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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我來到座位上,一面竭力回憶《費德爾》劇中的一句詩,可我記不確切了。按照我背出來的這句詩看,它的音步數(shù)跟規(guī)定的數(shù)目不一樣,但是因為我不想去數(shù)音節(jié), 所以我認(rèn)為要衡量它的平衡是否失調(diào),要衡量它是否是一句古典詩,這之間并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標(biāo)準(zhǔn)。它顯得那樣冗長,哪怕去掉六個甚至更多的音節(jié),以改成一句 十二音節(jié)的詩,我都不會感到吃驚。但我驀地回憶起這句詩來了,驟然間,一個不通人性*世界的那些難以鏟平的凸凹不平,竟魔術(shù)般地?zé)熛粕⒘?,詩句的音?jié)頓時 符合十二音節(jié)詩的韻律,多余的音節(jié)猶如一浮出水面就破的氣泡,輕松而靈巧地消失了。我白費了半天腦筋,其實它才多出一個音步。

池座的一些票是在劇院售票處零售的,賣給假充高雅的人或好奇的人,他們想盡情觀望那些他們平時沒有機會從近處看到的人。的確,在這里,他們可以公開觀 察這些人的通常是隱秘的社會生活的真實面,因為帕爾馬公主把二樓、樓下以及樓廳的各個包廂全都分給了她的朋友,劇場仿佛成了沙龍,每個人隨意離開座位,到 這個或那個女友身邊去坐一坐。

我周圍盡是些庸俗之輩,他們并不認(rèn)識預(yù)訂戲票的觀眾,卻想表明自己認(rèn)出了他們,便大聲喊著他們的姓名。他們還說,這些預(yù)訂戲票的人來這里猶如進了他們 的沙龍,言下之意,他們是不會專心看戲的??墒乔∏∠喾?。一個有才氣的大學(xué)生,為了聽拉貝瑪演唱而買了張池座票,一心想的是不要弄臟他的手套,不要妨礙別 人,同機遇賜與他的鄰座搞好關(guān)系,不時微笑著追蹤一個稍縱即逝的目光,不禮貌地避開一個相遇的目光,一個熟人的目光,當(dāng)他在劇場里發(fā)現(xiàn)這個熟人時,他心慌 意亂,不知所措,但還是決定去同她打個招呼,他還來不及走近她身邊,就聽得三下鈴響,就好象希伯來人在紅海中逃跑①那樣,從男女觀眾組成的兩股洶涌澎湃的 浪峰中間逃跑了,他要他們站起身,他踏破了她們的裙子,踩臟了他們的半統(tǒng)靴,這說明他是專心要看戲的。恰恰相反,唯有上流社會的人才會有閑情逸致看戲(當(dāng) 然還得有才智才能看懂戲),因為他們坐在樓廳欄桿后的包廂中,就象坐在懸空的揭掉了隔板的小沙龍里,或者象在供應(yīng)牛奶和鐵線蕨糖漿濃茶的小咖啡館里一樣, 不會被這座那不勒斯風(fēng)格建筑物的金框鏡子和紅椅子嚇壞,--因為他們滿不在乎地把一只手放在支撐這個歌劇藝術(shù)殿堂的鍍金柱子上,--因為他們對兩個張開雙 臂的雕像把棕櫚和桂花獻給他們的包廂這種過分的榮譽并不感到受之有愧。

①據(jù)《圣經(jīng)》記載,希伯來人在摩西率領(lǐng)下逃離埃及。行至紅海,發(fā)現(xiàn)埃及法老帶人追蹤而至。上帝使出強烈東風(fēng);刮開海水,出現(xiàn)一條旱道,希伯來人就從這條旱道上過了海。埃及人追至海中,海水合攏,把他們?nèi)客淌傻簟?br/>
起初周圍只是一片昏暗。突然,人們的目光遇到從黑暗中發(fā)出的磷火似的光線,那是一位知名人物的眼睛發(fā)出的閃光,猶如一塊看不見的寶石;人們看見奧馬爾 公爵彎著身子的側(cè)影,就象清晰地呈現(xiàn)在黑底徽章上的亨利四世的頭像。一個隱蔽在黑暗中的貴婦人大聲地在跟他說話:"請親王殿下允許我給您脫大衣。"可是親 王卻回答說:"不敢當(dāng),怎么好勞駕呢,德·昂布勒薩克夫人。"盡管親王委婉拒絕,她還是堅持給他脫下了大衣,而她也因得到這份殊榮而受到眾人艷羨。

但是,在其他包廂內(nèi),那些坐在這些昏暗的神龕中的白衣女神,全都靠在內(nèi)壁上隱蔽起來了,誰也看不見她們。然而,隨著演出的進行,她們那模糊的人影從容 不迫地,一個接一個地從鋪滿了她們影子的深暗中浮現(xiàn)出來,向著亮光升起,露出半裸的軀體,停留在包廂那垂直的邊界和半明半暗的海面上。她們的臉光輝燦爛, 羽毛扇在她們面前搧出滾滾波濤,輕盈,歡快,泡沫四濺;她們的頭發(fā)絳紅色*中閃著珠光寶氣,似隨海潮波動。接著,池座開始顯現(xiàn)。這是凡人的所在地,和那昏暗 而透明的海上王國永遠(yuǎn)隔離,海洋女神明澈的雙眸反射的光焰散布在平展的海面上,為這個王國確立了邊界。海岸上的活動椅子,池座中的奇形怪狀,根據(jù)透視法的 唯一法則和不同的入射角映入她們的眼簾,正如對于外部世界的兩個部分,即對于礦物,對于同我們毫無交往的人,我們并不屑朝他們微笑或看他們一眼,因為我們 深知,他們根本沒有和我們一樣的靈魂。相反,在海上王國的疆域內(nèi),容光煥發(fā)的海洋的女兒不時地回頭,沖著吊在曲折邊界上的蓄著胡須的半人半魚神,或朝著一 個一半是人的海神嫣然微笑。這個半人半神,頭蓋象一塊光溜溜的鵝卵石,上面沾著一根被海潮卷來的柔滑的海藻,眼睛宛若大水晶石做成的圓盤。她們向他們俯下 身子,給他們遞送糖果。有時,海潮讓出一條干道,迎來一位仙女,她姍姍來遲,面帶笑容和羞色*,似一朵怒放的鮮花,剛剛浮出黑暗。一幕劇演完了,被凡間悅耳 喧嘩聲吸引到海面的眾仙女此刻不再希望聽到這些聲音了,一起潛入海底,消失在茫茫黑暗中。這些好奇的女神是為了稍微看一看凡人的作品才出現(xiàn)在她們隱蔽所的 門口的,而凡人卻無法走近。在所有這些隱蔽所中最負(fù)盛名的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名下的正廳包廂,那塊半明半暗的大礁巖。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儼然是一位偉大的仙女,從遠(yuǎn)處主持眾仙女的娛樂活動。她故意退縮在后,坐在側(cè)面的長沙發(fā)椅上,鮮紅奪目的長沙發(fā)猶如露出海面的紅珊瑚 巖礁。旁邊有一道巨大的玻璃反光,大概是一面鏡子,好似一束光線射在晶瑩奪目的水面上形成的切面,垂直,暗淡,流動。一朵碩大的白花,毛絨絨的象翅膀,從 親王夫人的額頭沿著臉頰的一邊垂下,似羽毛,似花冠,又似?;?,妖艷,輕柔,生機勃勃,情意綿綿,隨臉頰的曲線波動,遮住了半個臉蛋,象一枚肉色*的翠鳥 蛋,藏在柔軟的窩里。親王夫人頭上的發(fā)網(wǎng)直垂眉際,繼而又在下面的喉部復(fù)現(xiàn),是用南半球的一些海洋上捕捉到的白貝殼做成的,點綴著一顆顆珍珠,猶如一件剛 剛浮出波濤的海上鑲嵌畫,不時地沉入黑暗中。即使在黑暗中,親王夫人那雙晶瑩閃光的眸子仍然表明她的存在。她天香國色*,美貌絕倫,盡管在半明半暗中的少女 一個個花容月貌,秀色*可餐,卻難以同她媲美爭輝。她的美不單單表現(xiàn)在她的肉體上,即她的頸背、肩膀、胳膊和腰部。她那妙不可言、引人入勝的身段線條是無數(shù) 看不見的線條的準(zhǔn)確和必然的出發(fā)點,這些看不見的線條從公主周圍四散展開,猶如一尊理想的塑像在半明半暗中投下的光譜,光怪陸離,使人幻覺叢生,想入非 非。

"那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我的鄰座對同她一起來的先生說,故意把"親"字拉長,使這一稱呼顯得滑稽可笑。"她滿身都是珠寶。我想,要是我有這么多珠寶,我絕不會象她那樣擺闊。我認(rèn)為那有失體統(tǒng)。"

然而,那些到處打聽有誰來看戲的人,一旦認(rèn)出親王夫人,就會感到美的寶座非她莫屬。的確,象盧森堡公爵夫人,德·莫里安瓦爾夫人,德·圣德費爾特夫人 以及其他一些貴婦人,她們的面部特征是,一張兔唇和一個大紅鼻子離得很近,或者上唇又細(xì)又密的汗毛和滿臉皺紋難解難分。再說,這些特征已經(jīng)夠迷人的了,因 為它們雖然象一個簽名一樣只有約定的價值,卻能使人讀到這個大名時肅然起敬;不僅如此,它們最終會使人相信,長相丑陋乃是貴族特有的一大標(biāo)志。一個名門貴 婦,她的臉只要能顯出尊貴就行,美不美倒無所謂。但是,有如某些畫家,他們在畫布下端不是署上自己的名姓,而是畫上一個美麗的圖案,一只蝴蝶,一只蜥 蜴,,或是一朵花;同樣,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在她的包廂的一角藏下了一個美妙的軀體和一張動人的臉蛋,以此表明美也許是最高貴的簽名。因為蓋爾芒特親王夫 人帶到劇院來的,都是她生活圈里的人,她的光臨,在那些崇拜貴族的人眼里,無疑最有力地證明了她的包廂所展示的畫圖具有雄辯的真實性*。這個包廂展現(xiàn)了親王 夫人在她慕尼黑和巴黎府邸中那與眾不同的生活畫面的一個側(cè)影。

我們的想象力好比一個出了故障的手搖風(fēng)琴,彈出的調(diào)子總跟指定的樂曲不一樣。每當(dāng)我聽到有人談起蓋爾芒特-巴維埃爾公主,總會聯(lián)想到十六世紀(jì)的某些作 品?,F(xiàn)在她就在我面前,正在請一個穿燕尾服的胖男人吃冰糖果點,因此,我必須竭力擺脫她在我身上引起的這些聯(lián)想。誠然,我還不能由此得出結(jié)論,說她和她的 客人同旁人沒有兩樣。我深深懂得,他們在這里所做的一切,不過是逢場作戲;為了拉開他們真實生活的序幕(當(dāng)然,他們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一幕并不在這里演 出),他們約好按照他們的禮節(jié)行事,而我對他們這套禮節(jié)卻一竅不通。他們一個佯裝請吃糖果,一個佯裝拒絕。這樣的舉動毫無意義,是事先規(guī)定好了的,就象舞 蹈演員的舞步,時而踮起足尖,時而圍著一條披肩旋轉(zhuǎn)。誰知道呢?說不定女神在遞糖果的時候,會以揶揄的口吻說:"您要糖嗎?"因為我看見她在微笑??墒牵?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似乎覺得,這句話由一個女神向一個半人半神說出來,雖然故意冷淡生硬,具有梅里美①或梅拉克②筆下的風(fēng)格,卻高雅優(yōu)美,令人回味無 窮。而那個半人半神,心里非常清楚他們兩人所要概括的崇高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因為他們就要重溫他們真實的生活。他順應(yīng)這場游戲的規(guī)則,以同樣神秘而狡黠的 語氣說:"是的,我很想要一顆櫻桃。"我仿佛在凝神聆聽這場對話,聽得津津有味,就象在聆聽《一位舞臺新秀的丈夫》③中的一場。這出歌劇缺少我所熟悉的詩 意和深奧的見地,而我設(shè)想梅拉克是完全有能力使他的劇作充滿詩意和深奧的見地的,不過,我認(rèn)為沒有這些東西反倒顯得優(yōu)雅,一種傳統(tǒng)的優(yōu)雅,因而也就更為神 秘,對人更有啟迪。

①梅里美(1803-1870),法國作家。寫有戲劇集、詩集和小說,尤以中短篇小說著稱。
②梅拉克(1813-1897),法國劇作家,著有多部滑稽歌劇。
③法國劇作家梅拉克的作品。

"那個胖子是加朗西侯爵。"我的鄰座裝出很知情的樣子說,后頭人嘁嘁喳喳議論的名字,他沒有聽見。

巴朗西伯爵伸長脖子,側(cè)著臉,滴溜滾圓的大眼睛貼在單片眼鏡的鏡片上,在透明的黑暗中徐徐移動。他似乎目無池座里的觀眾,活似玻璃魚缸中的一條魚,在 里面游來游去,對前來參觀的好奇的觀眾視若不見。他時而停步不前,渾身披著苔蘚,喘著氣,令人起敬;而觀眾卻說不出他是否無恙,是在睡覺,還是在游動,或 者在產(chǎn)卵,或者勉強在呼吸。我對他羨慕極了,誰也沒有象他那樣使我羨慕過:因為我一看便知道,他是這個包廂的??停H王夫人給他遞糖時,他神態(tài)冷漠,愛理 不理。于是,親王夫人用她那雙鉆石雕琢成的美麗的眸子向他瞥了一眼。每逢她這樣瞧人時,智慧和友誼會使她那美麗的眼睛變成一汪秋水;但當(dāng)它們靜止時,它們 的美就變成了純物質(zhì)的東西,只會發(fā)射出礦物的光輝,如果反射作用使它們稍為移動一下,它們就會迸發(fā)出一條垂直的非人所有的燦爛光焰,把整個池座映得通紅。 可是貝瑪演出的那幕《費德爾》即將開始,親王夫人向包廂的頭一排走來。這時候,她仿佛象演員登場似的,隨著她經(jīng)過的光區(qū)不同,我看見她的首飾不僅改變了色* 彩,而且改變了物質(zhì)。包廂干涸了,顯露了,不再是海洋的世界了,公主也不再是海洋女神了。她頭上裹著的藍白兩色*的纏巾,酷似身穿扎伊爾(也可能是奧羅澤馬 納①)戲裝的出色*的悲劇演員。她在第一排坐了下來。我看見那個溫暖的翠鳥窩,好似天國的一只大鳥,軟綿綿、毛茸茸的,燦爛奪目,溫情脈脈地保護著她那白里 透紅的臉蛋。

①扎伊爾是十八世紀(jì)法國作家伏爾泰的悲劇作品《扎伊爾》中的女主人公,奧羅澤馬納是劇中的男主人公。該劇通過一個愛情悲劇對宗教偏見提出了強烈的控訴。

這時候,來了一個女人,我的視線離開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向她投去。我見她身材矮小,衣冠不正,相貌奇丑,但目光炯炯有神。她同隨行的兩個青年男 子在離我?guī)撞竭h(yuǎn)的地方坐了下來。接著,帷幕拉開了。我不無憂傷地發(fā)現(xiàn),我從前那種對戲劇藝術(shù),對拉貝瑪?shù)暮酶?,已?jīng)蕩然無存。曾記得,為了不放過她這個踏 遍天涯海角我也要去瞻望的奇才,我聚精會神,專心致志,有如天文學(xué)家即將安裝在非洲和安的列斯群島的用來精確觀察彗星或日蝕的敏感的儀器;我擔(dān)心會出現(xiàn)一 片烏云,比如說演員狀態(tài)不佳,觀眾席上發(fā)生意外,致使演出不能發(fā)揮最高水平;假如我去的劇院不是那個把她奉若神明的劇院,我就會覺得不是在最好的條件下看 戲,而在那個劇院里,我會覺得,那些她親口點名要的戴著白石竹花的舞臺監(jiān)督,那個位于坐滿衣冠不正觀眾的池座上方正廳包廂的底部建筑,那些出售刊登著她劇 照的節(jié)目表的女引座員,廣場中心花園里的栗樹,所有這些,仍然是她在小小的紅帷幕下登場的組成部分,盡管是次要部分。它們似乎是我當(dāng)時感想的不可分離的伙 伴和心腹。那時候,《費德爾》中"吐露愛情"那場戲以及拉貝瑪本人,對我?guī)缀跏且环N絕對的存在。他們遠(yuǎn)離常人的生活實踐,靠他們自己就能存在;我必須接近 他們,盡我所能地深刻了解他們。然而,我睜大眼睛,敞開心靈,也只能吸取極少一點兒東西??晌腋械缴钍嵌嗝疵篮茫∥冶救说纳铍m然微不足道,但這無關(guān)緊 要,就象穿衣和準(zhǔn)備出門,不過是小事一樁。因為在更遠(yuǎn)的地方,絕對地存在著《費德爾》以及貝瑪念臺詞的腔調(diào)。這些更為牢固的真實,人們很難接近它們,也不 可能把它們?nèi)空莆铡N艺栈孟胫斜M善盡美的戲劇藝術(shù),就象一節(jié)不斷充電的電池;倘若有人把我白天或黑夜任何一個時刻的思想進行分析,就能從我的夢想中 抽出大量的樣品??墒乾F(xiàn)在,這一切成了一座小山,遠(yuǎn)看似乎和青天合而為一,近看普普通通,它們離開了絕對世界,變得和其它事物--我生活在其中并為我所熟 悉的事物--毫無二致,演員們也不比我熟識的人高明。他們盡最大的努力吟誦《費德爾》的詩句,而這些詩句也不再是超凡的、個別的和與眾不同的了,而是一些 或多或少地獲得了成功的詩句,準(zhǔn)備回到法國詩的無垠的物質(zhì)中去,加入它們的陣營。尤其因為我夢寐以求的事物已不復(fù)存在,我就更感到氣餒。然而,我那喜歡環(huán) 繞一件事物進行無窮遐想的稟性*卻依然存在,雖然年復(fù)一年有所改變,但還會導(dǎo)致我一時沖動而不顧及危險。一天晚上,我抱病前往一座城堡,去看埃爾斯蒂爾的一 幅畫作和中世紀(jì)的掛毯。這一晚和我將動身前往威尼斯的那一天,和我去看貝瑪演出或動身前往巴爾貝克海灘的那一天多么相似,我預(yù)感到我現(xiàn)在為之作出犧牲的物 品,不消多久就會使我興味索然,我可以從這張畫和這些掛毯旁邊經(jīng)過而不向它們掃一眼,盡管當(dāng)時我為了這些掛毯而常常夜不成寐,忍受著無限的病痛。我為之作 出犧牲的物品是不穩(wěn)定的,我從中感覺到了我的努力也是徒勞,我的犧牲大得我真不敢相信,就象那些神經(jīng)衰弱癥患者,當(dāng)有人提醒他們累了,他們反會覺得疲勞增 加了一倍。目前,我的夢想使一切可能與這夢想有關(guān)的東西都變得令人心醉神迷。甚至我在我的肉欲中,在這總是朝著一定的方向、集中在同一個夢想周圍的最強烈 的肉欲中,也能辨認(rèn)出一個主導(dǎo)思想,我可以為它獻出自己的生命。這個思想的核心就是盡善盡美。從前,在貢布雷,每當(dāng)我下午在花園里讀書的時候,我的主導(dǎo)思 想也是這個盡善盡美。

我對阿里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①在道白和動作中表現(xiàn)的柔情或憤怒是否用得恰到好處,不再象從前那樣寬容了。倒不是因為這些演員--還是那些人-- 不如過去聰明,不能象過去那樣時而使他們的聲音抑揚頓挫,溫柔感人,或者故意模棱兩可,含糊其詞;時而使他們的動作帶有濃厚的悲劇色*彩,或者流露出向人哀 求的痛苦。他們的語調(diào)對聲音下命令:"你要輕柔些,要唱得象夜鶯那樣婉轉(zhuǎn)纏綿,娓娓動聽。"或者相反:"你現(xiàn)在必須大發(fā)雷霆。"于是,語調(diào)撲向聲音,試圖 用暴力將它戰(zhàn)勝??墒锹曇魥^力反抗,我行我素,頑固不化地維持自然的聲音;它物質(zhì)上的缺陷和魅力,它日常的粗俗或矯飾一仍其舊,絲毫未變,只展示了一整套 聲學(xué)現(xiàn)象或社會現(xiàn)象,朗誦的詩句內(nèi)含的感情對它沒有產(chǎn)生絲毫影響。

①阿里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都是拉辛的悲劇《費德爾》的劇中人物。

同樣,這幾位演員的動作也對他們的手臂和無袖長袍下達命令:你們要英姿勃勃。"可是,不聽使喚的上肢仍然讓一塊對角色*全然無知的二頭肌在肩膀和肘之間 神氣活現(xiàn);它們一如既往,繼續(xù)表演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不去揭示拉辛詩句的細(xì)膩感情,而只是顯示出肌肉之間的聯(lián)系;有褶皺的寬大衣袍被它們舉起,繼而沿著 垂直的方向落下,唯有令人乏味的織物的柔軟性*在同自由落體定律爭個高低。就在此刻,坐在我旁邊的那個矮個子太太大聲嚷了起來:

"不要給她鼓掌!瞧她穿得那個怪樣!她太老啦,不能再演戲了。換別人早就下臺了。"

周圍發(fā)出"噓"聲,陪同她的那兩個年輕人設(shè)法讓她安靜下來,她不再大叫大嚷了,但還從眼睛中迸發(fā)出怒火。這種憤怒只是對成功和榮譽發(fā)出來的,因為拉貝 瑪盡管掙錢很多,卻欠了許多債。她接受了談買賣或和朋友約會,卻不能踐約,在各條街上都有穿制服的服務(wù)員追著她取消買賣,她在旅館里預(yù)訂了房間卻從不去 住,她訂購了大量香水給她的狗洗澡卻不去買,她還要付給各家老板違約賠償金。即使她花錢不如克莉奧佩特拉①大手大腳,也不象她那樣驕奢婬*逸,但她坐著高級 馬車也有辦法吃窮幾個省,吃窮幾個王國。但是,這個矮個子太太是一個時運不佳的女演員,她對拉貝瑪恨之入骨。剛才,貝瑪?shù)菆隽恕0?,真是奇跡!對于拉貝瑪 的才華,從前,我曾經(jīng)廢寢忘食地想把它的實質(zhì)抓住,但它總是避開我;可是這幾年我不去想它了,而且此刻我對它毫無興趣,可是它卻輕而易舉地博得了我的贊 嘆。正如那些功課,晚上我們拼命學(xué)習(xí),搞得筋疲力竭,也未能把它們裝進腦子里,但是睡上一覺,我們就把它們?nèi)涀×?;也如那些死人的面孔,我們的記憶竭?去追尋,卻始終回憶不起,可是當(dāng)我們不去想它們時,它們卻會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從前,為了要孤立地看出拉貝瑪?shù)牟湃A,我?guī)缀醢盐沂孪妊芯窟^的所有扮 演《費得爾》的女演員的共性*從我對角色*特性*的理解中除掉,以便看到剩下來的只是拉貝瑪女士的才華。然而,這一才華,盡管我竭力想在角色*之外看見它,它卻同 角色*渾然一體,不可分離。這同大音樂家的情況類似(凡德伊彈鋼琴時就是這樣),演奏出自一個如此偉大的鋼琴家,聽眾甚至忘記了這個藝術(shù)家是音樂家了,因為 這種演奏不運用一整套的指法(而卓著的效果到處可見),不運用一連串飛濺的音符(至少,那些如墮五里霧中的聽眾以為從中發(fā)現(xiàn)了物質(zhì)的、可以摸到的才華), 它變得那樣透明,那樣富有內(nèi)涵,聽眾不再感覺到它的存在,它仿佛成了一扇窗戶,朝著一部杰作打開。阿里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的聲音和動作的用意,象一 道環(huán)繞周圍的莊嚴(yán)或精致的邊界,但我還能分辨得出來,然而,費德爾卻把她的聲音和動作的用意內(nèi)在化了,我費盡腦汁,也不能從語調(diào)和姿勢中發(fā)現(xiàn)她的用意,或 從它們過于簡單一致的表面上捕捉它們的效果,因為它們完全融于其中,沒有突出地顯示出來。在拉貝瑪?shù)穆曇糁?,不再存留任何無生氣的和不聽使喚的殘渣余屑, 它不讓人看出在它周圍有過剩的眼淚,可是在阿里西或伊斯梅爾大理石般的聲音上,可以看到有淚珠在滾動,因為淚珠沒有被吸收;聲音融于最小的細(xì)胞內(nèi),變得微 妙地輕柔,猶如大提琴家的提琴,當(dāng)大家夸獎它音質(zhì)優(yōu)美時,想稱贊的不是它的物理屬性*,而是它的高尚靈魂;又如一幅古代風(fēng)景畫,畫面上仙女消逝的地方有一潭 靜靜的泉水,一個可辨別的具體的用意變成了一種具有音色*特征的東西,清澈得出奇,明凈而又冰冷。貝瑪?shù)穆曇舯辉娋渌统鏊淖齑剑瑯?,她的雙臂似乎也被詩 句輕輕舉到胸口,就象那些樹葉,被溢出的水推著移動位置;她那逐步形成的而且還在不斷完善的舞臺風(fēng)姿都一一經(jīng)過仔細(xì)推敲,她一舉一動的道理和其他演員隱約 可見的動作的道理有著不同的深度。她的道理不再受意志的控制,而是融于費德爾這個人物發(fā)出的豐富而復(fù)雜的顫抖的光輝之中,入迷的觀眾竟不把它們看作藝術(shù)家 的一大成就,而是生活中的一個事實。而那些白面紗,疲倦不堪,忠心耿耿,仿佛是有生命的物質(zhì),由半異教半揚申派②的痛苦編織而成,象一只嬌弱而又怕冷的蠶 繭,在這痛苦周圍收縮。所有這一切,聲音,風(fēng)姿,動作,面紗,環(huán)繞在一個思想,即一句詩這個軀體周圍,而這個軀體與人體不同,不是不透明的起障礙作用的物 質(zhì),而是一件純凈的超塵脫俗的衣服。它們不過是外加的包皮,不但沒有遮住靈魂,反而使它更加燦爛,而靈魂把它們吸收,并在它們中間散發(fā)。它們不過是半透明 物質(zhì)的溶巖流,層層疊晝,使穿透它們而受到阻礙的那束中心光柱折射出越來越富麗的光芒,并使被包在光柱外面的火焰滲透了的物質(zhì)散發(fā)得更廣、變得更珍貴、更 美麗。這就是拉貝瑪對作品的表演。她的天才賦予作品以生命,并且創(chuàng)造了第二部作品。

①克莉奧佩特拉(公元前69-30)埃及女王,美貌非凡,驕奢婬*逸成性*,后為羅馬大帝凱撒和安東尼的情婦。
②一譯冉森派,或詹森派。崇尚虔誠和嚴(yán)格持守教會法規(guī)。教會的最高權(quán)力不屬于教皇而屬于公眾會。后被羅馬教皇作為異端,下諭禁絕。

說實話,我這次對拉貝瑪?shù)挠∠?,盡管比以前更好,但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我不再拿我的印象同我頭腦中對于戲劇天才先入為主的抽象而錯誤的觀念作對比罷 了。我覺得戲劇天才恰恰就是指這種沒有成見的看法。剛才我想,我第一次聽拉貝瑪?shù)膽驎r沒有享受的樂趣,就是因為我對她寄予的希望太大,正如我以前去香榭麗 舍大街會我的情人希爾貝特一樣,因為對她熱情過高,欲|望過強反而感到失望。在這兩次失望之間,除了要求過高這一點相同之外,或許還有另外一點,而且是更深 刻的相同點。如果一個人,一部作品(或?qū)ψ髌返谋硌荩﹤€性*鮮明,別具一格,人們對它的印象也會特別。在我們的思想中早已形成了諸如"美","風(fēng)格渾 厚","哀婉動人"等等觀念,在必要時,我們可以幻想在一個藝人平常的表演中,在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孔上,也能發(fā)現(xiàn)這些特點,但在我們聚精會神的思想面前不 停地飄動著一個形式,我們的思想中還沒有和這個形式對等的東西,必須使這個未知的東西脫穎而出。我們的思想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diào)。它 問自己:"這是美嗎?我感到的是贊美嗎?這是不是絢麗的色*彩,高雅雄渾的風(fēng)格?"可再一次回答它的,仍然是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diào),是一個 不曾相識的人不容分說的印象,完全物質(zhì)的印象,沒有給"表演范圍"留下一點空間。正因為如此,恰恰是那些真正優(yōu)美的作品,我越是認(rèn)真地聽,就越感到失望, 因為在我們大腦搜集的觀念中,還沒有一個觀念和這種個別的印象吻合。

這正是拉貝瑪?shù)谋硌菹蛭艺故镜臇|西。朗誦的風(fēng)格高雅而巧妙。正是這樣。現(xiàn)在我懂得一種渾厚、剛健、出神入化的表演所具有的價值了。更確切地說,人們就 是要把這些名稱賦予這樣的表演,不過,這好比把一些毫無神話意義的星座命名為瑪斯、維納斯、薩圖恩①一樣。我們在這一個世界感覺,在另一個世界思想、命 名,我們可以使這兩個世界協(xié)調(diào)一致,卻不能把它們之間的距離填平。我第一次去看拉貝瑪演出的那天,要跨越的也正是這個距離,這個斷層;我凝神聆聽,卻難以 同我頭腦中的"表演高雅"、"風(fēng)格獨特"的觀念會合。我愣了一會兒才給她鼓掌。這掌聲仿佛不來自我的印象,倒象同我頭腦中的早就存在的觀念有關(guān),是因為我 終于聽到拉貝瑪演戲了。一個極有個性*的人或一部極有特色*的作品同美的觀念之間存在的距離,同樣存在于這個人或這部作品留給我們的印象和我們頭腦中已有的愛 慕和欣賞的觀念之間,因此我們不會予以承認(rèn)。我在聽拉貝瑪演戲時,感覺不到快樂(就象我去看望熱戀的情人希爾貝特時感覺不到樂趣一樣),于是我心里嘀 咕:"這么說,我對她并不欣賞。"可那個時候,我一門心思研究這個名伶的演技,樂而不倦,并且竭力敞開思想,最大限度地接受她的表演所蘊涵的內(nèi)容?,F(xiàn)在我 才明白,這本身就是對她的欣賞。

①法語中,有些星座的名稱是用羅馬神話中的神命名,用戰(zhàn)神瑪斯命名火星,愛神維納斯命名金星,農(nóng)神薩圖恩命名土星。

拉貝瑪?shù)谋硌菟@露的才華是否僅僅是拉辛的才華呢?

起初我是這樣認(rèn)識的??墒恰顿M德爾》的一幕剛演完,等演員應(yīng)觀眾鼓掌謝了幾次幕之后,我就清醒了,因為在演員謝幕的時候,我身旁那位愛發(fā)脾氣的女士, 斜著身子,把她瘦弱的上身挺得直直的,面部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口,表明她不屑和大家一起鼓掌,好使她的抗議更引起人們的注意。她滿以為這 一招會有強烈的反映,卻不料誰也沒有看見。下一個劇是新劇。從前,由于新劇沒有名氣,我總覺得它們單薄,奇特,在舞臺之外就不再存在??蛇@一次我卻并不感 到這部杰作的生命力象一場應(yīng)景戲,僅僅存在于舞臺上,僅僅存在于短短的演出中,我也沒有感到興致索然,大失所望。再說,我感覺到,新劇中的長篇獨白備受觀 眾喜愛;雖然過去沒有人捧場,默默無聞,但有朝一日會變得赫赫有名,只要藝人作出相反的努力,不要把這出戲當(dāng)作未成名的新作,而要施展全部本領(lǐng),把新戲看 成在今后一定會同作者其他幾部名劇相提并論的杰作來演,那他就會獲得成功。因此拉貝瑪演的這個角色*,或許有一天會被納入她表演得最成功的角色*之列,與費德 爾并肩媲美。倒不是因為這個角色*本身具有文學(xué)價值,而是由于拉貝瑪?shù)难菁汲海笤凇顿M德爾》劇中一樣,把角色*演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于是我豁然開朗。 原來悲劇作者的作品,不過是悲劇演員創(chuàng)造表演杰作的原料,一種微不足道的原料。這同我在巴爾貝克結(jié)識的那個大畫家埃爾斯蒂爾的情況十分相似,他從一所毫無 特色*的學(xué)校和一座本身就是一部杰作的大教堂身上找到了兩個具有同等價值的畫題。正如畫家把房屋、運貨馬車、人物溶化在光的巨大效果中,從而使它們協(xié)調(diào)一 致,拉貝瑪似乎也鋪開了巨大的畫布,畫出了無比的恐懼和溫情,她所朗誦的臺詞,不管是高雅的,還是平淡的,全都融于一體,若是一個沒有才華的演員,肯定會 把它們念得斷斷續(xù)續(xù),前后脫節(jié)。當(dāng)然各人有各人的抑揚頓挫,而拉貝瑪?shù)穆曊{(diào)并不妨礙我們感覺到詩句的存在。當(dāng)我們聽到一個韻腳,一個和前面的韻腳既相同又 不完全相同的東西,它既受前面韻腳的限制,又引進了新的思想,這時,我們就會感到有兩個重疊的體系,一個是思想體系,另一個是韻律體系,而這重疊的體系本 身不就已經(jīng)是井井有條的復(fù)雜性*,不就是美的首要因素了嗎?然而,拉貝瑪把詞、詩句,甚至把"長篇獨白"都揉進比它們自身更大的體系中,看到它們不得不在這 些體系的邊緣停留,我們會心醉神迷;正如詩人選詞時先要考慮到韻腳,音樂家寫歌詞時要把一句句臺詞納入同一個旋律中,既束縛它們,又帶動它們。因此,拉貝 瑪善于把痛苦、高雅和激*情這些宏偉的形象揉進現(xiàn)代戲劇的臺詞中,就象把它們?nèi)噙M拉辛的詩句中一樣,而這些形象正是她獨特的創(chuàng)造,人們一看便知道是她的杰 作,正如在一個畫家根據(jù)不同的模特兒畫成的肖像上,人們能夠認(rèn)出是同一個畫家的作品一樣。

我不再象從前那樣,希望拉貝瑪?shù)淖藙菽莒o止不動,希望她在倏忽即逝的照明中產(chǎn)生的優(yōu)美而短暫的、不再復(fù)現(xiàn)的色*彩效果能永不消逝,我也不再希望她把一句 詩重復(fù)一百遍。我終于懂得我從前的期望太高,要求太嚴(yán),超過了詩人、女演員和她的導(dǎo)演兼布景師的意愿;那種在一句詩上飛快傳播的魅力,那些變化莫測的姿勢 和一個接一個的場景,是戲劇藝術(shù)力求達到的瞬間的效果,短暫的目的,變幻無定的杰作,而一個對作品過于入迷的觀眾總想使這種瞬間的效果靜止不動,這樣也就 破壞了這一效果。我甚至不想再來看拉貝瑪演出了,我對她已經(jīng)心滿意足。從前,正因為我對贊美的對象--不管是希爾貝特還是拉貝瑪--寄予的希望太大,所以 每次都感到很失望,于是我會因為頭一天沒有得到愉快的印象而寄希望于第二天。這一次我感受到了快樂,但不想去仔細(xì)品味,如果我愿意,也許會體會得更深;我 只是象我中學(xué)時代的一個同學(xué)那樣自言自語地說:"冠軍的寶座我認(rèn)為非拉貝瑪莫屬!"但我隱約感到,雖然我說出了我的喜愛,把冠軍的稱號給了拉貝瑪,我的內(nèi) 心也因此而得到安寧,但這并沒有非常準(zhǔn)確地表達出拉貝瑪?shù)姆欠膊湃A。

就在第二個劇目開始的時候,我朝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瞧了瞧。親王夫人剛扭過頭去,朝包廂的深處張望,我仿佛看見她扭頭的動作在虛無縹緲中留下 了優(yōu)美動人的線條。她的客人全都站了起來,也朝包廂的門口望去。在他們形成的夾道中,身穿白平紋細(xì)布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款款而入,散發(fā)著勝利者的自信和女 神的威嚴(yán)。一絲裝出來的不好意思的微笑使她的臉上漾出了難得的溫柔:她用這一微笑為自己姍姍來遲,為打擾了眾人看戲而向大家表示歉意。她徑直朝她的堂弟媳 走過去,向坐在頭一排的一個金發(fā)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屈膝禮,然后轉(zhuǎn)過身,向浮游在海底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海怪們致以老朋友的親切問候,暗示她和他們十五 年來日復(fù)一日的親密關(guān)系。此刻,這些賽馬俱樂部的半神半人的先生們,特別是巴朗西伯爵,是我最羨慕的人了。我多么想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啊!她和他們一一握 手,向他們微笑,雙眸放射出晶瑩的藍光。我感到這微笑的目光充溢著神秘,但我無法解破。假如我能分解這個眼神的棱柱,分析它的結(jié)晶,也許我能充分了解此時 此刻它所展示出來的我所不熟悉的生活。蓋爾芒特公爵跟在妻子后面,單片眼鏡歡樂的反光,露出滿口白牙的笑意,衣服扣眼或有裥紋前腦的反光,使人們看不見他 的眉毛、嘴唇和燕尾服,只看到一閃一爍的光輝。上身是人下身是魚的小海神紛紛為他讓位,他把身子挺得畢直,頭一動也不動,伸手按在他們肩上,示意他們坐 下,然后朝那個金發(fā)青年深深鞠了一躬。公爵夫人似乎有先見之明,知道今晚上她的堂弟媳會打扮得花里花梢,象穿了"戲裝"似的(有人說,她經(jīng)常嘲笑她的堂弟 媳服飾過于浮夸。按照她的中庸之道的法國精神,日耳曼的詩意和熱情很快就得了個浮夸的美名),想告訴她什么是高雅的趣味。親王夫人頭上插著柔軟而優(yōu)美的羽 毛,一直垂到脖子上,罩著用貝殼和珍珠做成的發(fā)網(wǎng);公爵夫人卻相反,頭發(fā)上除了一枚極普通的羽飾外,再沒有別的裝飾。這枚羽飾宛若鳥的羽冠,居高臨下,俯 瞰著她的鷹鉤鼻和金魚眼。她的頸脖和肩膀袒露在雪白的細(xì)平紋布的波濤外面,一把羽毛扇拍打在波濤上,連衣裙緊貼在她身上,清楚地突出了她的優(yōu)美的線條。數(shù) 不勝數(shù)的閃光片是她上衣的唯一裝飾物,有鉆石的,也有其他金屬的,長的長,圓的圓,光彩奪目,美不勝收。但是,盡管兩人的打扮迥然不同,在親王夫人把自己 的座位讓給堂嫂后,她們卻互相轉(zhuǎn)過臉來,用贊賞的目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也許第二天當(dāng)?shù)隆どw爾芒特夫人同別人談起親王夫人過于繁瑣的發(fā)式時,臉上會露出揶揄的微笑,但她肯定會說,親王夫人仍然使人著迷,她的打扮仍然令人贊 嘆不已。盡管親王夫人感到她堂嫂的服飾有點兒平淡乏味,多少露出了一點時裝店的痕跡,但她也發(fā)現(xiàn)她的打扮于樸素中顯高雅。此外,她們所受的教育注定她們和 諧一致,這樣也就抵銷了她們在服飾和姿態(tài)上的差異。優(yōu)美的儀態(tài)在她們之間展示了一條條無形的有著強大磁力的線條,公主爽朗的性*格和這些線條合而為一,而公 爵夫人正直的品格受到磁力的吸引,又折射回來,散發(fā)出溫柔和魅力。如同正在舞臺上演出的戲那樣,要了解拉貝瑪出神入化、個性*鮮明的表演,只須把她扮演的, 而且只有她才能扮演的角色*交給隨便哪個演員去演,就可以比較出高低。與此相仿,如果觀眾向樓座舉目張望,就會發(fā)現(xiàn)在兩個包廂中有一種"安排",觀眾會以為 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故意做出的安排:他們會看到莫里安瓦爾男爵夫人矜持,缺乏教養(yǎng),煞費苦心地模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打扮和風(fēng)度;而德·康布爾梅夫人干癟 的身子挺得筆直,尖頭尖腦,頭發(fā)上豎著一根柩車上的羽飾,活象一個領(lǐng)撫恤金的踩在鋼絲繩上的鄉(xiāng)下女人。按理說,在這個薈萃著當(dāng)年最令人矚目的女性*的劇場內(nèi) 不應(yīng)該有德·康布爾梅夫人的一席之地。在這個劇場里,那些包廂--包括最高層的包廂,從底下看,高層的包廂猶如一個個插著人花的大籠子,被天鵝絨隔墻的紅 韁繩系在大廳的圓拱上--和坐在包廂里的最出風(fēng)頭的貴婦構(gòu)成了巴黎社交界的一幅短暫的全景。死人、丑聞、疾病、霧靄很快會使這全景發(fā)生變化,但此刻注意 力、烘熱、眩暈、灰塵、優(yōu)雅和厭煩卻把它固定在這下意識的等待和平靜的冬眠狀態(tài)那悲壯而永恒的一剎那間。事后人們會感到,這一刻好象是炸彈爆炸前的平靜, 或是一場火災(zāi)第一股火光的前兆。

德·康布爾梅夫人能在這里出現(xiàn),得歸功于帕爾馬公主。象大多數(shù)貨真價實的公主一樣,帕爾馬公主毫不崇尚時髦,熱衷于慈善事業(yè),并且引以自豪。她對慈善 的熱愛可以同她對所謂藝術(shù)的情趣相提并論。她常常把這個或那個包廂租給象德·康布爾梅夫人那樣的人。這些人雖不屬于上流社會,但由于在一起搞慈善,帕爾馬 公主同她們聯(lián)系密切。德·康布爾梅夫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這對她也許更自然些,因為她同她們沒有正式交往,不能湊上去同她們打招 呼。然而,她很想到這兩位尊貴的夫人府上去作客,這是她十年來苦苦追求的目標(biāo)。她打算在五年內(nèi)實現(xiàn)這個目標(biāo)??墒撬昧艘环N不治之癥,她自以為自己醫(yī)學(xué)知 識淵博,認(rèn)定自己的疾病醫(yī)不好了,因而擔(dān)心活不到那個時候。但是這天晚上,當(dāng)她一想到那些不屑與她交往的貴婦們一定會注意到她身邊坐著她們的一個朋友,年 輕的博澤讓侯爵,就不禁喜形于色*。這位年輕的侯爵是德·阿讓古爾夫人的兄弟,和兩個社交界都有來往,二流社交界的女人總喜歡帶著他出現(xiàn)在上流社會的貴婦面 前,以抬高自己的身價。他坐在德·康布爾梅夫人身后的一張椅子上,椅子橫放著,便于他朝其他包廂張望。那些包廂里的人他都認(rèn)識。他一頭金發(fā),相貌英俊,風(fēng) 度翩翩。他瀟灑而迷人地挺直腰,微微抬高身子,向各個包廂里的人致意,碧藍的雙眸閃爍著微笑,彬彬有禮,落落大方,宛若古銅版畫上的一個高傲而愛獻殷勤的 大貴人,形象逼真地刻在他那個包廂的長方形的斜面上。他經(jīng)常和德·康布爾梅夫人一起上劇院看戲。在劇場內(nèi),在出口處和門廳里,他勇敢地站在她身旁,而周圍 到處是他的有身分的女友,他盡量少和她們講話,免得她們?yōu)殡y,就好象他身邊帶了個壞女人似的。假如這時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裊裊婷婷,千姿百 態(tài),一件無與倫比的大衣一直拖到地面,象是迪安娜①女神下凡,引得眾人都回過頭來看她(尤其是德·康布爾梅夫人),德·博澤讓先生就會和她的女伴交談得更 加熱烈,對親王夫人投來的親切而迷人的笑靨,只報以不自然的微笑,含蓄而不失禮貌,冷淡而不失寬厚,害怕向她獻殷勤會使她一時陷入窘境。

①羅馬神話中的月神,是狩獵女神。

德·康布爾梅夫人即便不知道包廂屬于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能從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演出的專注猜出她是客人。公爵夫人是為了使她的女主人高興才做出興致 勃勃的樣子來的。但是,與這股離心力并存的還有一股向心力,這股由同一個愿望--討女主人高興的愿望--發(fā)展起來的向必力,把公爵夫人的注意力拉回到她自 己的打扮上(她的羽飾,她的項鏈,她的裙子上衣)和親王夫人的打扮上。她似乎在當(dāng)眾宣布她是她堂弟媳的臣民和奴隸,是為了看望她的堂弟媳才到這里來的,包 廂的女主人愿到哪里--哪怕是非常奇怪的念頭--她都打算跟到哪里。她把劇場里的其他人都看作是好奇心強、愛東張西望的陌生人,盡管那里有她的許多朋友, 而且,前幾個星期,她還坐在他們的包廂里,對她們表示出一周一次的同樣專一、同樣相對的忠誠。德·康布爾梅夫人沒想到今晚上能看見公爵夫人,因而不勝驚 訝。她知道今天很晚的時候公爵夫人還在蓋爾芒特城堡,推測她不會離開那里。不過,她聽人說過,有時候,巴黎上演的某一出戲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興趣,她 和到蓋爾芒特森林狩獵的人一起用完茶,就會叫人給她備車,黃昏啟程,飛速穿過薄暮籠罩的森林,登上大路,在貢布雷換乘火車,晚上趕回巴黎。"可能她是專程 從蓋爾芒特趕來聽貝瑪唱戲的。"德·康布爾梅夫人尋思著,對她不勝崇敬。她記得曾聽斯萬含糊其詞地說過(他和德·夏呂斯先生在一起時盡用這種隱語):"公 爵夫人是巴黎最高貴的人,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的菁華。"然而,我是通過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和孔代這些名字,想象出這對堂妯娌的生活和思想的(她們的面貌 我不可能再去想象了,因為我見過她們),因此我更愿了解她們對《費德爾》的評價,這比世界上最大評論家的評論對我更有吸引力。因為在批評家的評論中只有智 慧,盡管比我高明,但本質(zhì)是一樣的。可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的內(nèi)心世界,我是通過她們的名字想象出來的,我假設(shè)她們的內(nèi)心世界有一種不可思議的 誘惑力,可以向我提供一份極其寶貴的資料,使我了解這兩個富有詩意的女性*是怎樣的人。我象一個發(fā)燒的病人,懷著思舊和渴望的情緒,想從她們對《費德爾》的 評價中再次體味昔日夏天的下午,我在蓋爾芒特城堡附近散步時所感受到的魅力。

德·康布爾梅夫人試圖區(qū)分這對堂妯娌的服飾。而我并不懷疑她們的服飾是她們所特有的,就象從前紅領(lǐng)或藍翻邊的制服專門屬于蓋爾芒特家和孔代家的仆役一 樣,或者,打個更貼切的比方,就象鳥的羽毛,不僅是美的裝飾品,而且是身軀的外延部分。在我看來,這兩個女人的服飾是她們內(nèi)心活動的具體體現(xiàn),或白衣素 服,或五光十色*,絢麗多彩;我認(rèn)為我所看到的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一個隱秘的思想支配,而從她的額頭垂下的羽毛和她堂嫂那件光輝閃爍的裙上 衣,似乎也都包含著一種意義,是這兩個女人各自的象征。我很想了解這些特征的意義;我覺得天國的神鳥似乎和她們當(dāng)中的一個不可分離,就象孔雀和朱諾①永遠(yuǎn) 緊緊相依;而另一個的飾有金銀箔的裙上衣,如同米涅瓦②的飾有流蘇、閃閃發(fā)光的神盾,絕對不可能被任何別的女人侵占。劇場的天花板上畫滿了平淡乏味的寓意 畫,我寧愿看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正廳包廂,也不愿意往天花板上瞧一眼。當(dāng)我舉眸凝望她這間包廂的時候,層層疊疊的云霧奇跡般地裂開,我從云隙中仿佛看見天 神們聚集在天國的兩根柱子中間,在一塊紅色*的頂篷下凝神觀看凡人的表演,周圍云霧繚繞,唯有他們的所在地露出了一塊金光燦燦的晴空。我局促不安地觀望這短 暫而榮耀的場面,可我一想又感到這些永生不死的天神并不認(rèn)識我,不安的心情也就平靜了一些。公爵夫人和她的丈夫曾見過我一次,但她肯定記不起我來了;她只 要從她的包廂的座位上偶爾看一眼池座觀眾席上這一大片無名無姓的石珊瑚,我就會感到無法忍受,因為我現(xiàn)在已完完全全溶化在這片茫茫的石珊瑚中了。就在這 時,我看見一雙藍眼睛閃出一道亮光,想必根據(jù)光的折射原理,我這個失去了個人生命的原生動物的模糊影像已映入這雙藍眼睛的冷淡的視線中了:公爵夫人由女神 變成了凡人,我頓時覺她美了一千倍,一萬倍。她把放在包廂邊上的那只戴了白手套的手向我舉起來,親切地?fù)]了揮,我的目光感覺到了親王夫人的雙眸中射過來的 火一般熾熱的光線。她為了知道她的堂嫂在同誰打招呼,不由自主地移動了一下眼睛,從而使眼里迸射出火一般的光芒。她的堂嫂認(rèn)出了我,朝我頻頻微笑,那雨點 般向我投來的微笑閃爍著奇妙的光輝。

①羅馬神話中主神朱庇特的妻子,即希臘神話中的赫拉??兹甘侵熘Z的象征。
②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

現(xiàn)在,每天上午,她還沒有出門,我就早早地出去了,繞個大彎,來到她習(xí)慣走的那條街的拐角處,等候在那里。當(dāng)我感到她就要從這條街經(jīng)過時,便裝著漫不 經(jīng)心的樣子走過去,眼睛看著相反的方向;當(dāng)我走到她跟前,抬頭看她時,我故作驚訝,好象根本沒料到會在這里碰見她。頭幾天,為了更有把握,我索性*在門口等 候。每當(dāng)通車輛的大門打開(人們接踵而過,但看不見我要等的人出來),開門的聲音會在我心中持續(xù)振蕩,久久不能平息。當(dāng)觀眾崇拜一個紅得發(fā)紫的女伶時,盡 管他不認(rèn)識她,也會心情激動地"鵠立"在演員出入的門口,等候女伶出來;當(dāng)憤怒的人群或某個偉人的狂熱崇拜者聚集在監(jiān)獄或王宮的大門口,等著把一個判了刑 的犯人凌辱一頓或把這個偉人舉起來歡呼他的勝利,每每從里面?zhèn)鱽硪稽c兒聲音,便會以為犯人或偉人就要出來,這時,他們也會激動萬分。但是,無論是名伶的崇 拜者,還是等候判了刑的犯人的憤怒的人群,或是偉人的敬慕者,他們再激動,也沒有我在等候這位尊貴的公爵夫人出門時的心情激動。公爵夫人服飾淡雅,步態(tài)優(yōu) 美(和她步入某個沙龍或包廂時的姿態(tài)迥然不同),她善于把每天早晨的散步--對我而言,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散步--變成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歌,一副精美雅致 的項鏈,一朵春天的奇葩。但是三天后,我怕門房看破我的詭計,就不再守候在門口,而是到公爵夫人必定經(jīng)過的一個地方去等她??锤鑴∫郧?,若是天晴,我常常 在午飯前這樣出去溜上一圈;若是下雨,只要天空一晴,我便下去走走。我來到仍然透著濕氣的人行道上(陽光把濕漉漉的人行道照得金晃晃,象是鍍了一層金), 在一個彌漫著霧靄,但在太陽的照耀下發(fā)出一道道金光的十字路口,我看見一個女學(xué)生,后面跟著她的女教師,或者看見一個戴白袖套的送奶姑娘,我木木地站在那 里,一只手按在胸口上,我的心已經(jīng)飛向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生活。我竭力回憶那條街,那個時辰和那扇門(有幾次,我跟著這個女孩子,一直跟到她的校門口,她 在門后消失了,沒有再出來)。我回想著這些形象,希望能再見到她們,幸虧她們旋踵即逝,沒有在我記憶中生根。這沒什么。既然巴黎的街頭也象巴爾貝克的公路 一樣,經(jīng)常能看見美麗的少女(從前我常常幻想在梅塞格利絲的樹林里能有美麗的少女出現(xiàn)),每一個少女都能在我身上激起一種強烈的欲|望(而這種欲|望也只有她 們才能使我得到滿足),因此,我即使生了病也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憂慮,即使沒有勇氣寫作或讀書,也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憂愁,我覺得大地更加適宜居住,人生旅程 更加充滿樂趣。

從歌劇院回家的路上,我就為第二天作好打算了,除了幾天來我渴望找回的形象外,還得加上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她那修長的身材,高高隆起的輕盈的金 發(fā),還有她從她的堂弟媳的包廂里向我投來的蘊含著溫柔的微笑。我決定走弗朗索瓦絲向我透露的公爵夫人習(xí)慣走的那條路。但是,為了再看一眼前天遇見的那兩個 少女,我要盡量不錯過教理課的下課時間,但眼下,德·蓋爾芒特夫人那閃爍的微笑卻不時浮現(xiàn)在我眼前,使我產(chǎn)生一陣陣愉悅的戰(zhàn)栗。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試圖把那 閃爍的微笑和愉悅的快感,同我頭腦中早就存在的浪漫想法加以比較(就象一個女人剛從別人手中得到幾枚寶石紐扣,就立即想看一看它們對她的裙子會產(chǎn)生怎樣的 效果),是阿爾貝蒂娜的冷漠無情,希塞爾的過早離開,以及在這之前同希爾貝特兩廂情愿但一拖再拖的分道揚鑣,使我這些浪漫的想法(例如我渴望得到一個女人 的愛情,和她共同生活,等等)擺脫了束縛,自由地飛翔。接著,我又把那兩個少女的形象同我這些想法逐一加以比較,然后,我又努力使我對公爵夫人的記憶同這 些想法相適應(yīng)。與這些想法相比較,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歌劇留給我的記憶實在微不足道,她就象一顆小小的星星,在那光芒萬丈的彗星長尾巴旁變得黯然無光。再 說,我在認(rèn)識德·蓋爾芒特夫人之前就對這些想法非常熟悉了,相反,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記憶卻是不完整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它始爾象其他俏麗女人的形象飄忽 不定,繼而漸漸排斥了其他一切形象,最終專一地和我那些久已存在的浪漫想法合而為一了。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在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記憶變得最清晰的時 候,我才敢弄清楚這個記憶的真面目。可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它對我的重要性*;它就好比我想象中的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第一次約會,使我產(chǎn)生一種甜蜜愉快的感覺。 僅此而已。這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生活的真實寫照,是根據(jù)她的生活描畫出來的第一張草圖,唯一真正的形象。然而,在我有幸占有這個記憶,卻不知道如何注意它 的幾個小時內(nèi),應(yīng)該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因為在這個時刻,我的愛的欲念總是無拘無束、不慌不忙、不知疲倦和無憂無慮地回到它的身邊,但是,隨著這個記憶被這 些欲念逐步固定下來,當(dāng)它從它們那里獲得了更大的力量,它本身也就變得模糊不清,不久一點也認(rèn)不出來了;毫無疑問,我在夢幻中把德·蓋爾芒特夫人在我記憶 中的形象變得面目全非了,因為我每每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總能發(fā)現(xiàn)我想象中的她和現(xiàn)實的她之間存在著差距,而且每一次的差距都不一樣。當(dāng)然,現(xiàn)在,每當(dāng) 德·蓋爾芒特夫人在那條街的盡頭出現(xiàn)的時候,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的仍然是那個修長的身影和那張在輕盈的金發(fā)下閃著明亮目光的臉蛋(我就是為了這些才到這里來的,但 我故意把眼睛看著別處,不讓她看出我來這里的目的),然而,幾秒鐘后,當(dāng)我走到她的身邊,把目光轉(zhuǎn)到她身上的時候,我看見的卻是一張無精打彩的臉孔和滿臉 的紅疙瘩。我不知道她怎么會有這一臉紅疙瘩的,也許是經(jīng)常戶外活動的緣故,或者是粉刺。我故作驚訝地和她打招呼,她似乎不大高興,朝我冷冷地點了點頭,再 也沒有《費德爾》那天晚上的和藹可親的笑容了。在開始的幾天,那兩個少女的形象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爭奪得十分激烈,雙方都想把我的愛占有,但終因力 量懸殊,幾天以后,兩個少女的形象敗下陣來,漸漸消失,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卻自然而然地不斷浮現(xiàn)在我的腦際。我終于把我的愛全部轉(zhuǎn)移到她身上。歸根 結(jié)底,這是我心甘情愿的,經(jīng)過選擇的,同時也是為了使自己得到消遣。我把那兩個上教理課的少女和那個送奶姑娘拋到了腦后;可我再也不能在大街上找到我想尋 找的東西了,再也看不見在劇院里看到的那蘊藏于微笑中的溫柔和那修長的身影和金發(fā)下亮晶晶的臉蛋了,只有在遠(yuǎn)看的時候它們才存在?,F(xiàn)在,我甚至說不清楚 德·蓋爾芒特夫人長的什么模樣,根據(jù)什么我認(rèn)出她來的,因為從外表的總體看,她的臉也和她的裙子、帽子一樣,一天變一個樣子。

有一天,我看見迎面走來一個婦人,一件淡紫色*長大衣的風(fēng)帽下露出一張柔美而光潔的臉孔,碧藍的眼睛周圍對稱地釋放出誘人的魅力,鼻梁的線條似乎在臉上 消失了。當(dāng)我看見這個婦人時,為什么我會感到一陣興奮顫栗掠遍全身,知道我不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決不會罷休呢?為什么我會惶惑不安,故意裝著無動于衷的 樣子,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過腦袋,就象前一天當(dāng)我在一條近道上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側(cè)影時一樣呢?她戴一頂海藍色*的無邊軟帽,從側(cè)面看去,在紅兮兮的臉頰上縱 向延伸著一個象鳥喙一樣的鼻子,左右橫著一只目光鋒利的眼睛,宛若一個希臘女神。就只一次,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個長著鳥喙鼻子的女人,而是一只真正的鳥: 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衣裙,乃至她的無邊軟帽都是毛皮做成的。她渾身包在毛皮中,不露出一絲棉布的痕跡,自然就象一只禿鷲,覆蓋著黃褐色*的單調(diào)的羽毛,柔軟 而豐滿,就象是獸類的毛皮。在這天然的羽毛中間,小腦袋把她的鳥喙鼻子彎成圓形,那雙金魚眼睛閃爍著鋒利的藍光。

有一天,我在那條街上來回躑躅了半天,始終不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身影。驀然,我看見隱蔽在這個貴族和平民雜居區(qū)的兩座私邸中間的一家-乳-品鋪中,出現(xiàn) 了一張模糊不清的陌生臉孔,一個服飾優(yōu)雅的女人正在讓店主給她拿"瑞士式干-乳-酪"。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她是誰,公爵夫人那銳利的目光便閃電般地落到了我的 身上,過了一會兒,她的形象的其余部分才映入我的眼簾。還有一次,我一直等到中午十二點也沒有遇見她,我知道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便郁郁寡歡地往家里走 去。我心里沮喪至極,愣愣地看著一輛車開過去,卻是視而不見。驀地,我意識到車中一位貴婦透過車門在向我點頭示意。她正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她那松馳而蒼 白的,或者反過來說緊張而鮮明的臉部線條,在一頂圓帽下,或者說在一根高聳的羽飾下,展示出一個陌生女人的臉孔,我一時竟沒有認(rèn)出來。對于她的問候,我沒 有來得及還禮。還有幾次,我回到住處,在門房附近發(fā)現(xiàn)了她,那個可憎的門房--我最討厭他瞟來瞟去的審視的目光了--正在畢恭畢敬地向她請安,當(dāng)然少不了 向她打"小報告"。因為蓋爾芒特家的下人全都躲在窗簾后面,膽戰(zhàn)心驚地窺視著這場他們聽不見的談話,在這之后,公爵夫人肯定會禁止這個或那個仆人外出,他 們一定是被這個"愛進讒言"的門房出賣了。

由于德·蓋爾芒特夫人連續(xù)不斷地向我展現(xiàn)出一張張迥然不同的面孔,而這一張張面孔,在她的整個打扮中占據(jù)的位置是相對的,多變的,時而大,時而小,因 此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愛并不是傾注在這千變?nèi)f化的肉體和紡織品的某個部分上。她可以一天換一張臉,一天換一身服飾,看到她我照樣會心慌意亂,手足無 措。因為透過這不斷變化的臉孔和服飾,透過這新的衣領(lǐng)和陌生的臉頰,我依然感覺得到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我鐘情的是這個指揮著這一切的看不見的女人。就是 她,她對我有敵意,我就會黯然神傷;她靠近我,我就會心慌意亂,惶惑不安;我渴望能把她征服,把她的朋友從她的身邊統(tǒng)統(tǒng)趕走。她可以插一根醒目的藍羽毛, 也可以炫耀她赭紅色*的肌膚,她這些行動對我不會喪失意義。

我自己倒沒有覺出德·蓋爾芒特夫人討厭每天在路上遇到我,不過,我從弗朗索瓦絲的臉上看出了幾分。每天早晨,當(dāng)弗朗索瓦絲侍候我出門時候,她的臉上充 溢了冷漠、責(zé)備和憐憫。我剛開口問她要我的衣服,就感覺到從她那張肌肉收縮、神態(tài)尷尬的臉上升起了一股逆風(fēng)。我根本沒有想贏得弗朗索瓦絲的信任,我覺得這 是白費力氣。她擁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這對我始終是個謎--能迅速知道我們--我和我的父母親--會發(fā)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許這算不上一種超自然的力 量,可以用某些特殊的情報手段來解釋。有些野蠻部族就是通過一種特殊的方式獲得某些信息的,要比郵局把這些信息傳送到歐洲殖民地早好幾天,其實不是通過心 靈感應(yīng),而是借助于烽火,從一個山崗傳到另一個山崗,最后傳到他們那里。因此,就我每天上午散步這個特殊情況而言,可能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仆人聽到他們 的女主人對每天在路上遇見我表露過厭煩情緒,而他們也可能把這些話講給弗朗索瓦絲聽。說實話,即使我父母不讓弗朗索瓦絲而讓另一個人來侍候我,情況也不會 好到哪里去。從某種意義上講,弗朗索瓦絲比別的仆人要少一些仆人氣。她的感覺,她的善良和慈愛,她的嚴(yán)厲和高傲,她的狡獪和局限性*,她的白皙的肌膚和紅兮 兮的雙手,都說明她是個鄉(xiāng)下姑娘,她的父母親"日子過得挺不錯",但后來破產(chǎn)了,不得不送她出來當(dāng)仆人。她在我們家好比是鄉(xiāng)村的空氣和一家莊園的社會生 活,五十年前,它們被一種顛倒的旅行--不是旅行者走向旅游勝地,而是旅游勝地走向旅游者--帶到了我們家中。正如基地區(qū)博物館中的玻璃櫥柜裝飾著農(nóng)婦們 制作并用金銀線鑲邊的稀奇古怪的物品一樣,我們巴黎那套單元房間也裝飾著弗朗索瓦絲從傳統(tǒng)和地方的觀念汲取的臣服于源遠(yuǎn)流長規(guī)則的話語。她善于繪聲繪色*地 描述--就好象用彩色*絲絨刺繡一樣--她兒時的櫻桃樹和小鳥,她母親的靈床。這一切她都還記憶猶新,歷歷在目。但是盡管如此,當(dāng)她踏進巴黎,到我家當(dāng)仆人 后,沒過多久就和各層樓上的仆人在意見上和法學(xué)觀念上一致起來了(更何況任何人處在她的地位也會有同樣的變化),她因不得不對我們表示尊敬而耿耿于懷,把 五樓的廚娘罵她主人的粗話學(xué)給我們聽,那副揚眉吐氣的神情使我們生平第一次感到和五樓那個令人討厭的女房客有了共同的利害關(guān)系,我們不禁心想,也許我們真 的是主人呢。弗朗索瓦絲性*格的變化也許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極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必定孕育著某些瑕疵,就象法國國王的生活,他在凡爾賽宮,周圍是他的侍臣, 他的生活和古埃及的法老和中世紀(jì)的威尼斯總督的生活一樣奇特,不僅是國王的生活,還得加上侍臣的生活。仆人的生活自然就更加奇特了,只是習(xí)慣蒙住了我們的 眼睛,使我們覺察不到。但是,即使我把弗朗索瓦絲辭退了,我仍然需要有一個仆人呆在我身邊,這人有同樣的甚至更加特別的缺點。因為我后來又用過好幾個仆 人,仆人的一般缺點他們應(yīng)有盡有,但到我家后仍然很快發(fā)生了變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為了不被我性*格的鋒利尖角刺傷,他們都在自己性*格相應(yīng)的部位上裝進 一個相應(yīng)的凹角。相反,他們卻利用我的空子插進他們的尖角。而這些空子正因為是空子,我甚至還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也不知道我的仆人鉆空子伸過來的尖角。但 是我的仆人得寸進尺,越變越壞,使我終于知道了存在于我性*格中的空子。正是通過他們不斷養(yǎng)成的缺點,我才看到了我固有的不可克服的缺點,可以說他們的性*格 是我的性*格的反證。從前,我和我母親經(jīng)常譏笑薩士拉夫人,因為她總是用"那一種人,那一類人"稱呼仆人。但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不想更換弗朗索瓦絲,恰恰是因 為換上來的仆人不可避免地還是屬于仆人那一種人,還會是我的仆人那一類的人。

言歸正傳。我一生中每受到一次凌辱,事先都能在弗朗索瓦絲的臉上找到同情和安慰。看到她憐憫我,我就會惱火,就會打腫臉充胖子,說我沒有失敗,而是取 得了成功。但是,當(dāng)我看到她臉上流露出有節(jié)制的但又是明顯的懷疑神情時,看到她對她的預(yù)感充滿了信心時,我的謊言又不攻自破了。因為她了解事情的真相,但 卻不吭聲,只是動一動嘴唇,仿佛嘴里塞滿了肉,在慢慢地咀嚼。她真不會講出去嗎?至少有很長的時間我是這樣認(rèn)為的,因為那個時候我認(rèn)為只是通過說話才能告 訴別人真情,連別人同我說的話我也會原封不動地把它們儲存在我敏感的大腦中,因此,我決不相信曾對我說過愛我的人會不愛我,就象弗朗索瓦絲一樣,當(dāng)她在" 報上"讀到有個神父或有個先生將違背郵局規(guī)定,免費給我們寄來能祛百病的靈丹妙藥或把我們的收入提高百倍的妙方時,她會深信不疑。(相反,如果我們的醫(yī)生 給她最普通的藥膏治她的鼻炎,盡管她平時什么樣的的痛苦都能忍受,卻會因為不得不給她的鼻子上藥而發(fā)出痛苦的呻吟,確信這藥"會使她的鼻子掉一層皮",讓 她沒臉見人。)弗朗索瓦絲第一個給我作出了樣子(這個道理我是后來才明白,而且付出了更痛苦的代價,讀者會在本書的最后幾卷中看到,是我的一個心愛的人給 了我教訓(xùn)),真情不說也會泄露出去,人們可以從無數(shù)的外表跡象,甚至從個性*世界某些看不見的、與自然界的大氣變化相類似的現(xiàn)象中搜集到。這樣也許更可靠, 用不著等別人說出來,甚至對別人說的話根本不必重視。按說我是可以覺察到這個問題的,因為那時我自己說話也常常言不由衷,可我的身體和行為卻不由自主地泄 露了隱情,弗朗索瓦絲一看便明白了真相;我是可以覺察到的,不過,我必須認(rèn)識到自己有時也很狡猾,也會撒謊。然而,我和大家一樣,說謊和狡猾直接地、偶然 地受著一種個人利益的支配,是為了捍衛(wèi)這一利益。為了一個美好的理想,我的思想任憑我的性*格暗地里完成這些緊迫而微不足道的工作,聽之任之,不加干涉。

有時候,到了晚上,弗朗索瓦絲會對我很親熱,求我允許她在我房內(nèi)坐一坐。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似乎發(fā)現(xiàn)她的臉變得透明了,我看到了她的善良和真誠??墒遣?久,絮比安--我后來才知道他會多嘴--向我透露說,弗朗索瓦絲背地里說我壞透了,變著法子折磨她,說要吊死我,還怕會玷污她的繩子。絮比安的這番話仿佛 在我面前用一種前所未見的色*彩印了一張表現(xiàn)我和弗朗索瓦絲關(guān)系的照片。這張照片和我平時百看不厭的展現(xiàn)弗朗索瓦絲對我衷心愛戴,不失一切時機為我唱頌歌的 照片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這使我恍然大悟,不只是物質(zhì)世界會呈現(xiàn)出同我們所見的世界截然不同的面貌,任何真實都可能會不同于我們直接的感覺,不同于我們借 助一些隱蔽而又活躍的思想編造的真實;正如樹木、太陽和天空,倘若長著和我們兩樣的眼睛的人去觀察它們,或者某些不用眼睛而是用別的器官進行感覺的人去感 覺它們(這時,樹木、太陽和天空就成了非視覺的對等物),就會和我們所看見的完全不同。就這樣,絮比安向我打開了真實世界的大門,這意想不到的泄露把我嚇 得目瞪口呆。這還僅僅涉及到弗朗索瓦絲,她在我眼里并不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是不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都是這樣的呢?假如有一天愛情中也出現(xiàn)這種事情,那 會給我?guī)矶啻蟮耐纯?!這是未來的秘密。現(xiàn)在還只涉及到弗朗索瓦絲一人。她對絮比安講的這番話是她的真實想法嗎?會不會是為了離間我和絮比安呢?可能是怕 我同絮比安的女兒親近而把她疏遠(yuǎn)了吧?我費盡腦汁,左猜右想,但我心里明白,弗朗索瓦絲究竟是愛我還是討厭我,不管用直接的或間接的方式,我都是無法弄清 楚的??偠灾?,是弗朗索瓦絲第一個使我懂得了這個道理,一個人,他的優(yōu)缺點,他的計劃以及他對我們的意圖,并不象我過去認(rèn)為的那樣是一目了然、固定不變 的(就象從柵欄外看里面的花園和它的全部花壇一樣),而是一個我們永遠(yuǎn)不能深入了解,也不能直接認(rèn)識的朦朧的影子,我們對于這個影子的許多看法都是根據(jù)它 的言行得出來的,而它的言行提供的情況往往很不充分,而且互相矛盾。我們完全能夠想象得出,在這片-陰-影上交替地閃爍著恨的怒火和愛的光輝。

我真心實意地愛著德·蓋爾芒特夫人。我要祈求上帝賜予我最大的幸福,讓她遭受各種災(zāi)禍,讓她破產(chǎn),讓她名譽掃地,讓她失去橫在她和我之間的一切特權(quán), 讓她沒有住處,也沒有人愿意理睬她,這樣,她就會來求我,會到我這里來避難。我在想象中仿佛看見她來找我了。晚上,當(dāng)周圍的氣氛發(fā)生一些變化,或者我自己 的身體有明顯好轉(zhuǎn)時,我的思想會變得非?;钴S,那些早已被我遺忘了的感想會似滾滾的波濤涌入我的腦海,然而,我沒有利用我那剛剛恢復(fù)的體力來理清平時難得 出現(xiàn)在我頭腦中的這些思想,沒有開始寫作,而是喜歡大喊大叫,把我內(nèi)心的想法以一種激烈的、外露的方式抒發(fā)出來;這不過是空洞的演說,毫無意義的手勢,一 部地地道道的驚險小說,枯燥乏味,信口開河,小說中的主人公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一貧如洗,來乞求我的施舍,而我卻時來運轉(zhuǎn),變成了有權(quán)有勢的富翁。就這樣, 我?guī)仔r幾小時地遐想著,嘴里念念有詞,大聲說著我在接待公爵夫人時應(yīng)該說的話。盡管如此,我的處境依然如故。唉!事實上,我正是選擇這個可能集中了各種 優(yōu)勢,因而也就不會把我放在眼里的女人奉獻我的愛情的。因為她家資巨萬,可同世界上最大的富翁相提并論,但又比他們高貴;還算她本人非凡的魅力,這使她成 為眾人的女王,烜赫一時,遐邇聞名。

我也感覺到了,每天上午我去迎她時她并不高興??墒?,即使我鼓足勇氣,兩、三天內(nèi)不到她散步的路上去等她(這對我無疑是莫大的犧牲),德·蓋爾芒特夫 人也不一定會注意到,或者會把我這個克制的行動歸因于我發(fā)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只要還有可能,我是下不了這個決心的,因為我需要和她相遇,成為她瞬間注意 的對象和打招呼的人。這種需要反復(fù)出現(xiàn),使我不能控制自己,也就顧不得會惹她不高興了。我應(yīng)該離開一段時間,但沒有這個勇氣。有時候我似乎拿定了主意,我 讓弗朗索瓦絲給我收拾行李,可是她剛收拾好我叫她把衣服放回原處了①她不喜歡這樣,說我總是"搖擺不定"(她用了圣西門的語言。每當(dāng)她不想和現(xiàn)代人競爭 時,總會用前人的語言)。不過,她更不喜歡我用主人的腔調(diào)說話。她知道這對我不適合,我天生不是這樣的種。她用"裝腔作勢不適合我"這句話來表達她的這個 想法。我要走也一定要到一個能使我和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近的地方去,否則,我是萬萬沒有勇氣離開的。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假如我遠(yuǎn)離德·蓋爾芒特夫人,到 她認(rèn)識的一個人那里去,她知道這個人擇友非常挑剔,可他對我卻非常賞識,他可以在她面前談起我,這樣,即使不能從她那里得到,至少也可以讓她知道我想要得 到的東西;我可以同這個人商量能不能請他替我傳遞消息,只要有商量的可能性*,哪怕他不同意,我也就可以給我那孤獨而無聲的夢想披上一層新的、有聲的、積極 的形式,在我看來,這就前進了一步,可以說是一大成就;假如能有這種可能性*,我不就離她更近一些了嗎?這總比每天上午孤孤單單、忍辱丟臉地在那條街上來回 逛蕩要強吧。再逛也逛不出個結(jié)果來,我想向她傾訴的心曲一個也傳不到她的耳朵里。她作為"蓋爾芒特夫人"有著怎樣神秘的生活,常使我魂牽夢縈,想入非非; 如果利用一個有資格進出公爵夫人的府邸,出席她的晚宴,可以同她進行長時間談話的人作為媒介,間接地介入她的生活,這同我每天上午到街上去看她相比,固然 距離遠(yuǎn)了一些,但豈不是一種更為有效的接觸嗎?①正如一部模仿作品,為了不落俗套,會別出新裁地搞一些名堂,結(jié)果卻毀了最自然、最自信的形式,弗朗索瓦絲 也從她的女兒那里借來了一個詞語,說我是個癡子。--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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