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擔(dān)心這次獨自漫游獲得的樂趣減弱了我心中對外祖母的記憶，于是想方設(shè)法，通過回想外祖母經(jīng)受的巨大精神痛苦，激發(fā)懷念之情。在我的召喚下，這一痛苦試圖 在我心中安營扎寨，豎起一根根巨大的柱石。無疑，我的心對它來說實在太窄小了，我無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在痛苦全部復(fù)現(xiàn)的剎那間，我走了神，即將合攏的 拱穹頃刻坍塌，猶如浪峰尚未盡善，大浪便一落千丈。然而，當(dāng)我昏昏入睡時，只要通過睡夢，我就可得知外祖母去世給我造成的悲痛正在漸漸減弱，因為在夢境， 她不象我對她的幻境想象的那樣盡受壓抑；我看她還是有病，但已在慢慢康復(fù)；我覺得她好些了。只要她一暗示她感到難受，我馬上用親吻堵上她的嘴巴，讓她相信 病已徹底痊愈。我多么想讓悲觀論者看到死亡確確實實是一種疾病，可以治愈。不過，我再也看不到外祖母象往日那樣豐富的自發(fā)性*。她的言語僅僅是一種衰弱、順 從的答話，幾乎是我講話的簡單回聲，充其量不過是我的思想的反映。
喚起我似乎對幸福的向往。彼此共享柔情的春夢總在我們腦際浮現(xiàn)，往往由于一種情投意合，自然而然地與對某個我們與之有過歡愛的女性*的回憶（條件是這一 回憶已變得模糊不清）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一情感令我回想起阿爾貝蒂娜臉蛋的模樣，那模樣較之有可能激起我肉欲的臉蛋多幾分溫條，少幾分愉悅，兩者相去甚遠(yuǎn)；由 于這一情感要求與肉體的欲|望一樣，并不迫切，我情愿等到冬日再去享受，在阿爾貝蒂娜離開巴爾貝克之前，不想再設(shè)法與她會面。但是，即使仍處在極度悲傷之 際，肉欲也會死灰復(fù)燃。在人們讓我每日久臥靜養(yǎng)的床榻上，我渴望阿爾貝蒂娜前來舊戲重演。君不見在那間孩子夭折的臥室里，夫妻很快又摟抱有一起，給死去的 嬰兒再添個弟弟？我走到窗臺，凝望著這天的大海，試圖擺脫這一欲念。與初次來的那一年一樣，大海變幻無窮，一天一個景象，少有雷同。再說，這大海與那年看 到的相去甚遠(yuǎn)，或許，時值春華，經(jīng)常風(fēng)雨大作；或許，即使我與上次同期到達(dá)，但由于氣候不同，更為多變，致使這一帶海濱失去了懶洋洋、霧濛濛、弱不禁風(fēng)的 海面，炎夏之日，我曾目睹大海在沙灘上沉睡，微微搏動的灰藍(lán)色*胸脯一起一伏，幾乎難以覺察；或許更因為我的雙眼遵照埃爾斯蒂爾的教誨，捕捉住的恰正是往日 我故意排斥的成分，久久地凝望著第一年不善欣賞的景觀。我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起漫游的鄉(xiāng)野與附近那變幻無常、難以接近、神話般的永恒汪洋形成鮮明對 照，這在當(dāng)初曾令我那樣驚詫，如今卻已不復(fù)存在。有的日子里，大海一反常態(tài)，在我眼前似乎變成了廣闊的原野。在難得的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里，炎熱的天氣仿佛在 田野上一樣，在海面開辟了一條塵土飛揚的白色*通道，一條漁船孤帆遠(yuǎn)影，宛如鄉(xiāng)村鐘樓在海路上脫穎而出；一艘拖輪，唯見其煙囪，在遠(yuǎn)處冒著青煙，猶如一座偏 僻的工廠；而在天際，只見一個鼓起的白色*四方體，無疑是一艘帆船的遠(yuǎn)影，但看去似乎結(jié)結(jié)實實，如同石灰?guī)r，令人想起某座孤零零的建筑的向陽角，那或許是家 醫(yī)院，抑或是座學(xué)校。遇到刮風(fēng)多云的日子，風(fēng)起云涌，且不說會讓人判斷完全失誤，至少讓人第一眼會產(chǎn)生錯覺，觸發(fā)想象力的聯(lián)想幻景。色*彩對比鮮明的空間的 交替出現(xiàn)，比如田野里因不同作物遠(yuǎn)近而呈現(xiàn)的分明色*彩，高低下平，泛看黃|色*，仿佛布滿污泥的海面，擋住視野中的某條小船，以及使得船上一隊靈巧的水手看似 在收獲的堤壩與斜坡，所有這一切在暴風(fēng)雨大作的日子里，令海洋面目全非，變得如同昔日我迫不及待出游的那條可通行馬車的泥路一般多變，結(jié)實，崎嶇，擁擠。 有一次，我再也無法抵擋自己的欲|望，起床后沒有再躺下，穿好衣服，出發(fā)去安加維爾找阿爾貝蒂娜。我打算求她一直陪我到多維爾，然后，我再從那兒去費代納和 拉斯普利埃分別拜訪德·康布爾梅夫人和維爾迪蘭夫人。在我拜訪這段時間，阿爾貝蒂娜在海灘呆著等我，等到夜里，我們倆再一起返回。我乘上了地方經(jīng)營的小火 車，我曾聽過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介紹，對該地區(qū)小，火車的所有綽號了如指掌：有叫它"彎道車"的，因為車道彎彎曲曲；有叫它"老爺車"的，因為車子慢吞吞 不見朝前開；有的稱它"橫渡大西洋巨輪"，因為它鳴起汽笛來嗚嗚不停，緊催行人避開，令人膽顫心驚；有的稱它"纜索車"或"狹軌車"，實際上根本不是纜索 車，只不過車子行駛在高高的懸崖峭壁間，說它是狹軌車也不確切，但車軌倒確實只有六十公分寬；也有的喊它"巴-昂-格"，因為火車自巴爾貝克經(jīng)昂熱維爾至 格拉勒瓦斯特；還有的稱它為"摩電車"和"諾南電氣車"，因為這條鐵道屬諾曼底南部電氣車線的一部分。我在一節(jié)車廂坐了下來，整節(jié)車廂就我一個人；烈日呆 呆，車子里令人窒息；我拉下藍(lán)色*窗簾，只透進一線陽光。轉(zhuǎn)瞬間，我又看到了外祖母，她還是那副模樣，坐在我們離巴黎去巴爾貝克的那列火車上，當(dāng)時，她見我 喝起啤酒，很是生氣，實在看不下去，索性*閉上眼睛，假裝睡覺。過去，外祖父飲白蘭地酒，我外祖母就很痛心，我看了都于心不忍，可此刻，我自己卻讓她為我痛 心，不僅當(dāng)著她的面，接受他人邀請，喝起她認(rèn)為對我致命的飲料來，而且還硬要她讓我喝個痛快；更有甚者，我還借酒發(fā)火，借胸悶發(fā)作，非要她為我助興不可， 非讓她為我勸酒不可，她那副無奈屈從的形象歷歷在目，只見她默不作聲，悲觀絕望，目不忍睹。這一痛苦的回憶猶如魔杖一揮，重又把近來正喪失的靈魂歸還給 我；當(dāng)我極度渴望擁抱一位死者，雙唇因此而顫抖的時刻，我能怎樣對待羅斯蒙德呢？當(dāng)我外祖母經(jīng)受的痛苦時刻都可能出現(xiàn)在我的心頭，我的心臟因此而如此猛烈 跳動的時刻，我能對康布爾梅和維爾迪蘭家的人說些什么呢？我不能再呆在這車廂里了?；疖囉忻范骶S爾-拉-坦杜利埃爾剛停下來，我放棄了原計劃，立即下了 車。近來，梅恩維爾贏得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和非同一般的特殊名聲，因為一位經(jīng)營數(shù)家娛樂場、人稱福利老板的經(jīng)理在離梅恩維爾不遠(yuǎn)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情趣低 下，但裝飾豪華，堪與大旅館競爭的大樓，對這座大樓，下面還要介紹，實話說吧，它是有人在法蘭西海岸修建的、旨在給雅士們提供玩樂的第一家妓院。也確實僅 此一家，別無分店。當(dāng)然，任何一座海港都有妓院，但光顧的只是海員和尋花問柳之徒，看起來煞是有趣，就在古教堂附近，鴇母老臉皮厚，卻又令人肅然起敬，可 與古教堂長滿青苔的門面相比，只見她站在聲名狼藉的庭院門前，翹首等待漁船歸來。
盡管住家向市長提出抗議，但無濟于事，那座令人眼花繚亂的"娛樂"樓高高聳立，不可一世，我避開它，回到懸崖間，沿著崎嶇的小道，朝巴爾貝克方向走 去。耳邊響起山楂花的呼喚，我沒有答應(yīng)。山楂花與蘋果花頗為相似，但不象蘋果花那樣花團錦簇，山楂花嫌蘋果花過分沉甸，但也承認(rèn)這些盛產(chǎn)蘋果酒的大戶那粉 紅色*的花瓣宛如少女的肌膚般艷麗。山楂花深知自己沒有似錦繁花，但也知道，人們卻因此而更喜歡它們，那皺皺的一身白色*，足以惹人憐愛。
回到旅館時，門房交給我一封訃告，上面有戈納維爾侯爵夫婦、昂弗勒維爾子爵夫婦、貝維納爾伯爵夫婦、格蘭古爾侯爵夫婦、阿默農(nóng)古伯爵、梅恩維爾伯爵夫 人、弗朗克多伯爵夫婦、埃格勒維家出生的夏費尼伯爵夫人等人的名字，等我認(rèn)出了杜·麥斯尼爾·拉吉夏爾家出生的康布爾梅侯爵夫人和康布爾梅侯爵夫婦的姓 名，看清了死者為康布爾梅家的一位堂姊妹，名叫埃萊奧諾-歐弗拉齊-昂貝爾蒂娜·德·康布爾梅的克里克多伯爵夫人，我才好不容易明白了為何寄給我這份訃 告。在整個這一外省大家族中，列舉的名字密密麻麻，那蠅頭小字足足占了好幾行，沒有一個平民百性*，但也不見一個顯赫的爵位，可是，整個地區(qū)大小貴族的姓氏 --實為該地區(qū)所有引人注目的地名--無不以"維爾"、"古"等聲音響亮的字眼結(jié)尾，偶爾也有聲音較為沉濁的字眼（如"多"字）。他們的城堡鋪上石板瓦， 教堂涂上粗灰泥，搖搖晃晃的屋頂勉強高出建筑拱頂或主體一截，為的是飾上諾曼底燈籠式天窗或圓錐形墻筋柱頂塔，這一來，他們便自鳴得意，似乎向排列或分散 在方圓五十古里地區(qū)的所有漂亮村舍吹響了集合號角，把它們組成密集的隊形，不留任何空隙，不容外人介入，全部集中在標(biāo)有黑框的貴族姓氏密密麻麻的長方形訃 告盤上。
母親上樓回到了她的房間，一直思考著德·塞維尼夫人的一句話"我看不透想為我解悶的任何一個人的心思；他們說話遮遮掩掩，為的是不讓我想念您，這讓我 惱火"，之所以思考這句話，是因為法院首席院長勸她該解悶。首席院長對我低語道："這是帕爾馬公主。"等我看清法官指給我瞧的那位女子與公主殿下毫不相 干，內(nèi)心的恐懼便煙消云散了。由于公主曾預(yù)訂了一個房間，準(zhǔn)備從德·盧林堡夫人府上回來后在此過夜，消息傳開，弄得許多人把新來乍到的女士都當(dāng)作帕爾馬公 主--而我得到消息，剛趕緊上樓躲進頂樓，閉門不出。
我本不想孤單單獨自呆在屋里。時間還不到四點。我打發(fā)弗朗索瓦絲去找阿爾貝蒂娜。讓她上這兒來，與我共同消受黃昏后這段時間。
我以為，倘若說阿爾貝蒂娜已開始引起我永遠(yuǎn)無法打消的、痛苦的不信任感，尤其是這一懷疑已具有特殊的、特別是戈摩爾人的性*質(zhì)，那我是在撒謊。誠然，打 從這天起--并非是第一天--當(dāng)我等待時，心里總有一點兒焦慮不安。弗朗索瓦絲一走，耽擱的時間那么長，等得我頓時感到絕望。我沒有把燈打開。天色*已經(jīng)不 早了。風(fēng)刮得娛樂場的旗幟忽忽飄響。大海在漲潮，沙灘上寂靜無聲，擱在旅館前面的一架蠻族小管風(fēng)琴奏著維也納圓舞曲，在靜謐中更顯得有氣無力，仿佛一個聲 音在表現(xiàn)、拓展這一躁動不安的非真實時刻刺激神經(jīng)的空間。弗朗索瓦絲終于回來了，可就她一人。"我盡快趕回來，可她不愿馬上來，因為她覺得頭還沒梳好。要 是她不用上一個鐘頭涂脂抹粉，那她不用五分鐘就來了。這里呀，等會兒可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香料廠嘍。她要來的，還在我后面，還在鏡子前擺弄呢。我想她準(zhǔn)還 在照鏡子。"又過了很長時間，阿爾貝蒂娜才姍姍到來。不過，她這一次表現(xiàn)得歡快，溫柔，驅(qū)散了我內(nèi)心的悲傷。她告訴我（與她前幾天說的相反），她整個季節(jié) 都將呆在這里，問我能否象第一年那樣天天見面。我回答她說，眼下，我心情過分悲哀，最好正象在巴黎那樣，需要時，我會經(jīng)常遣人去找她來的。"萬一您感到難 過，心里想見我，那別猶豫，"她對我說，"派人來找我好了，我一定很快趕來，要是您不怕會在旅館引起議論，您愿意讓我呆多長時間，我都樂意。"弗朗索瓦絲 把她領(lǐng)來時，喜形于色*，每次她為我效了力，好不容易終于讓我開了心，她總是這副高興勁?？墒?，她高興，阿爾貝蒂娜本身卻沾不到一點邊，一到第二天，弗朗索 瓦絲準(zhǔn)會對我說如下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先生不該見那位小姐。她那種脾氣，我看得透透的，只會使您傷心。"送阿爾貝蒂娜時，我透過燈光明亮的餐廳，看見了 帕爾馬公主。我只瞅了她一眼，而且盡量注意不被發(fā)現(xiàn)?？晌页姓J(rèn)，在王宮禮節(jié)中，我發(fā)現(xiàn)了幾分崇高，而在蓋爾芒特府中，禮節(jié)則常令我忍俊不禁。君子們在自己 的領(lǐng)地上無處不是主人，這是一條定律，但繁文褥節(jié)使這條定律變成毫無價值的僵死習(xí)俗，比如這兒有一個習(xí)俗，王子駕到時，要求主人在自己的住所應(yīng)手執(zhí)禮帽， 表示不在自己家中，而是王子宮中的客人。然而，這種觀念，帕爾馬公主也許沒有公開流露，但在她腦中卻是根深蒂固，以致她時刻隨著場合的變化，自然而然地調(diào) 整自己的言談舉止，表明了這一觀念的存在。她用餐后起身時，把一份豐厚的小費賜給了埃梅，仿佛埃梅在此是專門侍候她的，也似乎她在離開城堡之際，酬謝特遣 來為她效勞的領(lǐng)班。她并不只施小費，而且怡然一笑，對他說了一通母親教給我的那種客套的恭維話。再客氣一點，興許還會說旅館生意興隆，諾晨底繁榮昌盛，在 世界各國中，她最喜歡的是法蘭西。又一塊硬幣從公主手中悄悄地遞給了她差人喚來的飲料總管，她儼如一位剛剛檢閱過部隊的將軍，堅持要對他表示滿意。這時， 電梯司機正過來回她的話；他照例也得到了一句好話，一個笑臉，一份小費，所有這一切都夾雜著口氣謙卑、表示勉勵的話，用以向他們表示她只不過是他們中間的 一員。面對一個對他們笑容可掬的人，埃梅、飲料總管、電梯司機和其他人都覺得，如果不報之笑臉，把嘴一直咧到耳根，那就未免失禮了，這一來，她身邊馬上簇 擁著一大群侍從，她與他們親切交談；因為在豪華的大旅館，這種姿態(tài)不同尋常，打從廣場上經(jīng)過的人們，不知道她的大名，還以為他們見到的只是巴爾貝克的一位 ?？湍?，這人不是出身卑賤，就是出于職業(yè)利益考慮（也許是位香檳酒推銷員的妻子），才與仆人們不分什么界線，不象是真正風(fēng)雅的顧客?？墒?，我卻想到了帕爾 馬的宮殿，想到了給這位公主提出的半宗教、半政治性*的種種建議，公主正在與平民百性*一起活動，仿佛不得不爭取人民的支持，以便有朝一日登基執(zhí)政；如果已經(jīng) 執(zhí)政，那就更需要支持了。
我又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可在里面，我并不孤獨。我聽到有人在舒緩柔和地彈奏舒曼的曲子。誠然，人們，甚至我們最心愛的人，偶爾會因為我們的緣故，心間充滿悲哀或悶悶不樂。然而，世間卻有一件東西擁有凡人永遠(yuǎn)不具備的加劇痛苦的能力：這就是鋼琴。
阿爾貝蒂娜讓我記下了她可能外出到女友家小住幾天的具體日期，并讓我錄下了她們的住址，萬一我哪天夜晚渴望見到她，她們住的都不甚遠(yuǎn)，可以去找。這樣 一來，為了找到她，從一個少女家到另一個少女家，自然而然就圍繞著她連成一片鮮花芳草地。我有膽量招認(rèn)，她女友中有好幾位--我當(dāng)時還不愛她--曾在這個 或那個海灘上給了我歡樂的時光。我仿佛記得，這些好心腸的年輕女友為數(shù)不是很多?？勺罱?，我又想起了她們，腦中浮現(xiàn)出她們的芳名。我數(shù)了數(shù)，僅在那季節(jié)， 就有十二位向我作出了她們脆弱的愛的表示。接著，又回想起一個名字，總共有十三位。這時，我象個孩子，殘忍地緊緊抓住這個數(shù)字不放。哎，我想起把第一位給 忘了，那是阿爾貝蒂娜，她不再排行第一，而成了第十四號了。
還是繼續(xù)按照敘述的脈絡(luò)往下講吧，我記下了阿爾貝蒂娜女友們的姓名與地址，當(dāng)她不在安加維爾的時候，我可以在她這些女友家找到她，可我本想利用這些日 子去維爾迪蘭家。再說，對不同的女人，我們的欲|望并不總是同樣強烈。在某個夜晚，我們也許怎么也離不開某個女人，可事后一兩個月時間里，她卻很少能撩得我 們心緒不寧。此外，極度的肉體疲乏過后，通常的交替因素（這里不便深入研究）往往導(dǎo)致這樣的情形，有的女人雖然在我們短暫的衰弱時刻糾纏著我們不放，但她 不過只值得我們親親她額頭而已。至于阿爾貝蒂娜，我很少與她見面，即使見面也只是在晚間，間隔時間也相當(dāng)長，可那些夜晚，則是我沒有她便無法生活的時光。 若我一時來了欲|望，可她離巴爾貝克太遠(yuǎn)，弗朗索瓦絲去不了，我便請電梯司機早點把事做完，派他去埃格勒維爾，拉索尼或圣弗里舒。他走進我的房間，可卻讓房 門大敞著，因為盡管他干起"活兒"來一絲不茍，但活計十分繁重，打從清晨五點鐘開始，每日不知要清理多少次，累得實在下不了決心費點力氣把門關(guān)上，要是向 他指出門還敞著，他便會返回去，作出最大努力，輕輕地推一推門。他具有自由職業(yè)者所不具備的獨特地民主自豪感，為數(shù)不甚多的律師、醫(yī)生、作家等自由職業(yè)者 只以"同行"相稱，而他卻以充分的理由，與我提及一位有一半工作日充當(dāng)電梯司機的服務(wù)員時，用的是只限于極少數(shù)團體之間，如科學(xué)院人士之間的相互稱謂：" 我去看看，讓我的同仁來代一下班。"為了能提高他所稱的"薪金"，他雖然具備這種自豪感，卻不會因此而拉不下面子，謝絕跑差的酬勞，弗朗索瓦絲為酬勞的事 對他極為反感："對，第一次見他，就看得出是個不知懺悔的偽君子，可后來有幾天，他客氣得簡直令人作嘔。這種人，全是貪小利的小人。"她以前張口閉口，常 罵歐拉莉是此類小人，不知將來會罵出什么災(zāi)禍來，反正她已把阿爾貝蒂娜也歸入此類，因她常見我向媽媽討些小玩藝，小飾物，贈給我那位不怎么有錢的女友，對 此，弗朗索瓦絲覺得不可饒恕，邦當(dāng)太太不就有那么一位什么家務(wù)事都包下來的女仆嘛。電梯司機很快脫下他說的那身制服，可叫我說，那明明是身號衣，接著戴上 草帽，拿起手杖，走路時注意昂首挺胸，因為他母親經(jīng)常囑咐他，千萬不要養(yǎng)成"工人"或"服務(wù)員"的舉止。由于有了書籍，科學(xué)屬于了每一個做工的，下班之 后，工人便不再為工人，同樣，多虧狹邊草帽與手套，晚間停止運送客人的電梯司機因此而有可能搖身一變，風(fēng)度翩翩，自以為象一位脫下白大褂的年輕外科大夫或 換下軍服的中士圣盧，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流人士。再說，他也并非一無雄心，二無才干，開不了電梯，把您丟在兩個樓層之間。但是，他的語言實在糟糕。他明明受 門房管理，卻稱之為"我的門房"，就象在巴黎擁有服務(wù)員所說的"私人旅館"的富翁喚看門人一模一樣，聽那口氣，我真以為他雄心勃勃呢。至于電梯司機的常用 語言，一個每天至少聽見房客喊上五十次"電梯"的人，自己卻偏說成"天梯"，實在莫名其妙。這個開電梯的，有的事真讓人惱羞成怒：無論我對他說什么，他總 是一口一個"當(dāng)然如此"或"當(dāng)然羅"，打斷我的話，仿佛我所講的再也明白不過，路人皆知，抑或想顯示他水平不凡，似乎是他引起了我在這方面的注意。我談的 事情，他明明毫未覺察，可平均兩分鐘就從嘴里冒出一個"當(dāng)然如此"或"當(dāng)然羅"，而且如此鏗鏘有力，氣得我轉(zhuǎn)而改口，提出完全相悖的論點，向他表明他一竅 不通?？墒牵业牡诙€論點與開始說的雖然絕不是一碼事，他卻仍會接過話茬，來個"當(dāng)然如此"或"當(dāng)然羅！"，仿佛這話非說不可。對他使用某些行話，我也 難以原諒，正因為是行話，如果用的是本義，那肯定恰到好處，無懈可擊，只是一旦涉及轉(zhuǎn)義，便給它們添上一種相當(dāng)愚蠢的主觀意義，比如"踏"這個動詞。他踏 自行車外出辦事，從來不用這一詞?？梢峭讲节s去辦事，沒有誤點的話，他準(zhǔn)會說："您知道我踏得多快喲"，以表示他行走如何迅速。這位電梯司機應(yīng)該說個子 矮矮的，長得五短身材，相當(dāng)丑。可每當(dāng)有人跟他提及某個身體頎長、身姿矯健的小伙子，他總不免要說："噢，對，我知道，那人的身材跟我正好一般高。"有一 天，我正等著他回話，聽到有人上了樓梯，腳步聲漸漸靠近，我迫不及待打開自己的房門，發(fā)現(xiàn)一位服務(wù)員長得象恩底彌翁一般英俊，容貌不凡，來為一位我素不相 識的夫人服務(wù)。等電梯司機來后，我對他說我多么焦急地等他回話，同時告訴他我剛才以為是他上樓呢，原來是諾曼底來的那位旅館服務(wù)員。"噢！對，我知道，" 他對我說，"這里就那么一位諾曼底人，小伙子個子跟我一般高。相貌長得也很象我，象得兩個人會弄混，他呀，簡直象我兄弟。"總之，從第一秒鐘起，他就想顯 得全都已明白，這樣一來，只要托他做什么事，他便回答："對，對，對，對，我完全明白"，說得直截了當(dāng)，聽那口吻，真是機敏靈巧，有時弄得我也對他抱有幻 想；可是，漸漸熟悉以后，人們往往就象一塊金屬，掉入了促使質(zhì)變的混合物中，眼看著一點點失去優(yōu)良品質(zhì)（時而也改變其缺陷）。我把事情向他作了交待之后， 發(fā)現(xiàn)他讓門大敞著不關(guān)，遂提醒他注意，當(dāng)心有人聽到我們的談話，他紆尊降貴，滿足我的愿望，把大敞的房門稍稍關(guān)上一點，然后又轉(zhuǎn)過身來。"這只是為了讓您 高興高興。這樓上，就我們倆，沒有別人。"話音剛落，我就聽見了一個人的聲音，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他如此冒昧，而且我看他根本不在乎，門外也一直有人來 來往往，我感到氣惱。
"噢，是隔壁的女傭人去取衣物什么的。噢，沒關(guān)系，是飲料總管在重新裝配鑰匙。沒啥，沒什么關(guān)系，您只管講好了，是我的同仁要值班了。"盡管他們每人 走動各有原因，可我的不安心情絲毫沒有減弱，仍然擔(dān)心有人竊聽了我們的談話，直到我正式下了命令，他才又去關(guān)門，可還是沒有把門關(guān)嚴(yán)，只是又推了推，要他 把門關(guān)嚴(yán)，那簡直是難乎其難，就象是一位一心想要"摩托車"的自行車手，無力再騎自行車了。"這樣，我們就絕對放心了。"我們是放心了，可放心得竟然有位 美國女人闖進門來，一邊抱歉認(rèn)錯了房間，匆匆退去。"您去給我把那位年輕姑娘接來，"我竭盡全力，咣當(dāng)一聲，自己動手把門關(guān)嚴(yán)，對他說，"您記牢：她叫阿 爾貝蒂娜·西莫內(nèi)。這信封上也寫著。您只要對她說是我叫送來的就行了。"為了給他打氣，自己又不至于太掉價，我緊接著添了一句："她一定會很樂意來 的。""當(dāng)然如此！""噢，不，她肯定不會打心眼里情愿來。從貝納維爾到這里，太不方便了。""我明白！"
"您讓她跟您一起來。""對，對，對，對，我完全明白，"他回答道，口氣還是那斬釘截鐵，精明強干，可這早就不能給我什么"好印象"了，因為已給我看 透，這差不多是個木頭人在說話，直截了當(dāng)?shù)耐獗硐卵谏w了幾多糊涂與愚蠢。"您什么時候能回到這里？""我甭會耽擱多久，"電梯司機答道，他簡直把貝里茲規(guī) 定的關(guān)于避免重復(fù)否定的規(guī)則運用到了極端的地步，一概用"甭"代替"不"。"我現(xiàn)在完全可以脫身走了。剛才，還取消了任何人外出呢，因為中午有個沙龍聚 會，二十個人用餐。今天下午，本該輪到我外出的?？涩F(xiàn)在只能傍晚時出去一會。我騎自行車去。這樣，來去就快了。"一個小時后，他回來向我稟報："先生等了 很久吧，可那位小姐沒跟我上來，她現(xiàn)在樓下。""?。≈x謝，門房不會生我的氣吧？"
"保爾先生？他連我到哪兒去了就甭知道。掌門的頭也都一聲沒吭。"可有一次，我關(guān)照他說："您無論如何要把她接來。"他微笑著對我答道："您知道，我沒有找著她。她甭在那兒。
我又甭能多耽擱時間；我害怕象我那位同仁一樣，被旅館'派走了'（envoye）。［實際上是指"辭去了"（renvoye），因為電梯司機說"回去 了"（ren－trer），實際上是指"進去了"（entrer），說"我可要回班去了"，指的是初次上班，來回互補，若是涉及自己，則是為了粉飾，若是 針對別人，恐怕就是含沙射影，別有用心了。"我知道他被'派走了'（envoye）"，故意取消"r"，實際上是指被"辭去了"（ren－voye）。］ 他微笑并非出于惡意，而是由于不好意思。他以為開個玩笑，就可以減輕過錯。出下同樣原因，要是他說"您知道，我沒有找著她"，他并不是他認(rèn)為我真的已經(jīng)知 道。事實相反，他料定我還不知道，所以特別害怕。因此，他說"您知道"這話，為的只是避免他開口向我稟報時自己將經(jīng)受的極度痛苦。對那些被我們抓住了過 錯，便張嘴傻笑的人，誰也不會大動肝火。他們?nèi)绱伺e動，并不是他們在嘲弄什么，而是擔(dān)心我們不滿意。讓我們對所有那些傻笑的人大發(fā)慈悲，平心靜氣吧。電梯 司機局促不安，好似真的疾病發(fā)作，不僅臉憋得通紅，象中了風(fēng)，而且說話也愈發(fā)糟糕，猝然變得俗不可耐。他最后終于開口，向我解釋阿爾貝蒂娜不在埃格勒維 爾，要到九點鐘才回來，要是她"有時"（意思是說"萬一"）早點回來的話，那可給她捎個口信，她無論如何會在凌晨一點之前趕到我房間。
應(yīng)當(dāng)承認(rèn)，這天晚上，我那一冷酷的疑心尚未徹底形成。噢，不，還是馬上挑明了說吧，盡管事情幾個星期后才發(fā)生，可戈達(dá)爾的一句話卻引起了我滿腹狐疑。 那一天，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本想拉我去安加維爾的娛樂場，說來也巧，電氣火車恰在安加維爾出了故障，修復(fù)需要一段時間，我在那兒耽擱住了，要不，還不會 在娛樂場與她們相遇呢（我本欲去拜訪維爾迪蘭夫人，她已多次邀請我）。我等著排除故障，不耐煩地來回踱步，突然迎面撞見了來安加維爾巡診的戈達(dá)爾大夫。我 一時猶豫，不愿啟齒向他問候，因為我給他去過信，他從未回復(fù)過。不過，表示友好的方式，每個人不盡相同。戈達(dá)爾不受上流社會人士一成不變的處世之道的教育 所束縛，心地很善良，但不為世人所知，盡遭非議，直到有一天機會來臨，才得以表露。他深表歉意，說我的去信全已收悉，并把我來此地的消息告訴了維爾迪蘭夫 婦，他們十分渴望與我見面，同時，他也請我去他們家看看。他甚至當(dāng)晚就想領(lǐng)我去，因他將乘地方經(jīng)營的小火車到維爾迪蘭家用晚餐。由于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且 需要相當(dāng)時間故障才能排除，他也還要等一會才乘車，所以，我拉他進了一個小娛樂場，記得初次抵達(dá)此地的那個晚上，這些小娛樂場在我眼里顯得多么凄涼，如今 里面熱鬧非凡，因為男伴少，少女們干脆自己結(jié)伴而舞，正在縱情歡跳。安德烈滑步來到我的身邊，我打算等會隨戈達(dá)爾去維爾迪蘭家，可我正要張口謝絕安德烈的 邀請時，心間突然涌起極為強烈的欲|望，想留下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原因是我剛剛聽到了她的朗笑聲。這聲朗笑旋即令人聯(lián)想到粉紅的雙唇，芳香的口腔，從那里 摩擦發(fā)出的笑聲，散發(fā)出象老鸛草一樣濃烈、性*感、直露的香氣，似乎帶著若干十可掂出份量、富于刺激性*的神秘粒子。
我素昧平生的少女中有一位彈奏起鋼琴，安德烈請阿貝爾蒂娜與她跳舞。置身這個小巧玲瓏的娛樂場，想到要留下與這些少女呆在一起，心中樂滋滋的，我讓戈 達(dá)爾注意，看她們跳得多么優(yōu)美翩躚?？墒?，他卻從醫(yī)生的特有觀點出發(fā)，一副缺乏教養(yǎng)的模樣，雖然肯定看見我問候了這些年輕姑娘，可根本不在乎我與她們是老 相識，對我回答道："是的，可做父母的讓女兒們?nèi)旧线@種習(xí)慣，太輕率了。反正我決不會讓自己的女兒涉足這等場所。她們一個個長得至少都漂亮吧？我看不清她 們的容貌。噢，瞧，"他向我指著緊緊摟抱在一起，翩翩跳著華爾茲舞的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繼續(xù)說道："我忘了戴眼鏡，看不太清楚，可她倆肯定興致勃勃。人 們都不太了解，女人們主要是通過－乳－房感受快樂的。瞧，她倆的－乳－房整個兒都碰在一起了。"果然，安德烈和阿爾貝蒂娜的－乳－房之間一直未停止接觸。我不知她們是 否聽到了什么或揣摩出戈達(dá)爾的想法，只見她們彼此稍稍分開一點，但仍繼續(xù)跳舞。這時，安德烈對阿爾貝蒂娜說了句話，阿爾貝蒂娜報以一笑，與我方才聽到的那 聲朗笑同樣強烈而又深沉。然而，這一次的笑聲給我?guī)淼募妬y思緒，于我是殘酷的；阿爾貝蒂娜仿佛用這笑聲向她表示并讓她領(lǐng)略到其中某種婬*蕩而神秘的震顫。 它仿佛一次盛況空前的聚會前奏或尾聲的和弦，不絕于耳。我與戈達(dá)爾走開了，一路與他交談，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只是偶爾想起剛剛目睹的一幕。這并非因為戈 達(dá)爾的談話引人入勝。恰恰相反，此時此刻，他的話變得甚至有點兒刺耳，原來我們剛剛看見了杜布爾邦大夫，可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杜布爾邦大夫是從巴爾貝克海灣 彼岸來此逗留一段時日的，他在那一帶，找他看病的人為數(shù)眾多。然而，盡管戈達(dá)爾一貫聲稱假期不行醫(yī)，可打心眼里希望在這片海濱招徠一批尊貴的顧客，而杜布 爾邦對此是個障礙。當(dāng)然，巴爾貝克的醫(yī)生不可能礙戈達(dá)爾的事。只不過，這位大夫極為盡心盡責(zé)，無所不通，凡求醫(yī)上門，哪怕為的是皮膚發(fā)癢之類的區(qū)區(qū)小病， 他也必定不厭其煩，當(dāng)即對癥下藥，囑托您用藥膏、洗劑還是搽劑。拿瑪麗·希內(nèi)斯特的漂亮話來說，他呀，都能使傷口、瘡口"陶醉"。不過，他并無顯赫名聲。 他也確實給戈達(dá)爾惹過一次小麻煩。自從決計用教授職位換取一個專事醫(yī)療的職位之后，戈達(dá)爾專攻毒劑科。毒劑，危險的醫(yī)學(xué)發(fā)明，倒幫了藥劑師的大忙，標(biāo)簽得 以翻新，凡藥品一概標(biāo)以無毒，一反類似毒|品的功效，甚至還標(biāo)以解毒字樣。時髦的廣告而已；標(biāo)簽下方勉勉強強印上一行文字，勸君放心，藥品業(yè)經(jīng)仔細(xì)消毒，然 而字跡模糊難辨，仿佛是原先的使用說明尚未抹凈留下的微痕。毒劑還用于給病人吃定心丸，病人得知自己全身癱瘓只不過是中毒反應(yīng)所致，豈不非常高興。然而， 有一位大公，來巴爾貝克過了幾天，一只眼睛腫得不成了樣子，他差人請來戈達(dá)爾。為了換取幾張面值一百法郎的鈔票（如數(shù)量小，教授就不多費神了），戈達(dá)爾把 炎癥的原因歸結(jié)于中毒，開了解毒藥。眼睛卻沒有消腫，大公不得已找了巴爾貝克那位普通大夫，大夫沒過五分鐘，從他眼里取出了一粒塵土。第二天，眼睛就全消 腫了。還有一位更為危險的對手，此人專治神經(jīng)的疾病，名聲響噹噹。他臉膛紅潤，性*格開朗，盡管常與神經(jīng)不正常者打交道，但身心仍不失健康，他總是爽朗大 笑，向病人道聲"日安"或說聲"再見"，以讓病人放下心來，需要時也不惜動用那雙強健有力的手臂，給病人強行套上緊身病服。然而，一旦在交際場合與他交 談，無論議論政治還是漫談文學(xué)，他總是和藹可親，聚精會神地洗耳恭聽，那神態(tài)仿佛在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從不匆忙下結(jié)論，似乎是在診病。但是，無論他 醫(yī)術(shù)有多高明，充其量不過是位?？漆t(yī)生。因此，戈達(dá)爾的氣全都沖著杜布爾邦身上去撒。過了片刻，我想急著回去，便離開了維爾迪蘭的教授朋友，答應(yīng)下一次一 定去看望他們。
他對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的那番議論給我造成的痛苦是巨大的，但這極度的痛苦，我當(dāng)時并未立即感受到，就象是毒|品，要等到一定時間才會起作用。
電梯司機去找阿爾貝蒂娜的那天晚上，盡管他又是保證又是發(fā)誓，她還是沒有來。誠然，在愛情方面，一個人的魅力所起的作用往往不及類似"不，今晚我沒有 空"這樣的話。若與朋友打交道，誰也不在意這種話；整個晚會上，一直都高高興興的，某個影像早已丟諸腦后?？删驮诖丝蹋@張影像浸泡在必不可少的混合液 里；一回家，便看到了底片，底片業(yè)已沖洗，極為清晰。于是，人們發(fā)現(xiàn)，今日的人生再也不同于昨夜，可白白棄絕，因為即使還象往日一樣，死亡并不可怕，但離 別卻想也不敢再想。
再說，凌晨一點（電梯司機規(guī)定的時間）已過，從三點鐘起，我再也不象往日那樣，因感到她露面的可能性*減少而痛苦。我確信她再也不會來了，這反倒給我心 頭帶來了徹底的安寧，送來了涼爽；這一夜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夜，以往有過多少夜晚，我不是也沒見她面嘛，我借以自我解脫的，正是這一想法。于是，第二天或 別的日子再與她相見的念頭清晰地顯現(xiàn)在這一業(yè)被接受的虛無之上，變得溫馨甜蜜。在那等待的夜晚，焦急的心情有時實際上是服下的某片藥所起的作用造成的，然 而，經(jīng)受痛苦的人卻誤以為心緒不寧，是因為她遲遲不來所致。在這種情況下，情愛的萌生恰如某些神經(jīng)疾病，往往由于對某人病痛的錯誤解釋而造成。既然解釋出 了差距，糾正也無濟于事，至少對愛情來說是如此，因為這一情感（不管什么原因）永遠(yuǎn)都是錯誤的。
翌日，阿爾貝蒂娜給我來信，說她剛回埃格勒維爾，自然沒有及時看到我的便信，并說如我允許，晚上就來看我，可從她來信的字里行間，就象有一次她在電話 中對我所說的話背后，我似乎感覺到隱藏著她的種種樂趣，藏匿著她愛之甚于愛我的人兒。我再一次充滿痛苦的好奇心，心神不安，急于了解清楚她究竟干了些什 么，同時，內(nèi)心始終懷有的潛在的情愛擾得我心潮難平；我一時險些以為這一愛心將把我和阿爾貝蒂娜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然而它只滿足于在原地震蕩，直到震蕩徹底消 失，尚未啟動。
初次在巴爾貝克逗留期間，我看錯了--也許安德烈和我一樣--阿爾貝蒂娜的性*格。我以為她性*格輕浮，可卻不知縱然再三懇求，也難以挽留住她，讓她放棄 某次游園會，某次騎驢漫游或某次野餐。第二次來巴爾貝克后，我懷疑輕浮只是表象而已，游園會也不過是個借口，要不，純屬編造。形形色*色*的偽裝后面，發(fā)生了 下文將要敘述的事情（我耳聞了在玻璃窗這一邊目睹的一切，可玻璃模糊不清，我怎么也弄不明白那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阿爾貝蒂娜口口聲聲向我保證，說對我充 滿最為熾熱的情愛。此時，她正看著時間，因為她該去拜訪一位夫人了，據(jù)說這位夫人每天都于五點鐘在安弗爾維爾接待來訪。我受疑慮的折磨，再說身體也確實感 到不舒服，于是要求、懇求阿爾貝蒂娜留在我身邊。繼續(xù)留下，這絕對不行（她甚至還只能呆五分鐘），因為這會惹那位夫人生氣的，那位太太生來不太好客，容易 動氣，拿阿爾貝蒂娜的話說，還令人厭倦。"可是，錯過一次拜訪，完全可以嘛。""不行，我姨母教我為人首先要講究禮節(jié)。""可我卻常見您失禮。""這呀， 可不是一碼事，那位太太會責(zé)怪我的，會弄得我和姨母鬧別扭。我跟她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那么和諧了。她堅持要我去看望那位太太一次。""可她不是天天都接待客人 嘛。"這一次。阿爾貝蒂娜感到自己"前言不搭后語"、馬上改變了理由。"她每天接待，這不錯?？山裉?，我約了一些女友上她家去。人多了不會感到怎么厭 倦。""阿爾貝蒂娜，為了避免單獨去拜訪會感到厭倦，您都忍心看著我生病、痛苦，把我孤零零一人拋下，既然如此，看來您喜歡的不是我，而是那位太太和您的 女友？""拜訪厭煩不厭煩，我無所謂。可我是出于對她們的忠誠。我要用我的馬車把她們接回來。不然，她們就沒有別的交通工具了。"我提醒阿爾貝蒂娜，安弗 爾維爾一直到晚上十點都有火車。"這是真的，可是，您知道，主人有可能會留我們吃晚飯。她十分好客。""那您就謝絕好了。""我這還會惹我姨母生氣 的。""要不，您可以吃晚飯，可也誤不了十點鐘的火車。""時間太滿打滿算了。""照這么說，我絕對不可能到城里吃晚飯，然后再乘火車回來羅。噢，阿爾貝 蒂娜，我們就簡簡單單，干脆兩全其美：我覺得新鮮空氣對我身體有益；您嘛又無論如何舍不下那位夫人，那我就陪您到安弗爾維爾。什么也別擔(dān)心，我不會闖進伊 麗莎白塔（那位夫人的別墅），我既不見那位夫人，也不見您的好友。"阿爾貝蒂娜臉色*驟變，仿佛被狠狠揍了一下，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她說海水浴對她身體不起效 果。"我陪您走一趟，讓您煩嗎？"
"您怎么能說這種話呢，您完全清楚，跟您外出，是我莫大的快樂。"終于猛地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既然我們一起漫步，"她對我說，"為何不去巴 爾貝克海灣的對岸走走呢，我們倆一起吃晚飯。那該多美呀！其實，那邊海岸景色*要優(yōu)美得多。我對安弗爾維爾及其一切已經(jīng)開始厭倦，這一個個偏僻的小地方，千 篇一律，總是一片墨綠色*。""可要是您不去看望她，您姨母的那位朋友會生氣的。""噯，她氣總會消的。""不，不該惹人生氣。""可是，她可能都意識不 到，她天天接待來客；無論我明天去，后天去，還是一個星期后去，或半個月后去，都不礙事。""那您的那些女友呢？""她們甩我甩得夠多了。這會輪到我 了。""可您建議我到對岸去，那邊九點鐘后就沒有火車了。""噯，多了不起的困難喲！九點鐘，正合適不過。再說，什么時候都不該讓返回的問題擋住了。到時 總會找到馬車、自行車什么的，實在沒有，還有兩只腳呢。""既然您去，肯定會找到的，阿爾貝蒂娜！安弗爾維爾這一帶，小樹林療養(yǎng)地一片緊挨一片，真的?？?那……那一帶，就不是一回事了。""即使到那一帶去，我也保準(zhǔn)能把您平平安安領(lǐng)回來。"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為我而放棄了原先安排妥當(dāng)?shù)氖?，只是不愿對我?說而已，這準(zhǔn)會造成某個人跟我剛才那般痛苦。眼看她本想做的事情無法如愿以償，因為我堅持要陪著她，所以，她干脆放棄。她知道事情并非無可挽回。因為正如 所有在生活中擁有多種現(xiàn)實的女人，她掌握著永不動搖的基礎(chǔ)：疑心與嫉妒。誠然，她并不想方設(shè)法激起疑心與嫉妒，事實上，恰恰相反。可戀人往往那么多疑，很 快嗅出了謊言。正因為如此，并不比別的女人更正派的阿爾貝蒂娜也憑經(jīng)驗知道（卻毫未覺察到這是嫉妒心的功績）準(zhǔn)能再與某晚被她拋下的人重逢。她為了我而甩 掉的人會因此而悲痛，也因此而會更加愛她（阿爾貝蒂娜并不知道是為此原因），而且為了避免繼續(xù)經(jīng)受痛苦，那人會象我一樣，主動與她重修舊好?？墒?，我既不 愿造成他人痛苦，也不愿自尋煩惱，更不愿踏上那條四處探聽，不擇手段，沒完沒了地監(jiān)視他人的可怕道路。"不，阿爾貝蒂娜，我不愿掃您的興，到安弗爾維爾您 那位夫人那兒去吧，或者干脆到那個假借其名的人家里去，我都無所謂。我不與您一起去，其真正的原因，是您打心眼里不樂意我去，是您并非心甘情愿想跟我一起 漫游，證據(jù)便是您說話自相矛盾，足有五次之多，卻絲毫也沒有意識到。"可憐的阿爾貝蒂娜擔(dān)心她自己尚未覺察到的那些自相矛盾的話比較嚴(yán)重。她實在弄不清楚 到底撒了什么謊："我說話自相矛盾，這很可能。海風(fēng)奪走了我的一切神志，我腦子糊里糊涂的。我總是混淆別人的名字，把這個人說成那個人。"此刻（這向我表 明了她現(xiàn)在已無必要說些中聽的話，以讓我相信她），我聽著這番自供詞，感覺到某個傷口在作痛，實際上，她自供的那件事情我只不過略有猜測而已。"那好，得 了，我走，"她聲調(diào)凄慘地說，但并沒有忘了看看表，以便弄清楚去看望那一位時間是否遲了，因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給她提供了不留下與我共同消受夜晚時光的借口。" 您太壞了。我改變了整個計劃，為的是能和您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明明是您自己不樂意，卻譴責(zé)我撒謊。我至今還從來沒見過您這么心狠。大海會給我收尸的。我 從今之后再也不見您了。（盡管我肯定她第二天會再來，而且她也確實來了，可聽了這番話，我的心還是怦怦直跳。）我葬身大海，我投海去。""象薩福一 樣。""還侮辱我；您不僅懷疑我說的，而且對我做的也起疑心。""可是，我的小寶貝，我不是存心的，我向您發(fā)誓，您知道薩福確實投過海。""是存心的，肯 定是，您對我一點也不信任。"她見座鐘上離整點只差二十分鐘了，擔(dān)心誤事，便選擇了最為簡短的告別方式（第二天來看我時，她對此表示歉意；這天，那人十有 八九沒有空暇），一邊高喊著"永別了"，快步跑去，一副悲痛欲絕的神態(tài)。也許她真的感到悲痛呢。她盡管知道此時表演得比我出色*，相比較而言，她對自己要比 我對她更為嚴(yán)厲，同時也更寬容，但她說不定確實擔(dān)心她以如此方式離我而去，我從今之后會再也不愿接待她。然而，我相信她依戀的是我，氣得另一個人比我還更 嫉妒。
幾天后在巴爾貝克，我們正在娛樂場的舞廳，布洛克的妹妹和表妹走了進來，她倆都已出落得很漂亮，可由于我那些女友的關(guān)系，我跟她倆見面已經(jīng)從不打招 呼，其原因大家都知道，年紀(jì)較輕的那位表妹一直與在我初次逗留期間她結(jié)識的那位女演員一起生活。安德烈對此含沙射影，低聲對我說："噢！關(guān)于這事呀，我與 阿爾貝蒂娜看法一致，再也沒有比這種事更讓我們倆厭惡的了。"至于阿爾貝蒂娜，她當(dāng)時與我坐在長沙發(fā)上，正要開口與我交談，一見那兩位傷風(fēng)敗俗的姑娘，馬 上扭過身去?？墒?，我卻覺察到，在布洛克小姐與她表妹出現(xiàn)之時，當(dāng)我的女友還未轉(zhuǎn)身之前，她的雙眼里閃過了那種猛烈而又深沉的關(guān)注的目光，這目光往往給愛 惡作劇的少女臉上平添嚴(yán)肅、甚至凝重的神色*，轉(zhuǎn)而顯得楚楚憂傷。不過，阿爾貝蒂娜旋即向我投來目光，那目光仍然直勾勾的，一片迷惘。布洛克小姐與她表妹咯 咯大笑，繼又不甚適宜地怪喊怪叫了一陣之后，終于離去了，我問阿爾貝蒂娜那位金發(fā)少女（女演員的朋友）是否前一天在花車賽中獲獎的那一位。"??！我不知 道，"阿爾貝蒂娜回答道，"有一位頭發(fā)是金色*的？我告訴您吧，我對她們不太感興趣，我從來就沒看她倆一眼。真有一位頭發(fā)是金色*的？"她以探詢而又超脫的神 態(tài)問她的三位女友？阿爾貝蒂娜每天在海堤不管與何人相遇，總要細(xì)細(xì)打量一番，現(xiàn)在卻如此無知，實在太過分，不可能不是裝的。"她們好象也不多瞧我們。"我 對阿爾貝蒂娜說。我說這話，也許是出于假設(shè)，不過當(dāng)時并非有意識這樣設(shè)想，如果阿爾貝蒂娜喜愛女人，那我的目的在于消除她的一切遺憾，向她指明她絲毫沒有 引起那兩個女人的注意，因此按一般情理來說，即使是邪惡至極的女人，也不該打素不相識的年輕姑娘的主意。"她們也沒瞧我們？"她漫不經(jīng)心地反問道，"可她 們是一個勁地瞧。""您不可能知道，"我對她說，"您背著她們呢。""噯，還有這呢？"她回答我說，向我指了指嵌在我們對面墻上的一面大鏡子，在這之前， 我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通過這面鏡子，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我女友與我說話時，為何總是不停地凝起她那兩只惶惑不安的漂亮眼睛。
自從戈達(dá)爾與我踏進安加維爾小娛樂場的那天起，盡管我并不贊同他發(fā)表的高見，可在我眼里，阿爾貝蒂娜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阿爾貝蒂娜了；我一看到她，心 里就動火。我自己也完全變了樣，就象她在我看來也已經(jīng)變得判若兩人。我不再真心實意愿她好；我當(dāng)著她的面奚落她，出言不遜傷害她，即使她不在場，只要可能 傳到她的耳朵，我也不放過。不過，也有休戰(zhàn)的時候。有一天，我獲悉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雙雙接受了埃爾斯蒂爾家的邀請。我出其不意，趕到埃爾斯蒂爾府上，可 萬萬沒有想到，她們是為了在返回的路上，可以象放學(xué)歸來的學(xué)生那樣，肆無忌憚地以作踐行為不端的少女取樂，從中獲得少女們那令我痛心、不可明言的樂趣，才 事先沒有跟我透風(fēng)，深怕我礙了她們的事，剝奪了阿爾貝蒂娜指望得到的歡樂。在埃爾斯蒂爾家，我只找到了安德烈。原來阿爾貝蒂娜選定的是另一個日子，那一 天，她姨母有可能也要去埃爾斯蒂爾府上。于是，我在琢磨，戈達(dá)爾十有八九錯了，只有安德烈一人在場，女友并不在身邊，這促使我產(chǎn)生了良好的印象，并不斷加 深，心中對阿爾貝蒂娜抱有較為溫馨的情思。然而，好感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就象身體嬌弱的人，體質(zhì)很虛。健康的日子長久不了，一有個頭疼腦熱，便又馬上病倒。 阿爾貝蒂娜總唆使安德烈去參加一些社交場中的游戲，雖然并不特別過分，但也許并非完全無傷大雅；我對此總是犯疑，心里感到痛苦，最后總算消除了疑心?？蓜?剛平靜下來，疑心病遂又以另一種形式復(fù)發(fā)了。我剛發(fā)現(xiàn)安德烈以其獨特的翩翩風(fēng)姿，溫情脈脈地把腦袋倚在阿爾貝蒂娜肩頭，半閉著雙眼，吻著她的頸脖；疑心病 的復(fù)發(fā)，有時還因為她倆暗送秋波；或因為有人親眼看見她倆雙雙去海上游泳，無意中說了句什么，這些說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象平常在周圍空氣中飄忽的無 數(shù)細(xì)菌，人們每天大都在吸收，可無害于健康，性*情也不會因此而變壞，然而對天生易受感染的人來說，就是致病的因素，導(dǎo)致痛苦的淵藪。有時，哪怕我沒有見到 阿爾貝蒂娜，也無人跟我提及她，我記憶中也常常浮現(xiàn)出阿爾貝蒂娜倚靠在希塞爾身旁的姿態(tài)，那時，我覺得這姿態(tài)天真無邪；可現(xiàn)在，它足以擾亂我內(nèi)心得以恢復(fù) 的平靜，我甚至再也沒有必要到戶外去呼吸有害的病菌，就可以象戈達(dá)爾所說，自我中毒。于是，我想起了我所聽到的有關(guān)斯萬對奧黛特的愛，以及他一生中如何一 直被玩弄的種種情況。說實在的，如果說我心甘情愿回想這些事，那是因為回憶，因為單憑他人的介紹，我對斯萬夫人的牌性*形成的固執(zhí)看法，造成了種種假設(shè)，使 我漸漸地組合起阿爾貝蒂娜的整個性*格，對我無法全部駕馭的那人的一生的各個階段作出痛苦的解釋。別人的種種傳聞起了推波作瀾的作用，致使我在以后的日子 里，想象力總被假設(shè)占了上風(fēng)，猜度阿爾貝蒂娜并不是個好姑娘，可能跟從前的娼妓沒有區(qū)別，不講道德，慣于欺騙，同時，我也常常設(shè)想萬一我真的鐘情于她，等 待著我的命運將是何等痛苦。
一天，我們在大旅館前面的海堤上聚會，我沖著阿爾貝蒂娜說了一通話，特別嚴(yán)厲，也特別傷人，羅斯蒙德聽罷，馬上說道："啊！您對她都變了，以前，一切 全都是為了她，她牽著您走，可現(xiàn)在，她扔給狗吃都不配了。"當(dāng)時，為了更加突出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態(tài)度，我對安德烈百般討好，千般殷勤，即使她也染有同一惡 癖，那在我看來也比較容易寬恕一些，因為當(dāng)我們發(fā)現(xiàn)兩匹駿馬拉著德·康布爾梅夫人的四輪馬車，疾步出現(xiàn)在與我們所在的海堤拐彎處成直角的馬路上時，安德烈 的神情顯得痛苦而又憂郁。此刻，法院首席院長正朝我們走來，可一認(rèn)出馬車，旋即跳閃開去，以免我們這圈子人看見他；接著，當(dāng)他覺得侯爵夫人的目光差不多要 與他相遇的瞬間，摘下了帽子，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可是，馬車并不象開始那架勢，繼續(xù)朝"海街"行駛，而是消失在旅館的大門后。足足過了十分鐘，電梯司機 氣喘吁吁，趕來向我稟報：是卡芒貝爾①侯爵夫人來這里看望先生。我上樓到您房間，又到閱覽室找，沒有找著先生。幸虧我多了個心眼，朝海灘上瞧了瞧。"他話 音剛落，侯爵夫人便朝我款款而來，身后跟著她兒媳婦和一位十分拘泥虛禮的先生，她十有八九是在附近觀看了一場日戲或參加了某個茶會后順便來看看，只見她弓 著腰，雖是衰老的重負(fù)所致，更是身上壓著數(shù)不勝數(shù)的奢華飾物的緣故，她自以為這樣渾身琳瑯滿目，可倍顯可愛，更符合自己身分，既然來看望人家，就要盡可能 顯得"穿戴"不凡。總之，康布爾梅家里的人往往這樣"突如其來"，出現(xiàn)在旅館，從前，我外祖母對此害怕極了，總執(zhí)意不要讓勒格朗丹知道我們可能要去巴爾貝 克。媽媽每每嘲笑這種不必要的擔(dān)心，認(rèn)為不可能會出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偏偏出了麻煩，不過是通過其他途徑，勒格朗丹與此毫無瓜葛。
"要是我不打擾您的話，我能留下嗎？"阿爾貝蒂娜問我道（由于我剛才沖她說了一通刻薄的話，她眼里還噙著幾滴淚水，我卻視而不見，但并非幸災(zāi)樂 禍），"我有點事要跟您談?wù)劇?一只頂端別著藍(lán)寶石飾針的羽毛帽隨意頂在德·康布爾梅夫人的那頭假發(fā)上，宛如一種象征，炫耀必不可少，但卻顯得自命不凡， 至于放置什么地方，并不重要，總而言之，其風(fēng)雅之舉，純系習(xí)俗要求，不過那頂帽子頂在那兒一動不動，也實在多此一舉。盡管天氣悶熱，這位和藹可親的太太仍 身披一件黑如煤玉的短斗篷，外加一條白鼬皮長披肩，這副裝束似乎并不是與天氣冷熱相適應(yīng)，而是為了合乎禮儀特征。德·康布爾梅夫人胸前還佩戴著一枚男爵夫 人紋章，連著一根飾鏈。垂掛著，看似胸前掛著十字架。那位先生是巴黎的一位名律師，出身于名門望族，來康布爾梅府上小住三日。他是這類人，職業(yè)上是行家里 手，以致對自己的職業(yè)都有些瞧不起，比如他們會說："我知道我辯護得很好，可正因為如此，我覺得辯護再也無味"；或者會說："干這事，我已經(jīng)毫無興趣；我 知道自己干得很好。"他們天生聰慧，富有藝術(shù)鑒賞力，正當(dāng)年富力強，功成名就，腰纏萬貫，看到自己渾身閃爍著"聰明"的天性*和"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且得到同 行的承認(rèn)，這種天性*與氣質(zhì)同時也賦予了他們一定的情趣和鑒賞力。他們酷愛繪畫作品，但愛的并不是真正偉大的藝術(shù)家的杰作，而是眾人矚目的藝術(shù)家的作品，他 們不惜花費從業(yè)所得的巨額收入，重金購買后者的畫作。勒西達(dá)內(nèi)就是康布爾梅的這位好友中意的藝術(shù)家，再說，此人也很讓人愉悅。他談起書來滔滔不絕，可談的 并非名副其實的大師名作，而是自封大師者的著作。這位愛書者唯有一個讓人討厭的缺陷，那就是常常運用某些現(xiàn)成的套話，如"就大多數(shù)而言"等等，這就給他意 欲表達(dá)的事物造成大而不全的印象。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她是趁朋友們在巴爾貝克附近舉辦日場音樂會的機會來看望我的，以兌現(xiàn)給羅貝爾·德·圣盧許過的 諾言。"您知道，他肯定很快就要來此地逗留數(shù)日。他舅舅夏呂斯現(xiàn)正在堂妹盧森堡公爵夫人府上度假，德·圣盧先生準(zhǔn)會乘機去向姨母問個好，同時去看看他從前 所在的部隊，在團隊時，他很受人喜愛，備受敬重。我們常常接待軍官，他們跟我們談起他時，總是贊不絕口。要是你們倆能來費代納為我們助興，那該多好呀。" 我向她介紹了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德·康布爾梅夫人把我們的姓名一一告訴了她兒媳婦。小媳婦對費代納周圍那些不得不常打交道的小貴族們向來冷若冰霜，唯 恐與他們在一起丟臉，但對我卻一反常態(tài)，笑盈盈地朝我伸過手來，仿佛面對羅貝爾·德·圣盧的朋友，她就心里踏實，高興；似乎精于社交之道，但藏而不露的 德·圣盧早已向她透露過，我與蓋爾芒特家族的人過從甚密。就這樣，德·康布爾梅夫人與她婆婆相反，為人有兩套天地之別的禮儀。若通過她兄弟勒格朗丹與她結(jié) 識，那對我持有前一種態(tài)度已經(jīng)綽綽有余了，冷冰冰的，叫人無法忍受；可對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朋好友，她唯恐微笑得還不夠。旅館里用于接待來訪的場所，最合適 的莫過于閱覽室，這場所往日是那么可怕，如今，我每日出入有十次之多，來去自由，如主人一般，就象那些病情還不甚嚴(yán)重的瘋?cè)?，在瘋?cè)嗽宏P(guān)得日子長了，久而 久之，醫(yī)生就把大門的鑰匙交給了他們掌管。為此，我向德·康布爾梅夫人表示愿意領(lǐng)她到閱覽室坐坐。由于這地方再也不會引起我的膽怯，所以對我來說，其魅力 也已蕩然無存，物換星移，如同人面多變。我向她提出這一建議時，可謂心安理得。可是，她一口謝絕了，寧愿呆在外面，于是，我們?nèi)悸短熳诼灭^的平臺上。 我在平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本德·塞維尼夫人的書，小心收了起來，這書，準(zhǔn)是媽媽聽說有人前來拜訪我，便匆匆躲避，沒有來得及拿走的。媽媽與我外祖母一樣，對外人 如此蜂擁而至感到懼怕，擔(dān)心身陷重圍，再也無法脫身，往往倉皇溜之大吉，逗得我父親和我對她大加嘲笑。德·康布爾梅夫人手執(zhí)陽傘把，傘把上掛著好幾個繡花 小包，一個是雜物袋，另一只是飾金錢包，垂掛著縷縷石榴紅線，還有一塊手絹。我覺得她還是把這些玩藝兒擱在椅子上更妥；可我又感到，若請她放棄進行鄉(xiāng)村巡 視和神圣的社交活動時隨身攜帶的這些飾物，恐怕有失禮儀，也白費氣力。我們凝望著平靜的大海，海面上海鷗飛翔，密密麻麻的，宛如白色*的花冠。由于社交閑談 和取悅于人的愿望把我們降低到普普通通的"中音區(qū)"水平，我們往往不是憑借我們自己意識不到的優(yōu)秀品質(zhì)讓人喜歡，而是自以為應(yīng)當(dāng)受到身邊人的賞識，以此討 人喜歡，就這樣，我自然而然地與勒格朗丹家出生的德·康布爾梅夫人交談起來，說話的方式可能與她兄弟如出一轍。我談到海鷗時說："它們一動不動，潔白潔白 的，宛若睡蓮。"確實，海鷗仿佛為漣漣海波提供了一個毫無生氣的目標(biāo)，任其擺布，以至于海波倒在連續(xù)不斷的起伏中，與海鷗形成鮮明對照，似乎在某個意厚的 推動下，獲得了勃勃生機。享有亡夫遺產(chǎn)的侯爵夫人不知疲倦地贊美我們在巴爾貝克所享受的美麗的大海景觀，對我羨慕不已，說她在拉斯普利埃（可她這一年并未 在那兒居住），唯極目遠(yuǎn)眺，方才看得見海浪。她有兩個與眾不同的習(xí)慣，這既與她酷愛藝術(shù)（尤其對音樂）有關(guān)，也與她缺牙少齒有關(guān)。每當(dāng)她談起美學(xué)，她的唾 液腺就象某些發(fā)情期的動物，遂進入分泌量盛期，恰如沒牙老太，長著微微細(xì)須的唇角邊落下滴滴口水，實在不是地方。她很快長噓一聲，重又吞下唾液，象是在繼 續(xù)呼吸。如果談及的是異常美妙的音樂，她會狂喜得舉起雙臂，大聲評判幾句，抑揚頓挫，鏗鏘有力，需要時不惜借助于嗡嗡鼻音。然而，我做夢也未曾想到，平淡 無奇的巴爾貝克海灘果真能提供一方"海景"，德·康布爾梅夫人普普通通幾句話，竟改變了我對這方面的看法。我反過來對她說，我常聽人贊嘆拉斯普利埃那碧海 盡收眼底的蓋世無雙的景觀，拉斯普利埃城堡坐落在山頂，一個設(shè)有兩座壁爐的寬敞的大沙龍里，透過整個一排玻璃窗，可見花園盡端綠枝掩映中的大海，極目遠(yuǎn) 眺，連巴爾貝克海灘也盡收眼簾，而另一排窗玻璃則與山谷遙遙相望。"您過獎了，說得好極了：綠枝掩映中的大海。真迷人啊，看去……象一把扇子。"從她那目 的在于吞下唾液、吸干唇須的深呼吸中，我感覺到她的恭維是由衷之言。可勒格朗丹家出生的侯爵夫人始終冷冷的，并不是對我所言表示蔑視，而是對她婆婆的話嗤 之以鼻。再說，她不僅對她婆婆的精明予以鄙視，而且對她的殷勤表示遺憾，總是擔(dān)心別人對康布爾梅家的人沒有足夠的認(rèn)識。"地名多漂亮啊，"我說，"多希望 了解所有這些地名的來龍去脈。""關(guān)于拉斯普利埃，我可以跟您說說，"老太溫和地回答我道，"那是祖上的一座住宅，是我祖母阿拉施貝家的，她的家族并不顯 赫，但卻是外省一個歷史悠久、體面的家族。""怎么，并不顯赫？"她的兒媳婦生硬地打斷了她的話，"貝葉大教堂有一大塊玻璃整個都繪著這個家族的族徽，阿 弗朗什的中心教堂也陳列著他們的紀(jì)念物。要是您對這些古名感興趣，"她接著說，"可惜您遲來了一年。盡管要改劃一個教區(qū)困難重重，可我們還是爭取在克利克 多本堂區(qū)任命了一位教長，在那位教長的所在地區(qū)，我本人置有地產(chǎn)，那是在貢布雷，離此地很遠(yuǎn)，教長在克利克多呆得神經(jīng)都慢慢變得衰弱了。可惜，他年事已 高，大海的空氣起不到作用；他的神經(jīng)衰弱癥愈來愈嚴(yán)重，最后還是回到了貢布雷。不過，他當(dāng)我們鄰居的那段時間，他常去查閱古老契據(jù)、證書，無所不閱，自得 其樂，后來就這一帶地名的來龍去脈修了一本奇特的小冊子。再說，這事讓他著了迷，據(jù)說他最后幾年專心致志，潛心撰寫一部有關(guān)貢布雷及毗鄰地區(qū)的巨著。有關(guān) 費代納地區(qū)的那本小冊子，我回去就給您寄來。那可真是含辛茹苦、潛心鉆研的成果。那上面，您可讀到有關(guān)我們拉斯普利埃古宅的一些很有趣味的事情，我婆婆講 得太謙虛了。""可不管怎么說，今年呀，"享有亡夫遺產(chǎn)的德·康布爾梅夫人回答道，"拉斯普利?？刹辉偈俏覀兗业牧耍粚儆谖宜辛?。感覺得出來，您富有 繪畫天賦，您該畫畫，我是多么希望讓您一睹費代納的景色*，它比拉斯普利埃美多了。"原因很清楚，自從康布爾梅家把拉斯普利埃租給維爾迪蘭家之后，拉斯普利 埃城堡居高臨下的地勢便驟然失去了在他們心目中多少年來所占有的位置，不再擁有當(dāng)?shù)鬲殶o僅有的優(yōu)勢--大海、山谷同時盡收眼簾，突然間--出租后--反倒 給他們造成了麻煩，要進出拉斯普利埃，總得上山下山，極為不便。簡言之，似乎德·康布爾梅夫人出租拉斯普利埃不是為了增加收益，只是想讓她的馬兒歇歇腳。 她忘了從前曾在費代納住過兩個月，常常感嘆長久以來非得爬到山頂才能望見大海，而且看去象是活動畫景似的，如今終于到了費代納，大海近在眼邊，可以盡情觀 賞，心里好不高興。"我到這把年紀(jì)才發(fā)現(xiàn)了大海，"她常說，"心里多歡暢喲！這對我身體大有益處！為了迫使自己住在費代納不走，我都愿意白白出租拉斯普利 埃。"
①原文為camembert，為一奶酪名，電梯司機發(fā)音極糟，與cambremer（康布爾梅）相混淆。
"還是談些有趣點的事吧，"勒格朗丹的妹妹接過話茬道，她開始來時叫老侯爵夫人"我婆婆"，可時間一長，對她的態(tài)度變得放肆起來。"您剛才提到睡蓮： 我想您肯定知道克洛德·莫奈畫的睡蓮。真是個天才！我對此格外感興趣，因為在貢布雷附近，就是我剛才對您說過我置有地產(chǎn)的那個地方……"可她欲言又止，還 是不多講貢布雷為好。"??！肯定是當(dāng)代最偉大的畫師埃爾斯蒂爾跟我們說過的那套畫，"一直閉口未言的阿爾貝蒂娜驚嘆道。德·康布爾梅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氣， 又吞下了一口唾液，大聲道："啊！看得出，小姐酷愛藝術(shù)。"律師一副行家的神氣，笑容可掬地說道："小姐，與埃爾斯蒂爾相比較而言，請您允許我更偏愛勒西 達(dá)內(nèi)。"說罷，他似乎從前曾欣賞或見人賞識過埃爾斯蒂爾某些"大膽的嘗試"，接著說道："埃爾斯蒂爾富有天賦，他甚至可以說是先鋒派的，可我委實不知他為 何半途而廢了，他呀，把一生都給糟蹋了。"關(guān)于埃爾斯蒂爾，德·康布爾梅夫人覺得律師言之有理，但她把莫奈與勒西達(dá)內(nèi)相提并論，讓她這位客人心里好不難 過。說她愚蠢吧，實在不能；可她精明過分，我感到這對我來說根本用不著。此時，太陽西沉，海鷗渾身披著黃|色*，恰如莫奈同一套畫中另一幅油畫的睡蓮。我說我 對這幅畫很熟悉（我繼續(xù)模仿那位兄弟的語言，迄此我還不敢說出他的大名），并添了一句，說真不巧，她怎么前一天就沒想到來這兒，不然在同一時辰，她準(zhǔn)有幸 欣賞到普桑筆下的光彩。倘若她面前站著的是個蓋爾芒特家族根本不熟悉的諾曼底鄉(xiāng)紳，且這位鄉(xiāng)紳又明言相告，說她該在前一天來此，那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 夫人準(zhǔn)會勃然大怒。可是，即使我再放肆，她也是甘甜如蜜，易溶可口；在這美妙的黃昏暖烘烘的氛圍之中，我可以隨心所欲，在德·康布爾梅夫人如此難得奉獻的 這塊蜜汁大蛋糕中采集蜜糖，她這塊糕點正好代替了我未曾想到送上招待來客的精制小蛋糕。然而，普桑這一名字雖然沒有傷了這位上流女士的彬彬禮儀，可卻激起 了這位酷愛繪畫藝術(shù)的夫人的抗議。一聽到這一名字，她幾乎一無間歇，用舌頭頂著嘴唇連咂了六次，那咂嘴聲本是專用于警告孩子的，一方面向孩子示意他正在做 蠢事，另一方面表示她在指責(zé)孩子的所作所為，嚴(yán)禁再犯。"天哪，在莫奈這樣堪稱天才的繪畫大師之列，可別提象普桑那類毫無才華的老古董。我對您毫不掩飾， 我認(rèn)為他是個俗不可耐的討厭家伙。不管您怎么說，我反正不能把那玩藝兒叫作畫。莫奈，德加，馬奈，對，這些才是畫家呢！真怪極了，"她繼續(xù)說道，探詢而又 欣喜的目光直定定地盯著空中某一點，似乎在那兒瞥見了自己的思想。"真怪極了，過去，我更喜歡馬奈。可現(xiàn)在，我雖然還欣賞馬奈，這自然不錯，可我覺得也許 還更喜愛莫奈一些。?。∧谴蠼烫冒?！"她既毫無顧忌，又殷勤討好地向我介紹了她情趣發(fā)展的過程?？梢愿杏X得到，她審美情趣發(fā)展的幾個過程的重要性*，在她自 己看來，并不亞于莫奈本人不同繪畫風(fēng)格的演變。不過，我并不因為她向我披露了她的贊賞對象而有什么可夸耀的，因為即使在一個頭腦遲鈍透頂?shù)耐馐∨嗣媲埃?她呆不了五分鐘，就會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欲|望，向?qū)Ψ胶捅P托出。阿弗朗什有位貴夫人，連莫扎特和瓦特納都辨不清，當(dāng)著德·康布爾梅夫人的面說："我們在巴黎逗 留期間，沒有遇到什么有趣的新鮮事，我們只到喜歌劇院去了一趟，演的是《普萊雅斯與梅莉桑德》，糟糕極了。"德·康布爾梅夫人一聽，心里直冒火，憋不住大 聲嚷道："恰恰相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杰作。"緊接著便"爭論"開來。這也許是一種貢布雷的習(xí)慣，是從我外祖母姊妹們身上學(xué)來的，她們美其名曰，把這種舉 動叫作"為美好的事業(yè)而戰(zhàn)斗"，她們還特別喜歡參加聚餐，因為她們知道在聚餐時，每個星期都少不了要為捍衛(wèi)自己的上帝與毫無文藝修養(yǎng)的庸俗小人作斗爭。 德·康布爾梅夫人正是這樣，好"激動"，常為藝術(shù)問題"爭個面紅耳赤"，就象別的人為政治問題爭論不休。她要是為德彪西辯護起來，那勁頭簡直就象在為一位 行為遭人指責(zé)的女朋友辯白。但是，她完全應(yīng)該明白，話一出口："噢，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杰作"，那在她為之恢復(fù)了名譽的女友家里，便無法再信口開河，大 談特談藝術(shù)文化的整個發(fā)展過程，不然，她們倆根本用不著爭論，便可對此達(dá)成一致意見。"必須讓我去問問勒西達(dá)內(nèi)，他對普桑持何種看法。"律師對我說，"那 人性*格內(nèi)向，沉默寡言，可我準(zhǔn)能巧妙地套出他的心里話。"
"此外，"德·康布爾梅夫人繼續(xù)說，"我討厭落日，那是浪漫玩藝兒，戲劇色*彩太濃。正因為如此，我才厭惡我婆婆的住宅，討厭那些南方的草木。您到時候 瞧吧，那簡直象是個蒙特卡洛的花園。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更喜歡您這邊。這邊比較幽暗，也比較真實；那邊有一條小徑，路上望不到大海。碰到下雨天，遍地泥 濘，糟糕透了。就象在威尼斯，我不喜歡大運河；我覺得天下再也沒有比小河流水更讓人心醉的了。再說，這是個環(huán)境問題。"
"可是，"我感到恢復(fù)普桑在德·康布爾梅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唯一的辦法就是告訴她普桑又風(fēng)行起來了，于是對她說："德加先生斷言世上再也沒有見過比普 ?！さ隆ど械弦恋漠嫺赖牧恕?"是嗎？我對德·尚迪伊的畫不是內(nèi)行，"德·康布爾梅夫人回答我說，她并不想持與德加相反的觀點。"可我可以說他在盧浮宮 展出的那些畫，全是失敗之作。""對那些畫，德加也極為贊賞。""得讓我再看看那些畫。時間久了，腦子里印象不深了。"她沉默片刻后，回答我說，仿佛她不 久肯定就要贊賞普桑，而此觀點的改變不該取決于我剛剛告訴她的這一消息，而應(yīng)該立足于她打算對盧浮宮收藏的普桑的畫進行一番嚴(yán)格的、此次屬于結(jié)論性*的補充 鑒別，以便最后有資格修正自己的看法。
雖然她尚未對普桑表示贊賞，但話題已被延至下次再討論，可見這已是退縮的開端，我沒有得寸進尺，為避免無休止地折磨她，我對她婆婆說人們總向我贊嘆費 代納的花卉如何如何美。她口吻謙遜，談起了她房后本堂神甫的那個小巧玲瓏的花園，清晨，她身著晨衣，推門步入花園，給孔雀喂食，尋覓生下的蛋兒，采摘百日 草花或玫瑰花，用來給奶油蛋或油炸菜肴的四周點綴成一道花柵，放置在狹長的桌布上，令人想起花園里的通幽曲徑。"確實，我們有的是玫瑰花，"她對我說，" 我們家的玫瑰花圃靠住宅都有點兒太近了，有些天不那么叫人頭暈。"我朝她媳婦轉(zhuǎn)過身子，為滿足她現(xiàn)代派的情趣，對她說道："真是一部名副其實的《普萊雅 斯》，那玫瑰花香飄至樓座。樂曲中彌漫的芳香是那么濃烈，我本來就對花粉和玫瑰過敏，每當(dāng)我聽到這場戲，就嗆得我直打噴嚏。"
"《普萊雅斯》，多么偉大的杰作！"德·康布爾梅夫人高聲贊嘆，"我對它如癡如醉。"說罷，她向我靠近，手舞足蹈，儼然一位野女人想對我大獻媚態(tài)，舞 弄著十指，想捕捉住臆想中的音符，并哼起什么玩藝兒來，我猜想恐怕就是她想象的普萊雅斯告別的那段唱吧，她一直往下唱，感情始終那么熱烈奔放，仿佛此時此 刻，德·康布爾梅夫人勾起了我對這場戲的回憶，這舉足輕重，或許更是為了向我顯示她對此記憶猶新。"我覺得這都劇比《巴西法爾》還更美，"她又添了一 句，"因為《巴西法爾》中，極為精彩的美妙樂章交織著某種朦朦朧朧的旋律性*短句，正因為是旋律性*的，所以過時了。"我轉(zhuǎn)而對老太太說："我知道您是位偉大 的音樂家，夫人，我多么希望聽聽您的高見。"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看著大海，故意避開對話。她認(rèn)為婆婆喜愛的并非音樂，婆婆那受到普遍贊譽、事實上 也出類拔萃的音樂才華，依她看只不過是所謂的才華而已，是毫無實際意義的賣弄技巧。確實，肖邦的弟子就她一人還活在人世了，她有充足的理由斷言，通過她， 大師的演奏技巧及"情感"只傳達(dá)給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可是，對勒格朗丹的妹妹來說，演奏酷似肖邦，這遠(yuǎn)不成其為一種證據(jù)，因為她本人最蔑視的莫過于這位 波蘭音樂家了。"噢！它們飛起來了。"阿爾貝蒂娜向我指著海鷗，大聲嚷叫，海鷗一時擺脫了它們花的隱蔽身份。一齊沖太陽飛去。"它們的巨翼阻礙了它們飛 行。"德·康布爾梅夫人說道，顯然把海鷗與信天翁混為一談了。"我十分喜愛它們，我在阿姆斯特丹常見到海鷗。"阿爾貝蒂娜說，"它們對大海的氣味感覺靈 敏，甚至透過街上的路石都聞得出來。""??！您去過荷蘭，您熟悉弗美爾家族嗎？"德·康布爾梅夫人沖動地問道，那腔調(diào)仿佛在問："你熟悉蓋爾芒特家族 嗎？"因為附庸風(fēng)雅，往往是換了對象而不換腔調(diào)。阿爾貝蒂娜說不認(rèn)識：她準(zhǔn)以為那些人還健在?？杀砻鏇]有流露出來。"我要是為您彈奏音樂，將非常高興。" 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可您知道，我彈奏的盡是你們這一代再也不感興趣的東西。我上學(xué)時肖邦可受崇拜了。"說這句話時，她放低了聲音，因為她害怕媳 婦，知道兒媳認(rèn)為肖邦算不上什么音樂，所以其作品演奏得好壞都毫無意義。兒媳承認(rèn)婆婆不乏演奏技巧，經(jīng)過音群彈奏得均勻而清晰。"可永遠(yuǎn)別想從我嘴里說出 她是一個音樂家。"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一錘定音道。原因是她自以為"先進"，而且（唯在藝術(shù)方面）"從不過左"，她不僅設(shè)想音樂在發(fā)展，而且覺得 它只是順著一條線發(fā)展，德彪西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個"超瓦格納"，比瓦格納更先進一些。她并意識不到，如果說德彪西并不象她幾年后可能會認(rèn)為的那樣，獨立于 瓦格納，因為不管怎樣，人們總要利用已到手的武器，以最終擺脫暫時失敗的境地，那么，當(dāng)人們對那些無所不包、淋漓盡致的作品開始膩煩之后，他便會想方設(shè) 法，以滿足相反的需要。當(dāng)然，有的理論暫時為這種反應(yīng)提供依據(jù)，就象某些政治理論，以法律為依托，反對宗教團體，反對東方的戰(zhàn)爭（反自然教育、黃禍等 等）。人們常說，簡練的藝術(shù)適應(yīng)于高速發(fā)展的時代，就好比人們常說，未來的戰(zhàn)爭不可能持續(xù)半個月，或者隨著鐵道的發(fā)展，靠公共馬車溝通聯(lián)系的窮鄉(xiāng)僻壤將受 冷落，需要汽車致力于這些地區(qū)的振興云云。人們常常提醒，不要搞疲了聽眾的注意力，仿佛我們沒有廣泛的興趣，全仰仗藝術(shù)家來啟發(fā)最高度的注意力。殊不知有 些人讀一篇平庸的文章，不到十行就累得打呵欠，但每年卻要去拜羅伊特，聽四聯(lián)劇。再說，遲早有一天會宣告，德彪西的地位與馬斯內(nèi)①一樣岌岌可危，《梅莉桑 特》引起的震動也將煙消云散，淪落到《曼儂》同樣的地步。因為各種學(xué)派就象細(xì)菌與血球，自相殘殺，以斗爭來保證自己生命的持續(xù)。不過，這一天尚未到來。
①馬斯內(nèi)（1842-1912），法國著名歌劇作曲家，《曼儂》為其代表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