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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的確,如果說上午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還在同檔案保管員查閱她回憶錄的有關(guān)資料的話,那么現(xiàn)在她已不知不覺地試圖用回憶錄的結(jié)構(gòu)和魔力來影響一個代表著她 未來讀者的一般聽眾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同一個真正高雅的沙龍是會有差別的。在高雅的沙龍里,不大可能出現(xiàn)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接待的那種庸俗 女人,相反卻能看見最終被勒魯瓦夫人吸引過去的杰出的貴婦。但是,這種細微的差別在她的回憶錄中卻看不出來。作者沒有把那些出身低微的朋友寫進去,因為沒 有機會提到她們,卻塞進了一些實際上并不存在的貴賓,因為回憶錄的篇幅有限,不能寫進很多人。如果寫進回憶錄的人都是王公貴族和歷史人物,那么讀者就會從 中得到最深刻的印象:某某沙龍是一個高雅的沙龍。按照勒魯瓦夫人的評價,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是一個三流沙龍,為此,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深感痛 苦。如今,幾乎沒有人知道勒魯瓦夫人了,她這個評價也煙消云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這個昔日常有奧馬爾公爵、布洛伊公爵、梯也爾、蒙達朗貝、迪 邦盧殿下來訪,今天又有瑞典王后光臨的沙龍,會被絲毫沒有改變價值觀念的后代子孫譽為十九世紀光彩奪目的沙龍之一。從荷馬和品達羅斯①時代起,人類的子孫 依然如故。在他們眼里,值得羨慕的地位是高貴的門第,皇親國戚或準皇親國戚,是國王、平民領(lǐng)袖和杰出人物的友誼。然而,所有這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都 沾點邊,無論是她現(xiàn)在的沙龍,還是在回憶錄中。她借助于回憶錄,把她現(xiàn)在的沙龍延伸到過去,有些事稍微作了潤色*。再說,德·諾布瓦先生雖沒有能力恢復(fù)他女 友在上流社會的真正地位,但卻把外國或法國政治家?guī)нM了她的沙龍。這些政治家需要諾布瓦先生。他們知道,經(jīng)常去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討好前大使先 生最有效的辦法。勒魯瓦夫人大概也同這些歐洲的知名人士相識。但她是一個知趣的女人,總是避免使自己的談吐象個女學(xué)究,絕對不和總理們談?wù)摉|方問題,不和 小說家、哲學(xué)家談?wù)搻矍榈谋举|(zhì)。有一次,一個矜夸的貴婦問她:"您對愛情有何高見?"她回答說:"您問愛情?我只管實踐,從不談?wù)摗?如果文學(xué)名流和政治 人物來到她的沙龍,她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一樣,只讓他們玩撲克牌。不過,他們常常寧愿打撲克,也不愿意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束縛,一味地漫談閑聊。這 種閑談,在上流社會也許是荒謬可笑的,但她卻從中汲取了寶貴的素材和政治見解,寫出了具有高乃伊②式悲劇作品那樣良好效果的回憶錄。況且,只有德·維爾巴 里西斯夫人們的沙龍可以傳給后代,因為勒魯瓦夫人們不會寫,即使會,也沒有空閑。如果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的文學(xué)稟賦是使勒魯瓦夫人們看不起她們的原 因,那么反過來說,勒魯瓦夫人們的蔑視卻大大有利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文學(xué)稟賦的發(fā)展,使這些女學(xué)究們有閑從事文學(xué)生涯。上帝要人寫出幾本好書,便在 勒魯瓦夫人們的心里煽起了蔑視之火,因為他知道,如果她們邀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赴晚宴,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就得立刻撂下文具匣,吩咐給她套車, 八點就得動身。

①品達羅斯(約前518-438),古希臘抒情詩人,以寫合唱頌歌著稱。
②高乃伊(1606-1684),法國劇作家。是法國古典主義戲劇的創(chuàng)始人。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婦人款款而入。她神態(tài)莊重,卷邊草帽下露出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①式的高高隆起的白發(fā)。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就是巴黎社交界還能 見到的三個特別的貴婦之一。這三個女人和德·維爾巴里西斯一樣出身名門,但由于種種原因(這些原因已隨時間的消逝而沉入黑暗,恐怕只有一兩個從那個時代過 來的風(fēng)流老手才能向我們吐露真情),只剩下一些無人問津的末流光顧她們的沙龍了。這三個貴婦都有自己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就是她們的侄女。這個光彩 奪目的侄女來向她們盡禮儀,但始終也沒能把另外兩個貴婦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吸引到她的姑媽的沙龍里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同這三個貴婦來往密切,但 并不喜歡她們。也許因為她們的處境和她相似,會使她觸景生情而心中不快。此外,她們也和她一樣尖酸刻薄,博學(xué)多才,幻想通過經(jīng)常演出獨幕滑稽劇組成所謂的 沙龍。她們之間競爭激烈,這種競爭又因她們一生揮霍無度,如今幾乎囊空如洗,而變成了一種生存之爭,不得不依靠或利用某個演員的無償援助,慘淡經(jīng)營著她們 的沙龍。再說,這個梳著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發(fā)型的夫人每次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不免總要想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從沒有出席過她的星期五聚會。不過,每星 期五,她的忠實的親戚普瓦公主必到,這多少給了她一點安慰。這是她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盡管普瓦公主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好朋友,但她從來不去德·維 爾巴里西斯夫人家作客。

①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1755-1793),奧地利大公公主,法國路易十六國王的妻子。

然而,從馬拉蓋濱河路的公館到杜農(nóng)街、椅子街和圣奧諾雷區(qū)的沙龍,一種互相依存卻又彼此憎恨的關(guān)系把這三個遭到貶謫的女神緊密地連結(jié)在一起。我真想查 一查社會神話學(xué)辭典,弄清楚她們究竟做了什么風(fēng)流韻事,冒犯了哪一條天規(guī),會遭到如此悲慘的懲罰。也許在很大程度上就因為她們出身高貴,當前又都身處逆 境,才不得不彼此既憎恨,又密切相聯(lián)的。再說,她們都在其他幾個人身上找到了向自己的客人獻殷勤的好辦法。試想,當她們把客人介紹給一個很有身分的、有一 個姐妹嫁給了某薩岡公爵或某利尼親王的貴婦時,她們的客人怎能不以為自己已跨進了最封閉的貴婦沙龍呢?況且,報上成天談?wù)撨@些所謂的沙龍,而對于真正的沙 龍卻很少報道。就連那些侄兒外甥們,那些上流社會的"精華"(尤其是圣盧),當聽到同學(xué)求他們把朋友引進上流社會時,也會說:"我?guī)銈內(nèi)ノ业木S爾巴里西 斯姑婆家,或某某姨婆家……,這是一個很有趣味的沙龍。"他們清楚地知道,把朋友引進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的沙龍,也許比帶他們到這些夫人們漂亮而高雅 的侄女或妯娌家更容易一些。有些老頭和少婦從他們那里了解到情況對我說,這幾個老太太所以不為上流社會接納,是因為她們從前行為過于放蕩。當我反駁他們 說,行為放蕩不應(yīng)該妨礙她們高雅時,他們提醒我說,她們的放蕩超過了人們今天的想象力。這些神態(tài)莊重、正襟危坐的夫人,她們的不軌行為經(jīng)人一傳,就帶上一 種令人難以想象的史前時期和猛犸時代的神秘色*彩??傊@三個白發(fā)、藍發(fā)或紅發(fā)的命運女神①曾為不計其數(shù)的男人紡過生命之線。我想現(xiàn)代人夸大神話時代的惡 運,如同希臘人創(chuàng)造伊卡洛斯②、忒修斯③、赫拉克勒斯④一樣,可是這些人物的原型和很久以后仍然把他們奉若神明的人之間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是,人們總要等 一個人不大可能再做壞事時才來清算他從前的過失,只看見他正在遭受社會懲罰,并且根據(jù)懲罰的大小來衡量、想象、甚至夸大他犯過的罪行。在"上流社會"這個 展出象征派畫像的長廊里,真正輕浮的女人,徹頭徹尾的蕩婦總是以一個年逾古稀、神態(tài)莊重、目空一切的夫人面目出現(xiàn),她能接見多少人就接見多少人,而不是想 接見誰就接見誰,行為不端的女人不敢問津她的沙龍,羅馬教皇常常賜給她"金玫瑰"。她偶爾也寫一部關(guān)于拉馬?、萸嗄陼r代的著作,受到過法蘭西學(xué)院的褒 揚。"您好,阿利克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梳著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發(fā)型的夫人說。后者用銳利的目光環(huán)視客廳,企圖尋找對她的沙龍有用的目標。她必須親 自去發(fā)現(xiàn),因為毫無疑問,刁滑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肯定不會把有價值的人介紹給她。果真是這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小心翼翼,故意不給她介紹布洛克, 怕布洛克會把在她這里演出的獨幕滑稽劇拿到馬拉蓋濱河路去上演。況且這是以牙還牙。因為前一天馬拉蓋濱河路的那位夫人把里斯多里夫人請去朗誦詩了,而且也 很保密,沒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知道,因為這個意大利女演員是從她那里挖走的。馬拉蓋濱河路的夫人不想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從報上知道這件事,同時也 怕她見怪,就來同她說一聲,好象沒有做虧心事似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大概認為我不象布洛克,把我介紹給濱河路的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不會出什么差錯,所以 把我的名字告訴她了。濱河路的夫人盡量不動身子,想使自己衰老的外表保持格瓦絲弗⑥的維納斯女神的線條(在遙遠的過去,風(fēng)流蕭灑的青年曾為她神魂顛倒,就 是現(xiàn)在也還有不少冒牌文人在押韻的短詩中把她贊美)--況且她已養(yǎng)成習(xí)慣,總是擺成一副高傲的神態(tài)。大凡受到特殊貶抑又不得不主動接近別人的人,都會擺出 這副補償性*神態(tài)--她冷漠而莊嚴地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把臉轉(zhuǎn)向別處,再也不理我了,只當我不存在似的。她這是一箭雙雕,仿佛在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說:"您看見了吧,我才不在乎多一、兩個關(guān)系呢,我對毛頭小伙子不感興趣。他們專會誹謗人。"可是一刻鐘后當她告辭時,卻乘著混亂,悄悄地邀請我下星期五 到她的包廂去。這是聞名遐爾的二個包廂中的一個,它的名字--況且她娘家姓舒瓦瑟爾--使我產(chǎn)生了奇妙的印象。

①希臘神話中掌管人類命運和生死的三個女神。其中一個紡織生命之線,另一個決定生命之線的長短,第三個負責(zé)切斷生命之線。
②伊卡洛斯是希臘神話中迷宮的建造者代達羅斯的兒子。
③忒修斯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雅典王子,后統(tǒng)一全國,被認為是雅典國家的奠基人。
④赫拉克勒斯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一生曾完成十二項英雄業(yè)績。
⑤拉馬丁(1790-1869),法國詩人。
⑥格瓦絲弗(1640-1720),法國雕刻家和裝飾家。他的《蹲著的維納斯》馳名于世界。

"先生,我估摸您是想寫德·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吧,"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投石黨歷史學(xué)家說,象是低聲抱怨似的。她哪里知道,她的和藹可親的神態(tài)已被 這賭氣般的咕噥,被衰老引起的生理性*憂憤,被模仿舊貴族農(nóng)民氣十足的聲調(diào)而造成的不自然弄得皺皺巴巴,裂痕條條了。"我馬上就讓你看她的畫像。我這張是原 件,盧浮宮的那張是復(fù)制品。"

她把畫筆往花旁邊一擱,站起身,露出腰上的小圍裙。她是怕顏料弄臟衣裳才圍圍裙的。本來,她那頂無邊軟帽和那副笨重的眼鏡已經(jīng)使她象一個鄉(xiāng)下女人了, 圍上這條小圍裙,就更顯得土氣。而她的仆從和給客人端茶上點心的膳食總管,還有奉命前來照亮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畫像的仆人(她是一個享有盛名的東方教務(wù)會的 女修道院院長),一個個都穿著華麗的制服,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身土里土氣的裝束形成鮮明的對照。大家都站了起來。"有意思的是,"她說,"我們的姑 婆、姨婆那一輩人,常常是這些教務(wù)會中的女修道院院長,可是,法國國王的女兒卻沒有吸收進去。這些教務(wù)會是很難加入的。""沒有吸收?國王的女兒?為什 么?"布洛克驚訝不已,問道。"因為自從法國王族與非王族聯(lián)姻后,王族的地盤縮小了。"布洛克更加吃驚了。"與非王族聯(lián)姻?法國王族?怎么回事?"

"就是同梅第奇家族①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用極其自然的口吻回答說。"這畫像很漂亮,是不是?保存得很好,"她又說。

①梅第奇家族是意大利的大家族,成員多為商人和銀行家,不是王族。一年,該家族的瑪麗·德·梅第奇與法王亨利四世結(jié)婚。

"我親愛的朋友,"梳著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發(fā)型的夫人說,"您還記得嗎?那天我把李斯特帶到您這兒來時,他對您說,這張畫是復(fù)制品。"

"如果說音樂,我會對李斯特的意見心悅誠服的,但繪畫不行!再說他已經(jīng)年老昏聵。我不記得他講過這句話了。不過,也不是您把他帶來的呀。在這之前,我在塞恩-維特根斯坦公主府上和他共進晚餐已經(jīng)不下二十次了。"

阿利克斯見這一招沒有成功,便閉口不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她那張撲了一層層香粉的臉孔活象石膏臉。她的側(cè)影顯得雍容華貴,宛若公園里的一尊風(fēng)化了的女神塑像,短斗篷遮住了長滿青苔的三角形底座。

"?。∮质且环恋漠嬒?,"歷史學(xué)家說。

門打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走進來。

"你來啦,你好,"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連頭都沒有點,從圍裙的口袋里抽出一只手,遞給剛進來的德·蓋爾芒特夫人,馬上又把頭轉(zhuǎn)向歷史學(xué)家,不再理她了,"這是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的畫像……"

一個年輕的仆人托著一個盤子走進來,盤子里有一張名片。他看上去很有膽量,臉長得也很可愛(不過,為了使自己完美無缺,無懈可擊,他把臉修得恰到好處,鼻子微微發(fā)紅,皮膚稍稍發(fā)亮,仿佛還保留著剛用刀雕刻過的痕跡)。

"是那個已經(jīng)好幾次來看過侯爵夫人的先生。"

"您同他說我有客人了嗎?"

"他聽到說話聲音了。"

"那好吧,就讓他進來。是別人給我介紹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他對我說,他很想在這里受到接待。我從來沒有同意??伤麃磉^五次了??偛荒茏?人不高興吧。先生,"她對我說,"還有您,先生,"她又指著投石黨歷史學(xué)家說,"我給你們介紹我的侄女,蓋爾芒特公爵夫人。"

歷史學(xué)家和我一樣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以為施禮后總會得到一點兒友好的表示,眼睛發(fā)亮,嘴正準備張開,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表情卻一下使他涼了半截。 德·蓋爾芒特夫人利用她獨立自主的上半身,用過分的做作姿態(tài)向前施了一禮,然后抬起頭來,頭抬得不高不低,使目光看上去似乎沒有注意到前面還站著兩個人。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后鼻翼動了動,恰到好處地表明她的注意力實在閑極無聊,我和歷史學(xué)家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印象。

不知趣的客人進來了,他一直朝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走去,神情天真而熱誠。是勒格朗丹!

"夫人,您能接見我,我銘感終身,"他說道,并且加重"銘感"二字。"您給了一個孤獨的老人一種不同一般的、妙不可言的快樂。我向您保證,它的反響……"

他看見我了,猛地剎住話頭。

"我正在讓這位先生看拉羅什富公爵夫人那張漂亮的畫像呢,她是《格言集》①作者的妻子,畫像是家傳的。"

①《格言集》是十七世紀作家拉羅什富公爵的名著。

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同阿利克斯寒暄,說她今年沒能象其他人那樣去看她,深感抱歉。"我通過馬德萊娜經(jīng)常得到您的消息,"她又說。

"今天她在我那里吃午飯了,"馬拉蓋濱河路的侯爵夫人說。一想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永遠也不能說這句話,不禁洋洋得意。

在她們寒暄的時候,我同布洛克交談。因為我聽說他父親對他的態(tài)度變壞了,我怕他羨慕我的生活,便對他說他生活得想必比我幸福。這純粹是一句客套話,但 是,那些自尊心強的人聽了,很容易相信自己果真鴻運高照,或者很想說服別人相信他們交了好運。"不錯,我的確生活得很愉快,"布洛克樂呵呵地對我說,"我 有三個莫逆之交,多一個我也不要。我有一個令人羨慕的情婦,我幸福極了。天父宙斯很少賜予人這樣的幸福。我相信他主要是想炫耀自己,讓人羨慕,但在他的樂 觀中也許還隱藏著一種追求獨特風(fēng)格的愿望。很顯然,他不愿意人云亦云,庸俗地回答一句:"??!這沒什么,等等。"從前,有一天下午,他家舉行舞會,我因故 沒能參加。當我問他"好玩不好玩"時,他平淡而冷漠地,就象在談別人的事似地回答我說:"是的,好玩極了,再沒有比這更成功的舞會。真叫人樂而忘歸。"

"您給我們講的使我非常感興趣,"勒格朗丹先生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那天我還想,您的風(fēng)格同他①很相仿,文筆干脆利落。如果用兩個相矛盾的字 眼來形容,那就是動中有靜,瞬息間有永恒。今晚我真想把您講的話全都記在本子上,不過,我一定會把它們銘記在腦子里的。您講的東西,用儒貝②的話來說(我 想是他說的),總值得記住的良師益友。您從沒有讀過儒貝的書???!您要是讀他的書,他在地下有知會多高興??!請允許我從今晚起給您送他的書,我為能向您介 紹他的思想而感到自豪。他沒有您的才干,卻和您一樣文筆優(yōu)美。"

①指上文提到的《格言集》的作者。
②儒貝(1754-1829),法國倫理學(xué)家,對人和文學(xué)有獨到的見解。

我本想立即走過去向勒格朗丹問好,可他總是盡量離開我遠遠的。顯然,他不希望我聽見他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滔滔不絕、娓娓動聽的恭維。

她笑著聳聳肩,就象聽到了一番譏笑似地,然后把頭轉(zhuǎn)向歷史學(xué)家。

"這個女人是赫赫有名的瑪麗·德·羅昂,就是謝弗勒絲公爵夫人,她的第一個丈夫是德·昌伊納先生。"

"親愛的,說起德·呂伊納夫人,倒使我想起了約朗德。她昨天上我那里去了。我要是知道您昨晚沒有客人,我就叫人來請您了。里斯多里夫人是突然來的,當著作者的面朗誦了加門·西爾法王后的臺詞。美極了!"

"真缺德!"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心里想。"那天,她同德·博蘭古夫人和德·夏波納夫人竊竊私語,肯定是講這件事。"但她回答說:"昨天我不忙,可您 來請我我也不會去的。里斯多里夫人走運的時候我看過她的演出,她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再說,我不喜歡加門·西爾法王后的臺詞。那位里斯多里夫人到這里來 過一次,是奧斯塔公爵夫人帶她來的,她吟誦了但丁《地獄》中的一個章節(jié)。吟誦得妙極了,簡直無可比擬。"

阿利克斯堅強地經(jīng)受住打擊,依然冷若冰霜,無動于衷。她目光銳利,不露表情,鷹鉤鼻使她顯得莊重高貴。但她的一面臉頰上好象長了鱗片似的顯得斑斑駁駁。下巴頦上稀稀粒粒地長著古里古怪的贅生物,有綠的,也有紅的??赡茉龠^一個冬天,她就會趴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噢,先生,要是您喜歡繪畫,不妨看一看德·蒙莫朗西夫人的畫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看見勒格朗丹又要開始恭維,就以這句話來堵住他的嘴。

勒格朗丹去看畫了,德·蓋爾芒特夫人乘機用揶揄和詢問的目光問她的嬸母這人是誰。

"是勒格朗丹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低聲說。"他有個姐妹,叫德·康布爾梅夫人,你可能和我一樣,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怎么沒聽說過?我得熟悉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把手捂著嘴叫了起來。"也可以說我不認識她。不過,巴贊不知道在哪里遇見了她丈夫,鬼使神差般地叫這 個胖女人來看我。那叫什么拜訪呀!她一見我就說,她到倫敦去了,她把不列顛博物館的畫如數(shù)家珍般地一一向我介紹。您看我這樣子,離開您這里后,還要到這個 怪物家去送一張名片。別以為這是件輕松事,她借口快要死了,整天呆在家里,也不管人家是晚上七點去,還是上午九點去,她盡讓你吃草莓餡餅。是的,一點不 錯,就是個怪物,"德·蓋爾芒特夫人看見她姑媽投來詢問的目光,便又說了一句。"這個女人實在叫人難以忍受:她盡說什么'筆桿子'之類的怪詞。""'筆桿 子'是什么意思?"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問她的侄女。"誰知道!"公爵夫人假裝生氣地說,"我不想知道。我才不講這種法語呢。"她看見姑媽確實不知道筆桿 子的意思,為了顯示自己不僅博學(xué)多才。而且講求語言純潔性*,也為了在譏笑德·康布爾梅夫人之后,對她的嬸母也來一番嘲諷:"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說,并 且擠出一絲笑容,但又被殘留在臉上的假裝生氣的表情擠跑了,"誰都知道,筆桿子就是作家,就是舞文弄墨的人。不過,這個詞太可怕了,會把人的大牙都嚇掉 的。以后誰也別想再叫我講了……怎么,這是她的兄弟!我還沒有弄明白。不過,說到底,還不難理解。她也和床前的小地毯一樣低賤,和轉(zhuǎn)動的書櫥一樣有學(xué)問。 她也會奉承拍馬,也一樣令人討厭。我對這種血緣關(guān)系的概念開始有比較深刻的體會了。"

"坐下,喝口茶,"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你自己來。那是你曾祖一輩的畫像,你不需要看,你和我一樣熟悉。"

說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又坐到書桌旁,開始畫畫了。大家都圍上去,我乘機走到勒格朗丹跟前。我并不覺得他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來有什么不對, 于是一句話脫口而出,壓根兒沒想到會傷害他,也沒有想到他會認為我存心要傷害他:"喂,先生,我到沙龍來可以原諒了吧,因為你也來了。"勒格朗丹聽后就斷 定我是一個專愛干壞事的頂頂壞的小壞蛋(至少,這是他幾天以后給我的評語)。

"您不能懂點規(guī)矩,先向我問個好嗎?"他回答我,沒有把手伸出來,聲音憤怒而俗氣,我都聽不出是他的聲音了。這和他平時所談的情理沒有什么聯(lián)系,只和 他的感受有更直接、更強烈的聯(lián)系。因為當我們決定把自身的感覺掩蓋起來時,我們沒有想到以后用怎樣的方式去表現(xiàn)感覺。突然,我們內(nèi)心深處有一頭邪惡而陌生 的野獸咆哮起來了,它的聲調(diào)是那樣可怕,有時你聽到它無意識地、簡單地、幾乎是難以抑制地暴露你的錯誤或缺點時,你會感到毛骨悚然,正如一個罪犯,當他情 不自禁地懺悔自己殺了人,而你又不知道他是罪犯,這種意外而間接的奇怪的認罪,也會使你嚇得心驚肉跳。固然,我知道,理想主義,即便是主觀的理想主義,也 不能阻止哲學(xué)大師貪吃美食或百折不撓地爭取選入法蘭西學(xué)院。但是,勒格朗丹確實沒有必要反復(fù)提醒別人,他們這些人屬于另一個星球,其實,他發(fā)怒或獻殷勤所 引起的臉部抽搐,只不過是想在那個星球上得到一個顯赫的位置而已。

"當然,如果有人三番五次地糾纏我,要我到某個地方去,"他繼續(xù)低聲說,"盡管我有我的自由,但我總不能做一個不近情理的人吧。"

德·蓋爾芒特夫人坐下喝茶了。她的名字加上了封號,也就使她的軀體加上了公爵的采邑。公爵采邑向著四周延伸出去,使她的圓墊式矮凳周圍,客廳中央,籠 罩著一片蓋爾芒特樹林的濃蔭。清新爽朗,金光燦爛。我只是感到驚訝,為什么公爵夫人的臉上看不出同蓋爾芒特樹林有什么相似之處,她的臉沒有一點植物的特 征,最多臉頰上的粉刺--她的臉頰倒是打上了蓋爾芒特家族的印記--可以算作她經(jīng)常騎馬出游的結(jié)果,但不能認為是這種戶外活動的寫照。后來,當公爵夫人在 我眼里變得無足輕重時,我才開始了解她的許多特征,尤其是--我只限于談當時我已感受到魅力卻還不善于鑒賞的東西--她的眼睛,法國下午的藍天被禁錮在她 的眸子中,就象被畫在畫上一樣,藍天袒露著,即使沒有太陽,也沐浴在一片亮光中;還有她的聲音,聽到她沙啞的聲音,會以為是下等人在講話,那種沒精打采地 拖著的長音,猶如照在貢布雷教堂臺階上或廣場糕點鋪里的外省的陽光,金煌煌,懶洋洋,油膩膩。但這是第一天,我什么也沒能辨別出來。我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即 刻就把我可能有的一點感覺熔化了,不然,我也許會發(fā)現(xiàn)一些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奧秘。我心里想,不管怎樣,在大家看來,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就是她,這個名字所 表示的不可思議的生活,全都包容在她的軀體中,剛才,她的軀體把她神秘的生活帶進了客廳,帶到各種各樣的人中間??蛷d從四面八方將她的生活包圍,而她的生 活對客廳的反作用是那樣強大,在生活不再往前伸展的地方,我仿佛看見沸騰起伏的線條為它確立了邊界:在鼓起的北京綢裙投給地毯的清晰的影子上,在公爵夫人 那清澈明亮,時而充溢著憂慮和回憶,充溢著輕蔑、愉悅、好奇和莫測高深的思想,時而映照出光怪陸離的形象的眸子中。如果我是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一次 晚會上,而不是象現(xiàn)在這樣,在侯爵夫人的一個"接待日",在她的一次茶會上遇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許我的心情不會如此激動。因為這種茶會不過是那些女人 外出時的一次短暫的憩息。剛才她們戴著帽子四處奔走,象起馬燈似的走過一個又一個沙龍,進屋后連帽子也不摘,這就給沙龍帶來了戶外清新的空氣,給薄暮中的 巴黎帶來了光明,就連那些敞開的不時傳來轔轔馬車聲的高大的窗戶也不可能帶進比這更多的光明。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頭戴飾有矢車菊花的平頂草帽。這頂草帽使我 想到的不是遙遠童年時代的陽光--那照射在我采擷矢車菊花的貢布雷的田野上和當松維爾籬外斜坡上的陽光--而是薄暮的氣味和塵埃,就是剛才德·蓋爾芒特夫 人穿過和平衡時的氣味和塵埃。她微笑著,神態(tài)傲慢而心不在焉,一面抿唇撅嘴,一面用小陽傘的尖頭在地毯上畫圓圈,仿佛在用她神秘生活的觸角畫圓圈似的。接 著,她冷漠地把在座的人輪番打量一遍,這目光一上來就使她注意的對象和她脫離了接觸。繼而她又審視長沙發(fā)和安樂椅,但是,這些她所熟悉的、可以說是通了人 性*的東西,它們的存在盡管微不足道,卻在她身上喚起了一種同情心,使她的目光變得溫柔一些了,因為這些家具和我們不同,多少有點屬于她的世界,同她嬸母的 生活緊密相違。她的目光又從博韋的家具轉(zhuǎn)移到人身上,于是她又恢復(fù)了洞察入微和不滿意的神態(tài)。對嬸母的尊重使她不好把這種情緒流露出來,但是,如果她在安 樂椅上看到的不是我們,而是一團油跡或是一層灰塵,她也是會感到不滿的。

杰出的作家G……進來了,他來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把這看作是一件苦差使。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見他很高興,但沒有同他打招呼。不過,他到她身邊 去了。這是很自然的,因為他感到,她的魅力、敏銳和淳樸足以說明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況且,出于禮貌他也應(yīng)該去。因為德·蓋爾芒特夫人知道他和藹可親,又 赫赫有名,常邀請他吃飯,甚至讓他單獨同她和她的丈夫共進午餐;或者在秋高氣爽時,她利用他們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把他請到蓋爾芒特城堡,讓他同一些渴望會見 他的親王殿下共進晚餐。公爵夫人喜歡招待杰出人物,但有一個條件,他們必須是未婚男子。有的人結(jié)了婚,也只能單身去她那里,因為他們的妻子一般都是平庸之 輩,會給巴黎最高雅、最漂亮的沙龍抹黑,公爵夫人邀請他們時從來不邀請他們的妻子。為了避免多心,公爵向這些無名有實的鰥夫解釋說,公爵夫人不接待女士, 不習(xí)慣同女士交往。他說這話就好象在敘述醫(yī)生的囑咐似的,就好象在說她不能呆在一個有氣味的房間里,不能吃得太咸,不能背對行車方向旅行,或不能穿緊身胸 衣。當然,這些杰出的人物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里會看見帕爾馬公主、薩岡公主(弗朗索瓦絲常聽人提到薩岡公主,久而久之,就把薩岡讀成了薩岡特,以為 這個-陰-性*形式是語法的要求),還有其他許多公主,但主人解釋說,她們不是親戚,便是童年時代的朋友,不能拒之門外。那些名人對公爵的解釋不管是不是相信, 都向妻子作了傳達,告訴她們公爵夫人得了一種不能同女人交往的怪病。她們中有的人尋思,疾病不過是掩蓋嫉妒的托詞,因為公爵夫人想一個人獨霸崇拜者,還有 人更天真,認為公爵夫人一定舉止怪異,甚至有過不光采的經(jīng)歷,致使女人不愿登門拜訪,她只好編造這些荒唐的借口。還有一些心地善良的妻子,聽到丈夫把公爵 夫人的聰明才智說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便以為她出類拔萃,超群絕倫,同自己這樣笨口拙舌的女人來往當然會感到無聊。確實,公爵夫人同女人在一起會感到厭 煩,除非她們的公主身分使她們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但是,如果那些被拒之門外的妻子認為公爵夫人只接見男士是為了能談?wù)撐膶W(xué)、科學(xué)和哲學(xué),那就大錯特錯 了。因為她從不談及這些,至少和文人學(xué)士在一起時不談?wù)摗U绱筌娛录业呐畠嚎偘衍婈牭氖驴醋鏊齻冏钭院?、最關(guān)注的事一樣,公爵夫人作為同梯也爾①、梅里 美和奧吉埃②等大人物有密切關(guān)系的女人的后代,稟承家庭傳統(tǒng),認為無論如何也要在她的沙龍里給博學(xué)多才的名流留出空位子。但另一方面,從前蓋爾芒特城堡的 女主人總是屈尊俯就而又親密無間地款待那些名流,公爵夫人耳濡目染,漸漸養(yǎng)成了習(xí)慣,把他們當作親密的朋友看待,對他們的才華從不流露出贊嘆的神色*,同他 們在一起時決不談?wù)撍麄兊闹?,況且談了他們也不會感興趣。再說,她的性*格同梅里美、梅拉克和阿萊維③的性*格相近,她不象上一代人那樣多愁善感,說起話來 既不夸夸其談,也不用表達高雅情感的詞藻。當她和詩人或音樂家在一起時,她只同他們談?wù)摬穗然蚣磳㈤_始的紙牌游戲,并使這種極其平常的談話具有一種優(yōu)雅的 韻味。這種克制,會使一個不了解情況的第三者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感到神秘莫測。如果德·蓋爾芒特夫人問這個人愿不愿意和某某大詩人一起受到邀請,他受好奇 心驅(qū)使,會準時赴宴。公爵夫人同詩人先拉一會兒家常,然后入席。"您喜歡這樣烹調(diào)的雞蛋嗎?"她問詩人。詩人贊不絕口,她和他意見一致,因為在她看來,她 家的食品沒有一樣不精美可口,甚至連從蓋爾芒特城堡運來的一種劣等蘋果酒也變成了美味飲料。征得詩人同意,她吩咐膳食總管:"再給先生上份雞蛋。"而那位 陪客卻焦急地等著聽詩人和公爵夫人談些什么。他認為既然他們作出會面的安排,縱然有重重困難,在詩人告辭前,他們也要設(shè)法談些什么的。午宴在繼續(xù),佳肴撤 了一批又一批,可總沒有給德·蓋爾芒特夫人提供開幽默玩笑或講趣聞逸事的機會。詩人吃個不停,公爵和公爵夫人似乎也忘記了他是詩人。不一會兒,午宴結(jié)束, 然后是告別。自始至終沒有談一句詩,然而大家都喜歡詩,但出于持重--就是從前斯萬使我嘗過滋味的那種持重--誰都避而不談。這種持重僅僅是禮儀的需要。 但是如果那位陪客稍加思索,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憂郁和壓抑。蓋爾芒特府上的宴會使人聯(lián)想到羞怯的戀人們的幽會。他們盡談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可能因為羞怯和靦 腆,也可能是笨口拙舌,直到分手也沒敢互相傾吐深藏心底的秘密。若是能互訴衷腸,豈不更加幸福嗎?此外,必須說明,即使不談高深的東西--人們渴望能一飽 耳福,但卻不能如愿以償--可以算作公爵夫人的性*格特征,但這也不是絕對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年輕時生活的環(huán)境和現(xiàn)在有所不同,雖然都是貴族環(huán)境,但過去 遠不如現(xiàn)在輝煌、奢侈,尤其不象現(xiàn)在輕浮,但比現(xiàn)在更有文化修養(yǎng)。盡管公爵夫人現(xiàn)在也淺薄、輕浮,但她年輕時生活的環(huán)境為她鋪墊了一層比較堅固的、隱蔽而 富有營養(yǎng)的基石。她甚至到這層基石當中尋找(偶然這樣,因為她不喜歡賣弄學(xué)問)維克多·雨果或拉馬丁的引語。她吟誦得恰是地方,美麗的眸子流露出真摯的感 情,使人驚訝,使人心醉神迷。有時,她也會小心翼翼地、中肯而純樸地向某個劇作家,法蘭西學(xué)院院士提出有遠見的勸告,讓他刪去某個情景,或改變劇本的結(jié) 局。

①梯也爾(1791-1877),法國政治活動家,資產(chǎn)階級歷史學(xué)家。
②奧吉埃(1820-1889),法國戲劇作家,他的風(fēng)俗喜劇忠實地反映了第二帝國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
③阿萊維(1834-1908),法國戲劇家和小說家,與梅拉克合作,寫了多部優(yōu)秀歌劇。

即使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里(就象從前在貢布雷教堂參加德·貝斯比埃小姐的婚禮時那樣),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張很有人情味的嫵媚的臉孔 上,也難找到她名字所蘊含的不可知的東西。但我尋思,至少當她開口講話時,她的深奧而神秘的言談會散發(fā)出中世紀掛毯和哥特式彩繪大玻璃窗的奇異光彩。但 是,要我在聽了一個名叫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女人談話后不感到失望、她就應(yīng)該說出--即使我不愛她--精辟,漂亮而深奧的話語,而且還要使她的話反照出她名 字最后一個音節(jié)的深紫紅的色*彩。從我第一次看見她起,就為沒有能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這種色*彩感到詫異。我想象這種深紫紅色*一定深藏在她的思想中。當然,我曾聽到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和圣盧以及一些并不絕頂聰明的人隨口說出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就象隨口說出一個將要來訪或?qū)⑼覀児策M晚餐的人的名字一樣,仿佛沒有感 到這個名字具有黃|色*樹林的外觀和外省某個角落的神秘色*彩。但是,他們也許在裝模作樣,就和古典詩人一樣,盡管有深邃的意圖,卻故弄玄虛,不告訴我們。我也 一樣。我竭力模仿他們,裝出極其自然的聲調(diào)喊著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仿佛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況且,誰都說她是一個極端聰明的女人,談吐詼諧幽默,生活 在最有趣味的小圈子里:這些話使我的夢想長起了翅膀。因為當我聽到他們說聰明的小圈子幽默的談吐等話時,我想象的聰明絕對不是我平時所熟悉的,也不是那些 最有才華人的聰明,這個小圈子的成員也絕對不是貝戈特那號人。不!我想象的聰明應(yīng)該指一種金光燦爛而且充滿森林氣息的不可名狀的機能。我殷切期待的正是這 種非常特殊的機能,因此,即使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出最聰明的話(指一個哲學(xué)家或評論家的聰明),我仍然會感到失望,倒不如只說一些無聊的事,談一點烹飪法 或城堡的家具,舉幾個她的女鄰居或親戚的名字,這固然也會使我失望,但卻向我展現(xiàn)了她的生活。

"我以為在這里能看見巴贊,他說要來看您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她嬸母說。

"我有好幾天沒看見你丈夫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回答說,聽上去有些不高興。"我沒看見他,或者說見過他一次吧,他給我開了一個可愛的玩笑,讓仆人進來通報說瑞典王后駕到。"

德·蓋爾芒特夫人抿了抿嘴,就算是笑了,倒象是在咬她的小面罩。

"昨天,我們和她一起在布朗施·勒魯瓦府上吃晚飯。您可能認不出她了,她胖得不象樣子,我敢肯定她有病。"

"我剛才恰好同這些先生說,你發(fā)現(xiàn)她象一只青蛙。"

德·蓋爾芒特夫人發(fā)出一個嘶啞的冷笑,以表明她問心無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打過這個可愛的比喻。不過,假如把她比做青蛙,那么,這只青蛙又大大前進了一步,變成一頭牛了。這樣比還不大確切,因為她的肉全堆在肚子上,不如把她比做一只懷孕的青蛙。"

"??!我覺得你這個比喻太荒唐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其實,她心里很為她的客人能聽到她侄女的幽默而自豪。

"這個比喻太武斷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說,嘲笑般地把這個精選的形容詞讀得很重,就象斯萬說話那樣。"因為我承認,我從沒見過懷孕的青蛙。不管 怎么說,這只青蛙(她其實并不要國王,因為我看她在丈夫死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快樂)下星期要來家里作客。我說了,無論如何我會提前告訴您的。"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小聲地咕噥了一句,沒聽清她說什么。

"我知道她前天是在德·梅克倫堡夫人那里吃晚飯的,"她補充說,"漢尼拔·德·布雷奧代也去了。他來給我講過這件事,應(yīng)該說,他講得相當風(fēng)趣。"

"在這次晚宴上,有一個人比拔拔爾還要聰明,"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和布雷奧代-貢薩維關(guān)系十分親密,因此堅持用昵稱稱呼他,"是貝戈特先生。"

我從沒有想過會有人認為貝戈特聰明。再說,我認為他是混到聰明人中間去的。也就是說,他同我隱約看見過的那個樓下包廂絳紅色*帷幔下的神秘王國相隔著十 萬八千里。在這個王國中,德·布雷奧代先生為了使公爵夫人開顏,用神的語言同她進行令人難以想象的談話--圣日耳曼區(qū)的人之間的談話。平衡被打破了,貝戈 特竟比德·布雷奧代還要聰明,我感到心里不是滋味。但我更感到懊喪,因為看《費德爾》的那天晚上,我故意躲開貝戈特,沒有上前同他打招呼。就在這時,我又 聽見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

"這是我唯一渴望認識的人,"公爵夫人又說,她的精神也有漲潮和落潮的時候,每當她對文人名士的好奇心高漲之日,就是她崇尚時髦的貴族派頭低落之時,"要是我能認識他,我會很高興!"

在看《費德爾》的那天晚上,我本來是有機會同貝戈特呆在一起的,但我以為德·蓋爾芒特夫人會因此而對我印象不好。其實相反,他在我身邊也許會給我?guī)砗眠\氣,德·蓋爾芒特夫人也許會樂意要我到她的包廂去,請求我哪天帶這個大作家到她府上吃飯。

"據(jù)說他不大平易近人。有人把他介紹給德·科布格先生,可他一句話也沒同他說。"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著說,她在指出這個不可思議的行為時,就好象在講 一個中國人用紙擤鼻涕一樣。"他一次也沒有稱他為'閣下',"她又說,看上去很高興。在她看來,這個細節(jié)和耶穌教徒在受羅馬教皇接見時,拒絕向教皇陛下下 跪一樣有趣。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興致勃勃地談著貝戈特的特點,而且,她似乎并不認為他的這些特點應(yīng)該受到譴責(zé),相反,倒認為這是他的優(yōu)點似的,但她自己也不清楚這是 什么類型的優(yōu)點。盡管德·蓋爾芒特夫人對貝戈特的獨特風(fēng)格理解得頗有些古怪,但我后來卻感到,她使許多人大吃一驚的認為貝戈特比德·布雷奧代先生聰明的看 法不無道理。就這樣,這些獨特而帶破壞性*的卻又是正確的看法,被一些超群非凡的人帶進了社交界。這些看法是上流社會新價值觀念的雛形,下一代會摒棄舊的觀 念,使這個新觀念臻于完善。

阿讓古爾伯爵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他是比利時代辦,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小表兄。伯爵后面緊跟著兩個年輕人,蓋爾芒特男爵和夏特勒羅公爵。德·蓋 爾芒特夫人對夏特勒羅公爵說:"你好,我的小夏特勒羅。"她說話時漫不經(jīng)心,沒有從她的圓墊式矮凳上站起來,因為她是他母親的好友,而這位年輕的公爵從小 就十分敬重她。蓋爾芒特男爵和夏特勒羅公爵正當青春,身材頎長,肌膚和頭發(fā)都是金黃|色*,是典型的蓋爾芒特家族中的人。他們進來后,仿佛把漫溢在整個大廳里 的春天落日的余輝都凝聚到他們身上了。按照時下流行的風(fēng)俗,他們把大禮帽放在腳邊。投石黨歷史學(xué)家心想,他們就和農(nóng)民進市zheng府一樣,局促不安,手足無措, 不知道該把帽子放在哪里好。他認為應(yīng)該發(fā)發(fā)善心,幫助他們消除拘束和膽怯的心理:

"不,不,"他對他們說,"別放在地上,會弄臟的。"

蓋爾芒特男爵朝他瞟了一眼,眼珠斜著,從里面射出一道強烈而鮮明的藍光,使這位好心的歷史學(xué)家嚇得一時不知所措。

"這個先生叫什么?"男爵問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剛才已把我介紹給他了。

"比埃爾先生,"我小聲答道。

"姓什么?"

"就姓比埃爾,是一個很有名望的歷史學(xué)家。"

"哦!……是這樣!"

"不,這些先生習(xí)慣把帽子放在地上,時下流行這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解釋說,"我跟您一樣,對這很不習(xí)慣。但我覺得這比我侄孫羅貝的做法要好一些。他總喜歡把帽子放在前廳。我看見他光著腦袋進來,就說他象個鐘表匠,問他是不是來給掛鐘上發(fā)條的。"

"侯爵夫人,您剛才講到了莫萊先生的帽子,我們可以象亞里士多德那樣,立刻對這個問題作一番假想的考證,"投石黨歷史學(xué)家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一席話使他放下了心,然而他說話的聲音仍然很微弱,除了我,誰也沒有聽見。

"這位可愛的公爵夫人,確實了不起,"德·阿讓古爾先生指著正在同G……聊天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不管在哪個沙龍,名人一來總坐到她身邊。當然 羅,只有風(fēng)頭人物才能這樣。不可能每天都是博雷利,施倫伯格①,或阿弗內(nèi)爾②。不過,不是他們,也會有比埃爾·洛蒂先生③或埃德蒙·羅斯當先生④。昨晚, 在杜多維爾府上(順便提一句,她頭上戴著祖母綠冠冕形發(fā)飾,身上穿著有長拖裙的玫瑰色*晚禮服,顯得光彩照人),她的一邊坐著德沙涅爾先生⑤,另一邊坐著德 國大使。她同他們激烈地爭論著中國問題。客人大多離他們有一段距離,聽不清他們說什么,以為要爆發(fā)戰(zhàn)爭了。說真的,她儼然象小圈子的王后。"

①施倫伯格(1877-1968),法國作家,擅長心理分析。
②阿弗內(nèi)爾(1823-1902),法國文學(xué)家,著有《政治之歌》,敘述帝國時代的主要事件。
③洛蒂(1850-1923),法國作家,著有《冰島漁夫》。
④羅斯當(1868-1918),法國詩人和劇作家。名著有《西哈諾》。
⑤德沙涅爾(1855-1922),法國政界人物。

大家都圍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邊看她畫畫。

"這些花的顏色*真象天空玫瑰色*,"勒格朗丹說。"我是說玫瑰色*的天空。因為既然有天空藍色*,也就有天空的玫瑰色*。不過,"他壓低嗓門,想只讓侯爵夫人 聽見,"我相信我更喜歡您這畫上的肉紅色*,絲一般的光亮,就象真的一樣。??!皮薩內(nèi)羅①和揚·范·赫伊絮姆②畫的花卉雖然精致,但是缺乏生氣,比起你的畫 來真是望塵莫及。"

①皮薩內(nèi)羅(1395-1455),意大利畫家。
②揚·范·赫伊絮姆(1659-1716),荷蘭畫家,擅長畫風(fēng)景和花卉。

不管多么謙遜的藝術(shù)家,都愿意人家說喜歡他甚于他的同行,不過他也會隨便為他們說幾句公道話。

"您所以有這個印象,是因為他們畫的全是他們那個時代的花卉,我們并不熟悉。不過,他們的藝術(shù)造詣還是很高的。"

"?。∧莻€時代的花卉!妙極了!"勒格朗丹驚嘆道。

"您是在畫美麗的櫻花吧……要不就是五月的玫瑰,"投石黨歷史學(xué)家說。對于花卉他不大內(nèi)行,但聲音聽上去卻很自信,因為他已經(jīng)忘記帽子的插曲了。

"不,這是蘋果花,"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她姑媽說。

"??!我看你倒是個真正的鄉(xiāng)下人,和我一樣,善于識別各種花卉。"

"??!太對了!可我還以為蘋果樹的開花期已經(jīng)過了呢,"

投石黨歷史學(xué)家為替自己辯解,信口說道。

"不,恰恰相反,現(xiàn)在蘋果樹還沒有開花,半個月內(nèi)都開不了,也許還得過三個星期呢,"檔案保管員說。他有時也兼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田產(chǎn),所以對鄉(xiāng)下的事比較了解。

"對,就連開花季節(jié)比較早的巴黎郊區(qū)蘋果樹也還沒有開花呢。而在西北部的諾曼底,比如說在他父親的莊園里,"她指著夏特勒羅公爵說,"要到五月二十日后才真正開花。他父親在海邊有一片美麗的蘋果園,就和畫在日本屏風(fēng)上的景致一樣美。"

"我永遠也不想看蘋果園,"年輕的公爵說,"因為一看到,我就會得枯草熱,怪極了。"

"枯草熱?我從沒有聽說過,"歷史學(xué)家說。

"這是流行病,"檔案保管員說。

"這要看情況,如果這年蘋果樹結(jié)果,那么您就可能不會得這種病。您懂諾曼底方言吧,蘋果樹結(jié)果的一年,就是……"德·阿讓古爾先生說,他不是地地道道的法國人,卻想裝出巴黎人的神氣。

"你講對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她侄女說。"這是南方的蘋果樹。一個賣花女給我送來的,她要我收下。法爾內(nèi)爾先生,一個賣花女給我送蘋果枝,這 讓您覺得意外了,是不是?雖然我上了年紀,但我還認識一些普通人,還有幾個朋友,"她笑瞇瞇地補充說。一般人會以為她老實才這樣講的,但依我看,卻是因為 她覺得自己的朋友中不但有名人雅士,還有一個賣花女郎,這很新鮮,可以顯得自己與眾不同,高人一等。

布洛克起身,也走過來欣賞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畫。

"這不要緊的,侯爵夫人,"歷史學(xué)家回到座位上后說,"哪怕再爆發(fā)一場曾多次血染法國歷史那樣的革命--我的上帝,在我們當今這個時代,什么樣的事都 可能發(fā)生,"他審慎地環(huán)視一下周圍,仿佛要看看大廳里有沒有"不懷好意的人",盡管他相信沒有,--"象您這樣才華蓋世、通曉五種語言的人,是肯定能擺脫 困境的。"

投石黨歷史學(xué)家在體會休息的滋味,因為他忘記自己有失眠癥了??伤嚨叵肫鹨延辛煳丛涎?,一種發(fā)自大腦的難以忍受的疲勞感使他雙腿疲軟,肩膀收縮,腦袋下垂,面色*憔悴,他的臉變成了一個老頭臉。

布洛克想做一個手勢,以表示他對畫的贊美,不料胳膊肘碰翻了插著蘋果枝的花瓶,水流到地毯上了。

"您真是心靈手巧,"歷史學(xué)家夸獎侯爵夫人說。此刻他背朝我,沒有看見布洛克干的蠢事。

可是,布洛克以為歷史學(xué)家的話是沖他來的,他故意裝出傲慢的樣子,好掩飾剛才的笨拙帶給他的羞愧:

"這沒什么,"他說,"我的衣服沒有濕。"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搖搖鈴,就有一個仆人來擦干地毯,撿走花瓶的碎片。她邀請兩個年輕人參加她的日場演出會,也邀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并吩咐她說:

"記住,讓希塞爾和貝特,就是奧貝雄公爵夫人和博特凡公爵夫人,讓她們兩點前來幫忙。"她說話的口氣就好象在命令臨時膳食總管提前來做果醬似的。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同我,同歷史學(xué)家、戈達爾大夫和布洛克說話時,彬彬有禮,和顏悅色*,但同她的侄兒們,同德·諾布瓦先生說話時,就不這樣和藹了。 在她看來,他們的用處就是為我們的好奇心提供精神食品。因為她知道,她在他們眼里不是一個出眾的女人,而是他們父親或舅舅的敏感而又得罪不起的姐妹,她認 為沒有必要同他們講禮節(jié)。在他們面前炫耀自己是毫無意義的,不管她炫耀什么,地位高也好,低也好,他們都不會相信。他們比誰都了解她的歷史,比誰都尊重她 的顯赫家族。但是,他們對于她更象是一根枯樹枝,不會再開花結(jié)果,不會把他們的新朋友介紹給她,使她分享他們的快樂。她只能爭取到他們來參加她下午五點的 招待會,或在招待會上談起他們,就象她后來在回憶錄中敘述的那樣。這種招待會可以說是她的回憶錄的預(yù)演,她在向一個小圈子第一次朗讀她的著作。所有這些貴 族親戚,僅僅是她的御用工具,用以吸引象戈達爾、布洛克和有名望的劇作家、形形色*色*的投石黨歷史學(xué)家一類人,使他們興高采烈,目炫神迷,樂而忘返。而對于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來說,這一伙人--因為優(yōu)雅之士不光臨她的沙龍--就是運動,就是新鮮事物和娛樂,就是生活。恰恰是這些人為她提供了社交生活(他們 完全值得她把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介紹給他們,盡管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同公爵夫人來往):同一些有名望的并有作品使她傾倒的人物共進晚餐,請劇作家到她家里組織 一場滑稽劇演出或精心排練一幕啞劇,去劇院看奇妙的節(jié)目等等。布洛克起身準備告辭。剛才他大聲地說打翻花瓶不要緊,可他低聲咕噥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心 里想的就更不一樣了:"既然家里的仆人沒有經(jīng)過嚴格訓(xùn)練,不知道把花瓶擺到合適的地方,那就干脆不用這些奢侈品,免得弄濕甚至碰傷客人。"他是一種氣量 窄、容易"神經(jīng)過敏"的人,做了什么笨拙的蠢事就會感到有失面子(而且他不承認自己做了蠢事),認為發(fā)生這樣的事,這一天就別想過得愉快。他惱羞成怒,感 到種種-陰-郁的念頭涌入心中,再也不想回社交界來了。碰上這種情況,就應(yīng)該設(shè)法使他分心。幸虧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立即出來挽留他。也許因為她知道她朋友們 的觀點,知道反猶太主義浪潮正在掀起,也可能一時疏忽,剛才沒有把他介紹給在座的客人。可他對社交習(xí)俗了解甚微,覺得離開時應(yīng)該同大家隨便打個招呼,認為 這是社交禮節(jié)的需要。他接連點了幾次頭,把胡子拉碴的下巴埋進襯衣的活領(lǐng)子中,透過夾鼻眼鏡,用冷淡而不滿的目光把在座的人挨個兒掃了一遍。但是德·維爾 巴里西斯夫人不讓他走。她還要同他商量將在她家演出的短劇。再說,她還沒有把他介紹給德·諾布瓦先生,她不愿意讓他帶著這個遺憾離開她家(她心中納悶,為 什么德·諾布瓦先生遲遲不來),盡管這種介紹是多余的,因為布洛克已答應(yīng)說服他談起過的那兩個演員到侯爵夫人的招待會上演歌劇,不收報酬,而是為了他們的 榮譽,因為歐洲的杰出人物經(jīng)常參加她的招待會。此外,他甚至還給她推薦了一個"長著碧藍的眼睛、和天后赫拉一樣美麗"的悲劇演員,說她朗誦抒情散文有一種 藝術(shù)造型美??墒?,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聽名字就回絕了,因為這個演員是圣盧的情婦。

"我有好消息,"她悄悄對我說,"我相信他們已經(jīng)陷入困境,很快就會分手的。盡管有一個軍官在這里面起了很壞的作用,"她又加了一句。(因為德·鮑羅 季諾上尉在理發(fā)師的懇求下,批準羅貝到布魯日去度假,羅貝家里人恨他恨得要死,指責(zé)他慫恿一種可恥的曖昧關(guān)系。)"這個人太壞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用蓋爾芒特--甚至是最墮落的蓋爾芒特--的一本正經(jīng)的聲調(diào)對我說。"太…太…太…壞了,"她又重復(fù)一遍,把"太"拉長了三個音。我感到,她毫不懷疑德· 鮑羅季諾上尉在羅貝同他情婦的放蕩生活中,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因為和藹待人是侯爵夫人的一貫原則,盡管她在提到鮑羅季諾親王的名字時,語氣夸張而 揶揄,仿佛法蘭西帝國在她眼里一文不值,但到最后,她對這個可憎的上尉表露出來的蹙額皺眉的嚴肅表情,卻化作對我的溫柔微笑,朝我機械地眨眨眼睛,好象我 也模模糊糊成了她的同伙似的。

"我挺喜歡德·圣盧--昂--布雷,"布洛克說,"盡管是一條惡狗,但我喜歡他,因為他很有教養(yǎng)。我非常喜歡很有教養(yǎng)的人,現(xiàn)在這種人可是鳳毛麟角 呵,"他只管往下說,絲毫沒有察覺到在座的人對他的話很反感,因為他自己是一個很沒有教養(yǎng)的人。"我給你們舉個例子,我感到這個例子足以說明他受過良好的 教育。有一次,我遇見他和一個小伙子在一起。他正要上馬車。馬車的輪輞漂亮極了。他親手把光燦燦的韁繩套到兩匹馬上,馬吃飽了燕麥和大麥,不用閃光的鞭子 抽打,也會跑得飛決。他給我和那個小伙子作了介紹,但我沒有聽清小伙子的名字。因為常常是這樣,當別人給你介紹一個人時,你是聽不清楚名字的,"他笑著又 補充了一句,因為這是他父親說過的一句玩笑話。"德·圣盧-昂-布雷還是一如既往在小伙子面前一點也不拘謹。然而,過了幾天后,我無意中才知道這個小伙子 原來是魯弗斯·以色*列爵士的公子!"

故事的結(jié)尾不象開頭那樣有刺激性*,因為人家聽不懂是什么意思。的確,魯弗斯·以色*列爵士對布洛克和他父親而言,幾乎是一個國王般的人物,圣盧在他面前 應(yīng)該發(fā)抖??墒牵瑢ιw爾芒特圈子里的人說來,他不過是一個發(fā)跡的、得到上流社會寬容的外國人,他們絕對不會為有他的友誼而感到驕傲。絕對不會!

"我是從魯弗斯·以色*列爵士的代理人那里知道的,"布洛克說,"那人是我父親的朋友,一個不尋常的人。?。∫粋€絕對不可思議的人,"他補充說,語氣肯 定而有力,聲調(diào)熱情洋溢,只有確信一個人的成長不靠自己的人才會用這種語氣和聲調(diào)說話。"喂,告訴我,"布洛克對我說,聲音很小,"圣盧大概有多少財產(chǎn)? 你明白,即使我問你這個問題,也不能說明我對這感興趣,我是從巴爾扎克的觀點提出這個問題的,這你明白。如果他擁有法國的和外國的股票,擁有地產(chǎn),你知道 該怎樣投資嗎?"

我什么也回答不上來。布洛克不再悄悄說話了,而是大聲問能不能打開窗戶,沒等有人回答,他就朝窗口走去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不能開窗,她感冒 了。"??!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布洛克頗感失望地回答。"不過,確實是熱!"說完放聲大笑,眼睛掃視聽眾,想找個盟友共同對付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但 在場的人都很有教養(yǎng),沒有一個支持他。他那雙燃燒的眼睛沒能把人們鼓動起來,無可奈何,只好恢復(fù)嚴肅的神情。但他不甘失敗,又聲明說:"至少有二十二度。 就是說有二十五度,我也不會吃驚。我?guī)缀鯗喩硎呛埂N铱蓻]有哲人安忒諾耳①的本事,他是阿爾俄斐斯河神的兒子,為了止住汗水,先在他父親的懷里浸一浸,然 后坐進一只光滑的浴缸里,再往身上涂一層清香的圣油。"接著,就象有必要向別人概述醫(yī)學(xué)理論,使他們明白這些理論對大家都有好處似的:"既然你們認為這樣 好,那就算了!我的看法和你們截然不同。怪不得你們會感冒呢。"

①希臘神話中特洛伊的王子,最聰明的哲人之一。

布洛克聽到要把他介紹給德·諾布瓦先生,心里很高興。他說,他很想叫他談一談德雷福斯案件。

"有一種人的心理狀態(tài)我還不大了解。同一個舉足輕重的外交官談話,我想會別有一番趣味,"他用譏諷的口吻說,好讓人感到他并不認為自己比大使遜色*。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見他說這句話嗓門仍然很大,心里頗有些不高興,因為她的檔案保管員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她不敢和他有不同的看法,但她看見他離他們 很遠,聽不見布洛克說什么,也就不計較了??墒遣悸蹇藦男]有受過好教育,養(yǎng)成了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惡習(xí),此刻他學(xué)著他父親的腔調(diào),開了個玩笑,更使侯 爵夫人感到反感。他問道:

"我不是讀過他的一本很有見地的專著嗎?他在書中無可辯駁地論證了俄日戰(zhàn)爭的結(jié)果將是俄國人勝利,日本人失敗。我說,他是不是有點兒老糊涂了?我仿佛看見他在搶座位,一看準了,就蹬著轱轆象溜冰似的溜過去了。"

"胡說八道!請等一等,"侯爵夫人又說,"我不知道他在忙活些什么。"

她搖了搖鈴。當仆人進來后,當眾吩咐仆人,她似乎不想隱瞞甚至希望讓人知道她的老朋友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她家里:

"去叫德·諾布瓦先生來一趟,他在我書房里整理文件呢。說好二十分鐘就來的,可我等他有一小時零三刻鐘了。他會給您講德雷福斯案件的,您想知道什么,他就會講什么,"她賭氣似地對布洛克說,"他對部里的一些做法不大贊成。"

因為德·諾布瓦先生同現(xiàn)在這個部的關(guān)系不好。盡管德·諾布瓦先生不敢貿(mào)然把zheng府官員帶進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她總以大貴婦自居,不屑于同那些 他不得不維持關(guān)系的人來往),但常把部里的事情告訴她。同樣,這些政界人物也不敢要求德·諾布瓦先生把他們介紹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不過,不少人到她 鄉(xiāng)下的住所找過他,那是因為他們遇到了麻煩,需要他的幫助。他們知道地址。他們到城堡去找他。女主人不露面。但是吃晚飯時,她對他說:"先生,我知道有人 來打攪您了。事情有進展嗎?"

"您沒有太急的事要辦吧?"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問布洛克。

"沒有,沒有。我想走,是因為我身體不大舒服。我膽囊有毛病,恐怕要到維希去療養(yǎng)一個時期,"他以魔鬼般惡毒的諷刺語氣說,每一個字的發(fā)音都很清楚。

"噢!剛好我的外甥孫夏特勒羅也要到那里去,你們可以一起作個安排。他還在嗎?他很可愛,您知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這話也許出于誠意,她認為既然兩個人她都認識,他們就沒有理由不來往。

"??!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我還不怎么……認識他。他在那邊呢,"布洛克說,他喜出望外,但又有點局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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