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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也許,當時我感到疲倦和憂傷并不完全因為我徒然愛過我已在忘卻的人,而是因為我開始樂于和新交、和十足的社交界人士以及和蓋爾芒特家的一般朋友廝混,而這些人本身是那么乏味。我發(fā)現(xiàn)曾幾何時我熱愛過的姑娘已僅僅成為一個蒼白的回憶,我還發(fā)現(xiàn)自己重又泡在無謂的社交活動中虛度時光,讓一群生命力頑強的寄生蟲占據(jù)了我的生活,這些人死后也會化為烏有,他們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與我們的經(jīng)歷和體驗毫不相干,而我們由于衰老期的嘮叨、憂郁和好獻殷情卻竭力去取悅于他們,相比之下也許前一個發(fā)現(xiàn)倒更能使我聊以自|慰。那個能并不費難地過一種沒有阿爾貝蒂娜的生活的新人已在我身上出現(xiàn),既然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談到她時言辭悲切而內心深處并不十分痛苦。這些新我應該和前一個我有不同的姓名,它們對我之所愛無動于衷,因此我一直害怕它們的到來:從前在談到希爾貝特時害怕過,那時她父親說如果我去大洋洲我會不愿再回來;最近又害怕過,那是在讀了一部回憶錄以后,我感到揪心地難過,作者其實很平庸,他寫自己年輕時熱戀過一個女人,但生活把他們分開了,待到他老了又與這個女人邂逅時,竟未感到重逢的喜悅,也沒有再見她的欲|望。然而這個新人在帶給我忘卻的同時,反而消除了我?guī)缀跞康耐纯?,使我有可能得到安樂,這位如此可怕又如此樂善好施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命運為我們準備供替換用的許多個"我"中的一個,命運象一位英明而果斷的醫(yī)生-- 唯其英明才更果斷--它不聽我們的懇求,不顧我們的反對,將傷得實在太厲害的"我"通過手術適時地換下來,換上一個新"我"。這一替換工作,命運之神每隔一段時間進行一次,好象將用舊的織物翻新,只不過我們不注意,除非舊"我"原有一顆痛苦的心,一個陌生而且粗暴的軀體,一天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舊"我"已經(jīng)不存在,我們還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在這個人眼里,其前身的痛苦就象是別人的痛苦,可以懷著憐憫之情來談論,因為自己感受不到。甚至我們過去的苦難歷程也顯得無關緊要了,因為我們只依稀記得受過那些苦。同樣,我們夜里做的惡夢可能極其恐怖,但早晨醒來時我們是另一個人,我們幾乎不再理會前一夜的我們曾在刺客面前嚇得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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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我無疑和舊我還保持著某種聯(lián)系,猶如一個喪妻者的朋友,他對這一不幸并不感到悲痛,可是和在場的人談論這一不幸時還是表現(xiàn)出恰如其分的悲哀,并且不時回到托他代為接待親朋的鰥夫房間里,后者繼續(xù)在那里嗚咽抽泣。當我自己暫時又變成阿爾貝蒂娜的生前好友時,我還這么哭過。不過我正逐漸地整個兒進入一個新的角色*。我們對別人的感情逐漸淡薄,這并不是因為他們死了,而是因為我們自己在逐漸死亡。阿爾貝蒂娜對她的朋友沒什么可責怪的。竊取了她朋友的名字的人只不過是她朋友的繼承人。人們只能對自己記得的人保持忠實,而人們又只能對自己了解的人保留著回憶。新我在舊我的蔭庇下逐漸成長時,常常聽到舊我談起阿爾貝蒂娜;通過舊我,通過從他那兒搜集到的敘述,新我自以為了解了阿爾貝蒂娜,對她有了好感,愛上了她;然而這只不過是一種間接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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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時期關于阿爾貝蒂娜,忘卻還在另一個人身上也許更迅速地進行著它的工作,而且,由于連鎖反應,也使我不久后意識到忘卻的作用在我身上有了新的進展(這就是我回憶中的第二階段,亦即最終忘卻前的那個階段),這個人便是安德烈。在我轉述過的她和我的那次談話后約摸半年,我們倆有過另一次談話,確實我不能不把對阿爾貝蒂娜的忘卻看作這次談話的原因,即便不是唯一的或主要的原因,至少也是決定性*的、必要的原因,這次談話中她對我說的話與第一次迥然不同。記得那是在我房間里,那時我喜歡和她發(fā)生半肉體關系,因為我對這群少女的愛情開始曾帶有集體性*,這時又恢復了這種特性*,在很長時間里她們一直共享我的愛,只在很短時間,就是在阿爾貝蒂娜死前和死后的幾個月里,它才僅僅和阿爾貝蒂娜一個人結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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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在我房間里談話還有另一個原因,這另一個原因使我能極其準確地確定這次談話的時間。這原因就是除了我的房間我不可能呆在公寓的其他地方,因為那天是媽媽的會客日。媽媽先是對去不去薩士拉夫人家有些猶豫不決。不過,由于這位夫人慣會在邀請您的同時還邀請一些索然無味的客人,即使在貢布雷也不例外,媽媽肯定自己在那兒不會玩得痛快,所以她盤算可以早點回家而不會錯過任何有趣的事。她果然準時回來了,而且毫不后悔,她在薩士拉夫人家遇到的盡是些討厭得要命的人,加上薩士拉夫人的聲音本已令她拘束發(fā)怵,這位夫人每有客人便用這種特別的聲音講話,媽媽稱之為"星期三之聲"。除此之外,媽媽倒挺喜歡她,并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她的不幸是她那被某公爵夫人弄得傾家蕩產(chǎn)的父親一系列荒唐行徑造成的,家境衰敗迫使她幾乎長年蟄居貢布雷,有時去巴黎她表妹處住幾個星期,每10年才作一次"娛樂性*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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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記得前一天母親去拜訪帕爾馬公主了,一則禁不住我?guī)讉€月來的一再請求,再則公主一直要她去,公主她是從不訪親走友的,通常是人家預約去拜訪她。既然礙于社交禮儀她尊駕不便光臨舍下,她便執(zhí)意要我母親去看她。母親回家后滿臉不高興。"我依了你的話真是失策,"她對我說,"帕爾馬公主只勉強跟我打了個招呼,隨即又繼續(xù)和那些夫人聊天去了,全然不理會我,過了10分鐘,我見她不和我說話便起身走了,她竟沒和我握手。我心里很不痛快;不過我出來時在門口倒遇見了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很和藹可親,對我談了你很久。你怎么想得出在她面前說起阿爾貝蒂娜呢!她告訴我,你對她說這姑娘的死叫你悲痛欲絕(我確實對公爵夫人說過這話,不過簡直不記得了,而且我說此話時并未十分在意。然而最漫不經(jīng)心的人往往特別留心我們無意中說出的話,這些話于我們很自然,卻激起他們極大的好奇)。我可再也不去帕爾馬公主家了,你叫我干了件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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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也就是媽媽的會客日,安德烈來看我。她時間不多,因為還要去約希塞爾,她很想跟希塞爾一道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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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她有不少缺點,不過她畢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喜歡的人。"她對我說。她甚至好象有點惶惶不安,唯恐我提出要跟她們倆共進晚餐。她總是貪婪地想把朋友占為已有,象我這樣一個過分了解她的第三者在場會妨礙她推心置腹,從而妨礙她體味與朋友在一起時的完美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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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來時我確實不在房間里;她等著我,我正要穿過小客廳去會她,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便知道還有別的來客。我因急于去見我房間里的安德烈,又不知道另一位來訪者是誰(此人顯然不認識安德烈,因為仆人把他安排在另一間屋子),便在小客廳門外聽了一會兒;我的客人在說話,他不是單獨一個人;他在對一個女人講話:"呵!我親愛的,那是在我心田里!"他低吟道,引的是阿爾芒·西爾費斯特的詩句。"是的,你永遠是我的親愛的,盡管你曾那樣對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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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死者在大地的懷抱中安眠,
  熄滅的感情該深深埋葬在心田,
  心兒珍藏的紀念也有它的骨灰,
  別用手去觸摸那些神圣的遺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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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有點老一套,可是寫得多好!還有下面這首,本來第一天見到你就該念給你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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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會讓他們哭泣,美麗可愛的孩子……
  怎么,你沒讀過這首詩?
  ……所有的頑皮小伙子,未來的堂堂男子漢,
  已將自己青春的幻想,
  掛在你那明眸嬌媚的睫毛上。
  啊,我一度曾經(jīng)以為可以這樣說:
  他來這里的第一個夜晚,
  我將傲氣拋到九霄云外,
  我對他說:'你會愛我,
  愛我直到地久天長。'
  在他懷抱里我才睡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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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十分好奇,想知道這滔滔不絕的詩句是奉獻給哪位女子的,于是顧不得與安德烈的緊急會面可能給推遲片刻,我推開了門。原來是德·夏呂斯先生在向一位軍人朗誦這些詩句,我一眼便認出那位軍人是莫雷爾,他正要去接受服役前的13天訓練。其時他與德·夏呂斯先生已不似過去那樣打得火熱,但間或還因有事相求來看看他。德·夏呂斯先生在愛情上一向表現(xiàn)得頗富陽剛氣概,可也有纏纏綿綿的時候。況且早在童年時,為了真正理解和體味詩人的作品,他必須假想那些詩句不是寫給一個朝三暮四的美人而是寫給一個青年男子的。我盡快走開了,雖然我感覺到對德·夏呂斯來說與莫雷爾相會是一種極大的滿足,因為這能暫時給他再度結婚的錯覺。而且在他身上皇后們的附庸風雅與下人們的趕時髦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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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已變得如此支離破碎,它再也不會引起我傷感,只能成為我過渡到新的欲念的橋梁,如同為樂章的變換作準備的一聲和弦。而且因為我仍然忠實于阿爾貝蒂娜,一切逢場作戲的肉欲之念已被排除在外,因為我甚至認為即使奇跡降臨,阿爾貝蒂娜重新回到我身邊,我也不會象現(xiàn)在與安德烈在一起這么幸福。安德烈能對我講很多有關阿爾貝蒂娜的事,比過去她本人對我講的還要多,我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對阿爾貝蒂娜的溫情雖已消逝,她這個人在我腦中卻仍然是個謎。想了解她的一生與想要她呆在身旁這兩個愿望相比,現(xiàn)在是前者比后者強烈。因為前者從未有過稍減。另一方面,她可能曾和一個女人有過愛情關系這一想法現(xiàn)在只能使我也想和那個女人發(fā)生關系。我一面撫摸著安德烈,一面把這種心情告訴了她。她似笑非笑地說:"哦!是嗎?但您是男人,所以我們兩人在一起不可能做我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做的那些事。"此時她一點也沒考慮如何把這番話和她幾個月之前說的話一致起來。接著,也許她是想刺激我的情|欲(以前,為了套出她的心里話我曾對她說過,我很想和一個與阿爾貝蒂娜有過關系的女人發(fā)生關系)或增加我的悲傷,也許是以為這樣能打消我在她面前的優(yōu)越感,她可能以為我有這種優(yōu)越感,因為我自認為是唯一和阿爾貝蒂娜有這種關系的人,她又說:"?。∥覀儌z在一起度過了很多美好的時刻,她是那么溫存,又那么富于激*情。再說她也不是只喜歡跟我一個人取樂。她曾在維爾迪蘭家遇到一個名叫莫雷爾的漂亮小伙子,兩個人立即互相心領神會。他負責--當然,在她的允許下,他自己也可從中取樂,他專喜歡找那種不通世事的年輕姑娘,而且一旦把她們引入歧途,就丟下她們不管了--他負責勾引遠處海灘上的漁家姑娘,還有年輕的洗衣女工,因為這些姑娘可以迷上一個小伙子,卻不會答應一個姑娘主動親近她們。等上鉤的姑娘完全受他控制后,他就把她帶到一個非常穩(wěn)妥的地方,交給阿爾貝蒂娜。因為怕失去莫雷爾,再說莫雷爾也參與好事,姑娘總是聽憑擺布,不過她終究還是失掉他,因為他一則害怕事情引起的后果,二則覺得玩一兩次就夠了,往往留下個假地址就溜之大吉。我相信,住在您家的那段時期她抑制了這種情|欲,把這類尋歡作樂的事一天天往后推。再說她對您一往情深,不能不有所顧忌。毫無疑問,一旦離開了您,她會故態(tài)復萌。不過我想她離開您以后雖然重又恢復了這種瘋狂的情|欲,事后卻百倍地悔恨。她指望您拯救她、娶她。其實她也感到這是一身罪惡的瘋狂行為,我常常想,她是不是因為她的行為導致了一個家庭的一起自殺事件,自己才尋死的。應當坦白告訴您。她剛住到您家時,并沒有完全放棄和我的玩樂。有些日子這簡直成了她的一種需要,這種需要是那么強烈,有一次,就在您家里,她竟然要我先在她身邊睡一會兒然后才肯和我分手。那次我們的運氣不佳,差點被逮住。她趁弗朗索瓦絲下樓買東西,而您也不在家的機會。她把所有的燈全滅了,這樣您回來用鑰匙開門時要費點時間才能找到電燈按鈕,她沒關自己的房門。我們聽見您上樓來著,我剛來得及理好衣服下樓。其實完全不用著急,因為想不到事有湊巧,您忘了帶鑰匙,不得不按門鈴。不過我們仍然嚇昏了頭。為了掩飾窘態(tài),兩人不約而同地裝著害怕山梅花的氣味,其實正相反,我們非常喜歡這種花的香味。您當時帶回長長的一枝山梅,我乘機扭過頭去,不讓您看到我的慌亂,可我還是笨拙而又荒唐地對您說,弗朗索瓦絲可能已經(jīng)回樓上去了,她本可以給您開門,而一秒種前我還謊稱我們剛剛散步回來,并說我們到家時弗朗索瓦絲還沒下樓(這倒是真的)。倒霉的是我們熄了燈 --我們原以為您有鑰匙--又怕您上樓時看見我們開燈,至少,我們遲疑得太久了。為這事阿爾貝蒂娜三夜沒能合眼,時時刻刻怕您起疑心,怕您問弗朗索瓦絲為什么走前不開燈。應當承認,阿爾貝蒂娜非常懼怕您,有時她認為您狡猾,兇狠,骨子里恨她。三天后她見您始終很平靜,知道您并沒問弗朗索瓦絲任何話,這才睡得著覺。但從此她再也沒跟我發(fā)生過關系,也許是出于害怕,也許是出于悔恨,因為她自認為深深地愛著您,要不就是她愛著別的什么人。不管怎樣,自那以后只要別人在她面前提起山梅花她就會面紅耳赤,并且用手摸摸臉,設法不讓人看到她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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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不幸也和某些幸福一樣降臨得太晚,因而在我們心中失去了它們原來可能有的重要性*。安德烈吐露的可怕實情給我?guī)淼牟恍揖蛯儆诖祟惽闆r。即使壞消息本來會使我們傷心,但在有問有答的談話消遣中,這些消息會在我們面前一掠而過毫不停留,而我們自己也來不及接受它們,因為我們一心忙于應答,或是因為我們想取悅于在場的人而改變了原來的自我,成了另一個人,或是在新的循環(huán)中我們短時間內不受溫情和痛苦的折磨,然而這短暫的魔力一旦被打破,我們?yōu)檫M入這一新循環(huán)而擺脫掉的愛情和痛苦又會卷土重來。如果這些情感的力量壓倒了一切,那么我們只能是心不在焉地進入那個長久不了的新天地,而且在那里也不會變成另一個人,因為我們太忠實于自己的痛苦;于是談話會立即與我們并未置身事外的心靈相溝通。不過,近來牽涉到阿爾貝蒂娜的話語就象揮發(fā)了的毒藥,不再具有毒性*了。我與她的距離已經(jīng)太遙遠;如同一個散步者午后看見天空掛著一彎朦朧的月牙時對自己說,其大無比的月亮就是這樣的嗎?我也對自己說:"怎么!我如此孜孜以求而又如此害怕知曉的事情真相,就是在一次談話中說出來的這么幾句話嗎!我甚至無法加以全面思考,因為我不是獨自一個人!"再說,我對此實在沒有精神準備,我和安德烈在一起已身心交瘁。說實在的,這樣一個事實真相,我本希望有更充沛的精力去面對它;現(xiàn)在它對于我仍然是外在的,因為我還沒為它在我心中找到一個位置。人們總希望真相通過新的信號披露在我們面前,而不是通過一句話,一句類似我們對自己重復過無數(shù)遍的話。思維習慣有時會妨礙我們體驗現(xiàn)實,使我們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免疫力",使這現(xiàn)實顯得仍然是思想。沒有一種想法不包含著對自身的駁斥,沒有一個詞不包含著自身的反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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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樣,如果安德烈說的是實話,那么這就是有關我的情婦的全部毫無用處的真相,她已不在人世,此刻卻從神秘莫測的冥冥中浮升起來,在我們不再需要真相的時候卻真相大白。于是(興許想到自己現(xiàn)在愛著的人,想到在她身上也會發(fā)生同樣的事,因為那個已被忘卻的人,我們是不會再把她放在心上的),我們感到悲涼。我們對自己說:"但愿活著的這一位能理解這一切。但愿她能明白,一旦她死了我會弄清楚所有她瞞著我的事!"然而這不是成了循環(huán)論證嗎!如果我能讓阿爾貝蒂娜死而復生,那么同時我就是讓安德烈什么也不對我透露。這與那句千古不變的話"當我不再愛您的時候您會明白的!"幾乎是同一回事,這句話是那么中肯又那么荒謬,因為確實,當人們不再愛的時候就能得到很多,不過那時得到多少對我們已無關緊要了。這兩者甚至完全是一回事。當您與一個您已不愛的女人重逢時,如果她把一切都告訴您,那是因為她其實已不是原來的她,或者您已不是往日的您:戀愛著的人已不復存在。在這方面死亡也留下了痕跡,它使一切變得容易,使一切變得多余。我的這番思考是以下面的假設為出發(fā)點的,即假設安德烈是誠實的--這并非不可能--而且,她對我以誠相見是因為她現(xiàn)在和我保持著關系(即阿爾貝蒂娜早期和我在圣安德烈教堂有過的那種關系)。她對我說真話還由于她現(xiàn)在不用懼怕阿爾貝蒂娜了,因為對于我們,人死后不久其真實性*也隨之消逝,幾年后,他們就象被廢黜的宗教的神靈,人們可以毫無畏懼地觸犯這些神靈,因為大家不再相信它們的存在。然而安德烈不再相信阿爾貝蒂娜的真實性*也可能產(chǎn)生另一種后果,那就是她可以毫無顧忌地編造謊言污蔑自己過去的所謂同謀(一如她毫無顧忌地泄露她曾答應保守秘密的事實真相)。倘若由于某種原因,她以為我現(xiàn)在生活得心滿意足,趾高氣揚,便有心讓我難受,那么這種畏懼的消失究竟是促使她向我說出實情呢還是促使她對我撒謊呢?或許她對我心懷惱怒(這種惱怒在她看到我遭到不幸、得不到安慰時曾暫時消除),因為我和阿爾貝蒂娜有過關系,因為她可能羨妒我--以為我以此而自詡比她得寵--享有一種她未曾得到、甚至未敢企望的優(yōu)待。出于同樣的忌妒心,她對氣色*很好并且自知氣色*好的人總是感到惱怒,我常見她對這些人說他們看上去象得了重病,并且為了氣他們,她還說自己身體很好,即使在她病得極其厲害時也始終這樣宣稱,直到臨死前她變得超然物外,才不再因幸福的人們身體好自己卻不久于人世而心煩了。但這是很久以后的事。也許她是莫名其妙地惱我,就象從前她恨過一位年輕人,此人在體育方面無事不懂,對其他事則一竅不通,我們是在巴爾貝克遇到他的,后來他和拉謝爾同居,安德烈對他竭盡造謠中傷之能事,甚至巴不得自己被指控犯了誣告罪,那樣她就可以在眾人面前一口咬定他父親于過許多見不得人的事,而他卻無法證明這是捏造。也許她對我的惱恨在她看到我那么憂傷時曾一度平息,現(xiàn)在只是重新抬頭罷了。的確,即使是她恨之入骨的人--她兩眼噴著怒火發(fā)誓要讓他們名譽掃地,要殺死他們,要讓他們下大獄,哪怕提供假證詞也在所不顧--只要她得知這些人心情悲傷,受到侮辱,她就不再對他們存絲毫惡意,反而準備為他們排憂解難。因為她本質上并不壞,如果說她深一層的而不是表面的性*格與人們起初根據(jù)她的體貼入微而作的判斷相反,并不是殷勤和善,而是忌妒、驕傲,那么她的第三重也是更深一層的性*格則傾向于善良和對他人的愛,這是她真正的本性*,不過沒有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而已。人們處于某一種狀況時都渴望改善這種狀況,但由于新的狀況還只是一種意愿,他們不明白首要的條件是與前一種狀況決裂--就象神經(jīng)衰弱癥患者或嗜嗎啡者很想治好病,卻又不愿除掉嗜好或戒掉嗎啡;又象那些留戀社交生活的篤信宗教者或酷愛藝術的人,他們希望清靜,卻又以為清靜并不意味著完全放棄他們先前的生活--同樣,安德烈愿意愛所有的人,但條件是先要能做到不把人們想象成得意揚揚的樣子,為此她就必須先輕侮他們。她不懂得,即使對自高自大的人也應該去愛,要用仁愛之心去克服他們的傲氣,而不是用更厲害的傲氣。這是因為她象有些病人,這些人想用來治好疾病的辦法其實正是拖長疾病的辦法。他們喜歡這些辦法,但一旦拋棄了這些辦法,便立即不再喜歡了。人就是這樣,想學游泳,卻又想留一只腳在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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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于我在巴爾貝克兩度小住時遇到的那個喜愛體育的年輕人,維爾迪蘭夫婦的侄子,這里必須提前附帶談一談。在安德烈來訪后不久(過一會兒我還要談到這次來訪),發(fā)生了幾件給人印象頗深的事。首先是這位年輕人與安德烈訂了婚并娶了她(也許是出于對阿爾貝蒂娜的懷念,我當時不知道他曾經(jīng)愛過阿爾貝蒂娜),拉謝爾為此悲痛欲絕,他卻毫不理會。其時(亦即在我前面談到的那次造訪后幾個月)安德烈已不再說他是一個無恥之徒了,后來我發(fā)覺她以前之所以稱他無恥之徒正是因為她發(fā)瘋似地愛上了他,但又以為他不愿意要她。還有一件事更令人震驚。這位青年推出了幾個獨幕喜劇,布景和服裝都是他設計的,這些短劇在當代藝術領域里引起的一場革命至少可以與俄羅斯芭蕾完成的革命相提并論。簡而言之,最有權威的評論家都認為他的作品了不起,堪稱天才之作,我現(xiàn)在也這么認為,這就證實了拉謝爾從前對他的看法,著實令我吃驚。在巴爾貝克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只注意與他交往的人衣服剪裁是否高雅,以為他把全部時間都用來玩紙牌、看賽馬、打高爾夫球或馬球,他們還知道他在班上一直是個又懶又笨的學生,甚至讀中學時還被校方開除過(為了給父母找麻煩,他去一家大妓院住了兩個月,就是德·夏呂斯先生以為在那兒見到過莫雷爾的那家妓院),他們想他的作品也許出自安德烈之手,是安德烈出于對他的愛把榮譽讓給了他,或者更大的可能是他出錢讓某個有才華而又貧困潦倒的職業(yè)作家替他寫作,反正他腰纏萬貫,以往的大肆揮霍只是九牛拔一毛而已(這群闊人--他們并未因為和貴族交往而變得文雅些,對何謂藝術家毫無概念,在他們眼里藝術家就是在小姐的訂婚儀式上被叫來背幾段獨白,演完后立即在隔壁客廳里悄悄得幾個賞錢的那種演員,或是一名畫師,他們把剛結婚還沒生孩子的女兒帶到這種畫師家里擺姿勢,讓他畫像,因為這時她還顯得很好看--往往以為上流社會那些寫書、作曲或繪畫的人都花錢讓別人為他們代勞,為的是得一個作者的名聲,就象有些人花錢為自己謀一個議員的席位)。但是所有這些估計都錯了;那個年輕人確實是這些令人贊嘆的劇作的作者。我得知此事后,不得不在各種猜想之間猶豫不定。要么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確實象看上去那樣是個遲笨的粗魯之人,爾后某個生理上的突變喚醒了他身上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天才,就象林中的睡美人突然蘇醒了一樣;要么當他還在修辭班搗蛋鬧事,當他中學會考屢屢受挫,當他在巴爾貝克賭|博損失慘重,當他害怕和維爾迪蘭姑媽那個小圈子的忠實成員一道上"有軌"因為他們的衣著太難看時,他已經(jīng)是個天資不凡的人,只不過他漫不經(jīng)心把天才消耗在沸騰的青春激*情里,或者甚至也可能那時他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才能,而他之所以是班上最后一名,是因為當老師重復著關于西塞羅的陳詞濫調時,他卻在讀蘭波或歌德的作品。誠然,我在巴爾貝克遇見他時,沒有任何跡象能讓人想到后一種假設,當時在我看來他唯一關心的是套車的馬是否象樣,以及雞尾酒會準備得如何。但這一不同看法并不是不可駁斥的。他可能很愛虛榮,這與天才并非不能相容,他力圖用他知道在他生活的那個社會最能令人傾倒的方式來顯示他的才智,而這最好的方式?jīng)Q不是向人們證明他對《親和力》①有精辟的了解,而恰恰是會駕馭四匹馬套的車。再說我不能肯定,即使在他成了那些獨樹一幟的藝術精品的作者以后,他會很愿意在他揚名的劇院以外的場所與那些未著無尾常禮服的人,比如早先小圈子的忠實成員們打招呼,這并不說明他愚蠢,而是說明他有虛榮心,甚至有一定的務實頭腦,一定的洞察力,善于使自己的虛榮心適應蠢人的思想方法,因為他需要得到這些人的敬重,而在這些人眼里,一套常禮服要比一個思想家的目光更有光彩。誰知道,從外表看,一個有才華的人,或者一個并無才華卻喜愛精神產(chǎn)品的人,比如我,給某個在里夫貝爾,在巴爾貝克旅館,或是在巴爾貝克海堤上碰到他的人留下的印象會不會也象個十足的狂妄自大的笨蛋呢?何況對奧克達夫來說,藝術大概是某種內在的、存在于他自己心靈深處的東西,因此他大概根本沒想到和別人談論它,不象圣盧,藝術在其心目中的地位相當于套車的馬在奧克達夫心目中的地位。奧克達夫是有可能熱衷于賭|博,而且據(jù)說一直保留著這個嗜好。不過,盡管對凡德伊那部不知名的作品的崇拜--這種崇拜使這部作品得以再生--來自蒙舒凡一個十分曖昧的階層,但想到那些可能是我們時代最超凡脫俗的作品不是出自中學優(yōu)等生會考的參加者之手,也不是出自受過典范的、經(jīng)院式的、布洛依② 家族式的教育的人之手,而是一個出入賽馬騎師過磅處和大酒吧的人所著,我仍然感到震驚。不管怎樣,那時在巴爾貝克,驅使我想認識那個年輕人的原因和驅使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們阻止我結識他的原因都與這個年輕人本人的價值無關,這原因只能揭示"知識界人士"(以我為代表)與社交界人物(以那群少女為代表)之間在對一個交際場人物(那個年輕的高爾夫球手)的評價問題上永存的誤解。我絲毫未預感到他有才華,他在我眼里的地位--類似過去布拉當夫人所具有的地位-- 在于他是我的女友們的朋友,不管她們嘴上怎么說,而且他比我更屬于他們那一伙。另一方面,從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身上可以看出社交界沒有能力對精神產(chǎn)品作出正確的評價,她們在這方面素來喜歡注重假象,因此她們倆不僅有可能認為我愚蠢,竟對這么個笨蛋感興趣,而且尤其會驚奇地想,高爾夫球手就高爾夫球手吧,我怎么偏偏選中這個最最不可取的人。要是我愿意結交希爾貝,德·貝勒弗爾倒也情有可原,這個小伙子除了會打高爾夫球還很健談,而且得過一張中學優(yōu)等生會考獎狀,詩也寫得不壞(其實他比誰都蠢)。如果我的目的是為"寫一本書"而"練習人物描寫",那么居伊·索穆瓦(此人完全是個瘋子,曾誘拐兩名少女)至少是個古怪的人,可以引起我的"興趣"。這兩位,人家可能"允許"我與之交朋友,可那一位,在他身上我能找到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他是"粗魯之輩"、"愚笨之輩" 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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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队H和力》,歌德的長篇小說。
 ?、诓悸逡溃▏还爬系拿T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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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到安德烈的那次來訪。她向我披露了她和阿爾貝蒂娜的關系后又說,阿爾貝蒂娜離開我的主要原因是顧忌她那一伙女友們以及別的姑娘看見她住在一個未和她結婚的青年男子家里會怎么想:"我很清楚她是住在您母親家里。不過這也一樣。您不了解姑娘們的天地里是怎么回事,她們互相隱瞞些什么,她們多么害怕別人的議論。有些姑娘和青年男子在一起時不茍言笑,就因為這些男人認識她們的女友,她們深怕有些事情被傳出去,可就是這些姑娘,我在偶然的機會發(fā)現(xiàn)她們完全是另一副樣子,當然她們很不情愿人家看到這一點。"安德烈對這伙姑娘們的一言一行的動機似乎了如指掌,若是在幾個月前她的這套學問對于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她的話也許足以說明為什么阿爾貝蒂娜后來在巴黎委身于我,而在巴爾貝克卻執(zhí)意不從,就因為在巴爾貝克我常見到她的女友們,當時我還荒唐地以為這是我和她親近的有利條件。也許她見我對安德烈有過某些信任的表示,或是我失之魯莽,把阿爾貝蒂娜去大旅社過夜的事告訴了安德烈,使得一小時之前還準備讓我求歡,并把我的求歡看得再自然不過的阿爾貝蒂娜一下子改變了態(tài)度,揚言要拉鈴喊人來。然而她跟別的很多人大概很隨便。這個想法又燃起了我的妒火,于是我對安德烈說有一件事我想問問她。"你們是在您祖母那幢不住人的房子里干這種事的嗎?""噢!不是,從來沒有,在那兒我們會被打擾的。""是嗎,可我還以為,似乎……""再說,阿爾貝蒂娜特別喜歡在野外干這種事。""在哪里?""早先,她沒時間去很遠的地方時,我們常去朔蒙高地,她知道那兒有一座小屋,有時在樹底下,反正沒人;有時在小特里亞農(nóng)①的石洞里。""您瞧,叫人怎么相信您呢?不到一年以前,您對我發(fā)誓說在朔蒙高地什么也沒干。""那時我怕您難過。"我在前面說過,我認為(不過是很久以后),倒是第二次,也就是她對我坦白的那天,安德烈才是有心讓我難受。假如我還象從前那么愛阿爾貝蒂娜,那么在安德烈講這番話的時候,我就該立刻想到這一點,因為我會有這種需要。然而當時安德烈的話引起我痛苦的程度還不足以使我感到必須立刻把這些話看成是謊言。說到底,如果安德烈說的是真話(起先我對此也不懷疑),那么在見過那么多形形色*色*的阿爾貝蒂娜的表象以后,我所發(fā)現(xiàn)的真正的阿爾貝蒂娜與第一天出現(xiàn)在巴爾貝克海堤上的阿爾貝蒂娜并沒有多大區(qū)別,當時我就看出她是個喜歡吃喝玩樂的姑娘,后來她讓我陸續(xù)看到了她的多種側面,正如當我們逐漸走近一座城市時,它的建筑物的布局在我們眼前不斷變化,以至后來在遠處唯一能看到的宏偉的主建筑反顯得矮小、遜色*了,待到我們熟悉這座城市并能正確評價它時,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真正比例正是我們第一眼看到的遠景所呈現(xiàn)的比例,至于我們走過的其余部分,只不過是一切存在物為抵御我們的視覺而建造的一道又一道的防線,我們必須忍著極大的痛苦,越過這一道道防線才能到達核心。再說,如果我不需要絕對相信阿爾貝蒂娜的清白是因為我的痛苦已經(jīng)減弱,那么反之亦然,我不為安德烈透露的真情過分痛苦,是因為近來,我原先苦心樹立起來的認為阿爾貝蒂娜白璧無瑕的信念已漸漸地、不知不覺地被一直存在于我頭腦中的、認為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信念所代替。我不再相信阿爾貝蒂娜純潔清白,是因為我不再有這個需要,也不再有強烈的愿望去相信。然而正是愿望產(chǎn)生信念,我們通常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大部分產(chǎn)生信念的愿望都與我們自身共存,只有到我們生命終止時才結束,--但促使我相信阿爾貝蒂娜清白無瑕的愿望要作別論。那么多證據(jù)證實了我的最初看法,我卻不信,寧愿傻里傻氣地相信阿爾貝蒂娜的幾句話。為什么相信她了呢?因為謊言是人類必不可少的東西,在人的生活中它起的作用與人類對享樂的追求所起的作用也許同等重要,而且前者受后者支配。人們說謊是為了保護自己的享樂,或自己的榮譽,如果享樂被張揚出去會損害榮譽的話。人們一輩子都在撒謊,甚至對愛自己的人,尤其對愛自己的人,也許僅僅對愛自己的人撒謊。因為唯有這些人讓我們?yōu)樽约旱南順窊@受怕,而且我們也只希望得到這些人的敬重。我起先認為阿爾貝蒂娜有罪過,后來只因我的愿望調動了我的智力去懷疑這一信念,才把我引入了歧途。我們生活在電和地震的征象中間,也許必須竭誠盡力加以解釋才能了解那些符號的真實意義。毋用諱言,不管安德烈的話多么使我悲傷,我仍然覺得,現(xiàn)實最終與我的本能最初的感覺相吻合,要比現(xiàn)實與后來因我的怯懦而在我身上占上風的盲目樂觀相吻合更好些。我寧愿生活跟上我的直覺。何況,我在海灘上的第一天就憑直覺認為那群少女是狂亂的肉欲和道德敗壞的化身,還有,當我看到阿爾貝蒂娜的女教師把這個狂熱的姑娘帶回小別墅,如同人們把一頭野獸推進籠子,而這頭野獸,不管表面現(xiàn)象如何,日后將誰也不能馴服,那天晚上看到這一幕時我也有一些直覺,我的這些直覺與布洛克向我指出大地上欲|望普遍存在(這使大地在我眼前顯得無比絢麗,使我在每次散步、每次邂逅時都禁不住心靈震顫)時所說的話不正相一致嗎?這些最初的直覺,我現(xiàn)在才再度與它們相逢,并發(fā)現(xiàn)它們已得到證實,不管如何,這樣也許對我更為有利,而在我愛戀著阿爾貝蒂娜的時候,它們卻會引起我過分的凄楚。值得慶幸的是這些直覺只留存下一點痕跡,那就是我對一些我看不見但卻不斷在我身邊發(fā)生的事情的恒久揣測,也許還留下了另一種痕跡,它先于前一種,也比前一種更博大,那就是我的愛情本身。事實上,我不顧理智的否定,選擇了阿爾貝蒂娜,愛她,難道這不意味著了解她,連同她的所有丑惡之處嗎?而且即便在猜疑心偃旗息鼓的時刻,難道愛情不是猜疑的持續(xù)和它的一種轉換形式嗎?既然欲|望總是把我們引向與我們最為對立的東西,迫使我們去愛那給我們帶來痛苦的東西,那么愛情難道不是戀人的洞察力的一種證明,連戀人自己也難以理解的一種證明嗎?一個人的魅力里,他(她)的眼睛、嘴巴、身段里必然含有令我們感到陌生、并能使我們極其不幸的一些成份,當我們感到被這個人吸引并開始愛他(她)時,就意味著不管我們把他(她)說得如何純潔無邪,我們已經(jīng)看出他(她)身上以另一種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背信棄義和種種過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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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偬乩飦嗈r(nóng),造在凡爾賽公園內的兩座花園,大特里亞農(nóng)建于1670年,小特里亞農(nóng)建于1762-176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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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為了吸引我,某個人身上有害的、危險的、置人于死地的成份體現(xiàn)為魅力,也許,這魅力與隱秘的毒素之間的因果關系比毒花的繁茂誘人與它的毒性*汁液之間存在的因果關系更為直接?我常對自己說,也許正是阿爾貝蒂娜的同性*戀行為--我日后痛苦的根源--使她具有那種和善而直率的舉止,這舉止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和她可以象和男人一樣保持忠實而無拘無束的同伴關系,同樣,類似的毛病使德·夏呂斯先生變得象女性*那樣敏感和聰穎。戀人在最盲目的時候仍有洞察力,其表現(xiàn)形式正是偏愛和柔情,所以在愛情上無所謂選擇不當,因為一旦進行了選擇,選擇總是不當?shù)摹?您到我家來約她的那個時期,你們去朔蒙高地散步嗎?"我問安德烈。"噢!不,自打她跟您從巴爾貝克回來以后,除了我告訴您的那一回,她再沒和我干過任何那種事。她甚至不準我再對她談起這種事。""可是,我的小農(nóng)德烈,干嗎還要撒謊呢?我通過一次十分偶然的機會(因為我從不想去打聽什么),知道而且極其詳細地知道阿爾貝蒂娜又干過這類事,我可以明確地告訴您是在河邊,跟一個洗衣女工,就在她出事之前幾天。""哦!也許是在離開您以后,這我就不清楚了。她感到自己沒有能、也永遠不可能重新得到您的信任。"最后這句話使我心情沉重。接著我重又想到山梅花那晚的事,我記得大約半個月后,由于我妒忌的對象不斷改變,我曾問阿爾貝蒂娜她和安德烈是否發(fā)生過關系,她回答說:"噢!從來沒有,不錯,我很喜歡安德烈;我對她懷著深厚的感情,但是就象對自己的姐姐一樣,而且即使我有您懷疑的那種癖好,我可能找任何人也不會想到找她。我可以指任何東西向您發(fā)誓,指我姨媽,指我去世的母親的墳墓向您發(fā)誓。"我相信了她。她過去吞吞吐吐對我供認過一些事,后來見我對這些事并非無所謂便又矢口否認,然而即使這種前后矛盾沒有引起我的疑心,那么我也該記得斯萬曾堅信德·夏呂斯先生的友情是柏拉圖式的,而且就在我看到男爵和裁縫在院子里的那一幕的那天晚上,他還對我肯定這一點;我本該想到人間有兩個世界,一個在前面,另一個則隱藏在后面,前面那個世界由最正派、最誠實的人們所說的話構成,藏在它后面的那個世界則由這些人所做的事構成,因此,當您聽到一個有夫之婦在談到一個年輕男子時對您說:"哦!我和他很要好,這事千真萬確,不過我們的友情是很清白、很純潔的,我可以拿我死去的雙親發(fā)誓。"您應該毫不猶豫地對自己肯定說,這位太太很可能剛從盥洗間出來,她每次和那個年輕人幽會后便匆忙跑進去沖洗,以免懷上孩子。山梅花的事使我傷心得要命,而且正如阿爾貝蒂娜所認為、所說的那樣,我變得-陰-險了,開始恨她了;尤其是她那些出人意料的、令我思想上無法接受的謊言。一天她告訴我說她去過一個航空兵營,她是飛行員的朋友(大概是為了轉移我對女人的懷疑,她以為我對男人會妒忌得輕些),她還說那位飛行員以及他對她表現(xiàn)的那份畢恭畢敬使安德烈如此心馳神往,以至安德烈希望飛行員帶她乘飛機兜兜風,當時的情景真有趣。然而這完全是七拼八湊編出來的故事,安德烈從來沒去過那個航空兵營。這類謊話,不勝枚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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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烈走后,已是晚飯時分。"你無論如何猜不到誰在這里呆了至少三小時,"母親向我說,"我估計三小時,其實也許更長些,她和第一位客人戈達爾太太差不多同時到,她看著我的客人--今天有30多位--一個個來了又走了,她卻安坐不動,直到一刻鐘前才告辭。要不是你的朋友安德烈在這兒,我就會讓人叫你了。""到底是誰來了?""一個從來不訪親拜友的人。""帕爾馬公主?""沒說的,我的兒子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叫你猜人名真沒意思,你一猜就準。""她沒為昨天怠慢了你向你表示歉意嗎?""沒有,那樣做就愚蠢了,她的來訪本身就是道歉;你去世的外婆會認為這樣做很得體。據(jù)說帕爾馬公主大約在兩點鐘時派了一名跟班的來打聽我有沒有接待日,下人回答說就是今天,她就上樓來了。"我的第一個想法沒敢告訴母親,我想前一天帕爾馬公主周圍準是一群很出色*的人,她和他們交情很深,喜歡跟他們談天說地,見我母親去了她感到有點不快,而且并不想掩飾她的不快。這種目無下塵的傲慢態(tài)度,她以為能用細心周到的殷勤來補償,這完全是德國貴婦人的作風,蓋爾芒特家族大概在很大程度上也吸取了這種作風。可是母親卻認為(我后來也這么認為)原因很簡單,是帕爾馬公主沒認出她來,因而沒想到應該對她表示關注,待到母親走后帕爾馬公主才得知她是誰,也許是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兒知道的,因為公爵夫人在樓下遇見我母親了,也許是從來拜訪的夫人小姐的名單上看到的,門房在她們進府前都要詢問姓名,以便登記入冊。她覺得由別人或者她本人對我母親說"我沒認出您"這不太客氣,而且認為作一次拜訪--這在公主殿下是一次破例,尤其是一次長達幾小時的拜訪--無異于間接而又同樣有說服力地對我母親作了解釋,她果然這樣做了,其實這種做法也和我的第一種解釋一樣,是符合德國朝廷的禮節(jié)與蓋爾芒特家族的家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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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并沒有長時間呆在那兒讓母親對我講帕爾馬公主來訪的經(jīng)過,因為我適才想起好幾件有關阿爾貝蒂娜的事,本想問安德烈,卻忘了問她。再說,阿爾貝蒂娜的身世我現(xiàn)在知道得多么少??!將來也不會知道得更多!然而這是唯一使我特別感興趣的故事,至少在某些時候它又開始使我感興趣了。人是一種沒有固定年齡的生物,他具有在幾秒鐘內突然年輕好多歲的功能,他被圍在他經(jīng)歷過的時間所筑成的四壁之內,并在其間漂浮,如同漂浮在一只水池里,池里的水位會不斷變化,一會兒把他托到這個時代,一會兒又把他托到另一個時代。我寫信請安德烈再來。她過了一星期才又來訪。我?guī)缀跏且灰娝蛦枺?既然您聲稱阿爾貝蒂娜住在我這里的時候沒干那種事,那么,按您的意思,她是為了自由自在地干那種事才離開我的?她去找哪個女朋友了呢?""當然不是,她絕不是為這事離開您的。""那么是因為我太讓她討厭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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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想不是。我想是她姨媽逼著她離開您的,她姨媽替她物色*了那個壞蛋,您知道的,就是您稱之為'我的情況很糟先生'的那個年輕人,他愛阿爾貝蒂娜,向她求過婚。她姨父母見您不準備娶阿爾貝蒂娜,擔心她要是繼續(xù)在您家里住下去而引起大家的反感,那個年輕人會不肯娶她。而且年輕人不斷讓人對邦當夫人施加影響,因此邦當夫人就把阿爾貝蒂娜叫回去了。事實上阿爾貝蒂娜也需要她的姨父母,當他們要她作出抉擇時,她就離開了您。"我被妒忌心所苦,過去從來沒想到阿爾貝蒂娜離開我還有這層理由,我只想到她對女人的欲念以及我對她的監(jiān)視,卻忘記了還有邦當太太,對我母親一開始就看不慣的事她不久以后可能也覺得有點離經(jīng)叛道了。至少她擔心這會得罪那位有可能成為阿爾貝蒂娜的未婚夫的年輕人,她留著這人好在我不娶阿爾貝蒂娜的情況下給她作后路。確實,與安德烈的母親過去的想法相反,阿爾貝蒂娜總算找到一個出身資產(chǎn)階級的好對象。當她想去看維爾迪蘭太太,當她和她秘密談話,當她因我事先不通知她便去赴維爾迪蘭家的晚會而對我大發(fā)脾氣時,那時她和維爾迪蘭太太之間策劃的內容并非是安排她會見凡德伊小姐,而是會見維爾迪蘭太太的侄子,此人愛阿爾貝蒂娜,而維爾迪蘭太太對這門親事也很滿意,她并不十分希望他能結一門闊親。某些家庭決定的某些婚姻確實令人詫異,我們無法完全深入了解他們的心理狀況??晌液髞砭驮贈]想過這位侄子了,他可能當了阿爾貝蒂娜的開導者,多虧他我才得到阿爾貝蒂娜的第一個吻。這樣看來,我過去對阿爾貝蒂娜的心事的整套設想應該為另一套設想所代替,或與它重合。因為后者不一定排斥前者,因為喜歡女人這一癖好并不妨礙她結婚。這樁婚事真是阿爾貝蒂娜離去的原因嗎?而她是出于自尊心,不愿讓人以為她依賴她姨媽,或者以為她要迫使我娶她,所以沒有肯把這事說出來嗎?我開始懂得,一個單一行為的多種原因只不過是從不同的角度看這個行為時它所呈現(xiàn)的各個方面的一種人為的、主觀的體現(xiàn),阿爾貝蒂娜在和女友的交往中就是搞這一套手法的行家,她有本領讓她們每一個人都以為她是為她而來。阿爾貝蒂娜在我家的曖昧處境會使她姨媽不快,我以前竟從未想到這點,我為此感到吃驚和某種羞愧,這種吃驚,我已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決體會到。有多少次我絞盡腦汁想弄明白某兩個人之間的關系以及這種關系產(chǎn)生的危機,卻突然聽到第三者按自己的觀點跟我談起他倆的事,原來這第三者與他倆中的一個有著更密切的關系,而就(她)的觀點可能就是引起這一危機的根源!既然人的行為是如此靠不住,那么人本身怎能靠得住呢?有些人說阿爾貝蒂娜是個工于心計的女人,她設法叫某人娶她,聽到這些話就不難推測說此話的人會如何評判她在我家的生活。然而我卻認為她是個犧牲品,一個可能不太純潔的犧牲品,即使如此,她也是由于其它原因而有過錯,是由于道德敗壞,而人們對此卻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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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下面這一點我們應該特別考慮:一方面,撒謊往往是個性*格問題;另一方面,對于那些并非天性*愛撒謊的女人,謊言是一種本能的防衛(wèi)手段,起先是應急的辦法,后來編排得越來越嚴密,用來抵御那突然降臨的、可能毀掉她們一生的危險:愛情。另外,有知識而又生性*敏感的人總是把自己交給冷漠的下等女人,而且哪怕事實已經(jīng)證明他們并不為她所愛,也絲毫不能打消他們?yōu)榘涯莻€女人留在身邊而犧牲一切的念頭,他們仍然舍不得離開她,這種情況并非出于偶然。我說上述這些人有一種受苦的需要,這話道出了千真萬確的事實,我說此話時排除了作為先決條件的其他事實,因為它們使這種受苦的需要--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不自覺的--成了這些事實的完全可以理解的結果。再說,十全十美的性*格是不多見的,大凡十分有知識而又十分敏感的人都缺乏意志力,容易被習慣力量和對即將來臨的痛苦的恐懼所控制,而這種恐懼使你注定要終身受苦,在這種情況下,他絕不肯放棄那個不愛他的女人。人們會奇怪,他怎么滿足于如此微不足道的愛,其實最好想象一下愛情給他帶來的痛苦。不過我們不必過分為這種痛苦憐憫他,因為愛情的挫折、情人的出走或去世在我們精神上引起的可怕震動亦如癱瘓病的突然發(fā)作,一開始把我們擊垮,但是漸漸地我們的肌肉又會恢復彈性*和生命力。何況,這種痛苦并非沒有補償。有知識而敏感的人一般生性*不大愛撒謊。謊言使他們措手不及,尤其因為他們即使很聰明也是生活在由可能性*構成的世界里,他們很少反抗,應該說他們總是生活在某個女人剛剛給他造成的痛苦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對這個女人想要什么,她在做什么,她愛什么的清醒認識之中,這種認識是那些意志堅強的人所特有的,他們需要這種認識,為的是防備將來而不是哀嘆過去。所以敏感的知識分子感到自己受了騙,卻又不太清楚怎么受的騙。由此而論,一個平庸的女人(人們奇怪他們竟會愛上這種女人)遠比一個聰穎的女人更能豐富他們的世界。在她的每句話后面,他們覺察到一個謊言;在她自稱去過的每幢房子后面,他們看到另一幢房子;在她的每個行為,她結交的每個人后面,他們看到另一個行為,另一個人。他們可能說不清楚在后面的究竟是什么,他們沒有精力,甚至也許沒有可能去查個水落石出。一個愛說謊的女人只需要弄一個極其簡單的伎倆,而且用不著費心加以變換,便能蒙騙眾多的人,甚至更可悲的是蒙騙同一個人,而此人本應將它識破。這一切在敏感的知識分子面前創(chuàng)造了一個深邃幽秘的世界,她的妒忌心想去探測這個世界,他的智慧也不得不對它發(fā)生興趣。我雖然不一定就是這類敏感的知識分子,但是,阿爾貝蒂娜既已去世,我大概即將弄清她生活的秘密了。然而只在一個人的塵世生活告終后才發(fā)生的泄露其隱私的行為,歸根結底不是證明誰也不相信有所謂來世嗎?否則,如果泄露的情況屬實,那么泄露者會害怕被揭露者的怨恨,不僅在她活著的時候害怕,因為那時人們自認為應該替她保守秘密,而且為有朝一日將在天國與她見面而害怕。如果泄露的情況純屬捏造和虛構,以為她反正已不在人世不能加以澄清,那么泄露者該會加倍害怕死者的憤怒,如果他相信真有在天之靈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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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誰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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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看來阿爾貝蒂娜的心里在去還是留的問題上可能進行過一段長時間的痛苦斗爭,而最終離開我大概是由于她的姨媽或那個青年,而不是由于某些女人,她也許從未想到過這些女人。對于我,最嚴重的事是安德烈(關于阿爾貝蒂娜的生活作風她再沒有什么可對我隱瞞的了)向我發(fā)誓說阿爾貝蒂娜與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之間沒發(fā)生過任何這一類的事(阿爾貝蒂娜在認識她們倆的時候她本人還不清楚自己有這種趣味,而這兩位害怕弄錯別人的意向,不料害怕與欲念能導致同樣多的錯誤,這就使她們把她看成是反對干這種事的人。很可能后來她們得知她和她倆有著同樣的趣味,然而那時她們已經(jīng)太了解阿爾貝蒂娜,阿爾貝蒂娜也太了解她們,所以雙方連想也不會去想在一起干這種勾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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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我始終沒有能進一步弄清阿爾貝蒂娜為什么離開我。如果說女人的面孔對于不能適應這一活動著的平面的眼睛、對于嘴唇、尤其對于記憶是難以捕捉的,如果說女人的社會地位和人們置身的高度如同一層云霧,它的變幻改變著女人的面孔,那么我們所看到的女人的行動和她的動機之間又隔著一層比云霧更要厚多少的帷幕??!動機藏在我們看不到的更深的層面上,它還產(chǎn)生著我們了解的行為以外的其它行為,而且兩者往往絕對地互相矛盾。哪個時代沒有這樣一種社會活動家,他們被朋友們奉若圣人,爾后又被揭露偽造過文書,盜竊過國家資財,出賣過祖國?一個領主每年有多少次被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管事騙取錢財,而他還發(fā)誓說總管是個正派人,也許后者確實也是個正派人!而遮住他人行為動機的那層帷幕,當這個"他人"是我們所愛的人時,這層帷幕又會變得多么厚不可透?。∫驗閻矍椴粌H模糊了我們的判斷,還遮掩了我們所愛者的行為,她因深知自己被愛,便突然不再珍視那原先對她可能是有價值的東西,譬如財產(chǎn)。也許愛情也多少促使她佯裝藐視財產(chǎn),以圖通過使對方痛苦而得到更多。這種討價還價的行徑也可能摻雜在其它事情里;甚至摻雜在她生活中無庸置疑的事實里,比如她與某人的愛情關系,她沒告訴過任何人,唯恐人家透露給我們,其實盡管如此,很多人仍然可能知曉,只要他們有和我們同樣強烈的了解那件事的愿望,而他們卻保留著更多的任思想馳騁的余地,他們能避免引起當事人太大的懷疑,那樁愛情關系,某些人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我們不認識這些人,而且不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們。當一個人對我們采取一種難以解釋的態(tài)度時,在種種原因里我們應當考慮到性*格上的古怪,諸如對自身利益的忽視,仇恨,對自由的酷愛,一時憤怒的沖動,對某些人說三道四的恐懼,凡此種種都能促使他做出與我們的估計相悖的事。此外還有社會環(huán)境、所受教育等差異,人們不愿相信這些差異的存在,因為兩人在交談時,它們消失在言語中,可是當我們獨處時,它們重又出現(xiàn),并從截然相反的出發(fā)點引導每個人的行為,以至心靈的真正會合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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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的小安德烈,您還在撒謊。您記得嗎(您自己也承認,前一天我給您打過電話,您記得嗎)?阿爾貝蒂娜那么想去凡德伊小姐也會去的維爾迪蘭家的午后聚會,可是又瞞著我,好象這是件我不應該知道的事。""是的,可是阿爾貝蒂娜絕對不知道凡德伊小姐會去。""什么?您自己跟我說過,她幾天前和維爾迪蘭太太會過面。再說,安德烈,我們不必再互相欺騙了。一天早晨,在阿爾貝蒂娜的臥室里,我發(fā)現(xiàn)一張紙,是維爾迪蘭太太給她的一個字條,力勸她去赴午后聚會。"說著我把那字條拿出來給她看,事實是阿爾貝蒂娜走的前幾天,弗朗索瓦絲設法把這張字條放在阿爾貝蒂娜的衣物上面好讓我一眼便看到,而且我擔心,是她故意丟在那兒,讓阿爾貝蒂娜誤以為我翻過她的東西,總之讓她知道我看見字條了。此后我常思忖:弗朗索瓦絲耍的這一詭計是否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阿爾貝蒂娜的出走,因為她明白她再也無法對我隱瞞任何事了,她感到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我給安德烈看字條,上面寫的是:我毫不愧疚,因為我已得到親人般感情的諒解……"您很清楚,安德烈,阿爾貝蒂娜總說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對她確實有如母親、姐妹。""但您把這張字條理解錯了。維爾迪蘭太太要讓她在自己家會見的人根本不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而是那個未婚夫,那位'我的情況很糟'先生,親人的感情是指維爾迪蘭太太對這個無恥之徒的感情,他是她的侄子。不過我想阿爾貝蒂娜后來是知道凡德伊小姐會來的,維爾迪蘭太太可能順便告訴過她。毫無疑問,她想到又將看到自己的朋友心里當然高興,這使她回憶起過去的一段愉快時光,假如您要去一個地方,并知道埃爾斯蒂爾正在那兒,僅此一點,甚至無需這么完美,您也會很高興的。阿爾貝蒂娜不愿對您說她為什么想去維爾迪蘭太太家,是因為那里舉行了一場排練,維爾迪蘭太太只召集了很少幾個人參加,其中有她的侄子,您在巴爾貝克遇到過他,邦當太太想叫阿爾貝蒂娜嫁給他,那天阿爾貝蒂娜想跟他談談。這個壞小子長得挺俊……再說也用不著找這么多理由,"安德烈補充道,"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喜歡阿爾貝蒂娜,她是個多好的姑娘,可是特別在她得過傷寒以后(在您認識我們這一伙的前一年得的?。?,她成了個十足的頭腦發(fā)熱、顧前不顧后的人。她會突然對自己手頭的事感到厭惡,于是就得變換,而且刻不容緩,她自己大概也不清楚這是為什么。您記得您來巴爾貝克的第一年,就是認識我們的那一年嗎?一天她突然讓人給她發(fā)了份電報,叫她回巴黎,我們幾乎來不及給她收拾行裝。而她沒有任何理由走。所有的借口都不能成立,那個季節(jié)巴黎會叫她受不了。我們大家都還在巴爾貝克,高爾夫球場還沒關閉,甚至錦標賽還沒結束,而她是那么想得冠軍!而且冠軍確實也非她莫屬。離比賽結束只剩一周了,可她倒快馬加鞭地走了。后來我還常跟她提這事。她說她本人也不知道為什么走的,說是犯了思鄉(xiāng)?。亦l(xiāng),是指巴黎,您想這怎么可能),說她不喜歡呆在巴爾貝克,還說她覺得那兒有人嘲笑她。"安德烈的話里有一點是真的:如果說人們精神上的差異能說明為什么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人身上會產(chǎn)生不同的印象,如果說感情上的差異能說明為什么您不能說服一個不愛您的人,那么同樣,人們的性*格也存在著差異,這就是性*格特點,這些性*格特點也是行為的動機。但我隨后便不再考慮這一解釋,我對自己說,要了解生活中的真情委實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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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早就注意到阿爾貝蒂娜想去維爾迪蘭太太家但又掩飾這種愿望,我沒看錯。然而這么一來,當我們如此這般地掌握了一樁事實,我們只了解其表面現(xiàn)象的其它事實卻逃過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只看見閃過一些平面?zhèn)扔氨銓ψ约赫f:是這個,是那個;是因為她,或因為另一個女人。凡德伊小姐也將赴午后聚會的事被揭穿后,我以為一切都已昭然,何況阿爾貝蒂娜為了先發(fā)制人自己也曾對我說起過。后來她不是無論如何不肯向我發(fā)誓說凡德伊小姐在場絲毫不使她感到高興嗎?提起那個年輕人,我倒想起一件被忘掉的事。不久前,那時阿爾貝蒂娜還住在我這里,我遇見過他,他一反在巴爾貝克時的態(tài)度,對我十分客氣,甚至很親熱,懇求我讓他常來看我,由于多種原因我拒絕了他的要求?,F(xiàn)在我明白了,很簡單,他知道阿爾貝蒂娜住在我家,就想跟我套近乎,以便于和阿爾貝蒂娜相會,并從我這兒把她奪走,我因此斷定他是個卑鄙小人。然而事隔不久,這個年輕人的頭幾部劇作上演了,當然我仍舊認為他是為了阿爾貝蒂娜才那么想來我家的,我一方面覺得他這樣做很不道德,可同時我也不禁回想起從前我去東錫埃爾看望圣盧,其實是因為我愛上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固然情況不完全相同:圣盧不愛德·蓋爾芒特夫人,因此我的感情雖然也許有點表里不一,卻無半點背信棄義之嫌。爾后我又想,我們對擁有我們所希冀的財寶的人懷有溫情,但如果我們喜歡這個財寶的擁有者本人,我們也會懷有同樣的溫情的。當然那時就必須抵御那種必然會直接導致背信棄義行為的友誼。我想我始終是這樣做的。但有些人沒有力量抵御它,我們不能說他們對財寶擁有者的友情純粹是一種手段,不,他們的友情是真誠的,正因為如此,他們的友情表現(xiàn)得特別熱烈,以至一旦鑄成背叛行為,那個受騙的丈夫或情人就有理由氣得目瞪口呆地說:"您要是聽見這個無恥之徒曾經(jīng)多少次對我作友誼的保證就好了!一個人偷別人的財寶,我尚能理解??墒窃谕抵斑€狠毒地必定要先向他表示友誼,卑鄙、奸詐至于此真令人難以想象。"然而,非也,這不是以奸詐為樂事,甚至也不是完全有意識的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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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爾貝蒂娜的假未婚夫那天對我表示的這類情誼遠不只是他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衍生物,它還有另一個更復雜的理由。原來他只是近來才知道,才承認,并愿意宣稱自己是個知識分子。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世上除了體育和吃喝玩樂還存在其它有價值的事。由于我得到埃爾斯蒂爾和貝戈特的敬重,由于阿爾貝蒂娜可能跟他談起過我如何評論作家,以及她想象我本人如何寫作,于是我在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我的新的他)心目中陡然成了一個有趣的人,一個他樂意與之交往的人,他愿意和他傾談自己的計劃,也許還要請他把自己介紹給貝戈特,因此他提出要來我家并對我表示好感是出自真心,他對我的好感中既有理智的原因也有阿爾貝蒂娜的影響,故而有真摯的成份。當然他并不是為此才那么想來我家,也不為此而放棄其它一切。這最后一個理由只不過加強了前兩個理由,使它們達到某種狂熱的頂峰,而且也許并未被他本人所認識,而其它兩個理由則確實存在,正如阿爾貝蒂娜想去維爾迪蘭家看下午的排練時,她預想的樂趣也可能是確實存在的,那是十分光明正大的樂趣,因為她將與童年的女友重逢,她們在她眼里亦如她在她們眼里都不是傷風敗俗的人,她將與她們暢談,并以自己出現(xiàn)在維爾迪蘭家這一事實向她們表明,她們往昔認識的那個可憐兮兮的小女孩如今已成了一個顯要沙龍的座上客,此外她可能還將體味到聽凡德伊樂曲的樂趣。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在我提到凡德伊小姐時她臉上泛起紅暈是因為我是在談起那次午后的聚會時提到凡德伊小姐的,而她正想對我隱瞞那次午后聚會因為我不便知道那個婚姻計劃。阿爾貝蒂娜拒絕向我發(fā)誓說她對在聚會上能與凡德伊小姐重逢不感到任何樂趣,這在當時增添了我的苦惱,加重了我的疑心,然而事后回想起來,這說明阿爾貝蒂娜一心要對我以誠相見,哪怕在無可指責的事情上,也許正因為這是件無可指責的事,可是還剩下安德烈所講的有關她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的關系問題。也許雖然我不一定要心寬到認為這完全是安德烈為了不讓我稱心如意,為了打消我的優(yōu)越感而編造出來的謊言,但我不是可以揣猜她有點夸大了她和阿爾貝蒂娜干的事,而阿爾貝蒂娜出于思想上的保留則縮小了她和安德烈之間的事,她狡獪地利用了我在這方面所下的某些愚蠢的定義,認為她和安德烈的關系不屬于應向我交待的范圍,因此她可以否認而不擔欺騙之名。然而為什么偏偏認為是她在撒謊而不是安德烈在撒謊呢?事實和生活真是太艱深了,說到底我對它們還不了解,但在它們留給我的印象里厭倦也許仍然超過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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