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此,我經(jīng)常被邀請--有時只有幾個人--出席這樣的宴會,欲罷而不能。我以前一直把這些宴會上的賓客想象成圣堂的十二位圣徒。的確,他們就象最早的基 教徒,聚集在蓋爾芒特府,但不只是為了分享美味佳肴,而且好象在參加耶穌的最后一次社交晚餐。因此,沒有多少回,我就同我主人的朋友全認(rèn)識了。主人把我介 紹給他們時,態(tài)度顯得很親切,好象我從來就受到他們慈父般的關(guān)懷,是他們最喜歡的人,致使那些朋友每次舉行舞會,都要把我列入名單,否則,就是對公爵和公 爵夫人的不敬。我一面喝著蓋爾芒特家地窖珍藏的依蓋姆酒,一面品嘗按不同配方烹調(diào)的美味佳肴。食譜每次都是由公爵親自制定和修改的。但是,對于那些曾不止 一次在這張圣桌上就過餐的人來說,不一定非來"領(lǐng)受圣體"不可。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的老朋友常在晚飯后前來拜訪,用斯萬夫人的話說,來參加"飯后剔牙 聚會①":冬天,在燈光明亮的大客廳里喝一杯椴花茶;夏天,在夜幕籠罩的長方形小花園內(nèi)飲一杯桔子水。蓋爾芒特家的花園聚會從來只招待桔子水。這似乎成慣 例。加其他飲料,似乎是對傳統(tǒng)的背叛,正如在圣日耳曼區(qū)的盛大交際會上演出喜劇或演奏樂曲,就不成其為圣日耳曼區(qū)的交際會一樣。即使來了五百人,也只應(yīng)該 被認(rèn)為是來探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但我是例外,除了桔子水,我還能享用一長頸大肚瓶的櫻桃汁或梨汁,對我這個特權(quán)大家不勝驚異。就因?yàn)檫@瓶果汁,我對阿格 里讓特王產(chǎn)生了惡感。他和所有缺乏想象力,但不缺乏貪婪的人一樣,別人喝什么,他都贊嘆不已,要別人給他也來一點(diǎn)兒。因此,每次德·阿格里讓特先生喝我這 份定量的果汁,總使我感到掃興。因?yàn)楣欢?,不夠他喝的。沒有什么能比一種果子的顏色*轉(zhuǎn)化成美味更叫人喜歡的了。煮過的果子,仿佛退回到了開花的季節(jié)。 果汁就象春天的果園,呈現(xiàn)出紫紅色*,或者象果樹下的和風(fēng),無色*,清涼,讓人一滴一滴地呼吸,一滴滴地凝視。可是,德·阿格里讓特先生每次都妨礙我飽賞這一 美景。晚會上盡管有糖煮水果,但是,傳統(tǒng)的桔子水,也和椴花茶一樣,始終不變。社交圣餐盡管平平常,但照樣進(jìn)行下去。在這方面,正如我一開始所想象的那 樣,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的親朋好友畢竟和他們令人失望的外表給予我的印象很不一要。很多老頭來到公爵夫人家,喝的是永遠(yuǎn)不變的飲料,受到的是很不熱情 的接待。然而,他們不是為了充當(dāng)上流界人士才來的,他們的出身比誰都高貴。也不是因?yàn)橄矚g奢侈:他們也許喜歡,但是,到社會地位低一些的人家里去,會享受 到更豪華的奢侈,因?yàn)榫驮谕粋€晚上,某金融巨子?jì)趁牡钠拮訒M一切努力,邀請他們參加為西班牙國王舉辦的為期兩天的令人眼花繚亂的狩獵活動。然而,他們 拒絕了,懷著僥幸心理,來看看德·蓋爾芒特夫人在不在家。甚至,他們不能肯定在這里能聽到和他們的看法完全一致的觀點(diǎn),或遇到讓他們熱血沸騰的情感。有 時,德·蓋爾芒特夫人會談?wù)摰吕赘K拱?、共和國和反宗教法,甚至?xí)穆暤刈h論他們,說他們生理上有哪些缺陷,談吐何等乏味。對她的議論,他們只好裝聾作 啞,聽而不聞。無疑,他們不改變習(xí)慣,是因?yàn)樗麄兪怯?xùn)練有素的社交美食家,深知社交菜肴質(zhì)量上乘,美味可口,貨真價(jià)實(shí),令人放心。對于社交菜肴的淵源和歷 史,他們知道得和女主人一樣清楚,在這點(diǎn)上,他們要比自己所知道的更具有"貴族"氣。然而,在這些飯后來訪的客人中(經(jīng)過主人介紹,我同他們都認(rèn)識了), 剛好有帕爾馬公主談到的德·蒙塞弗耶將軍,他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沙龍的???,但她不知道他那天晚上會來。他聽到介紹我的名字,朝我鞠了一躬,好象我是高級 軍事委員會的主席。剛才,公爵夫人婉言拒絕把她的侄兒推薦給德·蒙塞弗耶將軍,我只當(dāng)她天生不愛幫助人,而公爵同她一唱一和,成了她的同謀,正如即使不是 在愛情上,至少在才智上他是她的同謀一樣。當(dāng)帕爾馬公主無意中說的話使我意識到羅貝處境危險(xiǎn),應(yīng)該調(diào)換工作時,我就更感到她這種冷漠的態(tài)度應(yīng)該受到譴責(zé) 了。后來,帕爾馬公主畏畏縮縮地提出由她自己去對將軍談此事,可是,公爵夫人卻百股阻撓,這時,我氣憤之極,覺得公爵夫人心眼太壞。
①"飯后剔牙聚會"指飯后吃果品或喝咖啡等活動。
"可是夫人,"她大聲說,"蒙塞弗耶對新zheng府毫無影響,新zheng府也不信任他。您找他無疑是白費(fèi)力氣。"
"小聲點(diǎn),別讓他聽見了,"公主悄聲對公爵夫人說。
"殿下盡管放心,他耳聾得厲害,"公爵夫人還是大聲說著,將軍聽得一清二楚。
"因?yàn)槲艺J(rèn)為德·圣盧先生在那里工作不安全,"帕爾馬公主說。
"您要我怎么辦?"公爵夫人回答道,"他的處境和大家一樣,所不同的是,是他自己要求去那里的。況且,根本就沒有危險(xiǎn),不然的話,您想,我能不管嗎? 我早就會在吃晚飯的時候同圣約瑟夫說這件事了。他的影響比這一位可要大得多,也勤快得多。您看,他已經(jīng)走了。再說,同他打交道要比這一位容易得多。這一位 恰好也有三個兒子在摩洛哥,人家可沒有想把他們調(diào)一調(diào)。他會拒絕的。既然殿下堅(jiān)持,我以后同圣約瑟夫說一說……要是我能看到他的話。要不,同博特雷依說也 可以。
但是,如果我碰不見他們,您也不必太為羅貝擔(dān)心。那天,有人同我們講起過那里的情況。我認(rèn)為他在那適得其所,在哪里也不如在那里好。"
"多好看的花呀!我從沒見過這樣好看的花。只有您,奧麗阿娜,才會有這樣的奇葩異草!"帕爾馬公主怕德·蒙塞弗耶將軍可能聽到了公爵夫人的談話,想改變一下話題,說道,"我認(rèn)出這種花就是埃爾斯蒂爾在我面前畫過的那種花。"
"您喜歡它們,我很高興。它們可愛極了。瞧這細(xì)細(xì)的、紫瑩瑩、毛茸茸的脖子。就是名字不好聽,氣味不好聞,正如英俊漂亮、衣著優(yōu)雅的人也會有難聽的名字一樣。盡管如此,我很喜歡它們。但它們快要死了,真叫人難過。"
"可它們是盆花呀,又不是摘下來的,"帕爾馬公主說。
"不錯,是盆花,"公爵夫人笑哈哈地說,"但這是一回事兒,因?yàn)樗鼈兪谴频摹_@種植物,雌雄不同株。我好比是一個光有一只母狗的人。我需要為我的花找一個丈夫。否則,我就不可能有后代。"
"多稀奇!可是,在自然界……"
"是的,有些昆蟲可以做媒人,就象君主的婚姻,也是由第三者撮合的,未婚夫和未婚妻從沒有見過面。因此,我向您發(fā)誓,這是真的,我吩咐我的仆人盡量把 我的花放在窗口,有時向著院子,有時向著花園,希望能飛來昆蟲給它們做媒。但這全靠運(yùn)氣。您想,那只昆蟲要恰好已探望過我那花的異性*同類,恰好必須想起到 我家來送名片。可是,它到今天還沒有來。我相信,我的花仍然是一個冰清玉潔、值得授予玫瑰花冠的少女。我承認(rèn),假如它放蕩一些,我反而會感到高興。瞧,就 拿院里那棵美麗的樹來說,它到死也不會有后代,因?yàn)檫@一帶很少有這種樹。它是由風(fēng)充當(dāng)媒介的,可是,我們的圍墻有點(diǎn)兒太高。"
"是有點(diǎn)太高,"德·布雷奧代先生說,"只要把它推倒幾百厘米,就可以了。這些事,應(yīng)該會做才是。公爵夫人,您剛才請我們吃的冰淇淋味道很香,配料用 的香精是從一種名叫香子蘭的植物中提煉出來的。這種植物雌雄同株,但中間隔著一層硬板樣的東西,影響授粉。如果沒有一個名叫阿爾班的留尼汪島土生土長的黑 人青年--順便說一句,叫這個名字是相當(dāng)滑稽的,因?yàn)榘柊嗍前咨?的意思--想起來用一根小針使分開的雌雄器官發(fā)生關(guān)系,它們就不可能結(jié)果。"
"拔拔爾,您簡直神了,什么都知道,"公爵夫人驚嘆道。
"您也是呀,奧麗阿娜·您說的許多事我從來沒有想到過。"
"我要告訴殿下,這些都是斯萬教給我的,他老給我講植物。有時候,我們覺得去參加茶會或看日場演出太無聊,就到鄉(xiāng)下去,他讓我看花類奇異的婚配,沒有 冷餐酒會,沒有法衣圣器室,但比人類結(jié)婚有意思。但那時候,我們沒有時間到遠(yuǎn)處去?,F(xiàn)在有汽車了,坐著車到鄉(xiāng)下去走走,那該有多好。可惜,在這期間,他自 己也結(jié)了婚。這個婚姻更令人不可思議,而且,這一來,什么也就辦不成了。啊!夫人,生活是可怕的事,你把時間用在做一些讓你感到無聊的事上,你偶然認(rèn)識了 一個人,你可以同他一起去看有趣的東西,可他偏偏要象斯萬那樣結(jié)婚。我只好要么放棄到鄉(xiāng)下去看植物,要么和一個不體面的人來往。在這兩種災(zāi)難中,我選擇了 前者。再說,也沒有必要走那么遠(yuǎn)。就在我的花園里,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不成體統(tǒng)的事發(fā)生,比夜間……在布洛尼林園中發(fā)生的還要多!只是沒有人注意罷了。 因?yàn)榛ㄖg的事很簡單,一陣桔黃|色*的小雨,或者一只滿身灰塵的蒼蠅前來擦腳或洗淋浴,然后飛進(jìn)花里。這樣就完事了!"
"放那盆花的五斗柜也很華麗,我想是帝國風(fēng)格吧。"帕爾馬公主對達(dá)爾文及其繼承人的研究一竅不通,聽不懂公爵夫人的玩笑,只好改變話題。
"很漂亮,是不是?夫人喜歡,我不勝高興,"公爵夫人回答說。"這是一件珍品。我要對您說,我非常崇拜帝國風(fēng)格的家具,后來不時興了,但我仍然喜歡。 我記得,在蓋爾芒特城堡,我曾被我婆婆羞辱過,因?yàn)槲医腥税涯切┑蹏L(fēng)格的華麗的家具全都從頂樓上拿了下來,陳放在我住的那個側(cè)房了。這些家具是巴贊從孟 德斯鳩家繼承下來的。"
德·蓋爾芒特先生莞爾一笑。然而,他應(yīng)該記得,事實(shí)和他妻子講的大相徑庭。但是,在洛姆親王同妻子情意綿綿、如膠似漆的短暫時間里,親王夫人總喜歡拿她婆婆庸俗的審美觀開玩笑,后來,洛姆親王對妻子的愛消失,但對母親的俗氣仍有些看不起,雖然他很熱愛和敬重她。
"耶拿家也有一張用韋奇伍德①的嵌飾鑲嵌的安樂椅,很漂亮,但我更喜歡我家的那張,"公爵夫人不偏不倚地說,好象這兩張椅子都不是她的,"不過,我承認(rèn),他們家的有些奇貨,我們是沒有的。"
帕爾馬公主沉默不語。
①韋奇伍德(1730-1795),英國藝術(shù)家和工業(yè)家,最優(yōu)秀的制陶人。
"這是真的。殿下您沒見過他們的藏物。??!您一定得和我一起去一次。那是巴黎最璀璨的寶物收藏地,一個有生命的博物館。"
公爵夫人的這個建議是最符合蓋爾芒特精神的大膽建議,因?yàn)閷ε翣栺R公主來說,耶拿夫婦是地地道道的篡奪者,他們的兒子和她的兒子一樣,也叫瓜斯達(dá)拉公 爵。德·蓋爾芒特夫人拋出這個建議時,忍不住向其他客人投去愉悅和微笑的目光,因?yàn)楸M管她尊敬帕爾馬公主,但更愛標(biāo)新立異。客人們也努力裝出微笑。他們又 驚又怕,但更是喜出望外,因?yàn)樗麄兪菉W麗阿娜"最新創(chuàng)造"的見證人,可以"乘熱"講給別人聽。但他們沒有驚得目瞪口呆,因?yàn)樗麄冎?,公爵夫人在生活中?善于向古弗瓦西埃家的一切偏見挑戰(zhàn),從而取得一次極有趣味的令人愉快的勝利。在最近幾年中,她不是讓奧馬爾公爵和馬蒂爾德公主復(fù)歸于好了嗎?就是這位公 爵,曾給公主的同胞兄弟寫過一封出了名的信:"在我的家族中,男的個個剛正不阿,女的個個白璧無瑕。"然而,不管奧馬爾家庭的親王們多么正直,甚至在有意 忘記自己有這個性*格時也表現(xiàn)得很正直,奧馬爾公爵和馬蒂爾德公主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里照樣是一見鐘情,繼而互相來往起來,他們具有路易十八那種忘記歷史 的本領(lǐng):富歇①曾投票處死他的王兄路易十六,但他不記前仇,任命富歇為公安部長。德·蓋爾芒特夫人現(xiàn)在又在醞釀使繆拉公主和那不勒斯王后接近的計(jì)劃。聽到 公爵夫人的建議,帕爾馬公主十分尷尬,就和荷蘭和比利時的王位繼承人奧朗日王子和布拉邦特公爵一樣,當(dāng)他們聽到有人要把德·馬伊一內(nèi)斯?fàn)栂壬偷隆は膮嗡?先生介紹給他們時,露出了一副窘態(tài)。但是,公爵夫人不等帕爾馬公主表態(tài),又大聲說起來了(其實(shí),她原先也不喜歡帝國風(fēng)格,是斯萬和德·夏呂斯先生花了九牛 二虎之力才使她喜歡上的,不過,德·夏呂斯先生對耶拿一家很看不上):"夫人,坦率地說,您看了那些藏品,一定會感到美極了。我承認(rèn),我對帝國風(fēng)格的家具 一直印象深刻。但到了耶拿家,就仿佛置身于幻景中。我們仿佛回到了,怎么對您說呢……回到了遠(yuǎn)征埃及的時代,回到了古代,埃及和古羅馬侵入屋子,斯芬克斯 停歇在安樂椅的腿上,蛇纏繞在枝形燭臺上,一個高大的繆斯向你伸出一個小燭臺,照亮著你玩紙牌,或者靜靜地呆在壁爐上,把胳膊支在掛鐘上,此外,所有的燈 都是龐貝風(fēng)格②,那些船形小床很象是尼羅河上發(fā)現(xiàn)的小船,可以期待摩西③從里面出來,還有古羅馬的四馬二輪戰(zhàn)車,沿著床頭柜邊緣奔跑……"
①富歇(1759-1820),法國政治家。1792年當(dāng)選國民議會議員,投票贊成處死國王路易十六。王朝復(fù)辟時期,路易十八任命他為公安部長。
②龐貝是意大利古城,龐貝風(fēng)格是指在龐貝發(fā)現(xiàn)的圖畫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為希臘化時代藝術(shù)或亞歷山大派藝術(shù)的變體。
③摩西是圣經(jīng)故事中猶太人的古代領(lǐng)袖。他出生后,被裝進(jìn)一只箱子藏在蘆葦叢中,法老的女兒洗澡時發(fā)現(xiàn)了他,給他取名摩西,即"我把他從水中拉出來"的意思。
"坐在帝國風(fēng)格的椅子上不會很舒服,"帕爾馬公主大著膽子說。
"是不舒服,"公爵夫人回答道,"但我喜歡,"繼而她又微笑著強(qiáng)調(diào)說,"我就喜歡這種坐在包著石榴紅絲絨或綠絲綢的紅木椅上的不舒服勁兒。我喜歡這種 軍人的不舒服。他們只會坐象牙椅,在大廳中央叉起掄棒,堆起桂冠。我向您保證,在耶拿家,當(dāng)您看到您面前的墻壁上畫著一個大壞蛋勝利女神,您就不會覺得坐 著不舒服了。我丈夫快要認(rèn)為我是壞?;庶h人了,但您知道,我的思想并不正統(tǒng)。我向您保證,在那些人家里,您會愛上這些不知其名的人,愛上這些蜜蜂。我的上 帝,在君王統(tǒng)治時期,軍人們很久沒有充分享受到榮譽(yù),現(xiàn)在他們帶回來多少桂冠,甚至連安樂椅的扶手上也放了桂冠,我覺得這別有一番風(fēng)味!殿下應(yīng)該去看 看。"
"我的上帝,您認(rèn)為應(yīng)該去那我就去,"公主說,"但我覺得不那么容易。"
"夫人看吧,一切都會安排好的。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不是笨蛋。我們曾帶德·謝弗勒絲夫人去過,"公爵夫人又說,她知道這個例子很有說服力,"她高興極 了。耶拿家的兒子很討人喜歡……我下面要說的可能不大得體,"她繼而又說,"他有一間臥室,尤其是那張床,誰見了都想在上面睡一睡!當(dāng)然是在他不睡覺的時 候!下面的話可能更不得體:有一次,他生病臥床不起,我去看他。在他身旁,沿著床邊,刻著一個修長、嫵媚的美人魚,尾巴是用螺鈿做的,手中托著荷花。再加 上旁邊的棕葉飾和金皇冠,我向您保證,"德·蓋爾芒特夫人又說,為了更突出她的講話,故意放慢了速度,仿佛在用漂亮的噘嘴和富有表現(xiàn)力的尖手指給她的話造 型似的,一面用溫柔而深邃的目光凝視著帕爾馬公主,"這確實(shí)非常動人,和居斯塔夫·莫羅①的《青年和死神》這幅畫的布局完全一樣。殿下想必知道這幅畫 吧?"
帕爾馬公主甚至連畫家的名字都沒聽說過,但她拚命地點(diǎn)頭熱烈地微笑,以表明她對這幅畫很贊賞。但是臉部再富有表情,眼睛卻毫無光輝,一看她無光的眼睛,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這個畫家。
"我想,他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吧?"她問。
"不,他象一只貘。眼睛就象燈罩,同荷騰斯王后②的眼睛有點(diǎn)相象。他大概認(rèn)為,對一個男人來說,讓這種相象向其他部位展開,恐怕有點(diǎn)可笑,于是,到了 臉頰那里,他就不再象荷騰斯王后了,他的臉蛋好象涂了一層蠟,看上去就象是古埃及蘇丹的衛(wèi)兵。好象每天早晨有人來給他打蠟似的。"接著,她把話題拉回到年 輕公爵的睡床上:"斯萬看見這個美人魚和居斯塔夫·莫羅的《死神》很相象,感到很吃驚。不過,"為了更引人發(fā)笑,她用更快的速度更嚴(yán)肅的語氣補(bǔ)充說:"我 們用不著吃驚。小伙子得的是鼻炎。他壯得象頭牛。"
①莫羅(1826-1898),法國畫家和雕刻師。
②荷騰斯王后(1783-1837),系拿破侖的妻子約瑟芬同她的前夫所生的女兒,拿破侖第三的母親。
"據(jù)說他迷戀社交生活?"德·布雷奧代先生不懷好意地、興奮地問道,期待人們作出他所希望的明確的回答:"有人對我說,他右手只有四個指頭,這是真的嗎?"
"我的……上帝,不是……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寬容地笑了笑,回答道。"從表面看,他也許有點(diǎn)兒迷戀社交,因?yàn)樗贻p了。如果他是這種人,那我會 感到吃驚的,因?yàn)樗莻€聰明人,"她又說,仿佛在她看來,迷戀社交和聰明是水火不相容的。"他很風(fēng)趣,我曾見過他的滑稽樣,"她進(jìn)而又說,露出了鑒賞家和 行家的笑容,似乎說一個人滑稽,必須做出這種愉快的表情,也可能是瓜斯達(dá)拉公爵的俏皮話此刻又在她耳邊響起。"再說,他還沒有被上流社會接受,因此,沒有 必要說他熱衷社交生活,"她又說,也不管這樣說會不會讓帕爾馬公主泄氣。
"我在想,要是蓋爾芒特親王知道我到她家去過,他會怎么說。他叫她耶拿夫人。"
"怎么會呢?"公爵夫人激烈地叫道,"我們把一個帝國風(fēng)格的彈子房整個兒地讓給希爾貝了。(她如今后悔莫及?。┻@都是鳩鳩傳給我們的,美極了!一半是伊特魯立亞①風(fēng)格,一半是埃及風(fēng)格……"
①伊持魯立亞為意大利舊地區(qū)名。
"埃及?"公主問。她不知道伊特魯立亞是怎么回事。
"我的上帝,兩種風(fēng)格兼而有之,是斯萬對我們說的。他給我講了半天。只是。您知道,我才疏學(xué)淺,因此似懂非懂。不過,夫人,有一點(diǎn)得搞清楚,帝國風(fēng)格的埃及和真正的埃及毫無關(guān)系,耶拿家的羅馬人同真正的羅馬人完全是兩碼事,他們的伊特魯立亞……"
"真的!"公主說。
"是的,正如第二帝國時期,安娜·德·穆西或親愛的布里戈德的母親年輕的時候,有些服裝叫路易十五式服裝,但與路易十五毫無關(guān)系一樣。剛才,巴贊同您 談到貝多芬。那天,有人給我們彈了他的一首曲子,很美,但不夠奔放,這首曲子中有一個主題具有俄國風(fēng)格。當(dāng)我們想到貝多芬以為這就是俄國音樂了,我們不能 不受感動。同樣,中國畫家以為自己在模仿貝里尼①。甚至在同一個國家,當(dāng)有人用一種比較新的方法看待事物,百分之百的人根本看不出他要表現(xiàn)什么。至少要過 四十年才能搞清楚。"
①貝里尼(1400-1470),意大利畫家。
"四十年!"公主嚇了一跳,驚叫道。
"那當(dāng)然。"公爵夫人繼續(xù)說,她的特殊的發(fā)音使她說的話(幾乎就是我的話,因?yàn)槲覄偤迷谒媲鞍l(fā)表了類似的看法)越來越具有書面語言中"斜體字"的意 味,"這很象是一個尚不存在、但將會繁衍生息的種類孤立地出現(xiàn)的第一個個體,這一個體具有和它同時代的人類所沒有的感覺。我可以說是例外,因?yàn)槲蚁騺硐矚g 有趣的新事物,它們剛一露頭,我就喜歡上了。但是,那天我和大公夫人一起去盧浮宮,我們從馬奈的《奧蘭匹亞》前經(jīng)過?,F(xiàn)在再也沒有人會對這幅畫感到吃驚 了。它看上去就象是安格爾的畫!然而,上帝知道我為什么要為這幅畫辯護(hù),我并非喜歡它的一切,但可以肯定它出自高手。也許它的位置不完全在盧浮宮。"
"大公夫人好嗎?"帕爾馬公主說。她對沙皇的姑媽遠(yuǎn)比對馬奈的畫熟悉。
"很好。我們談起您了。實(shí)際上,"公爵夫人仍然順著自己的思路說,"正如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所說的人與人之間隔著語言的障礙。此外。我承認(rèn),誰也沒 有希爾貝和別人之間的障礙大。您有獨(dú)立的思想,如果您覺得到耶拿家去能使您快樂,您就不必考慮可憐的希爾貝會怎樣想。他是一個可愛的老實(shí)人,但他墨守陳 規(guī),因循守舊。我覺得,我同我的車夫,同我的馬,要比同希爾貝更接近,更有血緣關(guān)系。他動不動就說,勇夫菲利浦①或大胖子路易②統(tǒng)治時期的人會怎么想。他 在鄉(xiāng)間散步時,總是傻乎乎地用拐杖叫農(nóng)民讓路,嘴里說著:'讓開,鄉(xiāng)下人!'說真的,當(dāng)他同我說話時,就好象是古代哥特式墳?zāi)怪械?死者臥像'在同我說 話,我會非常驚訝。這個活臥像盡管是我的堂兄弟,但卻使我膽顫心驚,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讓他留在他的中世紀(jì)。除此之外,我承認(rèn),他從來沒有殺過一個 人。"
①勇夫菲利浦(1342-1404),法國歷史上的攝政王。
②大胖子路易(1081-1137),法國國王。
"剛才,我恰好和他一起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吃晚飯了,"將軍說,但他的臉上沒有笑容,也不贊成公爵夫人開這樣的玩笑。
"德·諾布瓦先生在嗎?"馮親王問。他念念不忘加入倫理政治學(xué)院。
"在,"將軍說,"他還談到了你們的皇帝呢。"
"據(jù)說威廉皇帝很聰明,但他不喜歡埃爾斯蒂爾的畫。不過,我不是說他做得不對,"公爵夫人說,"我是同意他的看法的。盡管埃爾斯蒂爾給我畫過一張漂亮 的像。呀!您不知道有這張像?畫得并不象,但很妙。他讓人擺姿勢時很有意思。他讓我擺成老太婆的姿勢。這是在模仿哈爾斯①的《醫(yī)院的女?dāng)z政》。我想,您一 定知道這些,正如我侄兒說的,'至高無上'的作品吧,"公爵夫人輕搖著黑羽毛扇,轉(zhuǎn)臉對我說。她端坐在椅子上,高雅地仰著頭,因?yàn)楸M管她從來就是貴婦,但 還要裝一裝貴婦的派頭。我說,我從前去過阿姆斯特丹和海牙,但沒有去哈勒姆,因?yàn)闀r間緊,只好突出重點(diǎn)。
"??!海牙,那可是個大博物館!"德·蓋爾芒特先生喊道。我對他說,他在那里一定看到弗美爾②的《代爾夫特風(fēng)景》了??墒?,公爵弧陋寡聞,卻傲氣十 足。他裝出自命不凡的樣子,只限于回答我的問題,就象每次有大同他談起某博物館或某畫展的一幅畫,他又記不起來的時候所做的那樣:
"如果值得一看,那我一定看過!"
①哈爾斯(約1580-1666),荷蘭肖像畫家和風(fēng)俗畫家。
②弗美爾(1632-1675),荷蘭風(fēng)俗畫家,也畫肖像和風(fēng)景。
"怎么!您去荷蘭旅行,連哈勒姆都沒去?"公爵夫人大聲說。"哪怕您只有一刻鐘的空暇,去看一看哈爾斯的畫,也是了不起的事。我敢說,如果把他的畫放 在露天展覽,即使只能從飛速前進(jìn)的電車頂層看它們,也會驚得目瞪口呆。"這句話似乎想說明我們的眼睛不過是一架快速攝影機(jī),不承認(rèn)藝術(shù)作品會使我們產(chǎn)生印 象,因此,我聽了感到有些不舒服。
德·蓋爾芒特先生見她如此內(nèi)行地同我談?wù)撐腋信d趣的問題,高興之極。他凝睇妻子赫赫有名的風(fēng)采,聆聽她對于弗蘭茨·哈爾斯發(fā)表的高見,暗暗思忖:"她 通今博古,曉暢一切。我這位年輕的客人可能認(rèn)為他面前的是一位名副其實(shí)的舊時代的貴婦人,當(dāng)今找不出第二個。"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樣,他們同蓋爾芒特這個名 字已完全脫離了關(guān)系。從前,我根據(jù)他們的名字,想象他們過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生活,現(xiàn)在我覺得他們和別的男人或別的女人沒有兩樣,只是比他們同時代人稍微落 后一些,不過,兩人落后的程度不等,就和圣日耳曼區(qū)的許多夫婦一樣,妻子神通廣大,能夠停留在黃金時代,丈夫卻運(yùn)氣不佳,只能回到歷史的青年時代,當(dāng)丈夫 已進(jìn)入奢靡的路易-菲利浦時代,妻子卻還停留在路易十五時代。當(dāng)我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和其他女人沒有兩樣時,起初頗感失望,但由于反作用力,再加上喝了 幾杯美酒,我開始感到這是令人贊嘆的事。如果我們根據(jù)名字,想象一個名叫唐璜·德·奧地利的男人或一個名叫伊莎貝爾·德·埃斯特的女人,我們會看到他們同 真實(shí)歷史毫無聯(lián)系,就象梅塞格里絲這一邊和蓋爾芒特城堡那一邊毫不相干一樣。無疑,在現(xiàn)實(shí)中,伊莎貝爾·德·埃斯特是一個小小的公主,她和在路易十四宮內(nèi) 沒有取得特殊地位的公主大同小異。但當(dāng)我們把她想象為獨(dú)一無二的,因而是無與倫比的人時,就會把她看得和路易十四一樣偉大,以致我們把和路易十四共進(jìn)晚餐 只看作一件有意義的事,卻鬼使神差般地把伊莎貝爾·德·埃斯特,耐心地把她從這個神話世界移到真實(shí)的歷史中,覺察到她的思想和生活一點(diǎn)也不具有她的名字使 我們想象出來的那種秘性*時,我們會感到失望,但繼而會由衷地感謝這位公主,因?yàn)樗龑β辜{①的畫了如指掌,她在這方面的知識可與拉弗內(nèi)斯特②先生相提并 論,我們至今尚未重視拉弗內(nèi)斯特先生的知識,拿弗朗索瓦絲的話來說,我們把它看得比大地還要低。我爬上了高不可攀的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高峰,沿著公爵夫人 的生活足跡下坡,發(fā)現(xiàn)了一些熟悉的名字:維克多·雨果、弗蘭茨·哈爾斯,可惜還有維貝爾,我不禁感到萬分驚異,就象一個旅行者,在中美或北非一個荒野山谷 中,由于地理位置遙遠(yuǎn),花木名稱奇異,覺得到處是奇風(fēng)異俗,但當(dāng)他穿過高大的蘆薈樹林或芒齊涅拉樹林之后,發(fā)現(xiàn)居民--有時居然在一個古羅馬劇場和一根雕 刻著維納斯女神的柱子的遺跡面前--正在閱讀伏爾泰的《梅羅普》或《阿勒齊爾》,會感到多么驚訝。德·蓋爾芒特夫人不為名,不為利,努力通過相似文化了解 她永遠(yuǎn)不可能了解的文化,而這種相似文化對于我所認(rèn)識的有文化的資產(chǎn)階級婦女來說是那樣遙遠(yuǎn),那樣高不可攀,就象一個政治家或醫(yī)生對于腓尼基文化所擁有的 淵博知識那樣值得贊揚(yáng),但由于派不上用場而讓人感到可悲可憐。
①曼坦納(1431-1506),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巴杜亞派畫家,曾為伊莎貝爾·德·埃斯特的丈夫?qū)榧哟蠊膶m殿作過壁畫。
①拉弗內(nèi)斯特(1837-1919),法國詩人和文藝評論家。曾是盧浮宮博物館館長。
"我本來可以給您看一幅很漂亮的畫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親切地同我談著哈爾斯,"據(jù)有些人說,這是最漂亮的一幅畫。我是從一個德國表親那里繼承過來 的。可惜它在城堡里是一塊'采邑'。您不知道這個詞?我也是才知道,"她繼而又說,她喜歡拿舊習(xí)俗開玩笑,以為這樣就顯得時髦,但她卻不自覺地、苦苦地眷 戀著舊習(xí)俗。"您看了我那幾幅埃爾現(xiàn)出反感,那就不用懷疑了,這肯定是一幅杰作。"斯蒂爾的畫,我很高興,但我承認(rèn),如果我能讓您看哈爾斯的那幅作為'采 邑'的畫,我會更高興。"
"我看過那幅畫,"馮親王說,"是赫斯大公爵的肖像。"
"正是,他兄弟娶了我的姐妹,"德·蓋爾芒特先生說,"而且,他母親是奧麗阿娜母親的堂姐妹。"
"至于埃爾斯蒂爾先生,"馮親王又說,"我冒昧地說一句,盡管我沒有看過他的畫,因而談不出任何意見,但我并不認(rèn)為威廉皇帝應(yīng)該克制對他的一貫仇恨,威廉皇帝是絕頂聰明的人。"
"是的,我和他一起吃過兩次飯,一次是在薩岡姑媽家,一次是在拉吉維爾姑媽家。應(yīng)該說,我覺得他非同尋常。我沒覺得他頭腦簡單!但他身上有一種象染綠 的石竹那樣'人為'的有趣的東西(她一板一眼,說得格外清楚),也就是一種使我驚奇,但不怎么討我喜歡的東西。人工造出這種東西來固然令人感到吃驚,但我 認(rèn)為不造出來也未嘗不可。我希望我的話不會使您感到不高興。""威廉皇帝絕頂聰明,"馮親王又說,"他酷愛藝術(shù),對藝術(shù)作品的鑒賞力可以說是萬無一失,從 來不會搞錯:如果一件作品很美,他一眼就能識別,并且立即恨之入骨;如果他對一件作品表大家都樂了。
"您的話讓我放心了,"公爵夫人說。
"我非常樂意拿皇帝和我們柏林的一位老考古學(xué)家作比較。"親王發(fā)音不準(zhǔn),把考古學(xué)家的"考"讀成了"搞",但他從不放過使用這個字的機(jī)會。"老考古學(xué) 家在亞述古建筑物前會慟哭不止。但遇到假文物和贗品,他就不會流淚。因此,當(dāng)你想知道一件文物是真貨還是贗品,你就拿去給老考古學(xué)家鑒定,他哭了,你就替 博物館把它買下來,如果他的眼睛是干的,你就把它退回給商人,還可對商人起訴。噯!每當(dāng)我在波茨坦宮吃飯,只要聽到德皇說:'親王,您應(yīng)該看一看,真是天 才之作',我就把有關(guān)作品記下來,以后決不問津,如果聽到他對一個畫展嚴(yán)辭譴責(zé),我一有可能,就跑去觀看。"
"諾布瓦是不是不贊成英法言和?"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這對你們有什么好處?"對英國人恨之入骨的馮親王憤怒而-陰-險(xiǎn)地發(fā)問,"他們遇(愚)蠢透了。我知道,他們不會以軍人身份幫助你們。但是,我們?nèi)匀豢?以根據(jù)他們將領(lǐng)的遇蠢對他們作出評價(jià)。最近,我的一個朋友同布達(dá)①談過一次話。您知道嗎?他是布爾人②的首領(lǐng)。布達(dá)對我朋友說:'軍隊(duì)搞成這個樣子,那真 是太可怕了。其實(shí),我還是挺喜歡英國人的,但您想想,我不過是一個能(農(nóng))民,但每一仗我都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就說最后這一仗吧,敵人的兵力比我大二十 倍,我頂不住了,不得不投降,但我還是抓了他二千名俘虜!這夠不錯的了。因?yàn)槲也贿^是能民出身的將領(lǐng)。如果這些笨蛋和一支真正的歐洲軍隊(duì)較量,結(jié)果是可想 而知的!'此外,您只要看一看他們的國王,他是怎樣一個人,大家都知道,但在英國卻成了偉人。"
①布達(dá)(1862-1919),南非將領(lǐng),英勇反抗過英國侵略者。
②布爾人是南非的殖民者。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馮親王的絮叨。他講的故事和德·諾布瓦先生給我父親講的大同小異,它們不能為我的夢幻提供精神食糧。即使它們有引起我幻想的東西,那 也得有很強(qiáng)的刺激性*,方能使我的內(nèi)心生活在這種社交時刻恢復(fù)活力,因?yàn)榇丝涛抑蛔⒁馕业谋砥?、頭發(fā)和襯衣,也就是說,平時生活中的樂趣,這時我絲毫也感受 不到。
"啊!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德·蓋爾芒特夫人覺得馮親王講話不知輕重,反駁道。"我覺得愛德華七世①十分可愛,十分樸實(shí),比大家認(rèn)為的要精明得多。他的王后即使是現(xiàn)在也仍然是我認(rèn)識的人中最漂亮的。"
①愛德華七世(1841-1910),英國國王。年輕時曾是巴黎社交界的知名人物,登基后,他的親法立場促使英法接近。
"可是,公爵婦(夫)人,"親王惱怒地說,他沒有發(fā)覺別人在討厭自己,"如果威爾士王子只是一個普通人,那么,就沒有一個社交圈會接納他,沒有一個人 會同他握手。王后嫵媚迷人,溫和善良,但愚昧無知,這對國王夫婦畢竟有讓人反感的東西:他們?nèi)砍济窆B(yǎng),讓猶太大金融家支付他們的一切費(fèi)用,作為交換, 他不得不封這些猶太人為從男爵。就象保加利亞王子……"
"他是我們的表兄弟,"公爵夫人說,"他很有才智。"
"也是我的表兄弟,"馮親王說,"但是,我們不會因此而認(rèn)為他是一個真(正)直人。不!你們應(yīng)該和我們接近,這是皇帝的最大心愿,但他希望是誠心誠意的接近。他說:我要的是握手,而不是脫帽,這樣,你們就會立于不敗之地。這比德·諾布瓦先生鼓吹的英法言和更實(shí)際。"
"您認(rèn)識德·諾布瓦先生,我知道,"公爵夫人為了讓我也加入談話,對我說。我想起德·諾布瓦先生曾說過我似乎想吻他的手,他可能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講 起過這件事,他在她面前無論如何只會講我的壞話,因?yàn)椋M管他同我父親交情不錯,但他仍是毫不猶豫地叫我當(dāng)眾出丑了,想起這些,我就沒有象一個上流社會人 士應(yīng)該做的那樣回答公爵夫人:一個上流社會人士可能會說他討厭德·諾布瓦先生,而且會讓他感到他討厭他;他這樣說是為了讓人知道,大使說他壞話,是因?yàn)樗?討厭他,純屬報(bào)復(fù)行為,一派胡言亂語??墒?,我卻說,我認(rèn)為德·諾布瓦先生不喜歡我我深感遺憾。"您錯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我,"他非常喜歡您,您 可以去問巴贊。如果說,在眾人眼里,我愛說客氣的話,巴贊可不是這樣,他會對您說,我們從沒有聽到諾布瓦象贊揚(yáng)您那樣贊揚(yáng)過一個人。最后,他還想給您在外 交部找一份好工作哩。但他知道您身體不好,不會接受,所以都沒敢把他的想法告訴您父親。他對您父親可是推崇備至。"德·諾布瓦先生恰恰是最后一個我可以期 侍從他那里得到幫助的人。事實(shí)上,盡管德·諾布瓦先生愛嘲弄人,甚至經(jīng)常不懷好意,但他的外表卻使人感到公道,很象在一棵橡樹底下仲裁民事的圣路易①,說 話的聲音悅耳動聽,富有同情心。那些和我一樣相信他的外表和聲音的人,聽到一個說話向來誠懇的人說他們的壞話。但這不妨礙他有同情心。他照樣會稱贊他喜愛 的人,照樣會樂于助人。
①圣路易(1214-1270),即路易第九,法國加佩王朝最偉大的國王,英明,公正。他常在他花園的一棵橡樹下仲裁民事。
"再說,他賞識您,我并不感到吃驚,"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他很聰明。"接下來,她隱射了一樁正在醞釀中的婚事,我還沒有聽說過:"我很清楚, 我嬸母作為他的老情婦就已經(jīng)不討他喜歡了,當(dāng)然,做他的新娘就更是多余的了。而且,我認(rèn)為她早已不再是他的情婦了,她信教過分虔誠。布斯-諾布瓦①完全可 以引用維克多·雨果的一句詩:
與我共枕的女人,上帝啊!
早已離開我的床第,投入你的懷抱!
①布斯是雨果詩集《歷代傳說》第一首詩《酣睡的布斯》中的人物,一位富有的老人,取自圣經(jīng)。小說中,公爵夫人把諾布瓦比作布斯,故稱他為布斯-諾布瓦。
我可憐的嬸母就象那些先鋒派藝術(shù)家,一生中不停地攻擊法蘭西學(xué)院,可到了暮年,卻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小法蘭西學(xué)院,或者,象那些還俗的人,到頭來又建立起自 己的宗教。照這樣,還不如不還俗,或不姘居。誰知道呢,"公爵夫人沉思著說,"也許考慮到將來會寡居吧。沒有比死了人卻不能為之服喪更悲傷的事了。"
"?。∫堑隆ぞS爾巴里西斯夫人變成德·諾布瓦夫人,我相信,我們的表兄弟希爾貝會感到難過的,"德·堅(jiān)約瑟夫?qū)④娬f。
"蓋爾芒特親王為人不錯,但他確實(shí)很看重出身和禮節(jié),"帕爾馬公主說,"那次親王夫人不幸生病,我到他的鄉(xiāng)間住所呆了兩天。小不點(diǎn)兒(德·于諾爾斯坦 夫人的綽號,因?yàn)樗L得高頭大馬)陪我去了。親王下臺階迎接我,挽住我的胳膊,卻裝出沒看見小不點(diǎn)兒。走完臺階,來到客廳門口,親王閃身給我讓路,這時, 他才說:'??!您好,德·于諾爾斯坦夫人(自從同她分手后,他只叫她德·于諾爾斯坦夫人)',裝出剛看見小不點(diǎn)兒的樣子,表明沒有必要到石階下去迎接 她。"
"我一點(diǎn)也不奇怪。我不用對您說,我和我的堂弟對許多問題的看法都不一致,"公爵說,自以為是一個極端的新派人物,比誰都蔑視出身,甚至是一個共和主 義者。"夫人也許有所感覺,我和他幾乎在所有問題上都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我要說,如果我嬸母要嫁給諾布瓦,這一次我會站到希爾貝一邊。身為弗洛里蒙· 德·吉斯的女兒,卻嫁給這樣一個人,這正如俗話所說,會讓母雞笑掉大牙,您叫我怎樣對您說呢?(這最后一句話,公爵一般把它插在一句話的中間,放在這里完 全是多余的。但他隨時都要用到它,如果句中找不到位置,他就把它甩在句末。這對他好象是一個格律,非常重要。)不過,請注意,"他接著又說,"諾布瓦的親 屬卻是正直的紳士,出身高貴,家世悠久。"
"聽著,巴贊,既然您贊成希爾貝的看法,又何必對他冷嘲熱諷呢,"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認(rèn)為,一個人出身是不是"高貴",這和酒一樣,要看年代是不 是悠久。這一點(diǎn),她和蓋爾芒特親王和蓋爾芒特公爵所見相同。但她沒有堂兄弟直率,比丈夫精明,因此,她說話決不違背蓋爾芒特精神,哪怕在行動上死拽住地位 不放,也要在口頭上將它蔑視。
"你們和他不是還沾親帶故嗎?"德·圣約瑟夫?qū)④妴枺?在我的印象中,諾布瓦曾娶過拉羅什富科家的一位小姐。"
"不是那樣的關(guān)系。她是拉羅什富科公爵那個支系的。我外祖母是杜多維爾公爵這個支系的,她也是愛德華·戈戈的祖母,戈戈是家庭中最有智慧的,"公爵回答說,他對智慧的看法太有點(diǎn)膚淺,"從路易十四以來,這兩個支系再也沒有聯(lián)姻過。我們和他的關(guān)系比較遠(yuǎn)。"
"噢,這挺有意思。我不知道這個情況,"將軍說。
"況且,"德·蓋爾芒特先生接著說,"據(jù)我所知,他母親是蒙莫朗西公爵的姐妹,先嫁給了拉都·德·奧弗涅家族中的一個人。但是,這些叫蒙莫朗西的人和 蒙莫朗西家族勉強(qiáng)沾點(diǎn)邊,而這些叫拉都·德·奧弗涅的人也根本不是拉都·德·奧弗涅,因此,我看不出這對諾布瓦先生有什么幫助。他說他是圣特拉依①的后 裔,這也許倒還有點(diǎn)意義,因?yàn)槲覀兪鞘ヌ乩赖闹毕怠?
①圣特拉依,十五世紀(jì)法國軍人,女英雄貞德的伙伴,后被命名為元帥。
在貢布雷,有一條圣特拉依街,離開貢布雷后,我再也沒有想起它。街的一頭與布列塔尼街相鄰,另一頭通向鳥街,因?yàn)樨懙碌幕锇槭ヌ乩廊⒘艘晃簧w爾芒特 小姐為妻,導(dǎo)致貢布雷伯爵領(lǐng)地歸入蓋爾芒特家族,圣拉依的武器也陳放在圣依萊爾教堂一塊彩繪玻璃窗下,使得蓋爾芒特家族的武器左右為難,無所適從。當(dāng)談話 出現(xiàn)轉(zhuǎn)調(diào),重新使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具有我從前常常聽到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卻的音調(diào)時,我仿佛又看到了黑陶土的臺階,而今晚上,請我吃飯的殷勤周到的主人給予這 個名字的音調(diào)和我從前聽到的音調(diào)是多么不同啊!如果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對我是一個集合名詞的話,那么,這不僅是歷史上許多女人都叫這個名字,而且在 我短暫的青年時代,我在這一個蓋爾芒特夫人身上已看到許多彼此不同的女人相繼出現(xiàn),當(dāng)下一個在她身上扎根時,前一個就會銷聲匿跡。詞的意義在幾個世紀(jì)內(nèi)都 不會有很大改變,但名字對我們來說,只消幾年就會有很大變化。我們的記憶不夠牢固,心不夠博大,不可能把什么都記住。我們的大腦沒有足夠的空間,既能記住 活人,也能不把死人忘記。我們只好在過去的、偶然發(fā)掘出來的--就象剛才對圣特拉依進(jìn)行的發(fā)掘一樣--東西上進(jìn)行構(gòu)思。我覺得,解釋這一切是多余的,即使 在剛才,當(dāng)?shù)隆どw爾芒特先生問我:'您不認(rèn)識我們的騙子'的時候,我也沒有作聲,實(shí)際上我這是在撒謊。也許他知道我認(rèn)識他,只是他受過良好的教育,不好意 思堅(jiān)持罷了。我正在胡思亂想,德·蓋爾芒特夫人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shí)中。
"我覺得講這些太乏味。聽著,我們家不總是這樣乏味的。我希望您不久再來補(bǔ)吃一頓飯,下次就不會再擺家譜了,"公爵夫人低聲對我說。她不可能明白她家哪些東西對我有吸引力,不可能放下架子,甘當(dāng)一本積滿古代植物的標(biāo)本集來博得我的歡心。
德·蓋爾芒特夫人認(rèn)為,公爵和將軍不停地談?wù)摷易V會使我感到失望,而事實(shí)恰恰相反,正是因?yàn)樗麄冋勂鹆思易V,才使我這個晚上不完全感到失望。在這之前 我怎能不感到失望呢?我感到,晚宴上的賓客使這個我從前只能進(jìn)行遠(yuǎn)距離想象的神秘莫測的名字蒙上了一層平淡無奇、俗不可耐的色*彩,給它加上了和我認(rèn)識的人 一樣平庸,甚至更平庸的軀殼和腦袋,就和每一個迷戀《哈姆萊特》的讀者走進(jìn)丹麥的埃爾西諾港①所得到的印象一樣。當(dāng)然,這些地區(qū)和這段歷史使這些客人的名 字布滿了古老的樹木和哥特式鐘樓,某種程度形成了他們的形象、思想和偏見,但這只是因果關(guān)系,也就是說,可以用智慧把地區(qū)和歷史分析出來,但想象力在此卻 無用武之地。
①埃爾西諾港是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萊特》的故事發(fā)生地?,F(xiàn)名赫爾辛格。
昔日的這些偏見驟然在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的朋友們心中恢復(fù)了詩意。貴族頭腦中的觀念無疑能使貴族變成文學(xué)家和(名字的,而不是詞的)詞源學(xué)家(僅 僅同一般無知的資產(chǎn)階級相比較罷了,因?yàn)榧词挂粋€平庸的教徒比一個平庸的自由思想家更能回答你關(guān)于禮拜儀式的問題,但是一個反教權(quán)的考古學(xué)家卻比本堂神甫 更了解教區(qū)的教堂),但是,如果我們想說真話,也就是想保持理智的頭腦,那么,這些觀念對這些大領(lǐng)主的誘惑力甚至不如對一個資產(chǎn)階級人士的誘惑力大。他們 知道吉斯公爵夫人是克萊芙公主、奧爾良公主,或者是波西安公主,這一點(diǎn),我也許不如他們,但他們在知道這些名字前就認(rèn)識了吉斯公爵夫人的面孔了,從此,聽 到吉斯公爵夫人的名字,就會想起她的面孔。我是從仙女開始的,盡管她瞬間即逝;而他們卻先認(rèn)識人。
在資產(chǎn)階級家庭中,妹妹比姐姐早結(jié)婚,有時會引起姐姐的嫉妒。而貴族社會(尤其是古弗瓦西埃家族,蓋爾芒特家族也不例外)總是天真地把貴族的偉大僅僅 歸結(jié)為家族的優(yōu)越。我首先是從書本中了解到貴族的這種天真的想法的(在我看來,這是貴族社會唯一的魅力)。達(dá)勒芒①在回憶錄中洋洋得意地?cái)⑹隽说隆どw梅內(nèi) 先生②對他兄弟的大聲吆喝:"你可以進(jìn)來,這里不是盧浮宮!"還敘述了德·蓋梅內(nèi)先生對德·羅昂騎士③(克萊蒙公爵的私生子)的評價(jià):"他至少是親王", 達(dá)勒芒在講羅昂家族④這些事時,難道不象在講蓋爾芒特家族嗎?在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圣約瑟夫?qū)④姷恼勗捴校挥幸患率刮衣犃瞬皇娣何铱吹?,關(guān)于可愛的 盧森堡大公繼承人的流言蜚語在這個沙龍里也能找到市場,正如圣盧的朋友們對這些謠言信以為真一樣。顯然,這是一種流行病,蔓延的時間只有兩年,但人人都會 傳染上。在傳播謠言的同時,還添枝加葉,散布新的謠言。就連盧森堡公主也是如此,她好象是在捍衛(wèi)她的侄子,但我明白,其實(shí)她是在向大家提供進(jìn)攻的武器。" 您為他辯護(hù)是不對的,"德·蓋爾芒特先生對我說,圣盧也這樣對我說過。"好吧,我們親戚的話您可以不聽,盡管看法都是一致的。您可以找他的仆人們聊聊,他 們畢竟最了解我們。德·盧森堡夫人把她的小黑奴送給了他。黑奴哭著跑回來說:'大公打我,我不是壞蛋,大公,讓人吃驚。'我說的話我是能負(fù)責(zé)的,他是奧麗 阿娜的一個表兄弟。"
①達(dá)勒芒(1619-1692),法國回憶錄作家。
②德·蓋梅內(nèi)是十五世紀(jì)蒙巴松領(lǐng)地的第一個領(lǐng)主,后來成了蓋梅內(nèi)親王,因?yàn)闆]有后代,死后領(lǐng)地傳給了他的兄弟蒙巴松公爵。
③羅昂騎士(1635-1674),法王路易十四的犬獵隊(duì)隊(duì)長。
④羅昂家族是法國最有名的家族之一,是布列塔尼國王的后裔,蓋梅內(nèi)家族、蒙巴松家族都是羅昂家族的支系。
那天晚上,表兄弟和表姐妹這兩個詞我不知道聽到多少次。首先,每當(dāng)有人提到一個名字,德·蓋爾芒特先生總是高興地大喊大嚷:"這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兄 弟!"就象是在森林中迷路的人突然看見一塊路標(biāo),兩個反向的箭頭分別指示貝勒維代爾-卡西米爾-珀里埃和主獵官十字架村,箭頭下面寫著很小的公里數(shù),知道 自己找到了正確的道路,不禁欣喜若狂。其次,土耳其大使夫人出于完全不同的目的(唯一的例外),也不斷使用表兄弟、表姐妹這些字眼。大使夫人是晚飯后才 來。她雄心勃勃,渴望在社交界大顯身手。她天資聰穎,博聞強(qiáng)記,不論什么,萬人撤退史①也好,鳥類性*倒錯也好,她學(xué)起來都易如反掌。德國最新出版的著作, 不管是政治經(jīng)濟(jì)史,還是形形色*色*的精神病和**,伊壁鳩魯?shù)恼軐W(xué),她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此外,她說的話是非常不可信的,因?yàn)樗1灸┑怪茫寻灼?無瑕的貞女說成是不守規(guī)矩的婬*婦,把謙正無私的君子說成是值得提防的小人。她講的事就好象是書中的故事,當(dāng)然,不是因?yàn)樗鼈儑?yán)肅,而是荒誕無稽。
①萬人撤退史是指公元前四百年,被波斯國王小居魯士征用的萬名希臘雇傭軍穿過阿爾美尼亞山地,克服重重困難,返回故鄉(xiāng)的歷史。
在那個時期,她能夠出入的人家不是很多。幾個星期來,她常去看望象蓋爾芒特夫人那樣杰出的貴婦,但總的說來,她還只能和貴族世家中的一些已經(jīng)失去光彩 的人家來往,蓋爾芒特一家早就同這些人斷絕關(guān)系了。她希望人家感到她同上流社會來往密切,便常常提到她的朋友們的名字。她這些朋友在社交界不受歡迎,但名 字卻很響亮。德·蓋爾芒特先生一聽,便以為是他家飯桌上的???,認(rèn)為是他的一個熟人,心里樂顛顛的,便隨聲附和,大聲嚷著:"唷,那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兄 弟!我對他了如指掌。他住在瓦諾街。他母親是德·于塞斯小姐。"于是,大使夫人只好承認(rèn),她說的這個人屬于地位更低的動物。她竭力把她的朋友同德·蓋爾芒 特先生的朋友聯(lián)系起來,接過公爵的話頭,拐彎抹角地說:"我知道您說的是誰,我說的不是他們,而是他們的表兄弟。"但是,可憐的大使夫人的退路很快就給堵 住了,因?yàn)榈隆どw爾芒特先生頗感失望,回答說:"?。∧俏揖筒恢滥f的是誰了。"大使夫人無言以對,因?yàn)?,如果說她認(rèn)識她應(yīng)該認(rèn)識的那些人的"表兄弟" 的話,這些表兄弟卻常常不是親戚。過了一會兒,德·蓋爾芒特先生又會拋出"那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兄弟"。在他看來,這句話和拉丁語詩人愛用的某些修飾詞一 樣重要:這些修飾詞為詩人們作六音步詩提供了一個揚(yáng)抑抑格或揚(yáng)揚(yáng)格。
我覺得,至少,"那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姐妹"用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身上是很自然的,她的確是公爵夫人的近親。大使夫人似乎不喜歡親王夫人。她悄聲對我 說:"她很蠢。其實(shí),她不怎么漂亮。這是盜名竊譽(yù)。此外,"接著,她用一種深思熟慮的、堅(jiān)決的、令人厭惡的神態(tài)對我說,"我對她一點(diǎn)也沒有好感。"但是, 這種表親關(guān)系常常延伸得很遠(yuǎn)。德·蓋爾芒特夫人必須把一些人叫"姑媽",可是,這至少要追溯到路易十五時代才能找到共同的祖宗。同樣,每當(dāng)時代遭遇不幸, 使得一個親王娶了一個擁有億萬家財(cái)?shù)呐樱绻H王的高祖父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高祖父都娶了盧富瓦家族的一位小姐為妻,那么,親王的這位美國妻子第一次 登門拜訪就能對公爵夫人稱"姑媽",盡管多少受到些冷遇,遭到些挑剔,也會感到不勝榮幸,而德·蓋爾芒特夫人會面帶慈祥的微笑,接受這個稱呼。但是,德· 蓋爾芒特先生和德·博澤弗耶將軍對出身的看法是什么,這對我無關(guān)緊要;我在他們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談話中,只是尋求一種富有詩意的快樂。他們自己并不感受到快 樂但卻給我?guī)砹丝鞓罚拖笄f稼人或水手談?wù)撉f稼或海潮,因?yàn)檫@些現(xiàn)實(shí)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體會不到其中的詩情畫意,要靠我們自己去提煉。
有時候一個名字使人想到的,與其說是一個家族,毋寧說是一個事件,一個日期。當(dāng)我聽到德·蓋爾芒特先生回憶說,德·布雷奧代先生的母親姓舒瓦瑟爾,外 祖母姓呂森士的時候,我仿佛看見,在飾有珠狀紐扣的極普通的襯衣下普拉斯蘭夫人和貝里公爵的心臟--這些莊嚴(yán)的遺骸--在兩個水晶珠內(nèi)流血;其他遺骸如達(dá) 利安夫人或德·薩布朗夫人細(xì)長的頭發(fā),更能使人得到快感。
有時候,我看見的不是一件普通的遺骸。德·蓋爾芒特先生比他的妻子更了解他們的祖先,有些回憶使他的談話象一座古代住宅,盡管里面缺少杰作,卻不乏真 跡,這些畫平淡而莊嚴(yán),從整體看,氣勢磅礴。阿格里讓特親王問,為什么X親王在談到奧馬爾公爵①時,管他叫"我的舅舅",德·蓋爾芒特親王回答:"因?yàn)樗?的舅舅符騰堡公爵娶了路易-菲利浦的一個女兒。"
①奧馬爾公爵(1822-1897),法王路易-菲利浦的第四個兒子。
于是,我瞻仰了整個遺骸盒,它很象卡帕契奧①或梅姆林②畫的圣骨盒。我從第一格看到最后一格。在第一格內(nèi),我看見路易-菲利浦的女兒瑪麗公主穿著一件 在花園中散步穿的裙子(為了表示她心情不好,因?yàn)樗扇ヌ嫠驍⒗庞H王求婚的使者遭到了拒絕),參加她兄弟奧爾良公爵的婚禮;在最后一格,我看見公主在 那座"異想天開"宮內(nèi),剛剛生下一個男孩符騰堡公爵(就是剛才和我一起吃晚飯的那位親王的舅舅)。這座宮堡以及其他一些宮堡,也和有些家族一樣,是誕生杰 出人物的搖籃:每過一代,總會產(chǎn)生不止一個歷史人物。尤其是在這座宮堡里許多人都留下了記憶:貝羅伊特③的總督夫人,還有那位有點(diǎn)異想天開的公主(奧爾良 公爵的妹妹,據(jù)說她很喜歡她丈夫這座城堡的名字),巴伐利亞國王,最后是X親王……親王剛才要求蓋爾芒特公爵給他寫信,留的地址正是這座城堡,因?yàn)樗阉?繼承下來了,只是在演出瓦格納歌劇時,才把它租給另一個可愛的"異想天開"者波利尼亞克親王。德·蓋爾芒特先生為了解釋他和德·阿巴雄夫人之間的親戚關(guān) 系,不得不順著三、五個祖宗的家譜和聯(lián)姻,追溯到遙遠(yuǎn)的過去,追溯到瑪麗-路易絲④或柯爾柏⑤,結(jié)果仍舊一樣:不管什么情況,在一個城堡或一個女人的名字 中,總會出現(xiàn)一個重大歷史事件,但已經(jīng)喬裝改扮,受到了歪曲和限制。女人選擇這個名字,不是因?yàn)樗淖娓改嘎芬?菲利浦和瑪麗-阿梅莉曾是法國國王和王 后,而僅僅因?yàn)樗麄兞粝铝艘环葸z產(chǎn)(我們看到,由于其他原因,在巴爾扎克作品的人物辭典中,拿破侖的地位遠(yuǎn)沒有拉斯蒂涅克重要,因?yàn)檗o典中的人物是按照他 們同《人間喜劇》的關(guān)系大小編排的,關(guān)系越大,地位就越重要。他之所以占有一席之地,僅僅是因?yàn)樗麑ξ逯惶禊Z修道院的貴族小姐講過話)。貴族猶如一座沉悶 的古羅馬建筑物,窗戶很少,光線很暗,死氣沉沉,但墻壁厚實(shí),把全部歷史牢牢地封鎖和禁錮起來,歷史就象鎖進(jìn)牢籠的小鳥,愁眉苦臉,局促不安。
①卡帕契奧(1240-1525),意大利畫家。
②梅姆林(1433-1494),佛蘭德斯畫家。
③貝羅伊特:德國城市,屬巴伐利亞州,"異想天開"宮就在該市的郊區(qū)。
④瑪麗·路易絲(1791-1847),奧地利皇帝弗朗索瓦一世的女兒,拿破侖一世需要皇位繼承人,與約瑟芬離婚后,娶她為妻。
⑤柯爾柏(1619-1683),出身富商家庭,路易十四親政后,1665年起任財(cái)政大臣,并逐漸成為宮遷內(nèi)外政策的實(shí)際決策人。
就這樣,我的記憶漸漸印滿了名字,它們按順序排列,相輔相成,關(guān)系越來越密切,就象那些完美的藝術(shù)品,沒有一個筆觸是孤立的,每一部分依次從其他部分接受存在的理由,同時也把自己的存在強(qiáng)加給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