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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 在一次白白的等待或一聲拒絕便可以決定選擇的情況下,被苦痛激發(fā)起來的想象力發(fā)揮得如此神速,它以極為迅猛的速度促成那剛產(chǎn)生而尚未成形的愛情,這愛情幾個月來一直處在萌芽狀態(tài),因此趕不上心靈活動的智力便不時出來驚呼:"你真是瘋了,什么樣的新念頭能讓你生活得這么痛苦呢?這一切都并不是真正的生活呀。"的確,此刻那不忠實的姑娘如果沒有重新去糾纏你,某些使你身心平靜的消遣就完全可能使這份愛情流產(chǎn)。無論如何,和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盡管本質上并非必然,它對我卻已變得不可或缺了。我在愛上德·蓋爾芒特夫人時曾害怕得發(fā)抖,因為我心里明白她那不僅是姿色*而且是地位和財富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她有太多的自由去屬于別的太多的人,因此我對他的影響力實在太微不足道了。阿爾貝蒂娜卻家境貧窮,地位卑微,她一定非常希望嫁給我。然而我卻并沒有做到獨自占有她。無論你社會地位如何,你的預見如何明智,事實上你是不可能去左右另一個人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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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么她不告訴我"我有這種嗜好"?我也許會讓步,也許會允許她去滿足這種嗜好。我讀過的一本小說里有一個女人,愛她的男人無論怎樣要求都無法使她開口說話。我讀小說時認為這種局面是荒唐的;我想,換了我,我一定會先強迫這個女人說話,這之后我們之間便會互相理解。何必去尋那許多毫無意義的煩惱呢?到如今我才看出來我們并不能隨心所欲地想不尋煩惱就不尋煩惱,我們個人的意志再堅強也屬枉然,別人并不去服從我們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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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那些支配著我們又使我們盲目相信的實情,那些令人痛苦而又無法逃避的實情,我們感情的真相,命運的真相,有多少次我們不知不覺而又不情愿地用我們自以為是謊言的話語將它們說了出來,然而事變的結局又在事后證明了這些話具有預言的價值。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倆說過的一些話,當時我們并不清楚它們內(nèi)涵的真實性*,我們在說話時甚至相信自己在演戲,與話語所包容的我們并不清楚的內(nèi)涵相比,話語的虛假性*并不重要,也引不起人們的興趣,它僅僅局限在我們那可憐的不真誠的范圍之內(nèi)。謊言、謬誤都存在于我們看不見的深刻的現(xiàn)實之下,而真相卻在其上,有我們情格中的真相,這種我們無法把握其本質規(guī)律的真相需要"時間"方能得到揭示,我們命運的真相也是如此。在巴爾貝克,我對她說:"我看見您次數(shù)越多,我就愛您(而正是時刻耳鬢廝磨的親密感以忌妒的形式促使我如此依戀于她的),我覺得我可能對您的頭腦有所裨益";我在巴黎說:"盡量小心些。您想想,萬一您出了事故,我會受不了的(而她卻說:'我可能會出事')",我說這些話時滿以為自己在說謊;在巴黎時,一天晚上我裝出想離開她的樣子對她說:"讓我再看看您,因為要不了多久我再也看不見您了,而且永遠也看不見了";她呢,就在這天晚上她看看自己的周圍說:"真難想象我再也看不見這個房間了,還有這些書,這架自動牌鋼琴,這住宅里的一切,我真無法相信,但這卻是事實";末了是她最近寫的那幾封信,她寫道(也許一邊寫一邊自言自語"我這是在裝假"):"我給您留下我個人最美好的",(如今她的聰慧,她的善良和美貌不是果然交給了我忠實有力的可惜又是不牢靠的記憶了嗎?)還有:"這一刻,這歷暮色*蒼茫和我們那將離別而顯得格外黯然神傷的一刻,只有在我的腦海已被深深的夜色*籠罩時才會從我的腦海里消失"(這句話寫在她的腦海果然被深深的夜色*籠罩的前夕,那天,在她腦海里倏忽即逝但又被憂慮分割到無限小的閃光里,她也許清楚地看到我們最后那次散步,人在一切都拋棄了他時會給自己建立一種信念,有如無神論者在戰(zhàn)場上變成了基督徒,她當時也許在向那位她經(jīng)常詛咒而又十分尊敬的朋友求救,這位朋友自己--因為所有的宗教都大同小異--也殘酷地盼望她有認識自己的一天,盼望她臨終時向他敞開胸懷,向他懺悔,在他心上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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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她當時來得及認識自己,我倆也只能在幸福已不可能實現(xiàn)或者正因為幸福已不可能實現(xiàn)時才會雙雙明白我們幸福之所在,明白我們應當做些什么,而且明白這一切我們都做不到了,之所以做不到,或因為我們在可能做這些事情時把事情延誤了,或由于這些事情只有被投進想象中的空泛理想而且從有生命的環(huán)境的淹沒中掙脫出來,從那使一切變得累贅而丑陋的淹沒中掙脫出來時才可能獲得強大的魅力并且顯得容易實現(xiàn),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為之呢?人會死的想法比死更為殘酷,但這種想法又不如知道另一個人已死的想法那么殘酷,人會死的想法也不如這樣的事實殘酷:一個活生生的人被現(xiàn)實吞沒之后,現(xiàn)實的一切復歸于平靜,甚至在吞沒處見不到一絲波動,而那被吞沒的人卻已被排除在這現(xiàn)實之外了,在這樣的現(xiàn)實里希望已不復存在,知覺也已溟滅,而且很難從這個現(xiàn)實再加溯到"被吞沒的人曾經(jīng)生活過"這樣的概念,而在回顧他生前歷歷在目的往事時,也同樣難于想象這樣的人竟會和毫無實感的形象相聯(lián)系,會和人們讀過的小說人物的往事相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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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去世前給我寫的信,尤其是她發(fā)來的最后一份電報向我證實了如果她還活著她完全可能已回到了我的身邊,我至少可以為此而感到高興。我覺得這不僅顯得更柔和,而且顯得更美好,沒有這份電報事情會不那么完善,會缺乏藝術和命運的象征意味。事實上,這個事件即使以別的方式發(fā)生也會具有那樣的象征意味;因為任何事件都像一個特殊形態(tài)的模子,無論是什么樣的事件,只要它們的發(fā)生中斷了一連串的行為同時似乎為這些行為作出了結論,它們就一定會給這些行為勾畫出輪廓,而且我們還會認為這是唯一可能的輪廓,因為我們并不知道還會有什么別的輪廓可能代替這樣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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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有這種嗜好"?我也許會讓步,會允許她去滿足這種嗜好,而且此刻我還會擁抱她。不得不去回顧她離開我的前三天還賭咒發(fā)誓地對我撒謊說她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沒有那種關系而她臉上的紅暈卻在對這種關系進行懺悔,這多么令我傷感!可憐的小家伙,她不愿起誓說她那天想去維爾迪蘭家的愿望與重見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的樂趣無關這一點起碼還是誠實的。她為什么又不徹底承認呢?她這樣無視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請求而矢口否認,根本不愿對我說"我有這種嗜好",我可能也有些錯誤。我之所以可能有些錯誤,是因為在巴爾貝克時,有一無從德·康布爾梅夫人家作客回來,我首次要求阿爾貝蒂娜作出解釋,當時我無論如何也很難相信除了她與安德烈過分熱烈的友情之外她怎么可能還有別的什么,我當時過分粗暴地表示了我對這類不良習慣的厭惡,我譴責的方式也過于斬釘截鐵。我現(xiàn)在已想不起來在我天真她宣稱我對這類事深惡痛絕時阿爾貝蒂娜的臉是否發(fā)紅了,我之所以想不起來,是因為往往在事后很久我們才會想到去探究某個人在我們一點不注意他的時候采取了什么態(tài)度,當我們后來又想起這次談話時,也許正是他當時的態(tài)度可能澄清某個使人心碎的難題。然而我們的記憶卻總有空白,我們便因此而尋不到事情的蛛絲馬跡。甚至有些在當時已經(jīng)顯露出重要性*的事情都常常引不起我們足夠的重視,我們沒有認真聽某一句話,沒有去注意某一個手勢,或者把它們拋在了腦后。過些時候,當我們?nèi)琊囁瓶实叵Ml(fā)現(xiàn)什么真相時,我們回顧推斷,推斷回顧,象翻閱回憶錄似的去翻閱我們的記憶,即使翻到了這句話這個手勢的地方也還是想不起來,于是我們便重起爐灶,沿著同一個軌跡再翻它20遍,可是徒勞,而且再也翻不下去了。她當時臉紅了嗎?我不知道她是否臉紅了,但她不可能沒有聽見我的話,后來在她正準備向我坦白的當兒,也許正是因為回想起了我說過的那些斬釘截鐵的話她才裹足不前的?,F(xiàn)在她已經(jīng)蹤跡全無,我即使從地球的南極走到北極也不可能再遇見她了;已在她身上鎖閉起來的現(xiàn)實又已變得平淡無奇,使沉沒了的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只剩下了一個名字,就象那位德·夏呂斯夫人一樣,認識她的人談到她時也只不過不疼不癢地說說"她真是妙不可言"而已。然而我卻一刻也不能設想會存在阿爾貝蒂娜意識不到的現(xiàn)實,因為她在我身上的存在太牢固了,我的全都感情,全部思想都和她的生命息息相關。倘若她了解這一點,她看見男友對她如此不能忘懷也許會受到感動,因為如今她的生命既已完結,她也許倒會對她昔日漠不關心的事情感受格外深刻。然而正如人們由于害怕所愛之人不忠實而自愿摒棄自己哪怕最秘密的不忠之舉一樣,我一想到如果死者的生命在某處猶存,我外祖母了解我對她的遺忘與阿爾貝蒂娜了解我對她的追憶一定會同樣清楚,一想到此我就感到不寒而栗??偟恼f來,甚至就同一個死者而言,難道你就可以肯定得知她了解某些事情而感到的歡樂足以抵銷以為她什么"全"知道的恐懼嗎?某些時候,無論我們可能作出多么殘酷的犧牲,我們也會在我們的摯友死后放棄把他們繼續(xù)作為朋友來紀念,原因是我們害怕他們死后也同樣對我們加以評判,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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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想探究阿爾貝蒂娜做過些什么的妒性*十足的好奇心是無邊無際的。我收買過好多女人,她們卻沒有向我提供任何消息。這種好奇心之所以如此恒久不衰,是因為對我們來說人并不可能倏忽死去,他仍舊沐浴在某種生命的光暈里,這和真正的永生毫不相干,但這種光暈卻會使死者繼續(xù)占據(jù)我們的思想,就象他在世時一樣。他仿佛出門旅行了。這是一種無神論式的生命不滅。與此相反,愛情如果已經(jīng)停止了。在引起好奇心的人離開人世之前這種好奇心就會泯滅。因此我從沒有設法去打聽某個晚上希爾貝特究竟和誰在香榭麗舍大道散步。不過我清楚感到這類好奇心都是一個模式,它們本身并沒有什么價值,也不可能維持很久。然而我仍舊甘愿犧牲一切以令我痛苦的方式去滿足這些曇花一現(xiàn)的好奇心,盡管我事先已經(jīng)明白,阿爾貝蒂娜之死逼使我與她分離同我和希爾貝特甘心情愿分離一樣最終會使我把她淡忘。正是這些考慮促使我派埃梅去了巴爾貝克,因為我感覺到他可以實地調(diào)查出許多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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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阿爾貝蒂娜知道隨后發(fā)生的事,她也許會留在我的身邊。不過這就等于說一旦她能看見她自己離開人世,她一定更愿意留在我的身邊繼續(xù)活下去。就憑這種假設所包涵的矛盾本身,提出這種假設就是荒謬的。而且這種假設也并非毫無害處,因為一想象阿爾貝蒂娜如果知道這一切,如果在她反思時她明白了這一切她會多么高興回到我的身邊,我就仿佛看見了她,我就想擁抱她,可惜這已不可能了,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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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想象里前往天上去尋覓阿爾貝蒂娜,象這樣的夜晚我從前也和她共同遙望過同樣的天空;我竭力使我的愛升騰到她喜愛的月光那邊,升騰到她的身邊,給不能繼續(xù)生存下去的她帶去安慰,向如此遙遠的人兒奉獻的愛就好比宗教,我的相思也象祈禱一般朝她飛升而去。人的愿望是非常強烈的,愿望又會產(chǎn)生信仰,我曾相信阿爾貝蒂娜不會出走,因為這是我的愿望;我希望她不死,便相信她沒有死;我閱讀起轉桌上的書籍來,我開始相信靈魂不滅是可能的。然而光靈魂不滅并不能使我滿足。我還必須在我死后尋找到有形有靈的她,就好象永恒已變成了和生命相似的東西似的。我說"和生命相似"是什么意思?我的要求更高。我希望死神永遠也別剝奪我的歡樂,然而并不只是死神在剝奪我們的歡樂。沒有死神這些歡樂也會逐漸減弱,在往日的習慣和新的好奇心作用下,這些歡樂已在開始減弱了。而且在生活中,阿爾貝蒂娜即使在身體方面也可能會逐漸發(fā)生變化,我也會日復一日地去適應這些變化。然而我現(xiàn)在還只能回憶起她的某些瞬間,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在回憶中重新看見她即使在世也不可能復得的樣子;我希望在回憶中看見的其實是一種奇跡,因為這奇跡能夠補償記憶力的天然而專橫的局限,這種奇跡是不可能來自過去的。不過我是以古代神學家的天真去想象這栩栩如生的女人的,我想象她對我作出了解釋,不是她可能作出的解釋,而是新近的矛盾使她在生前總是拒絕對我作出的解釋。這樣,她的死既然是某種夢幻一般的東西,我對她的愛也就仿佛成了她意想不到的幸福;對她的死亡我只考慮那是合適而理想的結局,這結局可以使一切變得簡單而且得到妥善的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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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我想象我們聚會的地點并不很遠,并不是在另一個世界。當年我認識希爾貝特只為了和她去香榭麗舍游玩,晚上在家時我曾想象我即將收到她的信,她在信中會向我表白愛情,我還曾想象她即將走進我的家,如今一種同樣強烈的愿望也和那次一樣不顧妨礙它的物質規(guī)律(那次是和希爾貝特,我的愿望歸根結底還是沒有錯,因為最后還是它勝利了)又使我想象我即將收到阿爾貝蒂娜的短簡,她在短簡里會告訴我她騎馬時的確出過一次事故,不過出于某些浪漫的原因(總之,一些被認為早已死了的人也曾遇到過這類情況),她不愿意讓我知道她已康復,如今她后悔了,要求回來同我一起生活而且同我白頭偕老。我還--我同時在讓自己明白一些似乎很通情達理的人也會干出些什么樣甜蜜蜜的蠢事--感到對她死亡的深信不疑和對看見她走進來所抱的從未泯滅的希望同時在我身上并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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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沒有得到埃梅的消息,他恐怕已經(jīng)到達巴爾貝克了。我的調(diào)查內(nèi)容無疑是次要的而且內(nèi)容的選擇也有很大的隨意性*。如果阿爾貝蒂娜過去的生活的確應該受到譴責,這樣的生活一定會有格外重要的內(nèi)容,只不過出于偶然的原因我沒有能象那次抓住有關晨衣的談話和阿爾貝蒂娜臉紅的跡象一樣去琢磨這些內(nèi)容罷了。準確地說這些事于我并不存在,因為我并沒有親眼看見過。我特別強調(diào)那一天而且?guī)啄暌院笥纸吡仡櫮且惶?,這純粹是隨心所欲的做法。如果說阿爾貝蒂娜喜好女人,那么她一生中這天以外的好幾千個日子如何度過我既然都不知道,對我來說了解這些日子也應該是饒有興趣的;我就應該打發(fā)埃梅去巴爾貝克別的許多地方,去巴爾貝克以外的許多城市。然而正因為我并不清楚她如何度過了這些日子,這些日子也就不曾在我的想象里再現(xiàn)過,它們在我的想象里根本就不存在。對我來說所有的人和事只有個別存在于我的想象里才算存在。如果還有千萬個相同的人和事,在我眼里這個別存在的就變成很有代表性*的了。如果說在對阿爾貝蒂娜的懷疑方面我早就想知道淋浴是怎么回事,同樣在她對女人的性*欲方面,盡管我知道有大量的少女和女仆與她們大同小異而且我也完全可能無意間聽到別人議論她們,我還是愿意了解曾個別存在于我想象中的那兩個--因為圣盧向我談到的是她們--即去過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夫人的女仆。正如圣盧所說,我的健康情況,我的猶豫不決,我的拖拉作風使我難于實現(xiàn)任何該作的事,使我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推遲澄清某些疑慮而且推遲實現(xiàn)某些愿望。不過這些事情仍舊存留在我的記憶里,我給自己許愿一定要了解其中的真相,因為只有這些事縈繞在我的心間(其它的事在我印象里是無形的,不存在的),還因為我從現(xiàn)實中偶然選中這些事情,這本身就構成一種保證,即正是通過這些事情我可以接觸到一點事實,接觸到一點令人垂涎三尺的真實生活情景。再說,只要有一個精心挑選的事實不就可以使實驗者得出一條普遍性*的規(guī)律以揭示千百個類似事實的真相了嗎?阿爾貝蒂娜盡管還留在我的記憶里,由于她在世時只是一次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她在我記憶里便只留下了零零碎碎的時間概念,但這絲毫不妨礙我恢復她的統(tǒng)一的形象,使她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希望作出總的判斷的正是對這活生生的人,我想知道她是否對我說過謊,她是否愛好女色*,是否為了更自由地和她們會面她才離開了我。那淋浴場女侍說的話也許會使我一勞永逸地了結對阿爾貝蒂娜不良習慣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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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懷疑!唉,我原以為看不見阿爾貝蒂娜于我是一件無所謂乃至愜意的事,直到她出走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錯誤。直到她去世時我才明白我以為自己有時盼望她死而且設想她的死會使我得到解脫那是怎樣的錯覺。同樣,我在收到埃梅的信時才明白,我之所以一直沒有為懷疑阿爾貝蒂娜的德行而痛苦萬分,是因為實際上那根本算不上是懷疑。我的幸福,我的生活要求阿爾貝蒂娜貞潔嫻淑,于是我就說一不二地肯定她是貞潔嫻淑的。帶著這種預防性*的信念,我就可以毫無危險地聽任我的思想去和各種假設瞎折騰了,在我的思想里這些假設有鼻子有眼但我并不相信它們。我對自己說:"她也許愛好女色*",就象人們說"我今晚可能會死去"一樣;他們說是說了,但自己都不相信,他們還在為明天盤算呢。我錯誤地認為自己對阿爾貝蒂娜是否愛好女色*毫無把握,因此算在她賬上的錯誤事實除了我自己經(jīng)常預料到的都不可能帶給我別的什么,這說明為什么在看到埃梅的信里提到的那些畫面、那些對別人來說毫無意義的畫面時,我感到一種始料未及的痛苦,一種我迄今未曾感受過的最酷烈的痛苦,這種痛苦結合那些畫面,結合,唉!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形象,形成了一種化學里叫作沉淀的現(xiàn)象,其中一切都是不可分的,我用純屬習慣的方式從其中分離出來的埃梅的信卻又不能使我得到任何概念,因為信中的每一個字一出現(xiàn)便立即被它引起的苦痛改變了,永遠染上了信件引起的苦痛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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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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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早一些給先生寫信請先生原諒。先生委托我看望的人有兩天不在,我希望回報先生對我的信任,所以不愿意空手而歸,我剛才終于和這個人交談了,她還清楚記得(阿小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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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侔C烦跬ㄎ哪?,他想把阿小姐寫成斜體或加上引號。然而他想寫引號時卻畫了個括號,他想加括號時又畫上了引號。弗朗索瓦絲也是這樣把某人在我們那條街住下來說成停下來,又把停一會說成呆下來,老百姓的錯誤在于經(jīng)常把一些說法互換--法語也是這樣--這些說法在幾個世紀以來早已互相調(diào)換過位置了。--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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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jù)她說先生猜想的事完全是確實的。首先每次阿爾貝蒂娜小姐去浴池時都是這個女侍照顧的。阿小姐經(jīng)常和一個比她年紀大的高個兒女人一起去淋浴,這高個兒女人總是穿一身灰色*衣服,淋浴場女侍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因常見她去那里找一些少女所以認識她。不過自從她認識(阿小姐)后她再也不去注意其他的姑娘了。這個女人和阿小姐總是把洗澡間的門關上,在里面呆很久,而且穿灰衣服的女人起碼給和我說話的這個女人10法郎小費。就象這個女人對我說的,您想如果她們只是隨便瞎浪費時間準不會給她10法郎小費。阿小姐有時還和一個黑皮膚的女人一道來,這個女人有一副長柄眼鏡。不過和(阿小姐)一道來得最多的是一些比她年輕的姑娘,尤其是一個有一頭紅棕色*頭發(fā)的姑娘。除了穿灰衣服的太太,阿小姐慣常帶來的人并不是來自巴爾貝克,恐怕常常是從遠方來的。她們從不一道走進來,不過阿小姐進來時總叫我把淋浴室的門開著,說她在等一個朋友,可是和我說話的這個人明白這是什么意思。這個人無法對我說得更詳細了,因為她已記不大清楚,"過了這么長時間這很容易理解。"再說這人也沒有設法去了解,因為她很謹慎,而且那樣對她有利,因為阿小姐讓她賺了很多錢。得知她死了時這人打心眼里受到了觸動。這么年輕就夭亡的確對她和她的親屬都是很大的不幸。我等著先生的命令,不知我是否能離開巴爾貝克,我想我在那里也得不到更多的東西了。我還要感謝先生讓我作這樣一次旅行,這次短促的旅行遇上的天氣再好不過了所以格外愉快。今年海水浴季節(jié)可能很不錯。大家都希望先生在今年夏天來這里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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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也沒有什么有趣的事奉告了",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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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想明白這些話使我震動到什么程度,就必須回過頭想想我提出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問題并非次要的,無所謂的問題,并非雞毛蒜皮的問題,并非我們實際上經(jīng)?;ハ嘣儐柕挠嘘P我們以外的所有的問題,象這樣互相詢問我們可以在思想不受影響的情況下去痛苦、謊言、罪惡和死亡當中漫步。不,那是有關阿爾貝蒂娜的最本質的問題:她究竟是什么人?她想了些什么?她愛好什么?她對我撒過謊嗎?我和她的共同生活是否和斯萬與奧黛特的共同生活同樣可悲?埃梅的回答盡管不是一般性*的而是對個別問題的回答--正因為如此--這回答所觸及的才真正是阿爾貝蒂娜和我內(nèi)心最深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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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過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阿爾貝蒂娜偕灰衣女人經(jīng)過小巷去淋浴場的情景,我終于對她過去這段經(jīng)歷有了一鱗半爪的了解,這段經(jīng)歷比起我在我記憶里或在阿爾貝蒂娜的眼神里看到的令我觳觫的經(jīng)歷,其神秘和可怕的程度似乎毫不遜色*。換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恐怕都會認為這些零碎的情節(jié)毫無意義,阿爾貝蒂娜既然死了,我也就不可能讓她親自駁回這些情節(jié)而這種無能為力幾乎就等于某種可能性*了。不過這些情節(jié)即使確鑿無誤,即使她自己也已供認不諱,阿爾貝蒂娜的錯誤(無論她出于良知認為那些事無辜抑或應當受到譴責,也無論她出于婬*欲認為那些事趣味無窮抑或平淡乏味)恐怕很可能不會使她象我一樣感到無法表達的極度憎惡。我自己呢,借助我和女人的戀愛經(jīng)歷,盡管這些女人對阿爾貝蒂娜來說不一定是一回事,我也能夠多少猜出一些她的感受。的確,一想到她象我過去那樣欲壑難填,象我過去對她說謊那樣對我謊話連篇,一想到她為這個或那個少女憂心忡忡,象我為斯代馬里亞小姐破費,為另外許多人破費,為我在郊野遇到的農(nóng)家女破費一樣為那些少女破費,一想到這些我已開始感到苦惱了。是的,我以往的欲念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幫助我理解她的欲念;這種欲念越強烈,它們引發(fā)的苦痛便越酷烈,想到這點已經(jīng)是一種巨大的痛楚了;就好比這些欲念以相同的系數(shù)在感覺的代數(shù)式里重新出現(xiàn),不過不是加號而是減號。然而就阿爾貝蒂娜而言,根據(jù)我本人所能作出的判斷,她無論以多大的毅力對我隱瞞她的錯誤--我以此猜測她一定自以為有過失或者害怕使我難受--由于她是在閃爍著欲念的想象力的亮光里任意鑄成她的錯誤的,這些錯誤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和生活里其它的東西同樣性*質的東西了,成了她沒有勇氣拒絕的樂趣,成了她竭力隱瞞以避免在我這里引起的苦痛,然而樂趣也好、苦痛也好,它們都可以列入生活里其它的樂趣和苦痛之中。不過對我來說,阿爾貝蒂娜去淋浴場而且準備給小費①的畫面是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在我自己無法構思這樣的畫面的情況下自外而來的,我是從埃梅的信里得知的。①如今我畢竟更愛她了,她是那么遙遠;一個人在場時總是把我們和唯一的現(xiàn)實,和我們在思考的現(xiàn)實分開,所以我們的痛苦可以得到緩解;而他不在場時,我們的痛苦又會因為愛而死灰復燃。--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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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爾貝蒂娜和灰衣女人有意地悄悄去淋浴場這件事無疑使我看出了她們定下的約會以及她們?nèi)チ茉瞿硞€單間里做*愛的習慣,這種經(jīng)歷意味著墮落,意味著一種巧加掩蓋妥為安排的雙重生活,這些畫面給我?guī)砹税栘惖倌扔羞^失的可怕消息因此立即引起了我肉體上的痛苦,而且從此以后這些畫面與我的痛苦再也分不開了。然而我的苦痛又會立即反過來影響這些畫面;一個客觀事實,一個圖景總是根據(jù)接觸它的人的內(nèi)心狀態(tài)而有所不同??嗤纯梢韵篚笞硪粯訌娪辛Φ馗淖儸F(xiàn)實?;乙屡耍≠M,淋浴,阿爾貝蒂娜與灰衣女人有意前去的那條小巷,這些畫面一經(jīng)與苦痛結合便立即被苦痛改變成與它們可能給別的人留下的印象截然不同的東西:管窺某種充滿謊言和過失的生活的手段,而我過去卻從來未想到會有這樣的生活;我的痛苦立即使這些畫面變質了,我在普照人間景象的亮光里是看不見這些畫面的,這是另一個世界的畫面片段,它們屬于一個陌生而可詛咒的世界,它們是"地獄"的景觀。"地獄"就是整個巴爾貝克,整個鄰近巴爾貝克的地方,埃梅的信上說,阿爾貝蒂娜常從那些地方把比她年幼的小姑娘帶到淋浴場。從前我曾想象巴爾貝克有一個謎,等我去那里生活時這個謎便消失了,在我認識了阿爾貝蒂娜之后,我又曾希望重新把握這個謎,因為當我看見她走過海灘時,當我發(fā)瘋似的唯愿她不是一個貞潔的少女時,我想她也許能夠體現(xiàn)這個謎,如今這個謎又怎樣令人憎惡地滲透了與巴爾貝克有關的一切啊!車站的名字,阿波隆維爾……當年我在晚間從維爾迪蘭家回去時,一聽見這些名字我就感到它們是那么親切,那么使人安心;如今一想到阿爾貝蒂娜曾停留在某個車站,曾從一個站漫步到另一個站,而且可能常常騎車到第三個站,這些站名便使我產(chǎn)生極大的憂慮,這種憂慮比我第一次看見這些車站時感到的憂慮更為強烈,那次我同外祖母在到達我還沒有去過的巴爾貝克之前,我看見這些車站就象地方投資的小鐵路那樣亂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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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現(xiàn)外界的現(xiàn)實和內(nèi)心的感情都是怎樣一種能引起萬千猜測的陌生事物,這是忌妒心的能耐之一。我們總以為我們對事物和對人的思想都了如指掌,唯一的理由是我們并不關心這些事。然而當我們象那些好忌妒的人一樣產(chǎn)生了解它們的愿望時,便會發(fā)現(xiàn)一個什么都無法看清的令人暈眩的萬花筒,阿爾貝蒂娜是否欺騙了我,和誰,在哪幢住宅,在哪一天,哪天她對我說了什么事,哪天我記起來我日間說了這件事或那件事,這一切我都一無所知。她對我的感情如何,這些感情是出自對物質利益的考慮抑或出自愛,對此我更是不甚了了。我會猛然憶起某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比如,阿爾貝蒂娜想去圣馬丁,說她對這個地名感興趣,也許無非是因為她認識那里的某個農(nóng)家女。不過埃梅把淋浴場女侍告訴他的這件事通報我也無妨,因為阿爾貝蒂娜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通報了我,在我對她的愛情里,我什么都想知道的需求總是被我想向她顯示我什么都知道的需求所壓倒;這雖然消除了我倆不同的幻覺之間的分界線,卻從沒有取得她更愛我的結果,倒是恰恰相反。然而自她去世以后,第二種需求和第一種需求所取得的結果合二而一了:我以同樣快的速度想象出一場我希望向她通報我所了解之事的談話和一場我想向她打聽我不了解之事的談話;即是說我看見她呆在我身邊,聽見她親切地回答我,看見她的雙頰又變得豐滿了,眼睛也失去了狡黠的光而變得哀傷了,也就是說我還愛著她而且在孤獨和絕望中我已忘記了我瘋狂的忌妒之情。永遠也不可能告訴她我所了解的事而且永遠不可能把我們的關系建立在我剛發(fā)現(xiàn)的真相的基礎之上(我之所以能發(fā)現(xiàn)恐怕只是因為她已經(jīng)死了),這令人痛心的不可能之謎以它的哀傷取代了阿爾貝蒂娜的行為的更令人痛心的謎。怎么?我那么希望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已了解淋浴場的故事,這時阿爾貝蒂娜卻不復存在了!我們需要思考死時,卻除了生以外什么也不可能去考慮,這又是我們面臨的不可能性*的結果之一。阿爾貝蒂娜沒了;然而對我來說,她仍舊是向我隱瞞她在巴爾貝克和一些女人幽會的人,仍舊是自以為已成功地讓我對那些事一無所知的人。當我們在思考我們死后發(fā)生的事情時,我們此時的錯覺不是仍然會使我們想到活著的我們自己嗎?說來說去為一個去世的女人不知道我們已了解她六年前的所做所為而遺憾這是不是比我們希望一個世紀以后我們死了還受到公眾好評滑稽得多呢?即使第二種假設比第一種有更多的實際依據(jù),我這馬后炮式的忌妒心引起的遺憾卻仍然和那些熱衷于身后榮耀的人的看法錯誤如出一轍。不過如果從我和阿爾貝蒂娜的分離中得出的莊嚴的最后印象暫時取代了我對她那些錯誤的考慮,這印象也只能賦予這些錯誤以無法挽回的性*質從而使它們變得更加嚴重。我看見自己在生活中那樣不知所措就好象我獨自站在無邊無際的海灘上,無論我走向何方都永遠不能與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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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我及時在我的記憶里找到了--因為在一片雜亂無章里事物總是五花八門的,這幾樣危險,那幾樣有益,其中連回憶也只能一個一個地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 發(fā)現(xiàn)了我外祖母的一句話,有如工人發(fā)現(xiàn)了有助于他要做的活計的物件。在談到淋浴場女侍告訴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一個不太可能的故事時,外祖母對我說:" 這個女人恐怕得了撒謊癥。"這件往事大大幫助了我。淋浴場女侍告訴埃梅的事有什么意義呢?更重要的是她當時根本什么也沒有看見。誰都可能和一些女友一道去淋浴卻什么壞念頭都沒有。那個女侍把小費說多些也許是為了吹牛。有一次我就親耳聽見弗朗索瓦絲認定我萊奧妮姨媽當著她弗朗索瓦絲的面說她"每月可以吃上 100萬"那樣的瘋話;還有一次她說看見我萊奧妮姨媽給了歐拉莉四張1000法郎的鈔票,而我認為一張折成西迭的50法郎的鈔票都不大可能是真的。我就如此這般地探索下去,而且逐漸擺脫了我經(jīng)過那么多周折獲取到的令我痛苦萬分的確切消息,因為我總是處在渴望了解而又懼怕痛苦的矛盾之中。這一來我的愛應該可以復蘇了,然后隨著我的愛情的復蘇,與阿爾貝蒂娜離別的憂傷也緊接著復蘇了,處在這憂傷的時刻我也許比前不久備受忌妒心折磨時更為不幸??墒敲慨斘蚁氲桨蜖栘惪诉@種忌妒心又會突然出現(xiàn),原因是我仿佛突然重見了巴爾貝克飯廳的圖景(在此之前這圖景從來沒有使我難受過,我甚至認為這是我記憶中最不使我痛心的畫面之一),每天晚上,玻璃窗外總有一大群人擠在-陰-影里,就象擠在水族館里明亮的玻璃隔板前似的,他們瞧著里面稀奇古怪的人們在亮光里走來走去,可是擁擠又使?jié)O婦和平民姑娘摩肩接踵地碰撞著(我從未想到過這點)小有產(chǎn)者的小姐們,這些小姐對里面的豪華十分忌羨,那種在巴爾貝克還很新奇的奢侈,即使不是家境起碼也是吝嗇的習慣和舊的傳統(tǒng)使她們的父母未敢效法,在這些小有產(chǎn)者小姐里幾乎每天晚上都肯定有阿爾貝蒂娜,當時我還不認識的她恐怕已經(jīng)在那里搜羅小女孩了,也許過一會便會找到一個女孩而且同她一起乘夜色*去到沙灘或峭壁下某個荒廢的浴場更衣室。憂傷又緊接著攫住了我,我象聽見判決我流放似的聽見了電梯的響聲,電梯沒有在我這一層停下,直開到樓上去了。我望穿秋水卻永遠也見不到我那唯一的客人來訪了,她已經(jīng)死了。盡管如此,每逢電梯停在我這一層時我的心仍然會狂跳起來,有一陣我曾想:這一切果然是夢該多好!這也許是她,她快按鈴了,她回來了,弗朗索瓦絲就要來通報我:"先生恐怕一輩子也猜不出誰來了。"說她怒發(fā)沖冠不如說她膽戰(zhàn)心驚,因為她的迷信超過了她的報復心,她害怕活的阿爾貝蒂娜也許遠不如她害怕她所謂的阿爾貝蒂娜的鬼魂。我試著什么也不去想,便拿起一張報紙。然而閱讀那些沒有感受過真正痛苦的人寫的文章簡直讓我受不了。一個人在談到一首不值一提的歌子時說:"真是催人淚下",可是如果阿爾貝蒂娜還活在人世我倒會興高采烈地聽這首歌子。另一個人,還是個大作家呢,在下火車時受到歡呼便宣稱這樣的表示是"令人難忘的",換了我,倘若我此刻也看見這種表示,我恐怕一刻也不會想到是"令人難忘的"。第三個人保證說,如果政局不那么糟糕,巴黎的生活會"美妙無比",然而我完全清楚,即使沒有政治這兒的生活也只能使我感到難于忍受,如果我找回了阿爾貝蒂娜,即使政局糟糕,生活于我也是美滋滋的。狩獵專欄的編輯說(時值五月):"這段時間對真正的獵人來說實在令人頭疼,說得更確切些,真是災難性*的,沒有什么,絕對沒有什么可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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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覽"欄的編輯宣稱:"這樣組織展覽會使人感到萬分掃興,令人愁煞苦煞……"如果說由于我自己感覺敏銳,那些從未經(jīng)歷真正幸福或不幸的人說的話便顯得既虛假又蒼白無力,與此相反,那些最無關緊要的一行一行,無論多么風馬牛不相及,只要能和諾曼第或尼斯掛上鉤,只要能和溫泉浴場或伯爾瑪,和德·蓋爾芒特公主或愛情,或失蹤,或不忠實這些概念沾上邊,都會在我來不及轉過頭去的瞬間突然使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又會潸然淚下。而且我通常是無法去閱讀這些報紙的,因為翻開報紙這個簡單的動作本身就會使我同時想起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的類似的動作,而且想起她已離開人世;我根本沒有力量把這份報級全部翻完便又把它扔下了。每一個印象都會引起同樣的然而又是傷痕累累的印象,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從這些印象里消失了,因此我永遠沒有勇氣堅持度過這些支離破碎的令我傷心的分分秒秒。甚至在她的身影逐漸停止出現(xiàn)在我的腦際卻又強有力地縈繞在我的心間時,如果我需要象她在世時一樣走進她的房間里去點燈,去坐在自動牌鋼琴前面,我也會突然心酸難忍。她仿佛分成了若干小小的家神,久久停留在蠟燭的火焰里、門的執(zhí)手上、椅背上以及別的更無形的領域,這就象我在不眠之夜的感覺,或我喜歡的女人初次來訪時引起的躁動不安。盡管如此,我在一天里過目的或尚能憶起的寥寥幾句讀過的話仍然常常引起我強烈的忌妒。這寥寥幾句勿須對我提供女人傷風敗俗的充分論據(jù),只要重新喚起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密切相聯(lián)的我舊有的印象便能達到目的。阿爾貝蒂娜的過失一旦移運到某些早已遺忘的時刻,由于我回顧她還活著的時刻的習慣并沒有衰退,她的過失便增添了某種更貼近、更揪心、更殘酷的意味。于是我再一次問自己那海濱浴場女侍揭露的事是否真會是假的。要想知道實情,最好打發(fā)埃梅去一趟尼斯,讓她去邦當夫人的別墅附近住上幾天。倘若阿爾貝蒂娜熱衷于女色*,倘若她離開我是因為不愿意更長久地被剝奪這種樂趣,她一旦得到自由,便一定會立即去那里設法重演故伎而且會取得成功,假如她不認為去她熟悉的那個地方比在我家更方便,她肯定不會選擇那里去躲避起來。阿爾貝蒂娜之死使我憂慮的心境改變?nèi)绱酥⑿∵@無疑是不足為怪的。一個人在他的情婦健在時,構成他所謂的愛情的相思大多來源于她不在身邊的時刻。因此人們老習慣于以不在身邊的人作為遐想的對象,盡管這個人只有幾小時不在,這不在場的人在這幾小時里也只屬于回憶。由此可見死亡并不會使事物有什么大的改變。埃梅一回來,我就請他動身去了尼斯,這一來不僅根據(jù)我的思想活動、我的悲哀、我因聯(lián)想到某個遠而又遠的人的名字而產(chǎn)生的躁動不安,而且根據(jù)我全部的行動,我進行的調(diào)查,我為了解阿爾貝蒂娜的行動而花費的錢財,我可以說這一年里我的整個生活都充溢著愛,充溢著我和她之間實際存在的戀情。而這一切活動的對象卻是一個死人。人們有時說,倘若某個人是一位藝術家而且往作品里注入了一部分自己,這個人身上的某些東西便可以在他死后猶存。從一種生物體內(nèi)抽取出來又嫁接到另一種生物體內(nèi)部的東西還能繼續(xù)維持生命,盡管被抽取生物的母體業(yè)已死亡,這也許出于同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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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梅去尼斯住在邦當夫人的別墅附近;他認識了一個女仆和一個阿爾貝蒂娜常去租一整天汽車的汽車租賃人。這些人什么也不曾注意。在第二封信里,埃梅告訴我他已從一個城里的洗衣女那里打聽到在她給阿爾貝蒂娜送衣服時阿爾貝蒂娜捏她手臂的方式很特別。"不過,"信上說,"這位小姐并沒有對她做別的事。"我把埃梅的旅費寄去,這筆錢也算付了他的信引起的痛苦的費用,與此同時我卻在竭盡努力醫(yī)治我的苦惱,我對自己說那個動作不過是一種親熱的表示,并不能證明有什么邪惡的欲念,這時我又收到埃梅的一封電報:"打聽到最值得注意的情況。給先生弄到大量消息。信即到。"第二天我果然收到了一封信,光看信封我就簌簌地顫抖起來;我認出那是埃梅的信,因為每個人,甚至地位最卑微的人都管轄著一些熟悉的小生物,它們是活生生的但又仿佛發(fā)僵地躺在紙上,那就是每個人特有的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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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那小洗衣女什么也不愿對我說,她保證說阿爾貝蒂娜小姐除了捏她的手臂沒干過別的。為了讓她說出來我?guī)コ酝盹?,請她喝了酒。于是她對我講了阿爾貝蒂娜小姐去洗海水澡時常在海邊碰見她的事;阿爾貝蒂娜小姐習慣一大早起床就去洗澡,而且照慣例總在海邊的一個去處把她找到,那里樹木茂密誰也瞧不見誰,再說在這樣的時刻誰也不會去看誰。后來洗衣姑娘把她的女朋友們也帶到那里去洗澡,后來,那里天氣已經(jīng)變得很熱了,甚至在樹蔭下太陽也很烤人,她們便去草叢里互相擦干身子,互相撫摸,挑逗,玩耍。洗衣小姑娘承認她很喜歡和她的年輕女友們逗樂,她見阿爾貝蒂娜小姐貼著她的身體搓揉時還穿著浴衣便要她把浴衣脫了,洗衣女便用舌頭沿著她的脖子和手臂舔呀舔,她甚至舔了阿爾貝蒂娜小姐伸過去的腳掌。洗衣女也把衣服脫了,她們還在水里追逐嬉戲;這天晚上她就對我講了這些。不過為了忠實執(zhí)行您的命令,為了不惜一切使您高興,我還把小洗衣女帶回去和我睡了覺。她問我想不想讓她再做一遍阿爾貝蒂娜小姐脫了浴衣后她做過的事。她還對我說:'您真該看看她怎樣地動來動去,這位千金小姐,她對我說:(??!您簡直讓我快活瘋了!)她渾身酥軟,禁不住啃起我來。'我還看見了這洗衣姑娘手臂上的痕跡。我也能體會阿爾貝蒂娜小姐的快活,因為這小家伙實在太乖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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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告訴我她對凡德伊小姐的友情時我確曾苦惱不堪。然而那時還有阿爾貝蒂娜在我跟前安慰我。后來由于我過于渴求了解阿爾貝蒂娜的行為,我達到了讓她離開我家的目的,當弗朗索瓦絲通報我她已離去而只剩下我自己獨處時,我卻經(jīng)受了更劇烈的痛苦。不過,當時我熱愛的阿爾貝蒂娜起碼還留在我的心里。如今,我在她身上--這是對我過分好奇的懲罰,出乎我的預料,連她的死也未能使這種好奇心泯滅--看到的已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少女了,前一個阿爾貝蒂娜是那樣柔情似水地使我安心并向我保證說她從未領略過這種快樂,這一個阿爾貝蒂娜卻謊話連篇百般欺瞞,在她重新獲得自由的狂喜中竟去品嘗這種快樂甚至達到癡狂的程度,她竟在日出時去盧瓦爾河邊與那洗衣女幽會而且啃著她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的確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阿爾貝蒂娜,截然不同這個詞不僅指我們所理解的關系到別人的那種含義①。如果別人與我們原來認為的截然不同,由于這種不同沒有深深觸動我們,而且直覺的鐘擺所能造成的外向振蕩又僅僅與它的內(nèi)向振蕩相等,因此我們看到的這種截然不同只是這些人的表面現(xiàn)象。從前我在得知一個女人喜好女色*時,我并沒有感覺她因此就成了另一個女人,成了特殊類型的女人。然而在這件事牽涉到你所愛的女人時,為了擺脫一想及此種可能性*便感到的痛苦,你會千方百計去了解她的所做所為,而且想知道她干這些事情時有什么感覺,她對這些行為有什么想法;于是,你會越跌越深,痛苦至深時你便會觸到事情的神秘之處,觸到問題的實質。我為我的好奇心已苦惱到至深之處,已痛苦到五內(nèi)俱焚的程度,這痛苦已大大超過了由懼怕喪失生命而感到的苦惱,而我這種好奇心又是靠我全部的智慧和無意識的力量來支撐的;因此我如今將我打聽到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全部情況都投射到她自己的心靈深處去了。而她有邪惡行為這個事實帶給我的深入骨髓的巨大痛苦又在后來為我做了最后一件好事。與我使外祖母受到的傷害一樣,阿爾貝蒂娜對我的傷害也成了我與她之間最后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甚至在我對她的記憶消失之后還存在,因為有有物質的東西所具有的那種能量守恒規(guī)律,痛苦甚至可以不需要記憶的忠告:比如一個人已經(jīng)忘記了在月光下的森林度過的美好夜晚,卻還在為月夜里患下的感冒而感到難受。①在德·夏呂斯先生也跟我一樣悲傷的時候,我們說著同樣的話。然而盡管我們的精神狀態(tài)相同,我們卻無法互相安慰。因為傷心是自私的,它不能從與它無關的事物里得到解脫;即使德·夏呂斯先生的痛苦也由女人引起,他的痛苦與我的痛苦卻仍然相距甚遠,除非我的痛苦不是由阿爾貝蒂娜所造成。--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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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她否認但她又確實有過的這種嗜好,我并非通過冷靜的推理發(fā)現(xiàn)的,而是在讀到"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這句話時感到的火一般灼人的苦痛中發(fā)現(xiàn)的,而這火一般灼人的痛苦又使這句話顯出了某種特質,這種嗜好豐富了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形象,有如拖在身后的新貝殼給寄居蟹添色*一般,不僅如此,這種嗜好還象一粒鹽接觸另一粒鹽一樣改變了另一粒鹽的顏色*,而且還通過某種沉淀作用改變了這另一粒鹽的性*質。那年輕的洗衣女一定對她的女友們說過:"你們想想,我真無法相信,唉,那位小姐也和咱們一樣呢。"對我來說這不僅僅是她們始料未及卻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看到的邪惡,而且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新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她原來是另一個人,一個和這些洗衣女一樣的人,和她們說一樣的話,這一切使她變成了別人的同類,卻使我感到她更加陌生,這說明我所占有的,我捧在心上的,只是她身上很小的一部分,而其余的部分卻在盡量擴展,一直擴展到不僅成了異常神秘而重要的東西,即個人的欲念,而且成了她和其他人共有的東西,這一部分她卻總對我隱瞞起來,使我沾不了邊,有如一個女人向我隱瞞她屬于敵對的國度而且她是間諜,甚至比間諜包藏更大的禍心,因為間諜無非謊報國籍,而阿爾貝蒂娜卻在最深刻的人性*上進行欺騙,她隱瞞了她不屬于一般人的范疇,她屬于混雜于人類的一個奇異的人種,這人種隱藏在人類之中卻又從不與之融合。我正好在埃爾斯蒂爾的兩幅畫里看見過萬木叢中的幾個**女人。在其中的一幅畫里,一個姑娘抬起一只腳就象阿爾貝蒂娜將一只腳伸給洗衣女時的動作一樣。在另一幅畫里這姑娘將另一個年輕女子往水里推而被推的姑娘又快活地反抗著,她抬起大腿,她的腳剛剛浸進藍色*的水里。我現(xiàn)在回憶起來這姑娘抬起大腿從膝部往下彎曲而形成的天鵝脖頸一般的曲線和阿爾貝蒂娜睡在我身邊時大腿下部彎成的曲線一模一樣,我當時常常想告訴她,她使我想起了這兩幅畫,然而為了避免使她想起**女人的形象我并沒有告訴她。這時我又仿佛看見她呆在洗衣女和她那些女朋友身邊,再一次組成了我在巴爾貝克坐在阿爾貝蒂娜的女友當中時百看不厭的那幅女兒圖。倘若我是專門喜好此種美色*的人,我會承認阿爾貝蒂娜組成的畫面比前述那一幅畫動人千百倍,因為組成那幅畫的是些**的女仙塑像,它們就象雕塑大師們分散在凡爾賽宮的樹林或水池里的雕塑,任憑水波撫摸洗滌磨光。這時,我看見她還是一個在海邊坐在洗衣女身邊的少女,這形象遠比她在巴爾貝克給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她們象大理石雕像般光著身子,在一團團的熱氣里,在草木叢中象水上淺浮雕一般浸泡在水里。在回想她躺在我床上的姿態(tài)時,我覺得我看見了她那彎曲的大腿,我看見這大腿了,那儼然是一只天鵝的脖子,它在尋找旁邊那個少女的嘴唇。這時我連大腿也看不見了,眼前只有那只天鵝放肆的脖子,酷似一幅使人震撼的習作里的天鵝,它正在尋找一個處于女性*歡樂的特殊激奮狀態(tài)中的勒達①的嘴,因為畫上只有一只天鵝,她顯得更孤單了,這就象人們在電話里發(fā)現(xiàn)對方的聲音有變化但又聽不清楚,因為不能從聲音分辨出他的臉孔,而人的臉孔是可以體現(xiàn)感情的。在這幅習作里,歡樂并沒有體現(xiàn)在引起畫家靈感卻沒有在畫上出現(xiàn)的女人的身上,這女人已被一只一動不動的天鵝代替了,歡樂集中在感到歡樂的那一個女人身上。有時我的心會和我的記憶中斷聯(lián)系。阿爾貝蒂娜和洗衣女的所做所為幾乎以代數(shù)的方式在我心里縮減到再也沒有什么意義的程度;然而這切斷的記憶之流又會以每小時成百次的速度重新恢復起來,于是我的心又被地獄之火毫不憐惜地燒灼開了,這時我便看見我的忌妒心使阿爾貝蒂娜復活了,重又變得栩栩如生的她在洗衣少女的愛撫下顯得不大自然,她對小姑娘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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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倮者_,一譯麗達,系希臘宗教故事中斯巴達王廷達瑞俄斯之妻,美人海倫的母親。據(jù)神話傳說,在她少女時期,一次在河里洗澡,宙斯化作一只天鵝與之交配,生下二卵,其中一卵孵出海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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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犯過失的當兒還活在人世,也就是說我自己當時也還在,因此我光了解她犯了什么過失就很不夠了,我還想讓她知道我已了解了一切。由此可見,我在為今生無從再見到她而感到遺憾的時刻,這種遺憾也帶著我的忌妒的痕跡,當然這種遺憾和我熱愛她時的撕心裂肺的遺憾完全不同,現(xiàn)在感到的無非是意識到再也不可能對她說這幾句話的遺憾:"你以為我永遠不會知道你離開我以后的所做所為,瞧,我全知道了,在盧瓦爾河邊你對洗衣女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我已看見你啃她的痕跡。"我當然也對自己這么說:"何必自尋煩惱?和洗衣女尋歡作樂的人已經(jīng)沒了,她的行為再也沒有任何價值。她不會想到我了解那些事??墒撬膊粫氲轿也涣私猓驗樗裁匆膊幌肓?。"然而對我來說這種推理遠不如那尋歡作樂的畫面更有說服力,因為這畫面總把我引到她樂在其中的時刻。對我們來說只有感覺到的東西才存在,因此我們可以把它置于過去或未來,并不受死亡這虛構的壁壘所阻攔。我那時為她的死亡而感到的遺憾既然能受到忌妒心的影響而且表現(xiàn)得如此奇特,這種影響自然會波及我對神秘術和永不死亡的幻想,只不過這些幻想是為千方百計實現(xiàn)我之所求而作的努力吧了。即使那時我能象貝戈特深信不疑的那樣一轉桌子就能召回她的亡靈,抑或象某某教士設想的那樣在來世再遇上她,我希望看見她也不過是為了對她說:"洗衣女的事我知道了。你當時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我已看見你啃她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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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來助我抵制洗衣女的形象的,還是--當然這形象得持久一些才行--這形象本身,因為我們真正認識的只能是全新的事物,是猛然使我們感到變化突兀令人震驚的事物,是習慣還沒有以它毫無生氣的復制品去加以代替的事物。不過阿爾貝蒂娜只有首先分割成許多部分,分割成無數(shù)的阿爾貝蒂娜才可能在我身上存在下去。她或善良,或聰慧,或嚴肅,甚至連愛好也只有體育運動的時刻便重現(xiàn)出來了。這樣的分割使我內(nèi)心深處得以平靜,這不是很有道理嗎?因為就算這種分割本身并沒有什么真實性*,就算這種分割僅僅來源于她在我面前出現(xiàn)過的那些時刻的接二連三的形態(tài),也就是留在我記憶里的形態(tài),就象我的神燈的弧形投影來源于彩色*玻璃的彎曲部分一樣,這種分割本身不也按它自己的方式體現(xiàn)了這樣一個真理,一個客觀真理嗎:我們每個人都并非一個人,每個人都包涵了道德價值各異的許多人,有邪惡的阿爾貝蒂娜存在,這并不妨礙存在別樣的阿爾貝蒂娜,比如喜歡在她房里同我議論圣西蒙的阿爾貝蒂娜;我在晚上告訴她我們必須分手時,悲傷地說出這一席話的阿爾貝蒂娜:"這自動牌鋼琴,這間屋子,想想看,我再也見不到這一切了",還有,在看見我最終被自己的謊言所激動時,帶著真誠的憐憫驚呼:"??!不,什么都比您難受強,說定了,我一定不去設法再見您,"的阿爾貝蒂娜。于是,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我感到分開我們的隔板消失了。這善良的阿爾貝蒂娜一旦回到我的記憶里,我便找回了我可以索要解毒劑的唯一的人,我索要解毒劑是為了消除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引起的痛苦。我當然仍舊想對她談洗衣女的事,但這已不再是以得勝者的殘酷姿態(tài)去向她惡狠狠地顯示我已了解此事。我要象她在世時那樣行事,我要用柔和的語氣問她洗衣女的事是否屬實。她會對我發(fā)誓說并沒有此事,埃梅不大誠實,為了顯示他夠格賺下我給他的那筆錢,他不愿空手而歸便讓洗衣女按他的要求說出了那些話。阿爾貝蒂娜無疑是在繼續(xù)對我說謊。然而在她話語的矛盾起伏之中我感到出現(xiàn)了某種進步,而這進步又歸功于我。她起初是否對我吐露過真情(的確,也許是不由自主地在某一句話里說漏了嘴)我不敢肯定:我記不清了。再說她稱呼某些事情的方式那么奇特,可以意味這個也可以不意味這個。不過她對我的妒性*的感受后來又促使她厭惡地收回了她起初好意向我承認的事。再說阿爾貝蒂娜甚至沒有必要對我說這些話。我只要一擁抱她就滿可以相信她無罪了,如今分開我們的隔板既已倒塌,我已能做到這點了,那隔板就象戀人發(fā)生齟齬之后豎起來的既摸不著又很堅實的隔板,戀人的熱吻碰到它也會粉碎的。不,她沒有必要對我說什么。她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可憐的小家伙,有些感情存在于分離我們的東西之上,我們完全可以靠這種感情結合起來。如果這件事的確存在,阿爾貝蒂娜向我隱瞞嗜好也是為了不讓我傷心。聽見我自己對這個阿爾貝蒂娜說出這番話我心里甜滋滋的。再說,我難道還認識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嗎?一個人在同另一個人的關系中出錯的兩個最大的原因,一是自己的好心,一是愛上了這另一個人。一莞爾,一顧盼,一撫肩,就這樣愛上的。這就足夠了;就這樣,在長時間的希冀或憂傷中你可以塑造一個人,構想一個人的性*格。當你后來再與你所愛的女人交往時,無論你遇到多么殘酷的現(xiàn)實,你也不可能排除與你顧盼撫肩的人兒那善良的性*格和熱愛你的女人那天生的品質,正如你再見到你在她年輕時認識而現(xiàn)在變得老態(tài)龍鐘的人時,你無法排除她那些善良的性*格和天生的品質。我追憶著這個阿爾貝蒂娜那美麗善良而又楚楚動人的眼神,她那豐腴的面龐,她那皮膚粗糙的脖頸。那是死人的形象,然而這死人還活著,因此我很容易立即做到她活在我身邊時我肯定會做的事(倘若我在來世能找到她我也會這么做),我原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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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這個阿爾貝蒂娜身邊度過的時光于我是這樣寶貴,我真愿意一刻也不放過。有時,就象人們零零碎碎地找回了散失的錢財一樣,我又找回了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的時光:我把圍脖結打在脖子后面而不打在前面時,我憶起了一次從不曾回想過的散步,為了冷空氣不迎面吹進我的喉嚨,阿爾貝蒂娜擁抱我之后便以那樣的方式為我理好了圍脖。通過如此微不足道的動作而在我記憶里復原的這次簡單的散步給與我的樂趣就象我們見到老女仆送來的屬于親愛的死者的私人物品,對我們來說這些東西是太寶貴了;我的悲傷因此而增添了內(nèi)容,尤其是這條圍脖,因為我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想到過它。就象憧憬未來一樣,我們不是一勞永逸地而是一點一滴地品味我們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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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我的悲傷有時會五花八門到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我盼望偉大的愛情,我愿意找一個人來我身邊生活,我原以為這是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的征兆,其實這跡象正說明我一直愛著她;因為我對體味偉大愛情的需要和我想親阿爾貝蒂娜豐腴的雙頰的愿望一樣,只是我思念之情的一個部分。實際上我卻很慶幸沒有愛上另一個女人;我明白我對阿爾貝蒂娜持續(xù)的熱戀就好比我過去對她的感情的影子,它再現(xiàn)著這種感情的各個部分,而且照樣服從于主宰真實感情的法則,而真實感情又由這種持續(xù)的熱戀超越死亡而反映出來。因為我充分感到,如果我能把某種間隔加進我對阿爾貝蒂娜的相思里,這間隔過大我就不會再愛她了;這間隔會使她變成與我毫不相干的人,就象我外祖母如今與我毫不相干一樣。太長的時間不思念她我記憶的連續(xù)性*便會中斷而這種連續(xù)性*正是生活的原則,只不過這種連續(xù)性*在一定的時間間隙之后又可能重新恢復罷了。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對她的愛情不就是這樣的嗎?我不是在好長時間不想她之后又和她重歸于好的嗎?然而我的記憶也必須服從同樣的法則,也不可能容忍更長時期的間隔,因為這記憶好比一縷北極光,只是在阿爾貝蒂娜死后才反映出我過去對她的愛,我的記憶真象我愛情的影子??峙轮挥性谖乙褜⑺z忘時我才可能體會到?jīng)]有愛情的生活更加明智,更為幸福。因此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思念一旦使我產(chǎn)生了對妹妹似的某個姑娘的需要,這種需要就會變得難以饜足。我對妹妹的需要無非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一種無意識的思念形式,隨著我對她的思念的逐漸減弱,這種需要也就變得不那么迫切了。不過我的愛情的這兩種尾聲并不是以同樣的速度減弱的。有些時候我對她的思念暫時全面隱去,而我對妹妹似的姑娘的需要卻保持了強大的力量,這時我便決定結婚。相反,這之后我對她珍貴的記憶雖然已經(jīng)減弱了,我對她的柔情有時卻又會突然闖進我的心田,這時,一想到我對別的女人的愛,我就對自己說她一定會理解這種愛,贊同這種愛,于是她的惡癖倒似乎成了我現(xiàn)在的愛情的起因了。有時我的嫉妒之情竟在我不再思念阿爾貝蒂娜的當兒復蘇,盡管引起我忌妒的正是她。這段時間有人對我講起安德烈不尋常的愛情故事,我竟以為我為她也產(chǎn)生了忌妒心。不過安德烈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預替人,一條起銜接作用的道路,一個使我和阿爾貝蒂娜間接聯(lián)在一起的電源插座。人就象這樣在夢里總給一個他熟知其真正身分的人加上另一副面孔,另一個姓氏??傊?,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盡管普遍的法則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jīng)_擊,阿爾貝蒂娜給我留下的感情卻仍舊比我對這些感情來源的回憶更加難于消亡。不光感情,甚至感覺也如此。我和斯萬不一樣,他一開始不愛奧黛特便連重新去感覺過去的愛情也做不到,而我卻總感到自己還生活在過去而這過去也無非是另一個過去的歷史而已;這個"我"可以說只有一半,而"我"的上端已經(jīng)變硬變冷了,每當一點火星使昔日的電流重新經(jīng)過"我"的底部時"我"又會從底部燃燒起來,甚至在我早已停止思念阿爾貝蒂娜時也是如此。等到我劇烈的心跳已并非由她的形象引起,我的眼淚也只是由象巴爾貝克那些已經(jīng)變得粉紅的蘋果樹間沙沙吹過的冷風刺激出來的時,我才想到應該考慮我的痛苦復蘇是否出于病理上的原因,我是否把初期的心臟病當成往事的再現(xiàn)和最晚期的愛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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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人過分傾向于把某些情感領域里發(fā)生的非主流的偶然事故混淆成疾病本身,這些偶發(fā)事故一停止他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離痊愈更近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埃梅關于淋浴場和洗衣女的來信引起的痛苦--帶來的"并發(fā)癥"--就屬于這種情況。不過如果某個心病醫(yī)生前來給我看病他準會發(fā)現(xiàn)就其它方面而言,我的悲傷本身已經(jīng)好轉了。由于我是男人,屬于同時沉緬于過去又熱衷于當今現(xiàn)實的雙重性*類型的人,在我身上自然會始終存在著明知阿爾貝蒂娜已死卻又保留著她栩栩如生的印象的矛盾。不過這個矛盾如今可以說又和它的過去背道而馳了。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最初以如此凌厲的氣勢沖擊我認為她還活著的想法,使我不得不象兒童逃避浪濤一樣去躲避這個概念,而這個概念又不斷向我發(fā)起沖鋒,最后終于奪得了適才還被她活著的想法占據(jù)的位置。我也弄不清為什么,如今是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 --而不再是對她活著時的回憶--占壓倒優(yōu)勢地構成了我無意識的遐想的基調(diào),因此如果我突然中斷這些遐想而將我自己考慮一番,使我吃驚的便不再是起初的,即認為在我心里如此生氣勃勃的阿爾貝蒂娜怎么可能離開人世,怎么可能死去的想法,而是認為已經(jīng)不在人世,已經(jīng)死去的阿爾貝蒂娜怎么可能在我心里還如此生氣勃勃的想法。我在黑色*隧道里冥想的時間太長所以再也不對它加以提防,如今這黑色*隧道已被一個緊接一個的回憶堵塞,而滲進來的一縷陽光又冷不防使隧道中斷了,于是遠遠地隱約映出一個笑盈盈的藍色*天地,而阿爾貝蒂娜在那里也只是一抹充滿魅力的淡淡的回憶。我問自己,那是真正的她,抑或我在長期包圍我的黑暗中漂泊時視為唯一現(xiàn)實的人才是真正的她?前不久我還是個活著只為了永遠等待阿爾貝蒂娜回來道晚安回來熱吻的人;我個人的某種分身現(xiàn)象使我顯得象這樣一個人物,他似乎是我個人的一小部分,被半剝光了的一部分,而且我象一朵半開的花似的領略到了剝落過程的使人煥發(fā)青春的清新。而且這短暫的感悟也許只會使我進一步意識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正如一切特別確切的想法必須在對立中才能肯定自己一樣。比如,在1870年的戰(zhàn)爭時期生活過的人說戰(zhàn)爭意識之所以終于使他們覺得似乎合情合理,并不是因為他們考慮戰(zhàn)爭還不夠,而是因為他們老想著戰(zhàn)爭。為了使他們明了戰(zhàn)爭是何等奇特而值得注意的事,必須有什么東西使這些人擺脫始終困擾著他們的念頭,從而使他們暫時忘記正在進行的戰(zhàn)爭,使他們又回到和平時期的樣子,直到這殘酷的現(xiàn)實驟然間又從那短暫的空白里清晰地突現(xiàn)出來,而過去他們除了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看不到別的,所以早就不去注視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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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須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各種回憶不是逐步而是同時在我心上消退時,必須在我對她的背叛的回憶同對她的柔情的回憶一古腦兒從我的記憶里同時全線撤退時,遺忘也許才能給我?guī)韺庫o。而情況卻并非如此。好比我身在海灘而海水的退潮又極不正常,當我突然受到某種猜疑的襲擊和傷害時,她的柔美形象已經(jīng)退得太遠無法前來補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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