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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有人又一次提到了德·盧森堡先生的名字,土耳其大使夫人乘機敘述說,他那位年輕妻子的祖父(因經營面粉和面制品生意發(fā)了大財)邀請他吃飯,他回信拒絕了, 并在信封上寫了"磨坊主德·某某先生",祖父回信中寫道:"您沒能來吃飯,我很遺憾,您要是來了,我親愛的朋友,我就可以讓您好好陪陪我了,因為這是小聚 會,飯桌上只有磨坊主、他的兒子和您。"我覺得,這個故事不僅不堪入耳,因為我知道我親愛的德·納索先生道德高尚,決不會在給妻子的祖父寫信時稱呼他"磨 坊主",何況,他知道自己是他的繼承人;而且,頭幾個字就顯得愚蠢之極,因為磨坊主這個稱呼放的位置太醒目,不會不使人聯(lián)想到拉封丹寓言的標題。但是愚蠢 統(tǒng)治著圣日耳曼區(qū),居心不良又使愚蠢變本加厲,因此在場的人都覺得祖父的回擊"恰如其分",認為祖父比孫女婿更聰明,因而立即信任地宣布,他是一位杰出的 人物。夏特勒羅公爵利用這個故事,敘述了我在咖啡館聽到過的關于"大家都上床睡覺"的故事。他剛開了個頭,剛講到德·盧森堡先生要德·蓋爾芒特先生當著他 妻子的面起床,公爵夫人就打斷他的話頭,抗議道:"不,他是很可笑,但還沒可笑到這個地步。"我深信,有關德·盧森堡先生的傳說一概都是謊言,每當那些演 員或證人在編故事,我深信總會有人出面辟謠。但我不知道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辟謠是考慮到事實,還是出于自尊。不管怎樣,自尊心最后還是向惡意讓步了,因為 她又笑著說:"不過,我也受到過一次小小凌辱。他邀請我下午去吃點心,想讓我認識盧森堡大公夫人,他在給他姑媽的信,就是這樣高雅地稱呼他的妻子的。我在 給他的回信中,對我不能應邀表示了遺憾,并且說:'至于你那位打引號的盧森堡大公夫人,請你轉告她,如果她要來看我,我每星期四下午五點以后都在家'。后 來,我又受到了一次凌辱,我在盧森堡的時候,打電話找他,開始說殿下就要進膳,后又說殿下剛進完膳,兩小時過去了,他就是不來聽電話。于是,我換了個辦 法。我說:'請您讓納索伯爵聽電話'。這下可觸到了他的痛處,他立刻跑來了。"大家都被公爵夫人的故事和其他類似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也就是說,我確信這 些都是謊言,因為盧森堡-納索是我所遇見的最聰明、最善良、最機靈,坦率地說,也是最完美的人。以后的事會證明我是對的。我應當承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了那么多話誹謗德·盧森堡先生,但也有一句是中肯的。

"他不總是這樣,"她說,"他是后來才失去理智,才以為自己是童話故事中的國王的。從前他并不傻,即使在他訂婚那會兒,她也總是用一種相當有趣的方式 談起他的婚事,仿佛這對他是一種出乎意料的幸福:'這真象童話故事,我應該坐著華麗的四輪馬車駛進盧森堡',他對他的德·奧內桑叔叔說。他叔叔(你們知 道,盧森堡很?。┗卮鹚?我怕你坐華麗的四輪馬車進不來。我勸你還是乘山羊車'。納索聽了非但沒生氣,而且還是他第一個把這件事講給我們聽的,別人還沒 笑,他就先笑了。"

"奧內桑機智幽默,很象他的母親,他母親姓蒙修。奧內桑身體很不好,真可憐。"

幸虧話題轉到了奧內桑身上,否則,對德·盧森堡先生枯燥乏味的惡語誹謗還要沒完沒了地繼續(xù)下去。德·蓋爾芒特公爵解釋說,奧內桑的曾祖母是瑪麗·德· 卡斯蒂利亞·蒙修的姐妹,而瑪麗是迪莫萊翁·德·洛林的妻子,因此,也是奧麗阿娜的舅媽。這樣,談話又回到系譜上來了,可那位愚蠢的土耳其大使夫人卻在我 耳邊悄聲說:"您好象很受德·蓋爾芒特先生重視,可得當心哪!"我要她作解釋:"我是說,他這個人可以把女兒托付給他,但不能把兒子托付給他。不用明說, 您也會懂的。"然而相反,如果說曾有一個男人對女人懷有狂熱的和專一的愛的話,那就是蓋爾芒特公爵。但是,大使夫人最相信錯誤和謊言,這對她好比是生存的 空間,離開它們,她就寸步難行。"他的弟弟墨墨對他的惡習很擔心。順便說一句,因為別的理由(他看見她從不打招呼),我對墨墨很反感。他們的嬸母維爾巴里 西斯夫人也感到很不安。??!我崇拜她。她是一位圣人,是舊時代貴族的典范。不僅道德高尚,而且謹慎持重。她和諾布瓦大使天天見面,仍稱呼他先生。順便說一 句,德·諾布瓦先生給土耳其留下了美好的記憶。"

我一心想聽德·蓋爾芒特先生談家系,就沒有答理大使夫人。他談的家系并不都很重要。從他的談話中。我知道了各種意外的聯(lián)姻,其中有與低門第的聯(lián)姻。這 種聯(lián)姻不乏魅力。例如,在七月王朝時期,蓋爾芒特公爵和弗桑薩克公爵分別娶了一位著名航海家的兩個如花似月、美貌動人的女兒,她們成為公爵夫人后,土洋結 合,既有異國平民女子的嫵媚,又有路易-菲利浦治下法國貴婦的風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妙趣。再如,路易十四親政時期,有一位諾布瓦娶了莫特馬爾公爵的女 兒,我本以為諾布瓦這個姓氏問世不久,暗淡無光,誰知在遙遠的路易十四時代就受到莫特馬爾家族光輝的照耀,被精雕細琢,煥發(fā)出一枚紀念章的美。況且,從這 種聯(lián)姻中得到好處的,不只是那個不見經傳的姓氏。另一個光華燦爛已經使人習以為常,這種平淡無奇的新姿反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象看習慣了畫家的彩色* 像,偶爾看到他的黑白畫像,反會產生最深的印象。這些名字在我頭腦中變換著位置,時上時下,忽左忽右,和另外一些我原以為關系遙遠的名字忽然變近了,這現 象不完全是我不了解情況才產生的。在爵位和土地緊密相連,跟著土地從一個家族轉移到另一個家族的時代,名字也經常起伏浮沉。例如,在美麗的納穆爾公爵領地 或謝弗勒絲公爵領地,我可以依次發(fā)現蜷縮著吉斯、薩瓦親王、奧爾良、呂伊納,就象一只只寄居蟹蜷縮在貝殼中一樣。有時候,好幾個寄居蟹爭奪同一只貝殼:荷 蘭王族同德·馬伊-內斯爾爭奪奧朗日親王爵位;夏呂斯男爵同比利時王族爭奪布拉邦特公爵爵位;還有其他許多人爭奪那不勒斯親王爵位、帕爾馬公爵爵位、勒佐 公爵爵位。有時相反,貝殼的主人早已去世,很久以來一直五人居住,因此,我決不會想到,一個城堡的名字在不遠的過去曾是一個家族的姓氏。因此,當我聽到 德·蓋爾芒特先生回答德·蒙塞弗耶先生時說:"不,我的表姐是狂熱的?;庶h人,她是費代納侯爵夫人的女兒,侯爵夫人在朱安黨叛亂①中曾起過一定作用",當 我看見費代納這個名字變成了一個家族的名字,而我自從去過巴爾貝克海灘后,一直以為費代納是一座城堡的名字,沒想到會是一個家族的名字,不禁驚得目瞪口 呆,就象來到了童話世界的一樣,看見古堡的墻角塔和臺階獲得了生命,變成了人,不禁驚訝萬狀。從這個意義上講,歷史,即使是家族史,也能使古老的石頭獲得 生命。在巴黎社交界,有些人也和蓋爾芒特公爵或拉特雷默伊耶公爵一樣出身名門,也在社交界起過舉足輕重的作用,而且舉止高雅或才華橫溢,比后者更受歡迎, 可是,如卻沒有人再記得他們了,因為他們沒有后嗣,他們的名字也就銷聲匿跡,即使有人提到,也只會象一個陌生名字那樣不會引起反應,最多作為遙遠的城堡或 村莊的名字存在下來,我們不會想到去發(fā)現哪些人曾用過這個名字。不久的一天,一個旅行者可能會來到布爾戈涅偏僻的夏呂斯村,止步參觀教堂,如果他是一個不 夠勤勉或過于匆忙的人,就不會細看教堂的墓碑,也就不會知道這個小村莊的名字曾經是一個偉大人物的名字。

①朱安黨叛亂指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庶h發(fā)動的叛亂,始于1793年。

關于夏呂斯村的這段思考,使我想起我和德·夏呂斯先生的約會時間快到,我該走了,我只顧聽德·蓋爾芒特先生談家系差點把和他弟弟的約會給忘了。但我對 這個問題的思考仍在繼續(xù)。我想,說不定蓋爾芒特這個名字有朝一日也會象這樣除了地名其他什么也不是,只有偶然在貢布雷作停留的考古學家,才會在壞家伙希爾 貝①的彩繪大玻璃窗前,耐心聆聽戴奧多爾②的繼承人講演,或者閱讀本黨神甫的手冊。但是,一個高貴的名字只要沒有熄滅,聽這個名字的人就能沐浴它的光輝。 毫無疑問,就某方面而言,這正是那些家庭顯赫的聲名帶來的好處:我們可以從今天出發(fā),順著這些家族的足跡,追根溯源,了解到過去,乃至十四世紀以前發(fā)生的 事,可以發(fā)現德·夏呂斯先生、阿格里讓特親王或帕爾馬公主的子孫們撰寫的回憶錄和書簡,他們也許出身在平民家庭,但隔著一層黑幕,誰也看不清楚,如果借助 一個名字的光輝,追溯以往,就能發(fā)現在這些或那些蓋爾芒特身上表現出來的某些神經質的特點、惡習和放蕩行為,是有其深刻的根源和悠久的歷史的。從病理學觀 點看,他們和今天的德·夏呂斯先生、阿格里讓特親王和帕爾馬公主可以說沒什么兩樣,世世代代都引起他們通信人的不安和興趣,不管是帕拉蒂娜公主③和德·莫 特維爾夫人④以前的還是利尼親王⑤以后的。

①壞家伙希爾貝是蓋爾芒特家族的祖先。
②戴奧多爾是基督教史上幾位教皇的名字。
③帕拉蒂娜公主(1652-1722),巴伐利亞公主,路易十四的兄弟奧爾良公爵的妻子,她的書信揭示了路易十四親政時的有趣的細節(jié)。
④德·莫特維爾夫人(1621-1689),法國回憶錄作家。
⑤利尼親王(1735-1814),十八世紀法國最有才華的人之一,著有軍事,文學等作品。

此外,我對歷史的興趣不如對美學濃厚。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客人外貌毫無光彩,智力不是低下就是平庸,變成了現實中的人,因此,當我登門拜訪德·蓋爾芒 特夫人,踩上門廳前的擦鞋墊的時候,并不覺得來到了美妙的名字世界的門口,反而覺得走到了這個世界的盡頭,可是,聽到德·蓋爾芒特先生列舉了那么多名字, 我又感到這些客人仿佛是脫離現實的人了。就拿阿格里讓特親王來說,當我聽到他母親娘家姓達馬①,是莫代納②公爵的外孫女,他就立即擺脫不讓人認出他真相的 外貌和談吐,就象擺脫一個與他日夜作伴的不穩(wěn)定的化學物質一樣,去和不過有一些爵號的達馬家族和莫代納家族結合,形成一個更有誘惑力的組合體。每個名字, 受到了另一個名字的吸引,即使我從沒想到和這個名字有什么聯(lián)系,它會離開它在我頭腦中占據的暗淡無光、一成不變的位置,去和莫特馬爾家族、斯迪阿爾家族或 波旁家族會合,和它們一起畫出有最佳效果和千變萬化色*彩的系譜圖。就連蓋爾茫特這個名字也一樣,只要聽到它和那些曾斷了香火,復燃后火苗更旺的顯赫名字有 聯(lián)系,我就覺得它又得到一次新的充滿詩意的確認。我最多可以看到,在高傲的系譜樹干上長出一個花蕾,開出一朵鮮花,那是某個賢明國王(如亨利四世)或杰出 公主(如隆格維爾公爵夫人)的面孔。但我覺得,這些面孔和客人們的有所不同,沒有受到世俗偏見和平庸社交觀念的毒害,仍保留著美麗的圖案和閃爍不定的光 澤,它們和名字一樣,色*彩各異,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從蓋爾芒特家族系譜樹上脫落下來,不會用不熟悉的不透明的物質打攪那些不斷更迭的、五顏六色*和半透明的 花蕾。這些花蕾在玻璃樹側開放,正如耶穌的祖先在畫有熱塞樹③的古教堂彩繪大玻璃上開放一樣。

①達馬家族是法國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長子系在1423年斷嗣,幼子系有二十來個子系。
②莫代納家族是意大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③熱塞被看作是耶穌的祖先。在中世紀教堂的彩繪大玻璃窗上,常畫有熱塞樹,示意耶穌的家譜。族長熱塞仰天躺在地上,頭部(或胸部)長出一棵樹,每根樹枝代表耶穌的一個祖宗,樹頂盛開一朵花,圣母懷抱小耶穌坐在花中。

我好幾次都想告退。我完全有理由這樣做,因為這次聚會由于我在場而變得毫無意義。然而,長期以來,我卻一直把這種聚會想象得無限美好,我想,若是我這 個礙手礙腳的旁觀者不在場,聚會就會變得有意思了。至少,我一走,就沒有旁觀者,客人們就可以開秘密會議,舉行秘密儀式。他們聚集起來就是為了這個,顯然 不是為了談論弗蘭茨·哈爾斯,或議論某某人小氣,不是為了用資產階級方式說長道短。他們盡說廢話,可能是因為我在場。看到這些美麗的貴婦由于我在場而四分 五裂,身在圣日耳曼區(qū)獨一無二的沙龍,卻不能過圣日曼區(qū)神秘的生活,我感到非常內疚。我時刻都想告辭,但是,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都表現出高度的犧牲精 神,竭力將我挽留,不讓我離開。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好幾個穿戴入時、滿身珠光寶氣的貴婦,懷著迫不及待、興高采烈的心情前來參加聚會,并沒因聚會的索然 寡味而失望(由于我的過錯,這次聚會變得和在圣日耳曼區(qū)以外任何地方舉行的聚會毫無二致,正如巴爾貝克海灘和我們看慣了的城市毫無不同一樣)告辭時,依然 興致勃勃、千遍地感謝德·蓋爾芒特夫人讓她們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好象我不在場的那些晚上,也沒有其他事可做。

這些貴婦梳妝打扮,拒絕平民進入她們封閉的沙龍,難道就因為有這些聚餐?就為了這些聚餐?如果我不在場,難道也是這樣?有那么一會兒,我產生了懷疑, 但這樣未免太荒唐。理性*使我清除了懷疑。況且,要是我不消除懷疑,那么,蓋爾芒特這個名字還剩下什么呢?離開貢布雷以來,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已經降得夠低 的了。

此外,這些上流社會的貴婦很容易對另一個人,或者很希望使另一個人滿意。有幾個人我整個晚上才同她們說了兩、三句話,一想到她們說的話那樣愚蠢,我就 臉紅,但是,她們離開客廳時,非要走到我跟前,對我說認識我非常高興,想等和德·蓋爾芒特夫人"會面"后"作一些安排",向我暗示可能邀請我吃飯,說話 時,用漂亮而溫柔的眼睛凝視我,挺起胸脯,使得胸前的蘭花豎了起來。

這些貴婦中,沒有一個比帕爾馬公主先離開。公爵夫人竭力挽留我有兩個原因(當時我并不知道),其中一個就是帕爾馬公主沒有離開。公主殿下不走,別人是 不能走的。當德·帕爾馬夫人起身告辭時,大家就象如釋負一般。女賓們象請求祝福似地向帕爾馬公主行屈膝禮,公主把她們扶起來,祝福似地在她們臉上吻一下, 這就是說,她們可以穿大衣和喚奴仆了。于是,門口一片叫喊聲,仿佛在朗誦法國歷史上最顯赫的名字。帕爾馬公主怕德·蓋爾芒特夫人著涼,不讓她送到門廳,公 爵乘勢說:"行了,奧麗阿娜,既然夫人不讓您送,那就別送了,別忘了醫(yī)生的囑咐。"

"我覺得,帕爾馬公主和您一起吃飯感到很高興。"這種客套話我聽慣了。公爵穿過客廳,走到我跟前,對我說了這句話,神態(tài)殷勤親切,堅信不疑,就好象在 給我頒發(fā)畢業(yè)證書,或請我吃花式點心。此刻,他似乎感到很高興,他的臉因此而暫時變得異常溫柔,我感到,這對他似乎是一種對人表示關懷的方式,他終身都會 象履行輕松而受人尊敬的職務那樣履行這些義務,哪怕年老昏聵,也不會放棄。

我正要走,只見帕爾馬公主的伴婦又返回客廳,因為她忘記帶走公爵夫人送給公主的來自蓋爾芒特城堡的奇妙非凡的石竹花了。伴婦滿臉緋紅,看樣子跑得很 急,因為盡管公主對誰都很親切,但當仆人做了蠢事,她就沒有耐心了。因此,伴婦端起石竹花就跑,但是,當她從我跟前經過時,為了保持輕松和不順從的樣子, 急沖沖對我說:"公主認為我遲到了,她想快點去,可又要石竹花。真是的!我又不是小鳥,我不能同時在好幾個地方嘛。"

唉!我想走而沒走成的原因,除了不能比殿下先告辭外,還有另外一個:蓋爾芒特家的人,無論是腰纏萬貫的,還是瀕臨破產的,不僅善于使他們的朋友們得到 物質享受,還善于使他們得到--正如我和羅貝·圣盧在一起時經常體會到的那樣--精神享受(這一點古弗瓦西埃家是做不到的),讓他們聽到娓娓動聽的談話, 看到親切感人的動作,高雅的言談全靠豐富的內心世界提供。但豐富的內心世界在無所事事的社交生活中無用武之地,有時就會忘情地抒發(fā),在一種短暫而更加不安 的發(fā)泄中尋找消遣,如果這種發(fā)泄來自德·蓋爾芒特夫人,就會被看作是感情,因為她在和一個朋友的交往中,能得到一種令人陶醉的快樂,這絕不是官能快樂,卻 和音樂使某些人產生的快樂相似。有時,她會從衣服上取下一朵花或一枚嵌有畫像的頸飾,送給一位客人,希望他多呆些時間,但仍感到憂傷,因為延長時間也盡是 毫無意義的閑聊,不會使她產生和春天第一次暖流相似的(就給人留下疲倦和愁悶而言)神經質的興奮和短暫的激動。至于那位朋友,切莫過分相信公爵夫人的諾 言。它們比他以往聽到的任何諾言更動聽,更令人陶醉,然而許諾者因為深深感到某一時刻的美好,便以常人所沒有的柔情和莊重,施展出百般嫵媚和慈愛,把這一 時刻變成一部感人至深的杰作,但是過了這一時候,她就不會再給予施舍。她一時高興,就抒發(fā)感情,但激*情一過,感情也就煙消云散。她才智過人,能猜出你想聽 什么,專挑你愛聽的說,可是幾天后又會抓住你的笑柄,把你當作笑料,講給另一個正在和她一起分享這種極其短暫的"音樂時刻"的客人聽。

在門廳里,我喊仆人把我的橡膠雪靴拿給我。我怕下雪,就帶上了這雙靴子,事實上,已飄了幾片雪花,地面很快變得泥濘了??吹奖娙宿揶淼奈⑿?,我才知道 這雙靴子很不雅觀,因而感到很難為情;當我看到德·帕爾馬夫人尚未離開,正觀看我穿這雙美國橡膠雪靴時,我就更加無地自容了。公主向我走來。"唷,想得多 周到,"她大聲說,"這鞋太實用了!您真聰明。夫人,我們也該買一雙,"她對她的伴婦說。于是,仆人們由譏笑轉為尊敬,賓客們熱情地擁在我身邊,問我是從 哪里弄到這雙絕妙的鞋子的。"有了這鞋,您什么都不用怕了,即使是再下雪,即使是出遠門;不管春夏,還是秋冬,"

公主對對我說。

"噢!這一點,殿下盡管放心,"伴婦狡猾地插話,"不會再下雪了。"

"您怎么會知道,夫人?"善良的帕爾馬公主尖刻地發(fā)問。

只有在她的伴婦說了蠢話時,她才會生氣。

"我可以向殿下保證,不會再下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

"不可能再下了,已采取了必要措施:撒過鹽了。"

頭腦簡單的伴婦沒有發(fā)覺公主在生氣,別人在樂,因為她不僅沒有住口,反而親切地微笑著對我說(盡管我一再否定我和絮利安·德·拉格拉維埃爾海軍上將有親戚關系):"況且,下雪又有什么關系呢?先生在船上如走平地。龍生龍,鳳生鳳嘛。"

德·蓋爾芒特先生送走帕爾馬公主后,拿起我的大衣,對我說:"我?guī)湍淄馓住?他在使用這個字眼時,甚至不再微笑了,因為最粗俗的表達方式,就因為其粗俗,就因為蓋爾芒特一家人的故作謙卑,已變得高雅無比了。

激奮只會導致傷感,因為它不是自然產生的。當我終于離開蓋爾芒特府,坐在送我去德·夏呂斯先生家的馬車上時,我也產生了興奮的感覺,盡管和德·蓋爾芒 特夫人產生這種感覺的方式不一樣。前兩種興奮力可供我們任意選擇。一種發(fā)自我們內心,來自我們深刻的印象;另一種來自外部。前者自身就包含著一種快樂,那 是生活帶給人的快樂。后者試圖把別人的興奮傳導給我們,它本身并不伴隨快樂,我們可以通過反作用,給它加進一種快樂,得到一種極其虛假的興奮,但很快就會 變成煩悶和憂愁。這可以用來解釋為什么上流社會中有那么多人郁郁寡歡,悶悶不樂,經常處在煩躁不安的狀態(tài)中,甚至可能自殺。然而,當我坐車去德·夏呂斯先 生家的路上,正被這第二種興奮折磨得坐立不安。這種興奮不是由我們切身感受引起的,和我從前幾次坐馬車產生的興奮完全不一樣:一次是在貢布雷,我坐在貝斯 比埃醫(yī)生的皮篷式雙輪車上,看見馬丹維爾教堂的鐘樓畫在夕陽上;還有一次是在巴爾貝克,我坐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四輪輕便馬車上,看見一條栽有綠樹的 路,竭力想回憶起這條路使我模糊感覺到的一件往事??墒?,在這第三輛馬車上,浮現在我腦海中的,是在蓋爾芒特夫人的餐桌上進行的我當時感到無聊透頂的談 話,如德國親王對德皇,對布達將軍和英國軍隊的議論。剛才,我把它們塞進我內心的立體鏡中了,一旦我們不再是自己,一旦我們有了社交界人士的靈魂,只從別 人那里接受生命,那么,我們就會通過這面立體鏡,把別人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突出出來,使它們變得輪廓分明。喝醉了酒的人會對侍候他的咖啡館侍者表現出好 感,此刻我的心情和喝醉了酒毫無兩樣,盡管在吃晚飯時,我對那位非常熟悉威廉二世、大講其軼事趣聞的馮親王無甚好感,而現在我卻為能和他共進晚餐而感到幸 福,認為他講的那些事詼諧幽默,妙趣橫生,想起他講的關于布達將軍的故事,想起他那濃重的德國口音,不禁放聲大笑,仿佛這笑聲對證實他講的故事滑稽可笑是 必不可少的,就象有時候用雙手鼓掌可以增強內心的贊美一樣。就連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有些看法(例如她說弗蘭茨·哈爾斯的畫應該站在電車上看才有意思),當 時我感到十分愚蠢,但在這面立體鏡后,卻變得生氣勃勃,深刻透徹。不過,我應該說,即使這種興奮旋踵即逝,卻不能說它絕對荒唐。對于有些人,平時我們也許 不屑一顧,但不知哪天,我們會很高興認識他們,因為他們和我們喜歡的一個女孩子有來往,可以把我們介紹給她,這樣,他們就變得對我們有用和有趣味了,而這 些在以前我們認為他們是絕對不可能有的;同樣,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關系我們可以肯定將來派不上用場。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哈爾斯的畫即使從電車上看 也十分有趣,這句話是錯的,但卻包含著部分真理,日后對我很有用處。

同樣,她為我引用的維克多·雨果的詩,應該承認,這是他脫胎換骨以前那個時期的作品,他還在演變中,還沒有發(fā)表他那別開生面、具有更復雜機件的作品。 在這些早期詩作中,維克多·雨果還在思考,而不是象大自然那樣,僅僅滿足于引人思考。那時候,他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表達"思想",和蓋爾芒特公爵對這個詞理 解的意思幾乎一樣:德·蓋爾芒特先生常在蓋爾芒特城堡舉辦盛大宴會,賓客們在紀念簿上簽字后,總要再寫一條富有哲理和詩意的感想,他覺得這種做法太陳腐, 太羅唆,就用懇求的語氣提醒后來的人:"簽上名字,親愛的朋友,不要寫思想!"然而,德·蓋爾芒特夫人恰恰喜歡雨果早期詩作中的這些"思想",這在他的 《歷代傳說》詩集中幾乎是沒有的,正如瓦格納的第二期作品中缺少"樂曲"和"旋律"一樣。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這種愛好不是絕無道理的。雨果的思想確實沁人 心脾,盡管形式暫時還缺乏力度,但在思想周圍,已經兇涌澎湃著無數的詞匯和豐富的韻腳,這使它們獨具一格,和別人的詩,例如和高乃依的詩迥然不同。別人的 詩不時地閃爍著樸素的浪漫主義思想,更能激動人心,但卻沒有深入生命的物質根源,沒有改變思想賴以存在的無意識的可籠統(tǒng)化的機體。因此,我從前那種只讀雨 果后期詩集的做法是錯誤的。誠然,德·蓋爾芒特夫人只用了雨果前期詩作中的很少幾句詩來點綴她的談話。但是,正因為她孤立地引用一句詩,才使這句詩的吸引 力大大增加。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餐桌上初次聽到或再次聽到的詩句,使那些琳瑯滿目地鑲嵌著詩句的詩篇也變成了磁鐵,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把我的手拉向 《東方集》和《暮歌集》。我的心變得焦慮不安,非要在兩天之內得到這本書不可。我詛咒弗朗索瓦絲的聽差不該把我那本《秋葉集》贈送給他的家鄉(xiāng)。我立即叫他 去給我買了一本。我把這些詩集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只有當我突然發(fā)現德·蓋爾芒特夫人引用過的、沐浴在她所給予的光輝中的那些詩句時,我才得到安寧。和公爵 夫人閑談,就好比從一個古城堡的藏書室里汲取知識,雖然都是些古書,殘缺不全,沒有我們喜歡的書,也不能使人增長才智,但有時能為我們提供寶貴資料,甚至 能讓我們看到一段我們聞所未聞的優(yōu)美文章,以后,每當我們想起多虧那座美麗的城堡,我們才能知道這段文章時,會感到高興。我們會因為在那里發(fā)現了巴爾扎克 為《巴馬修道院》作的序言或未曾發(fā)表過的儒貝①的書信,而夸大我們在那里度過的那種生活的價值,會由于一個晚上的意外收獲,而忘記那是輕薄無聊的生活。

從這個觀點來看,即使這個貴族沙龍不是我想象中的沙龍,一上來就以它與其他沙龍的共性*,而不是以它的特性*使我感到震驚,但漸漸地,它的形象在我面前變 得越來越清晰。貴族領主幾乎是唯一能象農民那樣向我們提供知識的人;他們的談話總點綴著土地、依然如故的城堡和古老的習俗,而對這一切,銀行家是一無所知 的。即使一個渴望跟上時代的最溫和的貴族最終跟上了時代,但只要他回憶起他的童年,他的父母親、叔伯父或姑姨婆,就會把他同現在無人知道的一種生活聯(lián)系在 一起。今天如果有人死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在靈堂上一眼就會看出哪些做法違犯了慣例,盡管不會當面指出來。在葬禮上,當她看見有的女人撇開女人們應該參加 的儀式,卻混在男人中間,就會感到不快。至于罩在靈柩外的黑紗,布洛克可能以為只有喪禮上才能看見,因為喪禮報告上寫著引棺索②,而德·蓋爾芒特先生卻記 得小時候,在德·馬伊-內斯爾先生的婚禮上,看見新郎新娘頭上也蒙著黑紗。當圣盧賣掉珍貴的"系譜樹"--布永家族的舊畫像和路易十三的親筆信,買回卡里 埃③的畫和新式家具時,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卻因為受到一種狹隘的不完全是出于對藝術熱愛的情感驅使,保留了布爾④制作的對藝術家有著巨大吸引力的絕妙 無雙的家具。同樣,一個文學家也會興致勃勃地聆聽他們的談話,會把他們當作活字典看待(餓漢不需要餓漢作伴),那些日益被人遺忘的表達方式,如圣約瑟勛章 式綬章啦,被許愿穿藍衣服的孩子⑤啦等等,只能在那些可愛的甘當歷史保管員的人那里找到。一個作家在他們中間比在其他作家中間感受到更大的快樂,但這種快 樂不是沒有危險的,因為這會使他相信,過去的事物具有一種魅力,可以原封不動地搬進作品中,這樣,作品也就成了死產兒,會使人感到厭倦,可他卻自我安慰 說:"這很美,因為這是真實的東西,大家都是這樣講的。"此外,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貴族們都是用純正的法語交談,故而具有特殊的魅力。正因為如此,當 公爵夫人聽到圣盧使用"梵蒂崗的"、"宇宙的"、"特爾斐城的"、"過分卓越的"這些別出心裁的表達方式時,完全有理由哈哈大笑,就象她看見圣盧從賓格⑥ 家具店買來新式家具時開懷大笑一樣。

①儒貝(1754-1824),法國道學家,他的《書信集》以文體和思想的簡煉而著稱。
②法語中,"棺罩"(一般是黑紗)和古代天主教婚禮上新郎新娘罩在頭上的"紗巾"是同一個字。引棺索是牽引靈柩的大繩,系在棺罩的兩端。
③卡里埃(1849-1906),法國畫家。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
④布爾(1642-1732),法國著名的木器匠,是國王和王室最重要的家具供貨人。
⑤被許愿穿藍衣服的孩子,即被許給圣母的孩子,可以得到圣母的保佑。
⑥賓格(1838-1905),法國收藏家。是新藝術風格的鼓動者。

不管怎樣,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聽到的那些故事對我來說是很新鮮的,和我在山楂樹前或在品嘗馬德萊娜甜點心時可能產生的感覺完全不同。它們暫時加入 我的軀體,但僅僅是肉體上的占有,似乎迫不及待地(群體地,而不是個體地)想離開我。我在馬車上焦躁不安,就象是古希臘的一個女預言家。我盼望有人請我吃 飯,我就可以變成X親王或德·蓋爾芒特夫人,把那些故事講給他們聽。而現在,我躍躍欲試,微微顫動嘴唇,模糊不清地講著故事,思想被一股令人頭暈目眩的離 心力拉走,我想把它拉回來,但白費力氣。盡管我大聲自言自語,以解無人同我說話之悶,但我仍然焦躁不安,如坐針氈,覺得獨自一人再無法承愛這些故事的壓力 了,就在這種心情下,我按響了德·夏呂斯先生家的門鈴。一個仆人把我?guī)нM客廳。我在等待的時候,心里一直在自言自語,重復著我要對德·夏呂斯先生講的活, 至于他要對我說什么,我?guī)缀跸攵紱]有想。我心神不安,因此根本沒有注意客廳的擺設。我多么需要德·夏呂斯先生聽我講那些故事,因此當我想到主人也許已經睡 覺,我也許得回家獨自平息這想說話的狂熱時,我頓然如冷水澆頭,嗒然若喪。因為我剛才發(fā)現我已等了二十五分鐘,人家可能把我忘了??墒?,盡管我在客廳里呆 了很久,卻對它毫無印象,就知道它很大,暗綠色*,有幾張畫像??释v話的想法不僅妨礙了聽,也妨礙了看,因此,對外界不作任何描寫,就是對內心狀態(tài)的最好 描寫。我正要離開客廳,看能不能找到一個人,如若找不到,我就設法找到通往前廳的路,叫人給我開門:我剛站起來,在拼花地板上沒走幾步,就見一個仆人神色* 不安地走進來:"男爵先生一直有客人,"他對我說,"都是事先約好的,還有好幾個人在等他呢。我盡量讓他接見先生,我給秘書打過兩次電話了。"

"不必麻煩了。我同男爵是事先約好的,但時間太晚了,既然他今晚上很忙,我改天再來。"

"噢!不,先生別走,"男仆大聲說,"男爵先生會不高興的。我再去試試。"

我想起曾聽人談起過德·夏呂斯先生的仆人,說他們對主子忠心耿耿。雖然不能完全說他和孔蒂親王一樣,不僅想討好部長,而且想討好仆人,但他卻善于把要 仆人做事當作一種恩寵吩咐下去:晚上,仆人們聚集在他身邊,但離他有一段距離,他挨個兒地把他們掃視一遍,然后吩咐:"瓜涅,蠟燭!"或者"迪克雷,襯 衣!"這時,其他仆人就會咕咕噥噥地退下去,對那個受到主人寵愛的幸運兒不勝羨慕。而那兩個仆人彼此憎恨,都想奪走對方所受的恩寵,如果男爵上樓比平時 早,他們就找個諸如送信之類的借口上樓去,拿蠟燭的那個希望今晚上能拿襯衣,拿襯衣的那位希望能拿蠟燭。如果男爵對他們中的一個說了一句與差事無關的話, 尤其象冬天在花園里,如果他知道他的一個車夫患感冒,十分鐘后對他說:"把帽子戴上",那么,其他人就會嫉妒這個受寵的車夫,半個月都不同他說一句話。

我又等了十分鐘,才被帶去見男爵先生。我被告知不能呆得很久,因為男爵先生剛把好幾個天前就約好的重要人物送走,已很疲勞。我心想,德·夏呂斯先生精 心導演的這場戲,有點裝腔作勢,相反,他哥哥蓋爾芒特公爵卻于樸實之中見高貴。正想著,門打開了,我看見男爵穿著中國式睡衣,露著脖子,躺在一張長沙發(fā)椅 上。與此同時,我吃驚地看到,在一張椅子上放著一頂有"八道閃光"的絲織禮帽,還有一件皮大衣,好象男爵出門剛回來。男仆退下了。我以為德·夏呂斯先生會 站起來迎接我。誰知他一動不動,冷冷地看著我。我走過去,向他問好,但他沒有同我握手,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甚至沒有請我拿椅子坐下。過了一會兒,我就象 問一個缺乏教養(yǎng)的醫(yī)生那樣,問他有沒有必要讓我這樣老站著。我這樣問并無惡意,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憋著的那股怒氣似乎變得更明顯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 他的習慣:當他在城里或在鄉(xiāng)下的夏呂斯城堡設宴招待客人時,總喜歡模仿他國王:晚飯后躺在吸煙室的一張安樂椅上,讓他的客人站在他身邊。讓這個人給他遞 火,向那個人敬一根雪茄,過了幾分鐘他才說:"喂,阿讓古爾,您坐呀,親愛的,拿一張椅子坐下,"等等。他堅持讓他的客人多站一會兒,無非是想向他們表 示,沒有他的允許,他們不能坐下。"您坐到那張路易十四式椅子上去,"他以命令的口吻回答我,與其說在叫我坐下,不如說在強迫我離開他遠一些。我在離他不 遠的一張安樂椅上坐下。"哼!這叫路易十四式椅子呀!虧您是一個有知識的年輕人,"他用嘲笑的口吻嚷道。我目瞪口呆,沒有動彈,既沒有象我應該做的那樣揚 長而去,也沒有象他要我做的那樣換一張椅子。"先生,"他字斟句酌,說到最無禮的字眼時,欲擒故縱,把第一個輔音拉得很長,"我是在一個不愿披露姓名者的 懇求下屈尊同您約會的,這次談話將標志著我們關系的結束。我不想瞞您,我原來是希望有更好的結局的。如果我對您說,我對您曾有好感,這也許有點歪曲詞義, 出于自尊,是不應該說的,即使是對不知道這話的價值的人。但我相信,'厚愛'一詞用在這里恰如其分,意思是進行最有效的保護,這正是我感覺到的,也是我想 表達的。我回到巴黎后,甚至還在巴爾貝克的時候,就告訴過您,我是您可信賴的人。"我只記得在巴爾貝克同他分手時,他對我非常無禮,于是,我做了一個否定 的手勢。"什么!"他怒吼一聲,臉色*變得刷白,抽搐著,和他平時的臉判若霄壤,就象在暴風雨的早晨,大海一改平日和藹可親的笑臉,噴射出無數粗蛇般的泡沫 和口水一樣,"您說您沒有收到我要您記住我的信息?這幾乎是一種表露。在我托人捎給您的那本書上,您沒看見有什么裝飾嗎?"

"很漂亮的交織花體字,"我對他說。

"嘿!"他輕蔑地回答,"現在的年輕人對我們國家的杰作很少了解。要是一個柏林青年不知道《女武神》,大家會怎么看他?再說,您的眼睛是白長的,因為 這部杰作,您對我說您讀了兩個小時。我看,您對花體字不見得比對家具的式樣更在行,不要申辯,您對式樣就是不在行嘛,"他狂怒地喊著,"您甚至不知道您坐 的是什么椅子。我讓您坐路易十四式安樂椅,您卻一屁股坐到了督zheng府式樣的烤火用的矮椅上。過兩天,您也許會把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膝蓋當馬桶呢。誰知道 您要在上面干什么。同樣,您連貝戈特那本書的封面裝飾--巴爾貝克教堂刻有毋忘我花體字的過梁都沒有認出來。難道還有比更明白的方式對您說不要總忘記我 嗎?"

我凝視著德·夏呂斯先生。他的面孔雖然令人生厭,卻比他家里任何人的面孔都漂亮,象是上了年歲的阿波羅。但是,從他惡毒的嘴里,似乎隨時都會噴出橄欖 色*和黃膽色*的液體。至于智慧,不能否定他見多識廣,他知道的許多東西是蓋爾芒特公爵永遠也不會知道的。但是,不管他用怎樣的花言巧語掩飾心中的仇恨,人們 感到這個人是會殺人的,或因為自尊心受到傷害,或因為愛情失意,或有怨恨,或是虐待成性*,或是為了捉弄人,或是有一個不可消除的意念;他還會用邏輯和巧語 證明自己殺人是正當行為,殺了人也比他的哥哥、嫂嫂,比其他許多人不知強多少倍。

"是我向您邁出了第一步,"他繼續(xù)說,"就象委拉斯開茲①在《槍騎兵》這幅畫中畫的勝利者,向著最卑微的人走去。我什么都有,而您卻一無所有。我做的 是一個貴族應該做的事。我的行動是不是偉大,這是有目共睹的,可您卻置之不理。我們的宗教勸誡我們自己要耐心。對您那些可以說是無禮的行為,如果您可以對 一個遠遠比您高貴的人無禮的話,我向來只付之一笑,我希望,我對您的耐心會無損于我的聲譽。不過,先生,現在談這一切,已不再有意義了。我對您進行了考 驗,當代最杰出的人風趣地把這種考驗叫做態(tài)度的考驗,用無限的熱情考驗您的態(tài)度,他有充分理由說,這是最可怕的考驗,因為這是唯一能區(qū)分良莠的考驗。您沒 有經受住,我不怪您,因為成功者寥寥無幾。不過,至少,我不希望您惡意中傷我,我希望我們將要進行的這最后一次談話能達到這個結果。"

①委拉斯開茲(1599-1660),西班牙畫家,一生創(chuàng)作大量的肖像畫、風俗畫和歷史畫?!稑岒T兵》是他的代表作。

我萬萬沒有想到,德·夏呂斯先生發(fā)怒,是因為有人在他面前說我講了他的壞話。我搜索記憶,怎么也想不起我對誰談起過他。這純粹是哪個壞蛋無中生有。我 向德·夏呂斯先生保證,我從沒有同別人談過他。"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過我和您有來往,我想,這總不至于使您生氣吧。"他輕蔑地微微一笑,把聲音升到最 高音域,緩慢地發(fā)出最尖細、最無禮的音符:

"?。∠壬?,"他極其緩慢地讓他的音調恢復了自然,仿佛對這個下行音階頗為陶醉似地說,"我認為,您供認自己說過同我有來往,是在和自己過不去。對一 個能把奇朋代爾①式家具當成洛可可式椅子的人,我不指望他能講出非常準確的話,但我不認為,"他的聲音越來越充滿嘲諷的愛撫,竟使他嘴邊綻出迷人的微 笑,"我不認為您會說或會相信我們之間有來往!至于您在別人面前炫耀,說有人把您介紹給我了,您同我談過話,和我有點認識,幾乎沒有請求,就獲準將來有一 天成為我的被保護人,我覺得您講這些話倒是順理成章的,是聰明的。

①奇朋代爾(1718-1779),英國制烏木家具的工匠。

"您我之間年齡懸殊那樣大,我完全有理由說,這個介紹,這些談話,這個剛剛開始的關系,對您是一種幸福。當然,這話不該由我說,但我至少可以說,這對 您不無好處,說您傻,絕不是因為您把這個好處講出去了,而是因為您沒能保住。我甚至還要說,"他突然不再疾言厲色*,暫時換上了充滿憂傷的溫柔,我感到他就 要哭了,"當您對我在巴黎向您提出的建議置之不理時,我竟不相信您會這樣,我覺得,您是個很有教養(yǎng)的人,出身在正派的資產階級家庭(只是在說這個形容詞 時,他的聲音才微微帶點不禮貌的摩擦音,)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因此,我天真地認為,可能出了從未出過的差錯,信遺失了,或是地址寫錯了。我承認我是太天 真了,可是,圣博納旺蒂爾①不是寧愿相信牛會偷竊,卻不愿相信他的兄弟會撒謊嗎?不過,這一切都已結束,既然您不感興趣,也就不必再談了。只是我覺得,就 看我這把年紀,您也會給我寫信的(他的聲音真的哽咽了)。我為您設想了誘人的前途,但我一直沒對您說。您寧愿不知道就拒絕,這是您的事。但是,正如我對您 說的,信總是可以寫的吧。我要是您,我就會寫信,即使處在我的地位,我也會寫。正因為這樣,我更喜歡處在我的地位。我說'正因為這樣',是因為我認為各種 地位都是平等的,我對一個聰明的工人可能比對許多公爵更有好感。但是,我可以說,我寧愿處在我的地位,因為我知道,您做的那種事,在我可以說是相當長的一 生中,我從沒有做過。(他的頭朝著暗處,我看不見他的眼睛是否象他聲音讓人相信的那樣在落淚。)剛才我說了,我朝您邁出了一百步,可結果您后退了二百步。 現在,該輪到我后退了。從今以后,我們互不認識。我要忘記您的名字,但要記住您的事例,等哪天,當我禁不住誘惑,相信人有良心,講禮貌,相信他們不會白白 錯過一次絕無僅有的機會的時候,我會提醒自己別把他們抬得太高。以前您認識我的時候(因為現在不再是這樣了),如果您說您認識我,我只能認為這是很自然的 事,是在向我表示敬意,也就是說,我把這看作是令人愉快的事。不幸,您在其他地方和其他場合卻完全不是這樣說的。"

①圣博納旺蒂爾(1221-1274),意大利神學家,哲學家。

"先生,我發(fā)誓,我從沒說過可能傷害您的話。"

"誰跟您說我受傷害了?"他發(fā)出憤怒的吼叫,猛地從長沙發(fā)椅上坐起來,直到現在,他才算動了一下身子;他面容失色*,唾沫四濺,臉部肌肉抽搐著,象是有 無數條蛇在扭動;嗓門時而尖利,時而低沉,猶如震耳欲聾的狂風暴雨。(他平時說話就十分用勁,行人在外面經過,肯定會回頭張望,現在,他使的力氣比平時大 一百倍,就象用樂隊而不是用鋼琴演奏一段強奏樂曲,聲音陡然會增加一百倍,還會變成最強音。德·夏呂斯先生在吼叫。)"您認為您能夠傷害我嗎?您難道不知 道我是誰?您相信您那些狐群狗黨,五百個互相騎在身上的小娃娃從嘴里吐出的毒汁能弄臟我高貴的腳趾頭嗎?"

我本想讓德·夏呂斯先生相信我從沒說過,也沒聽見別人說過他的壞話,但他的話把我氣瘋了。我認為,他說這話是因為他太驕傲,至少部分可以歸因于驕傲。 還有另外一個感情方面的原因,可當時我并不知道,因此不把它作為原因,我也就沒什么罪過了。不過,不知道感情方面的原因,也應該回想起德·蓋爾芒特夫人的 講話,把精神有點錯亂作為第二個原因吧。但我當時壓根兒就沒往這方面想。在我看來,他只有驕傲,而我只有憤怒。當他停止咆哮,鄭重地談他的高貴的腳趾頭的 時候(他還撇了撇嘴,以示他對那些褻瀆他的卑微小人的極度厭惡),我再也遏制不住滿腔怒火了。我想打人,想摔東西發(fā)泄怒氣,但我還剩下一點辨別力,我不得 不尊重一個年紀比我大許多的長者,甚至對他身邊的德國瓷器,也由于它們具有珍貴的藝術價值,而不敢妄加損壞,于是我撲向男爵那頂新的禮帽,把它扔到地上拚 命踩踏,想把它四分五裂。我扯下帽里,把冠冕撕成兩半。德·夏呂斯先生仍在大叫大罵,我連聽都不聽,穿過房間,準備離去。我打開了房門。沒想到門兩旁站著 兩個仆人,我驚得目瞪口呆??匆娢议_門,他們裝出要去做事路過這里的樣子,不急不忙地走開了。(就在那天,我知道他們的名字,一個叫比尼埃,另一個叫夏梅 勒。)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們用懶洋洋的步態(tài)向我作出的解釋。這個解釋是不足信的,另外三個解釋恐怕更不足信了:一是男爵接待客人有時需要幫助,(那又 是為什么呢?)認為需要在附近設一個"急救站";二是他們受好奇心驅使前來偷聽,沒想到我會那樣快就出來;第三,德·夏呂斯先生對我大發(fā)雷霆是有預謀的, 是在演戲,是他讓他們來偷聽的,一方面他們喜歡熱鬧,另一方面,也許大家都能從中得到好處。

我動怒沒有使男爵消氣,我拂袖而去倒象使他心痛欲裂。他喊我回去,讓仆人叫我回去,最后,他疾步追我到前廳,擋在門口不讓我出去,全然忘記了一分鐘 前,當他在談論他的"高貴腳趾頭"的時候,還在我面前大擺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風。"行了,"他對我說,"別孩子氣了,進來呆一會兒。愛得深,就責得嚴。如 果說剛才我嚴厲地懲罰您,那是因為我愛您愛得深。"我的怒氣已經消失,我沒有計較男爵說的"懲罰"二字,跟著他進去了。他叫來一個仆人,毫無自尊地讓他把 帽子的碎片撿走,又拿來了一頂。

"如果您愿意告訴我可恥地誣蔑我的人,先生,"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那我就留下來聽一聽,我要戳穿這個騙子的謊言。"

"您不知道是誰?難道您忘記您說的話了?您以為向我通風報信的人不會要我發(fā)誓保守秘密嗎?您相信我會不履行諾言?"

"先生,您真的不能告訴我?"我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回憶起我可能同誰談過德·夏呂斯先生,但一個也沒有想起來。

"我不是對您說過我要替告密的人保密嗎?"他用一種令人厭煩的聲音說,"我看您不僅愛誹謗人,還愛枉費口舌地打破砂鍋問到底。至少您也應該放聰明些,好好利用這最后一次會面,說一些有用的話嘛。"

"先生,"我邊走開,邊回答,"您侮辱我。我是看您年紀比我大幾倍的份上,才不跟您計較的。一老一少,地位不平等嘛。另外,我也沒法說服您,我已向您發(fā)過誓了,我什么也沒說過。"

"那么是我在撒謊!"他嚷道,聲音十分可怕,邊嚷邊向前一蹦,蹦到了離我只有兩步遠的地方。

"他們把您騙了。"

這時,他換一種溫柔、深情而憂郁的聲調(就象演奏交響樂時,樂曲一個接一個沒有間隙,第一個似雷電轟鳴,接下來是親切而淳樸的戲謔曲),對我說:"這 很可能。一句話經人重復后,一般都會走樣。說到底,還是您的錯,您沒有利用我向您提供的機會來看我,沒有通過坦率的能創(chuàng)造信任的日常交談,給我打一支唯一 的、有特效的預防針,使我能識破把您指控為叛徒的一句話。那句話是真是假,反正木已成舟。它給我的印象再也不能消除。甚至我連愛得深,責得嚴這句話也不能 說了,因為我狠狠地責備了您,但我已不再愛您。"他一面說,一面強迫我坐下,搖了搖鈴,另一個仆人走進來。"拿點喝的來,另外,叫人備好車。"我說我不 渴,時候已經不早,況且我有車。"有人大概給您付了車錢,讓車走了,"他對我說,"您就別管了。我讓人備車把您送回去……如果您擔心太晚……我有房間,您 可以住在這里……"我說,我母親會擔憂的。"確實,那句話是真是假,反正木已成舟。我對您的好感開花開得太早,就象您在巴爾貝克富有詩意地同我談起過的那 些蘋果樹,經不住初寒的摧殘。"即便是德·夏呂斯先生對我的好感完好無損,他也只能做到這樣,因為他嘴上說同我鬧翻了,卻硬要把我留下來,給我拿喝的,要 我住下來,備車將我送回去。他似乎害怕同我分離,害怕孤獨,這種略帶憂慮的害怕心理,一小時以前,當他的嫂子,他的本家堂姐妹德·蓋爾芒特夫人挽留我時, 也曾有過。他們都對我產生了一時的興趣,都想方設法多留我一分鐘。

"可惜,"他又說,"我沒有本事叫摧毀了的花復開。我對您的好感已經枯萎,不會再復生。我一直覺得自己有點象維克多·雨果詩中的布斯:

我是鰥夫,孤獨無依,日暮途窮。

我和他一起又穿過綠色*大客廳。我隨口對他說,我覺得客廳很美。"是嗎?"他回答,"應該確確實實地愛一樣東西。細木護壁板出自巴加①之手。您看,它們 是用來和博韋的椅子和蝸形腿狹臺配套的,這很可愛。您注意沒有,它們有著相同的裝飾圖案。只有盧浮宮和德·安尼斯達爾先生家里有這樣配套的家具。我剛決定 要搬到這條街來往,馬上就找到了希梅②的一個舊公館。此人過去誰也沒有見過,他只是為我才到這里來了一次??偠灾@里很好。也許可以更好些,但夠不錯 的了。有許多漂亮的東西,對吧?有我曾伯父波蘭王和親王的肖像,是米尼亞③畫的???!我跟您說這些干什么,您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因為您在客廳里等了很長 時間。不知道?噢!那他們帶您去藍廳了,"他說,神態(tài)看上去蠻橫無禮--因為我顯得不感興趣,或者說高人一等--因為他事先沒問我是在哪里等候的。"瞧! 在這間屋子里,陳放著伊麗莎白夫人④、朗貝爾公主⑤和王后⑥戴過的全部帽子。您對這不感興趣,就象沒有看見似的。您的視神經大概出毛病了。如果您對這種類 型的美感些興趣就好了,這里有透納⑦的一幅彩虹,它開始在倫勃朗的這兩幅畫中間發(fā)光了,這象征著我們的和解。您聽:貝多芬也來和他會合了。"果然,傳來了 《田園交響樂》第三聲部開頭的和弦,《暴風雨后的歡樂》。樂師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彈奏,可能在二樓。我傻乎乎地問他,怎么會有這樣的巧事,樂師是誰?" 噯!誰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這是看不見的音樂。很美,是不是?"他語氣有點蠻橫地對我說。"可是您一點也不感興趣,就象魚見到蘋果一樣。您還是想回去? 就不怕貝多芬和我?您對您自己作了判決,"當我要告辭時,他深情而憂郁地對我說。"原諒我不能象應該做的那樣送您回家。既然我不再想見到您,和您再多呆五 分鐘也就沒什么意思了。我有許多事要做,但我已感到很累。"可是,當他發(fā)現夜色*很美,又說:"噯!不,我也上車。月光太美了,把您送回家后,我要到布洛尼 林園賞月去。您怎么不知道刮刮胡子,上別人家去吃飯,還留著幾根毛毛,"他對我說,一面伸出兩個指頭夾住我的下巴,指頭象是被吸住似的,猶豫了一下,就象 理發(fā)師那樣,沿著我的臉頰,一直摸到耳朵根。"要是能和您一起在林園里觀賞這'藍色*的月光',那該多好啊!"他突然地,象是不由自主地用一種溫柔的語氣對 我說,接著,臉上出現了憂郁的神態(tài):"因為,不管怎么說,您是很討人喜歡的,您可以比任何人更討人喜歡,"他一邊親切地撫摸我的肩膀,一邊說。"應該說, 以前我覺得您毫無價值。"按說我應該認為他現在仍然是這樣看我的,只要想一想半小時前他同我講話時的憤怒樣子就行了。但我感到,他此刻態(tài)度很誠懇,他的善 良戰(zhàn)勝了那種我認為是驕傲和敏感得幾乎發(fā)狂的精神狀態(tài)。我們已走到馬車跟前了,他還是在不停地說著。"好吧,"他突然對我說,"我們上車,五分鐘就可以到 您家。那時,我將和您道晚安,至此,我們的關系也就永遠結束了。既然我們就要分道揚鑣,還是好說好散,就象音樂那樣,彈出一曲完美的和弦。"德·夏呂斯先 生盡管一再鄭重表示我們以后不再見面,但我敢保證,倘若我們還能見面,他是不會不高興的,因為他不愿意馬上被我忘記,也害怕給我造成痛苦。我這個想法是正 確的,因為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喔!對了,我把一件重要的事忘了。為了紀念您的外祖母,我讓人給您搞了一本德·塞維尼夫人書簡精裝珍本。這樣,這次會面 就不是最后一次了。復雜的事不是一天所能解決的,只要想一想這個道理,我們就能得到安慰。您看,維也納會議不是開了很長時間嗎?"

①巴加(1639-1709),法國雕刻家。
②希梅(1808-1886),比利時外交官,曾在巴黎任比利時全權公使。
③米尼亞(1610-1695),法國畫家,尤其擅長肖像畫。
④伊麗莎白夫人(1764-1794),法王路易十六的姐姐。
⑤朗貝爾公主是路易十六的妻子瑪麗-安托瓦內特王后的好朋友。
⑥王后是指路易十六的妻子瑪麗-安托瓦內特。
⑦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擅長水彩畫和油畫。

"不用麻煩您,我可以找到,"我客氣地說。

"住嘴,小傻瓜,"他憤怒地回答,"別這樣傻乎乎的,把我有可能接見您(我不說一定,也許派一個仆人把書送給您)看作一件小事。"

他恢復了鎮(zhèn)靜:"我不想用這些話同您分手。我不想要不協(xié)和和弦,讓我們在永久的沉默前,彈奏一個屬音和弦吧。"其實,他是怕自己神經吃不消,才不愿意 剛吵完架,剛說了那么多尖酸刻薄話就立即回家去。"您是不想去林園的,"他用肯定的、而不是提問的語氣說,我覺得,他用肯定語氣不是不想要我去,而是怕遭 拒絕而下不了臺。"噯!您瞧,"他仍拖長了音說,"現在,正如惠斯勒所說的,恰是市民回家的時候(他大概想觸動我的自尊心),觀賞夜景正合適。您恐怕不知 道惠斯勒是誰吧。"我改變話題,問他耶拿夫人是不是很聰明,夏呂斯先生沒等我把話說完,就用我從沒見他用過的最輕蔑的語氣說:

"??!先生,您這里提到了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貴族分類法。在塔希提可能有一種貴族,但我承認我不了解他們。然而,無巧不成書,您提到的那個名字幾天前 在我耳邊響起過。有人問我愿不愿意屈尊和年輕的瓜斯達拉公爵認識。這個要求使我感到吃驚,因為瓜斯達拉公爵無需讓人引見,他是我的表弟,我們早就認識了, 他是帕爾馬公主的兒子。作為有教養(yǎng)的年輕的親戚,他每年元旦總要來看望我。經過了解,原來,這個瓜斯達拉公爵不是我那位親戚,而是您感興趣的那個女人的兒 子。因為根本就不存在叫這個名字的公主,我猜想,她也許是一個露宿在耶拿橋下的窮苦婦女,富有詩意地把自己封為耶拿公主,就象有人封自己為巴蒂尼奧勒或鋼 鐵大王一樣??墒俏义e了。這是一個很有錢的女人,在一次展覽會上,她那些漂亮非凡的家具使我贊嘆不絕,它們貨真價實,比主人的名字要高貴的多。至于那位所 謂的瓜斯達拉公爵,可能是我秘書的經紀人,他的爵號大概是花錢買來的。什么東西不能花錢買?可是我錯了,原來是皇帝一時高興,把他恰恰無權處置的一個爵號 分給了這些人。這也許能證明他的力量,或他的無知,或他的狡猾,我尤其覺得,他用這種方式同這些身不由己的爵位竊取者開了一次不無惡意的玩笑。但是,關于 這一切,我不可能給您作充分的解釋,我只了解圣日耳曼區(qū)的事,如果您最終能找到一個引見人,您會發(fā)現,古弗瓦西埃一家和加拉東一家有不少象是特意從巴爾扎 克小說中搜羅來的惡人,供人消遣的老太婆。當然,這一切和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威信毫不相關,但是,沒有我,沒有我的開門咒,她的住所您是進不去的。"

"先生,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邸的確很漂亮。"

"呣!不是很漂亮,而是再沒有比這更漂亮的了,然而,卻比不上親王夫人漂亮。"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比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還要漂亮嗎?"

"??!她們倆是很難作比較的。(值得注意的是,上流社會人士,一旦有了一點想象力,就會按照他們的好惡,把那些地位似乎最牢固、最優(yōu)越的人要么捧上 天,要么踩在腳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他不稱呼她奧麗阿娜,可能想把我同她的距離拉得更遠)和藹可親,雍容華貴,這是您難以想象的。但她的表妹是無法作 比較的。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形象正是巴黎中央菜市場的賣菜婦對梅特涅親王夫人①所想象的形象。但是,梅特涅親王夫人以為是她使瓦格納名揚四海的,因為她認 識維克多·莫雷爾②然而,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更確切地說,她的母親卻認識瓦格納本人,這是很有誘惑力的,還不算她長得美麗非凡。僅愛絲苔爾花園就夠人看的 了!"

①梅特涅親王夫人(1836-1921),奧地利帝國外交大臣和首相梅特涅(1773-1859)的孫媳婦,很有才華,為后世留下兩卷回憶錄。
②維克多·莫雷爾(1848-1923),法國歌劇演員。

"能不能去參觀?"

"不能,要有邀請才行,但她誰也不邀請,除非我出面。"

然而,他拋出誘餌后隨即就收回了,他把手遞給我,因為我到家了。

"我的任務完成了,先生。不過,我還要羅唆幾句。以后也許還會有人象我這樣對您表示好感,希望您從現在這件事上吸取教訓。不要對這種表示置若罔聞。人 與人之間的好感是十分寶貴的。在生活中,這種感情光靠一個人是不行的,因為有些東西不是說一個人想求就能求來,想要就能得到,想做就能做成,想學就能學會 的,但是好幾個人在一起就能成功。當然,不象巴爾扎克小說中所說的那樣要十三個人,或《三劍客》中所說的要四個人。再見了。"

他大概很疲勞,不再想去林園賞月了,因為他要我對車夫說送他回家去。可他馬上又做了一個動作,似乎想改口,但我已把他的命令傳給了車夫,為了不耽擱更 多的時間,我已經按響了門鈴,根本不再想給德·夏呂斯先生講德國皇帝和布達將軍的故事了,剛才它們纏得我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可現在已被德·夏呂斯先生對 我那種出乎意外的令人震驚的接待趕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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