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天上午,圣盧向我承認(rèn)他給我外祖母寫了封信,給她談了我的情況,并且建議她和我通一次話,因為東錫埃爾和巴黎之間已經(jīng)開辦電話業(yè)務(wù)了??傊?。我外祖母 當(dāng)天要給我打電話,他叮囑我四點差一刻到郵局去。在那個時代,電話還沒有象今天這樣普遍。然而習(xí)慣只要用很少一點時間就能使我們初次接觸的神圣力量失去神 秘性*,我看到電話沒有馬上接通,就感到等的時間太久,使用太不方便。我差點想抱怨了。那時候我的心情和現(xiàn)在所有人的心情一樣,嫌那突然會出現(xiàn)的、令人贊嘆 的奇境出現(xiàn)得太慢。其實我們想通話的人很快就會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雖然看不見,但確實在我們身邊。他呆在他居住的城市里(對我外祖母來說是巴黎),坐在他的 餐桌旁,他那里的天空和我們這里的不一樣,天氣也可能不同,他的情況和思想我們?nèi)徊恢R上就會把這些都告訴我們。就在我們心血來潮,要他出現(xiàn)的時 候,他(他和他周圍的氣氛)突然被帶到了幾百里外的地方,帶到了我們的耳邊。我們仿佛成了童話故事中的主人公,女巫婆根據(jù)我們的意愿,讓我們的外祖母或未 婚妻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然而又非常遙遠(yuǎn),在他們真正生活的地方,在看書,在掉淚,在摘花,那樣清晰,那樣逼真,簡直令人不可思議。要使奇跡出現(xiàn),只消把 嘴唇湊近神奇的小金屬板,呼叫--有時要等很久,但我樂意--值班女神,每天我們都聽到她們的聲音,但從來沒看到過她們的臉孔,她們是我們的守護(hù)天神,小 心翼翼地監(jiān)視著令人頭暈?zāi)垦5暮诎荡箝T;我們呼叫萬能的女神,她們讓遠(yuǎn)離我們的親人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卻不讓我們看見他們;我們呼叫看不見的達(dá)那伊得斯①, 她們?nèi)找共煌#崖曇舻南渥拥箍?,注滿和傳遞;我們呼叫愛奚落人的復(fù)仇女神,當(dāng)我們給女友講知心話不希望被人聽見時,她們會惡狠狠地喊著說:"我聽著 呢!"這些電話女郎是神秘莫測、容易生氣的女侍,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疑心重重的修女!
①希臘神話中埃及王達(dá)那俄斯的女兒,共50人,除一人外,其余49人奉父命在新婚之夜殺死丈夫,后來又遭殺害,死后被罰永遠(yuǎn)在地獄中往一個無底的水槽里注水。
我們的呼叫聲剛剛響起,在這到處都是幽靈,只有我們耳朵在凝神聆聽的黑暗中,一個輕微的聲音--一個抽象的聲音--消滅了距離的聲音--我們心上人的聲音就同我們講起話來。
是她,是她的聲音在回我們說話。這聲音近在身邊!然而又那么遙遠(yuǎn)!多少回我聽著聽著就憂從中來,好象我們即使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也不可能見到這個聲音縈 繞在我們耳畔的人;我們感到在這令人心馳意蕩的唇耳接觸中,在這似乎伸手就能擁抱我們心上人的時刻,實際上離她們有千里之遙,這是多么令人失望?。∵@個真 實的聲音似乎離我們很近,其實卻離得很遠(yuǎn)!它還可能預(yù)示著永久的分離!常有這種情況,我聽得見聲音,卻看不見遠(yuǎn)方跟我講話的人,就會感到那是從萬丈深淵里 發(fā)出來的絕望的呼叫,一股惆悵憂慮之情就會涌上我的心頭;我還嘗過一種憂慮,當(dāng)一個聲音,單獨一個聲音,離開了一個我可能再也見不到的軀體,又一次來到我 耳邊竊竊私語的時候,我卻想順便從說話人的嘴唇上親吻這些話,但這兩片嘴唇早已化為塵土,這時,憂慮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唉!那天在東錫埃爾,奇跡沒有出現(xiàn)。當(dāng)我到達(dá)郵局時,我外祖母已經(jīng)打來電話了。我走進(jìn)電話間,線被占了,有人在講話,顯然不知道沒有人回答他,因為當(dāng) 我拿起聽筒,就聽見那段木頭象木偶戲中的駝背丑角在尖聲尖氣地說話。我把它放回原處,它就不響了??墒俏以倌闷饡r,它又象駝背丑角喋喋不休地嘮叨開了。我 無可奈何,只好掛上電話,不再去碰它,這段會說話的木頭這才停止痙攣,直到最后一秒鐘它還在嘮叨。我去找郵局職員,他叫我稍等片刻;然后我就講話了;開始 沒有聲響,可是突然我聽到一個聲音。我以為自己一定熟悉這個聲音,其實不然,因為以前,當(dāng)外祖母同我說話時,我總是邊聽邊看著她臉上的嘴巴和占據(jù)著很大一 塊地方的眼睛,而她的聲音,今天我還是第一次單獨聽到。因為這個聲音成了一切,我感到它變形了。當(dāng)它象這樣沒有臉部線條陪伴,單獨來到我身邊時,我發(fā)現(xiàn)它 充滿了柔情。它可能從來也沒有象今天這樣溫柔過!可能我外祖母感到我離開了家,怪可憐的,認(rèn)為完全可以向我抒發(fā)她的感情了;而在平時,這位女教育家總是恪 守"原則",克制自己,不讓這種感情流露出來。這聲音很溫柔,但也很憂郁。這憂郁的感覺首先是由溫柔引起的,因為它明凈純潔,幾乎一塵不染,任何冷酷、自 私和同別人格格不入的東西都被洗滌一清,人類的聲音是很難達(dá)到這般純凈的。這聲音由于過分體貼而顯得脆弱,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打碎,化作一串純凈的淚珠而 消失。再說,這聲音單獨出現(xiàn)在我身邊,不再戴著臉孔這個假面具,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充滿了憂傷,而她一生的憂傷已使聲音出現(xiàn)了裂痕。
此外,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孤立地聽見了聲音才產(chǎn)生這種令人心碎的新感覺的嗎?不是的。更確切地說,聲音的孤獨似乎使我想起人的孤獨,我外祖母的孤獨(她 第一次同我分離)。聲音的孤獨是人孤獨的象征和直接結(jié)果。平時,我外祖母一天到晚指揮我做這做那,不準(zhǔn)我做這做那,服從的煩惱和抵抗的沖動抵消了我對她的 溫情,此刻,這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將來也不會再現(xiàn)(因為我外祖母不再要我回到她的身邊,受她的統(tǒng)治了。她正在對我說,希望我干脆在東錫埃爾呆著不 要回去,不行的話,無論如何也得盡可能多呆些時間,這于我身體和寫作都有好處)。此外,我在耳邊的聽筒下感覺到的是我們兩人相互的體貼。這種體貼擺脫了平 時同它抗衡的相反力量,從此變得不可抗拒,這使我心潮起伏,感慨萬千。外祖母叫我留下來,這反倒使我渴望、并且使我感到迫切需要回到她身旁。我從沒想過她 會同意我留下。從此我自由了。但是我驟然感到這自由充滿了傷感,就仿佛在我愛著她的時候,她猝然永遠(yuǎn)離開了我。我喊著:"外婆,外婆。"我真想擁抱她,可 是在我身邊只有這個幽靈般的聲音,和我外祖母死后來探望我的鬼魂一樣看不見摸不著。"同我說話吧!"可就在這時,聲音突然消失,我變得更加孤獨。外祖母聽 不見我說話了,她把電話掛了,我們不再面對面呆著,互相聽見對方說話。我繼續(xù)在黑暗中摸索,大聲呼喊外婆,我感到連對她的呼喊也似乎迷失了方向。我憂心如 焚。很久以前,在我孩提時代,一天,我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找不見外祖母時,也曾有過這揪心的憂慮,這感覺與其說是因為找不到外祖母引起的,毋寧說 是由于我感到她在找我,感到她心里想著我也在找她;當(dāng)我們同那些再也不會回答我們的人說話時,也會產(chǎn)生這種揪心的憂慮:我們多么想把過去沒有同他們講的話 講給他們聽,多么想讓他們知道我們無災(zāi)無難,無病無痛??!我感到她已經(jīng)成了一個心愛的亡靈了,剛才我沒能把它留住,它已消失在其它亡靈中。我孤孤單單,站 在電話機(jī)前,不停地、徒然地呼喊著:"外婆,外婆",就象俄耳浦斯①孤零零地重復(fù)著亡妻的名字一樣。我決定離開郵局,回到飯店去找羅貝,告訴他我可能會收 到一封催我回去的電報,想打聽一下火車的時刻。但是,在下決心離開之前,我本想最后一次求助于黑夜的女兒,傳話的使者,看不見臉的女神;可是喜怒無常的值 班女神不再愿意--也可能是愛莫能助--為我打開神奇的大門;也許她們根據(jù)慣例,也曾不厭其煩地求助于年高德劭的印刷術(shù)發(fā)明人,叫喚過熱愛印象派畫的當(dāng)司 機(jī)的年輕親王(后者是德·鮑羅季諾上尉的侄子),但古騰堡②和瓦格拉姆③對她們的懇求置之不理。我知道,不管我怎樣請求,看不見的女神都將不為所動,于是 我離開了郵局。
①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善彈豎琴。妻子歐律狄克死后,他追到-陰-間,冥后被他的琴聲感動,答應(yīng)讓他把妻子帶回人間,但在路上不得回顧。當(dāng)他快到地面時,回頭看了看妻子,結(jié)果歐律狄克又回到-陰-間。
②古騰堡(生于1393至1400年間,卒于1468年),德國人,完成了金屬活字的鑄造和金屬活字版印刷的研究,還用壓印原理制成木質(zhì)印刷機(jī)械代替手工印刷。這里系指電報局職員。
③指年輕的親王,上尉的侄子。
回到羅貝和他朋友身邊后,我沒有實話告訴他們我的心已經(jīng)不和他們在一起,也沒說我已下決心要離開他們。圣盧似乎信以為真,但我知道他一上來就明白我的 猶豫決不是假裝的,他明白第二天就找不到我了。他的朋友讓他們面前的飯菜涼著,和他一起查閱火車時刻表,弄清楚我可以乘哪一趟車返回巴黎;機(jī)車的汽笛聲在 滿天星斗的寒冷的夜空中嘶鳴,可是我此刻心潮翻騰,失去了平衡。在這里,朋友們的友誼和從遠(yuǎn)處傳來的火車長鳴聲使我度過了多少個心境恬靜的夜晚??!就是今 天晚上,他們還在為我效勞,不過用另一種形式罷了。當(dāng)我知道不再是我一個人為我動身問題煩惱的時候,當(dāng)我感到我那些精力充沛的朋友--羅貝的同事--和另 一些身強(qiáng)力壯的朋友--火車--都在充分調(diào)動積極性*為我動身效勞的時候,我就感到心里踏實多了?;疖嚸刻煸缤硗涤跂|錫埃爾和巴黎之間,事后回想起來,這 滾滾的車輪把我濃縮的、不可忍受的和外祖母長期分離之情壓得粉碎,壓成了每天都有可能踏上歸途的渺茫希望。
"我相信你講的是真話,你還不打算離開這里,"圣盧微笑著對我說。"可是你還是作好走的準(zhǔn)備,明天一大早就來同我告別,否則我可能見不著你了。我湊巧 要到城里去吃午飯,上尉準(zhǔn)假了。我得趕在兩點鐘前回到營房,因為我們要操練一整天。這沒問題,我吃飯的那家老爺會用車子把我按時送回營房的。他家離這兒三 公里路。"
圣盧剛說完,我下榻的旅館就有人來找我,要我到郵局去聽電話。我是跑去的,因為就要打烊了。郵局職員回我話時,都說是"長途電話"。我心里不安極了, 因為是外祖母來的電話。郵局就要關(guān)門。電話終于接通了。"是外婆嗎?"一個帶著濃厚英國口的聲音回答我:"是呀,可我怎么聽不出是您的聲音?"我也聽不出 同我說話的人是我外祖母,況且,她從來不用"您"稱呼我。最后疑團(tuán)終于解開:原來,這個外祖母要找的那個年輕人幾乎和我同名,而且也下榻在我住的旅館里。 湊巧這一天我也曾想給外祖母打電話,聽到有人叫我接電話,我就深信不疑是她老人家打來的了。然而,剛才郵局和旅館雙方都搞錯,卻完全是巧合。
第二天早晨,我磨磨蹭蹭地去找圣盧時,他已去鄰近的那個城堡赴宴了。將近一點半鐘時,我準(zhǔn)備到軍營去碰碰運(yùn)氣,好等他回來就同他告別。在一條通往軍營 的林蔭道上,我看見一輛輕便馬車從后面駛回來了。當(dāng)馬車駛近我跟前時,我給它讓道。駕車的是一個士官,戴著單片眼鏡,正是圣盧。他身邊坐著那位請他吃飯的 朋友,我在羅貝的飯店里同他見過一面。我看見圣盧不是一個人,就沒敢喊他,可我又想叫他停車把我捎走,就使勁地朝他揮了揮手--有不認(rèn)識的人在場一般都做 這個動作--想引起他的注意。我知道羅貝是近視眼,但我深信只要他看見我,就一定會認(rèn)出我的??墒撬匆娢彝蛘泻袅?,也還了禮,卻沒有停車。他飛馳而 去,面部表情凝固,沒有一絲笑紋,只是把手舉到帽沿上,足足舉了兩分鐘,仿佛在給一個不認(rèn)識的士兵還禮似的。我朝軍營奔去,但路還遠(yuǎn)著呢,當(dāng)我跑到那里, 騎兵團(tuán)已在院子里集合了。人家不讓我呆在院子里。我沒能和圣盧告別,心里懊惱萬分。我上樓到他宿舍去找他,他已不在了。我看見一群病號站在窗口觀看騎兵整 隊,還有幾個免去隊列訓(xùn)練的新兵,一個老兵,以及那個年輕的業(yè)士。我上前向他們打聽。
"你們沒看見圣盧中士嗎?"我問。
"先生,他已經(jīng)下去了,"老兵說。
"我沒看見,"年輕的業(yè)士說。
"你沒看見?"老兵說,把我撇在一旁再也不理了。"你沒看見我們那位大名鼎鼎的圣盧?他穿著簇新的褲子,帥極了!
軍官呢的料子!一會兒上尉看見了非剋他不可!"
"什么!軍官呢!別開玩笑了!"年輕的業(yè)士說。他因為生病留在寢室里,不去參加隊列訓(xùn)練,試著和老兵耍嘴皮子,不過心里總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你說的軍官呢就是這種呢吧。"
"先生?"提到軍官呢的那個"老兵"光火了。
他對業(yè)士不相信圣盧的褲料是軍官呢感到非常生氣。但他是布列塔尼人,從小生長在一個名叫邦居埃爾恩-斯代雷登的小村莊里,學(xué)講法語就象學(xué)講英語或德語 那樣費(fèi)力氣。他一激動就重復(fù)兩三次"先生",好有時間找到該說的話。經(jīng)過一番準(zhǔn)備后,他就開始發(fā)表長篇大論了,其實也就是重復(fù)幾個比別人掌握得要好一些的 詞語而已。但他不慌不忙,不心翼翼,避免在發(fā)音上出差錯。
"什么!是這種呢?"他氣忿地接著說,越說越氣,越說越慢。"什么!是這種呢?當(dāng)我跟你說軍官呢,當(dāng)-我-跟-你-說-這-個-,既-然-我-跟-你-說-這-個,因為我知道這個。咱可不會吹牛皮。"
"?。∈沁@樣,"年輕的業(yè)士被他這番理由說得心服口服了。
"瞧,那不是上尉來了嗎?不,你看圣盧,你看他腿的動作,再看他的頭,他象士官嗎?還有單片眼鏡,??!甩來甩去的多帶勁!"
我看見這些士兵光顧說話,把我冷落在一旁,便懇求他們也讓我從窗口看一看。他們沒有說不讓,但也沒有挪動身子。我看見德·鮑羅季諾上尉騎馬飛奔而過, 氣宇軒昂,威風(fēng)凜凜,他仿佛產(chǎn)生了幻覺,仿佛正置身于波瀾壯闊的奧斯特利茨戰(zhàn)役中。有幾個行人圍在軍營門口,觀看騎兵團(tuán)開出營門。鮑羅季諾親王直挺挺地騎 在馬背上,胖乎乎的臉,兩腮飽滿,一副帝王的福相,眼睛清澈明亮。他仿佛已進(jìn)入奇妙的幻境,就象我似的,每當(dāng)電車駛過,震耳欲聾的車輪聲被寂靜代替,我就 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會朦朦朧朧地聽見優(yōu)美動聽的顫音掠過寂靜的天空,劃出一道道波紋。我沒有能和圣盧告別,心里非常懊惱,但我還是動身了,因為我只想早點回 到外祖母身邊:自從我來到這個小城,每當(dāng)我思念外祖母,想象她一個人在做什么事時,浮現(xiàn)在我腦際的形象仍然是和我在一起的那個外祖母,只不過我把自己抹去 了,一點沒有考慮我不在她身邊會給她帶來多大的痛苦;現(xiàn)在,我恨不得馬上回到她的懷抱,擺脫那個糾纏著我的、驟然被她的聲音召來的意想不到的幽靈。這是一 個確實已同我分離的、上了年紀(jì)的外祖母的幽靈。我還是第一次感到我外祖母上了年紀(jì)。她形單影只,聽天由命,呆在一套空空蕩蕩的房間里--就是從前我到巴爾 貝克海灘療養(yǎng)時,我想象媽媽一個人呆著的那套房間--剛剛收到了我的信。
唉!當(dāng)我突然走進(jìn)客廳時(我沒有事先通知外祖母),一眼看見的正是這個幽靈。外祖母正在看書。我站在客廳里(更確切地說,我還沒有進(jìn)入客廳,因為她還 沒發(fā)現(xiàn)我),我看見她在沉思,在思考一些從沒有在我面前暴露過的問題,仿佛在偷偷地做一件針線活兒,有人進(jìn)來,她就會立即把它藏起。只有我一個見證人,只 有我一個旁觀者,我一身旅行裝束,我是外人,是攝影師,來給今生再也見不到的地方拍張照片--這是一種特權(quán),盡管轉(zhuǎn)眼就會消失,但在我們回到家的一剎那 間,能意外地看到我們不在家時的情景。在我突然看見我外祖母的一瞬間,我的眼睛確實象照相機(jī)那樣攝下了一張照片。我們看見親愛的人從來都要經(jīng)過纏綿的溫情 加工,在溫情永恒的運(yùn)動中加工,不等親人的臉孔在我們腦海中留下形象,溫情先把形象卷進(jìn)漩渦,使它同我們頭腦中的一貫印象粘在一起,合二為一。既然在我的 想象中,外祖母的前額和臉頰反映了她思想深處最經(jīng)常、最細(xì)膩的感情,既然每一個習(xí)慣的目光都有一種魅力,每一張心愛的臉孔都是過去的鏡子,我又怎么能看見 我外祖母那日益變得遲鈍而衰老的形象呢?何況我們的眼睛反應(yīng)我們的思想,在生活中即使是最無關(guān)緊要的場面,我們的眼睛也會象一出古典悲劇那樣,對那些與劇 情無關(guān)的東西不屑一顧,只保留能使劇情變得明白易懂的形象。但是,如果我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一個純物質(zhì)的東西,用一架照相機(jī)去看東西,那么,比如說,我 們在法蘭西研究院的院子里看見的,就不是一個院士正在走出院子去叫出租馬車,而是這個院士因怕摔交而小心翼翼、搖搖晃晃走路的樣子,是他摔倒時的拋物線, 仿佛他喝醉了,或是地上結(jié)著一層薄冰。同樣,如果老天爺偶爾和我們開一次殘酷的玩笑,使我們靈活而虔誠的溫情沒有及時把絕對不能讓我們看見的東西隱蔽起 來,而是讓我們的眼睛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自由地行動,象照相機(jī)那樣機(jī)械地工作,這時,我們看見的將不是那個被我們的溫情每天無數(shù)次地披上一件珍貴而虛假的外 衣的熟悉形象,而是一個死亡才會顯示的身影。其實,如果不是溫情千方百計加以阻撓,我們早就應(yīng)該看到這個身影了。對我來說,外祖母還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 從來都是通過自己的心靈,通過一個個大同小異、互相重疊的透明回憶來看見她的。她總是過去某一時期的她。一個久不照鏡子,平時僅僅根據(jù)理想的形象想象自己 的臉孔是什么樣子的病人,當(dāng)在一面鏡子中猛然看見自己真實的形象,看見一張干枯而凄涼的臉孔上高高聳起一個埃及金字塔式的粉紅大鼻子時會嚇得后退一步,我 就象這個病人,當(dāng)我在我們的客廳里,在這個屬于一個新世界的、一個時間的世界的、一個生活著"隨時間而變老"的陌生人的世界的客廳里,突然看見一個意氣消 沉的陌生老嫗坐在沙發(fā)上,在昏暗而沉悶的紅色*燈光下讀一本書,滿腹心事,滿臉病容,一雙有點失常的眼睛在書上來回移動,這時,我才第一次看見我外祖母這種 精疲力竭、老態(tài)龍鐘的真實形象,但僅僅在片刻之間,因為這個形象轉(zhuǎn)眼就消失了。
那一次,我向圣盧提出想去看德·蓋爾芒特夫人珍藏的埃爾斯蒂爾的畫時,他對我說:"我擔(dān)保她會答應(yīng)的。"不幸的是,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看來,擔(dān)保的是 他,而不是她自己。我們的頭腦對別人會產(chǎn)生各種印象,當(dāng)我們?nèi)我膺\(yùn)用這些印象時,就不假思索地?fù)?dān)保別人會答應(yīng)。當(dāng)然,即便在這個時候,我們也會考慮到因別 人的性*格和我們的不同而造成的一些困難,我們會想出這樣或那樣的辦法,或誘之以利,或服之以理,或動之以情,向人們施加有力影響,認(rèn)為這樣一來,他們就不 會提出相反的意見。但是,別人同我們性*格上的差異,仍然是我們的主觀想象;這些困難靠我們排除;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要靠我們決定。有些行動,我們在想象 中讓另一個人做過一百遍,可以說得心應(yīng)手了,可是真要讓這個人干起來,就大不相同。我們會遇到一些意外的、也許是不可克服的阻力。最大的阻力莫過于一個單 相思的男人在一個不愛他的女人身上引起的反感了。這種反感散發(fā)出一種難以消除的惡臭:在圣盧沒有來巴黎的漫長的幾個星期內(nèi),他舅媽一次也沒有邀請我到她家 去看埃爾斯蒂爾的畫,但我肯定圣盧給她寫過信。
在這幢房子里還有一個人對我也很冷淡。他就是絮比安。他是不是認(rèn)為我從東錫埃爾歸來時,應(yīng)該先去向他請安,然后再回家?我母親說不是這個原因,叫我不必大驚小怪。弗朗索瓦絲對她說過,絮比安就是這個脾氣,會無緣無故地突然不高興,但很快就好了。
可是,冬天快過去了。連續(xù)幾個星期天氣惡劣,常有暴風(fēng)驟雨,夾雜著雪或冰雹。然而有一天早晨,我聽見壁爐里傳來一陣咕咕聲--而不是每天刮個不停的時 強(qiáng)時弱的風(fēng)嘯聲,擾得我心煩意亂,使我天天盼望著到海邊去--這是在墻上做窩的鴿子發(fā)出的叫聲:這聲音散發(fā)出彩虹般的光環(huán),象突然開放的第一朵風(fēng)信子花, 輕輕撕開充滿養(yǎng)料的花心,綻開出柔滑如緞、能唱歌的淡紫色*花朵,就象一扇敞開的窗戶,把第一個晴天暖融融的陽光送進(jìn)我那間仍然緊閉著門窗的黑洞洞的臥室 里,使我感到眼花繚亂,又困又累。那天早晨,我突然發(fā)覺自己哼起一首咖啡館的小調(diào)。這個小調(diào),我可能是在去佛羅倫薩和威尼斯的那一年聽到過的,后來就忘得 一干二凈了。根據(jù)每天的具體情況,周圍的氣氛會對我們的機(jī)體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從我們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取出已被忘卻的、雖然登記入冊但還沒有演奏過的曲子。 我如夢如醉,如癡如迷,但卻更清醒地聽著我這個音樂家演奏,雖然沒有一下聽出演奏的是什么。
在我去巴爾貝克海灘之前,那里的教堂對我有著強(qiáng)烈的吸引力,但當(dāng)我到了那里,卻感到這個教堂不如我想象的那樣迷人。我覺得,這種情況不是個別的。在佛 羅倫薩、帕爾馬或威尼斯也一樣,我的想象力也不能代替我的眼睛去看東西。這一點我深有感觸。同樣,在一個新年的晚上,夕陽西下,我在一個廣告欄前產(chǎn)生了幻 覺,以為某些節(jié)日和另一些節(jié)日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然而,當(dāng)我在佛羅倫薩度過一個圣周①后,我的記憶仍然把圣周作為這個花城的氛圍,即使復(fù)活節(jié)披上佛羅倫薩的 色*彩,又使佛羅倫薩帶點復(fù)活節(jié)的氣息。圣周離現(xiàn)在還遠(yuǎn),但圣周的那幾天已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就象在黑暗中遠(yuǎn)遠(yuǎn)看見的農(nóng)舍,被一道光線照亮,看得分外清 楚。
①指復(fù)活節(jié)前一周。
天氣轉(zhuǎn)暖了。我父母勸我出來散散步,這樣我也就有借口和從前一樣在上午出門了。我因為害怕碰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故意停了一段時間。可是正因為我不再 出去散步了,心里反而老想著這件事,每時每刻都能為自己找到一條出門的理由,而每一條理由都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無關(guān),這樣我也就騙得自己相信,即使她不存 在,我照樣會在這個時候出去散步的。
唉,真要是這樣就好了!對我來說,除她以外,遇見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會感興趣;可是對她而言,只要不碰見我,不管和誰相遇,她都可以忍受。她每天上午在 街上散步時,會有許多傻瓜--她認(rèn)為是傻瓜--向她致敬。但她認(rèn)為這些人是想討她喜歡,至少可以認(rèn)為他們是偶然碰上的。她高興時也會叫他們停下來,因為有 時候人們需要擺脫自我,讓別人向自己敞開心靈,只要是一顆陌生的心,不管它多么平庸,多么丑陋。可是她惱怒地感到,她在我這顆心中看見的仍然是她自己。因 此,盡管我有別的理由和她走同一條路線,但當(dāng)我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我仍然象犯了罪似地渾身顫抖。有時,為了不顯得過于主動。我勉強(qiáng)給她還禮,或者只用眼睛看 她,不同她打招呼,這樣一來,她就更加氣惱,而且開始認(rèn)為我傲慢無禮,沒有教養(yǎng)。
現(xiàn)在,她穿的裙子更薄了,至少顏色*更淺。她沿街而行。街上,在錯落不齊地?fù)诫s在古老而寬敞的貴族宅第中間的狹窄店鋪前,在黃油店、果品店、蔬菜店女老 板的屋檐下,已經(jīng)掛起了遮陽的卷簾,仿佛春天已經(jīng)來臨。我心里思量,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的這個沿街緩行、邊走邊打開小陽傘的女人,在行家們眼里,是當(dāng)代最偉大的藝 術(shù)家,她這些動作優(yōu)美動人,妙不可言。然而,她只管朝前走:她那單薄而倔強(qiáng)的軀體并不知道人們私下對它的贊譽(yù),毫不考慮別人對它的評價,自行其是,披著一 條紫羅蘭色*的斜紋綢肩巾,拼命地挺起胸脯;那雙明亮而無精打采的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前方,可能已經(jīng)看見我了;她咬著唇角;我看見她抬起暖手籠,給一個窮人 施告,或向一個賣花女買了一束紫羅蘭,她那種好奇的樣子和我觀看一個大畫家揮毫作畫時的神情毫無二致。當(dāng)她走到我跟前時,朝我點點頭,有時還會賜給我一個 淡淡的微笑,仿佛為我畫了一張水彩畫之后,還在這張杰作上親筆題詞似的。在我看來,她的每一件連衫裙都象是一個自然而必須的環(huán)境,象是她內(nèi)心世界的一個側(cè) 面。封齋期①的一個上午,她在外面吃飯,我遇見她時她穿著一件淡紅色*的天鵝絨連衫裙,領(lǐng)口微呈新月形。德·蓋爾芒特夫人金色*的秀發(fā)下露出一張沉思的臉孔。 我不象往常那樣傷感了,因為她臉上的憂郁表情和連衫裙的鮮艷色*彩仿佛組成了一道高墻,把她同世界隔開,使她顯得可憐、孤獨,使我感到放心、寬慰。我覺得, 這件連衫裙向周圍發(fā)出的鮮紅光輝象征著她那顆鮮紅的心,對這顆心我還不大了解,但我也許能給它安慰;德·蓋爾芒特夫人躲在微波蕩漾、神秘莫測的天鵝絨的紅 光中,就象是早期的基督教女圣徒。于是,我感到不該用眼光折磨這個殉教者,我為自己的行為羞愧。"可是,街道畢竟是屬于大家的呀!"
"街道是屬于大家的",我重復(fù)了一遍,但使這句話有了另一層意思。我由衷地欽佩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走在這條常被雨水淋得透濕、變得和意大利古城的街 道一樣寶貴的大街上,夾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讓自己隱秘的生活加入到公眾生活中,神秘地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任人接觸,就象那些異乎尋常地免費(fèi)供人欣賞的名畫 一樣。每逢我徹夜不眠之后第二天上午又出去散步,到了下午,我父母總勸我上床躺一躺,想法子睡一會兒。要找到睡眠,只要有習(xí)慣就行,用不著考慮許多,甚至 不考慮更容易入睡??晌蚁挛缂葲]有睡覺的習(xí)慣,也不可能不作考慮。入睡前,我老想著要睡著,結(jié)果反而睡不著;即使睡著了,還在想要睡著。這不過是朦朧的黑 暗中出現(xiàn)的一抹微光,但足以把我睡不著的想法反射到睡眠中;繼而這反光又一次反射,使我感到我是在睡眠中產(chǎn)生睡不著的想法的;接著又一次新的反射,把我的 覺醒……反射到一次新的睡眠中,我想對到我房間里來的朋友們說,剛才我睡著了,但我卻以為沒有睡著。睡眠中的幻影模模糊糊,難以辨認(rèn),必須有極其敏銳和虛 幻的感覺才能把它們抓住。后來在威尼斯我也有過同樣的感受:夕陽早已西下,天似乎全黑了,但由于視覺和聽覺一樣有持續(xù)作用,即使天黑了也看得見天黑前的形 象,所以運(yùn)河上空就象余音縈繞一樣,久久回蕩著最后一線光亮;多虧這個余音的看不見的回聲,我看見一座座披著黑天鵝絨的宮殿映照在灰蒙蒙的水面上,仿佛永 遠(yuǎn)不會消失似的。當(dāng)我睡不著時,我經(jīng)常想象一個海景;這一海景同它在中古時代的景象混合在一起,成了我經(jīng)常做的一個夢。睡夢中我看見大海的波濤凝固不動, 就象彩繪玻璃上的畫圖,中間有一座中世紀(jì)的古城;一衣帶水把城市一分為二;綠色*的海水在我腳下延伸出去,沐浴著對岸一座東方風(fēng)格的教堂和一些古老的房屋; 這些房屋在十四世紀(jì)還存在,因此,朝它們走去,就仿佛在追溯歷史。在這個夢中,大自然學(xué)會了藝術(shù),大海變得具有中世紀(jì)風(fēng)格;在這個夢中,我渴望做到并且以 為做到了力不所及的事。這種夢,我似乎做過很多次,但是,因為夢中想象的東西一般都屬于過去,雖然從沒有見過,卻十分眼熟,所以我以為不是在做夢??墒窍?反,我發(fā)現(xiàn)我的確常常做這種夢。
①基督教的齋戒節(jié)期,即復(fù)活節(jié)前46天,節(jié)期內(nèi)停止一切娛樂活動。
人在睡眠時會變得軟弱無力,這一特征也反映到我的睡眠中,不過是象征性*的: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朋友的面孔,因為人睡覺時閉著眼睛;我在夢中沒完沒了地 為自己辯解,但當(dāng)我想對朋友陳說理由時,我感到聲音梗在喉嚨口出不去,因為人睡眠時說話總是含含糊糊;我想走到他們身邊去,但我挪不開腿,因為人在睡眠時 不走路;突然我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滿面羞愧,因為人睡覺時不穿衣服。因此,閉緊眼睛,抿緊嘴唇,捆住雙腿,赤裸著身體,這就是我在睡眠中所看見的睡眠人的圖 像,它很象斯萬送給我的那幾張有名的寓意畫,在畫中喬托①把嫉妒女神畫成嘴里銜著一條毒蛇的惡神。
圣盧來巴黎了,但只能呆幾個小時。他向我保證,他一直沒有機(jī)會同他舅媽談我的事:"奧麗阿娜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他對我說,真誠地暴露了他的思想,"她已不是從前的奧麗阿娜,人家把她變壞了。我向你保證,她不值得你關(guān)心。
你太看重她了。你愿意我把你介紹給我的普瓦克提埃表嫂嗎?"他又說,也不管我感不感興趣。"她年輕,聰明,一定會中你意的。她嫁給了我的表哥普瓦克提 埃公爵。我表哥人挺好,就是不太聰明。我同我表嫂談起過你。她要我把你帶去。她比奧麗阿娜可漂亮多了,也比她年輕。她是一個可愛的人,你知道,是一個好 人。"這是羅貝最近用更大的熱情學(xué)會的表達(dá)方式,表示一個人性*情溫和:"我不能說她是重審派,應(yīng)該考慮她所處的環(huán)境。不過她畢竟說了句公道話:'假如德雷 福斯是無辜的,那把他囚禁在魔鬼島②就太可怕了!'你聽明白了,是嗎?此外,她對她從前的幾個女教師都很好,家里人讓她們走側(cè)邊的樓梯,她堅決不同意。我 向你保證,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其實奧麗阿娜并不愛她,因為她感到人家比自己聰明。"
①喬托(1267-1337),意大利文藝復(fù)興初期的畫家,雕刻家和建筑師,是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第一個探索用新的方法作畫的畫家,創(chuàng)作了許多具有生活氣息的宗教畫。
②拉美法屬圭亞那沿海的島嶼,德雷福斯于1895年4月至1899年6月被囚禁在該島。
盡管弗朗索瓦絲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同情蓋爾芒特府上的一個仆人--這個仆人甚至在公爵夫人不在家時也不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因為門房很快就會報告上去 --可她照樣為圣盧來訪時她不在場遺憾了半天。她沒見著圣盧是因為她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出門。哪一天我需要她了,哪一天她必定出門。不是去看兄弟,就是去看侄女。 最近她女兒來巴黎,出門就更勤了。我因為她不在我身邊侍候我,心里很不愉快,再加上她去看望的又都是她的親人,我就更加惱怒,因為我預(yù)料到她會把這種串親 戚說成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符合圣安德烈教堂的規(guī)定。因此,我一聽到她解釋就會很不公正地大發(fā)脾氣,何況她說話的方式特別,我就更是怒不可遏。她從不說:"我 去看我的兄弟了,我去看我的侄女了",而是說:"我去看兄弟了,我'跑著'進(jìn)去給侄女(或我的賣肉的侄女)問聲好了"。至于她的女兒,她要她回貢布雷去。 可她女兒卻不干,她學(xué)著風(fēng)雅女人的樣,講話中插進(jìn)一些縮語,聽上去俗不可耐。她說,貢布雷沒有一點趣味,在那里呆一個星期都受不了。她更不愿去弗朗索瓦絲 的妹妹家,那里是山區(qū),她說山區(qū)不怎么有趣。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使有趣這個詞有了一個新的可怕的含義。弗朗索瓦絲的女兒下不了決心回梅塞格利絲,她認(rèn)為 那里的人"蠢得不行",在集市上,那些饒舌婦,那些"鄉(xiāng)巴佬"會發(fā)現(xiàn)自己同她沾親帶故,會說"唷,那不是已故巴齊羅的女兒嗎?"她寧死也不肯回到那里去定 居,"現(xiàn)在她嘗到巴黎生活的滋味了",弗朗索瓦絲說。盡管弗朗索瓦絲思想守舊,但當(dāng)女兒對她說:"噯,母親,如果你不能出門,就給我寄一封氣壓傳送的快信 來好了",這時,為了使女兒高興,她也不得不對這個新"巴黎女郎"的改革精神表示贊賞。
天氣突然又轉(zhuǎn)冷了。"出去?出去干什么?找死呀?"弗朗索瓦絲說,因為這個星期她的女兒、兄弟和賣肉的侄女都到貢布雷去了,她寧愿呆在家里。況且,她 是我萊奧妮姨婆的物理說的最后一個信徒,我姨婆的這個理論對她多少還有影響,因為,她在談到這個不合時宜的倒春寒時又補(bǔ)充了一句:"因為上帝還沒有息 怒。"對她的抱怨,我只是無精打采地付之一笑。她的預(yù)言絲毫也不使我感興趣,因為無論如何我會有好天氣的。我仿佛已經(jīng)看見菲埃索爾市①的山頂上初升的太陽 發(fā)出萬道光芒,我沐浴著和煦的陽光,渾身暖洋洋;眩目的光線刺得我瞇縫著眼睛,象是在微笑;眼瞼猶如用潔白的大理石做成的長明燈,彌漫著淡淡的紅光。我仿 佛又聽見了意大利的鐘聲,不僅如此,意大利也仿佛隨著鐘聲來到我的身旁。我一定能手捧鮮花,慶祝我意大利之行周年的紀(jì)念日的,因為自從巴黎出現(xiàn)倒春寒,林 蔭道上的栗樹、梧桐樹和我們院子里的那棵樹,仿佛浸沒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可是古橋的水仙花、長壽花和銀蓮花卻迎著寒風(fēng)吐出了嫩芽,就象養(yǎng)在凈水中的嬌花。記 得有一年,當(dāng)我們?yōu)榉恺S期結(jié)束后的旅行做準(zhǔn)備時,也遇到過這種情況。①意大利城市,位于一座山上,是古代伊特魯立亞,繼而是羅馬的文化發(fā)源地。
我父親說,聽了A.J.鮑羅季諾先生的話,他現(xiàn)在才知道德·諾布瓦先生和他在蓋爾芒特府上相遇時是要到哪里去。
"他是去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他同她很熟,我從前一點也不知道??磥淼隆ぞS爾巴里西斯夫人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一個非凡的女人。你應(yīng)該去看看她,"他對我說。
"此外,我感到很吃驚。他同我談德·蓋爾芒特先生時,就象在談一個非常高雅的人,可我還一直以為他俗不可耐呢。據(jù)說他見多識廣,情趣高雅,其實,他不 過只是為他的姓氏和婚姻感到驕傲罷了。此外,照諾布瓦的說法,他很有地位,不僅在這里,而且在全歐洲。據(jù)說奧皇、俄皇都把他當(dāng)朋友看待。諾布瓦老頭對我 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很喜歡你,你在她的沙龍里可以結(jié)識許多用得著的人物。他在我面前可是把你夸獎了一番。你會在她那里遇見他的,哪怕你想寫書,也可 以讓他給你出出主意嘛。我看你將來不會干別的事情了。別人可能認(rèn)為當(dāng)作家前程遠(yuǎn)大,我呢,本來我是不主張你干這一行的,可你馬上就要成大人,我們總不能一 輩子守著你,因此不應(yīng)該阻止你按照自己的愛好選擇職業(yè)。"
唉,要是我能動手寫就好了!可是,不管我在什么條件下開始寫作(就象我開始打算不喝酒,打算睡午覺,睡好覺,養(yǎng)好身體一樣),在狂熱的、井井有條和興 致勃勃的情況下寫作也好,或為寫作而取消散步,推遲散步,把散步當(dāng)作一種獎賞,身體好的時候每天寫一小時,身體不好不得不呆在家里時也用來寫作,總之,我 作了種種努力,可結(jié)果注定是一張只字未寫的白紙,就象變紙牌戲法一樣,不管你事先怎樣洗牌,最后注定要抽到魔術(shù)師迫使你抽的那張牌。我被習(xí)慣牽著鼻子走, 習(xí)慣不工作,習(xí)慣不睡覺,習(xí)慣睡不著。習(xí)慣無論如何是要得逞的。如果哪天我不違抗習(xí)慣,讓習(xí)慣從偶然出現(xiàn)的情況中找到借口,為所欲為,那么這一天我就能馬 馬虎虎地過去,不會遇到太多的麻煩,天亮前我還能睡幾小時,我還能讀幾頁書,酒也不會喝得太多;可是如果我違抗習(xí)慣,非要早點上床睡覺,強(qiáng)迫自己只喝水不 喝酒,強(qiáng)迫自己工作,那么習(xí)慣就會大發(fā)雷霆,會采取斷然措施,會讓我生病,我不得不喝更多的酒,兩天都睡不著覺,甚至連書都不能看了,于是我決定下次要更 合乎情理,也就是對自己更沒有節(jié)制,就象一個遭到攔路搶劫的人,因為怕被殺害,索性*讓人搶光算了。
這期間,我父親又遇見過德·蓋爾芒特先生一、兩次。既然德·諾布瓦先生對他說公爵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也就更加注意公爵的講話了。他們在院子里正好 談到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他對我說她是他的嬸母,他把維爾巴里西斯讀成了維巴里西。他對我說她非常有智慧,甚至說她有一個思想庫",我父親補(bǔ)充 說。"思想庫"的意思含糊不清,這使他發(fā)生了興趣。這個表達(dá)方式,他確實在一些論文集上見過一、兩回,但他沒有賦予它明確的詞義。我母親對我父親一向十分 敬重,既然我父親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有個思想庫這件事頗感興趣,她也就斷定這件事值得重視了。盡管她從我外祖母那里早就知道侯爵夫人的底細(xì),但還是對 她立即產(chǎn)生了好感。我外祖母身體不太好,她開始不贊成我去拜訪侯爵夫人,后來不堅持了。我們搬進(jìn)新居以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好幾次邀請外祖母,但她每 次都寫信回絕了,說她現(xiàn)在不出門。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突然改變了習(xí)慣,不再親自封信,而由弗朗索瓦絲代勞。至于我,盡管我想象不出這個"思想庫"是什么 樣子,但是,如果我看見巴爾貝克海灘的那個老婦人坐在一張"辦公桌①"前,我是不會感到吃驚的。況且事實也正是這樣。
①在這里"庫"和"辦公桌"在法語中是一個字。
此外,我父親打算競選法蘭西學(xué)院通訊院士,他想知道諾布瓦大使的支持能不能使他贏得更多的選票。說實話,他對德·諾布瓦先生的支持雖然不敢懷疑,但也 沒有十分把握。部里有人對我父親說,德·諾布瓦先生想使自己成為外交部在法蘭西學(xué)院的唯一代表,他會設(shè)置重重障礙,阻撓別人當(dāng)候選人;況且,他眼下正在支 持另一個人,也就更不會支持我父親了。但我父親卻認(rèn)為這是對德·諾布瓦先生的誹謗。然而,當(dāng)杰出的經(jīng)濟(jì)學(xué)家勒魯瓦·博里厄勸他參加競選,并給他分析當(dāng)選的 可能性*時,他看到在勒魯瓦·博里厄列舉的支持他的同事中沒有德·諾布瓦先生的名字,很受震動。他不敢直接去找諾布瓦先生,但他希望我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 人的拜訪能給他帶回德·諾布瓦先生的支持。事不宜遲。德·諾布瓦先生的宣傳能確保我父親獲得法蘭西學(xué)院三分之二的選票;況且,大使樂于助人是出了名的,就 連最不喜歡他的人對此也不否認(rèn)。因此我父親認(rèn)為得到他的支持很有可能。再說,在部里,他對我父親要比對其他人的保護(hù)更加明顯。
我父親還遇見了一個人,使他又驚又氣。他在街上碰到了薩士拉夫人。這個女人生活很拮據(jù),因此很少來巴黎。要來也只是到一個女友家里。沒有人比薩士拉夫 人更使我父親討厭的了。每年,我母親都要溫和地懇求我父親一次:"朋友,我應(yīng)該邀請薩士拉夫人了,她不會呆很久的。"甚至還說:"朋友,聽我說,我要求你 作一次大讓步,去拜訪薩士拉夫人。你知道我不想讓你煩惱,但你要是能去,我就太高興了。"他笑了,有幾分勉強(qiáng),但還是去了。因此,盡管他不喜歡薩士拉夫 人,但當(dāng)他在街上看見她時,還是朝她走去,并且向她脫帽致敬??墒橇钏泽@的是,薩士拉夫人只是迫于禮貌,朝他冷冷地點點頭,仿佛他干了什么壞事,或者被 判處到另一個半球上去生活似的。我父親帶著滿臉的怒氣和驚愕回到家里。第二天,我母親在一個沙龍里遇見薩士拉夫人。她沒有把手伸給我母親,只是心不在焉 地、憂郁地朝她笑了笑,仿佛我母親是她兒時一起玩耍的朋友,因為生活墮落,嫁了一個苦役犯,或者更糟,嫁給了一個離過婚的人,因而薩士拉夫人同她斷絕了來 往。然而從前,我父母親每次見到薩士拉夫人總是彬彬有禮,而薩士拉夫人對我父母親也一向十分敬重。我母親哪里知道,在貢布雷,在薩士拉夫人那一類人中,只 有她一個人是重審派。而我父親是梅爾納①先生的朋友,對德雷福斯的罪狀深信無疑。他同事要他在一張要求重審的請愿書上簽字,他讓他們碰了一鼻子灰。當(dāng)他知 道我的行動準(zhǔn)則和他不一樣時,他一個星期沒同我說一句話。他的觀點無人不曉,都快給他戴上民族主義者的帽子了。至于我的外祖母,家里人數(shù)她最寬宏大量,恐 怕也只有她一個人流露出懷疑。每當(dāng)有人談到德雷福斯可能無罪時,她總是搖搖頭,誰也不知道她想表示什么意思,仿佛她正在思考一個非常嚴(yán)肅的問題,被人打攪 了,因而搖了搖頭。我母親一方面全心全意地愛著我父親,另一方面又希望我有獨立的見解,因此舉棋不定,干脆沉默不語。我外祖父崇拜軍隊(盡管他在國民自衛(wèi) 隊里的服役是他壯年時代的惡夢),在貢布雷,每次看見一個團(tuán)從門前經(jīng)過,他都要脫帽向上校和軍旗致敬。這一切足以使薩士拉夫人把我父親和外祖父看成不公正 的幫兇,盡管她完全知道他們大公無私,光明磊落。個人的罪行可以原諒,但參與集體犯罪卻絕對不能寬恕。當(dāng)她得知我父親是反重審派時,就立即用幾個大陸的空 間和幾個世紀(jì)的時間把她自己同我父親隔開。既然兩人在時空上相隔千年,相距萬里,我父親自然就看不見她的致意了,而她也不會想到同他握手和說話,因為這些 禮節(jié)是不能橫越他們中間的距離的。
①梅爾納(1838-1925),法國政治家。1896年任內(nèi)閣總理,竭力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
圣盧要來巴黎了,他答應(yīng)帶我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去。我希望能在那里遇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但我沒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要我和他的情婦一起去飯店吃午飯,然后我們送她到劇院去參加排演。我們必須一早動身,到巴黎郊區(qū)她的住所去接她。
我對圣盧說,最好到埃梅的飯店去用午餐(在花錢如流水的貴族公子的生活中,飯店的作用和阿拉伯民間故事中放綾羅綢緞的箱子一樣重要)。埃梅告訴我,在 巴爾貝克海灘旅游旺季到來之前,他在這個飯店當(dāng)侍應(yīng)部領(lǐng)班。我日夜夢想著旅行,但卻很少出門,能重新看見一個不只是屬于我記憶中的海灘而且是真正屬于海灘 的人,這對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埃梅每年都要去那里。當(dāng)我因身體疲勞或要上學(xué)不得不留在巴黎時,他在七月漫長的傍晚,照樣隔著大餐廳的玻璃墻壁,遙望太陽 冉冉墜入大海,一邊等候顧客來臨;當(dāng)太陽漸漸在大海中消失的時候,天邊藍(lán)幽幽的船只張著帆翼,一動不動,宛如一只只擺在玻璃柜中的具有異國情調(diào)的夜蝴蝶。 巴爾貝克海灘是一塊強(qiáng)大的磁鐵,埃梅由于同它接觸而電磁化了,他對我來說也成了一塊磁鐵。我希望,同他交談就等于到了巴爾貝克,沒有去旅行就體味到旅行的 魅力。
我一早就動身了。我走的時候,弗朗索瓦絲還在不停地抱怨,因為頭天晚上,那個訂了婚的仆人一次也沒有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弗朗索瓦絲發(fā)現(xiàn)他在那里抹眼淚。他真想去把門房揍一頓,但忍住了,因為怕砸了飯碗。
圣盧說好在他家門口等我。我去找他時,在路上遇見了勒格朗丹。我們家自從離開貢布雷后,一直和他沒有來往。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鬢蒼蒼,頭發(fā)灰白,但神態(tài)依然年輕、天真。他停下了腳步。
"啊!是您,"他對我說,"好漂亮!喔,穿著禮服哪!我這個人自由自在慣了,才不愿意穿這種禮服呢。不錯,你大概是社交界的時髦人物了,拜訪的任務(wù)繁 重呵!如果象我這樣,只是隨便到一個墳墩前去做個夢,這條大花領(lǐng)結(jié)和這件短上衣是最適合不過的了。您知道,我一向很欽佩您有高尚的品格,看到您同貴族同流 合污,背棄了您的靈魂,我是多么遺憾啊。那些沙龍的氣氛在我看來,實在令人作嘔,令人窒息,您在里面呆一刻鐘,都會就此葬送您的前途,受到先知的譴責(zé)。我 看得出來,您同那些'消遙自在的人'過從甚密,來往于貴族府邸之間。這就是當(dāng)今資產(chǎn)階級的惡習(xí)。啊,貴族!恐怖時代①犯了大錯誤,沒有把他們斬盡殺絕。貴 族不是十足的傻瓜,便是-陰-險毒辣的惡棍。好吧,可憐的孩子,只要您覺得愉快,您就去吧!當(dāng)您在哪家沙龍參加下午fiveo'clock②茶會時,您的老朋 友可要比您幸福得多,他獨自一人,呆在某個郊區(qū),仰望玫瑰色*的月亮爬上紫羅蘭色*的天空。事實上,我?guī)缀醪荒芩闶堑厍蛏系娜?,我在這里有一種流落他鄉(xiāng)之感, 萬有引力必須使出全部力量才能把我吸引住,才能使我不逃到另一個天體上去。我是另一個星球的人。再見了,不要誤解維福納河農(nóng)民--也是多瑙河農(nóng)民--傳統(tǒng) 的坦率性*格。為了向您證明我很看重您,我要把我最新出版的小說寄給您一本。但您是不會喜歡的。您會認(rèn)為我這部小說還不夠fu敗,不夠世紀(jì)末的氣味,它太坦 率,太誠實。您需要貝戈特,這您供認(rèn)不諱。象您這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的人,需要用墮落的文學(xué)來滿足您麻木的味覺。您圈子里的人大概把我當(dāng)老兵看待。我不 值得花費(fèi)心血寫那些書,我那一套現(xiàn)在不吃香了。再說,人民大眾的生活在您樂于交往的趕時髦的年輕女人眼里還不夠高雅,不會引起她們的興趣。好了,有空您就 想一想基督的教導(dǎo):'干吧,這樣你們才能活下去!'別人,朋友。"
①指1793年5月到1794年7月同捕殺貴族的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
②英語,即:五點鐘。
我和勒格朗丹分手后,并不太怪他。有些往事仿佛是我們共同的朋友,能在中間充當(dāng)調(diào)解人。那座架在堆積著封建社會的廢墟、長滿了黃澄澄毛莨的田野中間的小木橋把我們--我和勒格朗丹--連接在一起,就象把維福納河兩岸連接在一起一樣。
春天已降臨巴黎,可是林蔭道上的樹木才剛剛綻出新芽。當(dāng)環(huán)城火車載著我們--我和圣盧--離開巴黎,停在圣盧情婦居住的那個郊區(qū)的村莊時,我們卻驚嘆 地看到一棵棵果樹都掛滿了白花,猶如臨時搭成的白色*大祭壇,裝飾著一個個花園。這里象是有隆重的節(jié)日似的,人們在固定的時節(jié),從老遠(yuǎn)趕來欣賞這奇特而富有 詩意的、短暫的地方節(jié)日。但這一次節(jié)日卻是大自然的饋贈。櫻桃樹開滿了白花,就好像穿著白色*的緊身裙,夾雜在那些既沒開花也沒長葉的光禿禿的樹木中間,在 這仍然透著凜冽寒氣的晴天,遠(yuǎn)遠(yuǎn)望去,會以為望見了一片片白雪,別地方的雪都融化了,唯獨灌木叢后還殘留著白雪。高大的梨樹環(huán)繞著一座座房屋和一個個普通 院子,梨樹的白花開滿枝頭,形成了更加廣闊、更加單一、更加奪目的白色*世界,仿佛村里家家戶戶都在同時舉行第一次領(lǐng)圣體儀式。
在巴黎郊區(qū)的這些村莊,各家門口都保留著十七或十八世紀(jì)的花園。這些花園原本是皇親國戚的管家和寵妾們的"游樂園"。園藝匠利用比路面低的花園種上了 果樹(也許僅僅保留了那個時代的大果園的布局)。梨樹栽成梅花形,比我以前見過的梨樹行距要大一些,但梅花瓣更加突出,中間隔著低矮的圍墻,形成了巨大的 白色*四邊形。太陽在四邊形的四條邊上留下了或明或暗的光線,使這些沒有屋頂?shù)穆短旆块g看上去就象在希臘克里特島可能見到的太陽一樣;陽光或明或暗地照射在 高低不同的臺地上,猶如在春天的大海上嬉戲,使這里那里涌出一朵朵亮晶晶、毛絨絨的白花,而泡沫四濺的白花在蔚藍(lán)的樹木織成的透光的柵欄中閃閃發(fā)光??吹?這番景致,人們又會感到這些露天房間很象一個個養(yǎng)魚池,又象海上圍起來的一塊塊捕魚區(qū)或牡蠣養(yǎng)殖場。
這是一個古老的村莊。村公所看上去破破爛爛。金黃|色*的磚墻,門前有三棵梨樹,充當(dāng)奪彩竿①和旗桿。樹上仿佛裝飾著優(yōu)美的白緞子,好象在慶祝當(dāng)?shù)氐囊粋€節(jié)日似的。
①桿頂懸掛獎品,桿上涂了肥皂,讓人爬上去奪獎。
一路上,羅貝不停地給我講他的情婦。我從來也沒有見他對他的情婦如此深情。我感到他心里只有她一個人。當(dāng)然,他在軍隊的前程,在社交界的地位和他的家 庭對他并不是無關(guān)緊要的,但與他的情婦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他的情婦才是頭等重要的人,蓋爾芒特家族和地球上所有的國王都不能同她相提并論。我不知道他心里 是否明確他的情婦勝過一切,但他只注意同她有關(guān)的事。有了她,他才可能有喜怒哀樂;為了她,他甚至可以去殺人。在他看來,真正有意義的、能使他動心的事莫 過于他的情婦想要、并將要做的事,他情婦頭腦中思考的問題,他最多也只能從她額頭之下、下巴之上這個狹小的空間的表情中猜到一二。他辦事向來合情合理,可 是他卻盤算著和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姐結(jié)婚,目的卻僅僅是為了能繼續(xù)供養(yǎng)并拴住他的情婦。假如有人心里嘀咕,他這樣做要付出多大代價,我相信代價之大是誰也想 象不到的。他不娶她,是因為實用主義的本能告訴他,一旦她不再對他有什么期待,她就會離開他,至少會隨心所欲地生活。因為,他必須讓她永遠(yuǎn)處在等待中,從 而把她牢牢拴住。因為他推測她可能并不愛他。當(dāng)然,被叫做*愛情的這個通病可能會迫使他--就象迫使所有的男人一樣--不時地相信她愛他。但他心里很清楚, 即使她愛他,也不能消除她從他那里撈錢的欲念,一旦她不再對他有什么期待,她就會立即離開他(他想,她的文學(xué)界朋友們的理論害了她,盡管她愛他,還是會離 開他的)。
"如果她今天表現(xiàn)好,"他對我說,"我就送她一件禮物,她會很高興的。是一串項鏈,她在布施龍的店里看到過。要三千法郎,就我目前的經(jīng)濟(jì)狀況,嫌貴了 些。可是這個可憐的寶貝生活中沒有多少樂趣。我一買她會高興得心花怒放。她向我提起過這串項鏈。她說她認(rèn)識一個人,那人也許會給她買。我不信真有其事,但 我還是同布施龍(我家的供貨人)說好了,讓他給我留著。我一想到你就要看見她了,心里就高興。她并不象雕像那樣完美無缺,這你知道(我看得出,他心里卻認(rèn) 為她十全十美,他是為了使我更贊美她才這樣說的),但她有非凡的判斷力。在你面前她可能不大敢說話,但我一想到她以后會同我談她對你的印象,現(xiàn)在就感到心 里樂滋滋的。你知道,她講的話可以使人進(jìn)行無窮無盡的想象,真有點象特爾斐城的女祭司①!"
①特爾斐是古希臘城市,建有阿波羅神殿,傳說神殿的女祭司能傳達(dá)阿波羅的神諭。
我們沿著小花園朝她的房子走去,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因為花園內(nèi)的櫻花、梨花琳瑯滿目,銀光閃閃,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顯然,這些花園,昨天還象沒 人居住的房屋,顯得空蕩荒涼,一夜間突然來了許多白衣少女,把它們裝飾得千媚百嬌。隔著櫥欄,可以看見這些美麗的白衣少女亭亭玉立在花園小徑的拐角處。
"聽著,我看既然你是個詩人,留戀良辰美景,"羅貝對我說,"那你干脆呆著別動,我朋友就住在附近,我去找她來。"
我等他的時候,在附近溜了一圈。我從幾個小花園前經(jīng)過。當(dāng)我抬頭時,看見窗口有少女的倩影。就是在露天,在一層樓的窗邊,葉叢間也垂下一串串鮮艷的丁 香花,穿著紫瑩瑩的衣裙,綽約多姿,隨風(fēng)曼舞,對于過路行人穿透綠葉叢投來的目光不屑一顧。這一串串紫丁香使我想起從前春光融融的下午我在斯萬先生花園門 口看見的紫丁香,它們琳瑯滿目地掛在花園的圍墻上,猶如一幅散發(fā)出濃郁鄉(xiāng)村氣息的令人心曠神怡的紫色*掛毯。我從一條小道來到一塊草地上。這里冷風(fēng)颼颼,和 貢布雷的風(fēng)一樣刺骨;但在這塊和維福納河畔的土地一樣肥沃而濕潤的草地中間,照樣鉆出一棵銀裝素裹、高大挺拔的梨樹,它和它的同伴一樣準(zhǔn)時前來赴約,向太 陽歡快地擺動著梨花;梨花在寒風(fēng)中痙攣抽搐,但被陽光涂上一層銀燦燦的光輝,形成一塊有形的可以觸摸得到的光幕。
突然,圣盧在他情婦的陪同下出現(xiàn)在我眼前。這個女人是圣盧全部的愛情,是他生活中可能有的全部樂趣。她的個性*仿佛被封閉在一個圣龕內(nèi),激發(fā)了我朋友無 窮無盡的想象。圣盧覺得自己好象永遠(yuǎn)也不會了解她。他常常問自己,"在她的身上,在她的目光和皮肉后面究竟隱藏著什么。這個女人,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是從上 帝身邊來的拉謝爾①。"幾年前,她曾對妓院的鴇母說(女人不改變境遇則已,一改變就快得難以想象):"那么,明晚如果您需要我出來接客,就叫人去找我。"
①圣盧的情婦叫拉謝爾,與歌劇《猶太姑娘》中的女主人公同名。當(dāng)年她在妓院內(nèi),人們把該劇中的一首曲名《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送她作雅號。
當(dāng)果真有客人"來找她",只剩她和這個"客人"在房間里時,她是那樣內(nèi)行,鎖上門后--出于女人的謹(jǐn)慎或是習(xí)慣性*動作--就立即開始脫衣裳,動作非常 敏捷,仿佛有醫(yī)生要給她聽診似的;只是因為這個"客人"不喜歡**,叫她不必脫掉內(nèi)衣時(就象有些醫(yī)生,聽覺靈敏,同時又害怕病人著涼,只隔著衣裳聽 診肺和心臟),她才中途停下來。這個女人的生活,她的思想和過去,哪些男人占有過她的身體,這在我看來是那樣無足輕重,如果她給我講這些事,我會出于禮貌 才聽一聽,而且?guī)缀跏裁匆膊粫犨M(jìn)去;可是圣盧卻把她奉若神明,向她獻(xiàn)出全部的愛情,為她憂悒不寐,忍受折磨,甚至把她--在我看來不過是一個木偶玩具 --看作自己無限痛苦的根源,比他的生命還要寶貴??吹竭@兩個毫無聯(lián)系的拉謝爾(因為我是在一個妓院里認(rèn)識"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的),我恍然大悟,男 人為女人活著,為她們受苦,為她們自殺,但她們中的許多人就是拉謝爾,她們對于別人的價值就如同拉謝爾對于我的價值一樣。想到有人對生活抱著一種好奇和憂 傷的態(tài)度,我不禁為之愕然。我本來可以把拉謝爾經(jīng)常同別人睡覺的事告訴羅貝,在我看來,這根本不算什么,可是這會給羅貝帶來多大的痛苦啊!他為了知道她同 誰睡過覺,什么事沒有做過呢。結(jié)果還是一無所獲!
我意識到,如果男人是通過想象認(rèn)識一個女人的,那么他會想象在這個女人小小的臉孔后面蘊(yùn)藏著無限美好的東西;相反,如果是以最粗俗的方式認(rèn)識的,那么 他魂牽夢縈的東西可能會分解成微不足道、毫無意義的物質(zhì)成分。我認(rèn)識到,我在妓院花二十法郎得到的一個女人,在我看來,她不過是一個想得到二十法郎的女 人,其實她本人不值二十法郎;可是,如果我一上來就把她想象成一個奇妙而神秘的、難以得手、難以留在身邊的女人,那么,她就成了無價之寶,比一切受人羨慕 的地位,甚至比家庭的溫存還要重要。不錯,我和羅貝看見的是同一張瘦削而狹長的小臉,但是,我們是從兩條相反的、永遠(yuǎn)也不會交叉的道路走到她跟前的,我們 決不會看到同一副面孔。這張臉以及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動作,我是從外部認(rèn)識的。這張臉和任何一個為了二十法郎就向我出賣肉體的女人的臉并無二致。同樣,這 張臉上的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動作,在我看來,僅僅是極其普通的動作,毫無個性*,毫無意義,我根本沒有興趣去尋找具體的人。然而,可以說我一開始就得到的東 西--這張任人撫摸和親吻的臉--對羅貝來說卻是終點。他是懷著多大的希望、疑慮、猜疑和夢幻朝這個目標(biāo)走去的呀!是的,為了得到這個為二十法郎就出賣肉 體的女人,為了不讓她落到別人手中,羅貝付出的錢何止百萬!他花了那么多錢,有時卻不能得手,可能由于出現(xiàn)了意外的情況,那個準(zhǔn)備委身于他的女人突然躲開 了,也可能另有約會,或有什么事使她那天更難相處。如果她同一個多愁善感的男人打交道,即使她沒有覺察,尤其是她有所覺察,就會有一場可怕的追逐。這個多 情的男子心灰意懶,但又不能沒有這個女人,于是窮追不舍,而她卻拼命躲避,這樣,他為了博得一個微笑,一個他不敢再奢望得到的微笑,要比得到一個女人委身 所付出的代價還高一千倍。在這種情況下,有時因為判斷上的失誤,或在痛苦面前膽怯,你會狂熱地把一個妓女當(dāng)作不可接近的偶像,這樣,你就永遠(yuǎn)也別想得到這 個女人的溫存,別想得到她的第一個吻,甚至你連要求都不敢提,怕違背了你那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信念。在你離開人世時,你連同心愛的女人接吻的滋味都沒有嘗 到,這有多么痛苦!不過圣盧還算走運(yùn),拉謝爾的百般溫存,他都體味過。當(dāng)然,如果他現(xiàn)在知道他情婦曾為一個金路易①而把自己的肉體出賣給隨便哪個男人,他 可能會感到揪心徹骨的痛苦,但為了不失去她的歡心,他仍然會付給她這一百萬法郎的,因為他所知道的事還不足以使他迷途知返(對人重要的事往往不受人意志的 控制,而受某種自然規(guī)律的支配),他仍然在夢幻中想象她的臉,因而看不清她的真面目?,F(xiàn)在她那張瘦削的臉孔一動不動,毫無表情,就象承受了兩個巨大的大氣 壓力的紙片,被兩股無限大的力量維持著平衡,這兩股力量一齊通到她身上,卻沒有相遇,因為被她隔開了。我和羅貝都在凝視她,我們從不同的角度看見了她身上 的奧秘。
我并不覺得"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覺得人的想象力,人的幻想具有偉大的力量,愛情的痛苦就是人的幻想造成的。羅貝看出我在激動。 我扭過頭去看對面花園中的梨樹和櫻桃樹,好使羅貝相信是果樹的美景使我動情的。而事實上,這些美景也的確打動我的心,把那些不僅要用眼睛看,而且要用心感 覺的東西呈現(xiàn)在我面前。我把在花園中看見的這些果樹,當(dāng)成素未謀面的天使了,我會不會和馬德萊娜②一樣看錯呢?耶穌復(fù)活的那天,也是在一個花園里。馬德萊 娜看見一個人的形體,"以為是一個園丁"。這些向著適宜于午睡、垂釣和看書的樹影俯下身軀的令人贊嘆不絕的白衣少女難道不就是天使嗎?這些白衣少女維護(hù)著 我們對黃金時代的記憶,她們向我們保證,真實并不象人想象的那么美好,但只要我們努力使自己配得上,作為報酬,真實也可能閃發(fā)出詩的光輝,純潔而奇妙的光 輝。我和圣盧的情婦寒暄了幾句。我們抄近路穿過村子。房屋很臟。但即使在最骯臟的、象是被硝酸雨燒焦了的房屋前,也站立著一個神秘的旅客,要在這受到詛咒 的城鎮(zhèn)里停留一天。這個光輝燦爛的天使,展開令人眩目的白翅膀,保護(hù)著骯臟不堪的房子:這就是一棵掛滿白花的梨樹。圣盧和我朝前走了幾步:
"我本不打算到這里來的,我們兩人在城里等她,我甚至更樂意和你單獨在一起吃午餐,一直單獨呆到去我外婆家的時候??墒悄莻€可憐的女孩子,她多么希望 我們來接她呀!她對我太好了,你知道,我不能拒絕她。再說,她會使你愉快的,她很有文學(xué)天賦,很容易動感情。況且,和她一起在飯店共進(jìn)午餐是非常令人愉快 的事。她是那么可愛,那么樸實,總是對什么都滿意。"
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法國使用的面值二十法郎的金幣。
②《新約全書》中看見耶穌復(fù)活的女圣徒。耶穌遇難后,馬德萊娜到耶穌的墳?zāi)谷ソo他涂圣油,發(fā)現(xiàn)尸體不在洞穴,她在尋找途中,遇見復(fù)活后的耶穌,錯以為是園丁。
然而,我相信恰恰在那天上午,很可能是唯一的一次,羅貝在一瞬間擺脫了他通過一個個溫存的印象慢慢地組合起來的女人,猛然看見不遠(yuǎn)處站著另一個拉謝 爾,和他的拉謝爾長得一模一樣,但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是一個傻頭傻腦的小娼妓。離開爽心悅目的果園后,我們就去趕火車回巴黎了。在車站上,拉謝爾走在 我們前面,相隔幾步遠(yuǎn)。突然,有兩個和她一樣俗不可耐的"野雞"認(rèn)出了她,她們以為她是只身一人,便咋咋呼呼地嚷了起來:"是你啊,拉謝爾,和我們一起上 嗎?呂西安娜和謝爾梅娜都在車上,正好還有空位子。來吧,和我們一起去溜冰。"她們正要把各自的情夫,也就是把站在她們身邊的兩個"時裝百貨商店的職員" 介紹給她,突然發(fā)現(xiàn)拉謝爾有點局促不安,便好奇地朝旁邊張望,發(fā)現(xiàn)了我們,連忙道歉,同她告別;她也同她們道了再見,有點尷尬,但很友好。這是兩個可憐的 小野雞,圍巾是用假水獺皮做的。圣盧第一次邂逅遇見拉謝爾時,她差不多也是這個模樣。圣盧不認(rèn)識她們,也不知道她們的姓名,看見她們和他的情婦關(guān)系這樣密 切,便頓時生了疑團(tuán):他的情婦也許從前過著、甚至現(xiàn)在仍然過著一種見不得人的生活,一種同他和她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也就是為了一個金路易而出賣肉體的 生活。他不僅隱約看見了這種生活,而且還隱約看見了另一個拉謝爾,一個陌生的拉謝爾,和那兩個小野雞一樣的拉謝爾,二十法郎身價的拉謝爾。總之,他感到拉 謝爾在瞬間分成了兩半,他在他的拉謝爾身旁隱約看見小野雞拉謝爾,那個真實的拉謝爾--如果能說野雞拉謝爾比另一個拉謝爾真實的話。此時此刻,也許圣盧心 里在想,他本打算用自己的高貴門第去作一筆交易,同一個有錢的小姐結(jié)婚,以便能每年繼續(xù)供養(yǎng)拉謝爾十萬法郎,現(xiàn)在看來沒有這個必要了,他完全能輕易地擺脫 他目前生活的地獄,花一點兒錢就可以得到他情婦的歡心,就象那兩個時裝商店的職員,用很少的錢就買到了那兩個娼妓的歡心一樣。可是怎么辦呢?她沒有什么過 錯呀。他給她的錢少了,她對他的熱情就會減少,她就不會再給他說一些使他神魂顛倒的甜言蜜語了。為了炫耀自己,他常常把情婦信上的話念給同事聽,要他們知 道她多么溫柔,卻從不向他們透露他花了多少錢供養(yǎng)她:不管他送給她什么,一張照片上的題詞也好,電報上最后的客套話也好,這些最簡單、最珍貴的語言也都是 金錢轉(zhuǎn)化成的。即使他避而不說拉謝爾難得的溫存是用高價買來的,我們也不能認(rèn)為他這樣做是出于自尊和虛榮,盡管這個簡單片面的推理常被人荒謬地用到所有花 錢供養(yǎng)女人的情夫和許許多多丈夫身上。圣盧不是傻瓜。他清楚,那些滿足虛榮心的一切快樂,憑他高貴的門第和英俊的面孔,他不花一分錢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到; 相反,他和拉謝爾的曖昧關(guān)系只能使他同上流社會疏遠(yuǎn),使他在人們的心目中貶值。他這種想顯示自己不花一分錢就贏得戀人綿綿情意的自尊心,不過是愛情的衍生 物,是需要向自己同時也向別人表明,他被心愛的人深深地?zé)釔壑?。拉謝爾朝我們走過來,那兩個女人也上了車。但是,呂西安娜和謝爾梅娜的名字,如同她們的假 水獺皮圍巾和時裝百貨商店職員裝模作樣的神態(tài)一樣,使新拉謝爾的形象延續(xù)了一會兒。在這一瞬間,圣盧想象出巴黎比加勒廣場的生活,陌生的朋友,骯臟的錢 財,盲目作樂的下午;他似乎感到連接克利希林蔭道的各條大街上,陽光不如從前他和他情婦散步時那樣明媚燦爛了,因為愛情和同愛情形影不離的痛苦,就象酒醉 心明一樣,能使我們的感覺變得細(xì)膩。他想象在巴黎似乎還有一個城中城;他覺得,同拉謝爾交往就象在探索一種一無所知的生活,因為盡管拉謝爾和他在一起的時 候象是他的同類,但是她和他的共同生活畢竟是她真實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寶貴的一部分,因為他給她的錢數(shù)不勝數(shù),這能使她受到她的女友們的羨慕,同時又 能使她有一天攢足錢后隱居鄉(xiāng)下或躋身于大劇院。羅貝本想問她呂西安娜和謝爾梅娜是誰,如果她去她們的車廂,她們會給她講些什么,她和她的女伴們在一起將怎 樣度過這一天。他想,如果他和我不在場,她們溜完冰可能會到奧林匹亞酒店尋找高級消遣。有一刻功夫,奧林匹亞酒店及周圍的一切--他一向都很討厭這些地方 --使他既好奇又痛苦;科馬丁街的明媚春光使他產(chǎn)生了一絲懷舊情愫,假如拉謝爾不曾同他相識,呆會兒她也許會到那條街上去掙一個金路易。可是,向拉謝爾提 這些問題又有什么意思呢?不用問他就知道,她的回答不是沉默,便是謊言,或是什么不說明任何問題卻會給他帶來痛苦的話。兩個拉謝爾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列車員 要關(guān)車門了,我們趕緊登上了一個頭等車廂。拉謝爾珠圍翠繞,這讓羅貝再次感到她是一個無價之寶。他撫摸著她,又把她嵌入他的心中,在心里默默地凝視著,就 和從前一貫做的那樣--除了他看見她在比加勒廣場上那一瞬間的印象以外--火車開動了。
她確實有點"文學(xué)天賦"。她滔滔不絕地給我談書,談新藝術(shù)和托爾斯泰主義,只是偶爾停下來責(zé)備羅貝酒喝得太多。
"啊!要是你能和我生活一年,你瞧吧,我就光讓你喝水,你活得會比現(xiàn)在更好。"
"一言為定,我們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
"可是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情很多(因為她對戲劇藝術(shù)態(tài)度十分認(rèn)真)。況且,你家里人會怎么講?"
接著,她開始在我面前大肆譴責(zé)羅貝的家庭。我感到她的責(zé)備非常正確,圣盧也完全贊同她的看法,不過,他卻違抗她的禁令,不停地喝著香檳酒。我也認(rèn)為他 飲酒不好,并且感到她對他的影響不壞,我準(zhǔn)備勸他不必管家里人怎么講。談話間我不慎提到德雷福斯,這個年輕的女人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可憐的受苦人,"她嗚咽道,"他們要讓他死在那里。"
"放心吧,塞塞爾,他會回來的,他一定會釋放,一定會得到昭雪。"
"可是等不到那天他就可能死了!不過至少他的子女會有清白的名聲。可是一想到他受的苦,我心里就難過死了。您能相信嗎?羅貝的母親,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竟會說即使他無罪,也要讓他呆在魔鬼島。這不是太可怕了嗎?"
"是的,一點不錯,她是說過,"羅貝確認(rèn)道。"她是我母親,我不好反駁,不過有一點我敢說,她不象塞塞爾這樣富有同情心。"
圣盧對我說,和拉謝爾共進(jìn)午餐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墒聦嵣?,這一類午餐總是不歡而散。因為圣盧同他的情婦一到公共場所,就會胡思亂想,總感到他 情婦的眼睛老在男人身上打轉(zhuǎn),他就會變得悶悶不樂;她發(fā)覺他情緒不好,可能會開他的玩笑,給他火上澆油。但更經(jīng)常的是,因為圣盧說話的語氣傷害了她愚蠢的 自尊心,她故意裝出不想為他解除煩惱的樣子,假裝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這個或那個男顧客,再說,這也不總是在演戲。的確,當(dāng)他們?nèi)≡夯蚩Х瑞^時,只要他們的鄰座 --甚至是他們乘坐的出租馬車的車夫--稍有一點風(fēng)度,嫉妒心就會向羅貝發(fā)出信號,他會比他的情婦先注意到那個人;他立即把那人看作下流坯,也就是他在巴 爾貝克同我講起過的那種道德敗壞、玩弄女性*的人,他央求他的情婦不要看那個人,這樣對她反倒是個提醒。但有時她發(fā)現(xiàn)羅貝的懷疑中蘊(yùn)含著鑒賞力,她最后會不 再開他的玩笑,讓他放下心來,同意給她跑腿買東西,這樣她就有時間同那個陌生人交談幾句,常常是訂個約會時間或還來得及去偷一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