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她的背叛是痛心疾首的,因為無論它們發(fā)生在怎樣遙遠的年代,對我來說它們都并非過去;它們果真成為過去時,即是說當我不那么激動地追憶它們時,我就不會那么痛苦了,因為與逝去的日子實際的距離相比,一件事情的遠近更容易同視覺記憶的強度相適應,正如人們在回憶昨日的夢境時,由于夢想什么都模糊不清,夢景便顯得比幾年前發(fā)生的事更為遙遠。不過,盡管對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想法在我心里已有了進展,認為她還活著的感覺卻仍然會回潮,這種回潮即使不阻擋那些進展,也會抵制它而且妨礙它成為有規(guī)律的進展。我如今才明白在那個時期(無疑因為忘記了她被禁閉在我家的時日,這些時日消除了我為她的過失而感到的痛苦,因為我知道她沒有犯這些錯誤,所以這些錯誤便似乎與我不大相干了,于是這些時日就變成了她清白無辜的證據(jù)),我老受到一個新想法的折磨,這想法和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直到那時我思想的出發(fā)點都是她還活著)同樣新奇,我原以為我恐怕同樣不可能接受這新的想法,可是在我不知不覺間這想法倒逐漸構(gòu)成了我意識的基本內(nèi)容,從而代替了認為阿爾貝蒂娜清白無辜的考慮,這新的想法便是:阿爾貝蒂娜有過失。我自以為我在懷疑她時,我反而是在相信她;同樣我想象我在對她的罪過抱懷疑態(tài)度時,我其它思想的出發(fā)點全都是相信她有罪,這種信念和與之相反的思想一樣又往往被推翻。那段時間我無疑是非??鄲赖?,不過我現(xiàn)在已明白事情原本應該如此。只有充分體驗了痛苦才可能解除痛苦。我當時禁止阿爾貝蒂娜接觸任何人,我幻想她清白無辜,和我后來又以她還活看作為推理的基礎(chǔ),這一切都只能延緩解除痛苦的時間,因為我這是在推遲早就應該忍受的必要而漫長的痛苦時日。然而習慣會起作用的,它會根據(jù)已經(jīng)在我生活過程中受到過檢驗的規(guī)律讓我適應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想法。正如德·蓋爾芒特的姓氏已經(jīng)不再意味道旁睡蓮盛開的公路和魔鬼希爾貝特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的魅力,阿爾貝蒂娜的存在也不再意味那起伏的藍色*大海的魅力,斯萬的姓氏,拉球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其它許多事情對我來說也都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和魅力,這種意義和魅力只給我留下了一個既簡單而又被它們認為大到足以獨自存在下去的字眼,好比一個人到來是為了鼓動仆人干活,等仆人知道這點之后過幾個禮拜他又抽身走了;與上述情況相同,習慣也會把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令我痛心的想法從我心里驅(qū)除出去。而且從現(xiàn)在到那時,好比從兩翼同時進行的打擊,在"習慣"的行動過程中兩支同盟軍一定會互相支持。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想法會變得更具可能性*,更使我感到習慣,因此也會變得不那么令我痛心。然而另一方面,正因為它可能變得不那么令我痛心,對她有過失的信念提出的異議就可能一個接一個她被推倒,這些異議在我思想里產(chǎn)生也是受了我不過多受痛苦的愿望的啟發(fā);一個行動加速另一個行動,我相當迅速地從相信阿爾貝蒂娜無辜過渡到了相信她有過失。我只有在生活里接受阿爾貝蒂娜已死,阿爾貝蒂都有過失的概念,這些概念才可能成為習以為常的事,即是說我才可能忘記這些概念而且最終忘記阿爾貝蒂娜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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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有達到這一步。有時我的記憶受到心智活動的刺激變得格外清晰--比如在我閱讀時--從而勾起了我的傷心事;有些時候反而又是我的傷感受到擔心暴風雨天氣這類心態(tài)的引發(fā),使我愛情史里的某些往事變得格外突出,格外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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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死去的阿爾貝蒂娜的愛也可能在某段時間的間隙之后重新恢復,在這段間隙時間里我由于注意力的它屬而變得對她漠不關(guān)心,比如在巴爾貝克她拒絕親吻之后就有過這樣一段空隙,在這段時間我更關(guān)心的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是安德烈和德·斯代馬里亞小姐,不過在我重又經(jīng)??匆娝龝r我對她的愛便恢復了。然而,甚至在此刻,我對其他人的操心也可能導致分離--這次是同一個死人分離--在這樣分離時她變得與我更加無關(guān)痛癢了。發(fā)生這一切只有一個緣由,那就是我仍然把她當作活人。即使在后來的日子里我不那么愛她了,這一點仍舊是我的一個愿望,這類愿望很容易使人感到厭倦,但拋開它一段時間之后它們又會重新找上門來。我追逐一個有生命的女人,接著是另一個,這之后我又回到我那死去的女人身邊了。我在失去了對阿爾貝蒂娜明確的概念之后,某個姓名經(jīng)常會不期然地闖進我內(nèi)心里最模糊的區(qū)域去激起我痛苦的反應,我原來還以為這種反應不可能出現(xiàn)了呢,這就象你往一個頭腦已不能思考的死人身上插進一根針去時他的某個肢體還會痙攣一樣。長期以來,這種刺激是那么吝于光顧我以至在我無意中竟主動去尋找機會使自己悲傷,使自己妒性*發(fā)作,借此重新和往昔發(fā)生聯(lián)系以便更清晰地追憶她。原因是,對一個女人的相思其實就是復蘇了的愛情,而這種復蘇的愛情又同樣受到愛情法則的制約,因此我的相思力增強的原因也就和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對她的愛情加深的原因同出一轍了,而忌妒和苦惱又列在這些原因的首位。然而最經(jīng)常發(fā)生的是這些情況--因為一種疾病或一場戰(zhàn)爭延續(xù)的時間可能比最聰明最有遠見的人估算的要長得多--總在我不知不覺間產(chǎn)生而且它們對我的沖擊如此之劇烈使我只能考慮如何保護自己不致過分悲痛反倒無暇顧及從中討得某件可以回憶的往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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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一個字甚至不必象"朔蒙"這個字一樣和某種猜測①發(fā)生聯(lián)系就能引起猜測,就會成為口令,成為打開通向往昔的大門的神奇"芝麻",由于看夠了這個往昔,你原已不再去考慮它,因此嚴格說來你也就不再占有它了;你個人已去除了往昔這個部分,由于這種切除你以為你個人的人格也改變了原樣,正如一個圖形,失去了一角就等于失去了一邊;比如有些句子里出現(xiàn)了某條街某條公路的名字而阿爾貝蒂娜又可能去那些地方,這些句子就足以體現(xiàn)一種潛在的但并不存在的猜疑心,讓它去尋覓實體,尋覓處所,尋覓某種具體的固定辦法某種特定的實現(xiàn)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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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甚至兩個不同名詞共有的相同音節(jié)就足以使我的記憶--就象電工只需要最少的優(yōu)質(zhì)導體一樣--重新建立阿爾貝蒂娜和我的內(nèi)心之間的聯(lián)系。)--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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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這種"重新恢復",這種夢景的"重新演奏"干脆趁我睡覺時到記憶這本書里一舉翻過許多頁,于是一頁一頁的日歷將我?guī)У?,使我倒退到痛苦的但已很久遠的印象里去,這些早就讓位給別種印象的印象又變得歷歷在目了。這印象通常總是和一切笨拙而激動人心的演出同時出現(xiàn),這演出給我以假象,使我耳聞目睹從此以這一夜為起點的一切。而且在愛情史里,在愛情與遺忘作斗爭的歷程里,夢所占的位置比醒著更為重要,夢從不考慮時間上的極細微的劃分,它取消所有的過渡狀態(tài),使巨大的反差變成對立,它在剎那間打亂我們在白天緩慢完成的安慰性*的工作,在夜里安排我們和那一不見面就可能忘懷的人兒幽會,不是嗎?因為,無論怎么說,我們在夢里總可以得出一切皆真的印象。只有從我們白天的感受里找出的原因才能說明這一切是不可能的,而這種感受在做夢時又是我們看不到的。因此這種不可能的生活在我們眼里似乎就成了真實的。但有時由于使演出歸于失敗的內(nèi)部照明不足的毛病,我那成功地搬上舞臺的回憶便使我產(chǎn)生了真實生活的幻覺,我真以為我曾經(jīng)約過阿爾貝蒂娜幽會,以為我找到了她;可是我又感覺到不可能向她走過去,不能出聲地把我準備向她說的話說出來,也不能為看清她而重新點燃那已經(jīng)熄滅的小火把:這種不可能性*在我的夢里無非是睡眠者的動彈不得,說不出話,看不見物,就象你猛然看見幻燈里出現(xiàn)了大片的-陰-影把舞臺人物抹去,這-陰-影本來是應該被遮住的,這片-陰-影就是幻燈本身的影子,或者是操作人員的影子。有時,阿爾貝蒂娜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她又想離開我,這次她的決心卻沒有能觸動我的心。原因是一縷令人警覺的光可能已從我的記憶里透進了黑暗的睡夢里,這種光一經(jīng)停留在阿爾貝蒂娜身上便使她未來的行動,使她宣布的出走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這光就是她已經(jīng)死了的概念。然而阿爾貝蒂娜已死的記憶往往在更清晰的情況下甚至也會和她還活著的感覺相結(jié)合而并不推翻這種感覺。我同她談話,在我談話時外祖母在房間緊里頭走來走去。她的下頦已有一部分碎成碎片掉在地上,儼如一尊已經(jīng)毀損的雕像,而我卻絲毫不覺得這其中有什么異常之處。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有問題要問她,是關(guān)于巴爾貝克淋浴場和土蘭的某個洗衣女的事,不過我把這事放在以后再談,因為我們有的是時間,沒有必要著急。她保證說她沒有干壞事,只不過昨天吻過凡德伊小姐的嘴唇。"怎么?她在這里?""是的,而且這會兒我就該離開您了,因為我一會兒就得去看她。"阿爾貝蒂娜死后我一直沒有象她在世的最后一段時間那樣把她禁閉在我家里,所以她看望凡德伊小姐的事使我有些擔心。我又不想讓她看出我的擔心。她告訴我她只不過吻過凡德伊小姐,可是她也許又在撒謊,就象她過去對一切都矢口否認一樣。過一會她恐怕就不會只滿足于吻一吻凡德伊小姐了。當然,按照某種觀點我如此煩惱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據(jù)說死人什么也感覺不到,什么也不能做。大家盡管這么說,我的外祖母死后卻還是繼續(xù)生活了好幾年,而且此刻還正在房里走來走去。當然,我一旦醒來,這死人繼續(xù)活著的想法會變得讓我既無法理解也無法解釋。然而我這種想法在做夢的荒唐的短暫時刻卻出現(xiàn)了那么多次,我終于和它熟悉了!如果夢境反復出現(xiàn),對夢境的記憶就可能變得持久。我想,一個瘋?cè)私裉旒词挂呀?jīng)痊愈而且恢復了理智,他恐怕也比別的人更容易理解他在自己精神生活的某個已過去的時期想說的話,他當時想對參觀精神病院的人解釋說,不管大夫如何看他,他個人并非失去理智的人,他把自己健康的精神狀態(tài)和每個精神病人的瘋狂的異想天開加以對比,結(jié)論說:"因此,瞧這人的神氣和大家一樣,你們一定以為他不是瘋子,好!他就是瘋子,他以為自己是耶穌基督,這不可能,因為我才是耶穌基督!"我的夢結(jié)束很久以后,我還在為阿爾貝蒂娜談到的給凡德伊小姐的吻而苦惱,她的話仿佛還在我的耳際回響。這些話倒真的可能在我耳際回響過,因為這些話是從我自己口里說出來的。我一整天都在和阿爾貝蒂娜交談,我詢問她,諒解她,我向她談那些在她生前我一直想對她說的事以彌補我對這些事情的遺忘。我突然害怕地想到我在回憶中提到過的人,我與之說了那一席話的人再也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感了,那張面孔的各個不同的部分都毀滅了,原來也只是不斷迸發(fā)的生的意志使這個面孔和人的臉孔相一致,如今這生的意志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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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幾次,我并沒有做夢,一醒來我就感覺到我心中的風轉(zhuǎn)向了,刮個不停的冷風是從另一個方向,從往昔的深處吹來的,它向我傳來了遙遠時刻的鐘聲,傳來了我不常聽見的啟程的汽笛聲。我試著抓起一本書。我再翻開我特別喜愛的貝戈特的小說。我覺得書里的人物挺討人喜歡,我很快就入迷了,我開始象企盼自己的樂事似的盼望書中那個壞女人受到懲罰;當那一對未婚夫妻的幸福有了保障時我的眼睛都濕了。"那么,"我絕望地大聲說道,"我那么重視阿爾貝蒂娜可能做出的事卻不能從中得出結(jié)論說她個人是不可消除的真實存在,說我總有一天會在天上再看到與她在世時一樣的她,而我卻帶著那么多的祝愿呼喚,那樣急切地等待,而且?guī)е蹨I歡迎一個只在貝戈特的想象里存在的人的成功,一個我并沒有見過的,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想象其面孔的人的成功!"小說里也還有些迷人的少女,有情書,有寂靜無人的供人幽會的花園小徑,這一切都在提醒我說人是可以秘密談情說愛的,于是我的忌妒心重又被喚醒了,就好象阿爾貝蒂娜還可能去幽徑散步似的。書中還描寫了一個男人在50年后重見了他在青年時代愛過的女人,他認不出她了,他在她身邊感到厭倦。這又提醒我愛情是不可能天長地久的,這使我感到震驚,仿佛我命中注定必須和阿爾貝蒂娜分手而到晚年再見她時又必然會冷漠無情似的。倘若我瞥見一幅法國地圖,我驚恐的眼睛一定會設(shè)法避開土蘭以免生出忌妒心,為了避免不幸,我的眼睛也會躲開起碼有巴爾貝克和東錫埃爾標志的諾曼第,我和阿爾貝蒂娜相偕走過好多次的道路就在這兩地之間。其它的法國城市名稱無非是可以看見可以聽見的一些地名,在這些地名當中,比如說,圖爾這個名字的構(gòu)成似乎就和別的地名有所不同,它不是由非物質(zhì)的形象而是由有毒的物質(zhì)構(gòu)成的,而這些物質(zhì)又直接對我的心臟起著作用,加快它的跳動并且使這種跳動十分痛苦。如果說這種作用力可以擴展到另外一些名字上面,這些名字因而變得與別的名字有所不同,那么在我進一步考慮我自己的事而且只限于考慮阿爾貝蒂娜本人時,這作用于我的,任何女人都可能促其產(chǎn)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夢境、欲念、習慣、柔情受到此起彼伏的痛苦和歡樂的必然干擾之后又互相接觸互相揉合的結(jié)果,對這一點我怎能感到吃驚呢?這一切繼續(xù)處于死亡狀態(tài),因為光記憶就足夠支撐實際的生活,即精神的生活了。我想起阿爾貝蒂娜從火車車廂下來時曾說她想去圣馬丁,這之前我還看見她把馬球帽一直拉到她的臉頰;我又有了獲得幸福的可能性*,我向這種可能性*沖過去,嘴里說:"我們可以一道走,直走到甘貝萊,直走到阿方橋。"沒有一個靠近巴爾貝克的車站不讓我重新看見她,因此這片土地就好象保存下來的神話之鄉(xiāng),它使我感到那最古老,最動人而且被我后來的愛情消除得最徹底的神話變得又生動又令我感到痛楚。??!如果將來某一天我還得睡到巴爾貝克的那張床上,那該是怎樣難受的事,我的生活就象圍繞一根不動的支軸,一根固定的棍子一樣圍繞著銅床架轉(zhuǎn)動、演變,接連不斷地給這張床嵌上諸如和外祖母歡快的交談,外祖母死亡的恐怖,阿爾貝蒂娜柔情似水的撫愛,對她惡癖的發(fā)現(xiàn)等情節(jié),如今又嵌上了一種新的生活,看見書柜玻璃上映出的大海我才明白阿爾貝蒂娜永遠也不會走進這新的生活里來了。巴爾貝克的公館不是很象省劇院獨特的住宅布景嗎?多年來在這布景里演出過各種截然不同的戲劇,這布景曾為喜劇所用,為第一出悲劇所用,為第二出悲劇,為純詩劇所用,巴爾貝克的這座公館在我過去的生活里已有相當長的歷史了,我生命中一個一個的新時期又總是在它的墻壁之間更迭著。墻壁、書柜、鏡子這些僅存的部分還保持著原樣,這使我更清楚地感到,總的說來,是這些東西以外的,是我自己發(fā)生了變化,這一點使我得出一種印象,而那些自以為悲觀的樂觀主義的兒女們是不會有這種印象的:生活,愛情,死亡的秘密很謹慎,這些秘密并不去參與生活,愛情和死亡,人們會既驕傲而又苦痛地發(fā)現(xiàn),年復一年他們本身已和他們自己的生活融為一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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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著拿起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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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憎惡讀報,而且讀報也并不是不傷人的。事實上,從我們的每一個念頭都會象從林中的岔道口一樣生出許多不同的道路,因此每當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時候我都會面臨新的回憶。福雷的樂曲名《秘密》使我憶起布洛伊親王的《國王的秘密》,布洛伊的姓氏又使我想起朔蒙。耶穌受難日幾個字使我想到"各各他",從"各各他"①又想到這個字的詞源,這個詞似乎和"卡爾維蒙"同義,法文就是朔蒙。不過無論經(jīng)過哪條路到達朔蒙,此時此刻我受到的打擊仍舊是那么難以忍受,所以此后我想得更多的是避開痛苦而不是向朔蒙索取往事。這次打擊之后不久,我的心智活動象雷聲一樣放慢了步伐,使我恢復了理智。朔蒙使我想到布特朔蒙②,邦當夫人曾對我說,安德烈經(jīng)常偕阿爾貝蒂娜去到那里,而阿爾貝蒂娜卻說她從未見過布特朔蒙。人到一定的年齡往事就在記憶里互相擾作一團,你想的事,你讀的書幾乎沒有什么意義了。你到處插手,一切都碩果累累,一切又都險象環(huán)生,你可以在肥皂廣告里象在帕斯卡爾的《名言錄》③里一樣發(fā)現(xiàn)許多珍貴的新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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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俑鞲魉荊olgotha的音譯,卡爾維蒙是各各他的意譯即"髑髏地"。此地位于耶路撒冷西北不遠的一座小山上,傳說耶穌被釘十字架死于此地。--譯者注。
?、谒访?,地名,位于法國上馬恩省,在馬恩河和綏策河之間。布特朔蒙是巴黎一個公園和風景區(qū)的名稱。
?、鄄既R斯·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著名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和文學家。大氣壓力的學說,水壓力學說,液體平衡學說,概率論等都是他的發(fā)明。他還發(fā)表過一些閘述宗教的作品,成為冉森派教徒后,他逝世前曾寫過為基督教辯護的文章,但沒有完成,其中一些片斷被人搜集發(fā)表,書名《名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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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布特朔蒙這樣的事我在當時自然認為無關(guān)宏旨,這事實本身對阿爾貝蒂娜不利但與淋浴場女侍或洗衣女事件相比卻遠沒有那么嚴重,那樣關(guān)鍵。然而首先,一件往事不期然地前來光顧我們時會在我們身上發(fā)現(xiàn)一種完整無缺的強大想象力,即是說在心情難受的情況下我們自己盡管有意開動腦筋回憶往事,我們卻只是部分地運用了我們的強大想象力。再說這后一部分往事(淋浴場女侍和洗衣女)盡管在我記憶里已經(jīng)模糊不清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消逝,好比走廊里的家具,盡管周圍光線昏暗人們什么也看不清,他們卻總是避免碰到這些家具,我對這部分往事的回憶早已習以為常了。與此相反,長期以來我從不去想布特朔蒙,也不去想諸如巴爾貝克娛樂場里那面鏡子照出的阿爾貝蒂娜的眼神,或在德·蓋爾芒特家晚會后的夜里我那樣久等她而她遲到了卻不作解釋的事,我現(xiàn)在倒愿意去了解她生活中所有這些游離在我心田之外的部分,使它們和我的心水-乳-交融起來,在我心里與我真正占有過的心上人阿爾貝蒂娜留下的更為甜蜜的往事結(jié)合在一起。這些回憶撩開習慣的沉重面紗的一角(那使人遇鈍的習慣在我們生活的全過程中幾乎對我們掩蓋了整個宇宙而且在深沉的夜里掛著亙古不變的標簽,用一種不產(chǎn)生任何樂趣的不疼不癢的東西去替換生活中最危險或最使人沉醉的毒藥)象最初那樣帶著季節(jié)轉(zhuǎn)換時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帶著改變當今陋規(guī)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回到我的腦海,這些回憶在我們領(lǐng)略樂趣方面也是如此,如果我們在初春的艷陽天里坐上汽車或者在旭日東升時走出家門,這些回憶會使我們興奮而清醒地注意我們自己那些沒有什么意義的行動,這樣的興奮和清醒會使這激越的一瞬遠遠勝過這之前的全部日子。我現(xiàn)在又處在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的晚會出來的那一刻了,我等待著阿爾貝蒂娜的到來。往昔的日子逐漸掩蓋了它們之前的日子而這些日子本身又被后來的日子淹沒。然而每個過去的日子都會在我們身上積淀起來,就象儲存在一個無比寬敞的圖書館里一樣,在圖書館最古老的藏書里,總有一本是永遠無人問津的。然而這過去的一天穿過后來的半透明的各個時代又會浮到表面而且在我們身上伸展開去并覆蓋我們?nèi)恚谑?,一時間,姓氏恢復了原有的意義,人恢復了原有的面孔,我們也找到了我們當時的心靈,于是我們便帶著隱約的但已變得可以忍受的悲哀,帶著不可能持久的悲哀去感受長期未能解決而當時又使我們那么憂慮的問題。我們這個"我"是由我們一個接一個的狀態(tài)迭合而成的。然而這種迭合又不象山的層疊一樣永恒不變。無休無止的上升運動會使古老的地層露出表面。我又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晚會出來等待阿爾貝蒂娜了。那一夜她都做了些什么呢?她欺騙了我嗎?同誰?即使我接受了埃梅揭露的情況,這也絲毫減少不了我對這個未能逆料的問題的憂憾摻半的興趣,就仿佛每個不同的阿爾貝蒂娜,每個新的回憶都會提出一個由特殊的忌妒心引起的問題似的,解決其它問題的辦法都不適合解決這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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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希望了解的不僅是她和什么女人度過了這一夜,而且是她體會到那其中有什么樣的特殊樂趣,那一刻她心里有什么樣的感受。在巴爾貝克時,弗朗索瓦絲有時去尋找她,回來時她對我說她發(fā)現(xiàn)阿爾貝蒂娜靠在窗前,看上去憂心忡忡,東張西望,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就算我已得知被等的人是安德烈,那么阿爾貝蒂娜等待她時的思想情況,隱藏在她那憂心忡忡東張西望的眼神背后的思想情況又如何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這嗜好有什么樣的重要性*,這嗜好在她操心的事里究竟占據(jù)什么樣的位置呢?唉!我想起了我自己每次見到一個討我喜歡的姑娘時感到的激動,有時只聽見有人說起她而并沒有看見她我就操心如何打扮得漂亮些,如何突出我的優(yōu)點而且冷汗淋漓了,因此我只需想象阿爾貝蒂娜也和我一樣領(lǐng)略過充滿快感的激動不安就夠我苦惱不已了,這樣做就好比借助儀器的神力,我的萊奧妮姨媽在醫(yī)生來看了她的病而且對這種病是否存在表示懷疑時就曾希望發(fā)明這樣一個儀器使醫(yī)生親自體會病人全部的病痛以便更了解病人的痛苦。而這么一想我已經(jīng)受到了相當大的折磨,我想,比起這些來,我和她之間關(guān)于斯湯達和維克多·雨果的嚴肅談話對她來說恐怕倒是一文不值的,我感到她的心已被別人吸引了,已經(jīng)脫離了我的心歸附到別處去了。然而她對這種欲念的重視和圍繞這種欲念所作的謹慎的安排都未能使我明了這欲念究竟屬于什么性*質(zhì),進一步說,她自己在考慮這欲念時又認為它是什么性*質(zhì)。在身體的病痛方面我們起碼不必去選擇自己的痛苦。疾病先決定這種痛苦然后才強加給我們。然而在忌妒方面我們卻必須首先以某種方式去嘗試各種各樣的大小不等的痛苦,然后才能選擇可能對我們合適的痛苦。輪到這后一種痛苦時,我們感覺到我們所愛的人同我們之外的人相處更快活,這些人給她的感受是我們不可能給她的,或者起碼這些人的輪廓、形象、舉止向她展現(xiàn)了與我們截然不同的東西,我們這時的尷尬處境變得何等嚴峻!?。“栘惖倌仍趺礇]有愛圣盧,真愛了,我恐怕還不至于這么苦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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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當然并不清楚每個人的特殊感覺,但出于習慣我們甚至不明白我們不清楚,因為別人的這種特殊感覺與我們毫不相干。至于阿爾貝蒂娜,她的這種感覺如何卻能決定我是不幸或是幸福;我清楚知道她這種感覺是我所不熟悉的事,而這不熟悉本身就已經(jīng)使我苦惱了。阿爾貝蒂娜感受的這種我所不熟悉的欲念和樂趣,我有一次產(chǎn)生幻覺以為看見它們了,在另一次幻覺里又以為聽見它們了。阿爾貝蒂娜死后那段時間安德烈來過我家,我當時就看見了這些欲念和樂趣。她第一次來我家時我覺得她似乎挺美,我想她那一頭幾乎是天生的短短的卷發(fā),她那雙帶黑眼圈的憂郁的眼睛,這無疑是阿爾貝蒂娜心愛的東西,是她情思昏昏時矚目的東西在我面前的顯形,是她那么急切地想從巴爾貝克趕回來那天她用自己充滿欲念的帶預感的眼睛看見的東西的顯形。我好象看見了一朵不知名的黑色*的花,一朵從某個人的墳墓那邊給我送來的花,而我在那邊是發(fā)現(xiàn)不了這朵花的,我象看見意想不到地挖掘出來的珍貴圣物似的看見了由安德烈來我面前為我體現(xiàn)出來的阿爾貝蒂娜的"欲念",就象維納斯體現(xiàn)朱庇特的欲念一樣。安德烈悼念阿爾貝蒂娜,但我立即感到她并不想念她的亡友。死神迫使她離開了女友,她似乎很輕松地拿定主意和女友徹底分手了,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可不敢向她提出這種徹底分手的要求,因為我害怕安德烈會不同意。她現(xiàn)在似乎反倒輕而易舉地接受了放棄女友的要求,而這種放棄恰恰又是在對我沒有什么好處的時候作出的。安德烈為我拋棄了阿爾貝蒂娜,可惜是亡故的,對我來說她不僅失去了生命而且事后回想起來她還失去了她過去存在的某些真實性*,因為我看清了她于安德烈并不是不可或缺的,獨一無二的,安德烈可以讓別的人代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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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可不敢要求安德烈對我披露隱情談她和阿爾貝蒂娜之間以及她們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之間友誼的性*質(zhì),因為我不敢肯定到頭來安德烈是否會把我的話告訴阿爾貝蒂娜。如今這樣的詢問即使毫無結(jié)果,起碼也不會有危險了。我向安德烈談到,不是以詢問的口氣而是以我似乎向來就知道,也許是通過阿爾貝蒂娜而知道的口氣談到安德烈自己對女色*的嗜好以及她同凡德伊小姐的個人關(guān)系。她毫無難色*地承認了一切,而且笑盈盈的。從她的承認里我可以得出令我苦惱的結(jié)論;首先,安德烈在巴爾貝克對不少姑娘那么親切那么賣弄風情可能沒有引起任何人懷疑而她自己卻毫不否認她有那些習慣,以此類推,我在重新認識這個安德烈的同時也滿可以想到阿爾貝蒂娜同樣可能輕而易舉地向我之外的任何人,任何她感到正在忌妒的人坦白承認她自己的那些習慣。另一方面,安德烈曾經(jīng)是阿爾貝蒂娜最好的朋友,而且也許正是為了她阿爾貝蒂娜才特意從巴爾貝克趕回來,既然現(xiàn)在安德烈已經(jīng)承認了她的嗜好,我思想上必然得出結(jié)論認為安德烈和阿爾貝蒂娜總是同時在一起發(fā)生這類關(guān)系的。當然,就象在外人面前人們總是不敢看這個人為他帶來的禮物是什么,他得在饋贈者走了之后才去揭開蓋子,因此只要安德烈還在這里,我就不會在自省中去審視她帶給我的痛苦,我明顯感到這種痛苦已經(jīng)在我的神經(jīng)和心臟這些服務器官里引起了嚴重的紛亂,只是因為我受過良好的教育,我才能裝作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混亂,反倒和這個少女最親切不過地聊天,我把她當作客人,所以沒有把注意力從她身上轉(zhuǎn)移到我內(nèi)心的意外變化上去。聽見安德烈談到阿爾貝蒂娜時說出的這句話我感到格外難受:"噢,是的,她喜歡我們一道去舍夫勒斯山谷散步。"我仿佛覺得是安德烈事后在她和阿爾貝蒂娜散過步的那模糊而且似乎不存在的天地惡狠狠地造出一個令人詛咒的山谷加進了上帝的創(chuàng)造里。我感到安德烈即將向我和盤托出她和阿爾貝蒂娜的所做所為,而出于禮貌,出于狡猾,出于自尊,也許出于感激,我又竭力使自己顯得越來越親切,與此同時我能給阿爾貝蒂娜無辜這個概念讓出的空間卻越來越縮小了,我似乎發(fā)現(xiàn)我無論作出多大的努力,我仍舊顯出了即將被抓獲的動物特有的那種發(fā)呆的狀態(tài),而在這只動物的周圍,令它懾服的鳥已緩緩地縮小了它回旋飛翔的圈子,它從容不迫是因為它有把握在必要時追上它的犧牲品而且這犧牲品再也不可能逃出它的爪子了。不過我仍舊注視著安德烈,而且?guī)е鴼埓娴脑溨C,自然和信心十足的神氣,這種神氣正是那些想裝出不怕別人盯著他們使他們?nèi)朊缘娜颂赜械?,我插進這么一席話:"我怕惹您生氣所以從沒有對您說過這些,不過現(xiàn)在我們既然輕松地談到了她,我也就可以對您說我早知道了您和阿爾貝蒂娜這種性*質(zhì)的關(guān)系,再說盡管您已經(jīng)知道,告訴您這事仍舊會使您高興:阿爾貝蒂娜非常愛慕您。"我告訴安德烈如果她愿意讓我看看她(哪怕只看看她們怎樣撫愛,在我面前做這個動作恐怕不會使她太為難)同阿爾貝蒂娜那些有此嗜好的女友們?nèi)绾蝿幼?,那一定頗富奇趣,我點了羅斯蒙德,貝特以及所有阿爾貝蒂娜的女友的名,以便從中弄個明白。"我不但絕不在您面前做您說的那種事,"安德烈回答我說,"而且我也不相信您說的那些姑娘有這種嗜好。"我情不自禁地靠近吸引我的魔鬼,回答說:"怎么!您總不至于想讓我相信在你們那一伙里您只和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干過這事吧!""可我同阿爾貝蒂娜也從沒有干過。""瞧您,小安德烈,干嗎否認我起碼在三年前就已經(jīng)知道的事呢?我并不認為這有什么壞處,恰恰相反。對了,那天晚上她那么想第二天和您一道去維爾迪蘭夫人家,您也許還記得……"我還沒有把話說完便看見安德烈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憂慮,憂慮使這雙眼睛棱角畢露,儼如珠寶工人也難于利用的滿是棱角的寶石,這就好比那些享有特權(quán)的人在演出開始之前撩開一角帷幕隨即閃身躲開以免被人瞅見。這憂慮的目光一消失,一切又復歸正常,然而此刻我已經(jīng)意識到我再看見的一切都只可能是對我假裝出來的了。這時我從鏡子里看見了我自己;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和安德烈之間有某種相似之處。如果我不是早就停止刮胡須了,如果我只留下一丁點胡茬,這種相似真算得上是毫無二致了。在巴爾貝克時,阿爾貝蒂娜也許正是看見了我剛長出來的胡子才突然急不可耐地渴望回到巴黎的。"可是總不能只因為您不認為這有什么壞處我就承認并不存在的事吧。我向您起誓我和阿爾貝蒂娜什么也沒有干過而且我相信她厭惡這種事。告訴您這件事的人是在騙您,也許是為了什么私利。"她帶著詢問和不信任的神氣說。"那好吧,既然您不想對我說,"我答道,寧可作出不想提供任何證據(jù)的樣子,再說我也并沒有掌握什么證據(jù)。不過為了碰碰運氣我還是含糊地說出了布特朔蒙這個地名。"我可能和阿爾貝蒂娜去過布特朔蒙,難道那是一個特別糟糕的去處不成?"我問她能不能和希塞爾談談這事,因為此人有一段時間和阿爾貝蒂娜特別熟。然而安德烈宣稱希塞爾剛剛對她做了一件極無恥的事,去求此人幫忙是她永遠不會為我效勞的唯一的事。"您如見到她,"她補充說,"別把我對她的議論告訴她,沒有必要樹敵。她很清楚我對她的看法,但我還是寧愿避免和她鬧得太僵,鬧僵了倒反而只能和解了。而且她是會傷人的。您會明白,只要看了我一周前收到的那封信,看她在信里怎樣背信棄義地撒謊,世上無論什么東西,連最漂亮的行為也抹不掉這件事留下的記憶。"總之,如果說安德烈的這種嗜好強烈到不加掩飾的程度,而阿爾貝蒂娜對她又懷著那么熱切的愛,她也的確懷著那樣的愛,盡管如此,安德烈卻并沒有和阿爾貝蒂娜發(fā)生過肉體關(guān)系而且不知道阿爾貝蒂娜有這類嗜好,那準是因為阿爾貝蒂娜根本沒有這種嗜好,也沒有和任何人發(fā)生過這種關(guān)系,她即使想和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她也一定寧愿和安德烈而不愿和別的女人。因此安德烈一走,我就發(fā)現(xiàn)她那斬釘截鐵的斷言已經(jīng)使我平靜了下來。可是她這樣做也許是受責任感的驅(qū)使,因為她還沒有忘記阿爾貝蒂娜,她認為不讓別人相信阿爾貝蒂娜在世時無疑曾要求她否認的事是她對死者義不容辭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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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凝視安德烈時曾一度相信自己看見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變著法兒臆造出來的阿爾貝蒂娜的那種樂趣,還有一次我竟以為我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耳朵聽見了她在尋樂。在一家妓院我命人叫來兩個洗衣女,她們都住在阿爾貝蒂娜經(jīng)常光顧的那個街區(qū)。她們一個撫摸著另一個,另一個突然發(fā)出一種我乍一聽根本分不清是什么樣的聲音,因為我們永遠不會確切理解出自我們從沒有體驗過的某種感受的奇特而又極富表現(xiàn)力的聲音的涵義。如果你在隔壁聽見一種聲音而又什么也沒有看見,你可能會把給病人施行無麻醉手術(shù)時病人疼極而發(fā)出的聲音當成狂笑;如果告訴一位母親說她的孩子剛死了,她發(fā)出的聲音也會被不知底細的人認為象禽獸或豎琴發(fā)出的聲音一樣很難用人類的語言加以說明。需要一段時間才可能理解,從我們自己的性*質(zhì)不同的體會加以類推,這兩種聲音所表達的東西我們都稱作痛苦,我同樣也需要時間才可能理解,同樣從我個人截然不同的親身體會加以類推,我可以管前述那姑娘發(fā)出的聲音叫快樂;而這種快樂一定得非常非常強烈才可能使領(lǐng)略這種快樂的人激動到如此程度,才可能引出別人不懂的那種語言,那種語言仿佛在指明和評論那年輕女人經(jīng)歷的趣味無窮的事情的每個階段,不過一幅永遠拉下的帷幕在我眼前已把這趣味無窮的事全部遮住了,除她以外所有的人都不會知道每個輕佻女人神秘的內(nèi)心世界里所發(fā)生的一切。而且這兩個小姑娘什么也談不出來,她們根本不知道阿爾貝蒂娜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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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們經(jīng)常在小說前言里聲稱他們在某個國家旅行時遇到了某個人,此人向他們講述了某個人的一生。于是他們讓這位邂逅相遇的朋友出來說話,這個人向他們講的故事正好就是他們的小說。比如法布利斯·代·唐戈的生平是巴杜的一個司鐸對斯湯達講述的。寫我們墮入情網(wǎng)時,即是說當另一個人的生活讓我們感到神秘莫測時,我們多么希望能找到這樣一個熟知內(nèi)情的講述人?。《铱隙ㄓ羞@樣的人。我們自己不也常常不痛不癢地向朋友或向外人講述某個女人的生平而聽講的人盡管對這女人的愛情一無所知不也聽得津津有味嗎?我對布洛克講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講斯萬夫人時,我是作為男人講的,能夠?qū)ξ抑v阿爾貝蒂娜的男人也有,這樣的人永遠存在……然而我卻始終見不到他。我覺得如果我能找到認識她的女人,我也許能打聽到我不知道的一切。不過,局外人似乎會以為誰也不可能象我那樣了解她的一生。我不是連她最好的朋友安德烈都很熟悉嗎?因此,人們以為部長的朋友一定會知道某些事件的真相或者他一定不會被牽連到某個案子里去。而這個朋友也只是在把部長磨得精疲力竭時才終于明白,每次他和部長談論政治時部長都只泛泛地議論一番,最多說一些報紙上的東西,有時,這朋友遇到了麻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走部長的門路,而每次得到的回答也只是"這不是我權(quán)限以內(nèi)的事",朋友自己對此也無能為力。我想:"我要是認識某些見證人多好!"如果我真認識這些人,我從他們那里得到的情況也不會比安德烈提供的多,她本人才是秘密的知情人呢,只不過她不愿意披露罷了。在這方面我又和斯萬有所不同,他一旦停止忌妒,便對奧黛特同福什維爾的所做所為毫無興趣了,而我甚至在我的忌妒心已經(jīng)湮滅時還認為世上最具魅力的事仍舊是認識阿爾貝蒂娜的洗衣女和她所在街區(qū)的其他姑娘,仍舊是去她們那里重新恢復她的生活情景和與她們之間的曖昧關(guān)系。由于欲求總是來源于先期的幻覺,而我對希爾貝特,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欲求也是如此,因此在阿爾貝蒂娜曾經(jīng)生活過的街區(qū),我要尋找的仍舊是和她的身分相同的人,我希望插手此事的人只可能是她們。即使她們并不能向我提供任何情況,我覺得正在吸引我的這些女人反正是阿爾貝蒂娜認識的或可能認識的,是和她同等身分的人或她喜歡的圈子里的人,總之是讓我產(chǎn)生幻覺認為與阿爾貝蒂娜相似或阿爾貝蒂娜可能喜歡的那類女人。在她可能喜歡的那一類女人中首推平民階層的姑娘,原因是她們的生活與我熟悉的生活是那樣大異其趣。人們無疑只有通過思維活動才能占有一些東西,并不能說一幅畫因為掛在你的飯廳,即使你并不理解它你也占有了它,也不能說因為你住在一個地方,你即使沒有看過它一眼它也屬于你。不過我從前倒真有過幻覺,以為既然阿爾貝蒂娜來巴黎看望我而且我也把她抱在了懷里,我就重新獲得了巴爾貝克;同樣,我擁抱了一個女工我就以為我和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取得了聯(lián)系,盡管是有限的偷偷摸摸的聯(lián)系,就以為我接觸了作坊的氣氛,聽見了柜臺前的閑聊,了解了又臟又亂的房間的生命力之所在。安德烈,還有其他那些女人,她們比之于阿爾貝蒂娜--有如阿爾貝蒂娜本人和巴爾貝克相比--都是互相代替而且不斷減弱的樂趣的代用品,它可以使我們放棄再也得不到的樂趣,如去巴爾貝克旅行或阿爾貝蒂娜的愛,也可以使我們放棄另一些樂趣(如去盧孚宮欣賞提香①的肖像以安慰去不成威尼斯的遺憾),這些樂趣又分成極細微的不同層次,使我們的生活變得象是一系列的區(qū)域,這些有向心力的,互相毗連,互相協(xié)調(diào)又逐漸失去光彩的區(qū)域的中心有一個最初的欲念,這欲念定下了色*調(diào),排除了與它不相融合的東西,表現(xiàn)了主色*(我也有過這種經(jīng)歷,比如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希爾貝特)。安德烈也好,這些女人也好,對我明知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即身邊有阿爾貝蒂娜的愿望來說,就好比有一天晚上--那時我只見到阿爾貝蒂娜面熟但還不認識她--,我認為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讓一串葡萄上起伏而涼美的陽光移到我身邊的愿望一樣。因此無論我追憶的是阿爾貝蒂娜本人或者是她無疑十分偏愛的那類人,這些女人都會引起我一種難以忍受的忌妒或懊惱之情,這以后,當我悲傷的心情平靜下來時,這種感情就變成了不無魅力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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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偬嵯悖?417-1576),意大利畫家,初期受其師喬治的影響,最后成為享有國際聲譽的大師。他曾為教皇,為弗朗索瓦一世、查理五世、菲利普二世工作。晚年,他的藝術(shù)有如浪漫抒情詩,技巧臻于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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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阿爾貝蒂娜的體貌和社會地位方面的特點并沒有妨礙我去愛她,如今她的這些獨特之處和我的愛情回憶聯(lián)系在一起,反而把我的欲念引向它以前最不可能自發(fā)選擇的姑娘,即出身小資產(chǎn)階層的褐發(fā)女郎。誠然,有一種東西又在我心中開始部分復蘇,那是一種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中沒能得到滿足的強烈渴求,一種想了解生活的強烈渴求,這種渴求,以前不管是在巴爾貝克的公路上,還是在巴黎的街道上,我都感受到過,而且當我猜想阿爾貝蒂娜心中也懷有同樣的渴求,因而千方百計要讓她無法和別人只能和我一起去滿足時,它曾經(jīng)使我那么痛苦?,F(xiàn)在我已經(jīng)能夠忍受阿爾貝蒂娜也有欲念這一想法了,而且我自己每生欲念這個想法便隨之而來,兩人的欲念互相吻合,于是我想我們倆要是能一道尋歡作樂該多好。有時我對自己說:"這個姑娘也許會招她喜歡",思路這么猛然一轉(zhuǎn)我便想到她,想到她的死,頓時悲從中來,再也無心繼續(xù)考慮我的欲念了。過去我對鄉(xiāng)村的喜愛是基于我對梅塞格里絲一帶和蓋爾芒特一帶風光的欣賞,倘若一個地方?jīng)]有古老的教堂,沒有矢車菊和毛莨花,我便不會覺得它有什么特別迷人之處;同樣,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之所以會引導我專門尋求某種類型的女人,正是因為這愛情在我心中把她們和一種富有魅力的過去聯(lián)系在一起;我重又象愛上阿爾貝蒂娜之前那樣,需要她的"諧音"來代替我回憶中的她,這種回憶的排他性*已逐漸弱化了。現(xiàn)在我大概不會喜歡與一位高傲的金發(fā)公爵夫人為伴,因為這類女人不可能在我身上引發(fā)阿爾貝蒂娜能激起的那種心靈的悸動,也不能引發(fā)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欲|望,對她另有所愛的妒忌,以及對她的死所感到的悲哀。我們的感覺要想強烈就必須激發(fā)某種與其相異的東西,一種情操,這種情愫不以肉體的歡愉為滿足,卻又使肉欲增長、膨脹,達到與肉體的歡愉難分難解的程度。阿爾貝蒂娜對某些女人可能有過的戀情漸漸不再令我痛苦,同時逐漸成為這些女人和我的過去之間的紐帶,賦予她們某種更真實的東西,正如對貢布雷的回憶使毛莨花、山楂花比其它后來看到的花兒在我心目中更具真實感。甚至對待安德烈也是如此,我不再恨恨地想:"阿爾貝蒂娜愛過她!" 相反,為了替自己的情|欲辯解,我還充滿柔情地想:"阿爾貝蒂娜不也愛她嗎?"現(xiàn)在我才理解那些鰥夫,人們以為他們?nèi)⑸闲∫套颖愕玫搅税参浚鋵嵥麄兦∏∫源俗C明他們的心是無法慰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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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既然正在結(jié)束,我似乎可以另求新歡了。而阿爾貝蒂娜則替我的新歡增顏添色*,一如蓬帕杜爾夫人為路易十五的新寵梳妝打扮,有些女人就是這樣,她們原先憑著自身的力量長時期受到鐘愛,后來感到情人對她們的興趣漸漸淡薄,便滿足于充當中間人的角色*,以此來保持自己的影響。早先,我的時間分成若干階段,在這一階段喜歡這個女人,在另一階段又喜歡另一個女人。從一個女人那里得到的強烈快樂平息后,我便想從另一個女人那里得到一種如水的純情,待到需要更為老練的愛撫時我又重新渴望第一個女人。如今,這種交替往復已經(jīng)結(jié)束,至少其中的一個階段正在無限期延長?,F(xiàn)在我所期望的是,新的女友能住在我家,每天晚上離開我之前給我一個姐妹式的吻。若不是我已體驗過另一個女人呆在我身邊是多么令人難受,我會以為自己留戀的是一個親吻而不是某種嘴唇,是肉體的快樂而不是愛情,是一種習慣而不是某一個女人。我還期望新的女友能象阿爾貝蒂娜一樣為我彈奏凡德伊的曲子,象她一樣和我談論埃爾斯蒂爾。然而這都是不可能的事了。于是我想,她們的愛都抵不上阿爾貝蒂娜的愛;也許是因為,當一種愛情附帶許多插曲,諸如一道參觀博物館,一道聽音樂會,總之當它構(gòu)成全部錯綜復雜的生活,為通信和談話提供了內(nèi)容,當兩人的關(guān)系以調(diào)情為開端,后來又發(fā)展成為莊重的友誼,這種愛情自然比那種只會奉獻身體的女人的愛情豐富得多,正如一支樂隊的表現(xiàn)力要比一架鋼琴的表現(xiàn)力豐富得多;更深一層的原因也許是,我需要阿爾貝蒂娜給予我的那種溫情,也就是一個既有相當文化素養(yǎng)又象妹妹一樣的姑娘給予的溫情--正如我需要與阿爾貝蒂娜有著相同的社會出身的姑娘一樣--只不過是我對阿爾貝蒂娜本人以及對我倆愛情的緬懷。于是我再一次感到,首先,回憶是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它所向往的不可能比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更多,甚至也不可能更好;其次,回憶是一種精神活動,現(xiàn)實不可能為它提供它所尋求的狀態(tài);最后,當回憶源于某個死去的人時,它是死者在我們心中復活的體現(xiàn),人們以為它意味著我們重新渴望愛,其實它更意味著我們重新渴望那離我們而去的人。因此,甚至我所選擇的女人與阿爾貝蒂娜之間的相似,她對我的溫情與阿爾貝蒂娜的溫情之間的相似,(如果有可能相似的話)也只會使我更深切地感到,我不自覺地尋覓過的東西,我的幸福的再次降臨所不可或缺的東西,也就是說阿爾貝蒂娜本人,我們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時光,我一直不自覺地尋找著的過去,這一切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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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在晴朗的日子里巴黎街上那數(shù)不清的少女使城市看上去如花團錦簇,她們并不是我想要的姑娘,但她們與阿爾貝蒂娜的難以了解的欲|望和她遠離我而度過的那些夜晚有著根深蒂固的關(guān)系。她們中間有阿爾貝蒂娜早先對我還不存戒心時提到過的某一位:"真迷人,這個小姑娘,她的頭發(fā)多漂亮!"過去我和阿爾貝蒂娜還只是面熟時對她的生活就曾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另一方面,我自己對生活也懷有種種欲|望,現(xiàn)在,這二者合成唯一的好奇心,那就是想知道阿爾貝蒂娜是如何感受快樂的,想看見她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情形,也許因為這樣,等那些女人一走,她身邊就剩下我一個人,我便成了她最后的情人同時也是她的主宰??吹剿q豫不定不知是否值得和這個或那個女人共度夜晚,看到她在那個女人走后的饜足或是失望,也許我能更好地理解我對她的忌妒,并能把這種感情控制在適當?shù)姆执缫詢?nèi),因為我既已看到她如何感受快樂,便能估量出她快樂的程度,也能發(fā)現(xiàn)她快樂的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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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由于阿爾貝蒂娜始終矢口否認自己的趣味,她使我們失去了多少快樂和多么美妙的生活??!我又一次尋思她如此固執(zhí)的原因,突然憶起了一天在巴爾貝克她給我一支鉛筆時我對她說過的一句話。我責怪她沒讓我吻她,并說我認為我吻她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正如我認為兩個女人之間產(chǎn)生愛情關(guān)系是最下流不過的事。唉,也許她記住這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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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些過去我最不可能喜歡的姑娘帶回家來,我摸平那象圣母一樣向兩邊分梳的頭發(fā),欣賞那線條優(yōu)美的小鼻子,或西班牙女人似的蒼白膚色*。是的,我早就感到,即使對巴爾貝克公路上或者巴黎街道上我僅僅偶然瞥見的女人,我的欲|望也是極富個性*的,如果希圖以另一個對象來滿足這種欲|望,那就是對它的歪曲。但是生活又讓我逐步發(fā)現(xiàn)我們對愛的需要是不會終止的,從而告訴我失掉了所愛的人就只得以另一個人填補,我以為我希望從阿爾貝蒂娜那兒得到的東西,也許另一個女人,比如德·斯代馬里亞小姐,也能給我。然而阿爾貝蒂娜畢竟是阿爾貝蒂娜;我對溫情的需要的滿足和她的肉體的特點之間已織成了錯綜復雜的回憶之網(wǎng),再也無法理清,以至每當我需要溫情時,對阿爾貝蒂娜肉體的回憶便如附麗之物相隨而至,難以分開。只有她才能給我這種幸福。認為她是獨一無二的看法和過去我對過路女人的看法不一樣,它不是從阿爾貝蒂娜的個人特點得出的形而上學的先驗之談,而是一種經(jīng)驗之談,是由那些偶然地卻又不可分離地交織在一起的回憶構(gòu)成的。我不能不在渴望愛撫時也渴望她,并因失去了她而難過。所以,連我選擇的女人以及我想得到的溫情與我體驗過的幸福之間的相似之處也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前者總?cè)鄙冱c什么,故而我的幸福是不可失而復得的了。自阿爾貝蒂娜走后我一直因人去樓空而悵然,也曾以為懷里擁著其他女人就能填補這種空虛,然而我在她們身上得到的還是空虛。她們從不跟我談凡德伊的音樂,也不談圣西門的回憶錄,她們來看我時身上沒灑那種香味過分濃郁的香水,她們也不拿自己的睫毛和我的睫毛相廝摩來取樂,而這些都是重要的事,因為它們似乎能激發(fā)與性*行為本身有關(guān)的遐想,從而產(chǎn)生愛的幻覺,實際上因為它們是我對阿爾貝蒂娜回憶的一部分,因為我希望找到的是她。阿爾貝蒂娜具有的東西這些女人也有,這只能使我更痛切地感到阿爾貝蒂娜具有而這些女人所缺乏的東西,也就是說一切的一切,而這一切的一切將永遠不復存在,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死了。這樣,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把我引向這些女人,隨后又使我對她們失掉興趣,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懷戀,我那經(jīng)久不減的妒忌心,這些感情持續(xù)的時間之長已超過了原先最悲觀的估計,但是如果它們的存在脫離了我生活的其它部分,僅僅受我那些回憶的支配,受這種適用于靜止狀態(tài)的心理學所謂的作用與反作用的影響,而沒有被牽進一個更廣闊的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里心靈可以在時間的長河里活動,猶如物體可以在空間運動一樣,那么,這兩種感情大約永遠不會如此變幻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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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空間有幾何學,時間也有心理學,把平面心理學的計算用于時間心理學,計算就可能不準確,因為不會考慮時間這一因素,也不會考慮時間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遺忘;我開始感到遺忘的力量,它是我們適應現(xiàn)實的一種強有力的手段,因為它慢慢摧毀尚活在我們心中并經(jīng)常與現(xiàn)實相沖突的過去。其實我早該料到,總有一天我會不再愛阿爾貝蒂娜。她本人以及她的行為對于我是舉足輕重,而對于別人并非如此,從這兩者的差別中我悟出了一點:我的愛情與其說是對她的愛,不如說是我心中固有的一種感情,我本可以從我的愛情的這種主觀性*推斷出種種后果;我應當知道,這種愛既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當然可以在被愛的人死后很久仍然存在,但是,我也應當知道,愛情由于和被愛的人不再有任何真正的聯(lián)系,由于在自身以外沒有任何支柱,它也和任何精神狀態(tài)甚至和最持久的精神狀態(tài)一樣,總有一天會成為無用之物,會被"替代",到那時,把我和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那么甜蜜、那么牢固地維系在一起的一切對我來說就不復存在了。人們在我們頭腦里只是一套套極易磨損的版畫,這是人們的一大不幸。正因為如此,我們對他們抱有很多打算,其熾烈的程度不亞于思念的熾烈。然而思念會疲乏,回憶會消亡,于是總有一天,我會心甘或其他禮物送給了阿爾貝蒂娜而絲毫未感到傷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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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并不是說我不愛阿爾貝蒂娜了,不過已不是后期的那種愛法;而是早期的那種愛法,早期,一切與她有關(guān)的,不論是地點還是人物,都使我好奇,這種好奇包含的魅力大于痛苦。確實,我現(xiàn)在深深感到,要完全忘掉她,要回到原先我與她毫不相干時的狀況,象旅行者由原路回到出發(fā)點那樣,我就得先經(jīng)過達到熱戀之前所經(jīng)歷過的各個感情階段,只是運動方向與原來相反。然而這些階段,這些過去的時刻并不是凝固不動的,它們保留了人們對未來尚一無所知因而充滿希望時的幸福之感,以及希望所蘊含的了不起的力量,這希望在當時奔向未來的某一時刻,如今這時刻已成過去,可是回顧往事時,幻覺會使我們在一瞬間把它當成未來。比如我讀一封阿爾貝蒂娜的信,信中說她晚上來看我,于是我剎那間感到了有所期待的快樂。人們由原路從一個今后不會再去的地方返回時,往往對去時經(jīng)過的每一站的站名、面貌都記得一清二楚,于是可能發(fā)生下面這種情況:我們在某一站停下,突然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自己重又朝著去時的方向出發(fā)了。雖然錯覺倏忽即逝,但在那一瞬間,我們感到自己被重新帶回那個地方,這就是回憶的殘酷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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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說人們在回復到起初的漠然狀態(tài)之前,免不了要以終點為起點逆向走完愛情之路的全程,但所走的路程、路線卻不一定與去時完全一樣。兩條路線的共同點在于它們都不是直線,因為愛情與遺忘的進展都無一定之規(guī)。但它們不一定取同樣的路,我的回程在接近終點時分四個階段,我記得特別清楚,大概是因為在這幾個階段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游離于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之外的東西,或者,至少可以說,如果這些東西和我的愛情之間有某種關(guān)系,那只是因為在一次難忘的愛情誕生之前,我們心靈里已存在著某種東西,它們與愛情發(fā)生聯(lián)系,或者滋養(yǎng)愛情,或是抗拒愛情,或者在我們慣于思考的理性*看來它們是愛情的反襯或?qū)懻铡?/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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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階段開始于初冬一個晴朗的星期天,那天是諸圣瞻禮節(jié),我出去散步。我一面走近布洛涅樹林,一面憂傷地重溫阿爾貝蒂娜回到巴黎后從特羅卡特羅來找我的情景,因為那天也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只是這天阿爾貝蒂娜已不在我身邊。我的回憶是憂傷的,但也并非沒有樂趣,因為我好似在用凄涼的小調(diào)重新奏出逝去的時日的主題曲,沒有弗朗索瓦絲的電話,沒有阿爾貝蒂娜前來陪伴,連這也不是什么不利的事,只不過我必須把回憶中的有關(guān)內(nèi)容從現(xiàn)實中抽掉,結(jié)果反而給這一天涂上了某種傷感的色*彩,使它比平淡而普通的一天更美好,因為那不復存在的部分,那被抽掉的部分印壓在上面宛如凹形花紋。我輕輕哼著凡德伊奏鳴曲中的幾個樂句,而且想到阿爾貝蒂娜曾多次為我彈奏過這個曲子時也不太悲傷,因為所有我對她的回憶幾乎都已進入第二化學狀態(tài),不再給心靈造成令人憂慮的壓迫感,而是帶來一絲溫馨。有些樂段是她彈奏得最多的,而且每彈奏到這里總要發(fā)些我當時認為挺有意思的感嘆,或者暗示某件往事。如今我哼著這些樂段時便會想:"可憐的孩子。"但并無傷感之情,只是給這些樂段增添了一種價值,可以說是歷史價值和收藏價值,就象范·狄克①所作的查理一世畫像,畫兒本身已經(jīng)很美,后來杜·巴里夫人②想讓國王吃驚,下令把這幅畫列為國家收藏品,于是它的價值就更高了。那個小小的樂句在完全消失之前分散為一個個不同的小節(jié),飄飄裊裊,過了一會兒才余音散盡,這時對我來說,消失的并不是阿爾貝蒂娜的使者,但對于斯萬,意義就不一樣。小樂句在我心中和在斯萬心中所喚起的聯(lián)想不盡相同。使我更為動心的是樂句的構(gòu)思、嘗試、反復開始,總之是一個樂句在整個奏鳴曲中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一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是在我的一生中形成的?,F(xiàn)在我已明白我的愛情的組成部分在怎樣一天天消失,先是忌妒心方面,接著是另外某一方面,最后化成模糊的記憶,回到最初那不牢固的開端,因此,聽著小樂句漸漸飄散,就好象看到我的愛情在眼前逐步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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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著被灌木叢融開的一條條小徑漫步,鋪滿小徑的薄紗般的小草已日漸稀疏,我憶起有一回乘車兜風,阿爾貝蒂娜坐在我身旁,之后又和我一道回家,我感到她如同氛圍籠罩著我的整個生活,對那次散步的回憶此刻仿佛在我四周飄蕩,融在樹枝間似有若無的霧靄里,落日的余暉透過這些顏色*變深的樹枝,把宛若橫懸在半空中的疏疏落落的金色*樹葉照得燦亮③,我不滿足于用記憶的眼睛看這些小徑,它們使我發(fā)生興趣,使我感動,就象那些純粹的景物描寫章節(jié),藝術(shù)家在其中穿插了一個虛構(gòu)的情節(jié),甚至一整個離奇的故事,為的是使描寫更完美;于是這自然景物便獨具一種震撼我的心腑的憂傷之美。當時我以為,這景色*之所以對我有這樣的魅力是因為我始終深深地愛著阿爾貝蒂娜,其實恰恰相反,真正的原因是我正在進一步把她忘掉,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已經(jīng)不再令我痛苦,也就是說,回憶的性*質(zhì)已經(jīng)起了變化;然而有時我們雖然弄清了自己的感覺,比如那天我以為看清了自己憂傷的原因,但要追根尋源找到這種感覺更深遠的含意卻無能為力:正如醫(yī)生聽著病人向他訴說自己的不適,并且根據(jù)這些癥候順藤摸瓜,找出內(nèi)在的、病人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同樣,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想法也只能起征兆的作用。我的忌妒心被美的感受和淡淡的哀愁排斥在一邊,于是肉欲便蘇醒了。對女性*的愛又一次在我身上抬頭,就象當初我停止和希爾貝特會面后的情況一樣;這種愛欲并不和某個我曾經(jīng)愛過的女人有任何單一的聯(lián)系,而是象從毀滅后的物質(zhì)中釋放出來的元素那樣飄飄蕩蕩,在春天的空氣中浮游,只等和另一個造物結(jié)合。任何地方都不如墓地萌發(fā)的花兒多,哪怕是"毋忘我"也是在墓地最繁茂。我觀賞著繁花似錦的少女們,晴朗的日子在她們的裝點下顯得更明媚,過去坐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車里,或者,也是一個星期天,和阿爾貝蒂娜一起乘車散步時,我從車內(nèi)大概也這么觀賞過姑娘們。我投在她們之中某一位身上的目光立即與我想象中阿爾貝蒂娜向她們偷偷投去的好奇、迅速、大膽、反映出捉摸不透的思想的目光結(jié)合在一起,那目光如同神秘的、迅捷的藍灰色*翅膀,與我的目光成雙配對,于是那原本意趣天然的小徑上便掠過一種陌生的欲念的微波,而我自己的欲念如果孤立存在是不足以使這些小徑如此變樣的,因為對我自己的欲念我是很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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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范·狄克(1599-1641),弗朗德勒畫家。
?、诙拧ぐ屠锓蛉?,路易十五的寵幸和情婦。
?、鄱椅視r不時地渾身一顫,就象所有那些為某個女人魂繞夢牽的男子,他們看到站在一條小徑拐角處的任何女人都覺得她象自己思念的人,甚至可能就是她。"也許是她!"他們不斷回頭張望,但車子繼續(xù)往前開,并不返回來。--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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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一本令人傷感的小說會突然把我?guī)Щ氐竭^去,確實,某些小說就象重大而短暫的悲痛,能一掃習慣的障礙,把我們重新和現(xiàn)實生活聯(lián)系起來,不過時間不長,只有幾個小時,跟一場惡夢一樣,因為習慣的力量很大,它產(chǎn)生忘卻,帶回歡樂,而頭腦無力與它抗爭,也無力恢復真實,習慣的力量遠遠超過一本好書的近乎催眠術(shù)的暗示力量,后者和所有的暗示一樣,只有短期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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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當初在巴爾貝克我第一次想結(jié)識阿爾貝蒂娜時,不正是因為在我看來她能代表所有那些街道上、公路上常常使我為之駐足的少女們,并能概括所有這些少女的生活嗎?過去她們凝聚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里,如今這顆正在隕落的愛情之星重又化為散開的粉末般的星云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我覺得這些姑娘全都是阿爾貝蒂娜,我心中印著她的形象,于是處處看到她的倩影。有一次,在一條甬道的轉(zhuǎn)彎處,一位正在上汽車的姑娘是那么象她,身材和她一樣的豐腴,一時間我竟至于自問,我適才看到的是否就是她,人們向我講述她的死時是否在騙我。就這樣,在甬道拐彎處,或者在巴爾貝克,阿爾貝蒂娜常在我眼前再現(xiàn),上車的方式和過去一樣,那時她對生活是多么充滿信心啊。剛才這位姑娘上車的動作,我并不是用眼睛在看,就象看散步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種表面現(xiàn)象那樣,不,對我來說,它成了一種持久性*的動作,通過適才賦予它的這一層意義,它似乎還延伸到過去,正是這一點打動了我的心,使我又快意又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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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姑娘已經(jīng)不見了。離我稍遠一些的地方有三個姑娘走在一起,年齡比那一位稍稍大些,也許是少婦,她們那優(yōu)雅而有力的步態(tài)與我第一次瞥見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們時為之著迷的那種風度有極大的相同之處,我身不由己跟在那三位姑娘后面,她們叫了一輛車,我也不顧一切地四下找車,后來找到一輛,但已經(jīng)太晚了。姑娘們早沒影兒了。過了幾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又遠遠望見我在樹林尾隨過的三個姑娘,她們正從我們公寓的拱門下走出來。完全是那種社交界的姑娘,尤其是褐色*頭發(fā)的那兩個,只是年齡大了些,過去我從窗口看見這樣的姑娘,或是在街上與她們交臂而過,腦袋里便會打千百個主意,她們使我熱愛生活,可是我沒能認識她們。金色*頭發(fā)的那一位看樣子更嬌弱些,幾乎是病懨懨的,我不太喜歡。然而正是她使我不能只看她們一眼就滿足,我的腳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我的目光凝然前視,無法讓它轉(zhuǎn)移,它象在解一道數(shù)學題時那么專注,好象意識到必須透過所看的事物探尋出更深遠的意義。我本來也許會讓她們就這么從我視線中消失,象對很多其他姑娘一樣,可是她們打我面前經(jīng)過時,金發(fā)姑娘--也許是因為我過分注意地凝視她們了?--偷偷向我投來一瞥,接著,在走過去之后,她回過頭來又瞟了我一眼,這一眼可把我的心點燃起來了。不過,見她不再管我只顧和她的女友們又談起話來,我的熱情可能最終會跌落下去,可是下面這件事卻使它百倍高漲。我去問門房那三位姑娘是誰,門房說:"她們想見公爵夫人。我想她們?nèi)酥兄挥幸晃徽J識公爵夫人,其他兩位只是陪她到門口。這是那位姑娘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寫對了。"只見寫的是德博什維爾小姐,我很快把它復原為德·埃博什維爾,也就是說,據(jù)我的記憶所及,這是,或者至少差不多是一個出身極好的姑娘的姓,而且和蓋爾芒特家族沾點什么親,羅貝爾曾經(jīng)對我說起過她,因為他在一家妓院遇見過她,還和她有過一段私情。現(xiàn)在我明白她那目光的含意,以及她為什么背著伙伴們回頭看我。我曾經(jīng)多少次想到她,并根據(jù)羅貝爾告訴我的名字想象過她的容貌??!而我剛剛看見的就是她,她和她的女友們毫無不同之處,除了那含而不露的目光,這目光把我秘密帶進了她生活中某些顯然連她的女友們也不知道的階段,我因而覺得她比較容易接近--幾乎已一半屬于我了--也比一般的貴族女子更溫和。在她的思想上,我們之間早就存在著共有的東西,那就是我們可能在一起度過的時光,當然,如果她可以隨便跟我約會的話。這不就是她的目光想對我表達的嗎?然而那豐富的表情只有我一個人清楚。我的心猛烈地跳著,要問我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究竟長得怎樣,我也許不能準確描述,我只是又依稀看到一位金發(fā)女郎的側(cè)面輪廓,然而我已經(jīng)瘋狂地愛上她了。突然我發(fā)覺,我這樣推理就好象德·埃博什維爾準是三人中那個回過頭來并看了我兩眼的金發(fā)姑娘似的。而門房并沒有這樣說呀。于是我又回到門口,再一次盤問門房,他說對這一點他無可奉告,因為那幾位姑娘是第一次來,而且他當時又不在場。不過他這就去問他妻子,她見過她們一次。她此刻正在打掃后樓梯。誰一生中沒有體驗過和上述情況多少有點相似,而且是耐人尋味的猜疑不定的心情呢?比如您將您在舞會上見到的一位姑娘向您的朋友描寫了一番,這位好心的朋友據(jù)此得出結(jié)論說,姑娘大概是他的女友,并且他向您和她一齊發(fā)出邀請。但是在那么多女子中間,而且僅僅根據(jù)一番口頭描繪就斷定是誰,不會弄錯嗎?您即將與之相見的姑娘會不會是另一位,而不是您傾慕的那一位呢?或者相反,即將微笑著向您伸出手來的姑娘會不會正是您希望她是的那一位呢?后一種可能性*是相當常見的,這得歸功于某種直覺,有時幸運之風也促成好事,雖然這種可能性*并不總能用德·埃博什維爾小姐這件事的令人信服的推理來解釋。于是當您見到她時,您會在心里說:"正是她。"我記得,我曾經(jīng)在海邊散步的一群姑娘中一下就猜出誰叫阿爾貝蒂娜·西蒙內(nèi)。這段回憶引起我內(nèi)心一陣尖銳的痛苦,但為時并不長,在門房去找他妻子的當兒,我考慮的主要是--因為我想著德·埃博什維爾小姐,而在這種等待的時刻,你原先沒來由地安在一張面孔上的一個名字,或一種情況,便會處于游離狀態(tài),在好幾張臉之間飄蕩,如果它附著到一張新的面孔上,那么為您提供過有關(guān)情況的原先那張面孔就隨即變得和先前一樣陌生、不相干、不可捉摸--門房也許會告訴我,德·埃博什維爾小姐不是那位金發(fā)姑娘,而是兩位褐發(fā)姑娘中的一位。在這種情況下,那個姑娘,那個金發(fā)的、詭秘的德·埃博什維爾小姐(我相信她的存在,我已經(jīng)愛上她,并且一心只想得到她)就會消失,門房的決定命運的回答將把她分離成兩個互不相關(guān)的成份,而我曾經(jīng)憑著主觀臆斷把這兩個成份結(jié)合在一起,有如小說家把從現(xiàn)實生活中取來的各種素材溶于一爐,然后塑造出一個假想的人物,而每一個素材孤立起來看--那時姓名不再能證實目光的意圖--便失掉任何意義。在那種情況下,我的論據(jù)將不攻自破,可是事實相反,門房回來說,德·埃博什維爾小姐正是那位金發(fā)姑娘,頓時,我的論據(jù)就變得堅不可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