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在證券交易所,上漲趨勢一發(fā)生,所有持票人都想趁機撈一把,同樣,部分受人蔑視的作者利用逆反心理,因禍得福,或許因為他們本來就不該受到歧視,抑或 很簡單,是他們存心招惹鄙視--宣揚這些人,可以說是一種新鮮事兒。人們甚至不惜在某段孤立的歷史中,尋覓若干不循規(guī)蹈矩、富有才華的藝術家,現時的發(fā)展 趨勢對其聲譽似乎不會有多少影響,但總有那么一位大師順帶提起他們的名字,表示贊許。遇到此類情形,十有八九是因為這位大師,不管他是何人,也不管他的學 派如何唯我獨尊,總是以自己獨特的情感作出判斷,唯才是愛,給予富有才智的人才以正確的評價,即使才氣不足,只要他過去曾嘗過甜頭,與他青少年時代一段愛 好有關,他也照樣給予好評。此外,便是因為某些屬于另一個時代的藝術家,在一首普通的樂曲中,道破了與大師不謀而合的某種極相似的東西,大師漸漸領悟到 了。于是乎,大師便將古人視作先驅,來一個徹底的改頭換面,喜歡在自己的作品中作出與前人一時一地親如手足的努力。正因為如此,普桑的作品竟有透納的手 筆,孟德斯鳩的著作會有福樓拜的詞句。偶爾,大師偏愛的議論是一種將錯就錯,人們弄不清此錯源于何處,但卻傳播到學派中來了。被列舉的名字因此掛上了這一 學派的招牌,適時處于其保護傘之下,因為在選擇大師方面,即使有某種自由的、真正的鑒賞力而言,但學派本身只接受理論的指導。正是這樣,思維慣于按偏離方 向發(fā)展,忽而轉向一個方向,忽而又轉向相反的方向,將上天的光芒灑向某一數量的作品,也許出于正確評價的需要,也可能為了標新立異,或許其審美情趣起了作 用,也可能因為一時心血來潮,德彪西在這些作品中摻入了肖邦的成份。這些作品一旦受到絕對令人信賴的鑒賞家的推崇,贏得了《普萊雅斯》帶來的普遍贊譽,便 重放異彩,那些尚未重聽的人們,一個個多么渴望能喜歡上這些作品,以至于身不由己地再次去聽,盡管給人以心甘情愿的假象。但是,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 人一年中有一部分時間待在外省。即使在巴黎,因身體有病,也往往閉門不出,確實,由此而造成了某些麻煩,明顯表現在德·康布爾梅夫人選擇用語上,她自認為 自己說得很時髦,可實際上她所選擇的用語更適合于書面運用,兩者的細微差異,她體味不出,因為這些用語往往是她閱讀偶得,而不是從交談中學到的。不過,交 談對準確了解人們的主張和時興的用語而言,其必要性*并不相同。然而,《夜曲》異彩煥發(fā)。對此,評論界尚未公開宣告。其消息僅通過"年輕人"的閑談傳播開 來。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對此一無所知。我以向她傳播消息為樂事,但卻對著她婆婆說話,就象玩臺球,要想擊中球,得借助臺邊的彈力。為此,我告訴她婆 婆,肖邦不僅遠遠沒有過時,反而是德彪西寵愛的音樂家。"嗨,真有趣。"媳婦妙不可言地微微一笑,對我說道,仿佛這不過是《普萊雅斯》的作者推出的反?,F 象。不過,現在完全可以斷定,從此之后,她對肖邦的作品將洗耳恭聽,甚至滿懷愉悅。因此,我剛才這番話為老太太吹響了解放的號角,在她的臉龐上重新反映出 對我表示感激的表情,尤其是欣喜的神情。她的雙眼閃閃發(fā)亮,猶如名為《拉迪德》或《三十五載囚徒生活》一劇中的拉迪德;她敞開胸脯,深深地呼吸大海的空 氣,好似在《菲德利奧》一劇中,當囚徒們終于呼吸到"富有生機的空氣"的時刻,那胸脯擴張的形象,貝多芬表現得惟妙惟肖。我以為她就要把長有細須的嘴唇貼 到我的臉頰上。"怎么,您喜歡肖邦?嗬,他喜歡肖邦,他喜歡肖邦。"她高聲嚷叫起來,激動得鼻子齉齉作響,那語氣就象在詢問:"怎么,您也熟悉德·弗朗克 多夫人?"所不同的是,我與德·弗朗克多夫人的關系對她來說可能毫不相干,可我對肖邦的了解卻把她拋入如癡如狂的藝術境界。唾液的超量分泌也不足以表達。 她甚至沒有費心體會一下德彪西對肖邦的再創(chuàng)造所起的作用,只是感覺到我作出的是贊許的評價。音樂的激*情左右了她。"埃洛迪!埃洛迪!他喜歡肖邦。"她胸脯 高高鼓起,雙臂在空中亂舞。"?。∥以缇透杏X到您富有音樂天賦。"她贊嘆道。"我完全明白,象,象您這樣一位藝術家,肯定喜愛音樂。多美妙啊!"她聲音中 仿佛夾雜著沙礫,沙沙作響,似乎為了效仿德謨斯梯尼,向我表達她對肖邦的強烈感情,不惜用滿灘卵石填裝自己的嘴巴。潮水一直沖到了她未及時保護的短面紗, 面紗濕了,潮水也終于落了,侯爵夫人這才用繡花手絹揩凈了白花花的唾沫,剛才由于回憶起肖邦,那唾沫浸透了她滿唇濃汗毛。
"我的上帝,"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對我說,"我覺得我婆婆耽擱得太久了點,她忘了我們還要到我叔父德謝·努維爾家用晚餐呢。再說,康康不喜歡 久等。"康康把我弄糊涂了,我還以為是只狗呢??蓪Φ轮x·努維爾的親朋好友來說,自然不成問題。隨著年齡的增大,年輕的侯爵夫人以如此音調稱呼他們尊貴的 姓氏的樂趣減少了。不過,當初正是為了品嘗個中的樂趣,她才下決心成了這門婚事,在其他社交圈子里,若提及德·謝努維爾家族,習慣上往往(除非貴族姓氏的 表示詞"德"前面為元音結尾的詞,因為在相反情況下,必須將重音落在"德"字上,語言中不允許不加停頓,出現類似德謝努梭夫人的稱呼法)犧牲"德"字后面 的停頓。人們常稱呼:"德謝努維爾先生。"在康布爾梅家族,遵循的是相反的傳統(tǒng),但同樣不可違反。被取消的是"德"與謝努維爾之間的停頓。無論姓氏前涉及 的是我表兄還是我表妹的名字,也總是稱德謝·努維爾,而從不叫德·謝努維爾。(對謝努維爾家族的長者,人們常稱"我們的叔父",因為在費代納,大家還沒有 時髦到象蓋爾芒特家族那樣稱"叔子"的程度,蓋爾芒特家族的人稱呼別人時存心含糊不清,不是省了這個音,就是吃了這個音,外國人的姓名一律本國化,與古法 語或現代方言一樣令人莫名其妙。)凡進入這一家族的人,在德謝·努維爾這一稱呼方式上,都馬上會得到提醒,而勒格朗丹-康布爾梅小姐卻用不著誰來提醒。有 一天,她去做客,聽到一位少女說"我姨娘德·于塞"、"我叔父德·羅安"什么的,當時沒有很快明白過來這原來是些顯赫的姓氏,平常,她把這兩個姓習慣發(fā) 成:于塞斯和羅昂。她為此感到驚詫,尷尬和羞辱,就好象有人發(fā)現面前的餐桌上擺著一件新發(fā)明的器具,不知如何使用,遲遲不敢動手用餐。可是,第二天夜里和 后來的日子里,她便鸚鵡學舌,欣喜地喊叫"我姨媽德·于塞",把結尾的"斯"字給吃掉了,而這正是她在前一天感到驚詫不已的,可現在,若連這也不了解,那 在她看來該又多俗氣,以致當她的一位女友跟她談及德·于塞斯公爵夫人的半身雕像時,勒格朗丹小姐馬上沉下臉來,聲調傲慢地沖著對方道:"您起碼總可以把音 發(fā)準吧:德·于塞夫人。"此后,她茅塞頓開,明白了無論是將實實在在的物質轉化為愈來愈微妙的元素,還是她體體面面從父親那兒繼承下來的萬貫家財,或是她 在索邦刻苦攻讀,在加羅的課上也好,從師布呂納蒂埃也罷,在拉穆勒音樂會上也同樣,始終勤奮治學,從而獲得的全面教育,凡此種種,終將消失,在日后哪一天 喊一聲"我姨娘德·于塞"而感受到的樂趣中得到升華。她腦中始終纏繞著這個念頭,至少在新婚燕爾的那段時光,決心要繼續(xù)多與人交往,當然不是她喜歡的女 友,不是她心甘情愿為之作出犧牲的女友,而是那些她不喜歡的人,她所希冀的僅僅是能對這些人說一聲(既然這是她這樁婚事的目的所在):"我這就把您引見給 我姨娘德·于塞。"當她發(fā)現這一聯姻難以實現時,便改口說:"我把您介紹給我姨娘德謝·努維爾"或"我一定設法安排您和于塞家族的人聚餐。"與德·康布爾 梅結成夫妻,這給勒格朗丹小姐提供了夸口許諾的機會,但能夸口的僅僅是前半句,而后半句卻未能如愿以償,因她婆婆經常涉足的并非她本人當初想象、如今仍然 幻想結交的上流圈子。為此,與我"道完"圣盧后(特意借用羅貝爾的用語,因為我與她交談時,若借用勒格朗丹的慣用語,那她準會通過反向聯想,用羅貝爾的土 語與我對話,而她又不知道羅貝爾的土語恰是從拉謝爾那兒借用的),她拇指與食指一并,半闔起雙眼,仿佛在凝視某件精巧贊歌,其熾熾之情,不禁令人以為她在 熱戀著他(人們確也斷言過去在東錫爾時,羅貝爾曾是她的情人),可實際上,只不過想讓我接過她的話再重復一遍,以便給她機會最終說上一句:"您與蓋爾芒特 公爵夫人關系極為親密,我有病在身,很少出門,我也知道她深居簡出,活動只限于上等友人的圈子,我覺得這很好,可對她本人了解甚少,不過,我知道她是一個 絕對出類拔萃的女性*。"得知德·康布爾梅夫人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幾乎不認識,為顯得我與她同樣渺小,我對此話題一帶而過,回答她說,我與她兄弟勒格朗丹先 生更為熟悉。一聽到這個姓氏,她也擺出避而不談的神態(tài),與我方才的姿態(tài)如出一轍,只不過其中摻雜了一種不快的神情,以為我口出此言,并非自謙的表示,而是 存心對她的羞辱。莫非她為自己出生在勒格朗丹家而感到絕望、苦惱?至少她丈夫的姐妹、姑嫂們是這么認為的,這些外省的貴夫人什么人也不認識,什么事也不知 曉,對德·康布爾梅的聰慧、教養(yǎng)、家財、甚至對她得病前的床第之歡都深為嫉妒。"她一心只想這種事,就是這種事要了她的命。"這些惡毒的外省女人只要議論 德·康布爾梅夫人,對誰都少不了說這句話,不過更樂意對平民百姓宣揚,因為如果對方自命不凡而又愚蠢透頂,那么,她們便借此斷言平民百姓如何卑鄙齷齪,從 而顯示出她們對對方是多么和藹可親;若對方看似羞怯,但卻工于心計,有話放在心里,那么,她們表面上便裝山禮貌周全,而實際上卻轉彎抹角,對對方大肆嘲 弄。但是,倘若這些太太自以為切中了她們這位親戚的要害,那她們完全錯了。德·康布爾梅夫人早就忘了自己是勒格朗丹家出生的。自然就更談不上為自己的出身 感到痛苦了。她為我勾起了她的回憶而惱火,一聲不吭,仿佛沒有明白我的話,覺得沒必要加以補充或證實。
"我們來訪倉促,主要原因并非我們要去看望親眷。"德·康布爾梅老太太對我解釋道,比起兒媳來,她對稱呼"謝·努維爾"的樂趣無疑更為厭倦。"主要 嘛,是為了免得這么多人打擾您,讓您受累,先生都沒有敢把妻兒一起帶來。"她指著律師說,"母子倆現在都在沙灘上散步,還等著我們呢,他們也許都等得不耐 煩了。"我讓他們一一指給我看,緊接著跑去找他們娘倆。妻子圓圓的臉蛋,狀若毛莨科的某些花卉,眼角帶有甚為明顯的植物狀標志。人的性*格特征代代相傳,恰 如植物一般,銘刻在母親臉上的那一標記在兒子的眼角更為顯目,有助于人們把他們分門別類。我對他妻兒的熱情態(tài)度感動了律師。"您該有點兒身置異邦的感覺 吧,這兒大多是外國人。"他兩只眼睛看著我,一邊對我說,他生來不喜歡外國人,盡管他的主顧中為數不少,為此,他想看看我對他的排外態(tài)度是否抱有敵意,倘 若如此,他便可讓步:"當然,某太太……可能是位迷人的女性*。這是個評判準則的問題。"由于我當時對外國人一無定見,所以對他的態(tài)度并未表示異議,但心里 感到踏實了。最后,他甚至邀我擇日去巴黎到他府上做客,見見他收藏的勒西達內的畫,并請我與康布爾梅家人同行,他顯然以為我與他們關系親密。"我邀請勒西 達內一起作客。"他對我說道,堅信我此后必將一心期待著這一旁福時日的到來。"您到時可以親眼見到,那人多么風雅。他的繪畫作品,您看了定會心醉神迷。當 然,我不能與那些大收藏家相比,可我相信,他自己的愛作,我擁有的數量最多。更為令您產生興趣的,是您剛剛在巴爾貝克度過假,而那些畫都是海景,至少大部 分是海景。"帶有植物狀標志的妻兒虔誠地靜聽著。人們感覺到,他們在巴黎的住宅仿佛是一座勒西達內的殿堂。這種殿堂并非多余。當神祗對自身產生懷疑時,這 些獻身于他創(chuàng)造的作品的人們便適時提供毋庸置疑的證據,神衹可借此輕松地填補上自我評價的裂縫。
見媳婦一示意,德·康布爾梅夫人馬上就要起身,對我說道:"既然您不愿去費代納住,也就罷了,可您至少也該在這個星期找一天來吃頓午餐,比如明天,您 不愿意嗎?"說罷,她擺出一副和藹可親的神態(tài),為了讓我自己決定,又添上了一句:"您到時定能再見到克里絲諾瓦伯爵。"此人我素不相識,根本談不上再次見 面。她正欲用別的欲|望對我進行引誘,希望我的雙眼閃現出欣喜的光芒,可卻戛然而止。原來法院首席院長回府時得知她在旅館,暗地到處尋找,接著又在家等著她 上門,然后又裝著與她碰巧相遇的樣子,前來向她致意。我明白德·康布爾梅夫人不愿將方才向我發(fā)出的邀請擴展到他的頭上。然而,他們結識的時間比我要久得 多,多少年來,他一直是費代納日場音樂會的???,我初次到巴爾貝克逗留時,對我些??驮浟w慕不已??墒牵Y識的時間長短對上流社會人士來說,并非決定一 切的因素。他們往往更樂意邀請新朋友共進午餐,因為新朋友還能激起他們的好奇心,尤其在其露面之前,已經有人作了令人心動、熱情洋溢的介紹,比如圣盧的舉 薦。德·康布爾梅夫人估計首席院長沒有聽到她對我說了些什么,但為了消除內疚的心情,對他甜言蜜語,親切得再也不能親切了。燦爛的陽光下,平日望不見的里 夫貝爾海岸金燦燦一片,隱約地呈現在天邊,耳邊傳來費代納附近悠悠的三經鐘聲,小巧玲瓏的經鐘露出水面,與閃爍的藍天幾乎難解難分,有玫瑰色*的,也有銀白 色*的,難以細辨。"這景觀就更象《普萊雅斯》了,"我提醒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說,"您知道我想指的是哪一場。""我想我是知道的";可是,她那與 任何記憶都不相吻合的聲音、臉龐和毫無依托的空泛的微笑卻在宣布:"我一無所知。"老夫人久久沉醉在傳至此外的悠悠鐘聲之中,一想到時間不早,這才站起身 來。"確實,"我說道,"平日里從巴爾貝克望不見那邊海岸,也聽不見那邊的鐘聲。除非時間發(fā)生了變更,天際也擴展了一倍,不然,那鐘聲就是專門前來尋找你 們的,我聽得出它們是在催促你們動身;對你們來說,這是用晚餐的鐘聲。"首席院長對鐘聲很不敏感,偷偷地掃了海堤幾眼,看到今晚游人寥寥無幾,不禁黯然神 傷。"您真是一位詩人。"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感覺得出您很敏銳,富有藝術天性*;來吧,我一定給您演奏幾曲肖邦。"她一副如癡如醉的神態(tài),雙臂伸向 空中,又加了一句,聲音沙啞,仿佛在挪動卵石發(fā)出的聲響。緊接著,便是吞咽唾液,老太太自然而然地用手絹揩了揩美國人所謂的細毛刷子,那滿嘴的濃汗毛。首 席院長無意中幫了我一個大忙,緊扶著侯爵夫人的胳膊,送她上車,換了別人,準會猶豫不決,去承擔此等義務。支配如此行動,需要有一定份量的媚俗、膽量,而 且要愛出風頭,而這在上流社會是極討喜的。再說,這是他多少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比我要自然。我打心眼里感激他,可卻沒有膽量效法他,只是跟在德·康布爾梅- 勒格朗丹夫人身邊,她見我手中拿著一本書,想看看。一見德·塞維尼夫人的署名,她不禁撅了撅嘴,用了一個準是在某些"先鋒派"報紙上看到的詞,這詞一經女 性*化,尤其是用以形容一位十七世紀的女作家,產生了奇特的效果,只聽得她向我問道:"您難道真的覺得她才華橫溢嗎?"侯爵夫人把一位糕點師傅的地址給了跟 班的,老夫人要先到那兒走一趟,然后再啟程回府,大路上晚塵飛揚,呈現出一片玫瑰色*,層層懸崖在暮色*蒼茫中狀若起伏的峰巒。她問老車夫那匹生就畏寒的馬身 子是否夠暖和了,另一匹馬的鐵掌是否緊得它難受了。"我一定給您寫信,把該定的事定妥。"她低聲對我說道,"我看見您在與我兒媳談論文學呢,她真惹人喜 愛。"她又添上一句,盡管并非肺腑之言,可她早就養(yǎng)成--并因性*善而保留著--這一習慣,以免給生人造成一種印象,似乎她兒子是貪財才結的婚。"再說," 她激動得難以自己,最后又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她是……是……那……那么……富有藝……藝術鑒……鑒賞力!"說罷,她登上馬車,一邊搖晃著腦袋,手執(zhí)陽 傘把,身著超重的圣職般的服飾,猶如一位巡回施堅振禮的年邁主教,又踏上巴爾貝克的街道。
"她邀請您去吃午餐了。"等馬車遠去,我和女友們回旅館時,首席院長神情嚴肅地對我說,"我跟她關系正冷著呢。她覺得我冷落了她。噯,我這人最容易相 處。不管誰用著我,我總是應聲而起:'到。'可是,他們硬要死死纏著我不放。?。∵@樣一來,"他一副微妙的神態(tài),又添了一句,翹起手指,象是在分辨、推 理。"我就不答應了。這是對我假日自由的侵犯。我不得不發(fā)出警告:'就此止步吧!'看來,您與她友情甚篤。等您到了我這個年紀,您將會明白,上流社會無足 輕重,您終會為如此看重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而遺憾。噢,吃晚飯前,我再去轉轉。再見了,孩子們。"他向眾人大聲喊道,仿佛已在五十步之外。
當我與羅斯蒙德和希塞爾告別時,她們倆發(fā)現阿爾貝蒂娜還呆著,不隨她們一起走,對此感到奇怪。"噯,阿爾貝蒂娜,你還呆著干啥,你知道幾點鐘了?"" 你們回去吧,"她以權威的口吻對她們說道,"我有事要跟他談。"她一副乖順的神態(tài),指了指我,添上一句。羅斯蒙德和希塞爾看了看我,陡然對我增添了一分新 的敬意。我心里樂滋滋的,感到至少在這一剎那間,在羅斯蒙德和希塞爾眼里,較之回家的時刻,較之她的女友,我要重要得多,而且與她之間有著重大秘密,他人 不得介入。"今晚我們就不見面了?""我不知道,這要看看今晚的情況。反正明天可以見。""上我房間去吧。"等她女友走遠,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們進了電 梯;她在電梯司機面前一直沉默不語。"雇員們"(電梯司機就這么稱呼仆人)為了了解主子們,了解這些只顧自己交談,從不與下人啰嗦的怪人的閑事,不得不依 靠自己察言觀色*,演繹推理,慢慢養(yǎng)成了習慣,從而大大發(fā)展了他們的預見能力,為"老板們"所不及。人體器官往往根據人們對它們擴大或縮小的需要,或萎縮, 或增強。自從有了鐵道之后,免誤火車的必要性*使我們學會了重視每一分鐘,而在古羅馬時代,不僅天文知識很粗淺,而且生活也不那么緊張,人們不僅沒有分的概 念,甚至連固定的時的概念也不明確。因此,電梯司機看透了我們的心理,并準備講給他的同事們聽,說阿爾貝蒂娜和我憂心忡忡??墒牵娞菟緳C卻跟我們嘮叨個 不停,實在不知分寸。不過,我發(fā)現他臉上平時為我開電梯時顯露的那種友好、歡樂的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為沮喪,惶惶不安的神態(tài)。我不知個中原因,盡 管我更掛慮著阿爾貝蒂娜,可為了給他排憂解愁,我告訴他剛剛走的那位夫人叫康布爾梅侯爵夫人,而不是叫卡芒貝爾。這時,在我們正經過的樓層走廊上,我看見 一位丑陋的女服務員,扛著一個長枕頭,畢恭畢敬地向我致意,希望我行前施點小費。我真想弄個清楚,初次抵達巴爾貝克的那個夜晚,我萬分渴望得到的是否就是 她,可怎么也無法肯定。電梯司機帶著偽證人大多少不了的那種真誠的語氣,向我發(fā)誓,那位侯爵夫人讓他通報的就是卡芒貝爾這個姓,可臉上那副絕望的神情始終 沒有消失。說實在的,他先入為主,聽見的是他早已知道的名字,這是很自然的事。再說,有許多人,即使不是電梯司機,對貴族身份以及藉以形成爵位的名稱的性* 質認識模糊,似懂非懂,那么在他看來,卡芒貝爾這一姓氏是很有可能的,況且卡芒貝爾干酪舉世聞名,借如此榮耀之聲譽,賜侯爵爵位一個名稱,這不足為怪,除 非相反,是侯爵爵位的榮光使這一干酪得以名揚天下。不過,他見我不愿表示是自己錯了,而且也深知主人即使為最微不足道的事一時心血來潮,也喜歡下人唯命是 從,即使說的通篇是顯而易見的謊言,也喜歡別人接受,于是,他象個忠實的仆人,答應我從此之后一定稱呼康布爾梅。確實,無論在城內還是市郊,康布爾梅其人 其名無人知,任何一個城里的店主或郊區(qū)的農夫都絕對不可能犯電梯司機這種錯誤??墒?,巴爾貝克大旅館的服務人員沒有一個是當地人。他們連同旅店的一切設 施,統(tǒng)統(tǒng)來自比亞里茨、尼斯和蒙特卡洛等地。這些地方的人兵分三路,一路去了多維爾,另一路到了迪納爾,剩下的一路來到了巴爾貝克。
但是,電梯司機焦躁不安的痛苦心情有增無減。平常,他總是滿臉堆笑,對我顯得忠心耿耿,可現在他連這也給忘了,準是發(fā)生了什么不幸,也許他被"派走" 了。倘若果真如此,我答應一定設法讓他留下做事,關于旅館的人員問題,經理曾許諾在先,不管我有什么決定,他都照辦不誤。"您愿意怎么辦,都隨您的意,我 事先認可了。"我剛步出電梯,才猛然醒悟到電梯司機為何一副絕望而又涼愕的神情。原來是因為阿爾貝蒂娜在場,我平常上電梯時都自然而然施給她一百個蘇,可 這次卻沒有給。這個傻瓜,他非但沒有明白我是不愿當著第三者的面施予小費,反而認為這下算是徹底完了,我從此之后再也不會施舍他任何東西了,不由得渾身哆 嗦起來。他想象我已經落到了"手頭拮據"(象蓋爾芒特公爵所說的那樣)的地步,可如此設想遠遠沒有激起他對我的任何惻隱之心,反而陡生了一種可怕的自私的 失望心理。我暗中思忖,我并不象母親認為的那么不理智,記得有一天,面對對方那種焦躁不安的等待心情,我不敢不又掏出一份過高的小費,就在前一天,我還過 分地施舍過。在此之前,我一直沒有纖毫的疑心,總把平常那種歡快的神情欣然視為忠誠的表示,如今在我看來,賦予如此意義,顯然是自己辨別力不怎么可靠。眼 看電梯司機就要在絕望之中準備投下五樓,看他那副樣子,我們心自問,如果爆發(fā)一場革命,我們的社會地位相互起了變化,電梯司機搖身一變成了資產者,不要說 客客氣氣為我開電梯,只要不把我從電梯上推下去,就算萬幸了;我心里揣摩,在某些平民百姓階層,是否比上流社會還更偽善,確實,在上流社會,我們一旦不在 場,就會有人說三道四,但要是我們真成了落難之人,還不至于再凌辱我們吧。
但是,萬萬不能據此斷言,在巴爾貝克大旅館,最計較個人得失的是電梯司機。就這點而言,服務人員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那些對顧客有所區(qū)分的人,相比之 下,他們對一位年邁的貴族老爺(他竟能避開他們二十八天,把他們推給德·博特雷耶將軍)合情合理施予的小費更為感激,而對來路不明的外國闊佬隨意的慷慨贈 予卻不以為然,因為闊佬的這等舉動正好暴露出一種失禮,只是當著闊佬的面,他們才道謝稱善而已。而另一類人,在他們眼里,什么貴族身份,聰明才智,什么名 望地位,風度舉止,全都不存在,看得見的僅是數目的大小。對后一類人來說,唯有一個等級,這就是擁有多少金錢,或干脆能給多少。盡管埃梅自詡具備豐富的社 交常識,因為他在很多旅館當過差,但也許他本人就屬于這后一類。比如談起盧森堡公主,他會這樣發(fā)問:"這玩藝兒里錢多嗎?"(打這個問號,為的是了解清楚 或徹底查核他所獲悉的內情,以便決定給某某顧客提供一位巴黎"高廚",或保證安排一張?zhí)幵谶M口左側的雅座,可盡覽巴爾貝克海景)進行類似的掂量時,他至多 附上一種社會性*的色*彩,象是在了解對方家族的老底。盡管如此,雖然內心在斤斤計較,但他表面上卻沒有纖毫的顯露,不象電梯司機那樣愚笨,一臉絕望的神色*。 說來,電梯司機如此幼稚,也許事情還更簡單些呢。一座大旅店,類似過去拉謝爾所在的妓院,其方便之處就在于無需借助任何中間人,盡管某位男雇員或哪位女服 務員一直繃著冷冰冰的臉,但只要看見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一千法郎當然更好,哪怕這一次是施予他人,也準會笑逐顏開,主動效勞。恰恰相反,在政治領域,或 在情人的相互關系中,在金錢與順從這兩者之間,還有著形形色*色*的名堂。其名堂之多,致使那些說到底總是見錢眼開的小人卻往往難以沿著通達他們心靈深處的路 線發(fā)展,而是自以為更微妙,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再說,類似"我知道我還該做些什么,明天呀,就該到太平間找我去了"這種談話,并不失禮貌,而且聽得也清 楚。正因為如此,在禮儀周全的上流社會,很少遇到小說家、詩人和所有那些不該說的卻偏偏要說的高尚的人。
我們身無旁人,剛步入走廊,阿爾貝蒂娜便迫不及待地問我:"您到底對我有什么過不去的?"我對她態(tài)度生硬是否自食其果,給自己造成痛苦?莫非我這種生 硬的態(tài)度僅僅是一種無意識的花招,目的在于迫使女朋友在我面前擺出一種恐懼和請求的姿態(tài),我藉此可以對她進行盤問,也許最終可以弄清我長期以來對她的兩種 假設到底哪一種是正確的。不管怎么說,聽她這么一問,我頓時感到樂滋滋的,仿佛終于達到了某個企盼已久的目標。我沒有馬上回答,一直把她領到房門前。門打 開了,涌進玫瑰色*的陽光,照徹了整個房間,黃昏時分拉上的白色*平紋細布窗簾由此成了金黃|色*的錦緞。我走到窗前;海歐又停息在浪尖,眼下渾身披著粉紅的色* 彩。我讓阿爾貝蒂娜細心觀看。"別轉移話題。"她沖著我說,"請跟我一樣,開誠布公。"我撒了謊。我向她聲明,她首先該好好聽一聽我的交待,近來,我對安 德烈感情熾烈,向阿爾貝蒂娜作如此交待時,我直截了當,毫無隱諱,堪與舞臺上的場面相比,但在實際生活中,要做到這一點,除非舊情已經忘卻。在我初次逗留 巴爾貝克之前,我對希爾貝特也曾這樣撒謊,這次故伎重演,手法略有變換,目的在于使她倍加聽信我的話,當我向她說明對她已經不愛時,我甚至和盤托出,說我 過去差點愛上了她,但時過境遷,如今她對我來說只是一位好友,即使我愿意,再也不可能重又對她產生更為熱烈的感情。所有過分懷疑自己,既不相信哪位女人會 愛上他們,也不相信他們自己會真的愛上哪位女人的男人無一例外,他們在愛情上往往采取二拍節(jié)奏,而我當著阿爾貝蒂娜的面,故意對她冷酷無情,實際上--由 于某個環(huán)境所致,并針對某個特殊的目的--恰恰突出了這種二拍節(jié)奏,表現得更為鏗鏘有力。這種男人頗有自知之明,他們了解自己,即使對那些趣味迥異的女 人,也會燃起同樣的希望,產生同樣的焦慮,編造同樣離奇的故事,傾吐同樣動聽的話語,以最終意識到自己的情感及行為與那位心愛的女性*并無密切、必然的聯 系,只是從她身旁掠過,猶如沖擊懸崖峭壁的潮水,濺她一身水,始終迷惑著她,與些同時,他們本身那搖擺不定的情感又陡添了滿腹狐疑,疑心那位女人并不愛他 們,而他們卻是多么希望得到她的愛。既然是她在我們欲|望迸發(fā)之時偶然出現在我們面前,那偶然的因素為何卻會致使我們成了她泄欲的目標?我們一方面需要向她 傾訴衷腸,這愛的感情是多么特殊,與鄰人使我們產生的普通的人情味迥然不同,可我們剛剛邁出一步,向心愛的女子傾訴了衷腸,表白了希望,遂又憂心忡忡,擔 心惹她生厭,心里亂七八糟,覺得對她使用的語言沒有特意為她加工過,只是我們在過去和將來與人交往時為我們服務的普通語言,感到若她不愛戀我們,就不可能 理解我們,而同時又覺得自我表白時缺少情趣,象賣弄學問之徒那樣厚顏無恥,不看對象,在愚昧無知者面前故弄玄虛。正是這種擔心,這種恥辱感引起了反節(jié)奏, 導致了逆流,而最終又產生了需要,哪怕開始時退卻,猛地收回先前公開表露的好感,最終也還是需要重新發(fā)起進攻,重新贏得尊敬,獲得統(tǒng)治;在同一種戀情的不 同發(fā)展階段,在與類似的戀情相關的各個時期,在所有那些自我解剖,頗有自知之明,從不自視甚高的人心間,這種雙重節(jié)奏清晰可辨。倘若在我剛剛向阿爾貝蒂娜 作的坦誠交待中,這一節(jié)奏比往常略有加重的話,那么,其目的僅僅在于使我得以更迅速、有力地轉向那一截然相反的,由我的柔情所標明的節(jié)奏。
由于時隔已久,我再也不可能重新愛上她,對我這番話,似乎阿爾貝蒂娜肯定難以相信,于是,我用了諸多實例來證明被我稱為性*格古怪的東西,這些實例全都 引自我所結交的女人,無論是她們的過錯還是我自己的過錯,反正我錯過了愛上她們的時機,事后不管我有多渴望,再也難以重新獲得那一時光。就這樣,我既象是 在對她表示歉意,仿佛請她原諒一種無禮舉動,寬恕我無法重新開始愛她,同時又在想方設法,試圖讓她明白這一舉動的心理原因,似乎它們是我特殊心理的產物。 我如此自我表白,對希爾貝特這一實例大加發(fā)揮,確實,就希爾貝特而言,我說的全是實話,可一旦用以說明阿爾貝蒂娜,真實的成分卻變得微乎其微,我無可奈 何,只能盡量證明我的論點尚合情理,而表面又裝出一副樣子,自認為這些說法難以接受。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已經認為我"開誠布公",對此表示賞識,并承認我 推理清晰,明確,這時,我遂對自己直言不諱表示歉意,對她說,我清楚說實話會惹人不高興,況且對我的這番實話,她可能會覺得莫名其妙。恰恰相反,她對我的 坦誠表示謝意,并補充說,她對這種極為常見,非常自然的精神狀態(tài)心領神會,十分理解。
對安德烈的所謂感情以及對阿爾貝蒂娜的冷漠態(tài)度,我向阿爾貝蒂娜作了一番交待之后,為了顯示出這番話純粹是肺腑之言,并未夸大事實,我還附帶作了保 證,讓她對我的態(tài)度不要過分當真,這樣一來,我便無需擔心阿爾貝蒂娜會把此視作戀情,終于可以對她甜言蜜語,很久以來,我一直避免這樣做,而現在我感到這 是多么美妙。我差不多在撫愛我的知心女友;當我談起我心里愛著的她的那位女友,我不禁熱淚盈眶??梢簧婕熬唧w事實,我末了又對她說,她知道何為愛情,知道 愛是敏感的,痛苦的;我并對她說,作為我過去的女朋友,她也許會心甘情愿,解除給我造成的巨大痛苦,如果我敢再重復一遍而不至于惹她生氣,那么她既然已不 為我所愛,自然就不可能直接地,而應該間接地采取傷害我對安德烈的愛這種方法,為我解除痛苦。我突然打住話頭,望著一只孤獨、匆忙的巨鳥,并指點阿爾貝蒂 娜觀看,那只巨鳥在遙遠的前方,搏擊長空,富有節(jié)奏地拍動著兩片羽翼,在海灘上方飛速向前。海灘上,光光點點,猶如撕碎的小紅紙片,巨鳥沒有放慢速度,沒 有分散注意力,也沒有偏離自己的路線,徑直飛過海灘,儼然似一位使者,肩負使命,要把一份緊急而又重要的書信送往遠方。"它呀,至少是徑直飛往目標!"阿 爾貝蒂娜一副怪嗔的神態(tài),對我說。"您對我這樣說話,是因為您不了解我想說的心里話。多么難以啟齒啊,我情愿不說。要是說出口,肯定會惹您生氣;最終也只 能導致這樣的結果:一來與我心愛的人不可能有任何幸福而言,二來又要失去一位好朋友。""可我不是向您發(fā)誓了嗎,我決不會生氣。"她的神情是多么溫柔,順 從中含著幾多悲切,仿佛期待從我身上獲取她的幸福,我不禁難以自己,憋不住要去親吻--簡直就象親吻母親那樣高興--這副新面孔,它不再是過去那活潑、緋 紅的臉,象一只淘氣、愛惡作劇的小貓咪,翹著玫瑰色*的小鼻子,反而象滿腔的悲傷澆鑄在善良的模子里,溶開了,壓扁了,垂下來了。撇開我的愛情不談,就象不 考慮與她毫不相干的持久的愛一樣,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面對這位誠實的姑娘,不禁動了憐憫之心,她向來只習慣于別人待她親切、正直,滿以為我是她的摯友, 沒想到幾個星期來,我一直折磨著她,簡直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我之所以對阿爾貝蒂娜產生了深深的惻隱之心,是因為我站在純粹人道的立場上,這種立場超脫于 我們兩者之外,我的嫉妒的愛心便因此而蕩然無存,倘若我愛著她的話,也許還不至于對她深表同情。在這一由愛的表白到產生不和(要通過連續(xù)不斷的逆向運動, 打成一個無法松解的死結,把我們緊緊地系在某人身上,這種辦法最可靠,最有效,也最危險)的有節(jié)奏的搖擺之中,在構成兩個節(jié)奏要素之一的退縮運動之中,還 有何必要區(qū)分人類同情心的逆流呢?這股殷逆流與愛情主流,盡管在無意中有可能產生于同一的原因,但導致的豈不也是同樣的效果?當事后回首一下對某位女子的 所作所為,人們往往意識到,表露自己的愛,追求他人的愛以及爭取獲得垂青的種種欲|望并不比因人道需要而產生的愿望占有更多的位置,人們常出于普普通通的道 德義務,向自己傾心相愛的人賠禮道歉,似乎對她無愛情可言。"可我到底能怎么辦呢?"阿爾貝蒂娜問我。有人敲門;是電梯司機。原來阿爾貝蒂娜的姨母從旅館 經過,順便下車看看她是否在,以便接她回府。阿爾貝蒂娜差人回話,說她走不開,也拿不準何時回去,讓他們先吃晚飯,別等她了。"可您姨母會生氣的?"
"哪兒的話!她一定會十分理解。"就這樣--至少在眼下這一時刻,也許它永不再來--由于種種情況,在阿爾貝蒂娜的眼里,與我交談終于變得舉足輕重, 而且如此顯而易見,當務之急,必須首先辦妥此事,我的女友無疑自然而然地參照了家庭的裁決慣例,在事關邦當先生的前程的情況下,當然不會計較一次出游,只 要列舉此情況,她堅信為這等大事而犧牲用晚餐的時間,姨母準會覺得再也自然不過了。她本要離開我,在遙遠處與親人消受這一時光,但阿爾貝蒂娜卻讓它悄然無 聲地流至我的身旁,并贈與了我;我盡可縱情享用。我終于壯了膽子,向她披露了別人對她的生活方式跟我說過的話,并對她說,盡管女人們也沾染了那種惡癖,讓 我極為厭惡,但我對別人說的還是沒當一回事,以致別人都把我視作她的同謀,況且我目前又深深愛著安德烈,她自然不難理解我對此會有多痛苦。如果再附加一 句,說別人還跟我提及了其他女人,不過,我對她們根本無所謂,這樣說也許更巧妙。可是,戈達爾向我透露的那些突然發(fā)生而又可怕的事情一古腦兒全都涌進我的 心田,撕裂了我的心,但與當時的情形相同,并未增添更多的痛苦。如果戈達爾沒有提醒我注意她與安德烈跳舞的姿態(tài),那我自己決不會設想阿爾貝蒂娜愛著安德 烈,或至少與她卿卿我我,同樣,我也決不可能從這一想法進而產生另一個相去甚遠的念頭,猜度阿爾貝蒂娜也許除了安德烈,與別的女人也有關系,而且這種關系 不是借口友情就能解釋清楚的。阿爾貝蒂娜與所有被告知對他們有如此議論的人一樣,還不等向我賭咒這不是真的,便表示出憤怒與悲傷,至于對那位素昧平生的誹 謗者,她怒不可遏,急切地想弄清到底是誰,恨不得立即與他對質,讓他下不了臺。不過,她讓我放心,至少對我并不責怪。"如果確有其事,我早就向您招認了。 可安德烈和我,我們倆對這等丑事都厭惡極了。我們都長這么大了,并不是沒有見過您說的那種留著短頭發(fā),言談舉止一副男子相的女人,天下再也沒有比那種人更 讓我們惡心了。"阿爾貝蒂娜給我的不過是一番空話,雖說得斬釘載鐵,但沒有佐以事實根據。然而,恰恰是這等空話最能讓我冷靜下來,最能撫慰我內心的嫉妒, 這種妒心屬疑心病科,有根有據的證明反比看似真實的斷言更能引起狐疑。再說,懷疑一位心愛的女性*總比去愛另一位女子要來得快,對女人矢口否認、自我辯解的 話,也往往更容易相信,這種變得多疑、輕信的性*情恰恰又是愛情的特征。去愛時須當心世上女子并非個個正派,亦即要做到心中有數;同時也應充滿希望,也就是 說要堅信世上確有正派女性*。自尋痛苦,繼而自我解脫本是人之常情。對可望獲得成功的主張,我們往往輕易地信以為真,對有效的鎮(zhèn)靜劑,人們一般并不多加挑 剔。此外,我們所愛的人不論有多復雜,但歸根結蒂都可能向我們表現出兩種基本性*格,根據其表現而定,判定是我們的貼心人,還是另有新歡。第一種品性*具有特 殊的力量,阻礙著我們相信還會存在第二種品性*,同時隱藏著特異的奧秘,可以緩解第二種品性*給我們造成的痛苦。心愛之人既是痛苦的淵源,又是緩解痛苦、加深 痛苦的藥劑??赡芩谷f這個前車之鑒長期以來對我的想象力以及好激動的性*格起著游移默化的作用,我已形成習慣,往往把擔心視為真實,而把希望當作空想。正因 為如此,阿爾貝蒂娜斬釘截鐵的答話帶來的些許溫馨,險些化為烏有,腦中即刻浮現出奧黛特的往事。可我暗自思忖,為了理解斯萬的痛楚,我盡可能設身處地為他 著想,把奧黛特視作天下最邪惡的女人,這也許合情合理,但如今事關自己,即使象事關他人那樣企圖弄清事實真相,也不應該對自己如此絕情,一味固執(zhí)己見,硬 要把某種猜測誤看作比別的更為可靠,就象一位士兵,選擇的不是最為有利的位置,而往往是危險最大的崗位,正因為這一點,我的猜測也是最痛苦的猜測。阿爾貝 蒂娜出身于一個相當正直的資產者家庭,正值豆蔻年華,而奧黛特小時被母親賣與他人,生性*輕佻,她們倆之間難道就不隔著一條鴻溝嗎?再說,阿爾貝蒂娜對我撒 謊與奧黛特向斯萬說假話,兩者的利害關系也不一樣。況且阿爾貝蒂娜剛剛矢口否認的,奧黛特對斯萬卻供認不諱。看來,我有可能犯了嚴重的推理錯誤--盡管是 反推--僅僅因為某種假設與別的相比,不怎么令我痛苦,我便置事實存在的地位差別于不顧,聽任自己的猜想習慣,僅憑對奧黛特實際生活的一點耳聞,想當然地 編造阿爾貝蒂娜的生活真相。此時,我面臨的是一個全新的阿爾貝蒂娜,確實,早在我初次來巴爾貝克逗留的最后幾天,就多次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是位坦誠、善良 的姑娘,現在,她出于對我的愛,不僅對我的滿腹狐疑表示寬恕,而且還想方設法消除我的疑心。她讓我坐到床上,緊緊挨著她。我對她跟我說的一切表示感激,并 請她放心,我們已經重歸于好,從今以后,我再也不對她冷漠無情。我勸阿爾貝蒂娜怎么也得回去吃晚飯??伤磫栁沂欠裼X得兩人這樣待著沒有意思。說罷,她摟 過我的腦袋,溫柔地撫摸著,至此之前,她還從未這樣撫摸過我,我猜想也許是我們剛剛結束的這場爭吵的緣故吧,然后,她把舌頭輕輕地貼在我的雙唇上,試圖將 我的雙唇扒開??砷_始時,我緊抿著死不松開。"您真是個大壞蛋!"她對我說道。
我本該在那天夜晚遽然離去,再也不與她相見。那時,我便預感到,在并非相互的愛情中--也就是說在愛情中,因為對許多人來說,并不存在相互之愛--人 們所能品嘗的幸福僅僅是一種虛假的幸福而已,它所給予我們的也正是幸福的假象,偶爾也有這樣的時刻,某位女子出于善心,或一時心血來潮,或由于偶然的因 素,造成極妙的巧合,將其一貫的言語和行為作用于我們的欲|望,仿佛我們得到的是真正的愛。若聰明的話,那應該好奇地珍視這微乎其微的一點幸福,快快樂樂地 享受一番,要是連這么丁點兒幸福都不存在,恐怕人生在世,連幸福對那些并不怎么挑剔或較為幸運的人到底意味著什么,也不甚了了;應該假設它正是無限而又永 久的幸福的一部分,而僅僅在這一時刻,幸福才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同時,為了使這一虛假的幸福在第二天不至于原形畢露,還應該想方設法,從得益于偶然時刻的 人為因素而產生的幸福中多索取一分恩惠。我本該離開巴爾貝克,離群索居,在孤獨之中與我一時善于以假亂真的愛之余音保持和諧的共振,我別無他求,只求別對 我多言;唯恐多說一句話會節(jié)外生枝,以不協和和音沖破感覺的休止符號,而正是在這一感覺的休止中,音猶未盡,福音才得以在我心頭久久回蕩。
向阿爾貝蒂娜道清原委之后,我心頭獲得了平靜,于是我又盡可能多地在母親身邊生活。她總愛充滿柔情地跟我談起外祖母還年輕時的那段時光。在外祖母彌留 之際,我曾給她的末日蒙上一層層悲切的-陰-影,母親擔心我為此而內疚,往往主動地回憶我上學時給外祖母帶來的歡樂歲月,而在此之前,他們一直向我隱瞞這些歡 悅的往事。我們又談了貢布雷。母親對我說,至少在貢布雷那段時間,我常常讀書,并說在巴爾貝克,若我不工作,也該讀書才是。我回答道,正是為了使自己腦中 經常浮現出貢布雷的往事,讓自己的身旁置放著美麗的彩繪小碟,我樂意重讀《一千零一夜》。象當初在貢布雷時那樣,我每次過生日,母親總送書給我,但為了讓 我喜出望外,她往往悄悄地送上書來,這一次也一樣,她秘密地給我弄來了《一千零一夜》的兩個法譯本,一個是加朗的,另一個出于馬德呂斯之筆。母親看了看兩 個版本,希望我多讀加朗的,但又害怕影響了我,一來因為她向來尊重思想自由,擔心弄巧成拙,干涉了我的思想活動,二來她總抱有這么一種想法,覺得作為一個 女人,她既缺乏必要的文學修養(yǎng),也不該單憑自己對某種讀物的好惡臆斷一位年輕人該閱讀什么書。有時偶爾讀到有的故事,主題傷風敗俗,表達佶屈聱牙,會令她 十分反感。但究其原委,主要原因在于她不僅把外祖母生前用過的首飾別針、晴雨兩用傘、外套、德·塞維尼夫人的書等視為圣物,還把外祖母的思維方式和語言習 慣當作圣物珍藏起來,不管遇到何種情況,她總要思索一番,想想我外祖母該會發(fā)表什么觀點,看來,她毫不懷疑,外祖母準會對馬德呂斯的譯本加以譴責。她回想 起在貢布雷,有次去梅塞格里斯那一邊漫步之前,我在閱讀奧古斯丁·梯也里的書,平常,外祖母無論對我散步,還是對我讀書都甚為滿意,可看到這本書名與"繼 而墨洛溫統(tǒng)治"那半句詩有關,好不惱火,所謂墨洛溫①(Merover),叫"墨洛維格"(merowig),她從不說"加洛林王朝人" (Carolingiens),而叫"加爾洛王朝人"(Carlovingiens),并堅持不渝。最后,我跟母親談起了外祖母對布洛克為荷馬史詩中的神 祗取的希臘名字持的種種看法,據勒貢特·德·利爾說,哪怕最普通不過的玩藝兒,布洛克也一律采用希臘語拼寫,將之視作一項神圣的義務,并認為這是文學才華 之體現。比如,若在一封書信中需要提及來賓在他府上飲的是名副其實的仙露(necGtar),這"仙露"一詞,他決不會按法文拼寫,而準會把詞中的"C" 改成"K",寫作(nektar),并借機對拉馬丁的姓名取笑一番。然而,既然對她來說,不見"奧德修斯"和"米涅瓦"原名的《奧德賽》不成其為《奧德 賽》,那么,當她在《一千零一夜》的封面上看到書名已經面目全非,外祖母該會說些什么呢?譯本的封面上,再也看不到與她習慣拼讀一致的、永遠為世人熟知的 Shererazade(天方夜譚)和Dinarzade(迪納薩德)等字樣,書中,一經更名,如果敢冒昧將"更名"一詞用于穆斯林故事的話,富有魅力的 哈里發(fā)(Calife)和強大的諸神(Genies)便幾乎認不出其本來的面目,因其原名分別為"Kbalifat"與"Gennis"。不過,母親還是 把兩個譯本都給了我,我告訴她,等我累到懶得出門散步的時候,我就讀這兩本書。
①墨洛溫(?-458),撒利克法蘭克人國王,墨洛溫王朝因其而得名。
但是,這樣的日子并不多見。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常常與我"結幫"而行,象過去那樣到懸崖頂或去瑪麗-安托瓦內特莊園一起品嘗點心。不過,阿爾貝蒂娜有 時也給我莫大的樂趣,對我說,"今天,我想單獨和您呆一會兒,兩人在一起一定更美。"遇到這種時刻,她每每表白她要做的事何其多,當然也無需一一匯報,并 說那些朋友用不著老跟著我們,可以自己去漫游、聚餐,不避免她們再找著我們,我們倆可以象情人那樣,雙雙去巴加代爾或歐朗十字架農莊,那伙人決想不起到那 兒去找我們,她們也從來不去那兒,準會死死呆在瑪麗-安托瓦內特,希望我們出現。我記得當時天氣悶熱,農莊的小伙子冒著太陽在勞作,額頭上不時落下一顆晶 瑩的汗珠,猶如蓄水池中的滴水,而毗鄰的"果園"里,熟透的果子也從樹上往下掉,汗水在灑,果子也在落。這些日子隱藏著一位不曾露面的女子的奧秘,直至今 日仍不失為我有幸獲得的愛情中最為實在的一部分。那是一位別人跟我偶然提起,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女子,她隱居在一家偏僻的農莊,我得去那兒見她,如果碰巧那 個星期天氣溫暖,我定會打亂整個星期的約會,欣然前往,與她結識。我雖然知道如此的氣候與約會并非她所安排,僅僅是誘餌而已,而且對我來說也不是什么新鮮 玩藝,但我卻心甘情愿上鉤,而它也確實有足夠的力量把我緊緊鉤住。我深知,若在城里與這位女子相遇,且又碰上個冷嗖嗖的天氣,我很可能渴望得到她,但卻不 會伴有浪漫的情思,不可能萌發(fā)戀情;可是,由于環(huán)境的變化,愛戀之情一旦占據了我的心,那它決不會失卻其熾烈的成份--只是更令人心酸,就好似我們在生活 中漸漸發(fā)現我們心愛的人占有的位置愈來愈小,那新的愛情,我們本希冀它能天長日久,但卻隨著我們生命本身的縮短而縮短,最終而消失,這時,我們對她們的情 感就會變得憂傷。
巴爾貝克游人還很稀少,年輕的姑娘寥寥無幾。有時,我偶爾發(fā)現這位或那位少女在海灘上遲遲不歸,但沒有絲毫的吸引力,然而多少巧合的因素仿佛在證實, 正是這位少女方才與女友們一起從騎馬場或體操學校出來,我曾想接觸,但很失望,未能接近她。倘若確實是同一位姑娘(我一直避免對阿爾貝蒂娜說),那么,那 位我本以為令人心醉的少女根本就不存在。不過,我怎么都無法下定論,因為這些年輕姑娘的臉蛋兒在海灘上看得不怎么清楚,也未呈現出穩(wěn)定不變的形狀,而是隨 著我內心的期待,欲|望的騷動或自足的安逸,根據她們穿戴的不同,行走的快慢或干脆靜止不動,時而縮小,時而放大,變化無窮??梢坏浇?,有那么兩三位少 女,我看倒是挺可愛的。每當我見到這樣的姑娘,我便不禁想領她去塔瑪利大街,或領她去沙丘,或帶她上海邊的懸崖。但是,盡管與無動于衷相比較而言,這一欲 望中已經滲入了勇氣,即使是單方的,但總歸已構成現實努力的第一步,可說到底,從欲|望到行動,其間存在著整個一段"空白",藏匿著無窮的畏縮與膽怯。于 是,我孤身一人,獨自鉆進糕點飲料鋪,一口氣喝下七八杯波爾圖葡萄酒。欲|望與行動之間無法填補的空白旋即消失,酒精的作用開辟了一條路線,將兩者聯接了起 來。猶豫或懼怕的位置不復存在。我仿佛感到年輕姑娘就要飄然而至,來到我的身旁。我向她走去,脫口說道:"我想跟您一塊散散步。您不愿去懸崖上一起走走 嗎?那邊無人打擾,背靠小樹林,林中的活動小屋現在無人居住,風也吹不著,全被小樹林擋住了。"生活中的艱難險阻一掃而光,再也沒有任何障礙可以阻擋我們 兩個軀體緊緊摟抱在一起。至少對我來說,已無障礙而言。因為,她沒有喝酒,因此對她來說,困難未能變?yōu)闅怏w,化為烏有。若她喝了酒,那么世界在她眼里就會 喪失某種實在性*,她長久以來一直珍藏在心田的夢幻在她看來突然間會顯得可以實現,不過,她所夢寐以求的,也許完全不是撲進我的懷抱。
年輕的姑娘不僅為數甚少,而且眼下尚未到"海浴"季節(jié),她們逗留的時間都極為短暫。我記得有一位姑娘,棕色*的肌膚,碧綠的眼睛,緋紅的兩頰,嫩臉展開 雙翅,宛如帶有翼瓣的樹籽。我真不明白是哪陣風把她吹到巴爾貝克,又是哪股風把她刮走的。她來去匆匆,弄得我一連數天郁郁寡歡,當我最終明白了她早已遠走 高飛,一去不復返時,才壯了膽子,向阿爾貝蒂娜坦露了內心的痛楚。
必須承認,年輕姑娘中,有不少我素不相識,也有不少數年未見。與她們幽會之前,我往往先給她們寫信。一旦從她們的回復中看到有愛的希望,那多開心啊! 在向一位女子傾吐衷情的初期,哪怕此情也許最終難以如愿,但開始階段收到的封封書信,怎么也舍不得擱置一旁。人們總樂意帶在身邊,猶如收到朵朵美麗的鮮 花,依然那般艷麗,令人百看不厭,忍不住貼近去聞花的芳香時,才一時停止觀賞。那熟記在心的話語,重讀起來別有一番滋味,那并非字字照搬的語句,我多想從 中分辨出如此表達蘊涵著幾分柔情。她是否寫了"您可愛的來信"這樣的話?要是這樣,那她表示的溫馨中往往會帶來幾分失望,其原因不是來信讀得太匆忙,就是 姑娘的筆跡難以辨認。不,她并沒有寫"您親愛的來信",而是"看到您的來信"。除此之外,信中的一切是那么溫情脈脈。啊!但愿明天還送上這樣的鮮花!久而 久之,這一切再也滿足不了,書寫的字句需要與目光、嗓音對質。于是便約會--她也許還未變化--根據他人的描繪或個人的回憶,本以為相會的是維維安娜仙 女,可見到的卻是只穿靴子的貓①。不管怎樣,又約對方于翌日相見,因為對方總歸是她,而人們渴望得到的,也正是她。然而,人們對一位女子夢寐以求,對她產 生種種欲|望,這并不絕對要求對方非要具備確切的花容玉貌不可。那僅僅是對人本身的欲|望而已;它們就象芬芳一樣虛無縹緲,好比安息香是普羅迪拉亞的欲|望所 在,藏紅花香為太空所愛,赫拉喜歡一切植物性*芳香,而沒藥香為云彩之芬芳,尼凱渴望梣甘露,大海則喜愛-乳-香??墒?,俄耳甫斯圣歌所贊頌的這些芳香與其鐘愛 的神祗相比,為數甚少。沒藥既是云彩的芳香,又是普羅多戈諾斯,尼普頓,涅柔斯,勒托的芬芳;-乳-香為大海的芳香,又為美麗的狄刻,忒彌斯,喀耳刻,九繆 斯;以及厄俄斯,摩涅莫緒涅,日神,迪加約絮內的芬芳。至于安息香,梣甘露和植物性*香味,喜歡的神祗數不勝數,難以一一列舉。昂菲埃代斯除-乳-香之外,其他 的香味無不酷愛,而該亞討厭的僅僅是蠶豆花香與植物性*芳香。我心中對年輕姑娘的欲|望也是如此。與少女的數量相比,我的欲|望要少得多,于是轉而變成種種失望 與悲傷,彼此甚為相似。我向來不喜歡沒藥的香味。我把它專門留給了絮比安和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因為沒藥香是"兩性*普羅多戈諾斯的欲|望,含有公牛的吼叫,難 忘,怪誕,自上而下,令人歡快,在一次次酒神節(jié)上,供女祭司祭獻所用"。
①出自貝洛童話。一位磨房主的兒子只繼承了一只貓,多虧這只穿靴子的動物精心安排,磨房主之子當上了附馬。
海浴季節(jié)很快迎來高|潮;每日都有新人來到,我平日著迷似地閱讀《一千零一夜》,現在卻突然頻頻外出漫步,其原因非但不包含任何享受的因素,反而破壞了 所有樂趣。海灘上,年輕的姑娘比比皆是,戈達爾向我暗示的那一念頭雖然沒有引起我新的疑慮,但卻使我在這方面變得敏感而脆弱,我小心翼翼,力戒在心頭再形 成此種想法,因此,一旦哪位年輕女子抵達巴爾貝克,我便渾身上下不自在,建議阿爾貝蒂娜外出游覽,走得越遠越好,以免她與新來的女子結識,如果有可能,甚 至不讓她看見新來乍到的姑娘。對那些看去行為不端或臭名遠揚的女人,我自然怕上加怕。我表面上想方設法,企圖說服女友,讓她相信這所謂的臭名聲毫無根據, 純屬流言蜚語,可我卻感到莫名的恐懼,也許還不敢承認這樣的現實:她正要盡花招,企圖與那位墮落的女人勾搭;也許我礙手礙腳,弄得她無法與之接近,她為此 感到遺憾;甚或她根據不勝枚舉的先例,認為這種惡癖司空見慣,何必橫加譴責。為每個罪人開脫,我何不干脆一味認定,女子同性*戀不存在。阿爾貝蒂娜利用我的 這種不輕信的態(tài)度,為這位或那位女子的惡癖辯解:"不,我認為,這不過是她故意裝模作樣罷了,只是故作姿態(tài)而已。"這時,我簡直后悔莫及,剛才真不該為無 辜辨護,阿爾貝蒂娜過去那么正經,如今竟認為這種"模樣"是一種相當討人喜歡,甚至相當優(yōu)越的東西,無此嗜好的女人往往故意給人這種假象,這實在惹我氣 惱。我恨不得再沒有任何女人到巴爾貝克來;當時,普特布斯夫人差不多快到維爾迪蘭家了,一想到圣盧對我毫不掩飾他對那位侍女的愛慕之情,而這位侍女很可能 哪一天會到海灘游玩,若正碰巧我不在阿爾貝蒂娜身邊,她準會企圖腐化阿爾貝蒂娜,我禁不住渾身戰(zhàn)栗。戈達爾曾向我透露,維爾迪蘭一家十分看重我,拿他的話 說,他們表面上雖然并不跟在我身邊轉,可實際上卻不惜花大本錢,以便我能光臨他們府上,既然如此,我不由得思忖,當初曾許下諾言,要把世間所有蓋爾芒特家 族的人都給他們領到巴黎去,那我何不找個借口,征得維爾迪蘭夫人同意,讓她通知普特布斯夫人,說無法再接待她,讓她盡快走。
盡管腦中胡思亂想,但由于最令我惶惶不安的是安德烈的存在,所以阿爾貝蒂娜的那番話給我心頭帶來的寧靜尚能持續(xù)一段時間;再說,我知道當大批游人涌來 之際,安德烈,羅絲蒙斯以及希塞爾差不多就該走了,在阿爾貝蒂娜身邊最多還能呆個把兩個星期,這樣一來,不久以后,我也就不需要什么心頭的平靜了。不過在 這段時間里,阿爾貝蒂娜仿佛在精心設計她的一言一行,為的是消除我的疑心,假如我內心尚存有狐疑的話,那她的目的便在于阻止死灰復燃。她統(tǒng)籌安排,決不單 獨與安德烈呆在一起,每當我們返回住處,她總堅持再三,讓我一直陪她到房門;我們需要外出時,她也每每求我到她房間去找她。與此同時,安德烈也在作同樣的 努力,似乎在極力避免與阿爾貝蒂娜見面。她們之間這種顯而易見的默契并非唯一的跡象,有種種跡象表明阿爾貝蒂娜有可能把我們倆交談的情況透露給了她的女 友,并請她行行好,幫助平息我那些荒唐的疑慮。
大約就在這一時期,巴爾貝克大旅店發(fā)生了一件丑聞,但并未因此而改變了我愛自我折磨的癖性*。最近一段時間來,布洛克的妹妹與過去的一位女戲子一直保持 著隱秘的關系,可不久以后,她們對這種關系總感到不過癮。讓眾人都看個一清二楚,她們覺得這可增添幾分邪惡的樂趣,于是頓生邪念,要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她 們那種有傷風化的嬉戲勾當。開始時,只是限于在娛樂室的紙牌桌旁相互撫摸,不管怎么說,還可以將此舉動歸結于親密無間的友情表示。可后來,她們膽子愈來愈 大。最后,有一天夜晚,在一個大舞廳的一角,燈光并不怎么昏暗,可她們倆竟在一張長沙發(fā)上肆無忌憚地作樂,仿佛在自己的床上一樣。當時,有兩位軍官及其夫 人離她倆呆的地方不遠,見狀向經理告了一狀。人們原以來他們的抗議會起到什么作用??伤麄儏s處于不利地位,因為他們家住納特奧爾姆,只不過來巴爾貝克消受 個把夜晚,因此對經理來說無利可圖。而對布洛克小姐來說,無論經理對她如何指責,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無形中一直在保護著她,盡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里必 須交待一個有關原因。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奉行家德。他每年都要為他侄子在巴爾貝克租一座豪華的別墅,不管到誰家作客,他非要回他自己的家用晚餐不可,實際 上,這是他們叔侄兩人的家??墒?,他卻從不回自己家吃午餐。每天中午,他都在大旅店。原來,有人偷養(yǎng)著巴黎歌劇院舞蹈班的某個年輕學員,他也如法炮制,供 養(yǎng)了一位"伙計",此人與我們上面介紹過的那種服務員頗為相似,往往令我們想起《愛絲苔爾》和《阿達莉》劇中年輕的猶太小伙子。說實在的,尼西姆·貝爾納 先生與那位年少的伙伴相差足足四十歲,這本可使其幸免不太愉快的接觸??墒?,正如拉辛在同一的合唱曲中如此睿智地指出的那樣:
我的上帝,但愿一種新生的道德
在危難四伏中蹣跚著腳步前進!
但愿有一個幽靈,尋找你而存心無邪
找到障礙,阻止其企圖最終得逞!
年輕的伙計雖然身在巴爾貝克"殿堂一大旅館",遠離"富有教養(yǎng)的上流社會",可惜未聽從若阿德的規(guī)勸:
萬萬不能把根基建立在財富和黃金之上。
他也許為自己尋找了理由,說什么"罪人遍地"。不管怎么說,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大喜過望,沒想到需要的時間如此之短,打從第一天便開始:
或許還心有余悸,或許對他表示撫愛,
他感到那純潔的雙臂把他緊摟在胸懷。
打從第二天以后,尼西姆·貝爾納先生便領著伙計閑逛,"傳染性*的接觸破壞了純潔。"從此,少年的生活徹底改變了。盡管聽從上司吩咐,還是照舊做送面包、送食鹽的活計,但他滿面春風,歌唱道:
從鮮花到鮮花,從歡娛到歡娛
讓我們暢游所欲……
我們歲月的過客難說能有幾年匆匆!
讓我們今朝及時行樂享受人生!……
榮譽和職務
需付出盲從和溫順的代價。
誰愿大聲說話
對待可憐的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