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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由于車子??康牡胤骄痈吲R下,距海面很遠,從入市稅征收處極目遠眺,猶如從山巔俯瞰,只見一個藍灰色*的深潭,幾乎令人頭暈目眩,我打開車窗玻璃;陣陣波 濤,浪花四碎,其音清晰可辨,柔和與明晰中蘊含著某種崇高的東西。它就象一種測定標志,打破了我們的習慣感覺,向我們展示,垂直距離可與水平距離渾為一 體,與我們大腦習慣表現(xiàn)的相去甚遠;同時顯示了這些距離一旦將天際與我們拉近,便不那么遙遠了;而且對穿越其間的聲音來說,如細浪聲,距離會更縮短,因它 需穿越的環(huán)境更為清純,難道不是嗎?確實,若從入市稅征收處僅僅后退兩米之遙,便聽不清那海浪聲,然而那高達兩百米的懸崖峭壁并未奪走那柔和、細微、美妙 而清晰的聲音。我暗自思忖,面對此景此情,外祖母定會贊嘆不已,無論是自然的還是藝術的任何表現(xiàn),都會激起她的贊美之情,從其平凡中發(fā)現(xiàn)其偉大處。我情緒 振奮到了極點,將我周圍的一切席卷而去。維爾迪蘭夫婦派車到車站迎接我們,我為此而感動。我將自己的心情告訴了親王夫人,可她覺得這不過是普通的禮節(jié),我 未免夸大了它的份量。我知道此后不久,她曾向戈達爾坦露心跡,說她覺得我為人十分熱情;可戈達爾回答她說,我這人太愛激動,需要服鎮(zhèn)靜劑,打打毛線。我指 點親王夫人注意每一棵樹木,每一座小屋,那屋子象要被圓花飾壓塌似的;我讓她欣賞著一切,也恨不得把她緊緊地貼在心口。她對我說,她發(fā)現(xiàn)我富有繪畫天賦, 說我應該繪畫,而且很奇怪別人沒有向我提出這一點。她承認這地方確實風光秀麗。我們穿過了小寨昂格萊斯克維爾(布里肖告訴我們此山寨叫 EnglebertiVilla),寨子高高坐落在小山頂。"親王夫人,您覺得盡管德尚布爾去世,今日的晚宴也一定會如期舉行?"布里肖接著問道,也不想 想派馬車接站,我們又已坐在車里,這本身就是個答案。"是的,"親王夫人回答道,"維爾迪蘭先生之所以堅持這次晚宴決不后推,正是為了避免妻子'懷念'舊 人。再說,多少年來,她星期三從未中斷過接待來客,若這樣突然改變她的習慣,豈不讓她受到震動。這段日子,她心情極為煩燥。維爾迪蘭先生為你們今晚前來共 進晚餐感到特別高興,因為他知道這可以讓她好好散散心。"親王夫人說道,忘了剛才還假裝從未聽過別人提起過我。"我認為你們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還是什么都 別說為好。"親王夫人又添了一句。"啊!您這樣提醒我,做得對。"布里肖天真地說,"我定向戈達爾轉達這一忠告。"車子稍停了片刻,接著繼續(xù)前行,可經(jīng)過 村寨時的咯咯車輪聲消失了。原來,我們已經(jīng)進入拉斯普利埃的迎賓道,維爾迪蘭先生已在石階上方恭候。"我穿上無尾常禮服是對的。"他說道,發(fā)現(xiàn)信徒們全都 身著無尾常禮服,好不高興。"我的客人都這么雅致。"可是,當我為身著西服上裝表示歉意,他又說道:"噢,這很好。這兒是在朋友之間,大家一起吃頓晚餐。 我倒很樂意把我的無尾常禮服借給您一件,可也許不合身。"踏入拉斯普利埃的前廳,為對鋼琴家的逝世表示悼念、布里肖充滿激*情地與男主人 shakehand①,卻沒有引起對方任何反應。我向主人表達了對這個地方的贊美之情。"??!那好,您還什么都沒見到呢,我們一定讓您好好看看。您為何就 不愿來此住幾個星期?這兒空氣好極了。"布里肖唯恐他的握手之意得不到理會。"哎!那個可憐的德尚布爾!"他說道,可聲音極低,生怕維爾迪蘭夫人就在不遠 處。"是可怕。"維爾迪蘭先生答得很輕松。"年紀那么輕。"布里肖繼續(xù)說道。維爾迪蘭先生為談論這類無關緊要的事情耽擱時間感到不快,于是給予反擊,聲調 急促,伴著一聲尖尖的呻吟,然而它表達的并非悲哀,而是惱怒與不耐煩:"哎,是呀,可您有什么法子呢,我們對此無能為力,憑我們幾句話,并不能讓他死而復 活,不是嗎?"說罷,他又和顏悅色*,其中不乏快活的勁頭:"哎喲,我的好友布里肖,趕緊把隨身攜帶的物品放下來。我們熬了普魯旺斯魚湯,等不及了。尤其, 以蒼天的名義,千萬不要跟夫人提起德尚布爾!您知道,她對自己的內心感受,大多加以掩飾,但她真的得了多悉善感的毛病。噢,不,我向您發(fā)誓,當她得知德尚 布爾去世的渣息,她都快哭了。"維爾迪蘭先生含譏帶諷地說道。聽他的口氣,仿佛只有得了精神錯亂癥,才會沉痛悼念一位有三十年交情的朋友,此外,大家也隱 隱約約地感覺到,就他而言,在維爾迪蘭夫婦的永久的結合中,丈夫動輒對妻子評頭論足,妻子動不動惹丈夫生氣,是難免的。"若您跟她提起,她準又會弄出毛病 來。支氣管炎好了才三個星期,真不幸。遇到這種情況,就得由我護理病人了。您明白,我剛不久才擺脫了那倒霉的差使。在您心底,您愿意怎么惋惜德尚布爾的命 運都行。心里盡管去想,但不要說。我很喜歡德尚布爾,可您不能責怪我更愛自己的妻子。喲,戈達爾來了,您可以去問問他。"不錯,戈達爾心中有數(shù),一位家庭 醫(yī)生,自然善于提供諸多的小方便,比如勸告人們不該抑郁悲傷。

①英語,意為"握手"。

言聽計從的戈達爾大夫對女主人說:"您象這樣子鬧騰下去,您明天非得給我搞到三十九度高燒不可,"就好象他對廚娘說:"您明天非得給我搞到點兒牛肉不可。"醫(yī)學,不用來治病救人,竟然管起改變動詞和代詞的詞義來了。

維爾迪蘭先生高興地看到,薩尼埃特,盡管在前天晚上遭到無禮的對待,但并沒有背棄小核心。的確,維爾迪蘭夫人及其丈夫在閑極無聊之中養(yǎng)成了殘忍的品 性*,但很少有大場合可以發(fā)泄,一旦逮住大好時機就發(fā)作個沒夠。他們盡可以挑撥奧黛特和斯萬,布里肖和他的情婦的關系。他們對別人也可以再來這一套,這是肯 定無疑的。但并不是每天都有空子可鉆。而另一方面,由于薩尼埃特動不動愛激動,由于他膽小怕事卻又容易惱羞成怒,他便成了他們日常的出氣筒。但他們也怕他 泄氣不干,因此注意好言相勸,將他請回來,就好象在中學里,留級生哄騙新生,又象在部隊里,老兵哄騙新兵,一把將其抓住,在其無法掙脫的情況下,對其極盡 逗笑戲弄之能事。"千萬注意,"戈達爾大夫沒有聽到維爾迪蘭先生的話,提醒布里肖說,"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什么也不要說。""不要害怕嘛,戈達爾,您是在 與一位圣賢打交道,正如忒奧克里托斯所說。況且,維爾迪蘭先生言之有理,我們何苦怨天尤人呢?"他補充道,他對維爾迪蘭先生的言語形式和思想倒也能心領神 會,但卻缺乏精明細致,贊賞他話中最大膽的禁欲主義。"不管怎樣,那是一個殞落的大人才。""怎么,您還在談論德尚布爾?"維爾迪蘭先生說,他本來走在我 們的前面,看我們沒有跟著他,便往回走來了。"聽我說,"他對布里肖說,"萬事切勿言過其實。這并不成一個理由,因為他死了,就把他封為天才,可他并不是 天才。他演奏得好,這沒問題,他在這里得天獨厚;要是挪到別的地方,他就完蛋了。我妻子迷戀上了他,才造成了他的名聲。你們知道她這人怎么樣。我還要說, 就是為他的名望著想,他死得正是好時候,趕點了,就象一只只卡昂的閨秀鶴,經(jīng)邦比耶絕技的燒烤,味道恰到好處,但愿如此(除非您在這四面透風的宮堡里叫苦 連天而永垂不朽)。您還不至于因為德尚布爾死了,就想把我們大家都氣死吧,一年來,他在舉辦音樂會之前,不能不進行音階練習,以便暫時,僅僅是暫時,恢復 他的靈活性*。何況,今晚您將會聽到,至少可以遇見一個人,因為那家伙晚飯后動不動就撂下藝術去玩牌,此人是德尚布爾以外的又一位藝術家,我妻子發(fā)現(xiàn)的一位 小藝術家(就象她發(fā)現(xiàn)了德尚布爾,巴德雷夫斯基和其他人那樣):莫雷爾。他還沒有來,這個家伙。我不得不派一輛車子為他去接最后一班火車。他同他家的一個 老朋友一塊來,是他重新找到這位老友的,可那位老朋友死纏著他,無奈,為了不得罪父親,只好同他在一起,否則就得留在東錫埃爾,與他作伴:那就是夏呂斯男 爵。"老主雇們一一進來了。維爾迪蘭先生同我留在后頭,我正在脫衣服,他開玩笑地挽起我的胳膊,活象晚宴的主人沒有女賓配您引路,便親自出馬一樣。"您一 路順風吧?"

"是的,布里肖先生讓我學到一些使我很感興趣的東西,"我想起那些離奇古怪的詞源不由說道,而且我還聽說維爾迪蘭夫婦很贊賞布里肖。"他要是對您毫無 教益,我倒要覺得奇怪了,"維爾迪蘭先生對我說,"他是一個謙謙君子,知之甚多而言之甚少。"這樣的恭維我都感到不公正。"他樣子很迷人,"我說。"和顏 悅色*,優(yōu)雅可人,不是見錢眼開的小人,也不異想天開,舉止輕浮,我妻子鐘愛他,我也鐘愛他!"維爾迪蘭先生回答說,口氣夸張,如背書一般。此時我才明白, 她對我談及布里肖的話有譏諷之意。于是我尋思,許久以來,打我聽說的時候起,維爾迪蘭先生是否真的沒有動搖過他妻子的管制。

雕刻家得知維爾迪蘭夫婦同意接待德·夏呂斯先生,感到大為驚訝。當時,在圣日爾曼區(qū),德·夏呂斯先生是極有名的,但人們絕不談論他的德行(大多數(shù)人對 他的德行不了解,而另一些人則對他的德行表示懷疑,他們多以為是狂熱的友誼,但屬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不過是有失檢點,但這種種不檢點行為到底被那僅有的 幾個知情人精心加以掩飾,如果有個不懷好意的加拉東女人稍加暗示,他們便聳聳肩膀以示不屑一理),這些個德行,幾個至愛親朋幾乎一無所知,相反,在遠離他 生活的地方,卻成天價日受到人們的詆毀,猶如有些炮彈爆炸,只有在靜默區(qū)受到干擾后才能聽得見。況且,在資產(chǎn)者階層和藝術界,他被視為同性*戀的化身,而其 頭面之大雅,出身之高貴,人們卻全然不知,類似這樣的現(xiàn)象無獨有偶,在羅馬尼亞人的心目中,龍薩之姓被看作是大貴族之姓已盡人皆知,而龍薩詩作卻鮮為人 知。更嚴重的是,龍薩在羅馬尼亞的貴族地位原來是建立在一種謬誤之上的。同樣的道理,如果說在繪畫界,在喜劇界,德·夏呂斯先生早已聲名狼藉,追根究底, 其源蓋出于人們將他與勒布盧瓦·德·夏呂斯伯爵混為一談的緣故,夏呂斯伯爵與夏呂斯男爵無親無故,即使有瓜葛也是極久遠的事了,此人在一次有名的警察大搜 捕中被抓了起來,也許是誤抓吧??傊?,人們敘及德·夏呂斯先生的故事,件件都與假夏呂斯有關。許多專業(yè)行家斷言與德·夏呂斯先生有過關系,并且出于真誠, 以為假夏呂斯即是真夏呂斯,而假的也許有利,一半用以炫耀尊榮,一半用以掩飾惡習,真假混淆,對真的(我們所認識的男爵)來說,長時期都是有害無益的,但 后來,隨著他滑坡每況愈下,倒變得稱心如意起來,因為這樣真真假假也就允許他這么說:"這不是我。"眼下,的確不錯,人家說的不是他。最終,這就導致了對 一件真實的事實(男爵的嗜好)的種種評論錯上加錯,他原是一位作家親密無間、純潔無瑕的朋友,這位作家在戲劇界竟莫名其妙地得了這種名聲,其實他壓根兒就 不配。當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雙雙出席一次首演式時,便說:"您曉得吧,"猶如人們以為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與帕爾瑪公主有不道德的關系;簡直成了顛撲不破的神話,因 為這種神話只有在兩位貴夫人身邊才會銷聲匿跡,但那些嚼舌之人實際上永遠接近不了她們,頂多在劇院里瞟她們幾眼,向鄰座誹謗她們幾句。雕刻家對德·夏呂斯 先生的德行不加猶豫便得出了結論,男爵在上流社會的處境可能的確這般糟糕,因為他對德·夏呂斯先生所屬的家族,對其頭銜,對其姓氏,未曾掌握任何種類的情 報。戈達爾大夫認為,眾所周知,醫(yī)學博士的頭銜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住院的實習醫(yī)生的頭銜卻管點兒用場,與戈達爾的看法如出一轍,上流社會的人們也是自欺欺 人,自以為所有的人,對他們姓氏的社會重要性*的概念,與對自身和本階層的概念,一律等量齊觀之。

阿格里讓特親王在小圈子里的一個跟班眼里,成了一個"黑道老爺",因為親王欠了他二十五個路易,親王只有在圣日爾曼區(qū)才重抖威風,因為他在那里有三個 姐妹皆是公爵夫人,大貴族發(fā)揮若干影響,并不在平民百姓身上,而在達官顯貴身上,因為在平民百姓看來,大貴族沒有多少可以指望,而達官顯貴則對其來歷了如 指掌。況且,德·夏呂斯先生當天晚上即會明白,男主人對公爵名門望族的觀念膚淺。雕刻家深信,維爾迪蘭夫婦竟然讓一個有污點的個人涉足他們的"精粹"沙 龍,會一失足鑄成千古恨,因此認為有必要把女主人叫到一邊來。"您完完全全錯了,何況,我對那些個事情壓根兒就不相信,再說,假如這是真事兒,我可要告訴 您,這對我也不會有多大損害!"維爾迪蘭夫人氣急敗壞地回答說,因為,莫雷爾是星期三聚會的主要成分,她無論如何不能先使他掃興。至于戈達爾,他不會發(fā)表 自己的意見,因為他告辭一會兒上"周溷"去"辦一點小事"去了,而后在維爾迪蘭先生房間里為一個病人寫一封火急的信。

巴黎的一個大出版商登門造訪,他原想人家會留他,但當他明白自己風雅不足不受小圈子歡迎時,便一怒之下甩袖而去。這是一個高大強壯的漢子,面色*棕褐,認真,有那么點干脆麻利的勁頭兒。他的樣子,就象是一把烏木裁紙刀。

維爾迪蘭夫人,為了歡迎我們到她的大沙龍里,在里面擺好了當天采摘的飾草,麗春,野花,經(jīng)過精心陳列,顯得相間有致,構成雙層雙色*圖案,與兩百年前一 位格調高雅的藝術家的圖畫有異曲同工之妙,她正同一位老朋友在打牌,一時起身,請求允許在兩分鐘之內打完這輪牌,一邊同我們聊著天。不過,我對她談了我的 印象,只有一半話她聽得順耳。首先,我感到氣惱,看到他和她的丈夫每天在夕陽西沉時刻之前就早早回來了,都說這里的夕陽美妙極了,從這懸崖峭壁看去美不勝 收,從拉斯普利埃的平臺觀賞就更是美不可言了,為了飽覽這夕照勝景,我可以走它幾十里地。"是的,的確無以倫比,"維爾迪蘭夫人說得倒挺輕松,瞥了一眼作 為玻璃門的落地大窗扇。"我們雖然天天都看,但還是百看不厭。"我把目光收回到她的牌上。哦,我的熱情竟使我苛求他人。我埋怨從沙龍看不到達納塔爾巉巖, 埃爾斯蒂爾告訴過我,說此時此刻的巉巖美極了,折射出斑斕絢麗的色*彩。"??!您在這里是無法領略到的,得到公園的頭上去,到《海灣風光》上去。那里有一張 板凳,從那里您可以把全景飽覽無遺。但您不能單獨去那里,您會迷路的。我給您帶路吧,如果您樂意的話,"她懶洋洋地補充道。"那不行,呶,那天你吃的苦還 不夠多吧,是不是還想吃點新苦頭?他肯定還要來,改日再去看海灣風光吧。"我也就算了,我心里明白,只要維爾迪蘭夫婦知道就行了,那輪夕陽,直掛他們的沙 龍或餐廳,多象一幅美妙的繪畫,多象一件珍貴的日本瓷器,他們有理由高價出租家具齊備的拉斯普利埃,可他們卻很少抬眼看一看夕陽;他們在這里的大事就是舒 舒服服地生活,散散步,吃好的,聊聊天,接待討人喜歡的朋友,讓他們打幾場有趣的臺球,吃幾頓美味佳肴,嘗幾樣令人歡樂的點心。不過,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們有 多么聰明,學會了認識這個地方的價值,讓他們的客人們去作"見所未見"的游覽,猶如讓他們的客人去聽"聞所未聞"的音樂。拉斯普利埃的鮮花,沿海的條條道 路,古色*古香的府第,鮮為人知的教堂,在維爾迪蘭先生的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太大了,以至于,那些在巴黎才看見他的人們,以及那些以城市豪華取代海濱生活和鄉(xiāng) 間生活的人們,是很難理解他自己對他自己的生活所抱定的主意,簡直難以理解他喜歡親睹為快的重要性*。這種重要性*益發(fā)得到發(fā)揮,因為維爾迪蘭夫婦以為,他們 打算買下來的拉斯普利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房地產(chǎn)。在他們看來,他們的自尊心驅使他們賦予拉斯普利埃的這種獨占鰲頭的優(yōu)越性*,說明我的熱情不無道理,不 然的話,我的熱情就可能給他們造成些許的不快,因為我的熱情中帶著失望(就象過去聽拉貝瑪?shù)难葑鄷钗沂菢樱?,我對他們直言不諱地承認了自己大失所望 的心情。

"我聽到車子回來了,"女主人突然念叨起來。一言以蔽之,維爾迪蘭夫人除了年齡不可避免的變化之外,而且再也不象當年斯萬和奧黛特在她家聽小樂章時她 那副模樣了。即使當人們演奏舊時的樂章,她也大可不必硬著頭皮象過去那樣裝出欣賞得疲乏不堪的樣子,因為她已滿臉疲憊不堪了。在巴赫、瓦格納,凡德伊,德 彪西的音樂給她造成的數(shù)不清的神經(jīng)痛的折磨之下,維爾迪蘭夫人的前額大幅度開闊了,就象風濕病最終導致四肢變了形。她左右兩個太陽穴,如同兩個美麗的發(fā)燙 的球面,疼痛難忍,形同雙-乳-,里面翻滾著和聲,分別從兩邊甩下幾綹銀發(fā),不用女主人說話,就鄭重為她聲明:"我知道今晚等待我的是什么。"她已不必強顏顰 笑以不斷表示強烈的美的感受,因念她的顰笑本身在已經(jīng)憔悴了的美貌里好象已有固定的表達方式了。甘心忍受痛苦,而下次的痛苦又總是由"美"強加的,剛聽完 最后一段奏鳴曲竟然下狠心匆忙去穿一件裙袍,這種態(tài)度使得維爾迪蘭夫人即便在聽最嚴酷的音樂,她的臉上總要保持住高傲的無動于衷的神色*,暗地里卻偷偷地吞 咽兩小匙阿斯匹林鎮(zhèn)疼劑呢。

"??!是的,他們來了,"維爾迪蘭先生喊了起來,只見門開處,莫雷爾后面跟著德·夏呂斯先生,不覺松了一口氣。德·夏呂斯先生呢,對他來說,在維爾迪 蘭夫婦家吃晚餐,根本就不是去上流社會,而是去一個下流的場所,他象一個中學生第一次涉足妓院,心里忐忑不安,對老板娘畢恭畢敬。德·夏呂斯先生平常有表 現(xiàn)男子氣概和冷漠的欲|望(當他在門開處露面時),這種欲|望也受到傳統(tǒng)的禮貌觀念所左右,一旦膽怯心理摧毀了矯揉造作的態(tài)度,并求救于無意識的才智,便頓時 醒悟過來。在這樣一個夏呂斯身上,姑且不論他是貴族還是資產(chǎn)者,一種這樣的祖?zhèn)鞲星椋瑢δ吧说谋灸艿亩Y貌感情竟然發(fā)生了作用,那就是,總有那么一個親人 的靈魂,活象一位女神,或象下凡的女神化身那樣行善助人,負責把他帶進一個新沙龍里,并負責塑造他的態(tài)度,一直管到他來到女主人面前。如此一位青年畫家, 經(jīng)一位新教圣徒表姐的養(yǎng)育,進來時歪著個顫抖的腦袋,眼睛朝天,雙手緊緊地抓著一個無形的手籠,手籠的形狀是憑想象回憶起來的,守護神仿佛就在眼前,定會 護佑這位誠惶誠恐的藝術家消除廣場恐怖癥,跨越從候客室到小沙龍之間陷進去的萬丈深淵。如此說來,今天根據(jù)回憶引導他的那位虔誠的女親戚,好幾年前就進來 過,叫苦不迭的樣子令人尋思她是來宣布什么不幸的事吧,待她開口說幾句話之后,人們方才明白,就象現(xiàn)在對畫家那樣,原來她是來作一次禮節(jié)性*回訪的。根據(jù)這 一同樣的法則,要求生活為尚未完成的行為著想,在蒙受長年累月的凌辱中,去支配,利用過去最為可敬,有時最為圣明,偶爾又最為清白的遺產(chǎn),改變其天然性* 質,盡管生活因此釀成了一個全非的面目,戈達爾夫人的侄甥們的面目,戈達爾夫人嬌嫩孱弱,老回娘家,使家里傷透了腦筋,與眾不同的面貌在門口一亮相,總是 帶進洋洋喜氣,仿佛他是一位不速之客,讓您見了喜出望外,或者,他是來向您宣布,讓您繼承一筆可觀的遺產(chǎn),閃耀著幸福的光芒,卻大可不必動問他何以有此洪 福的原因,其源蓋出于他那無意識的繼承權和性*倒錯。他踮著腳尖走路,無疑,連他自己都感到奇怪,手里竟然沒拿著一本名片冊,只見他張著撒嬌的心形嘴巴,一 邊伸出手去,就象他看到他姨娘做出來的那副模樣,他把唯一不安的目光投向鏡子,雖然他光著頭,卻似乎想對鏡檢查一下他的帽子是否歪戴著,就象有一天戈達爾 夫人問斯萬她的帽子是否戴歪了那般樣子。至于德·夏呂斯先生,在這關鍵的一分鐘里,他所經(jīng)歷過的這個社會,向他提供了形形色*色*不同的范例,別有風味的阿拉 伯式的裝飾殷勤,直到在一定的場合,提供普普通通市民應當知道的,可以公諸于眾的,用來為其風流雅致服務的行為準則,這種種風雅最為難能可貴,平常是深藏 不露的,只見他扭捏著全身,向維爾迪蘭夫人走來,矯揉造作的幅度之大,簡直可與女人撅高屁股穿襯裙,卻又受到襯裙束縛的姿態(tài)相媲美,一副得意洋洋受寵若驚 的神氣,簡直可以說,對他而言,被介紹到維爾迪蘭夫人府上,可謂最高的寵幸了。只見他半前傾著臉面,滿足之情與文雅風度爭風吃醋,硬是折出許多和顏悅色*的 細細皺紋來。大家似乎以為,眼看著走上前來的是德·馬桑特夫人,一次-陰-差陽錯將女胎投進男胎,長成了德·夏呂斯先生的體態(tài),此時此刻,女流又脫穎而出了。 當然,這種-陰-差陽錯,男爵煞費苦心加以掩飾,裝出陽剛模樣??墒牵驮谒銖娧b出男子氣派的同時,雖然保留著同樣愛好,但那自我感覺是女人的習慣又使他露 出了新的女性*外表,這不是遺傳基因所致,而是個人生活造成。久而久之,他終于達成女性*思考,甚至對社會事物也不例外,而自己對此竟不曾覺察,因為不僅欺人 太多,而且善于自欺,致使覺察不出是在自欺欺人,盡管他請求自己的身體極力表現(xiàn)出(在進維爾迪蘭夫婦家門的當兒)大貴族的謙恭禮貌,但這身體早已明白德· 夏呂斯先生之所勿欲,于是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施展貴夫人的全部魅力,以致男爵不愧HLady-Like(娘們)的外號。況且,人們豈能完全將德·夏呂斯先生 的外表與下面的事實分開呢?由于兒子不一定總象父親,即使不是-陰-差陽錯,但由于一味追求女人,他們在自己的臉上刻上了對自己母親的褻瀆。但這需要另寫一 章:受凌辱的母親們,這里暫且按下不表。

盡管還有其他的原因在主宰著德·夏呂斯先生的這一變態(tài),盡管是純生理的因素讓物質在他身上"勞作",讓他的身體逐漸過渡到女人的范疇,然而,我們這里 所提出的變化則是出自精神的病根。老以為自己有病,于是真的病了,瘦了,沒力氣起床,患上神經(jīng)性*腸絞痛。老多情地懷戀著男人,于是便變成了女人,一條想象 出來的裙袍便束縛住自己的腳步。固定的意念可以在上述情況下改變性*別(在其他情況下也可以改變健康)。莫雷爾跟著他,過來向我問好。打從此時此刻起,由于 他身上發(fā)生了雙重的變化,他給我(可惜!我不善于有先見之明)留下一個壞印象。原因是這樣的。我說過,莫雷爾自從擺脫他父親的奴仆身份之后,每每熱衷于倨 傲地表示親善。那一天,他給我?guī)碚掌?,跟我說話,居然沒有一次稱呼我先生,他居高臨下,對我態(tài)度傲慢。而在維爾迪蘭夫人家里,我是多么驚訝,他居然當著 我的面,而且只當著我的面,對我頂禮膜拜,只聽他放著別的話不說,先來一套敬語,可謂畢恭畢敬--這些個敬語,我原以為無論如何不會出自他的筆下或嘴唇 --居然是沖著我來的!我馬上得出他有求于我的印象。過了一會兒,他把我叫到一邊:"有勞先生大駕了,"他對我說,這次居然用第三人稱與我說話,"千萬不 要對維爾迪蘭夫人和他的客人們說出我父親在他叔父家究竟是從事什么職業(yè)的。最好是說,他在您家是大家大業(yè)的總管,這樣可以使他與您父親的親屬們平起平 坐。"莫雷爾的要求使我極為反感,倒不在于他逼我抬高他父親的地位,其高低貴賤于我都是一樣的,而在于他逼我虛張了我家的財產(chǎn),我感到這很好笑??伤纳?色*那樣可憐,那樣迫不及待,弄得我不好駁回。"不,吃晚飯前,"他低聲下氣地說,"先生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把維爾迪蘭夫人叫到一邊嘛。"我的確這樣做了, 千方百計抬高莫雷爾父親的榮耀,而又沒有過分夸張我父母的"闊氣"和"榮華富貴"。此事就象上郵局寄一封信那樣過去了,雖然維爾迪蘭夫人感到奇怪,因為她 對我外祖父多少有點印象,但由于她不分青紅皂白,憎恨所有家族(這小核心的溶解劑),她說過,她過去曾瞧見我的外曾祖父,在同我談起我外曾祖父時,仿佛在 談論一個對小集團一無所知的近乎白癡的人,按她的說法,叫"局外人",她說:"況且,太討厭了,這家族那家族,大家恨不得離家出走";她話鋒一轉,講起有 關我外祖父的父親為我所不知的特點,雖然在家里我懷疑過(但我沒見過他,但大家對他的議論頗多)他那出奇的吝嗇(與我叔祖有點過分奢華的慷慨相反,我的叔 祖是玫瑰夫人的男朋友,又是莫雷爾父親的老板):"既然您叔祖父母有一個這么棒的管家,這就說明,在各個家族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您外祖父的父親吝嗇得 要命,以至于,在快死的時候,幾乎糊涂了--只在我們之間談談,他從來就沒有精神過,您把那些都彌補上了--他舍不得花三個蘇坐車。弄得人家不得不讓他跟 著,不得不另付車夫工錢,并讓老守財奴相信,他的朋友德·貝西尼先生,國家部長,已獲準讓他不花錢坐車兜風。再說,我很高興,我們的莫雷爾的父親原來這么 好。我原以為他是中學教師,這沒什么關系,我聽錯了。但這無關緊要,我可要告訴您,這里,我們只看重自身的價值,個人的貢獻,我管這叫參與。只要屬于藝術 圈子,一句話,只要屬于團體,其余的就無關宏旨了。"莫雷爾現(xiàn)在的態(tài)度--盡我所能得知的--是,他愛女人也愛男人,從男人身上取得的經(jīng)驗以取悅女人,又 從女人身上取得的經(jīng)驗去討好男人;后面自有熱鬧看。但是,這里著重要說的是,一旦我承諾要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美言他幾句,特別是我果然這么做了,說出的話 再也無法收回了,莫雷爾對我的"尊敬"馬上象施過魔法似的頓時不翼而飛了,一套一套的敬語也煙消云散了,甚至有好一陣子,他避不見我,故意顯示對我不屑一 理的神氣,以至于,當維爾迪蘭夫人請我對他說點兒什么事,請求他演奏某一段樂曲時,他竟然繼續(xù)只顧與一位??驼f話,接著又與另一個??徒徽?,我若向他走 去,他就索性*換一個地方。人家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他,我有話對他講,他這才回答我,樣子很勉強,三言兩語應付了事,除非我們倆單獨在一起談。在那 種情況下,他的感情是外露的,友好的,因為他的性*格自有動人之處。從那第一個晚會上,我少不了得出結論,他生性*卑鄙,該退讓時,他從不惜卑躬屈膝,但不知 道感恩。在這方面,他倒象一般人。但由于我身上有點象我外祖母,我喜歡形形色*色*的男人而對他們又毫無所求,或者說對他們不懷怨恨,我忽略了他的卑劣品性*, 卻喜歡他的歡樂性*格,當他表現(xiàn)出歡樂的時候;我甚至喜歡我原以為是出自他的真摯友誼的東西,當他環(huán)顧一圈他對人性*的錯誤認識之后,他卻發(fā)現(xiàn)(斷斷續(xù)續(xù)地, 因為他不時地莫名其妙地恢復到原始的盲目的野蠻中去)我對他的溫和是無私的,我的寬容并不是因為缺乏明察秋毫的眼力,而是出于他所謂的好意,特別是因為我 喜歡他的藝術,其精湛的演技令人嘆為觀止,使我(從此語的智力意義上講,他并不是一個真正的音樂家)得以重溫或見識到這么多美妙的音樂。況且一個經(jīng)紀人 (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個才能,盡管蓋爾芒特夫人年輕時就看出他非同小可,斷言他曾為她組織演奏過一部奏鳴曲,畫過一把扇子,云云),雖 然就其真正的優(yōu)勢而言是一個寒酸的經(jīng)紀人,但卻是第一流水平的,善于用這手精湛的技藝為各色*各樣的藝術方向服務,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梢韵胂笥心骋粋€俄 羅斯芭蕾舞藝術家,靈巧至極,經(jīng)德·賈吉列夫先生指點,訓練有素,修養(yǎng)豐富,在各個方面都得到了發(fā)展。

我剛把莫雷爾托我捎的話轉告維爾迪蘭夫人之后,便同德·夏呂斯先生談起圣盧來了,就在比時,戈達爾走進沙龍,火燒火燎的,報告康布爾梅夫婦來了。維爾 迪蘭夫人面對我們新客人,象德·夏呂斯先生(戈達爾沒有看見他)啦,象我啦,聽到康布爾梅夫婦到了,故意不露聲色*,不以為然,不動身子,對這條消息的宣布 不作出反應,只顧同大夫談話,優(yōu)雅地搧著扇子,操著法蘭西劇院舞臺上一個侯爵夫人假惺惺的腔調說道:"男爵正是這么對我們說……"這對戈達爾來說太過分 了!雖然他的言辭沒有過去激越,因為研究和優(yōu)越的職業(yè)減緩了他的語速,但卻帶著在維爾迪蘭家失而復得的激動:"一個男爵!在哪兒,一個男爵?"他失聲叫了 起來,東張西望尋找這個男爵,大驚小怪中露出懷疑。維爾迪蘭夫人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猶如一個家庭主婦對待一個當著客人的面打破貴重杯子的仆人,裝出不在 乎的姿態(tài),又象音樂戲劇學院上演小仲馬作品一等獎獲得者那樣拿腔抬調,用手中的扇子指著莫雷爾的保護人說:"可不是,德·夏呂斯男爵唄,我正把您的大名介 紹給他呢……戈達爾教授先生。"維爾迪蘭夫人何樂而不為,趁機表演一番貴夫人角色*。德·夏呂斯先生伸出兩個指頭,教授握住他的手指,露出"科學王子"盡義 務的微笑。但他一看到康布爾梅夫婦進來,斷然收斂笑容,而德·夏呂斯先生卻把我拉到一個角落,用手觸了觸我的肌肉,有話對我說,這是德國人用的一種方式。 德·康布爾梅先生一點也不象老侯爵夫人。他正如她溫情脈脈地說的那樣,"完全是他爸爸的模樣"。對于那些久仰他的大名,久聞他遒勁有力、精當?shù)皿w的文采的 人來說,他的相貌卻令人不勝驚訝。當然,人們必須見怪不怪才行。只見他的鼻梁歪歪斜斜地來落腳于嘴巴之上,也許他父母有意在這張臉蛋上繪下許許多其它的斜 線,但他的鼻子在那么多斜線里,唯獨挑選了這條斜線,使自己歪長在嘴巴之上,它是庸俗愚蠢的象征,再加上周圍一片諾曼第蘋果紅相襯,就顯得益發(fā)俗不可耐 了。有這樣的可能,德·康布爾梅先生的眼睛,在自己的眼皮中間,保存了一點科唐坦的藍天,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天氣是那樣暖和,散步之人在麗日藍天下興致 勃勃地觀賞著,路邊數(shù)以百計的楊樹落下團團-陰-影,但是,這雙沉重的眼皮長有眼屎,合閉別扭,有礙智慧之光自己通過。這樣一來,由于受到藍色*淺薄目光的窘 迫,人家便想起動用大歪鼻子來了。由于感覺上的-陰-差陽錯,德·康布爾梅先生用歪鼻子看您。德·康布爾梅先生的鼻子并不丑,倒是有點兒美過頭了,確實過頭 了,對自己的重要性*自豪過度了。它形如鷹鉤,抹得锃亮,閃閃發(fā)光,煥然一新,隨時準備彌補目光中智力之不足;不幸的是,若說眼睛有時是智慧自我表現(xiàn)的器 官,那么鼻子(盡管各種線條彼此抱成一團,親密無間,前呼后應而心領神會)呢,鼻子一般來說則是愚蠢最容易自我炫耀的器官了。

德·康布爾梅先生老穿著深色*服裝,即便在大清早也不例外,服色*雖然得體,卻很難讓路人心里踏實,因為他們被素不相識的海濱游客身上穿著的惹人注目、閃 光怪異的服裝弄得眼花繚亂、怒不可遏了,人們不能理解,法院首席院長的妻子竟然擺出一副明鑒與權威的神態(tài),儼然以阿朗松上流社會世故自居,似乎比您更有經(jīng) 驗,宣稱在德·康布爾梅先生面前,即使人們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但人們會頓時感到,自己面對的是一位高官顯貴,是一位一改巴爾貝克頹風的有崇高教養(yǎng)的賢 士,是一位與之相處可輕松呼吸的人物。他之對于她,簡氣象一瓶味精鹽花,熙熙攘攘的巴爾貝克旅游者并不了解她的世界,簡直要把她悶死了。相反,我倒覺得, 他屬于這樣一類人,若是被我外祖母看到了,她一眼就會看穿這人"很壞",而且,由于她不會暗附風雅,倘若得知他最終把勒格朗丹小姐娶到了手,她一定會大驚 失色*的,勒格朗丹小姐可能很難崇高達雅,其兄弟是"極好"不過的。談到德·康布爾梅的庸丑,人們頂多可以這么說,其丑有點兒地方性*,有些東西是歷史悠久的 鄉(xiāng)土色*彩;看到他的相貌有缺陷,人們恨不能為之矯正,不由想起諾曼第小城鎮(zhèn)的地名來,關于那些地名的詞源,我的神甫常常弄錯,因為農民們發(fā)音含混,要么就 是望文生義,把標明城鎮(zhèn)地名的諾曼第詞匯或拉丁語詞匯理解歪了,將差就錯,象布里肖說的那樣,以訛傳訛,最終把錯誤的詞義和發(fā)音固定在不規(guī)范的詞語里,人 們已經(jīng)在教堂的檔案文件里找到這些不規(guī)范的詞語。不過,在這些小城鎮(zhèn)里,生活可以過得舒舒服服,而且,德·康布爾梅先生自有優(yōu)越之處,因為,如果說母親大 人老侯爵夫人喜歡自己的兒子勝過自己的兒媳婦,可她卻生了好幾個孩子,其中至少有兩個孩子是沒有出息的,她每每聲稱,依她的看法,家族中最好的還是侯爵。 他曾在軍隊里當過幾天兵,他的戰(zhàn)友們嫌康布爾梅太長說起來費事,便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康康",其實他對康康舞毫無建樹。人家請他赴晚宴,上魚(哪怕是臭 魚)或上第一道正菜的時候,他很會為晚宴添油加醋,說:"咳,您瞧瞧,我覺得,真是一頭漂亮的畜生。"而他的老婆呢,自從進入他家那天起,就千方百計使自 己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合其潮流,將自己提高到丈夫的朋友們的水平上,甚至想方設法象情婦那樣討他的歡心,仿佛她過去早已同他的單身漢生活廝混在一起, 她與一些軍官談到她丈夫時,每每不加掩飾地說:"你們會見到康康??悼等グ蜖栘惪肆耍裢硪欢〞貋?。"今晚她很生氣,在維爾迪蘭家里受到了牽連。她 這樣做,純粹是應婆婆和丈夫的要求,為收租才來的,但是,她受到的教育不如他們高,不掩蓋事情的動機,而且半個月來,她就跟女友們咬舌頭根,大談特談這頓 晚飯。"您曉得吧,我們要去我們租戶家里吃晚飯。這等于增加了租金。實際上,他們究竟會把我們可憐的老拉斯普利埃糟踏成什么樣子(好象她是在那里出生,可 以在那里找到親人們的所有回憶似的)。我們那看門老人告訴我說,那兒早已面目全非,無法辨認了。我不敢想象那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覺得,在我們重新住進 去之前,還是要里里外外消毒一遍為好。"她高傲地來了,而且悶悶不樂,那神氣,猶如一個貴婦人,因為打仗,她的城堡被敵人霸占了,可她仍覺得是在自己家 里,務必向戰(zhàn)勝者表明,他們是入侵者。德·康布爾梅夫人開始見不到我,因為我在側門門洞里,同德·夏呂斯先生在一起,他告訴我,他從莫雷爾口里得知,莫雷 爾父親曾在我家當過"管家",他,夏呂斯,據(jù)此可以充分相信我的聰明和寬宏(于他于斯萬屬同一字眼),以回絕我那下流低級的婬*樂,而一些下作小白癡(我已 心中有數(shù)),倘若他們是我的話,興許會趨之若鶩,并向我們的客人們細細披露出來,而我們的客人們也許會以為是小題大做呢。"我對他感興趣,并把他納入我的 保護范圍,僅這件事就非同小可,我把過去一筆勾銷了,"男爵一錘定音。我洗耳恭聽,許之以沉默,我本來就可以保持沉默,但并不希冀以此換來聰明和寬宏的美 名,我看了看德·康布爾梅夫人。我這才認出了這易溶可口的東西,不日前我曾品嘗過,那是在巴爾貝克平臺上吃點心的時候,那玩藝兒夾在諾曼第的硬餅里,我看 餅硬得象一個鵝孵石,老主顧們一個個都下不了牙齒。她對丈夫從生母身上繼承下來的十足憨氣極為惱火,當人們向他一一介紹老主顧時,只見他憨態(tài)可掬,露出不 勝榮幸的神色*,不過,她愿意履行上流社會貴婦的職責,當人們向她指名道姓介紹布里肖時,她又樂意讓他去認識自己的丈夫,因為她曾見過更高雅的女友們就是這 么做的,但盛怒或高傲壓倒了社交禮儀上的炫耀心理,她本應該這么說:"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的丈夫,"可她卻說:"我把您介紹給我丈夫,"這樣,她雖高舉起 康布爾梅家的大旗,卻無視康布爾梅家人自己,因為侯爵向布里肖鞠躬,頭低得跟她預見的一樣低。但德·康布爾梅夫人一見到德·夏呂斯先生,她這一套脾氣說變 就變,她一眼就把德·夏呂斯先生認出來了。她曾想方設法讓人把他介紹給自己,但無一成功,即使在她與斯萬有關系的時候也是如此。因為德·夏呂斯先生總是站 在婦女一邊,支持他的嫂子與德·蓋爾芒特先生的情婦們作對,支持當時尚未結婚,但卻是斯萬的老關系的奧黛特,與斯萬的新關系們作對,作為家庭嚴正的衛(wèi)道士 和忠實的保護人,向奧黛特許諾--并說話算數(shù)--不讓人家指名道姓把自己介紹給德·康布爾梅夫人。德·康布爾梅夫人當然未曾料到會是在維爾迪蘭家里最終結 識這個無法接近的男人。德·康布爾梅先生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大喜過望了,以致他自己也動了感情,看著他妻子,那表情似乎在說:"您決定來高興了吧,是不 是?"不過,他說的極少,知道他娶了一個高級老婆。"鄙人,不配,"他無時無刻不這么說,就愛說一則拉·封丹和寓言和一則弗洛里安的寓言,感到這兩則寓言 正適合他的無知,另一方面,可以使他以種種倨傲的奉承形式,向不是小圈子里的學者們表明,他有能力出獵而且讀過寓言。不幸的是,他只知道這兩則寓言。于是 常常掛在嘴上。德·康布爾梅夫人并不笨,但她有種種習慣極令人討厭。在她腦子里,對人名的曲解絕無任何貴人倨傲的意思。她可不象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公爵夫 人因家庭出生的原因應該比德·康布爾梅夫人更不乏這種滑稽可笑的手段),為了不露出知道不雅姓名的神色*(而今此名已成了一個最難得一見的女人的名字了), 提到朱利安·德·蒙夏多時說:"一個小太太……比克·德·拉米朗多爾。"不,當?shù)隆た挡紶柮贩蛉隋e提一個姓名時,這完全是出于善意,是為了不露知道點底細 的聲色*,與此同時,出于真心實意,就連她也供認不諱,以為一經(jīng)她的剽竊,這名字也就掩而蓋之了。倘若,譬如說,她為一個女人辯護,她千方百計遮遮掩掩,同 時對哀求她說出真相的人,卻又不愿意撒謊,不直說某某夫人現(xiàn)在是西爾萬·萊維先生的情婦,可她卻說:"不……我對她一無所知,我聽說,有人指責她與一位先 生調情,可我不知道這先生姓甚名誰,好象卡恩,科恩,庫恩什么的;何況,我以為,這位先生早已去世了,他們之間從來沒什么嘛。"這是類似撒謊者手法的手法 --而且是反其道而行之--撒謊者流對一個情婦或隨便一個朋友講自己的所作所為時,總是口是心非,喬裝打扮,心想,情婦也罷,朋友也罷,是決不會一眼看出 自己說出的話(諸如卡恩,科恩,庫恩之類)是節(jié)外生枝的,是與談話內容風馬牛不相及的,是有雙重謎底的。

維爾迪蘭夫人附在她丈夫耳朵上問:"我是不是可以把胳膊伸給德·夏呂斯男爵?你右邊將擁著德·康布爾梅夫人,大家本來可以禮尚往來嘛。""不,"維爾 迪蘭先生說,"因為另一個人身份更高(想說德·康布爾梅先生是侯爵),德·夏呂斯先生充其量也是他的下風。""那好吧,我把他安排到親王夫人身邊。"于 是,維爾迪蘭夫人將謝巴多夫夫人介紹給德·夏呂斯先生;他們倆彼此欠身致意,一言不發(fā),看樣子他們彼此都知道底細,而且彼此許諾相互保密似的。維爾迪蘭先 生把我介紹給德·康布爾梅先生。他操著重嗓門,帶有輕微的口吃,話尚未出口,他那魁偉的身材和滿面的紅光就搖擺波動起來,表現(xiàn)出一個長官的優(yōu)柔寡斷,長官 想方設法讓您放心并對您說:"有人對我說過,我們會作出安排的;我會讓人取消對您的懲罰;我們又不是吸血鬼;一切都會好的。"然后,他握著我的手:"我以 為您認識我母親,"他對我說。況且,他覺得初次見面用動詞"以為"為妥貼,但決非表示一種懷疑,因為他又補充道:"再說我有一封她的信要交給您。"德·康 布爾梅先生舊地重游象孩子一般高興,他曾在這里度過了漫長的歲月。"我又回來了,"他對維爾迪蘭夫人說,說著,他的目光露出嘆為觀止的神色*,重新辨認出門 上那一幅幅花卉圖畫和一尊尊高底座的大理石半身塑像。不過,他難免有人地生疏之感,因為維爾迪蘭夫人帶來了她擁有的大量美麗的老古董。從這個觀點看,在康 布爾梅夫婦眼里,維爾迪蘭夫人雖然把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但她并不是革命者,而是聰明的保守派,個中的意義他們,卻偏愛用普普通通的粗布作裝飾,猶如一位 無知的神甫責怪教區(qū)的一個建筑師將丟棄一邊的古舊木雕重新修歸原處,那教士自以為用圣絮爾皮斯廣場上買回的裝飾物取而代之還挺不錯呢。在城堡前面,一個神 甫花園到底開始取代了那一個個花壇,這些花壇不僅僅是康布爾梅一家的驕傲,而且也是他們園丁的驕傲。他們的園丁只把康布爾梅一家視作自己的主人,卻在維爾 迪蘭一家的奴役下呻吟著,就好象土地暫時被一個入侵者及一幫土匪軍占領著,他暗地里去向被剝奪了財產(chǎn)的女主人鳴冤叫屈那樣,為他的南洋杉,為他的秋海棠, 為他的長生草受到冷遇而感到憤憤不平,他們竟然敢讓春黃菊,維納斯秀發(fā)草之類的普通花卉闖入如此富麗的府邸里亂長一氣。維爾迪蘭夫人已感到這潛在的對頭, 已經(jīng)橫了心,如果她得以把拉斯普利埃長期租下來?;蛘咚餍?買下來,那一定得提出條件,解雇掉這個園丁,然而老女主人卻相反,非保住他不可。他曾在困難時期 為她賣力而不圖任何報酬,對她恭恭敬敬,但由于平民百姓的下人們閑言碎語作怪,最深刻的精神蔑視同最癡情的敬仰鑲嵌在一起,而最癡情的敬仰又迭印在不可磨 滅的舊恨上,說起德·康布爾梅老太,她,七十高齡,在東邊擁有的一座城堡突然遭到入侵,不得不忍受一個月同德國人打交道的痛苦,他常常這樣說:"人家最恨 侯爵夫人的地方,就是在戰(zhàn)爭期間,站到普魯士人一邊去了,甚至讓他們住進她的家里。要是換一個時候,我可以理解;但在戰(zhàn)爭期間,她就不應該了。這不好。" 他對她可謂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崇敬她的善良,但卻使人相信,她因背叛而成為有罪。維爾迪蘭夫人很是生氣,德·康布爾梅先生口口聲聲說他把拉斯普利埃舊貌 全都認出來了。"不過,您總該發(fā)現(xiàn)多少有點變化吧,"她回敬說。"首先,有魔高鬼大的巴布迪安納銅像,而那些長毛絨無賴小坐椅,我早就把它們打發(fā)到頂樓上 去了,放在那上面還太便宜它們了。"對德·康布爾梅先生予尖刻的回擊之后,她才向他伸出胳膊讓他挽著準備就席。他猶豫了片刻,心里嘀咕起來:"我總不好搶 在德·夏呂斯先生之前吧。"但,一想到德·夏呂斯先生是世交老友,此時他又沒有貴賓席,便決定挽起伸過來的胳膊,對維爾迪蘭夫人稱,他是多么自豪,終于被 接納進了小團體(他就是這樣叫小核心的,得知這一名堂頗為得意,不無一點好笑)。戈達爾呢,就坐在德·夏呂斯先生身邊,只見他透過夾鼻眼鏡看了看德·夏呂 斯先生,想與他結識,也想打破冷場的僵局,不由頻頻眨起眼睛,比以往眨得更為有勁,而不因羞怯而中斷。他的目光一旦行動,微笑推波助瀾,夾鼻眼鏡容納不 下,只好四溢而出了。男爵呢,象他這樣的人他到處可見,肯定戈達爾也不例外,肯定戈達爾在跟他擠眉弄眼呢。頓時,他向教授顯示了同性*戀者們的冷酷性*,一方 面對喜歡自己的人冷眼相看,而對自己喜歡的人卻熱心急切。當然,盡管每個人都謊稱被愛的甜美,但命運總是將被愛的甜美拒之門外,我們不愛此人,可此人偏愛 我們,我們會覺得受不了,這是一條普遍的規(guī)律,但這條普遍的規(guī)律尚遠未威鎮(zhèn)夏呂斯一類人身上,其實也僅僅是這一類人而已。這種人,這樣的女人,我們談及她 時,我們決不會說她愛我,而說她纏著我,我們不喜歡這種人,我們寧可與任何其他的人打交道,雖然沒有她的嫵媚,雖然沒有她的可愛,雖然沒有她的思想。只有 當她停止愛我們的時候,她才在我們眼里重新變得嫵媚,變得可愛,變得有思想。在這個意義上,人們也許只能看到這一普遍規(guī)則形式上的怪誕變導,一個同性*戀者 惱火了,因為有一個男人使他不快,可這個男人偏偏追求他。而在那男人身上就益發(fā)惱羞成怒了。一般人往往在生氣的同時,極力掩飾心中的惱怒,但同性*戀者非讓 令他生氣的人感到惱火不可,就象他定然不會使一個女人感到惱火一樣,比如說,德·夏呂斯先生肯定不會使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惱火的,親王夫人的戀情令他討厭, 但卻使他得意。但是,當他們看見另一個男人向他們表示一種特殊的興趣時,那么這種特殊的興趣往往就會被視為一種惡癖,或者是因為不理解他們的興趣本來就是 一路貨色*;或者是因為想起來就生氣,這種被他們美化了的興趣恰恰又是他們自己表現(xiàn)出來的;或者是希望在不費代價的情況下,堂而皇之地為自己恢復名譽;或者 是出于一種恐懼,怕被人猜中隱秘,當欲|望不再牽著他們的鼻子走,蒙上眼睛,草率行動時,他們頓時懼怕起來了;或者是不堪忍受因另外一個人的曖昧態(tài)度而受到 的損害,但倘若他們喜歡這另外一個人,他們則出于他們自己的曖昧態(tài)度,也就不怕給他造成損害了,這并不妨礙他們跟蹤一個年輕小伙子一追就是幾法里,并不妨 礙他們在劇場里眼睛老盯住小伙子看,即使年輕人同一些朋友們在一起也照看不誤,不怕因此年輕人他們鬧僵,只要有另一個人看他們一眼,而這另一個人又不過他 們喜歡,人們就可以聽到說話了:"先生,您把我當成什么人了?(那簡單,因為,他們原來是什么人,就把他們當什么人)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再解釋也沒有 用,您可做錯了,"甚至要搧他幾個耳光,而面對認識這言行不慎家伙的人,會氣沖沖地問道:"怎么,您認識這討厭的家伙?這家伙看您有一股嗲氣!……成何體 統(tǒng)!"德·夏呂斯先生還沒走這么遠,但他已氣得板起面孔,冷若冰霜,那臉色*,就象有些女人,看樣子人們覺得她們輕佻,可她們實際上并不輕佻,如果她們果真 輕佻,那么她們就更氣歪了臉色*。況且,同性*戀者,遇見了一位同性*戀者,他看到的不僅僅是自己的一種討厭的形象,半死不活的樣子,只會傷害自己的自尊心,而 且,他還看到了另外一個他自己,活生生的,感同身受的,這樣,也就可能使他在情愛上受罪。這樣一來,出于本能的維護感,對于可能的競爭對手,他可就要講壞 話了,或者同那些可以損害可能的競爭對手的人們去講(除非1號同性*戀者在如此這般攻擊2號同性*戀者時,旁觀者卻有自己的情報渠道掌握情況,因而1號擔心露 餡被人當作造謠者),或者同受他"抬舉"的年輕人講,這個年輕人很可能從他手里被人拐走,因此,務必使年輕人相信,雖然都是同樣的事,同他一起干則大有好 處,但如果他心甘情愿同另外一個人去干,那就可能造成一生的不幸。德·夏呂斯先生也許想到了危險(純屬想象),他誤解了戈達爾的微笑,以為戈達爾的出現(xiàn)會 危及莫雷爾,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一個不討他喜歡的同性*戀者不僅僅是自己漫畫式的形象,而且是一個注定的冤家對頭。一個商人,而且他經(jīng)營的是稀罕買賣, 他才到省城來落腳謀生,倘若看到在同一個場地上,面對面,有一個競爭對手也做同樣的生意,其狼狽程度,比起這樣一個夏呂斯來,也是望塵莫及的,這樣一個夏 呂斯,正要到一個僻靜地區(qū)去偷情竊愛,可是,就在他到達的當天,在那地方發(fā)現(xiàn)了當?shù)氐哪俏患澥亢屠戆l(fā)師,他們的形容和舉止不容他有絲毫不相信的地方。商人 常常恨自己的競爭對手;這種憎恨有時蛻變?yōu)閼n郁,而只要他稍許有充分的遺傳性*,人們在小城鎮(zhèn)里便會看到商人開始氣得發(fā)瘋的情形,治他瘋病唯一的辦法就是促 使他下決心拍賣掉他的"老底",一走了之。同性*戀者的瘋狂還要更討厭。他心里明白,從第一秒鐘開始,那紳士和理發(fā)師已經(jīng)愛上了自己的年輕小伙子。他就是一 天上百次對自己的年輕伙伴來回規(guī)勸也無濟于事,說什么理發(fā)師和紳士都是土匪,通匪會使他名敗身裂的,那模樣活象吝嗇鬼阿巴公①,念念不忘守護著自己的財 富,夜里總要起來查看一下是否有人來偷他的財寶。這種心理,無疑比欲|望,或者比共同習慣的舒適感有過之而無不及,幾乎可以同這種親身的體驗相提并論,因為 自己的體驗是唯一真切的,正是因為這種心理,同性*戀者得以迅速發(fā)現(xiàn)同性*戀者的行蹤,而且是十拿九穩(wěn),不出什么差錯的。他可能一時受騙上當,但敏捷的預見力 使他去偽留真。因此,德·夏呂斯先生的錯誤歷時很短。神妙的洞察力頓時向他表明,戈達爾不是他這路人,而且他不必害怕戈達爾的主動接近,既不害怕他主動接 近自己,若這樣只能激怒德·夏呂斯自己,也不害怕他主動接近莫雷爾,若這樣在他看來就更嚴重了。

①阿巴公原是莫里哀喜劇《慳吝人》中的主角名,后成了守財奴的代名詞。

他又恢復了冷靜,

好象他仍然在-陰-陽維納斯兩性*轉變的影響之下,有時對維爾迪蘭夫婦莞爾一笑,嘴都懶得張一張,只不過扯平了一下一角唇皺,頓時他的眼睛溫存地亮了一下, 他是多么迷戀男子漢氣概,所作所為與他的嫂子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毫無二致。"您經(jīng)常出去打獵吧,先生?"維爾迪蘭夫人懷著蔑視問德·康布爾梅先生。"茨基是 否對您講過,我們有過一次絕妙的狩獵?"戈達爾問女主人。"我最愛在尚特比①森林打獵,"德·康布爾梅先生回答。"不,我什么也沒講,"茨基說。"那森林 名副其實嗎?"布里肖用眼角瞟了我一眼,對康布爾梅先生說道,因為他已答應我談詞源,卻同時要我對康布爾梅夫婦不露他對貢布雷神甫的詞源的好生鄙意。"這 是無疑的,我不能理解,但我沒抓住您的問題,"德·康布爾梅先生說。"我是說:是不是有許多喜鵲在那里嘰嘰喳喳歌唱?"布里肖問道。戈達爾卻很難受,維爾 迪蘭夫人竟不知道他差一點誤了火車。"講呀,瞧瞧,"戈達爾夫人鼓勵丈夫說,"講講你的歷險吧"。"的確,這段奧德賽非同尋常,"大夫說著,便又從頭開始 講他的故事。

①法語"Chantepie"〈尚特比〉可以拆成"Chante-pie"意為"唱歌的喜鵲。"

"當我看見火車已經(jīng)進了站時,不覺傻眼了。這一切都怪茨基弄錯了。您的情報真見鬼了,我親愛的!可布里肖還在站上等我們呢!""我以為,"教授說,用 余光瞄了四周一眼,薄唇含笑,"我以為,如果您在格蘭古爾遲遲不來,那一定是您惹上了閑花野草了吧。""您給我閉上嘴好不好?要是我妻子聽到您的話就糟 了!"教授說。"老子的老婆,他是-陰-性*醋罐子。"①"??!這個布里肖,"茨基歡叫了起來,布里肖輕薄的玩笑喚醒他內心傳統(tǒng)的歡快,"他還是那個樣子,"說 實話,他未必知道教授曾幾何時淘氣過。為了給慣常的玩笑話配上習以為常的動作,他裝著忍不住要捏他的大腿一把。"他沒變,這家伙,"茨基接著說,并沒想到 教授有意無意在這幾個詞中道出了難言的可悲可笑,他又補充道:"老是用一只小眼睛看女人。""瞧瞧,"德·康布爾梅先生說,"與學者相見就是不一樣。我在 尚特比森林里打獵已有十五個年頭了,可我從來沒思考過它的地名有什么講究。"德·康布爾梅夫人對她丈夫狠狠瞪了一眼;她可不愿意他在布里肖面前這般卑躬屈 膝。后來她就更不滿意了,康康每次用作"現(xiàn)成"的慣用套話時,戈達爾竟對自認笨拙的侯爵表明,那些現(xiàn)成的套話沒什么意思,因為他曾下功夫學過這些套話,知 道其意義的強弱深淺:"為什么說笨得象白菜?您認為白菜比其它東西更笨嗎?您說:同一件事重復了三十六遍。干嗎偏偏要三十六遍?為什么說:睡得象一根木 樁?為什么說:布雷斯特驚雷?為什么:放蕩四百下?"①戈達爾故意-陰-差陽錯,該用-陰-性*的代詞用陽性*,該用陽性*的形容詞用-陰-性*。

可布里肖卻挺身而出為德·康布爾梅先生辯護,對每一個熟語都講它的來龍去脈。但德·康布爾梅夫人卻主要忙于檢查維爾迪蘭夫人一家到底給拉斯普利埃帶來 了什么變化,想要從中找出差錯加以批評,又想把另一些變化引進費代納,或者也許來個全盤照搬。"我在尋思,這盞歪歪斜斜的吊燈是什么玩藝兒,我很難認出我 那老拉斯普利埃的真面目了。"她補充道,露出親切的貴族氣派,好象她是在談論一位侍者,她不太愿意指出侍者有多大年紀,卻愿意說他親眼看見她出生的。由于 她說話有點兒書本子氣:"我還是覺得,"她小聲補充道,"我要是住在別人家里,象這樣變得面目全非,我可沒臉做得出來。""真糟糕,你們沒有同他們一起 來,"維爾迪蘭夫人對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說,希望德·夏呂斯先生"后會有期,"并遵守大家同乘一次火車的約法。"您敢肯定,尚特比的意思是唱歌的喜鵲 嗎,肖肖特?"她接著說,以表明她是家里的大主婦,誰的談話她同時都得兼顧到。"那么,請您跟我談談這位小提琴師吧,"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他令我 感興趣,我酷愛音樂,我好象聽人說起過他,替我打聽打聽。"她已經(jīng)得知,莫雷爾是同德·夏呂斯先生一塊來的,她想通過把前者請來,設法與后者聯(lián)系上??伤?又補充了一句:"布里肖先生也令我感興趣。"目的是為了讓我摸不著這個意圖。因為,如果說她極有教養(yǎng),就象有些肥胖型的人,盡管吃得極少,成天走路,卻眼 看著長膘,德·康布爾梅夫人也是如此,她雖然想深化一種越來越玄奧難解的哲學,深化一種越來越高明的音樂,特別是在費代納,那是徒勞的,這類研究的結果只 能是用來策劃-陰-謀,這些-陰-謀詭計,可以使她與青少年時代的資產(chǎn)階級情誼"一刀兩斷",可以使她重新結交一些關系,開始,她以為這些關系只不過是婆家社會的 一部分,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這些關系的地位要高得多,也要深遠得多。有一位哲學家,在她看來并不十分現(xiàn)代派,叫萊布尼茲,他說過,心智的里程是漫長的。這心 智的里程,德·康布爾梅夫人并不比她兄弟有能耐,量她也無能力跑完全程。她不是閱讀拉施利埃的著作,就是閱讀斯圖亞特·穆勒的著作,隨著她越來越不相信外 部世界的真實性*,她就益發(fā)用功從中尋求處世良方,至死不渝。她酷愛現(xiàn)實主義藝術,在她看來,沒有任何對象會這么低三下四來充當畫家或作家的模特兒。描寫上 流社會社交生活的一幅繪畫或一幅小說都可能引起她的惡心;托爾斯泰筆下帝俄時代的莊稼漢,米勒筆下的農民已經(jīng)是社會的極限,她不允許藝術家越此雷池一步。 但是,超越局限她自己社會關系的界限,平步青云頻頻光顧公爵夫人們,則是她拼命追求的目標,然而,研究杰作忍受精神治療,卻始終抵擋不住天生病態(tài)的附庸風 雅的心潮,這心潮在她身上有愈演愈烈之勢。附庸風雅的結果,可以治好某些貪財、通|奸傾向,想當初她風華正茂,對此可是傾心向往的,在這上面,恰似處在奇特 的卻常有的病理狀態(tài),似乎得一病可免生其它的毛病。聽她說話,極講究表達方式,我可不禁要對她說公道話了,雖則毫無心甘情愿之意。這是在特定的一個時代 里,在同一知識水平上的人們常用的熱語套語,精辟的習語一出口,就好象可以根據(jù)弧線畫整個圓周似的。這些慣用語還有這樣的效應,使用者猶如熟人熟面,一下 子就把我弄煩了,但卻也抬高了他們的身價,頓時高人一等,往往作為尚未定評的名媛雅士被引薦到我身邊來。"您不知道,夫人,森林地區(qū)的地名,往往用森林里 出沒的動物命名。在'唱喜鵲'森林旁邊,您曉得有'唱王后'樹林子吧。"

"我不知道指的是哪個王后,但您對她不禮貌,"德·康布爾梅先生說。"抓住,肖肖特,"維爾迪蘭夫人說。"除此之外,旅途愉快吧?""我們遇到的盡是 下里巴人,擠滿了一火車。可我得回答德·康布爾梅先生的問題,這里的雷娜王后,不是指國王的老婆,而是指青蛙王后,這個美名,在當?shù)匾呀?jīng)歷史悠久了,就象 '雷那維爾'站,本應寫成'雷娜維爾'站,可引以為證。""我覺得,您做了一條漂亮的畜生,"德·康布爾梅先生指著一條魚對維爾迪蘭夫人說。這是他常用的 一句恭維的話,他以為說句這樣的恭維話,就等于付了晚宴的份子錢,而且還了禮了。("邀請他們沒有用,"他對妻子談起他們的朋友時,常常愛說這樣的話。" 他們能請到我們就很高興了。是他們該感謝我們。")"而且,我應當告訴您,多少年來,我?guī)缀趺刻於既?雷娜維爾',可我看不到比別的地方有更多的青蛙。 德·康布爾梅夫人曾經(jīng)把一個教區(qū)的神甫請到這兒來,她在那個教區(qū)有重大的財產(chǎn),這位神甫跟您有不相上下的才智,看樣子似乎是這樣。他寫了一部著作。""我 完全相信,我讀過這本書,讀起來興致勃勃。"布里肖虛偽地答道。德·康布爾梅先生的虛榮心從這一回答中間接得到了滿足,久笑不止。"??!那好,作者,我怎 么說呢,這部地理著作,這部方言詞典的作者,對一個小地名窮源考證,它叫古勒夫樂蛇橋,我們過去曾是這小地方的老爺子,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顯然,在這口 科學井旁邊,我不過是胸無點墨的庸才,但是,我到古勒夫爾蛇橋不下千次,而他只去過一次,我要是曾見過哪怕只有一條如此壞的蛇,那就是見鬼了,我說壞,盡 管善良的拉封丹對它稱贊不已(《人和蛇》是兩則寓言中的一則)。""您沒看見惡蛇,就您觀察正確,"布里肖回答。"誠然,您說的那位作家鞭辟入里,他寫了 一部了不起的書。""何止了不起!"德·康布爾梅夫人歡呼起來,"這部書,名不虛傳,應該說是一部細針密縷的精品。""當然,他查閱了幾本教會清冊(指的 是收益的清單和每個主管教區(qū)的花名冊),上面可能向他提供了世俗老板和教會權威的姓名。但有其它來源。我的最博學的朋友中,有一個追根溯源加以考證。他發(fā) 現(xiàn)正是此地被命名為基勒夫爾橋。這古怪的地名激使他刨根究底,終于在一篇拉丁文中找到了這座橋叫Ponscuiaperit①,就是您的朋友以為受到了古 勒夫爾蛇騷擾的那座橋。這是一座關閉的橋,付過合理的買路錢才開放通行。""您談到青蛙。我呢,置身于滿腹珠璣的才子中間,簡直成了名流學者面前的癩蛤蟆 了。"(這是第二則寓言)康康說,每當他開這句玩笑,總要大笑一通,他以為通過這句玩笑,自己既謙恭,又機智,既表現(xiàn)動彈的余地,便極力裝出另有他顧的樣 子,他轉向我,向我提了一個問題,如果他碰巧說準了,這類問題就可以打動他的病人,表明他對病人的病情了如指掌;假如,與此相反,他弄錯了,他也可以修正 某些理論,發(fā)展原來的舊觀點。"當您來到這些比較高的地勢上來,就象此刻我們所在的此地,您是否發(fā)現(xiàn),這增加了您氣喘的傾向?"他問我說,肯定不是讓人贊 賞他的學識,就是要填補他學識的空白。德·康布爾梅先生聽到了他提的問題,笑了。

"我不好對您說,聽說您有氣喘病,我感到好笑,"他的話穿桌而過向我拋將過來。他這樣說并不是說這樣使他高興,盡管這也是毋庸置疑的。因為這位善良的 人聽到人家講別人的不幸時,雖難免有幸災樂禍之感,但幸災樂禍之后很快就動起惻隱之心來了。可他的話另有一層意思,他緊接著作了解釋:"我感到很高興," 他對我說,"因為我姐妹恰好也氣喘。"總之,這使他高興,就好象他聽我提起一個經(jīng)常出入他們家的人,就象這個人是我的一個朋友一樣。"世界太小了,"這是 他的內心思考,可我卻看到這話刻畫在他的笑臉上,就在戈達爾跟我談起我的哮喘病的當兒。我的哮喘病,打從這頓晚宴之日開始,竟然成了某種共同的關系,德· 康布爾梅先生總是不失時機地打聽我哮喘的有關消息,哪怕這僅僅是為了轉告他的姐妹。

①拉丁語,意為開放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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