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一小時睡眠往往是一種麻木的發(fā)作,在此之后必須重新運用自己的四肢,重新學習說話。意志在這里難以獲得勝利。人們睡得太多,人們便不復存在。覺醒可 以機械地不知不覺地被人勉強感受到,正如人們從一根管道中可以感覺到關水龍頭那樣。比水母還更沒有生氣的生命在延續(xù),這樣的生活讓人真的覺得自己是從海底 下浮上來的,或者來自苦役犯監(jiān)獄,假使人們能夠思考某種東西的話。但是記憶女神卻從高高的天上俯下身子,以"索取牛奶咖啡的習慣"這一形式,賦予我們以復 活的希望①。女神并不立即趕來;人們以為摁過鈴了,實際上卻沒有摁,人們情緒激烈地說一些精神錯亂的話。惟有運動能夠產(chǎn)生思想,人們只有在確實摁過床邊梨 形開關時才能慢慢地,然而又是清楚地說:"確實已經(jīng)十點了。弗朗索瓦絲,把我的牛奶咖啡給我送來。"
①記憶突如其來的稟賦不總是那么簡單的。人們在聽憑自己醒來的最初幾分鐘里,往往覺得自己身邊會有各種不同的現(xiàn)實可以選擇的就象打牌那樣。那是星期五早晨,我們散步回來,或者是在海邊喝茶的時辰。往往在最后,您才意識到自己在睡覺,身上還穿著睡衣。--作者注。
啊,奇跡!弗朗索瓦絲居然沒有猜測出我全身心沉湎其中的那個不真實的海洋,我有能力讓我那奇怪的問題穿越這個海洋。她果然回答我說:"已經(jīng)十點十分 了,"這就賦予我一種理性*的表象,而且使別人無法覺察出無止無休地侵擾我的那些古怪的談話(在那些并不是一座虛無縹緲的山峰奪走我的生活的日子里)。我憑 借毅力重新介入現(xiàn)實。我仍然玩味著睡眠的碎片,這就是唯一的創(chuàng)造,唯一存在于敘述材料之中的更新,所有處于清醒狀態(tài)的敘述都被文學所美化,不包含這些神秘 的差異,而美就是從這些差異派生出來的。談論鴉片創(chuàng)造的美輕而易舉。但是,對一個習慣于僅僅依靠毒|品入睡的人來說,出乎意料自然睡著的一個小時會使他發(fā) 現(xiàn),一種同樣神秘而且更加清新的清晨景象是多么寬闊。在更替時辰的同時,在人們睡覺的地方,用一種人為的方式催眠,或者相反,有朝一日回到自然睡眠上來 --對任何一個習慣于用安眠藥入睡的人來說,這是所有的事情當中最稀奇古怪的一種--人們終于得到了比花匠培植出的各種石竹或玫瑰還要多上千百倍的各種睡 眠?;ń硞兊玫降幕?,有些是美妙的夢,有些也像是惡夢。當我用某種方式入睡時,我打著寒顫醒來,以為自己在出麻疹,或者以為發(fā)生了更傷心的事情,比如我的 外祖母(我現(xiàn)在不再想她了)在痛苦中煎熬,因為我嘲笑過她,那一天,在巴爾貝克,她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她想讓我擁有一張她的照片。盡管我已經(jīng)清醒,可我還 是想去向她解釋說她沒有弄懂我的意思。然而,我已經(jīng)重新暖和過來。麻疹的癥狀已經(jīng)消失,我的外祖母也遠遠地離我而去,不再讓我心里痛苦。有時,一種黑暗突 然朝這些不同的睡眠猛撲過來。沿著一條漆黑無光的林蔭大道散步使我感到害怕,我聽到游蕩的人在那里走過的聲音。突然間,傳來一個警察與一個經(jīng)常以趕車為業(yè) 的婦女的爭吵,遠遠看去,這類女人像是年輕的男車夫。在她那籠罩著黑暗的座椅上,我看不見她的人影,可是她在說話,從她的聲音中,我辨認出了她那張盡善盡 美的臉龐和她那青春勃發(fā)的肉體。我在黑暗中朝她走去,想在她重新離開之前登上她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車子距離很遠。幸好與警察的爭吵還在繼續(xù)。我趕上了仍 然停在那里的馬車。林蔭大道的這一部分亮著路燈。女車夫清晰可見。那確實是一位婦女,不過她已經(jīng)上了年紀,身材高大而且強壯,大蓋帽底下露出白花花的頭 發(fā),她的臉上有一塊紅斑。我走開了,心里在想:"女人的青春難道就是這個樣子?我們遇到的,且期望再次見到的女人怎么突然衰老了?人們渴望重逢的年輕女人 難道就象由于對角色*缺乏創(chuàng)造力而不得不讓位于一些新星的演員?然而這絕不是一碼事。"
繼而,一種憂傷涌上我的心頭。我們就這樣在我們的睡眠中生出無數(shù)的憐憫,正如文藝復興時期"哀痛耶穌之死的圣母畫像"那樣,不過我們的憐憫不是表現(xiàn)在 大理石上,相反那是無法凝固成形的憐憫。這些憐憫自有它們的用處,那就是讓我們回想起某種更加動人,更有人情味的景象,而人們在清醒的時候卻千方百計地將 之遺忘在有時是充滿敵意,冷若冰霜的良知當中。這就令我回憶起我在巴爾貝克許下的永遠憐憫弗朗索瓦絲的諾言。至少在整整一個上午,我盡量不讓自己為弗朗索 瓦絲與膳食總管的爭吵而惱火,盡量對弗朗索瓦絲和和氣氣的,而其他人卻對弗朗索瓦絲實在太不和善了。雖然只有這個上午,但我卻必須試著為自己制訂一個比較 穩(wěn)固的準則;因為,正如人民不會長時期處于一種純粹憑感情操縱的政治統(tǒng)治之下那樣,人們也不會長時期地讓他們對夢的回憶統(tǒng)治自己。這種回憶已經(jīng)開始消逝。 我試圖回想這種回憶以便描述它,然而卻加速了它的消失。我的眼瞼不再牢牢地粘住我的眼睛。要是我想竭力重現(xiàn)我的夢,我的眼瞼便會完全睜開。必須隨時在健康 明智與精神享受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而我總是怯于選擇前者。再有,我所放棄的那種危險的能量比人們想象的更加危險。憐憫、夢幻并沒有單獨消逝。象這樣改變 人們睡眠的環(huán)境,消散許多天,有時是好幾年的豈止是夢幻,還有不僅做夢而且入睡的能力。睡眠是神奇的,但卻不太穩(wěn)定;最輕微的碰撞也會使之轉(zhuǎn)瞬即逝。睡眠 是習慣的朋友,比睡眠更加穩(wěn)固的習慣每天晚上都把睡眠帶往它的圣地,習慣使睡眠免遭任何撞擊;然而,如果人們移動了睡眠的位置,如果睡眠沒有被固定下來, 睡眠就會象一縷青煙那樣飄逝而去。睡眠猶如青春和愛情,失去便無法再找回來。
在這些不同的睡眠之中,仍如在音樂中那樣,創(chuàng)造美的是音程的上升或降低。我玩味著這種美,但是在這種盡管短暫的睡眠中,我卻失去了使我們感受到巴黎手 工業(yè)和食品業(yè)流動的生命的大部分吆喝聲。平常(可惜沒有預見到象這樣姍姍來遲的蘇醒和我的那些象拉辛筆下的阿絮埃呂斯那樣苛刻的波斯法則很快就會把這一幕 呈現(xiàn)在我面前),我盡量一大早醒來,為的是不錯過這些吆喝聲。我知道阿爾貝蒂娜對這些聲音感興趣,而我自己身在床榻心在外,這都不失為一種樂趣,除此之 外,我把他們的吆喝聲看作外界氣氛,危險動蕩的生活的象征,在這種生活中,我只讓她在我的監(jiān)護的范圍內(nèi)進行活動,雖然可延伸到外面,但仍在關押中,使我能 夠在我愿意的時候把她拉回來,讓她回到我的身邊。
因此,我盡可能真誠地回答阿爾貝蒂娜:"正相反,我對這些吆喝聲感興趣是因為我知道您喜歡這些吆喝。"--"船上賣牡蠣啦,船上。"--"噢,牡蠣, 真讓我嘴饞!"幸好半是無常半是溫順的阿爾貝蒂娜很快忘記了她想要的東西,還沒來得及在我告訴她普呂尼埃家有更好的牡蠣,便傳來了魚販子的吆喝,她一聽到 叫賣什么,就跟著想要什么:"賣蝦羅,多好的蝦,活蹦亂跳的鰩魚,活蹦亂跳。"--"油煎的鱈魚,油煎的。"--"鯖魚來了,新鮮的鯖魚,剛到的鯖魚。買 鯖魚吧。太太,多漂亮的鯖魚。"--新鮮美味的淡菜,賣淡菜啦!""鯖魚來了"的叫賣聲使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但是由于這種叫賣在我看來,對我們的司機 并不會起作用,我便一門心思地只想著我討厭的魚,我的不安沒有持續(xù)下去。
"??!淡菜,"阿爾貝蒂娜說,"我太喜歡吃淡菜了。"--"親愛的!在巴爾貝克吃淡菜倒是不錯,在這里淡菜分文不值;此外,我提請您回想一下戈達爾跟您說過的有關淡菜的話。"但是,我的意見很不合時宜,因為接下來的那個瓜果蔬菜女販叫嚷的某種東西戈達爾更加忌諱:
直立萵苣,直立萵苣!
賣是不賣,只是擺擺。
然而,阿爾貝蒂娜答應我犧牲直立萵苣,條件是我允諾她在幾天后讓人去那個吆喝"我有阿讓特伊蘆筍,我有上好的蘆筍"的女販那里采購。一個神秘的聲音在 暗示著什么,人們期待著那人更加奇妙的叫賣:"桶呃,桶呃!"然而,人們不得不以失望而告終,聽到的僅僅是桶而已,因為這個詞幾乎完全被覆蓋了,只聽 得:"玻璃,修玻璃,修門窗玻璃,修玻璃,修玻璃的來了,"這種格里哥利式的單旋律老調(diào)令我聯(lián)想起禮拜儀式,但更讓我聯(lián)想起這一點的,是破布販子的吆喝 聲,它在不知不覺之中復現(xiàn)了祈禱中那種重音突然中斷的情景,這在教堂的儀式中十分常見:"Praecept is salutari busmonitiet divina institutione for mati,aude musdicere①",神甫在"dicere"②上急促地打住。就象中世紀虔誠的平民在教堂前的廣場上演出鬧劇和傻劇那樣,破布販子令人聯(lián)想起的正 是"dicere"這個詞,他拖著長音吆喝一陣之后,那最后一個音節(jié)說得如此急促,就像是出自七世紀大教皇嘴中的加重語氣:"破布,廢銅爛鐵(這一切都是 慢慢地吟誦出來的,接下來的兩個音節(jié)也同樣如此,而最后一個音節(jié)卻結(jié)束得比"dicere"還要急促),兔子皮。""巴倫西亞橙,漂亮的巴倫西亞橙,新鮮 的桔子,"不起眼的韭蔥("多好看的韭蔥")和玉蔥("我的玉蔥賣八個蘇")在翻騰,對我來說就像是激浪的回蕩,阿爾貝蒂娜可以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激浪之 中,并且因此象Suavemarimagmo③的情景那樣甜美溫柔。
瞧瞧胡蘿卜
兩個銅板一捆。
①拉丁語。即:由健康原則引導,神事機構(gòu)培養(yǎng),讓我們傾聽吧。
②拉丁語,即:聽。
③拉丁語。即:多么美呀,在寬廣的海面上。
"?。?阿爾貝蒂娜叫嚷道,"卷心菜、胡蘿卜、桔子,都是我想吃的東西??旖懈ダ仕魍呓z去買呀。她可以做奶油胡蘿卜。再說,要是大家一起吃這些東西那 該多好。我們聽到的所有這些聲音就可以真的變成一頓美餐了。"--"活蹦亂跳的鰷魚,活蹦亂跳的!"--"噢!我求求您,至少讓弗朗索瓦絲做一道黑奶油鰩 魚。那太好吃了!"--"就這么說定了,我的小寶貝。別停下;不然的話,水果蔬菜女販會推來您要的一切。"--"說定了,我就走,可我們以后的晚餐,我只 想吃我們聽到叫賣的東西。這太有趣了。哎,我們還要等上兩個月才能聽到:'青豆,鮮嫩的青豆,瞧瞧青豆'。說得多好:鮮嫩的青豆!您知道,我想要細嫩細嫩 的青豆,再淋上酸醋沙司;簡直不象是吃的青豆,新鮮得好似露水??上а剑∵@道菜就象奶油小菜心那樣遙遠:'上好的奶酪,上好的奶酪,好吃的奶酪!'還有楓 丹白露的夏斯拉白葡萄:'我有漂亮的白葡萄。'"而我卻心懷恐懼地想著我將與她相處直到收獲夏斯拉白葡萄為止的整整這段時期。"聽著,我說過我只想要我們 聽到叫賣的任何東西,不過我自然可以破例。我去勒巴代那里為我們倆訂一份冰淇淋也許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您會對我說,這不合時令,可我真想吃!"去勒巴 代那里的計劃使心神不寧,然而對我來說,"也許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這些字眼卻使得這一計劃變得更令人確信,也更加讓人懷疑。那是維爾迪蘭家會客的日 子,自從斯萬告訴他們那是最好的店家之后,他們一直就在勒巴代那里訂做冰淇淋和花式糕點。
"訂做冰淇淋我沒有任何異議,我親愛的阿爾貝蒂娜,不過還是讓我來為您訂吧,我也說不定,不知道是去普瓦雷-布朗施那里,勒巴代那里,還是里茨那兒, 總之我看著辦吧。"--您要出門?"她用一種疑惑的神色*對我說。她總是口口聲聲地說,要是我多出門走走,她會很高興,然而,一旦我的哪句話有能夠讓人想到 我不準備呆在家的意思,她便顯出不安的神情,令人想起她看到我不斷外出的那份喜悅也許并非發(fā)自真心。"我可能出去,也可能不出去,您很清楚我這人事先從來 沒有計劃。不管怎么說,冰淇淋不是人們在街上推出來叫賣的東西,您為什么要呢?"她馬上回答了我,她的那番話確實向我顯示出,自從離開巴爾貝克之后,她身 上突然增長了多少聰明才智和潛在的情趣,她總是說,這類話完全歸功于我的影響,歸功于經(jīng)常跟我同居,然而我卻從來不會說這些話,就好象有個陌生人禁止我在 談話中運用文學形式。也許,阿爾貝蒂娜的未來與我的未來截然不同??匆娝谡f話時總是急于使用一些完全是書面的,在我看來似乎適用于另一種更加正規(guī)的場 合,而且是我至今一無所知的比喻,我差不多便預感到了這一點,她對我說(盡管如此我仍然深受感動,因為我想:我當然不會象她那樣說話,但是不管怎么說,沒 有我她就不會這樣說話,她深受我的影響,可見她不會不愛我,她是我的杰作):"在叫賣的食品當中,我所喜歡的,是那種東西聽上去就像是吟誦的古希臘史詩, 可一到了餐桌便改變了性*質(zhì),作用于我的味覺器官上了。說到冰淇淋(因為我真希望您只為我訂做一些用各種各樣建筑形狀的老式糕點模具制作的冰淇淋),我每次 吃,都有廟宇、教堂、方尖碑、懸?guī)r,我首先看到的好似是一種秀麗的風景,然后我才把這些覆盆子或者香子蘭建筑物化作我喉間的一份涼爽。"我覺得這話美得有 點過了頭,但是她卻覺得我以為她的話恰到好處,于是,她停頓片刻,如同她每次比喻成功之后,大笑起來,對我來說,她的這種笑聲是多么殘忍,因為她的笑是那 樣婬*蕩:"我的上帝,在里茨飯店,我真擔心您找不到旺多姆圓柱型的巧克力或覆盆子冰淇淋,可要想在紀念涼爽的幽徑上豎起如同還愿的圓柱或塔門,得有很多這 樣的冰淇淋才行。他們也制作一些覆盆子方尖碑,這些逐個樹立在我那焦渴的滾燙沙漠之中的覆盆子方尖碑被我用來融化我喉嚨里面的粉紅色*花崗巖,它們比沙漠綠 洲更加解渴(話音剛落,響起了深不可測的笑聲,也許是為說得如此巧妙而感到滿意,也許是嘲笑自己用如此連貫的形象比喻進行表述,也許是憑借肉體快感覺察到 自己身上具有某種如此優(yōu)美,如此清新,導致她產(chǎn)生相當于一種享受的東西,真可惜?。?。里茨的那些冰山有時象是羅塞山,而且如果是檸檬冰淇淋,我不會因為它 沒有建筑形狀而討厭它。哪怕它象埃爾斯蒂爾筆下的山峰那樣參差、陡峭。冰淇淋不應當過份的白,應該帶點黃|色*,就象埃爾斯蒂爾筆下的山峰那種臟臟的,灰白顏 色*的雪。冰淇淋不大也無妨,要是半塊也沒關系,因為這些檸檬冰淇淋是按等量縮小的山峰,想象可以恢復其比例,就像那些日本矮態(tài)樹木,在人們的感覺中,仍然 是正常的雪松、橡樹、芒齊涅拉樹,所以,如果在我的臥室中擺上幾株沿著小溝生長的矮樹,我就會擁有一片沿河伸展的廣闊的森林,孩子們會在這片森林中迷失方 向。同樣,在我那半塊黃兮兮的檸檬冰淇淋底部,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些驛站馬車夫,旅行者,驛站的椅子,我的舌頭正在那上面舔著,以引起冰的坍塌,將他們和椅 子吞沒(她說話時夾帶的那種殘忍的性*感引起了我的嫉妒);"同樣,"她補充道,"我正在用我的嘴唇一層一層地摧毀這些用草莓做斑巖的維也納教堂,讓我可能 避開的東西砸落在那些信徒身上。是啊,所有這些建筑從它們石頭做的地方來到我的胸中,它們?nèi)诨瘯r帶來的涼爽已經(jīng)在我的胸中激蕩。要知道,沒有冰淇淋,就沒 有任何刺激,一切就不會象溫泉廣告那樣引起干渴。在蒙舒凡,凡德伊小姐家附近沒有好的制作冰淇淋的師傅,但是我們在花園里玩我們的環(huán)法國自行車賽,每天喝 一種礦泉汽水,這種汽水很象維希礦泉水,礦泉汽水往杯里一倒,就從杯子底部升騰起一股白煙,如果不馬上喝的話,白煙就會消散,化為烏有。"然而聽到她提起 蒙舒凡,我簡直難以忍受,我打斷了她。"我打擾您了,再見,親愛的。"自從離開巴爾貝克以來,變化多大?。≡诎蜖栘惪?,我曾經(jīng)對埃爾斯蒂爾表示懷疑,他竟 然在阿爾貝蒂娜身上隱隱約約地看到了那豐富的詩意,那是一種不如塞萊斯特·阿爾巴萊奇特,較少個性*的詩意。阿爾貝蒂娜永遠料想不到塞萊斯特對我說的話;但 是愛情,甚至是似乎行將告終的愛情也是片面的。我更喜歡果汁冰淇淋的秀麗風光,它們那十分淺顯的美雅在我看來,似乎就是愛阿爾貝蒂娜的一條理由,是我有能 力支配她,她也愛我的一個明證。
阿爾貝蒂娜剛剛離開,我就感到這種活動和生活無止無休、難以滿足的出現(xiàn)對我來說多么疲倦,她用自己的種種活動打擾我的睡眠,她留下的一扇扇敞開的門使 我生活在一種永無盡頭的寒冷之中,迫使我--一方面是為了尋找正當?shù)睦碛刹蝗ヅ惆樗?,可我并不因此顯出病得太重的樣子,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別人來陪伴她 --每天施展出比在《一千零一夜》中更多的妙計。不幸的是,如果那位講故事的波斯女人用同樣的妙計推遲了她的死亡,那么我則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生活中就 是有某些不全是杜撰捏造的情況,比如這種由于戀愛的嫉妒和無法分享一個活躍而又年輕的人的生活的一種虛弱身體造成的生活,然而這種生活仍然從一種幾乎是醫(yī) 學的角度提出了一個繼續(xù)同居生活或者回到從前的分居生活的問題:在大腦與心靈的寧靜兩者之間,應該過哪一種生活呢(是繼續(xù)為日常生活過度操勞,還是回到離 別的焦慮中去)?
總而言之,我很高興安德烈能夠陪伴阿爾貝蒂娜去特羅卡德羅,因為在我看來,最近發(fā)生的,而且是微不足道的事件使得她的警惕性*,或者至少是她警覺的敏銳 程度已經(jīng)不完全象從前那么高了,當然她仍舊相信司機是誠實的,因此,我在最近讓阿爾貝蒂娜單獨跟他前往凡爾賽之后,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曾經(jīng)在里舍伏瓦餐廳吃 過午飯;由于司機對我說是瓦泰爾餐館,在我注意到這個矛盾的那一天,我借口下樓跟司機說話(始終是我們在巴爾貝克見過的那個人),當時阿爾貝蒂娜正在更 衣。"您對我說你們是在瓦泰爾吃的午飯,阿爾貝蒂娜小姐卻對我說是在里舍伏瓦餐廳。這是怎么回事?"司機回答我說:"??!我,是說我在瓦泰爾吃午飯來著, 可我無法知道小姐是在哪里吃的午餐,她一到凡爾賽就離開我,乘上了一輛出租馬車,要是不為趕路,她喜歡乘馬車。"一想到她曾經(jīng)單獨一人,我就火冒三丈,可 說到底,不過是用頓午餐的時間。我一副客氣的樣子說(因人我不想讓人看出我確實在派人監(jiān)視阿爾貝蒂娜,要是這樣,這對我是個恥辱,而且是雙重的恥辱,因為 這還意味著她向我隱瞞了她的所作所為):"你們可以,我不是說同她一起,在同一個餐館吃午飯嘛?"--"可是,她要我晚上六點才到檢閱場去。我不能在她吃 罷午飯出來時就去接她。"--"??!"我試圖掩蓋自己的沮喪。我重又上樓。這么說來,阿爾貝蒂娜單獨一人,自由自在的時間長達七小時之久。我很清楚,出租 馬車確實不單單是一種擺脫司機監(jiān)視的權(quán)宜之計。阿爾貝蒂娜喜歡在城里坐出租馬車閑逛,她說這樣看得更清楚,氣氛也更加松弛。盡管如此,我對她度過的七個小 時永遠一無所知。而且我不敢想象她打發(fā)這七個小時的方式。我覺得司機十分笨拙,但是我從此對他完全信任放心。因為假使他與阿爾貝蒂娜有絲毫的串通,那他就 決不會向我承認他曾經(jīng)讓阿爾貝蒂娜從上午十一點至晚上六點逍遙自在。司機的這個招供看來只有另一種而且是荒唐的解釋。那就是他與阿爾貝蒂娜的不和使他產(chǎn)生 了這樣的欲|望,向我作一個小小的告發(fā),從此向我的女友證明,他是個可以說話的男人,要是這第一次十分客氣的警告之后,她還是不按照他的意愿行事,那他就會 把什么事都捅出來,然而這種解釋是荒唐的,首先必須假設,阿爾貝蒂娜與他之間并不存在什么不和,再者這個始終顯得如此和藹,如此天真快活的美男子司機必須 具備一種敲詐勒索的天性*。況且,兩天之后,我便發(fā)現(xiàn)他很善于對阿爾貝蒂娜進行一種隱蔽而又敏銳的監(jiān)視,而在我那近乎瘋狂的猜疑之中,我也沒有一刻以為事情 會是這樣。我得到了機會,把他拉到了一邊,跟他談起他對我說過的在凡爾賽發(fā)生的事情,我用一種友好而又超脫的口氣對他說:"您前天對我說起那次在凡爾賽的 散步,這樣做很好,您始終無懈可擊,但是我要指出一點,不過這無關緊要,自從邦當夫人把她的外甥女置于我的監(jiān)護之下以后,我責任重大,深恐發(fā)生意外,深深 地責備自己沒有陪伴她,我寧可讓您開車帶著阿爾貝蒂娜去各處,因為您是那樣的可靠,那樣的靈活,您不可能發(fā)生意外。這樣一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象使徒 那般可愛的司機微微一笑,一只手搭在他那祝圣十字架形狀的車輪上,然后,他對我說了如下這番話(趕走了我心中的不安,這些不安立即化作了喜悅),我聽了真 想跳上去摟住他的脖子:"您別害怕,"他對我說,"她不會出任何事情,即使我的車不帶她散步,我的眼睛也到處跟著她。在凡爾賽,我可以說是一直跟著她參 觀,雖然絲毫沒有顯出跟著她參現(xiàn)的樣子。她從里舍伏瓦餐廳逛到城堡,又從城堡逛到特里亞農(nóng),我始終跟著她,卻又裝作沒有看見她的樣子,更帶勁的是,她居然 沒有看見我。噢,要是她看見了我,那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整整一天沒事可干,去參觀一下城堡,那是很自然的事。更何況小姐肯定不會不知道我很有學問,對 所有的名勝古跡都感興趣(這倒千真萬確,假如我知道他是莫雷爾的朋友的話,我甚至會大吃一驚,他的敏感和情趣都超過了小提琴手)。但是她終究沒有看到 我。"--"她可能遇到了一些女友,因為她在凡爾賽有好幾個女友。"--"不,她始終是一個人。"--"人們也許會注視她,一個明艷照人的少女,又是單身 一人!"--"肯定有人注視她,不過她對此幾乎一無所知;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旅游指南,然后抬起眼睛看看油畫。"司機的敘述在我看來是準確的,因為阿爾 貝蒂娜在她散步的那一天確實給我寄過一張介紹城堡的"游覽圖",另一張是介紹特里亞農(nóng)的??蓯鄣乃緳C步步緊隨的那種一絲不茍令我深受感動。我怎么會假設這 種調(diào)整--作為對她前天晚上說的話的極大補充--原因在于這兩天為司機對我講過話而感到驚慌的阿爾貝蒂娜屈服了,跟司機講和了呢?我甚至沒有閃現(xiàn)過這種猜 疑。顯然,司機的這番敘述在讓我消除阿爾貝蒂娜欺騙過我的任何恐懼的同時,自然而然地使我對我的女友感到掃興,并且使我對她在凡爾賽度過的那個白天興味索 然。但是我卻以為司機的解釋在為阿爾貝蒂娜開脫的同時使我對她更加厭倦,這些解釋也許還不足以使我心頭得到寧靜。幾天之中,我的女友前額上的兩顆小皰也許 更能改變我心中的感情。偶然遇到的希爾貝特的貼身女仆向我透露了隱情,為此我的感情最終與她更加隔膜了(以至于我在看見她時不再想到她的存在)。我了解 到,當我每天去希爾貝特家時,她正愛著一個小伙子;她經(jīng)常去看望他,比看我要勤多了。當時,我也一時有過懷疑,我甚至詢問過這個貼身女仆。但是,由于她知 道我正迷戀著希爾貝特,她便否認,并且信誓旦旦地一口咬定斯萬小姐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然而現(xiàn)在,她知道我的愛情很久以前就已死滅,幾年來我對她的所有信 函一概不予理睬--也許還因為她不再服侍那位少女的緣故--她一五一十地向我講述了我不知曉的這段關于小姐本人的戀愛插曲。對她來說這是十分自然的?;叵?起她當初的誓言,我還真以為她不了解內(nèi)情呢。事情卻絕非如此,正是她稟承斯萬夫人的旨意,在我熱戀的女人獨自一人時,便前去通知那個年輕人。我當時愛得多 深……然而我卻問自己,我以前的愛情是否象我想象的那樣已經(jīng)死滅,因為這段故事使我感到極為難過。由于我不相信嫉妒會喚起一種業(yè)已死滅的愛情,我猜想我那 傷心的感覺至少部份歸結(jié)于我那遭受挫傷的自尊心,因為有好幾個我不喜歡的人在當時,甚至在晚些時候--從此之后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對我流露出一種輕蔑的 態(tài)度,他們肯定知道我在熱戀希爾貝特的同時受著蒙騙。我甚至為此在回顧往事的同時捫心自問,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中是否沒有自尊心的容身之地,因為我現(xiàn)在十 分痛心地看到,所有這些使我如此幸福的溫存時刻被我不喜歡的那些人當作我的女友為我設置的一個名副其實的騙局??偠灾?,愛心也好,自尊心也好,希爾貝特 幾乎已經(jīng)在我心中死去,但是她并沒有完全消逝,而這種厭倦最終使我無法過多地牽掛阿爾貝蒂娜,況且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又是那樣的狹小。還是回頭再談她(在一 大段題外話之后)以及她在凡爾賽的散步吧,凡爾賽的明信片(人們是否能夠象這樣把一顆受傷的心用在兩種彼此交織在一起各自涉及到一個不同的人的嫉妒之上 呢?)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不太愉快的感覺,每次整理紙張時,我的眼睛總要落到這些明信片上面。我想,如果司機不是一個如此誠實的人,那他的第二次敘述與阿爾貝 蒂娜的"明信片"相吻合就不會有太大的意義,因為她從凡爾賽首先寄給您的不是城堡和特里亞農(nóng)的明信片,那她又該寄什么呢?除非明信片是由某個熱愛某尊雕像 的文人雅士,或者某個錯把橫跨街頭的有軌電車站或工場車站當作景觀欣賞的蠢貨挑選出來的。而且我也不該說蠢貨,因為買這樣的明信片,當作游覽凡爾賽宮紀念 的人,也不總是哪個蠢貨。近兩年來,聰明的人、藝術家覺得西埃納、威尼斯、格林納達是老一套,他們卻稱道最微不足道的公共汽車,所有的火車車廂:"這才是 美的。"后來,這種情趣就象其他情趣那樣很快消失了。我甚至都說不明白,"如此摧毀過去的高貴事物",是不是"褻瀆"。不管怎么說,一節(jié)頭等車廂不再被先 驗地看作比威尼斯圣馬克教堂更美的東西。不過,有人說:"這才是生命所在,倒退是一種人為的東西,"然而人們卻得不出明確的結(jié)論。不管怎樣,在完全信任司 機的同時,為了讓阿爾貝蒂娜無法甩掉他,除非是他惟恐被當成密探而敢于拒絕跟隨她,我只讓她在安德烈的守護下外出,而在一段時間里,司機對我來說就足夠 了。我當時甚至讓她(從此之后我再也不敢這樣做了)離開三天,孤身一人跟司機一起,并且讓他們?nèi)グ蜖栘惪烁浇?,因為她很想坐在簡樸的車子里飛快地在公路上 奔馳。在這三天當中,我心里十分寧靜,盡管她寄給我的一大把明信片我未及時收到,這要歸罪于布列塔尼的那些郵局運轉(zhuǎn)情況糟糕透頂(夏季運轉(zhuǎn)良好,但是冬季 顯然混亂不堪),阿爾貝蒂娜和司機回來一禮拜之后,他們?nèi)匀荒菢拥挠赂遥驮谒麄兓貋淼漠斕煸绯?,他們竟若無其事地繼續(xù)他們的日常散步,好象什么事情也沒 有發(fā)生。阿爾貝蒂娜今天要去特羅卡德羅,而且是去參加這次"非同尋常"的日場演出,我對此感到欣喜,然而我尤其為她有安德烈這樣一個女伴而感到放心。
我中斷了這些回憶,阿爾貝蒂娜也已出門,于是,我來到窗口呆了片刻。先是一陣沉寂,牛羊腸肚商販的哨子聲和有軌電車的鳴笛聲在空中回蕩出一些不同的八 度音,猶如一位調(diào)音師在盲目地調(diào)試鋼琴。繼而,逐漸變得明朗,互相交融的主題中又增添了新的主題。還有一種新的哨子聲,那是一個商販在叫賣,我怎么也沒弄 清他到底是賣什么的,哨子聲恰恰就象有軌電車的鳴笛聲,由于這種聲音尚未被快速帶走,人們因此以為那是一輛孤零零沒有開動或者是出了故障停滯不前的有軌電 車發(fā)出的,這輛電車不時發(fā)出鳴笛聲,仿佛是一頭垂死的動物。在我看來,假使我有朝一日要離開這個貴族街區(qū)--除非是去一個完全平民化的街區(qū)--市中心的街 道和林蔭大道(那里的果品、魚類等等被放置在大食品店里,這就使得那些商販的叫賣聲沒有用武之地,再說,他們的叫賣聲也無法讓人聽見)在我看來就會顯得十 分憂郁沉悶,根本無法居住,因為它們?nèi)狈λ羞@些小販和食品流動商販的老調(diào)子,沒有一清早就令我陶醉的這支樂隊。人行道上走過一個毫無風韻(或者屈從于一 種丑陋的時髦)的女人,身穿一件過份耀眼的山羊皮寬腰身大衣;噢不,那不是一位婦女,而是全身裹在他的母山羊皮里面的一個司機,正步行前往他的車庫。不同 膚色*、負責跑腿的服務員步伐輕快地從大飯店里走出來,騎上他們的自行車前往火車站,去迎接那些乘坐早班火車的旅客。類似小提琴的那種聲音有時來自一輛路過 的公共汽車,有時是因為我沒有在電水壺中加進足夠的水。這支交響樂中響徹著一種過時的不協(xié)調(diào)"樂曲":賣玩具的取代了通常用一只木鈴作為伴奏的糖果女販, 只見他蘆笛上掛著一個木偶,讓它四面轉(zhuǎn)動,牽帶著他的木偶玩具走街串巷,他將大格利高利①的規(guī)范化朗誦,巴勒斯特里納②經(jīng)過改編的朗誦,還有現(xiàn)代的抒情朗 誦全置于腦后,他放聲吟唱,就象純正的旋律姍姍來遲的擁戴者:
來吧爸爸,來吧媽媽,
滿足你們的孩子吧;
木偶我來做,木偶我來賣,
給我來點錢呀。
當啷。當啷啷啷來,
當啷啷啷啷啷啷。
來吧,孩子們!
①大格利高利,即格利高利一世(540-604),曾任六十四任主教,他簡化了禮拜儀式。
②巴勒斯特里納(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曾任紅衣主教的音樂指揮。
一些頭戴貝雷帽的意大利孩子不打算跟這種aria vivace①競爭,更何況他們兜售的是小雕像。正在這時,一支小小的短笛迫使玩具商販走得遠遠的,并使他的歌唱得更加含混,盡管他用的是急板:"來吧爸 爸,來吧媽媽。"這支小小的短笛難道就是早晨我在東錫埃爾聽到某個龍騎兵演奏的那種短笛嗎?不,因為繼之而來的是這樣的話:"修彩陶和瓷一器的來了。修玻 璃、大理石、水晶、骨制品、象牙和古董嘍。修瓷器的來了。"在一家肉鋪,左面是太陽的光暈,右面是整只被吊起來的牛,一個很高很瘦,金黃頭發(fā),從天藍色*衣 領中露出脖頸的年輕屠夫正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和虔誠,認真專注地把精美的牛里脊剔在一邊,把低檔的臀部肉剔在另一邊,然后將這些肉放在幾架亮得耀眼 的磅秤上,磅秤上部都成一個十字,一些漂亮的小鏈條從十字上垂落下來,而他--盡管他接著只是把牛腰、腓里牛排、牛排骨肉陳列在貨架上--實際上卻更讓人 覺得他象一位漂亮天使,這位天使將在最后審判的那一天,為上帝做準備工作,根據(jù)各人的品質(zhì)區(qū)分好人與壞人,把靈魂掂斤過兩。尖細而悠揚的短笛聲再度蕩漾在 天空中,這笛聲不再預示著弗朗索瓦絲在每有騎兵團列隊走過時便擔心的那些破壞,而是預示著一個頭腦簡單或者愛開玩笑的"古董商"所許諾的"修補",這個總 而言之是無所不會而又毫無專長的人把各種不同材料的物品都當作他施展其技藝的對象。送面包的年輕女工匆匆忙忙地把用于"盛大午餐"的細長形小面包接二連三 地裝進她們的籃子,而送奶女工則飛快地把牛奶瓶掛在她們的吊鉤上??吹竭@些姑娘勾起了我的懷舊之情,但我能夠相信這種景象是確鑿真切的嗎?我從高高的窗口 望下去只能看到在店鋪里忙活或者正在趕路的這些姑娘,假使我能讓她們之中的一位在我身邊停留片刻,她會不會變成另外一種樣子呢。為了估算隱居給我造成的損 失,即白晝給我?guī)淼呢敻?,就必須在活動橫欄的漫長伸展中截住某個拿著內(nèi)衣或者牛奶的小姑娘,讓她在我的門框里呆一段時間,仿佛是兩個撐架之間的一個活動 背景的影子,并將她留在我的腦皮底下,從她身上獲得某種信息,使我有朝一日重新找到與現(xiàn)在毫無兩樣的她,正如鳥類學家或魚類學家在放掉鳥或魚之前,在它們 的肚子底下系上體貌特征卡,以此來了解鳥類和魚類的遷移。
①意即輕快活潑的詠嘆調(diào)。
因此我便對弗朗索瓦絲說,我想讓人去采購點東西,如果那些常來取走或送回內(nèi)衣、奶瓶或送面包的小姑娘中有誰來了的話,就叫她來我這里,弗朗索瓦絲是經(jīng) 常看這些姑娘辦一些事情的。在這一點上我跟埃爾斯蒂爾相似,他不得不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春天,他知道樹林里開滿了蝴蝶花,有幾天,他真想去看一看,于是 他就派自己的女門房為他買一束蝴蝶花,他把這一小束植物樣品擺在桌子上,這樣他眼前看到的就不是桌子,而是一整片覆蓋叢林地面的植被,他從前在樹林中見過 成千上萬條蜿蜒伸展的藤蔓從它們的藍色*尖頂彎曲而下,被花朵的引人遐想的清香包圍的地方仿佛成了他工作室里的一塊想象之地。
不要指望一個洗衣女工星期天會上這里來,至于那個送面包的女工,不巧的是她恰好在弗朗索瓦絲不在時摁響了門鈴,她把細長形小面包留在樓梯平臺上的籃子 里就走掉了。水果女販要很晚才來。有一回,我走進一家-乳-品店訂購一塊奶酪,我在那樣年輕的女雇員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正不同凡響的女孩,她頭發(fā)金黃、高挑的身 材,雖然還未成年,她置身于其他送面包女工之中,似乎正帶著一種十分高傲的姿態(tài)在幻想。我只是從遠處看見過她,而且我匆匆而過,所以說不出她長得什么模 樣,只覺得她可能長得太快了,還有,她那一頭羊毛般濃密的頭發(fā)不大象人的毛發(fā),倒更象一種脫離了平行晶冰的回紋或雕塑裝飾。這就是我所發(fā)現(xiàn)的一切,還有瘦 瘦的臉龐中間,那只線條極其突出的鼻子(這在一個孩子身上是罕見的)令人聯(lián)想起小禿鷲的喙。再說,她的同伴們圍在她的身邊并不是妨礙我仔細打量她的唯一原 因,還因為我拿不準初次見面以及隨后我會在她身上引起什么樣的情感,是不合群的高傲或嘲諷,還是她不久后會在她的女友們面前表示的輕蔑。我在一秒鐘內(nèi)所作 的關于她的這些輪番假設加重了她周遭的難以捉摸的氣氛,她便隱蔽在這種氣氛里,就象天神隱避在被雷電震得顫動的雨云里。因為精神上的猶豫不定比眼睛的生理 缺陷更能給準確的視覺印象造成困難。在這個過份瘦弱,過份引人注目的少女身上,也許會被另一個人稱為魅力的那種過份之處恰恰就是使我不快的東西,然而這種 過份之處帶來的后果仍然是妨礙我去發(fā)現(xiàn)-乳-品店其他少女的任何東西,當然更妨礙我回想起她們的任何東西,她的鷹鉤鼻子,她那沉思、有個性*、仿佛在判斷的目光 --竟然如此令人不快--就象一道使周圍的景物變得-陰-沉的金色*閃電,將其他年輕的-乳-品女工陷于黑夜之中。因此,關于我去-乳-品店訂購一塊奶酪的那一次造訪, 我只記得(如果可以用"記得"這個詞的話,因為在一張看得如此不清楚以至近乎烏有的臉上,可以無數(shù)次地安一個不同的鼻子),我只記得這個使我感到不快的小 女孩。這就足以成為一次戀愛的開端。然而我也可能忘記這個不同凡響的金發(fā)少女,而且不期望再次看見她,假使弗朗索瓦絲沒有對我說,這個小女孩盡管十分頑皮 卻乖巧伶俐,她即將離開她的女主人,因為她太愛打扮,在街區(qū)欠了債,據(jù)說美是幸福的一種許諾。反過來,可能得到的樂趣也可以是美的一種開端。
我開始看媽媽的來信,透過她援引的德·賽維涅夫人的那幾段話("我的思念在貢布雷即使不完全悲觀無望,它們至少蒙上了-陰-郁的色*彩;我時時刻刻思念你; 我祝福你;黃昏時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健康,你的事務,你的遠離,這一切會怎么樣?"),我覺得我母親討厭看到阿爾貝蒂娜繼續(xù)在我家住下去,討厭看到我與 她結(jié)婚的意圖愈來愈堅定,盡管這意圖當時還沒向未婚妻透露。她沒有更加直截了當?shù)匕阉倪@種想法告訴我,因為她唯恐我把她的來信到處亂放。還有,她在來信 中責備我每收到她的信沒有立即通知她,盡管這些指責十分含蓄:"你很清楚,德·賽維涅夫人說過:'當人們遠隔千里時,人們不再嘲笑以'我收到您的來信'開 頭的信函。'"此外還有最使她不安的事,她聲稱對我的巨大開支感到惱火:"你所有的錢是怎么用的?你象查理·德·賽維涅那樣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集 二、三人于一身',這已經(jīng)夠讓我煩惱的了,但是你至少盡量不要象他那樣花錢,別讓我說你:他有本事花錢不露痕跡,不賭不玩卻輸?shù)镁?,付了錢而未償清債 務。"我剛剛看完媽媽的短信,弗朗索瓦絲就走回來對我說,她跟我提到過的那個有點過份大膽的送牛奶小姑娘正在她那里。"她完全可以替先生送信,買東西,如 果路程不太遠的話。先生就會看到,她看上去就象小紅帽①。"弗朗索瓦絲找她去了,我聽見領著小女孩的弗朗索瓦絲對她說:"好了,你害怕是因為有條走廊,傻 丫頭,我還以為你不那么拘謹呢。要我拉著你的手嗎?"弗朗索瓦絲正象那種希望別人象她自己一樣敬重她的主人的能干而又誠實的女傭人那樣,擺出一副威嚴的神 情,名畫師作品里的拉皮條的女人就有這種使她們顯得高貴的威嚴神情,在這些女人旁邊,情婦與情夫幾乎變得微不足道。
①小紅帽:法國童話《小紅帽》中的女孩,常戴一頂紅帽子。
埃爾斯蒂爾在打量那些蝴蝶花時,根本不必關心蝴蝶花的用途,送牛奶小女孩一進來就擾亂了我這個沉思者的平靜,我一心只想讓派她送信的謊言變得真實可 信,我開始飛快地寫了起來,幾乎不敢正視她,以免露出為了看她而請她進來的馬腳。她帶有陌生人的那種魅力,在我看來,這種魅力是那種人們在妓院里能找到 的,等待著您的漂亮姑娘所沒有的。她既沒有赤身**,也沒有濃妝艷抹,然而是一位真正的送奶女工,是那種由于您沒有時間接近而被您想象成十分美麗的姑 娘;她有點屬于那種永恒的欲|望,永恒的生活遺憾,這股雙重的潮流最終改變了方向,被引導到我們的身邊。之所以說雙重,那是因為雖然這關系到一個陌生人,在 我們想象中,根據(jù)她的身高、她的勻稱身材、她無動于衷的目光,她高傲的寧靜,這應該是一個超凡的造物,另一方面,人們卻希望這個女人有一技之長,使我們能 夠躲進她的那個世界,而一件獨特的外衣使我們浪漫地認為那個世界與我們的不同。再者,如果我們試圖用一個公式來概括我們的戀愛好寄心的規(guī)律,那么我們必須 從一個只被我們瞥了一眼女人與一個被我們親近過、愛撫過的女人之間最大限度的差異中去尋找,從前所謂的青樓女子,和交際花本身(條件是我們知道她們是交際 花)對我們的吸引力之所以如此之小,并非因為她們不如其他女人漂亮,而是因為她們唾手可得;她們把我們正想爭取的東西已經(jīng)拱手奉獻給我們;因為她們不是被 征服的。這里面的差異微乎其微。一個娼妓已經(jīng)在街上朝我們微笑,她在我們身邊也會這樣做。我們是雕塑家。我們希望從一個女人身上得到一尊與我們面前的她截 然不同的雕像。我們在海邊看見一位無動于衷、傲慢不遜的少女,我們看見一位嚴肅的、在柜臺上忙個不停的女售貨員,她生硬地回答我們的提問,哪怕僅僅是為了 避免成為她的同伴們的笑柄,或者一個水果女販勉強地回答了我們。這一來,我們便不肯就此罷休,除非我們能夠親身體驗一下,海邊傲慢的少女、十分計較人言的 女售貨員,心不在焉的水果女販,經(jīng)過我們巧施妙計之后,是否能改變她們僵硬的態(tài)度,用拿水果的手摟抱我們的脖頸,帶著默許的微笑將原先那冰冷或漫不經(jīng)心的 眼睛俯向我們的嘴唇--噢,那雙工作時嚴肅的眼睛多么美,那時女工惟恐她的女伴對她惡意誹謗,那雙眼睛逃避我們糾纏不休的目光,而現(xiàn)在我們單獨面對面地注 視她了,在我們談到要做*愛時,那雙眼睛卻在充滿陽光的笑聲重壓下低垂下來!在女售貨員、專心熨衣的洗衣女工、水果女販、送牛奶女工之間--這個小女孩本人 即將成為我們的情婦,存在著最大的限度的、乃至趨向極端的差異,這種差異隨著職業(yè)的習慣性*動作而發(fā)生變化,在勞作時這些習慣動作使手臂成了某種與每天晚上 纏繞住我們的頸脖(嘴巴卻隨時準備接吻)的柔軟紐帶完全不同的東西,正象阿拉伯圖案一樣。因此,我們才會在對嚴肅的姑娘作不斷更新的、惶惑不安的嘗試中度 過自己的一生,她們的職業(yè)使她們似乎與我們遠隔千里。一旦落入我們的懷抱,她們就不再是原來的她們,我們夢想跨越的這段距離也就消失了。但是我們又同其他 女人重新開始,我們在這些事情上投入了自己的全部時間,全部金錢,全部精力,我們對趕車太慢的車夫大發(fā)雷霆,因為他也許會使我們錯過第一次約會,我們正處 于狂熱之中。盡管我們明明知道,這第一次約會將是一種幻想的破滅。這無關緊要:只要幻覺還存在,人們總想看看是否能將它變成現(xiàn)實,于是我們便想起洗衣女 工,我們已經(jīng)注意到她的冷淡態(tài)度。戀愛的好奇心猶如地名在我們身上喚起的好奇心:永遠失望,而后又再度復蘇,并且永遠無法滿足。
可惜!一旦來到我的身旁,這個有著一條條發(fā)綹的送牛奶金發(fā)小姑娘顯得拘謹畏縮,她打消了在我身上喚醒的無數(shù)想象和欲|望。我的種種假設構(gòu)成的顫動的云霧 不再把她包圍在神秘莫測的氣氛里。她神情十分窘迫因為她只有一只鼻子(而不是先后在我回憶中出現(xiàn)而又無法確定的那十只、二十只鼻子),那鼻子比我想象的更 圓,令人聯(lián)想到愚蠢,總之她的鼻子已失去了增殖的能力。這種被截住,被殲滅,被擊潰,無法為她那可憐的現(xiàn)實增添任何東西的翻飛已得不到我的想象力的合作。 跌落在靜止不動的現(xiàn)實當中的我又躍躍欲試;在小店中未曾注意的臉頰現(xiàn)在看來是那樣的俏麗,我甚至為此惶恐不安,為了掩飾我的窘態(tài),我對送奶小姑娘說:"勞 駕您把那里的《費加羅報》遞給我,我要看一看我想讓您去的地名。"她拿報紙時,就露出一直捋到肘關節(jié)的緊腰上衣的紅袖子,她用一個靈巧而又可愛的動作把那 份觀點保守的報紙遞給了我,她那熟練迅速而看上去又柔美的動作以及鮮紅的色*彩使我賞心悅目。我打開《費加羅報》時,想找點話說說,我眼睛也不抬地問那個小 女孩:"您穿的這件紅毛衣叫什么?真漂亮。"她回答我說:"這是我的高爾夫球衫。"由于各種時尚通常都會衰退,幾年前似乎還屬于阿爾貝蒂娜女友們的那個比 較風雅的世界那些服裝和這些詞,現(xiàn)在卻成了女工們的所有物。"這樣做真的不太妨礙您嗎,"我裝作在《費加羅報》中尋找的樣子說道,"假使派您到遠一點的地 方?"一當我似乎認為,她替我買一趟東西是件苦差事時,她立即也開始覺得讓她辦這事不方便。"是這么回事:我馬上要去騎車散步。當然咯,我們只有星期天才 有空。"--"您這樣光著腦袋難道不冷嗎?"--"??!我不會光著腦袋,我會戴上我的馬球帽,再說我的頭發(fā)這么多,我也可以不戴帽子。"我抬起眼睛打量她 那金黃|色*的一綹綹卷發(fā),我感到發(fā)綹掀起的旋風把心兒怦怦直跳的我?guī)У焦饷骱兔赖目耧j之中。我繼續(xù)看報。盡管這只是為了掩飾我的窘態(tài),以及為自己爭取時間, 在裝作看報的同時,我仍然理解我眼前那些詞的意思,下面這些字眼使我大吃一驚:"關于今天下午即將在特羅卡德羅的節(jié)日大廳中公演的日場節(jié)目,我們已經(jīng)作過 報道,節(jié)目單上必須加上萊婭小姐的名字,她同意參加《內(nèi)麗娜的詭計》的演出。當然,她將扮演內(nèi)麗娜一角,她在這個角色*中融入了驚人的激*情和讓人著魔的輕松 愉快。"仿佛有人突然抽掉了包扎我心頭創(chuàng)傷的裹傷布,這傷口自打我從巴爾貝克回來之后才開始結(jié)痂。我那滾滾而來的焦慮匯成了洪水激流一瀉而出。喜劇女演員 萊婭是阿爾貝蒂娜一天下午在娛樂場的鏡子中看到的兩個少女的演員朋友,當時,她裝作沒有看見她們的樣子。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提到萊婭時,的確曾用一種特 別一本正經(jīng)的口吻對我們說過:"噢!不,她絕不是這樣一個女人,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人。"看上去她對人們竟然懷疑這樣一個賢惠的女人幾乎很生氣。不幸的 是,在我看來,當阿爾貝蒂娜表達這類肯定的意思時,這通常只是不同的肯定的第一階段。第一階段剛剛過去,第二階段,便接踵而至:"我不認識她。"第三階 段:當阿爾貝蒂娜跟我提起某個"不容懷疑的"而且是(第二階段)"她不認識"的人時,她漸漸地忘記了她先前說過她不認識這個人,繼而,在她不知不覺地"自 相矛盾"的一句話中,又說她認識這個人。在第一次遺忘完成以及新的肯定表述之后,又開始了第二次遺忘,即忘記這個人是不容懷疑的。"難道某某,"我問 道,"沒有某種某種品行嗎?"--"那自然咯,這是眾所周知的嘛!"她立即重新操起這種一本正經(jīng)的語調(diào)加以肯定,這種肯定是對第一次肯定的十分微弱的模糊 反應:"應該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禮儀周全無懈可擊。自然了,她知道我會讓她碰釘子,而且是彬彬有禮地讓她碰釘子。然而這也沒什么要緊。我不得不 感激她始終對我表示真誠的尊重。顯而易見,她明白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人們之所以回想起事實真相,那是因為這個事實真相有一個名稱,有一些古老的根 源,然而一個即興編造的謊言很快就會被遺忘。阿爾貝蒂娜忘記了這最后一個,也就是第四個謊言。一天,當她想用一些隱私換取我的信任時,她隨口提到她不認 識、而原先又是很正派的這同一個人:"她曾一度鐘情于我。有三、四次,她要我陪她去她家,要我進去看望她。大白天在室外當著眾人陪伴她,我不覺得有什么不 便。但是到了她家門口,我總是找一個借口,我從來沒有進去過。"過了一會兒,阿爾貝蒂娜又暗示在這位夫人家里看到的物品之美。毫無疑問,人們終于逐漸使她 說出了事實真相,這事實的真相也許不如我想象的那樣嚴重,因為容易跟女人相處的阿爾貝蒂娜也許寧可喜歡一個情夫,現(xiàn)在既然我就是她的情夫,她也許不再思念 萊婭??偠灾?,關于萊婭我仍然只停留在第一種肯定上,我不知道阿爾貝蒂娜是否認識她①。
①總而言之,關于許多女人,我只需在我的女友面前把她自相矛盾的種種肯定集中起來作一個綜合,就能夠向她證實她的謬誤(這些謬誤如同天文學中的種種定 律,它們更容易從推理中得到,而不是來自觀察以及現(xiàn)實中的偶然發(fā)現(xiàn))。但是,她卻更喜歡說她是在表述這些肯定之一時撒過謊,而不是承認她一開始講述的這一 切只不過是一連串由謊言編織的故事,這樣她的退縮徹底摧毀了我的整個體系。《一千零一夜》中也有類似的故事,而且它們讓我們?nèi)朊?。這些由謊言編織的故事使 我們?yōu)樽约核鶒鄣娜烁械诫y過,正因為如此,這些故事才使我們能夠進一步深入地認識人類的本性*而不是滿足在人類本性*的表面上游戲。憂慮滲透到我們身上,并且 用痛苦的好奇心迫使我們?nèi)ド钊肓私狻N覀兏械經(jīng)]有權(quán)利隱瞞的種種事實真相即由此而來,因而一個發(fā)現(xiàn)了事實真相的處于彌留之際的無神論者,雖然相信虛無,對 榮譽毫不在意,卻用自己生命的最后時刻試圖讓人們了解這些事實真相。--作者注。
這倒無關緊要,反正是一回事。必須不惜代價阻止她在特羅卡德羅重新找到這個熟人或者認識這個陌生女人。我說我不知道她是否認識萊婭;其實我很可能在巴 爾貝克早已從阿爾貝蒂娜本人那里了解了這一點。因為遺忘在我身上也和在阿爾貝蒂娜身上一樣摧毀了她向我肯定的大部分東西。因為記憶不是始終擺在我們眼前的 我們生活中的雜聞軼事的復本,而是一種虛無,有時,當前發(fā)生的某件與過去相似的事使我們從這虛無中去提取一些死而復生的回憶,但是仍然有成千上萬的小事沒 有進入這種潛在的記憶,并且永遠無法被我們控制。凡是我們不知道它與我們熱愛的人的現(xiàn)實生活有關的事,我們對之毫不注意,我們立即忘記了她(他)對我們說 的關于我們不熟悉的某件事或某些人的話,忘記了她(他)跟我們說話時的表情。待到后來那些人激起了我們的妒忌心,為了知道有沒有弄錯嫉妒的對象,為了弄清 我們的情婦某次匆匆外出是否與那些人有關,我們某次過早回家時禁止她外出她是怎樣的不滿是否與那些人有關,于是我們的嫉妒心搜尋過去以便從中歸納出什么東 西時,卻什么也找不到了;這種始終回顧往事的嫉妒就象一位準備撰寫史書而又缺乏任何資料的歷史學家;這種始終遲到的嫉妒就象一頭亂沖的發(fā)怒的公牛,高傲而 勇敢的斗牛士戳它以便激怒它,殘忍的觀眾欣賞他的精彩動作和計謀,而它卻沖向斗牛士不在的地方。嫉妒在虛無中搏斗,茫然無措,就象我們在某些夢中那樣;我 們在那座空空如也的房子中找不到我們在生活中十分熟悉的一個人,然而這個人在這里也許是另外一個人,只不過借用了那個人的種種特征,我們?yōu)榇烁械诫y過;或 者就象我們醒來之后試圖證實我們夢中這樣或那樣的細節(jié)時那樣茫然無措,只是后者程度更甚。我們的女友在對我們說這話時帶著怎樣的表情呢?她不快活嗎,她沒 有吹口哨嗎?她只有在懷有某種愛意以及我們的出現(xiàn)讓她心煩和惱火時才吹口哨的。她難道沒有告訴我們某件事,而這件事跟她現(xiàn)在向我們肯定的事是相互矛盾的, 比方說她認識或者不認識某個人?我們對此一無所知,我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我們熱衷于尋找一個夢的不牢靠的殘片,在此期間,我們跟自己情婦的共同生活還在 繼續(xù),在那些我們不知道對我們是至關重要的事情面前漫不經(jīng)心,卻關注那些也許是無關緊要的事,象在惡夢中似的被那些與我們并無現(xiàn)實關系的人所糾纏,充滿遺 忘,空缺和枉然的焦慮,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恍如一個夢。
我發(fā)覺送牛奶的小姑娘始終呆在那里。我對她說那個地方顯然太遠,我不需要她。于是她也覺得這太使她為難了:"一場精彩的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我不想錯 過。"我覺得她可能說過,喜歡體育,幾年后她還會說:"過自己的生活。我對她說我顯然不需要她,我給了她五法郎。她幾乎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她心想,什 么也沒干就得到了五法郎,要是為我買一趟東西準會得到更多的報酬,她開始覺得她要看的比賽無關緊要。""我完全可以替您買東西。一切總是可以安排的。"然 而我卻將她推向門口,我需要獨自一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阿爾貝蒂娜在特羅卡德羅與萊婭的女友重逢。必須這樣做,必須做成功;說真的,我還不知道該怎么 去做,在這些最初的時刻,我攤開自己的雙手打量著,把手指關節(jié)拉得格格作響,也許因為思想無法找到它所尋求的東西時,便懶洋洋地讓自己休憩片刻,這時最無 足輕重的事物也顯得十分清晰,就象火車停在一望無際的田野時,人們從車廂里看到那些土坡上在風中晃動的草尖那樣一目了然(這種靜止并不總比一頭被捕獲的野 獸因為恐懼而動彈不得或者呆住,一動不動地望著前面時的那種靜止更富有成果),也許因為我全身都做好了一切準備--其中包括我內(nèi)在的智慧,以及智慧中包涵 的對付這個或那個人的行動方式--好象我的身體只是一種武器,從中將射出能把阿爾貝蒂娜與萊婭以及她的兩位女友分開的子彈。誠然,當弗朗索瓦絲早晨前來對 我說阿爾貝蒂娜要去特羅卡德羅時,我曾經(jīng)對自己說:"阿爾貝蒂娜完全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我以為由于天氣如此美好,她的行為對我來說直到晚上都不會有顯 著的意義。然而使我變得如此無憂無愁的并不如我所想僅僅是早晨的太陽;而是因為我在迫使阿爾貝蒂娜放棄她在維爾迪蘭家可能拋出甚至實現(xiàn)的種種計劃以后,在 迫使她去觀看一次由我親自挑選,為此她不可能有任何準備的日場演出之后,我明白她的所做所為肯定會是清清白白的。同樣,阿爾貝蒂娜之所以在不久之后說:" 如果我自殺的話,我也無所謂,"那是因為她深信自己不會自殺。今天早晨在我面前,在阿爾貝蒂娜面前,橫陳著一種介質(zhì)(它遠比陽光燦爛的天氣更有影響),我 們看不見它,但是通過這種半透明而變化著的中介,我看到了她的行為,她看到了自己生活的重要性*,也就是一些信仰,我們覺察不到它們,但是它們正如包圍著我 們的空氣一樣不能與一種純粹的虛無等同,這些信仰在我們周圍形成一種可變的、有時是絕妙的,經(jīng)常是令人窒息的氣氛,人們應該把這種信仰象氣溫、氣壓、季節(jié) 一樣仔細地注意并記錄下來,因為我們的時日具有自身的生理和心理特征。今天早晨沒有被我注意到,但在我重新打開《費加羅報》之前一直包圍著我的這種信仰, 即相信阿爾貝蒂娜不會做任何壞事,這種信仰剛剛消失。我不復生活在晴朗的白晝之中,而是生活在由擔心的情緒在這晴朗的白晝中構(gòu)成的另一個白晝里,我擔心阿 爾貝蒂娜與萊婭重逢,而且更容易與那兩個少女重逢,假如這兩個少女去特羅卡德羅為女演員捧場的話,依我看這是可能的,她們在幕間休息的時候找到阿爾貝蒂娜 并非難事。我不再去想凡德伊小姐;萊婭這個名字令我再次看見了阿爾貝蒂娜在娛樂場身邊圍著兩個少女的形象,因而引起我的嫉妒,因為我的記憶中只有阿爾貝蒂 娜彼此分開、不完整的、側(cè)面的、暫時的系列形象;所以我的嫉妒對象也僅僅是某種不連貫的,轉(zhuǎn)瞬即逝而又固定不變的表情,以及給阿爾貝蒂娜臉上帶來這種表情 的那些人。我回想起她在巴爾貝克被那兩個少女或者這類女人看了又看時的表情;我回想起我看到那些目光在這張臉上不停地掃視,就象一個準備速寫的畫師的目光 時我感到的那種痛苦,這張臉完全被那些目光所覆蓋,毫無疑問,由于我的在場,這張臉帶著一種也許暗地里充滿快感的被動,裝作對此沒有察覺的樣子去接受這種 觸摸。在阿爾貝蒂娜恢復鎮(zhèn)定對我開口說話之前,她有一秒鐘沒有動彈,她漫無目標地笑著,帶著一副裝出來的自然表情,掩飾著心里的喜悅,就象人們正在給她拍 照,或者是為了在鏡頭前選擇一個更為瀟灑的姿勢時那樣--我們在東錫埃爾跟圣盧一起散步時她擺過這種姿勢:面帶微笑,舌頭舔著嘴唇,她裝出逗狗的樣子。當 然,在這些時刻,她根本不象是對過往的少女感興趣時的那個她。在后一種情況下,她那狹隘而稠濃的目光則死死地盯住過路的少女,那樣的具有粘性*和腐蝕性*,好 象那目光在移開時會揭起一層皮膚。但是此時此刻,這種至少賦予她某種嚴肅的東西,甚至使她顯得痛苦的目光與她在兩位少女身邊時顯得既遲鈍又幸福的目光相 比,倒使我感到溫存些,我寧愿看到她也許是體驗到欲|望時的那種-陰-郁的表情,而不愿看到她引起別人的欲|望時那種笑味咪的表情。她試圖掩飾她意識到這一點也是 枉然,這種朦朧快感的意識沐浴著她,包圍著她,使她那張臉象玫瑰花一般緋紅。然而,這些時刻阿爾貝蒂娜身上懸置的這一切,在她四周輻射出來并使我痛苦不堪 的這一切,當我不在的時候,誰知道她是否會繼續(xù)讓其不露聲色*,她是否對兩個少女的主動接近(既然我已經(jīng)不在那里),不會作出大膽地回答呢?當然,這些回憶 在我身上引起了一種極大的痛楚,這些回憶就象阿爾貝蒂娜的趣味的一種徹底的昭示,是她的不忠實的一種整個的懺悔,在它們面前,阿爾貝蒂娜的那些個別的、我 愿意相信的誓言,我的不全面的調(diào)查得出的那些否定結(jié)果,以及安德烈也許與阿爾貝蒂娜串通一氣所做的那些保證都無法匹敵。阿爾貝蒂娜可以向我否認她的種種個 別的背叛;然而通過她脫口而出的比她那些彼此互相矛盾的聲明更加有力的話語,通過那些獨一無二的目光,她招認出她想隱瞞的東西,遠比某些個別事實更需隱瞞 的東西,她招認了她寧可讓人殺死也不愿承認的東西:
她的愛好。因為任何人都不愿開啟自己的心靈。
盡管這些回憶給我造成了痛苦,我是否能夠否認正是特羅卡德羅的日場演出節(jié)目喚起了我對阿爾貝蒂娜的需要呢?她屬于這樣的女人,她們的過錯必要時可以成 為魅力,而且由于她們的善良緊跟著她們的過錯接踵而來,并且把溫情帶給我們,跟她們在一起,我們猶如一個從來沒有連續(xù)好轉(zhuǎn)兩天的病人,不得不去重新獲取這 種溫情。況且,除了我們在熱戀她們的同時她們犯的過錯,還有在我們認識她們之前她們就有的過錯,而最早的過錯就是:她們的天性*。那樣的戀愛之所以變得痛 苦,實際上是因為這些戀愛中先就存在著一種女人的原罪,一種使我們愛上她們的原罪,所以,當我們忘卻這一點時,我們就不太需要女人,為了重新開始戀愛,就 必須重新開始經(jīng)受磨難。此時此刻,但愿她沒有找到那兩位少女以及想知道她是否認識萊婭是我最關心的事情,盡管人們不應該對個別的事件感興趣,除非這些事件 具有普遍意義,盡管我們分散好奇心去注意我們始終不了解的殘酷現(xiàn)實匯成的看不見的洪流中那些偶然在我們思想上結(jié)晶的東西是幼稚可笑的,比旅行和一心想追求 女人更幼稚可笑。再說,即使我們摧毀了這種東西,它又將立刻被另一種東西所取代。昨天,我擔心阿爾貝蒂娜去維爾迪蘭夫人家?,F(xiàn)在,我卻只為萊婭操心。蒙住 雙眼的嫉妒心不僅根本無法在包圍它的黑暗中發(fā)現(xiàn)任何東西,而且還是一種磨難,它的任務就在于不斷地重新開始,正如達那伊得斯姊妹的任務和伊克塞翁的任務那 樣。即使兩位少女不在那里,妝扮得更光艷動人的萊婭和她的輝煌成就又會使她產(chǎn)生怎樣的印象!她會給阿爾貝蒂娜留下怎樣的夢幻!會引發(fā)她什么樣的欲|望!這些 欲|望在我家里即使得到抑制,仍會使她厭倦一種她無法滿足這些欲|望的生活!
況且,又有誰能說她并不認識萊婭,她不會去萊婭的化妝室看望她?即使萊婭不認識她,又有誰能夠向我保證,盡管她在巴爾貝克遇到過阿爾貝蒂娜,可是她不 會認出后者,而且萊婭不會從舞臺上示意阿爾貝蒂娜,準許她打開后臺的門呢?當一種危險已經(jīng)消除便顯得很容易避免,而上述的危險還未消除,我擔心它不可能消 除,正因為如此這種危險在我看來才格外可怕。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當我試圖使這種愛變?yōu)楝F(xiàn)實時我感到它幾乎正在消逝;而此時此刻我的劇烈痛苦卻似乎在某種 程度上向我證實了我對她的愛。我不再為任何其他事情操心,我一心只想著阻止她留在特羅卡德羅的種種辦法,我可以拿出任何數(shù)目的錢塞給萊婭,要她別去那里。 假如人們是通過自己的所做所為而不是自己形成的想法來證實自己的偏愛的話,那么我是愛阿爾貝蒂娜的。但是我的痛苦的這種反復并不能使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在我 心中更實在些。她猶如一位隱而不見的女神引起了我的種種苦惱。我在作成千上萬個猜測的同時試圖躲避我的痛苦,但并沒有因此使我的愛變成現(xiàn)實。
首先必須肯定萊婭確實去過特羅卡德羅。我用兩個法郎打發(fā)了那個送牛奶的小女孩,然后我打電話給布洛克,向他打聽萊婭的情況,他與萊婭也有交情。他對此 一無所知,我會對此感興趣似乎使他感到驚奇。我想我必須抓緊時間,弗朗索瓦絲已經(jīng)穿戴好了,而我還沒有更衣,在我起床的時候,我讓她乘上一輛車;她應該去 特羅卡德羅買一張戲票,在大廳里四處尋找阿爾貝蒂娜,把我的一個字條轉(zhuǎn)交給她。在這個字條里我告訴她,我剛才收到一位夫人的來信,使我感到震驚,正是由于 這位夫人,我在巴爾貝克的一個夜晚曾是那樣的不幸,這事她是知道的。我提請她回想一下翌日她指責我沒有叫她的情形。因此我冒昧地請求她為我犧牲她的日場演 出,回來跟我一起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好讓我重新振作起來。但是,由于我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更衣準備完畢,她可以利用弗朗索瓦絲在場的機會去三區(qū)商店(與" 廉價商場"相比,這家店更小,因而不那么讓我擔心)購買她需要的白色*珠羅紗無袖胸衣,我會為此感到高興的。
我的字條大概不是沒用的。說真的,我根本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在我認識她以后和之前做了什么。然而在她的談話中(如果我對阿爾貝蒂娜提到這一點,她會說我 聽錯了),某些前后矛盾之處,某些修正在我看來就象現(xiàn)行犯罪那樣明白無誤,但是用這些東西對付阿爾貝蒂娜卻行不通,她經(jīng)常象一個孩子那樣進行欺詐,運用這 種策略作突然糾正,每每使我的殘忍攻擊付諸東流,并且平息了事態(tài)。這些攻擊對我來說是殘忍的。她不是由于處心積慮,而是為了彌補她的冒失才使用這些有點象 語法學家稱之為錯格或者我不知其名的句法上的突然變化。在談論女人時,她信口說道:"我記得我最近,"突然間,在一個"十六分休止符"之后,"我"變成 了"她",這是她作為一個清白的漫步者發(fā)覺到而又根本沒有付諸實施的東西。行動的主人并不是她。我真想準確地回憶句子的開頭,以便讓我自己來結(jié)束這句話, 既然她退縮了。然而,由于我在期待句子結(jié)束,所以我很難記得句子的開頭,也許是我那饒有興趣的神情使她偏離了原意,我仍然焦慮地期待著她的真實思想,和她 的真實記憶,不幸的是,我們情婦的一個謊言的開頭就象我們自己的愛情或者一種志向的開頭。這些開頭正在形成、凝聚,而并沒有被我們所注意。當人們想回憶自 己是以何種方式開始愛上一個女人時,人們卻已經(jīng)在戀愛了;關于先前的夢,人們不會對自己說:那是一種戀愛的前奏,注意:這些夢驚人地向前推進,我們對此幾 乎沒有覺察。同樣,除了一些相對來說十分罕見的情況,這僅僅是為了敘述方便起見我才經(jīng)常在這里把阿爾貝蒂娜的謊話與她(有關同一主題)最初的說法加以對 比。這最初的說法,往往因為我看不到結(jié)尾,而且推測不出以后會有哪種前后矛盾的斷言與其對應,故而它不知不覺地消失了,我的耳朵當然聽到過,但是我沒有將 它從阿爾貝蒂娜的一連串話語中單獨抽出來。后來,當我面對明顯的謊言,或當我產(chǎn)生了某種惶惶不安的疑慮而打算進行回憶時;卻是枉費心機,我的記憶沒有及時 得到通知;記憶以為保存副本是沒有必要的。
我囑咐弗朗索瓦絲在她讓阿爾貝蒂娜離開大廳時打電話通知我,并且把阿爾貝蒂娜帶回來,不管她是否樂意。"她要是不樂意回來見先生,那真做絕了。"弗朗 索瓦絲回答。--"可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歡見我。"--"那她未免太忘恩負義了,"弗朗索瓦絲又說。對阿爾貝蒂娜的嫉羨折磨著她,正象多年前對我姨媽身邊的 歐拉莉的嫉羨折磨過她一樣。弗朗索瓦絲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在我身邊的這種地位不是她尋求的,而是我一手造成的(出于自尊心,也為了激怒弗朗索瓦絲,我寧可對 她保密),她對阿爾貝蒂娜的機靈既欣賞又嫌惡,她對其他傭人談到阿爾貝蒂娜時稱她為隨心所欲地擺布我的"女戲子"、"女騙子"。她還不敢向阿爾貝蒂娜開 戰(zhàn),只是對她和顏悅色*,在我面前炫耀她在阿爾貝蒂娜與我的關系中為她出的力,心里卻想對我說什么也無濟于事,她什么目的也達不到,只有窺伺機會;一旦她在 阿爾貝蒂娜的處境中發(fā)現(xiàn)一個破綻,她定會加以擴大,并且把我們徹底分開。"忘恩負義?噢不,弗朗索瓦絲,我覺得忘恩負義的是我,您不知道她對我有多 好。(裝作被愛對我來說是那樣的甜蜜?。┛熳甙?。"--
"我要跑了,馬上跑。"
她女兒的影響開始稍微改變著弗朗索瓦絲的詞匯。所有的語言就是由于增添了新的語匯而失去其純潔性*的。弗朗索瓦絲這種言語上的墮落(我熟悉她言語上的全 盛時期),我對此也負有間接的責任。假如弗朗索瓦絲的女兒僅僅同她的母親講方言,那么她大概還不會使她母親的傳統(tǒng)語言蛻變?yōu)樽畹唾v的行話,女兒從來沒有擯 棄這種方言,當她們倆在我身邊時,如果她們之間有悄悄話要說,她們就在我的臥室中用方言講,而不是關在廚房里交談,講方言是比關緊的門扉更不可逾越的一道 屏障。我僅僅猜到母親與女兒并不總是生活得很融洽,這一點我可以通過我能分辨的唯一一個詞:"m′esasperate①"的頻繁出現(xiàn)加以判斷(除非這個 令她們惱怒的家伙是我)。不幸的是,最不熟悉的語言最終也能學會,如果人們總聽這種語言的話。我很遺憾這是方言,我終于懂得了這種方言,如果弗朗索瓦絲習 慣于用波斯語表述的話,我大概也會學得同樣好。當弗朗索瓦絲發(fā)現(xiàn)我的進步時,她加快了講話的速度,她的女兒也一樣,但是這無濟于事。弗朗索瓦絲先是為我懂 得方言而發(fā)愁,繼而又為聽到我講方言而高興。其實,這種高興是一種嘲諷,因為盡管我的發(fā)音最終幾乎和她一樣,她仍然從我們倆的發(fā)音中找到了令她開心的巨大 差別,她開始為自己再也沒有看到故鄉(xiāng)的人而感到遺憾,而許多年來,她從未想到過他們,據(jù)她說,她的鄉(xiāng)親們要是聽到我講一口如此蹩腳的方言定會捧腹大笑,她 真想聽聽這笑聲。僅僅這個念頭就使她充滿快樂和遺憾,她一一列舉出這個或那個會笑出眼淚的農(nóng)民。然而不管如何,任何喜悅都未能調(diào)和我懂得她們的方言而引起 的悲哀,盡管我方言講得很糟。當人們試圖阻攔的那個人可以使用一把萬能鑰匙或者一把撬門鐵棒時,鑰匙就變得毫無用處了。既然方言變成了一道毫無價值的屏 障,她便開始跟她的女兒講法語,這種法語很快變成了近代法語。
①方言中"令我惱怒"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