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樣木然呆坐著,意志渙散,表面上不知何去何從;其實這時我們的決心無疑業(yè)已下定:我們的朋友往往能預料到這個決定。但我們自己看不到,否則我們可以免受多少痛苦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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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從比人們預言彗星升起的地方還更難以捉摸的神秘深處,--幸虧根深蒂固的習慣有一種想象不到的自衛(wèi)力量,幸虧人體內蘊藏著儲備的能量,在突然沖動下習慣會在最后時刻把它們投入激戰(zhàn),--突然涌出了我的行動:我拔腿飛跑,到達車站時火車門都已關閉,不過我還來得及找到母親,她正急得滿臉通紅,克制著自己不要哭出來,她以為我不會來了。"你知道,"她說,"你去世的外祖母生前常說:'真奇怪,這孩子,沒有比他更讓人受不了也沒有比他更討喜的人了。 '"在火車行進的路線上,我們看到帕多瓦然后是維羅內迎著火車撲過來,幾乎是一己的山丘,因為它們不走,它們將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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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母親并不急著看那兩封僅僅拆開的信,并且盡力讓我也不馬上抽出皮夾,從里面拿門房交給我的那封信。她總怕我覺得旅途太長、太累人,所以盡量晚一點打開裝著煮雞蛋的盒子,盡量晚一點遞給我報紙和拆開她沒告訴我她買了的那包書,好讓我在旅途的最后幾個小時里有事可干。我先看看母親,她正帶著驚奇的表情讀那封信,爾后她抬起頭,目光象是輪流停在一些彼此不同的、互不相容的往事上,而她無法使它們接近。與此同時,我在我那封信的信封上認出了希爾貝特的筆跡,我拆開信。希爾貝特向我宣布她將和羅貝爾·德·圣盧結婚。她說有關此事她曾往威尼斯給我發(fā)了個電報,但沒收到回電。我記起有人對我說過威尼斯電報局的服務如何之差。我從未收到過她的電報。她也許會不相信。突然我感到原先以回憶的形式存放在我頭腦里的一件事實離開了它的位置,并讓另一件事實取代了它。我不久前收到的那份我以為是阿爾貝蒂娜發(fā)來的電報,原來是希爾貝特發(fā)來的。希爾貝特的筆跡有一個相當做作的特點,就是當她寫一行字時,喜歡把字母t的一橫寫到上一行去,好象給上一行的字畫上加重線,或是把字母i上的那一點寫到上一行去,好象把上一行的句子斷開,同時又把上一行字母的下伸筆劃和曲線插到下一行字中間,因此電報局職員把上一行的s或y的拐彎加在Gilberte的末尾讀成ine是很自然是事。Gilberte一字中i上的一點升到上一行成了省略號。至于G則象哥特字體的A。除此以外再有兩三個字沒看清,一些字攪在另一些字里(我也曾覺得某些字費解),這就足夠說明我的謬誤的細節(jié)了,甚至無需這么多因素。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尤其是一個先入為主的人,在認定一封信是某個人寫來的以后能讀一個詞里的幾個字母,一個句子里的幾個詞呢?他一面讀一面猜,外加創(chuàng)造;一切都始于最初的錯誤,其后的錯誤(不僅在讀信和電報時,不僅在作任何閱讀時)不管在持不同出發(fā)點的人看來顯得多么荒誕不經,其實都是合乎情理的。我們固執(zhí)而誠心誠意相信的事,乃至最終的結論,大部分都是如此,都是一開始就把前提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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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真是聞所未聞,"母親對我說,"您瞧,人到我這把年紀已經沒什么可驚訝的了,可是我還是要向你肯定,沒有什么比這封信向我宣布的消息更出人意料的了。"--"你聽好,"我回答說,"我不知道你要說的是哪件事,但不管它多么令人吃驚,也及不上這封信告訴我的消息。這是件婚事。羅貝爾·德·圣盧娶希爾貝特·斯萬。"--"哦!"母親說,"那么另一封信,我還沒拆開的那一封要告訴我的大概就是這件事,我認出你朋友的筆跡了。"于是母親略帶激動地向我微微一笑,自她喪母以后,不管是多么細小的事,只要關系到也有痛苦、也有回憶、也失去過親人的人,對她來說都具有一點使人激動的意味。因此母親對我微笑并柔聲說話,好似深怕輕描淡寫地談論這件婚事就會看不出它在斯萬的女兒和遺孀心里,在準備與兒子分開生活的羅貝爾的母親心里所能引起的憂傷感覺,而且由于這些人待我好,母親還出于好心和同情把自己作為女兒、妻子和母親的那份感觸加在這憂傷里。"我說對了吧,你不會遇到比這更令人吃驚的事了。"我說。--"嗯,不對!"她輕聲回答說,"我手里的消息才是最離奇的,我不說是最偉大的、最渺小的,因為塞維尼夫人的這句話被所有只知道她這句話的人引用過,讓你外祖母大倒胃口,就象'美哉,花的凋零'一樣。我們才不拾人牙慧用大家用濫的這句話呢。這封信告訴我小康布爾梅結婚的事。"--"哦!"我冷淡地說,"跟誰?反正不管如何,未婚夫的人品已經使這樁婚事無任何轟動性*可言了。"--"除非未婚妻的人品使它成為轟動事件。"--"未婚妻是誰呢?"--"哈!要是我立即告訴你就沒價值了,來,猜猜看,"母親說,她見我們還沒到都靈,便想留點事給我做做,象俗話所說,留個梨到口渴時吃。"我怎么猜得到呢?是不是和一個門第顯赫的人?如果勒格朗丹和他妹妹滿意,那準保是門體面的婚姻。"--"勒格朗丹是否滿意我不知道,但向我宣布這個消息的人說康布爾梅夫人滿心歡喜。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把這稱為體面的婚姻。我呢,我覺得這有點象國王娶牧羊女那個時代的事,何況這個牧羊女還夠不上牧羊女,話說回來,人倒是挺可愛的。要是你外祖母還活著,這樁婚事會叫她大吃一驚,但不會使她不高興。"--"未婚妻到底是誰呢?"--"是德·奧洛龍小姐。"--"依我看,夠氣派的,一點不是什么牧羊女,不過我不明白是哪個奧洛龍,奧洛龍是蓋爾芒特家族過去的一個封號。"--"正是,但是德·夏呂斯先生在收養(yǎng)絮比安的侄女時把這個封號給了她。就是她嫁給小康布爾梅。"--"絮比安的侄女!這不可能!"--"這是對好品德的報償,是喬治·桑夫人的小說結局式的婚姻。"母親說。而我卻想:"這是對道德敗壞的懲罰,是巴爾扎克小說結局式的婚姻。""說到底,"我對母親說,"仔細想想,這是挺自然的事。從此康布爾梅一家就在蓋爾芒特家族的圈子里扎根了,以前他們可不敢奢望能擠進蓋爾芒特家族的圈子;再說,姑娘被德·夏呂斯先生收為養(yǎng)女后就會有很多錢,這對已經傾家蕩產的康布爾梅家是必不可少的;她終究是一個被他們視為王親的人的養(yǎng)女,而且據(jù)康布爾梅家的人說,她很可能是他的親生女兒,也就是說,私生女。和一個可以說是王室的私生子結婚,這在法國和外國的貴族眼里一直是一種高攀。甚至不用追溯到離我們很遠的呂森士家族,就在半年前,你記得嗎,羅貝爾的朋友和那個姑娘結婚的事,這門親事唯一的社會原因就是人們猜測,不知有根據(jù)沒根據(jù),那姑娘是某位國君的私生女。"我的母親盡管保持著貢布雷社會等級觀念,按照這種觀念,外祖母本應對這門親事感到氣憤,但由于她特別想顯示她母親了不起的判斷力,所以她補充說:"何況姑娘人品極好,你親愛的外祖母即使不是那么善良,那么寬容,也不會批評小康布爾梅所作的選擇。你還記得,很久以前,有一天她走進裁縫鋪讓人把她的裙子重新縫一下,后來她是如何盛贊這位姑娘高雅脫俗的嗎?當時這位姑娘還是個孩子?,F(xiàn)在她雖然大大超過了結婚年齡,是個老姑娘,但她長成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更加完美百倍了??赡阃庾婺改菚r一眼就看出來了。她早就認為裁縫的侄子比德·蓋爾芒特公爵更'貴族'。" 但稱頌外祖母還不夠,我母親還必須感到,為外祖母著想她老人家不在人世反倒好些,似乎這樣就能使外祖母免受最后的痛苦似的,而這正是她的赤子之情的至高無上的目標。"不過,你想,"我母親對我說,"畢竟斯萬老先生--你沒見過他,這倒是真的--怎么能想到,有朝一日在他的曾外孫或曾外孫女的血管里,那個把 '您好,先生'說成'李浩,先森'的莫塞大媽的血和德·吉斯公爵的血會流在一起呢!"--"可是,媽媽,這事遠比你說的更令人吃驚。斯萬老先生一家是很體面的人,憑他們的兒子的地位,如果他娶一位好人家的姑娘,他的女兒希爾貝特本來可以結一門很好的親事??墒乾F(xiàn)在一切得從頭開始,因為他娶了個名聲不好的女人。"--"噢,名聲不好的女人,你知道嗎,我們以前可能太狠了點,我始終沒有完全相信那些流言蜚語。"--"當然是個名聲不好的女人,我甚至哪天可以向你透露點……家庭情況。"母親沉浸在她的遐想中,她說:"一個你父親絕對不允許我和她打招呼的女人的女兒,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兒結婚!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你父親開始也不允許我去看她,因為覺得她所屬的階層對于我來說太顯赫。"接著又說:"勒格朗丹過去那么怕把我們引薦給康布爾梅夫人,因為他覺得我們不夠氣派,而現(xiàn)在這位夫人的兒子要娶一個只敢從后樓梯進我們家門的人的侄女!……畢竟你外祖母是對的,你記得嗎,她在世時常說豪門貴族做的事有的會讓小市民看不慣,還說瑪麗-阿梅麗王后的形象在她心目中給破壞了,因為王后主動接近孔代親王的情婦,為的是讓她叫親王立一份有利于奧馬爾公爵的遺囑。再有,幾百年來,格拉蒙家族的小姐們,這些真正的圣女,為了紀念一位先祖與亨利四世的私情,竟一直用戈里桑德這個姓,你外祖母對此也很反感,你記得嗎?這類事情在資產階級家庭也可能發(fā)生,不過他們隱病得更嚴密。你以為你去世的外祖母會覺得這事有趣嗎!"母親憂郁地說,因為,外祖母被令人遺憾地排除在外再也體驗不到的那些快樂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快樂,諸如一則消息、一出戲,甚至哪怕是一種"模仿",都會使她覺得津津有味。"你以為她會為此大吃一驚嗎!我敢肯定這類婚事會使她反感,會使她不好受,我認為她不知道反倒好些。"母親又說。因為遇上任何一件事她都愛這么想:外祖母對此會有完全獨特的感受,這種感受來自她那美好而又與眾不同的天性*,而且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遇到任何過去預料不到的傷心事,比如我們家的世交中有誰倒霉或破產,或是發(fā)生了什么公共災難、流行病、戰(zhàn)爭、革命,母親便對自己說外祖母沒看到這些事也許倒好些,否則她會太難過,也許會受不了。倘若是象上面談到的這類令人反感的事,那些壞心眼的人會喜孜孜地猜想,他們不喜歡的人所受的個中之苦比人們想象的還要深,而我母親的心理活動卻與這些人相反,她出于對外祖母的親情,不能容許任何不幸的事或任何降低人格的事降臨到她頭上。她把外祖母想象成不受任何不該發(fā)生的壞事傷害的人。她想外祖母的死歸根結蒂也許是件好事,免得這個天性*如此高尚的人目睹她不能忍受的現(xiàn)代社會的丑惡現(xiàn)象。樂觀主義是往昔的哲學。在所有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里,我們只了解已經發(fā)生的事,因而我們把這些事造成的惡果看成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它們不得不同時帶來的微小好處歸功于這些事件,以為沒有這些事件也就不會有這些好處。與此同時母親還竭力猜想外祖母若是得知這些消息會有什么樣的感受,而同時又認為我們這些不如外祖母有頭腦的人是不可能猜到的。"你想!"母親先對我說,"你外祖母要是還活著會多么吃驚!"我感覺到母親為不能把這事告訴她而傷心,為外祖母不能知道這件事而遺憾,此外,她覺得不公正的是,生活給當今帶來了一些外祖母想象不到的事情,結果回過頭來看,外祖母帶到另一個世界去的對人和對社會的認識成了錯誤的或者不全面的,比如絮比安姑娘和勒格朗丹的外甥結婚的事,其性*質足以改變外祖母所有的總體觀念,還有,人們已能解決航空和無線電問題--要是我母親能讓外祖母知道這事就好了--而這問題過去外祖母認為是解決不了的。然而大家即將看到,要讓外祖母分享當今科學帶給人類的好處這一愿望不久在我母親看來還顯得太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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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偎麄儌z的訂婚在社會各界引起了熱烈的評論。①我得悉的是--我當時在威尼斯沒有能目睹這一切--原先向德·福什維爾小姐求婚的是德·夏特勒羅公爵和德·錫利斯特拉親王,而圣盧則千方百計想娶德·盧森堡公爵的女兒德·昂特拉格小姐。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由于德·福什維爾小姐有一億財產,德·馬桑特夫人便認為這對她的兒子倒是門理想的親事。然而她不該說姑娘討人喜歡,說她壓根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窮還是富,還說即便姑娘沒有嫁妝,天底下哪怕是最挑剔的年輕男子要是能娶上這樣一個妻子也算是莫大的幸運。對一個僅僅覬覦這一財產而閉眼不看其它東西的女人來說,講這種話是很冒險的。人們立刻明白她在為她兒子考慮這門親事了。于是德·錫利斯特拉王妃四處張揚表示反對,大談圣盧的高貴,并大呼如果圣盧娶奧黛特和一個猶太人生的女兒,圣日耳曼區(qū)就不成其為圣日耳曼區(qū)了。這一來,不管德·馬桑特夫人一向如何自信,她也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只能在德·錫利斯特拉王妃的呼聲前打退堂鼓,德·錫利斯特拉王妃隨即讓人替她自己的兒子提親。原來她大喊大叫只是為了把希爾貝特留給自己的兒子,德·馬桑特夫人不甘心失敗,立刻把目標轉向德·盧森堡公爵的女兒德·昂特拉格小姐。這位小姐只有2000萬財產,當然不那么合她的意,但她逢人便說圣盧這樣的人不能娶斯萬小姐這樣的姑娘(甚至連德·福什維爾這個姓也不提了)。過不多久,不知什么人冒冒失失說德·夏特勒羅公爵有意娶德·昂特拉格小姐,于是比誰都講究等級的德·馬桑特夫人擺出高姿態(tài),改弦易轍,回過來請人替圣盧向希爾貝特求婚,訂婚儀式很快就舉行了。--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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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好幾位女友曾在我們家見到過圣盧,她們在母親的"接待日"紛紛來打聽未婚夫是否就是我的那位朋友。關于另一樁婚事,有些人竟至于認為不是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家的事。這消息來源可靠,因為出身于勒格朗丹家的侯爵夫人就在兩家發(fā)布訂婚消息的前一天還否認這門親事。我卻納悶為什么德·夏呂斯先生和圣盧兩人對我都只字不提訂婚的事,他們不久前都曾有機會給我寫過信,還如此親切地談到一起旅游的計劃,而實現(xiàn)旅游計劃就不可能舉行訂婚儀式。我因此得出結論,我與他們的朋友關系并不如我以為的那么親密,這一點就圣盧而言尤其使我傷心,我沒想一想人們對這類事總是保密到底的。其實既然我早已注意到貴族階級的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平等相待都不過是做戲,那么,我又何必為自己被排除在此事之外而大驚小怪呢?在德·夏呂斯先生撞見莫雷爾的那家妓院里--這兒越來越多地提供男人--女監(jiān)管,一個《高盧人》報的熱心讀者和社交新聞的評論家,在和一位胖先生(這位先生常和一些年輕人來這兒沒完沒了地喝香檳酒,因為已經大腹便便的他想變得更肥胖臃腫,這樣萬一發(fā)生戰(zhàn)爭他就肯定不會被"抓"走)聊天時宣稱:"據(jù)說小圣盧是'那號人',小康布爾梅也是。他們的妻子真可憐!不管怎樣,如果你認識這兩位未婚夫,一定要讓他們到我們這兒來,在這兒他們要的應有盡有,我還能從他們身上撈很多錢。"胖先生自己雖然也是"那號人",聽了這話卻憤憤然,這位頗愛趕時髦的人反駁說,他在阿爾東維葉的表兄弟處常遇到康布爾梅和圣盧,他們是女人的熱心追求者,而完全不是"那號人"。"是這樣!"女監(jiān)管最后說,聲音里透著懷疑,但她又不掌握任何證據(jù),何況她也深信當今世上飛短流長惡言中傷的荒唐程度不下于道德的fu敗程度。某些我并未謀面的人給我來信,問我對這兩樁婚事"有何見解",完全象在對劇場里女人戴的帽子的高度或是對心理小說開展調查。我可沒有勇氣回復這些信件。對這兩門婚姻我沒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你往昔生活的兩大部分原先系在你身邊,你也許漸漸在它們身上懶懶的寄托了某種秘而不宣的希望,當這兩部分生活,象兩艘戰(zhàn)艦,帶著火苗的歡快劈啪聲,向著陌生的目的地永遠離你而去,你就會感到這種悲哀。至于當事者本人,他們對自己的婚姻大事的看法是不言而喻的,因為這是他們的事而不是別人的事。為了這兩門建立在不可告人的缺陷上的"偉大婚姻",再多的冷嘲熱諷他們也在所不顧。就連出身于那么古老的貴族世家而要求并不高的康布爾梅一家,本來也會率先忘掉絮比安其人,而僅僅記住奧洛龍門庭的聞所未聞的榮耀,只是這一家出了個例外,就是那個本應為這門親事額首稱慶的人,康布爾梅-勒格朗丹侯爵夫人。她生性*惡毒,竟把侮辱親人的樂趣看得比為這門親事自豪的樂趣還重要。她不愛自己的兒子,對未來的兒媳自然也一看就厭惡,因此她說康布爾梅家的人娶一個不知到底是誰生的而且牙齒長得如此參差不齊的姑娘真是家門之不幸。至于小康布爾梅,他向來喜歡和貝戈特乃至布洛克這樣的文人來往,人們認為這門給他添光增彩的親事并沒有使他變得更附庸風雅,不過他現(xiàn)在意識到自己是奧洛龍爵位,報上稱為"王侯"的繼承人,他對自己的高貴地位有足夠的自信,可以和任何人交往。在不去奉承那些親王殿下的時日,他便丟下小貴族去找聰明的資產階級。報上這些評語,尤其是有關圣盧的評語,以及對他的王室祖先的一一列舉,給我的朋友增添了另一種氣派,然后這種氣派只能使我傷心,仿佛他變成了另一個人,成了大力士羅貝爾的后裔,而不是從前為了讓我在車子后排坐得更舒服自己便極少坐折疊座席的那位朋友;我預先沒料到他會和希爾貝特結婚,他們結婚的消息那么突然地出現(xiàn)在給我的信里,與我前一天對他們倆的看法又如此大相徑庭,就象化學沉淀一樣出人意外,因而使我感到痛苦,其實我應該想到他當時有很多事要辦,再說上流社會的婚姻常常是突如其來,以便代替另一種沒有成功的組合。由于這兩樁婚事定得突然,而且偏巧又撞在一起,它們給我?guī)淼谋В欠N象遷居一樣沮喪,象妒忌一樣苦澀的悲哀是極其深沉的,以至后來人們在和我舊事重提時,竟荒唐地認為這是一種我可以引以為榮的感情,其實那完全不是我當時體驗的那種感情,也就是說一種雙重的,甚至三重或四重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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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界過去對希爾貝特不屑一顧的人士此時紛紛做出煞有介事的關心神情對我說:"??!原來是她嫁給圣盧侯爵。"并向她投去關注的目光,那些不僅貪婪地收羅巴黎生活中發(fā)生的事件,而且千方百計四處打聽,并相信自己的目光很深邃的好事者常用這種目光看人。另一方面原先只認識希爾貝特的人則以極大的注意力打量圣盧,他們(往往是和我不太熟識的人)要我把他們介紹給未婚夫,介紹過后他們臉上掛著過節(jié)似的快活表情回來對我說:"他真是一表人材。"希爾貝特深信德· 圣盧侯爵的姓氏比奧爾良公爵的姓氏還要高貴千百倍,然而她畢竟首先屬于有才情的一代,她不愿意在幽默感方面顯得比別人遜色*,因此津津樂道 matersemita①,而且為了顯得非常之風趣她還補充說:"對我來說是我的pater"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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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倮∥模耗赣H的門路。
?、诶∥模焊赣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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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小康布爾梅的婚姻是帕爾馬公主促成的。"媽媽對我說。這倒不假。帕爾馬公主早就通過勒格朗丹的作品認識了他,并認為他是一個高雅的人,另一方面她也認識德·康布爾梅夫人,這位夫人,當公主問她是不是勒格朗丹的妹妹時就改換話題。公主知道德·康布爾梅夫人遺憾自己始終未能跨進上層貴族社會的大門,因為上層貴族社會里誰也不接待她。有一次,自告奮勇為德·奧洛龍小姐物色*對象的帕爾馬公主問德·夏呂斯是否知道一個和藹可親而又很有見識,名叫勒格朗丹· 德·梅塞格里絲的人是誰(現(xiàn)在人們就是這樣稱呼勒格朗丹的),男爵先回答不知道,接著猛然想起一天夜里他在車廂里認識的一位旅客,這位旅客曾給他留下自己的名片。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心想:"也許是同一個人。"當他得知說的是勒格朗丹妹妹的兒子時,他說:"咦,這真奇了!"如果他象舅父,那倒沒什么可叫我害怕的,我一直說他們是最理想的丈夫。"他們是誰?"帕爾馬公主問。"呵!夫人,如果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更多些我一定給您解釋。跟您是有話可談的。公主殿下那么聰明。"夏呂斯說,他突然感到一種推心置腹的需要,但那一次并未談得很深。他對康布爾梅這個姓頗有好感,雖然他不喜歡這家的二老,但他知道他們擁有布列塔尼的四大男爵領地之一,也是他能為他的養(yǎng)女找到的最好歸宿;康布爾梅是個古老的、受人尊敬的家族,在布列塔尼省有牢固的聯(lián)姻關系網。為養(yǎng)女找一個親王是不可能的,而且也并不令人向往。小康布爾梅再合適不過。隨后公主請來勒格朗丹。近來勒格朗丹在外貌上起了相當大的對他頗為有利的變化。正象婦女們?yōu)榱吮3稚聿牡妮p盈苗條寧可咬咬牙犧牲面容,并且為此長年不肯離開瑪里亞①溫泉市,勒格朗丹變得象騎兵軍官那樣瀟灑。就在德·夏呂斯先生身體日漸笨重,舉止日漸遲緩的時候,他卻比以前頎長和靈敏。這是同一個原因產生的相反效果。他的輕捷還有心理上的緣故。他習慣去某些不光彩的地方卻又不愿意別人看見他出入于那種場所,因此總是一陣風似地沖進去。帕爾馬公主和他談起蓋爾芒特們,談起圣盧,他聲稱早就認識他們,他把聽說過蓋爾芒特莊園主的名字與在我姨媽家會見過斯萬,未來的德·圣盧夫人的父親本人混為一談了,就是這位斯萬,想當初在貢布雷,勒倍朗丹既不愿和他的妻子也不愿和他的女兒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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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我甚至還和德·蓋爾芒特公爵的兄弟,德·夏呂斯先生一道旅行過哩。他主動和我攀談,這總是好兆頭,說明他即不是愚蠢的假正經一類的人,也不是妄自尊大之輩。嗯,我知道人家都說他些什么??晌覐膩聿幌嘈庞羞@等事。再說別人的私生活與我無關。他給我的印象是富有感情,很有才智。"于是帕爾馬公主講到德·奧洛龍小姐。蓋爾芒特圈子里的人都被德·夏呂斯的高尚心地所感動,他一向心眼好,現(xiàn)在正為一個貧寒但很可愛的姑娘謀幸福,為弟弟名聲不好而難堪的德·蓋爾芒特公爵暗示,這事不管做得多漂亮,卻是極自然的。"我不知道我的意思說清楚沒有,這件事里一切都是順乎自然的。"他說,殊不知反而弄巧成拙。但他的目的在于表明姑娘是他兄弟的孩子,而且也得到他的承認。這一來連帶開脫了絮比安。帕爾馬公主引入這番解釋是為了向勒格朗丹指出,歸根結蒂小康布爾梅將娶一位類似德·南特小姐那樣的姑娘,德·南特小姐是路易14的幾個私生女之一,這些私生女既未被奧爾良公爵鄙棄,也未被孔蒂親王鄙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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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佻斃飦啘厝性诮菘耍孤宸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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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親在回巴黎的火車上談論的這兩件婚姻,對到目前為止在這個故事里出現(xiàn)的人物中的某些人產生了引人注目的影響。首先是對勒格朗丹;不用說他象颶風一樣沖進德·夏呂斯先生的府邸,好象他是走進一個聲名狼藉的、不能被人看到的地方,他這樣做既為了表現(xiàn)他的大膽也為了遮蓋他的年齡,--我們的習慣總是伴隨著我們,即使在我們不再需要它的地方--幾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德·夏呂斯先生在向他問好時露出一個難以覺察更難以理解其含意的微笑;這個微笑表面上象 --實質上完全相反--兩個經常在上流社會見面的男人一天偶然在一個藏污納垢的場所相遇時交換的那種微笑(譬如弗羅貝維爾將軍過去常在愛麗舍遇到斯萬,當他瞥見斯萬時就投去心照不宣的嘲弄目光,就象洛姆公主家的兩位??陀衷诟窭拙S先生家沆瀣一氣時一樣)。但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本質上確實變好了。很久以來(從我很小的時候去貢布雷度假開始),勒格朗丹便在暗暗培養(yǎng)他與貴族人士之間的交情,不過以前這種交情充其量只能使他得到一次去某個度假勝地的單獨邀請,沒有其他收獲?,F(xiàn)在他外甥的婚姻突然把這一段段相隔甚遠的關系連接起來了。勒格朗丹在社交界有了一定的地位,而他和從前只與他私下里親密來往的那些人的老關系又回過來在某種程度上鞏固了他在社交界的地位。當某人自以為在把勒格朗丹介紹給一些貴婦人時,這些夫人卻說20年來他不時去她們的鄉(xiāng)下別墅住半個月,還說家里小客廳的那只精致的晴雨表就是他送的。他也曾偶然被安排在有幾位公爵成員的"組"里,現(xiàn)在這些公爵竟和他成了親戚。然而他一旦在上流社會站住腳以后,倒反而不再利用這種地位了。這不僅是因為他被上流社會接納既已人所共知,因而受到邀請對他已無多大樂趣,還因為長期來爭相占據(jù)他的身心的那兩種毛病中,最不順乎自然的那一種,也就是附庸風雅的毛病,正讓位給另一位比較不做作的毛病,因為后者至少標志著回歸本性*。即使是以迂回的方式。當然這兩種毛病并不是互不相容的。在離開一位公爵夫人的交際晚會以后還可以接著去郊區(qū)尋花問柳。但年齡的增長起了降溫的作用,他不再同時兼享那么多的樂趣,不再無節(jié)制地外出,飲食男女上也偏向柏拉圖式,著重于友誼、交談,這些活動要花時間,因而他的全部時間幾乎都用于和一般人交往,只把很少一部分留給社交生活。德·康布爾梅夫人現(xiàn)在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友善相待也看得無所謂了。公爵夫人出于禮儀常去侯爵夫人家,正象我們跟別人相處的時間一長就遲早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優(yōu)點,習慣他們的缺點一樣,她發(fā)覺德·康布爾梅夫人是個智力和文化素養(yǎng)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但鄙人并不十分賞識)。她于是常在向晚時分去拜訪德·康布爾梅夫人,而且一坐就是很久??墒沁@位太太一看到公爵夫人常來找她,原先心目中想象的公爵夫人的神奇魅力便煙消云散了。從此她接待她只是出于禮貌而并不感到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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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爾貝特身上出現(xiàn)的變化更加令人震驚,她的變化與斯萬結婚后的變化完全不同而又恰成對應。誠然,最初幾個月希爾貝特很高興接待那些上層社會的精萃。她也請她母親離不開的幾個知己朋友,那多半只是出于對財產繼承的考慮,而且只在某些特定的日子邀請,光請他們不請別人,讓他們自成一統(tǒng),遠離那些高貴的人,仿佛邦當夫人或是戈達爾夫人與德·蓋爾芒特公爵或德·帕爾馬公主一接觸,就會象兩種不穩(wěn)定的化學粉末相接觸一樣,會發(fā)生無法彌補的災難似的,戈達爾夫婦、邦當夫婦以及其他人看到總是他們這幫人在一起晚宴雖然不免失望,但還是感到臉上有光,因為能對別人說:"我們在德·圣盧侯爵夫人家吃晚飯來著。"何況希爾貝特為有利于將來繼承遺產,有時還斗膽把德·馬桑特夫人也一起請來,這位夫人手執(zhí)一把玳瑁骨子的羽扇,確實有一副貴婦人的氣派。只是希爾貝特有意不時稱贊一番那些只在向他們表示邀請時才來的識趣者,這稱贊既是一種提醒,也是對戈達爾、邦當這樣的明白人表示最高雅而又最傲慢的問候的一種方式。我倒寧愿與這批人為伍,這也許是因為"我的巴爾貝克女友"和她的姨媽的緣故,我希望她姨媽看見我置身于他們中問??墒窃谙栘愄乜磥恚椰F(xiàn)在主要是她丈夫和蓋爾芒特家的朋友(很可能早在貢布雷,當我的父母親不和她母親交往時--在那個年齡我們不僅給事物憑添這種或那種優(yōu)越性*而且還將它們分門別類--她就已經賦予我一種地位,這地位后來一直伴隨著我),故而她認為那些晚會與我的身份不相稱,她在辭別時對我說:"我很高興見到您,不過您最好后天來,您會見到蓋爾芒特伯母和德·普瓦夫人;今天請的是我媽媽的朋友,為了讓她高興。"然而,這種情況只持續(xù)了幾個月,很快一切都徹底變了樣。是不是因為希爾貝特和她父親的社交生活注定會表現(xiàn)出同樣的反差呢?總之,雖然希爾貝特成為圣盧侯爵夫人還只是前不久的事(人們會看到,她很快將成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但她已實現(xiàn)了最光輝、最難以到達的目標,她認為從此蓋爾芒特的姓氏附著在她身上就象一層金褐色*的釉一樣牢固,不管她和誰來往,她在眾人眼里永遠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此念大謬不然,因為貴族封號與股票一樣,人家向你要時價值就上升,你主動提供時價值則下跌)①,簡而言之她的觀點與某個輕歌劇中的人物相同,那個人大言不慚地說:"我想,我的名字已足以說明問題,不用我多費口舌。"因此她開始對她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表示公然的蔑視,宣稱圣日耳曼郊區(qū)的人都是愚蠢之輩,結交不得,后來更將此話付諸行動,干脆停止與他們來往。那些在這段時期以后才認識她,并且借助她而步入社交界的人,聽到這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她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晤面的上流社會的達官貴人竭盡嘲笑挖苦之能事,看到她拒不接待這個社會的任何人,而且倘若有誰,即便是最顯赫的人,冒險去她府上,她便公然沖著來訪者打呵欠,他們回想以前自己竟然覺得上流社會頗有魅力,都不禁為之臉紅,而且可能永遠不敢向那個女人吐露自己過去的弱點中這一丟臉的秘密,因為他們以為這個女人天性*高貴永遠不能理解他們的這些弱點。他們聽到她如此淋漓盡致地譏諷那些公爵,更意味深長的是,還看到她的實際行動與口頭上的嘲笑如此完全一致!他們無疑并未想到去探究使她由斯萬小姐一躍而成德·福什維爾小姐,又由德·福什維爾小姐一躍而成德·圣盧侯爵夫人,爾后又成了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偶然事件的原因。他們可能也未想到這偶然事件的原因和結果同樣都能用來解釋希爾貝特后來的態(tài)度:平民對人際交往的理解與斯萬小姐不盡相同,也與一位被大家稱為" 公爵夫人",被令她討厭的公爵夫人們稱為"我的表妹"的貴婦不盡相同。人們通常輕視一個沒有能達到或已經最終達到的目的。當這種輕視表現(xiàn)在我們還不了解的人身上時,我們以為這是他們的品格固有的一部分,而如果我們能追溯到早年,也許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曾比任何人都更狂躁地為這些同樣的缺點所苦惱,只不過他們已經完全掩蓋或徹底克服了這些缺點,以至我們以為他們不僅自身從來不可能染上這些缺點,而且也不能原諒別人有這些缺點,因為這些缺點在他們是無法理解的。榮升不久的德·圣盧侯爵夫人的沙龍很快便定了型(至少在社交方面,因為大家會看到在其他方面她的沙龍是多么曖昧不清)。然而這個沙龍的面貌頗令人驚訝。人們還記得,巴黎排場最大、格調最高、可與德·蓋爾芒特的招待會相媲美的要數(shù)圣盧的母親德·馬桑特夫人舉辦的招待會。此外,還有后期奧黛特的沙龍,雖然檔次要低得多,但其豪華與風雅也同樣令人贊嘆。然而現(xiàn)在圣盧依靠妻子的豐厚財產可以得到他希冀的一切物質享受,他已心滿意足,便只想在用過一頓精美的、有樂師為他演奏優(yōu)美音樂的晚餐后,安安頓頓呆在家里。而且這位一度顯得那么自命不凡、那么野心勃勃的年輕人現(xiàn)在竟邀請一些他母親絕不肯接待的伙伴來分享他的榮華富貴。希爾貝特則實施斯萬身前的妙論:"我不在乎質量,就怕數(shù)量多。"圣盧對妻子是百依百順,他愛她,又全虧了她才能有這等窮奢極侈,故而不想違拗她的喜好,何況她的喜好與自己的又如此相同。這樣一來,德·馬桑特夫人和德·福什維爾夫人多年來,尤其是為了子女能體面地成家而舉辦的盛大招待會到了德·圣盧夫婦這一代便沒有下文了。他們擁有世上最漂亮的馬供他們一起乘騎,有世上最漂亮的游艇供他們游弋,然而他們往往只帶上兩位客人。在巴黎他們每晚請來共進晚餐的朋友從來不超過三四位;這樣,雙方母親原先象寬敞熱鬧的大鳥欄似的沙龍便意想不到地、但又自然而然地逐漸衰退,最后被一個安靜的小鳥窩所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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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磺性谖覀兛磥硎遣恍嗟臇|西終將毀滅,一個人在交際場的地位也和其他事物一樣,并不是一經造成便能一勞永逸的,而是象一個帝國的威勢,必須每時每刻通過永遠不斷的創(chuàng)造進行重建,這就說明了半個世紀中政治和社交歷史上一些明顯的不正?,F(xiàn)象的原因。世界的創(chuàng)造不是在人類之初已經完成,而是每天每日都在進行著。德·圣盧侯爵夫人想:"我是德·圣盧侯爵夫人。"她知道她前一天已經拒絕了公爵夫人們的三個晚宴邀請。然而如果說她的姓氏在某種程度上抬高了受到她接待的那個沒有半點貴族氣味的階層的身價,那么通過一種逆向運動,受到侯爵夫人接待的那個階層卻降低了她的姓氏的身價。沒有任何東西能抵擋這種運動,連最高貴的豪門貴族也會因此而最終垮掉。斯萬認識的一位法國王室的公主不是因為什么人都接待,她的沙龍名聲便一落千丈了嗎?一天洛姆公主出于禮節(jié)去那位公主殿下府上逗留了片刻,她在那兒遇到的盡是些社會地位低下的人,接著她又去勒魯瓦夫人家,一進門她就對斯萬和德·莫代納侯爵說:"我終于回到了朋友們中間。我從德·×伯爵夫人家來,在那兒我沒見到三張熟人面孔。"--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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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兩門聯(lián)姻中得利最少的要算德·奧洛龍小姐,她在宗教婚禮那天已經得了傷寒,艱難地拖著病體去了教堂,幾個星期后便溘然長逝。人們在她死后不久的訃告上看到絮比安這等人的姓名與歐洲幾乎所有最高貴的姓名,如德·蒙莫朗西子爵與子爵夫人,德·波旁-斯瓦松伯爵殿下夫人,德·莫代納-埃斯特親王,德·埃迪梅子爵夫人,埃塞克斯夫人等赫然并列。當然,即使那些知道死者就是絮比安的女兒的人,見這么多名門望族與她有姻親關系也不會驚訝。的確,一切都在于攀一門好親。再加上casns foederis①的作用,于是這個平民小女子的死竟讓歐洲所有的侯門爵府都戴了孝??墒遣簧傩乱淮哪贻p人不了解真實情況,他們讀了訃告不僅會把瑪曲-安托萬內特·德·奧洛龍,即德·康布爾梅侯爵夫人當成一位出身極為高貴的貴婦,而且還會犯很多其他的錯。比如他們通過周游法國對貢布雷這個地方稍有了解,又看到勒·德·梅塞格里絲夫人和德·梅塞格里絲伯爵的名字排在發(fā)訃告者名單的前列,并且緊挨著德·蓋爾芒特公爵,他們可能毫不感到奇怪:梅塞格里絲一邊與蓋爾芒特一邊原就互相毗連。他們會想:"他們都是同一個地區(qū)的古老的貴族之家,也許世代有聯(lián)姻關系。誰知道呢?也許是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個旁支用了梅塞格里絲伯爵的姓。"其實德·梅塞格里絲伯爵與蓋爾芒特家族毫無關系,他甚至不是以蓋爾芒特這邊的身份,而是以康布爾梅那邊的身份發(fā)訃告的,因為德·梅塞格里絲伯爵就是我們的老朋友勒格朗丹,他升得快,當上勒格朗丹·德·梅塞格里絲才兩年。假封號倒也罷了,但也許很少有象這個假封號那樣使蓋爾芒特家族不快的。他們過去曾與名副其實的德·梅塞格里絲伯爵家族有姻親關系,然而這個家族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女人,是默默無聞、家境敗落的人的女兒,她本人又嫁給了我姨母的一個發(fā)了跡的大佃戶,這個佃戶買下了我姨母在米魯格蘭一處的田莊,他原姓梅納謝,現(xiàn)在便自稱梅納謝·德·米魯格蘭,因此當人家說他妻子出身于梅塞格里絲家族時,這些人心里卻在想,不如說她是生在梅塞格里絲這個地方,她的德·梅塞格里絲封號與她丈夫的德·米魯格蘭封號來源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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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倮∥模颂幰鉃?姻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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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其它假封號都不會使蓋爾芒特家族如此煩惱。不過既然關系到一門不管從何種角度來看都是有益的親事,那么貴族階級便能承受這些煩惱,以及其它種種煩惱。在德·蓋爾芒特公爵的掩護下,在這一代的部分人眼里(到下一代將是在所有人眼里)勒格朗丹是真正的德·梅塞格里絲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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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不太了解情況的年輕讀者會犯的另一個錯誤是可能以為德·福什維爾男爵和夫人是作為德·圣盧侯爵的親戚和岳父母,亦即作為蓋爾芒特這邊的人來發(fā)訃告的。其實他們不能被列在蓋爾芒特這一邊,因為羅貝爾是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戚,希爾貝特卻不是。不,那只是表面現(xiàn)象,事實上德·福什維爾男爵和男爵夫人是新娘那邊的人,而不是康布爾梅這邊的人,而且他們發(fā)訃告不是由于蓋爾芒特家族的關系,而是由于絮比安的關系,因為,了解點底細的讀者會知道,奧黛特是絮比安的嫡親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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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yǎng)女結婚后,德·夏呂斯先生把他全部的厚愛都轉到了年輕的德·康布爾梅侯爵身上;這位年輕人有和男爵相同的愛好,既然這種愛好沒有妨礙男爵選他作為德·奧洛龍小姐的丈夫,那么在他成了鰥夫后,這種愛好當然只能使男爵格外賞識他。這并不是因為侯爵先生沒有其他長處可以讓他成為德·夏呂斯先生的一位可愛伙伴。但是一個把他作為親密知己的人,即使此人是位優(yōu)秀人物,是不會忽視他的這一優(yōu)點的,加之他又會玩惠斯特牌,這就使男爵更覺得他可心合意。年輕的侯爵聰慧過人,而且完全是他"祖母那邊的人",他象祖母一樣熱情,一樣有音樂天賦,這一點,費代納的人們早就說過,當時他還是個孩子。他身上還表現(xiàn)了祖母的其它一些獨特之處,但那主要是模仿的結果,和全家人一樣,而不是由于隔代遺傳。比如在他妻子死后不久,我接到一封署名萊奧諾爾的信,我并不記得這是他的名字,但是當我讀到結尾的套語:"請相信我真誠的同情"時,我才明白這信是誰寫的。這"恰到好處"的真誠一詞仿佛給萊奧諾爾這個名字加上了康布爾梅這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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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已進巴黎車站,我和母親還在談論這兩則消息,為了使旅途不顯得太長,母親本想把它們留到行程的第二階段,所以待火車過了米蘭她才讓我知道這些消息。母親很快回到在她看來是唯一正確的觀點,亦即外祖母的觀點上。起先她想外祖母會非常驚訝,然后又想她會難過,其實這不過是認為外祖母會很高興知道如此驚人的消息的一種說法,但母親不能容許外祖母被剝奪掉這一樂趣,所以她寧愿認為一切都再好不過,因為這消息只能使外祖母傷心??墒俏覀儎倓偦氐郊遥赣H又覺得僅僅為不能讓外祖母參加到生活帶來的種種意料之外的事件中去而遺憾,這還太自私。她更愿意猜想它們對外祖母來說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事,而只是對她的預見的一種認可。母親愛把這些事件看成是對外祖母的預言性*的見解的一種證實,一個證據(jù),證明外祖母的思想比我們認為的還更深邃、更敏銳、更正確。因此母親為了最終歸結到她對外祖母毫無保留的欽佩,緊接著便補充說:"不過,誰能說你逝去的外祖母會不贊成呢?她是那么寬厚。而且你知道,對于她,社會地位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天性*高貴。你回想一下,回想一下,很奇怪,兩位姑娘都得到她的贊賞。你還記得嗎?她第一次去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回來后對我們說她覺得德· 蓋爾芒特先生是何等平庸,相反她又是何等稱贊絮比安一家人啊。我可憐的母親,你記得嗎?談到絮比安先生時她說:如果我還有一個女兒,我就把她許配給他,而他女兒比他更勝一籌。還有斯萬小姐!她說:'我認為她非常可愛,你們瞧著吧,她將來準能嫁個好人家。'可憐的母親,她要是能看到這一切就好了,她預見得多么準確呵!直到最后,甚至當她已經不在人世,她還在教導我們如何明察事理,如何為人善良,如何正確評價事物。"而由于我們難受地看到外祖母被剝奪的樂趣都是生活中平凡而微小的樂趣,諸如一個演員饒有趣味的語調,她愛吃的一個菜,她最喜歡的作家新出的一本小說等,所以媽媽說:"她會多么驚訝,她會覺得多么有趣?。∷龝懸环舛嗝疵畈豢裳缘幕匦虐?!"母親又說:"你想,可憐的斯萬生前那么盼望希爾貝特受到蓋爾芒特家族的接待,要是他能看到他女兒成了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他會多么幸福!"--"不姓他的姓,而姓另一個人的姓,以德·福什維爾小姐的身份被領到神壇前?你以為他為此會感到很幸福嗎?"--"嗯!這倒是真的,我沒想到這一層。"--"正因為這個緣故,我不能為這匹'駑馬'高興;想想看,她竟然狠心地拋棄了待她那么好的生身父親的姓。"--"是的,你說得對,歸根結底,也許他還是不知道這件事為好。"唉,對死人對活人都一樣,我們真不知道一件事給他們帶來的痛苦多還是歡樂多!"據(jù)說圣盧夫婦將來住在當松維爾。以前斯萬老爹那么想讓你外祖父看看他的池塘,他怎么能想到今后德·蓋爾芒特公爵會常常看到這個池塘呢,尤其是如果他知道他兒子結了那門丟臉的親?你以前常和圣盧談到當松維爾的刺玫瑰,丁香和藍蝴蝶花,他對你的話將體會得更深。因為這一切將歸他所有。"就這樣我和母親在餐室的燈光下侃侃而談,這類談話總有燈光相伴,在這種燈下漫話中,家族的而不是民族的睿智往往抓住死亡、訂婚、繼承、破產等某個事件,將它置于回憶這面放大鏡下,使它更突出,然后將在未經歷過這個事件的人看來是混雜在同一個平面上的東西--亡故者的姓名,先后居住過的地址,家財?shù)膩碓春妥冞w,產業(yè)所有權的轉移--一一分解,與它們拉開距離,將它們遠遠地放在時空的各個點上進行評述。這種睿智來源于繆斯,人們如果想保持一點新鮮感受和創(chuàng)造功能,那么他們最好盡量推遲認識這位繆斯,然而即使是一直不知道它的人,到了生命的暮年也會在外省古老教堂的大殿里和它相遇,當他們突然感到觸動他們心靈的并不完全是神壇上雕刻所表現(xiàn)的永恒美,而主要是想到那些雕刻經歷過的種種遭際--它們起初列在某個著名的個人收藏品中,放在小教堂里,然后進了博物館,最后又回到教堂;或者當他們走路時感到踩在腳下的地面幾乎是有思想的,是用阿爾諾①或帕斯卡爾②的遺灰鋪成的;或者僅僅是當他們在木制跪凳的銅片上辨讀鄉(xiāng)紳或顯貴的女兒們的名字,一面還可能想象著一位純真的外省姑娘的容貌,這種時刻他們便與這位繆斯相遇了,這位繆斯搜集一切被藝術和哲學的更高一級繆斯們擯棄的東西,一切并不確實有根據(jù)的東西,一切僅僅是偶然的但卻能揭示另一些規(guī)律的東西,這位繆斯就是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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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過去的一些朋友,一些多少和貢布雷有關系的朋友,這時都來看望她,和她談論希爾貝特的婚姻,她們絲毫不贊賞這樁婚姻。"您知道德·福什維爾小姐是何許人,就是斯萬小姐。證婚人呢,是德·夏呂斯'男爵',他讓別人這么稱呼他,就是這個老頭子從前供養(yǎng)過希爾貝特的母親,而且斯萬不是不知道,但他從中得到好處。"--"您這是什么話?"母親反駁道,"首先,斯萬是極有錢的。"--"他既然需要別人的錢,說明他自己并不那么有錢。您說說看,這女人究竟存的什么心,要把她以前的情夫們這么牢牢抓在手里?她有本事先讓第一個情夫娶了她,后來又讓第三個情夫娶了她,她還把半截子已經入土的第二個情夫拉出來給她和第一個情夫生的女兒當證婚人,也可能是她和另一個人生的,她的相好那么多,怎么弄得清楚?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我說第三個情夫,其實應該說第300個。況且您知道,如果說希爾貝特和您我一樣不姓福什維爾,這與她丈夫的身份倒很般配,因為他當然也不是什么貴族子弟。您也知道,只有冒險家才會娶這個姑娘。據(jù)說他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無名之輩。要不是貢布雷由一個見了神甫都不打招呼的激進派市長掌了權,我準能知道事情的底細。因為,您也清楚,發(fā)布結婚預告的時候總是報真名實姓吧。是啊,對報紙或代發(fā)喜帖的文具商自稱德·圣盧侯爵是很神氣的。這對任何人都沒壞處,如果那些人高興這么干,也無須我來橫挑鼻子豎挑眼,這礙我什么事?反正我以后不會和那個被人說三道四的女人的閨女來往,她盡可以在仆人面前神氣活現(xiàn)地擺侯爵夫人的架子。可是在身份證件上就不是一碼事了。哼!假如我的表兄薩士拉還是第一副市長,我就會給他寫信,他準能告訴我讓她在結婚公告上用的什么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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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爾諾(1612-1694),法國17世紀神學家,亦是研究語言的邏輯至哲學的理論家。
?、谂了箍枺?623-1662),法國17世紀著名學者、思想家及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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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期我常見到希爾貝特,我們倆重又恢復了來往:我們生命的長短不是按我們與別人的友誼的長短來計算的。過了一段時間,同一些人之間中斷了好多年的友誼關系又會恢復,而且雙方都很樂意恢復(就象在政界被取消的部重又組建,劇院里被打入冷宮的戲重又上演)。原先一方為何過分執(zhí)著地愛,而另一方為何不能忍受那過分苛求的專橫,那些理由10年后都不復存在了。唯有社會禮儀依然有效。希爾貝特過去可能拒絕給我的東西,現(xiàn)在她會輕易應允,無疑因為我已不再想要了。她總是隨時準備到我身邊來,從來不急著離開我,這在過去對她來說是不能容忍也無法做到的事,但我們之間從未挑明這一變化的原因;其實這是因為我們之間的障礙已經消除,這障礙就是我對她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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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不久我去當松維爾小住了幾日①,因為我得知希爾貝特很不幸,羅貝爾對她不忠實,并不是用大家以為的、也許希爾貝特自己至少仍認為的、至少是她說的那種方式。然而由于自尊心,由于想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還由于對背棄行為的了解不全面(凡是被欺騙的人都不能全面了解那些欺騙行為),尤其因為羅貝爾不愧是德·夏呂斯先生的外甥,他和被他敗壞了名聲的女人招搖過市,大家都認為,反正希爾貝特認為,這些女人是他的情婦……上流社會甚至認為他不夠檢點,公然在一些社交晚會上與某個女人寸步不離,然后伴送她回家,讓圣盧夫人自己想辦法回府。誰要是說被他這樣連累的女人實際上并非他的情婦,這個人便會被視為頭腦簡單、在事實面前說瞎話。然而不幸的是,從絮比安嘴里漏出來的幾句話引導我了解了事實真相,那令我萬分痛心的事實真相。我動身去當松維爾的前幾個月,一天我去探問德·夏呂斯先生的健康情況,他的心臟功能出現(xiàn)了障礙,不能不令人擔憂。我看到絮比安一個人在,便和他說起一封署名波貝特的寄給羅貝爾的情書,這封情書被圣盧夫人截獲,我從男爵原先的管家那里得知,那個署名波貝特的不是別人,就是我們曾經談論過的那個小提琴手兼專欄編輯!此人在德·夏呂斯先生的生活中起過相當大的作用。絮比安一說起這事便氣憤填膺:"這小子當然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這是他的自由。但是如果說還有什么人他不該在他身上打主意,那就是男爵的外甥。尤其因為男爵疼這個外甥就象疼自己的兒子一樣;這小子千方百計拆散人家夫妻,真可恥。而且為此不惜采取-陰-險毒辣的手段,因為誰也不象德·圣盧侯爵那樣天性*反對這種事。他過去為自己的情婦揮霍得還少嗎!從前這個該死的樂師那么卑鄙地離開了男爵,人家可以說這是他的事??墒撬谷晦D過來引誘男爵的外甥!不,有些事是干不得的。"絮比安的憤怒是發(fā)自內心的;所謂不道德的人們在道德問題上有著與別人同樣強烈的義憤,只是針對的目標稍有不同。此外,沒有被直接卷入感情糾葛的人總是評論哪些男女私情應該避免,哪些是不合適的婚姻,好象人可以自由選擇戀愛對象似的,他們沒有考慮到愛情能產生海市蜃樓般的美妙幻景,把我們所愛的人單獨地、整個兒地籠罩起來,以至一個男人會干出和廚娘或與摯友的情婦結婚這等"傻事",然而這"傻事"卻往往是他一生中完成的唯一富有詩意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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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龠@次離家外出使我相當為難,因為我在巴黎有一個姑娘,她住在我租的單一臨時寓所里。有些人需要森林的芳香或湖水的低語,我晚上需要這個姑娘睡在我身旁,白天坐車時也需要有她在身旁。一次戀愛可能被遺忘,但它能決定下一次戀愛的形式。在前一次愛情中某些平日的習慣已經存在,只是我們自己也記不起這些習慣從何而來;正是第一天的焦慮使我們熱切希望每次用車把我們所愛的人一直送回她的住所,或者要求她住在我們家里,希望她每次外出都有我們自己或我們信任的人陪伴在她左右,后來這些做法被我們采用并固定下來,如同人們已經忘記其意義的一些風俗習慣:所有這些習慣都象一條條千篇一律的通衢大道,我們的愛情每天打那里經過,而從前它們被溶化在火山烈焰般的火熱沖動里。這些習慣在我們所愛的女人死后,甚至在對她的懷念已經消失后仍然存在。它們變成我們的愛情的形式,即使不是所有的至少是某些互相交替的愛情形式。比如作為對已被遺忘的阿爾貝蒂娜的回憶,我需要我現(xiàn)在的情婦呆在我的住所里,我把她藏著不讓來訪者看到,但她象過去的阿爾貝蒂娜一樣充實了我的生活。為了去當松維爾,我不得不求她答應讓我的一個不好女色*的朋友代我守護她幾天。--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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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知羅貝爾和妻子險些分居(而希爾貝特尚未完全清楚事情的真相),多虧德·馬桑特夫人這位愛子之心拳拳、巴望兒子出人頭地的明智冷靜的母親從中調解,強使他們言歸于好。她屬于那種階層,在這種階層里不同血統(tǒng)的不斷交叉混合,祖?zhèn)骷耶a的日漸貧乏使得情|欲和物質利益方面的世代惡習與因循茍且有隨時抬頭的可能。她曾經強有力地支持過斯萬夫人,支持過絮比安的婚姻,后來又以同樣的勁頭一手安排了兒子和希爾貝特的親事,就這樣她懷著痛苦的忍讓精神不僅為自己運用祖?zhèn)鞯念V牵易屨麄€圣日耳曼郊區(qū)從中得益匪淺。也許當初她之所以草草決定羅貝爾和希爾貝特的婚事(當然這件事讓她耗費的心血和眼淚比過去叫羅貝爾和拉謝爾斷絕關系而費的心血和眼淚要少),只是因為害怕他又和另一個壞女人姘居,--或者就和原來那個女人,因為羅貝爾對拉謝爾久久不能忘情--殊不知若是那樣他也許倒得救了?,F(xiàn)在我明白羅貝爾在德·蓋爾芒特王妃家對我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了,他說:"真遺憾,您那位巴爾貝克的女朋友沒有我母親要求的那筆財產,否則我想我和她會很投契。"他的意思是說她是戈摩爾人正如他是索多姆人①,或者,如果他尚未成為索多姆人,他也只喜歡那些他能夠以某種方式去愛而且和別的女人一起去愛的女人??磥硐栘愄匾部梢韵蛭姨峁┌栘惖倌鹊那闆r。若不是我已經失掉想知道有關我女朋友的事的好奇心,除了偶爾故態(tài)復萌。我本可以不僅向希爾貝特而且向羅貝爾去打聽。說到底,使羅貝爾和我產生娶阿爾貝蒂娜的欲|望的是同樣一個事實,即她愛戀女人。不過兩人的欲|望原因完全不同,目的也完全相反。我是出于得知這一事實后的絕望,羅貝爾則是出于滿意;我是為了通過每時每刻的監(jiān)視阻止她沉湎于這種喜好,羅貝爾則為了培養(yǎng)她的這一喜好,而且給她充分自由好讓她為他帶來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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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贀?jù)《圣經》創(chuàng)世紀記載,戈摩爾與索多姆是兩個位于死海南部的城市,因其居民道德敗壞,搞同性*戀,在硫磺與火中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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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絮比安把羅貝爾在肉欲興趣方面出現(xiàn)的與原先截然不同的新動向看成是不久以前發(fā)生的事,然而我從和埃梅的一次使我十分傷心的談話中得知,這位巴爾貝克旅館侍應部前領班把羅貝爾性*欲上的這種偏離和倒錯回溯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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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去巴爾貝克小住了幾天,才有機會和埃梅作了那次談話,那幾天,正在享受一次較長休假的圣盧本人也偕妻子來到巴爾貝克,在這新婚燕爾的階段,羅貝爾陪伴夫人是寸步不離。當時我注意到在羅貝爾身上仍能感到拉謝爾對他的深刻影響,并對這種影響頗為贊賞。只有和情婦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年輕丈夫才會在走進餐廳之前幫妻子脫掉大衣,才會對妻子表現(xiàn)出應有的關心體貼。他在和情婦生活期間受到了一個好丈夫應受的訓練。離他不遠并與我相鄰的一張桌子上坐著布洛克,他在一群自命不凡的年輕的大學士中間,做出一副虛假的輕松自如的樣子,他一面炫耀地將菜單遞給一位朋友,動作夸張得打翻了桌上兩瓶水,一面對他喊道:" 不,不,我親愛的朋友,還是您點菜吧!我這一輩子從來不會制定一份菜單,從來不會點菜!"他帶著不太真誠的高傲重復道,同時立即同意要一瓶香檳酒,說是喜歡在聊天時有香檳作"象征意味十足"的點綴,這給口腹之欲涂上一點文學色*彩。圣盧是很會點菜的。他坐在已經懷孕的希爾貝特旁邊(后來他不停地讓她生孩子),正如夜里在旅館的雙人床上睡在她身邊一樣。他只跟妻子講話,好象旅館里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似的,然而當一名侍應生來取點菜單,站在他近旁時,他突然迅速抬起明亮的眼睛,向侍應生投去一瞥,這一瞥的時間不超過兩秒鐘,但那清澈而敏銳的目光里卻表露了一種好奇和探究,其性*質與任何一位在顧客注視(哪怕是長時間地注視)一名旅館服務員或伙計以便得出一些幽默的感想并把它告訴自己的朋友時目光中包含的好奇和探究完全不同。這倏忽即逝的、看似無意的一瞥表明侍應生本人引起了他的興趣,此時誰若是觀察羅貝爾,就可從這一瞥里看出,這位好丈夫,昔日拉謝爾的狂熱的情人,他的生活里有另一面,這一面遠遠比他出于義務而行動的那一面更使他感興趣。然而人們看到的是前一個羅貝爾。他的目光已經回到了希爾貝特身上,這位妻子什么也沒覺察到。羅貝爾順便向她介紹了一位朋友,就陪她出去散步了。不過埃梅當時對我說起的是更久以前的事,即我通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結識圣盧的那個時候,也是在巴爾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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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不假,先生,"埃梅說,"這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是早就知道的。先生第一年去巴爾貝克時,侯爵把自己和我手下的電梯司機關在房間里,藉口為先生的外祖母放大照片。年輕人想告他,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事情暗暗了結。喏,先生大概還記得侯爵和他的情婦來餐廳用午餐那一天吧,侯爵是拿他情婦當屏障呢。先生大概還記得侯爵借發(fā)脾氣走開了。當然我并不是說那位太太有理。她讓他吃夠了苦頭??墒悄翘煳铱傆X得侯爵的怒氣是假裝的,他需要支開先生和這位太太,誰也無法讓我消除這種看法。"關于那天的事,我倒知道埃梅若不是有意瞎編,就是完完全全看錯了。羅貝爾當時的情狀以及他給記者的那記耳光我記得太清楚了。巴爾貝克的事也一樣:要么電梯司機撒了謊,要么是埃梅在撒謊。至少我這么認為;是否確實,我不能肯定:人們永遠只能看到事情的一面,對我來說,電梯司機去圣盧那里跑一趟是替我給他送信并取他的回信的方便辦法,而對圣盧來說則是認識某個他喜歡的人的好機會,若不是這件事使我如此痛苦,我會覺得其中有某種美妙之處。確實,世上的事物起碼是雙重性*的。別人可能在我們的一個最微不足道的行為上添枝加葉地安上一連串完全不相干的行為。毫無疑問,在我看來圣盧和電梯司機之間如果真發(fā)生過什么風流韻事,那么它與為我送信這件平常小事沒有關系,正如只聽過瓦格納的《洛亨格林》①二重唱的人不可能預見《特里斯丹和綺瑟》 ②的前奏曲。誠然,由于人的感覺官能的貧乏,他們只能在事物的無數(shù)屬性*中認識有限的幾種。物體是有色*彩的因為我們長著眼睛去看;如果我們有幾百種官能,那么該有多少形容語去修飾事物呢?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哪怕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你只了解其中一部分卻以為那就是全部,另一個人則從另一方面看待這件事,就象從開在房屋另一面的窗口望出去看到另一個景觀一樣,由這一點去想,事物會呈現(xiàn)不同的方面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如果埃梅沒有看錯,那么羅貝爾在布洛克對他說起電梯司機時臉上突然緋紅,其原因可能就不僅僅在于布洛克把"電梯"說成"預梯"。不過我深信圣盧生理上的演變不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的,他當時還只愛女人。回想起來,在巴爾貝克他對我的友誼便是明辨此事的最好跡象。只有他愛女人的時候他才真正能對男人產生友誼。此后,至少在一段時期里,他對與他無直接關系的男人一律表現(xiàn)出冷漠,我想這種冷漠一部分是由衷的,因為他態(tài)度變得很生硬,但也有夸張的成份,為的是讓別人相信他只注意女人。不過我總還記得有一天在東錫埃爾,我正要去維爾迪蘭家吃飯,他對夏里注視良久后對我說:"真奇怪,這小伙子,他有些地方象拉謝爾。你不感到吃驚嗎?我覺得他們有不少相同之處。不過反正這與我無關。"然而接著他的眼睛卻久久迷惘地看著遠方,好似一個人在重新開始一局牌或在出外吃飯之前想到一次遙遠的旅行,想到今后永遠不會作這種旅行,便感到一瞬間的懷戀。羅貝爾在夏里身上看到拉謝爾的影子,希爾貝特呢,則竭力仿效拉謝爾以取悅丈夫,她象拉謝爾一樣頭發(fā)上戴著朱紅,粉紅或黃|色*絲綢結,也梳一樣的發(fā)型,因為她相信丈夫仍然愛著拉謝爾,她妒忌她。羅貝爾的愛情有時介乎男人對女人的愛和男人對男人的愛之間,這是可能的??傊麑x爾的懷念在這方面只起一種審美作用。它甚至也不可能起別的作用。曾經有一天,羅貝爾叫她打扮成男子,要她讓一綹頭發(fā)垂下來,不過他只是看看她,好象不太滿意。他對她卻仍然很依戀,準時按數(shù)--雖然不是心甘情愿--付給她那筆他許諾的年金,但這并不妨礙拉謝爾后來對他施展卑劣的手段。如果希爾貝特知道他對拉謝爾的這種慷慨只不過是不得已地實踐一個諾言而并不牽涉到任何愛情,那么她最不會為此而痛苦的。然而羅貝爾偏偏裝作對拉謝爾舊情依依。同性*戀男子倘若不裝模作樣鐘情于女人,他們倒可能是最理想的丈夫。再說希爾貝特也毫無怨言。當初正由于她以為羅貝爾被拉謝爾所愛,而且愛得那么長久,她才想得到羅貝爾,并且為他拒絕了不少更合適的擇偶對象;他娶她似乎對她作了某種讓步。確實,一開始,在這兩個女人之間作一番比較(雖然她們在魅力和容貌方面是如此懸殊)對甜美的希爾貝特是頗為不利的。但后來希爾貝特愈來愈得到她丈夫的敬重,而拉謝爾的地位卻日見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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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堵搴喔窳帧肥峭吒窦{根據(jù)德國古代民間傳說創(chuàng)作的一部歌劇。
?、凇短乩锼沟ず途_瑟》是瓦格納根據(jù)中世紀凱爾特民間故事《特里斯丹和綺瑟》改編的一部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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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前后不一致的人物是斯萬夫人。如果說在希爾貝特眼里,婚前的羅貝爾頭上已環(huán)繞著雙圈光輪,一圈是從德·馬桑特夫人的哀嘆里不斷透露出來的他和拉謝爾的同居生活造成的,另一圈是蓋爾芒特家族在她父親心目中始終享有的并在她心中得到延續(xù)的威望造成的;那么德·福什維爾夫人則不同,她原企望女兒能攀一門更光彩的婚姻,也許嫁一位王子或親王什么的(有些王室親戚不富裕,他們會接受這筆嫁資--已經遠遠低于原先許諾的8000萬--何況福什維爾這個姓氏已經使這筆錢脫盡了俗氣),她企望她的女兒不象圣盧那樣因遠離社交界生活而降低了地位,然而她終究拗不過希爾貝特,于是她逢人便抱怨,痛斥她的女婿,可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變了,女婿成了天使,她即便挖苦他也是偷偷地。原來,隨著年歲的增長,斯萬夫人(現(xiàn)在成了德·福什維爾夫人)雖然仍舊保留著讓男人供養(yǎng)的習慣,卻失掉了讓他們供養(yǎng)的手段,她的崇拜者都一一棄她而去。她每天都想得到一串新項鏈,一件綴著鉆石的新裙子,一輛更豪華的小轎車,然而她的財產有限,福什維爾幾乎把家產都吃光了;她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但女兒吝嗇得可怕--猶太人的哪一種影響在駕馭著希爾貝特?--她對丈夫尚且錙銖必較,對母親當然更加如此??墒菉W黛特突然預感到羅貝爾可以做她的供養(yǎng)人,而且后來他果真成了她的供養(yǎng)人。她已經不很年輕,但在一個不愛女色*的女婿眼里這無關緊要。他只要求岳母平息他和希爾貝特之間發(fā)生的這樣或那樣爭執(zhí),能讓希爾貝特同意他和莫雷爾一道作一次旅行。奧黛特全力以赴完成了使命后,就立即得到一顆精美的紅寶石作為酬謝。然而為此必須讓希爾貝特對丈夫更慷慨些。奧黛特規(guī)勸女兒要如此行事,而且規(guī)勸得極其熱心,因為從希爾貝特的慷慨中得到好處的將是她本人。這樣,多虧羅貝爾,年屆50的奧黛特(有人說是60)每次赴晚宴或參加晚會時,仍能以華麗得出奇的打扮令舉座驚嘆,卻又不必象過去那樣需要一位"男友",再說即便有"男友",他現(xiàn)在也不會出錢,甚至不會上鉤。因此她雖進入了而且似乎永遠進入了最后的貞潔時期,她的穿著打扮卻從未如此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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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里不僅僅是出于壞心眼,出于原先的窮人對讓他發(fā)了財?shù)质冀K讓他感到(這一點表現(xiàn)在德·夏呂斯先生的性*格里,而尤其表現(xiàn)在他的語匯里)兩人地位差異的主人的懷恨,才轉向圣盧以便叫男爵加倍痛苦的。他可能也為了貪利。我的印象是羅貝爾大概給他很多錢。我動身去貢布雷之前在一個晚會上遇見羅貝爾,他堂而皇之地伴著一位雍榮華貴的女人,人們都以為這女人是他的情婦,他寸步不離她的左右,與她兩位一體,仿佛當眾裹在她的裙裾里,那種情狀令我想到那是他家祖?zhèn)鲃幼鞯囊环N不自覺的重復,不過帶著某種更神經質、更驚悸的意味,我曾經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觀察到同樣的動作,那時他好象裹在莫勒夫人的裙子里,莫勒夫人是他表現(xiàn)親近女人的一面旗幟,其實親近女人不是他的目的,但是他喜歡打著這面旗幟,雖然他沒有權利這樣做,也許他覺得它能起保護作用,或者是認為它有審美價值?;丶业穆飞衔野l(fā)現(xiàn)羅貝爾遠不如現(xiàn)在富有時曾是那么慷慨。而現(xiàn)在卻變得如此節(jié)儉,這使我非常吃驚。人們只珍惜自己擁有的東西,或者一個人錢不多時能揮金如土,而富足后卻守財如命,這都是相當普遍的現(xiàn)象,但我覺得這現(xiàn)象在羅貝爾身上表現(xiàn)得有點特別。圣盧不肯乘馬車,而且我看見他保留了一張有軌電車轉車票。在理財方面他無疑發(fā)揮了他與拉謝爾同居期間獲得的才能,不過為著不同的目的。一個已與女人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年輕人不似結婚前從未有過別人的女人的童男那樣缺乏經驗。羅貝爾不常常帶妻子上餐館,但每次只要看他如何靈活而又畢恭畢敬地取下她的衣物,如何熟練地點菜和差遣侍應生,如何在希爾貝特穿上緊腰上衣之前細心地理平她的衣袖,就能知道他在成為這個女人的丈夫之前長期當過另一個女人的情夫。同樣,過去他曾不得不照料拉謝爾的家,直至細枝末節(jié),一則因為拉謝爾于此一竅不通,二則因為他受妒忌心的驅使想自己指揮仆役。因此后來在管理希爾貝特的財產和料理家政時,他才能繼續(xù)發(fā)揮巧妙而內行的本領,也許連希爾貝特也望塵莫及,于是樂得把擔子丟給他。不過圣盧這樣做無疑主要是為了讓夏里從他的銖積寸累中得益,要做到既能闊綽地供養(yǎng)他又不讓希爾貝特覺察,也不讓她的生活受影響。也許他以為這位小提琴手也象"所有的藝術家"一樣愛亂花錢(夏里不太自信也不太自豪地自命為藝術家,以此為自己不回信以及其他一大堆缺點辯解,他認為這些缺點是公認的藝術家心理特征的一部分)。我個人認為從道德觀點來說,從男人那里抑或從女人那里得到樂趣,這無關緊要,人們到能獲得樂趣的地方尋找樂趣是再理所當然、合乎人情不過的事。假如羅貝爾沒有結婚,那么他和夏里之間的關系就不應該引起我絲毫的悲傷。然而我又清楚地意識到如果羅貝爾仍然是單身漢,我的悲傷會同樣強烈。這種事若是出在別人身上,我會漠然置之。但是想到我過去對另一個圣盧,一個與現(xiàn)在的他判若兩人的圣盧曾懷有那么深厚的情誼,而且我從他那冷漠的、支支吾吾的態(tài)度感覺到,自從男人有可能激起他的情|欲以后,他與男人之間已不可能存在友誼,因而他也不可能回報我以友誼,想到這些我禁不住流淚了。這種事怎么會發(fā)生在這個小伙子身上?他曾經那么鐘愛女人,當"大氣派的拉謝爾"要離開他時,我看見他那么絕望以至害怕他會自殺。難道夏里與拉謝爾之間的相象--我并未覺察出--是羅貝爾從他父親的愛好過渡到他舅舅的愛好以便完成生理上的演變的跳板嗎?其實即使在他舅舅身上,這一演變也開始得相當晚。有時埃梅的話又來困擾我;我回憶起那年在巴爾貝克的羅貝爾;他對電梯司機講話時著意不看他,那樣子很使我想起德·夏呂斯先生對某些男人講話時的神情。這一點,羅貝爾很可能得之于德·夏呂斯先生,不過是得之于蓋爾芒特家族的某種高傲的氣質和體態(tài),而不是得之于男爵特有的癖好。比如德·蓋爾芒特公爵,他完全沒有這種癖好,但他轉動起手腕來和德·夏呂斯先生一樣有力,仿佛是在繞著手腕抽緊一條花邊袖口,還有嗓音里那種尖銳和做作的調子,以及其他種種舉止,這些舉止若是出自于德·夏呂斯先生,人們就會賦予它們另一種含意,而他自己賦予的則是另一種,因為個人總是借助一些非個人的和返祖的特征來表達自身的獨特之處,而且它們也許只不過是古遠的特點固定在動作和聲音里罷了。這一假設已涉及博物學了,按這一假設推論,應該被稱為有缺陷,并部分借助蓋爾芒特家族的特點來表現(xiàn)這一缺陷的蓋爾芒特成員就不是德·夏呂斯先生,而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因為公爵在這個生理反常的家族里是個例外,他絲毫沒有沾染上祖?zhèn)鞯拿?,而它在他身上留下的外部烙印也就失掉了任何意義。我還記得第一天在巴爾貝克看到圣盧,金黃的頭發(fā),整個人仿佛是用稀有的珍貴材料做成的,手拿著單片眼鏡在面前揮動,我總覺得他有點女人氣,這當然不是我現(xiàn)在得知的他的癖好產生的結果。而是蓋爾芒特家族特有的溫文爾雅給人的感覺,宛若精致的薩克斯瓷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是用這種質地的材料塑就的。我也記得他對我的情誼以及他表達這種情誼的溫柔而多愁善感的方式,這也許會使別人得出錯誤的想法,可我心里思量,這同樣不意味著我現(xiàn)在得知的事情,在當時這意味著別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東西。那么他的癖好始于何時呢?如果始于我重返巴爾貝克的那一年,那么他為何一次也沒來看過電梯司機,而且從未和我談起過他呢?至于第一年,他當時是那么狂熱地迷戀著拉謝爾,怎么可能注意電梯司機呢?那年我覺得圣盧象所有道地的蓋爾芒特那樣與眾不同。不料他比我以為的還要特別。然而我們未能直接感覺到的東西,我們僅僅從別人那兒獲悉的東西,我們再也無法讓我們的心靈接受,因為時機已經過去,心靈與現(xiàn)實的通道已經關閉;因而我們也不可能享受我們的發(fā)現(xiàn),因為為時已經太晚。何況,上述的發(fā)現(xiàn)太使我痛苦,我精神上無論如何不可能享受它。自從聽了德·夏呂斯先生在巴黎維爾迪蘭家對我講的那番話以后,我也許已經不再懷疑羅貝爾的情況是很多正派的人甚至是最聰明、最善良的人中的一例,無論從誰那兒得知他的情況對于我都一樣,無論從誰那兒,除了從羅貝爾那兒。埃梅的話給我留下的疑云使我和羅貝爾在巴爾貝克和東錫埃爾結下的友誼變得晦黯無光,而我雖然并不相信友誼,而且對羅貝爾從未真正產生過友誼,但是回想起電梯司機的事,回想起我與羅貝爾及拉謝爾在餐館用午餐時發(fā)生的事,我就不得不克制自己,以免流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