆的表情,出人意料的隨和,使我想象力那毫無用 處的馳騁停止下來,又產(chǎn)生了動情的感激。然后,由于記憶立即開始取出相互獨立的一張張底片,在記憶展現(xiàn)的底片系列中,將底片上顯現(xiàn)的各個場景之間的任何關(guān) 聯(lián),任何進展全取消了,最后一張底片不一定就能毀掉前面的各張。面對著我與之交談過的那個平平常常、令人動情的阿爾貝蒂娜,我又看見大海對面那個神秘的阿 爾貝蒂娜。到此刻,全是一些回憶,也就是一些畫面,在我看來,此一幅并不比彼一幅更真實。
為了再也不想這介紹相識的第一個晚上,我又極力想再看看眼睛下面、面頰上的那顆小小的美人痣。我想起阿爾貝蒂娜離開埃爾斯蒂爾家的時候,我看見這顆痣 是在下巴頦上??偠灾?,我看見她時,我注意到她有一顆美人痣,但是我那游移不定的記憶隨后又帶著這顆痣在阿爾貝蒂娜的面龐上漫游,一會兒放在這兒,一會 兒放在那兒。
我感到與我認識的所有少女相比,西莫內(nèi)小姐與她們幾乎無甚差異,頗為失望。但是,正象我對巴爾貝克大教堂深感失望并不妨礙我想去甘貝萊、阿方橋和威尼斯一樣,我心中暗想,雖然阿爾貝蒂娜本人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樣,至少可以通過她認識她那一小幫朋友。
開始時,我以為在這件事上我又要遭受挫折。她大概還要在巴爾貝克待很久,我也一樣,所以我認為最好不要太千方百計地去見她,而等待時機來臨,叫我與她 相遇。結(jié)果我每天都遇到她,她每次只是滿足于老遠地回我一個招呼。這真叫人擔(dān)心:如此下去,這整個夏季里,我每天反復(fù)跟她打招呼,卻可能事態(tài)毫無進展。
過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場雨過后,天氣很涼。海堤上,一個少女向我走來。她戴著一頂無邊帽,一幅套袖,與我在埃爾斯蒂爾家的聚會上見過的那個少女那樣 截然不同,以致頭腦怎么也轉(zhuǎn)不過彎來,會從她身上認出這二者是同一個人。經(jīng)過一秒鐘的驚異,我的腦子總算轉(zhuǎn)過來了。我想,那一秒鐘的驚異,并沒有逃過阿爾 貝蒂娜的眼睛。另一方面,此時此刻我回憶起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得體舉止",此刻她粗暴的口氣和"小幫子"的舉止又令我朝相反方向大吃一驚。此外,太陽 穴不再成為面孔上的視力中心。也許是因為我處在另一邊,也可能是無邊帽遮住了太陽穴,也可能是那太陽穴并不總是發(fā)炎。
"這是什么天啊!"她對我說,"總而言之,說巴爾貝克夏季無盡頭,純粹是胡說八道!怎么,你在這什么也不干哪!從來也沒見過你打高爾夫球,去游藝場參 加舞會。你也不騎馬。你該多煩悶??!你不覺得一天到晚待在海灘上,人都變傻了嗎?啊!你喜歡當(dāng)蜥蜴①?你倒是有時間。我看出來,你跟我不一樣,我對各種運 動都酷愛!拉索尼賽馬,你沒去吧?我們坐火車去的。我明白,坐這樣的破車,你不會覺得好玩!我們路上花了兩個小時!有那功夫,騎我的破車,已經(jīng)打上三個來 回了!"
①指曬太陽。
因為這鐵路彎彎曲曲,圣盧將這條地方性*的小鐵路自然而然地稱之為"九曲十八彎",我對他已經(jīng)十分佩服?,F(xiàn)在阿爾貝蒂娜輕而易舉地說什么"破車",又叫 我嚇了一跳。我感覺到她在指稱方式上運用自如,我真怕她發(fā)現(xiàn)我在這方面是個庸才,并且因此看不起我的無能。不過,到那時為止,那一小幫子用來指這條鐵路所 用的豐富同義詞,尚未在我面前顯露出來呢!
阿爾貝蒂娜說話時,頭部保持不動,鼻翼緊縮,只活動雙唇。結(jié)果是帶著拖腔,鼻音很重。這種聲調(diào)的組成部份里,可能有外省遺傳,年輕人故意模仿英國人的 冷漠和外國女教師上課,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種因素。這種腔調(diào),待她對人了解更深,自然而然又變得孩子氣時,很快就后退了。這聲調(diào)本來可以叫人覺得很 不舒服,可是,又別有風(fēng)味,令我著迷。每當(dāng)一連數(shù)日與她沒有見面時,我就心浮氣躁起來,一面還用她說這話時那種鼻音很重的腔調(diào),人站得筆直,頭部一動不 動,自己反復(fù)說:"從來沒見過你玩高爾夫球。"這時我便認為沒有什么人比她更合我的心意了。
人們一對一對,聚攏,停步,以此裝點海堤,交談幾句馬上又散開,每人沿自己散步的路線走去。那天早晨,我們也構(gòu)成了這樣的一對。我利用靜止不動的時刻 仔細觀看,終于確切知道了那顆美人痣位于何處。凡德依的《奏鳴曲》中有一段樂譜令我陶醉,但在我的記憶中,這段樂譜從行板到樂曲游蕩不定,直到有一天,我 手中握著樂譜,我才找到了這個段落,并在我的記憶中將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來是在諧謔曲中。與此相同,我一會憶起那顆美人痣在面頰上,一會又記得是在 下巴上。現(xiàn)在,這顆痣永遠停留在鼻子下方的上唇上了。有些我們倒背如流的詩句,忽然我們在一個劇本里碰到,太出我們意外了。以上情形也是如此。
這時,阿爾貝蒂娜的女友們顯露出她們這一群的身影,雙腿動人,身材苗條,彼此又那樣各不相同。這一群身影越來越大,依傍著大海,成平行線朝我們走來, 仿佛這些沐浴著陽光和海風(fēng),既身披霞光又紅光滿面的處女展開美麗的隊形,構(gòu)成豐富多彩而又富有裝飾美的整體,要以其形狀的千變?nèi)f化,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面前 繁衍滋長。我請求阿爾貝蒂娜允許我陪她走上一會。可惜她只向她們揮了揮手打招呼。
"對你的朋友們這樣不理不睬,她們會埋怨的,"我對她說,心里希望著我們能和她們一起散步。
這時一個五官端正的小伙子,手里拿著球拍,走到我們跟前。他就是那個玩紙牌時其荒唐行為令法院首席審判官的太太氣憤不已的人。他態(tài)度冷淡地、無動于衷 地向阿爾貝蒂娜問好,顯然自以為他那高人一等就表現(xiàn)在這種神情中。"奧克達夫,你從高爾夫球場來嗎?"她問道,"一切順利嗎?體力好不好?"
"噢,真惡心,我暈暈乎乎的。"他回答。
"安德烈也在嗎?"
"在,她打了七十七。"
"噢,這是個記錄嘛!"
"昨天我打八十二呢?、?
此人是一位工業(yè)巨富的兒子,據(jù)說其父在下屆萬國博覽會②的組織工作中要扮演相當(dāng)重要的角色*。這個小伙子以及這些少女十分罕見的幾位男性*朋友,對于一切 有關(guān)服裝,著裝,雪茄,英國飲料,馬匹的事所掌握的知識真是極善其詳,無所不知,令人驕傲,已達到學(xué)者那默默無言的謙虛程度。但是這些知識單獨擴展,并未 伴隨著哪怕一絲一毫精神文化修養(yǎng),實在叫我吃驚。他對于無尾常禮服或睡衣怎樣適宜,絲毫無需猶豫,而想不起在什么情況下是否可以使用某一個詞,甚至對于最 簡單的法語規(guī)則也搞不清楚。兩種文化如此不調(diào)和,在他父親身上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父親是巴爾貝克房地產(chǎn)主聯(lián)合會主席,在致選民的一封公開信中,竟有這樣的 詞句:"我本想見見市長與他聊聊這個問題。他不肯聽取我的正確的不滿。"他不久前吩咐在每一面墻上都貼上這封信。
①此段話暴露出作者對高爾夫球戲的規(guī)則知之甚少。
②如果我們肯定普氏此次巴爾貝克之行是在1898年,"下屆萬屆博覽會"便是1900年那一屆。
奧克達夫在游樂場中,在波斯頓牌戲、探戈等各種比賽中都經(jīng)常得獎。如果他愿意,這會使他在"洗海水浴"這個階層中結(jié)成一門好親事。在這個階層中,說少女嫁給她們的"舞伴",那是本義,而不是引伸意義①。
①在法文中,"嫁"(épouser)這個詞用在引伸意義上是"配合默契"的意思,所以"嫁給她們的舞伴"也可理解為"與她們的舞伴配合默契"。這里說的是真正嫁給某人,所以說"是本來意義"而不是"引伸意義"。
他一面對阿爾貝蒂娜說:"對不起",一面點燃一支雪茄,那樣子似乎是請求對方允許自己一面聊天一面結(jié)束一件要緊的工作。因為他從來無法"待在那兒什么 事都不干",雖然他實際上從來什么事都不干。完全無所事事,到最后與辛勞過度會產(chǎn)生同樣的效果,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在身體和筋骨上,都是如此。奧克達夫那 沉思默想的前額遮掩著他從來不動腦筋的事實,盡管神情安詳,最后還是使他毫無效益地渴望思考。這種渴望使他深夜難以成眠,正如一位勞累過度的玄學(xué)家也會難 以入睡一樣。
我以為,如果我認識這些少女的朋友,就會有更多的機會見到她們,于是立刻準(zhǔn)備要求將我介紹給奧克達夫。奧克達夫嘟噥著"我暈暈乎乎的"走了。他一走,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談了上述想法。我希望這樣她會牢記在心,下次就會這樣做。
"可是,"她大叫起來,"我不能將你介紹給一個小白臉!這地方,這種人多得很!他們無法跟你談話。這一位玩高爾夫球很棒,如此而已。我很清楚,他絲毫不是你這種人。"
"你這樣拋下你的女友們,她們該埋怨了,"我對她說,心中希望她會向我提議與她一起去追她們。
"不會的,她們根本不需要我。"
我們與布洛克走個頭碰頭,他對我機智地意味深長地笑笑。見到阿爾貝蒂娜,他又有些難堪。他不認識阿爾貝蒂娜,或者至少是只聞其名而"未見其人",他作了一個僵硬的叫人討厭的動作,將頭朝衣領(lǐng)方向低了下去。
"這個怪物叫什么名字?"阿爾貝蒂娜問我道,"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跟我打招呼,既然他并不認識我。所以我沒還禮。"
我來不及回答阿爾貝蒂娜的話,布洛克已經(jīng)直沖我們走過來了。
"請你原諒我打斷你的話,"他說,"我想告訴你,明天我到東錫埃爾去。我不能再等,再等就不禮貌了,圣盧-昂-布雷對我不知已經(jīng)怎么想了呢!我通知你,我坐兩點鐘的火車去。請你安排。"
我這時一心想著再與阿爾貝蒂娜見面并設(shè)法結(jié)識她的那些女友。東錫埃爾,她們并不去;我去了,回去時已經(jīng)錯過了她們到海灘上去的時刻。所以我覺得東錫埃爾簡直是世界的盡頭。我對布洛克說,我不能去。
"那好,我自己去。我要引阿魯埃老爺①兩句可笑的亞歷山大體詩,對圣盧說:
你要知道,我的義務(wù)不取決于他的義務(wù)。
如果他愿意,他不盡義務(wù)好了。但我應(yīng)盡我的義務(wù)。
這樣以便引誘他的教權(quán)主義。"
①阿魯埃為伏爾泰之本姓。但這幾行詩并非伏爾泰所作,而是高乃依,為其劇本《波利耶克特》中女主角波莉娜之臺詞。布洛克在這里暴露出他既"學(xué)究氣"--因為他稱伏爾泰為"阿魯埃老爺",又很無知--將高乃依的詩句安到伏爾泰頭上。
"我承認他是相當(dāng)漂亮的小伙子,"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可他真叫我討厭!"
我從未想過布洛克會是美男子。不過他確實是。他的頭有些鼓,鼻子有鷹鉤,神情非常高雅,又顯出對自己的高雅十分自信的樣子,他的面部叫人看上去很舒 服。但是他不會討阿爾貝蒂娜喜歡。說不定這是由于阿爾貝蒂娜的缺點所致,由于這一小幫子人生硬,無動于衷,由于她們對凡是小圈子以外的東西全很粗暴的緣 故。后來,我給他們作介紹時,阿爾貝蒂娜對布洛克的厭惡有增無減。布洛克屬于某一階層,在那個階層里,一方面對上流社會任意誹傍,一方面對一個"雙手干干 凈凈"的人應(yīng)該有的良好舉止又表示出充分的尊重,結(jié)果在二者之間來了個特別的妥協(xié),既有別于上流社會的舉止,又不管怎樣,總是顯出一種特別可憎的交際客 套。人們將他介紹給別人時,他彎腰鞠躬,既帶幾分懷疑地微微一笑,又帶著過份夸大的恭敬。如果對方是一位男子,他總是說:"先生,很榮幸。"那嗓音似在嘲 笑自己道出的話語,同時又意識到這嗓音屬于一個并非粗野的人。這第一秒鐘用在一個他既遵守又加以嘲笑的習(xí)慣上(就像他一月一日時說:"我祝您一年稱心如 意"一樣),然后他露出機敏而狡猾的神情,并"高聲道出很微妙的事情"。這些事情常常飽含真理,但是叫阿爾貝蒂娜"受不了"。那第一天,我對她說他叫布洛 克時,她便大叫起來:
"我可以打賭,他是個猶太鬼。裝出彬彬有禮的德行,正是他們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后來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爾貝蒂娜惱火。正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他不會將簡單的事情簡簡單單地說出來。他為每一事物尋找一個講究的形容 詞,然后又大而化之。這叫阿爾貝蒂娜十分討厭,她不大喜歡別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歡她扭傷了腳,安安靜靜呆著的時候,布洛克說的那句話:
"她坐在長椅上,但是作為普遍現(xiàn)象,她不停地同時來往于隱隱約約的高爾夫球和普普通通的網(wǎng)球之間。"這無非是"文學(xué)手法"而已。但是阿爾貝蒂娜感到這 會在她與一些人的相處中造成困難。她拒絕了那些人的邀請,說她動彈不了。正因如此,這便足以叫她討厭那個說出這些話的小伙子的面孔和嗓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