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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  當我回到家里時,軍號聲終于響了。消防隊員的聲音受到一個男孩的議論。我看到弗朗索瓦絲正和管家一起從地窖里出來。她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她對我說,圣盧來過,一面表示抱歉,一面想看看他上午來看我時是否把他的十字軍功章掉在這兒。因為他剛發(fā)現(xiàn)自己的十字軍功章丟了,而他第二天上午要回部隊,所以想碰碰運氣,看看是否在我這兒。他和弗朗索瓦絲到處都找遍了,但什么也沒有找到。弗朗索瓦絲認為他可能是在來看我之前丟失的,因為據(jù)他說,她感到她可以發(fā)誓,她在看到他時他沒有戴十字軍功章。這點她弄錯了。這就是證詞和回憶的價值!不過,這并不十分重要。圣盧既受到軍官們的器重,又受到士兵們的愛戴,所以這件事很容易得到解決。另外,我見他們談論他時熱情不高,就立即感到,圣盧給弗朗索瓦絲和管家留下的印象不大好。也許是因為管家的兒子和弗朗索瓦絲的侄子作了一切努力,以便遠離火線去做沒有危險的工作,而圣盧卻成功地作出相反的努力,以便去冒生命的危險。但是,弗朗索瓦絲和管家根據(jù)自己的判斷,卻不能相信這點。他們相信的是,有錢人總是躲在安全的地方。另外,即使他們知道羅貝爾英勇的真實情況,也不會受到感動。他沒有說"德國佬",而是對他們贊揚德國人的勇敢,他也沒有把我們從第一天起就沒能打勝仗的原因歸咎于叛國。然而,這正是他們希望聽到的話,這正是他們所認為的勇敢的標志。因此,雖然他們在繼續(xù)尋找十字軍功章,我仍感到他們對談論羅貝爾顯得冷淡。我猜到這枚十字軍功章遺忘在何處①,就讓弗朗索瓦絲和管家去睡覺。但是,自從管家依靠戰(zhàn)爭而找到一種比驅逐修女和德雷福斯案件更為有效的折磨弗朗索瓦絲的方法以來,他從不急于離開她。那天晚上,以及我在去另一家療養(yǎng)院以前在巴黎逗留的幾天里,每當我來到他們的身旁,我就聽到管家對驚恐失色*的弗朗索瓦絲說:"當然嘍,他們是不會著急的,他們在等待時機成熟,但到那一天,他們將拿下巴黎,而在那一天是不發(fā)慈悲的!"--"主啊,圣母瑪利亞!"弗朗索瓦絲大聲說道,"他們征服了可憐的比利時還不滿足。它可受苦了,這個比利時,在入浸②的時候。"--"這個比利時,弗朗索瓦絲,但相比之下,人們在比利時干的事算不了什么!"戰(zhàn)爭在老百姓談話這個市場上拋出了大量術語,老百姓只是通過眼睛和閱讀報紙來熟悉這些術語,因此不知道它們的發(fā)音。只見管家補充道:"我不能理解,世界怎么會這樣瘋狂……您將會看到這點,弗朗索瓦絲,他們正在準備一個比其他所有的進攻規(guī)幕③ 更大的新的進攻。"我忍不住出來打抱不平,如果說不是因為可憐弗朗索瓦絲和顧及戰(zhàn)略常識,至少是為了語法的緣故,我說應該說"規(guī)模",但得到的結果只是在我每次進入廚房時讓弗朗索瓦絲把這個可怕的句子再說一遍,因為管家一方面以嚇唬自己的同伴為樂趣,另一方面幾乎以同樣的樂趣向主人表示,他雖說是貢布雷的老園丁和普通的管家,按照圣安德烈教堂的教規(guī)卻依然是法國良民,他根據(jù)人權宣言有權不受任何約束說成"規(guī)幕",也有權在一個不屬于他服務范圍的問題上不聽從別人的指揮,因此,在這個問題上,自從大革命以來,任何人也不能對他說三道四,因為他和我一律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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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俚牵翘焱砩鲜ケR之所以漫不經(jīng)心到這種地步,只是因為他在等待,原因是他又渴望再次見到莫雷爾,就使用了他在軍隊里的一切關系,來打聽莫雷爾在哪個部隊,以便能去看望,但他至此只收到一些互相矛盾的答復。--作者注。
 ?、谠臑閑nvahition,是弗朗索瓦絲生造的詞,應為envahissement(入侵)。
  ③原文為enverjure,是管家的發(fā)音錯誤,應為envergure(規(guī)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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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我憂郁地聽到他和弗朗索瓦絲談論一次大"規(guī)幕"的戰(zhàn)役,他堅持要這樣說是為了向我證明,這樣發(fā)音并非是由于無知,而是出于一種深思熟慮的意愿。他用同樣的充滿懷疑的"人們",把zheng府和各種報紙混為一談。他說:"人們對我們說德國佬的損失,人們不對我們說我們的損失,看來我們的損失是他們的十倍。人們對我們說,他們已精疲力竭,他們已沒有吃的東西,依我看,他們吃的東西是我們的一百倍。總不該來哄騙我們。如果他們沒有吃的東西,他們就不會這樣打仗,那天我們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給他們殺了十萬人。"他就這樣不時夸大德國人的勝利,就象他過去夸大激進派的勝利那樣;同時,他也敘述他們的殘酷,讓這些勝利使弗朗索瓦絲感到更加難受,弗朗索瓦絲則不斷地說,"啊!天使的圣母!?。√熘髦脯斃麃?!"有時,為了以另一種方式使她感到難受,他就說:"另外,我們也并不比他們好,我們在希臘干的事并不比他們在比利時干過的事漂亮。您會看到,我們將會讓所有的人來反對我們,我們將被迫同所有的國家打仗",而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在捷報頻傳的日子里,他就進行報復,對弗朗索瓦絲肯定地說,戰(zhàn)爭將要持續(xù)三十五年,而在預料可能的和平時則說,和平的時間不會超過幾個月,接下來還要打仗,相比之下,現(xiàn)在打的仗如同兒戲一般,而將來的仗打完之后,法國將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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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來,協(xié)約國的勝利如果不是即將來臨,至少是基本肯定,不幸的是必須承認,管家對此感到遺憾。由于他把"世界性*"的戰(zhàn)爭同所有其他事物一樣縮小為他同弗朗索瓦絲進行的秘密戰(zhàn)爭(盡管如此,他喜歡她,就象人們可以喜歡一個人,同時卻在玩多米諾骨牌時讓這個人輸?shù)?,高興地把這個人弄得每天都勃然大怒),所以在他眼里,勝利的實現(xiàn)就象在第一種談話時那樣,在這種談話中,他會痛苦地聽到弗朗索瓦絲對他說:"總算結束了,他們給我們應該比七○年我們給他們的要多。"另外他也一直認為,"這命中注定的日子是會來到的,因為一種無意識的愛國主義使他相信,就象所有和我患病以來一樣成為同一種幻想的犧牲品的法國人那樣,勝利--猶如我康復一樣--在第二天就會實現(xiàn)。他搶先對弗朗索瓦絲宣布,這個勝利也許會來到,但他的心會因此而流血,因為革命會緊接而來,然后是外國入侵。啊!這場該死的戰(zhàn)爭,只有德國佬會很快恢復過來,弗朗索瓦絲,他們在戰(zhàn)爭中已經(jīng)賺到幾千億法郎。但是,要他們吐給我們一個銅板,簡直是開玩笑!這種事也許會登在報上,"他補充這點是出于謹慎,以防萬一,"以便安慰老百姓,就象說戰(zhàn)爭將在第二天結束已說了三年一樣。"弗朗索瓦絲過去相信的是那些樂天派而不是管家,她聽了這些話感到更加不安,是因為她確實看到,她以為盡管有"入浸可憐的比利時"也會在兩星期內結束的戰(zhàn)爭,卻一直持續(xù)著,也不能取得進展,這種前線固定的現(xiàn)象,她不大理解其中的含義,再加上她那些不知其數(shù)的"教子"中的一個對她說,有人隱瞞了這樣的事、那樣的事,她在我們家掙到的錢全都給了那個教子。"所有這些都將由工人來承擔,"管家總結道。"有人會把您的田拿去,弗朗索瓦絲。"--"?。±咸鞝?!"但是,他喜歡的不是這些遙遠的不幸,而是更為臨近的不幸,因此他貪婪地閱讀各種報紙,希望能向弗朗索瓦絲宣布一個戰(zhàn)敗的消息。他等待壞消息就象等待復活節(jié)彩蛋一樣,希望情況不妙得足以嚇唬弗朗索瓦絲,但不足以使他自己確實感到難受。這樣,齊柏林飛艇的空襲可以使他看到弗朗索瓦絲躲到地窖里去而欣喜若狂,因為他相信,在象巴黎那樣大的城市里,炸彈不會恰巧另外,弗朗索瓦絲開始不時恢復她在貢布雷時的和平主義。她幾乎懷疑"德國的殘酷"。"戰(zhàn)爭開始時,人們對我們說,這些德國人是殺人犯、土匪、真正的強盜、德德德國鬼子……"(她說德國鬼子這個詞時說了好幾個德,是因為她覺得把德國人說成殺人犯還是可以接受的,但說成德國鬼子就駭人聽聞,幾乎難以置信。只是很難理解,既然這是在戰(zhàn)爭開始時,弗朗索瓦絲賦予"德國鬼子"這個詞以何種神秘可怕的含義,而她說出這個詞時又帶有懷疑的神色*。因為懷疑德國人是罪犯可能確實沒有道理,但從邏輯的觀點來看,這種懷疑并不包含著矛盾。但是,既然德國鬼子這個詞在大眾語言中的意思正是德國人,怎么能懷疑他們是德國鬼子呢?也許她只是用間接引語來復述她當時聽到的過火的話,這些話特別強調了德國鬼子這個詞。)"我相信了所有這些,"她說,"但我剛才在想,我們是不是和他們一樣也是壞蛋。"這種褻瀆神明的想法是管家-陰-險地給弗朗索瓦絲培養(yǎng)出來的,但看到自己的女伴對希臘國王康斯坦丁有某種偏愛,就不斷對她說,在國王作出讓步之前,我們一直不給國王吃東西。因此,國王遜位使弗朗索瓦絲十分激動,她甚至說:"我們并不比他們好。要是我們在德國,我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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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在這幾天中,我很少見到她,因為她常去表兄弟家。有一天,媽媽在對我談起她的那些表兄弟時說:"你要知道,他們比你還要有錢。"然而,人們已經(jīng)看到,這種如此美好的事那個時代在全國是如此常見,如果有一個歷史學家使這種事永遠流傳下來,那么它就會證明法國的偉大、它的偉大精神和它符合圣安德烈教堂的偉大,展現(xiàn)這種偉大的既有后方這么多幸免于死的老百姓,也有在馬恩河戰(zhàn)役中陣亡的士兵。弗朗索瓦絲的一個侄子在渡船貝里村①被打死,這個侄子也是弗朗索瓦絲那些百萬富翁表兄弟的侄子,她的表兄弟過去是大咖啡館的老板,發(fā)財后早已退隱??伤淮蛩懒耍@個沒有財產(chǎn)的小咖啡館的老板,他在二十五歲時應征入伍,留下他年輕的妻子獨自管理小咖啡館,而他還以為過幾個月就會回來的。他被打死了。于是人們看到了下面的事。弗朗索瓦絲那些百萬富翁表兄弟,同這個年輕的婦女,即他們侄又不要賺一個子兒;每天上午六點,百萬富翁的妻子,一位真正的夫人,穿得同"她的吧女"一模一樣,準備幫助自己的侄媳婦和表弟媳婦。將近三年以來,她們就這樣洗杯子、端飲料,從早上一直干到晚上九點半,連一天也不休息。在這本書中,沒有一件事不是虛構的,沒有一個人物是"真實的",全是由我根據(jù)論證的需要而臆造的,但我應該在贊揚我的國家時說,只有弗朗索瓦絲那些為幫助無依無靠的侄媳婦而離開退隱地的百萬富翁表兄弟,只有那些人才是實際存在的人。我確信他們的謙虛不會因此而受到損害,也因為他們決不會讀到這本書,既然不能列舉其他許多想必作出同樣的事情并使法國得以幸存的人們的姓名,我就懷著孩提般的喜悅和深深的激*情,在此寫出他們真實的姓:他們的姓是十分法國化的,叫做拉里維埃。曾經(jīng)有過幾個遠離火線工作的卑鄙軍人,就象我在絮比安那兒看到的那個穿無尾常禮服的蠻橫青年,他們唯一關心的事是能否在十點半得到萊翁,"因為他在市里吃午飯",如果有過這樣的人,那么他們已被圣安德烈不可勝數(shù)的全體法國人贖救,已被我認為能同那些拉里維埃媲美的所有崇高的士兵贖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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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7年4月16日,法軍在該村附近首次使用坦克作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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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家為了煽風點火,增加弗朗索瓦絲的不安,就把他找到的一些老掉牙的《大眾讀物》拿給她看,在這些刊物(是戰(zhàn)前出的幾期)的封面上畫著"德國皇室"。"這就是我們明天的主子",管家指著"威廉"對弗朗索瓦絲說。她睜大眼睛,然后指著威廉旁邊的那個女人說:"這是女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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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離開巴黎的時間因一則消息而推遲,這消息使我感到悲傷,我因此在一段時間里無法啟程。我獲悉的是羅貝爾·德·圣盧的噩耗,他是在返回前線的第三天,在掩護他的士兵們撤退時被打死的。從未有人象他那樣沒有老百姓的那種仇恨(至于皇帝,他出于特殊的、也許是錯誤的原因認為,威廉二世與其說想發(fā)動戰(zhàn)爭,不如說想阻止戰(zhàn)爭的爆發(fā))。他也不恨德語的特有表達方式:六天前,我聽到他嘴里說出的最后幾個詞,是舒曼一個歌曲開頭的幾個詞,他在我的樓梯上用德語對我哼著這些詞,以至我因為鄰居的緣故不讓他哼。他因極其良好的教育而習慣于他的行為中清除任何贊揚、任何斥罵和任何空話,因此他在敵人面前,猶如在應征入伍時那樣,沒有說出本來可以保住他性*命的話,而是在他人面前抹去自己,其象征是他的所有舉止,乃至他關上我馬車車門的舉止,每當我走出他的家門,他就不戴帽子送我出來。好幾天,我都關在房間里想念他。我想起他第一次來到巴爾貝克的情景,他當時身穿微白的毛衣,暗綠色*的眼睛如大海一樣變動,他穿過大廳,大廳同玻璃朝向大海的大餐廳相連。我想起這個我當時感到與眾不同的人,想起這個我曾十分希望結交的朋友。這個希望的實現(xiàn),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程度,但當時幾乎沒有使我產(chǎn)生任何樂趣,而到后來,我才了解到隱藏在這種優(yōu)雅外表后面的所有大的優(yōu)點以及其他的東西。所有這些,好的東西和壞的東西一樣,他每天都毫不吝惜地獻出,而最后一件東西是在進攻一條戰(zhàn)壕時獻出的,這是因為他慷慨,能用自己擁有的一切來為他人效勞,就象有一天晚上他奔向餐廳的長沙發(fā),為的是不打擾我??偟膩碚f我看到他的次數(shù)是那么少,又是在各式各樣的地方,在各種不同的情況下,每次的間隔時間又是如此之長,如在巴爾貝克的那個大廳里,在里夫貝爾咖啡館里,在騎兵營地和在東錫埃爾的軍人晚餐時,在他打了一個記者耳光的劇院里以及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邸,但這只會使我對他的生產(chǎn)生更加強烈、更加清晰的印象,對他的死感到更加清醒的悲傷,我們對愛得很深的人們也往往沒有如此的印象和悲傷,這些人和我們一直有來往,所以我們在頭腦中保存的他們的形象,只是無數(shù)差別難以察覺的形象的一種模糊的平均值,而我們已得到滿足的友情,就不會象我們只是在并非由于他們和我們的緣故而沒有進行到底的會見中見到過片刻的人們那樣,對可能產(chǎn)生更加親密的友情抱有幻想,得不到這種友情只是因為沒有機遇。①我那天看到他戴著單片眼鏡在巴爾貝克的那個大廳里跑,在我的想象中他十分高傲,在那天之后沒過幾天,我在巴爾貝克海灘上第一次看到另一個栩栩如生的形象,這個形象現(xiàn)在也只是存在于回憶的狀態(tài)之中,這就是阿爾貝蒂娜,她在這第一個晚上腳踩沙灘,對眾人都漠不關心,她在海邊猶如一只海鷗。我很快就愛上了她,為了每天都能和她一起外出,我從未去看過在巴爾貝克的圣盧。但是,我同他交往的歷史,也為我有一段時間不再喜愛阿爾貝蒂娜提供了證明,我去東錫埃爾在羅貝爾身邊住了一段時間,是因為我憂郁地看到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感情沒有得到回報。他的一生和阿爾貝蒂娜的一生,這么晚才為我熟知,而且都是在巴爾貝克,又是這么快就結束了,這兩種生活差一點交織在一起;是他,當他看到年華的靈巧梭子在初看起來最不受束縛的我們回憶的經(jīng)紗之間編織著緯紗時,我反復在想,是他,在阿爾貝蒂娜離開我之后,被我派去見邦當夫人的。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人的生活都有一種我沒有懷疑到的類似秘密。圣盧的秘密也許比阿爾貝蒂娜的秘密給我?guī)砀嗟谋瘋?,因為她的生活已同我毫不相干。但是,我無法消除痛苦的是,她的一生和圣盧的一生會如此短暫。她和他都因關心我而經(jīng)常對我說:"您有病。"可現(xiàn)在他們死了,他們在戰(zhàn)壕前和河流中的最后形象,與他們最初形象的間隔時間是如此短暫,所以我可以將這兩種形象進行對照,而即使是阿爾貝蒂娜的最初形象,也只有在同海上日落的形象結合在一起時對我才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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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僦劣诟ダ仕魍呓z,她對德國人極其仇恨;這種仇恨只會因我們那些部長使她產(chǎn)生的仇恨而減弱。因此我不知道她更加希望興登堡死還是克雷孟梭死。--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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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朗索瓦絲對他的死比對阿爾貝蒂娜的死更為同情。她立刻扮演起她那哭喪婦的角色*,用哀號和悲痛欲絕的挽歌來悼念死者。她顯示自己的悲傷,只有當我不由自主地露出悲傷的神色*時,她才轉過頭去不哭,想裝出沒有看到我悲傷的樣子。因為正如許多神經(jīng)過敏的人那樣,別人的神經(jīng)過敏也許同她過于相象,就會使她惱火。她現(xiàn)在喜歡讓人發(fā)現(xiàn)她最輕微的脖子酸痛,她頭昏眼花,以及她給碰了一下。但是,如果我談到自己的一個病痛,她就重又變得淡漠、嚴肅,裝出沒有聽到的樣子。"可憐的侯爵,"她說,雖然她不禁會想,他本來可以設法不上前線,即使在應征入伍之后,也可以設法避開危險。"可憐的夫人,"她想到德·馬桑特夫人時說,"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大概哭了!要是她能再見到他就好了,不過也許最好還是見不到,因為他的鼻子已經(jīng)斷成兩截,他已面目全非。"弗朗索瓦絲的眼睛充滿了淚水,但透過淚水可以看出這個農婦的殘酷好奇心。也許弗朗索瓦絲是真心實意地同情德·馬桑特夫人的痛苦,但她感到遺憾的是不知道這種痛苦以何種形式出現(xiàn),也不能看到這種痛苦并為之傷心。由于她很想哭泣,很想讓我看到她哭,她就練習著說:"真叫我感動!"在我身上,她也渴望地觀察著悲傷的痕跡,這種渴望使我在談論羅貝爾時裝出幾分冷漠。更確切地說也許是出于模仿心,同時也因為她曾聽人說過這話--在zheng府機關和文藝社團中都有一些口頭禪--她不斷地說,并且多少帶有一個窮人的滿足:"他所有的財產(chǎn)沒能使他不象別人一樣死去,這些財產(chǎn)對他再也沒有用了。"管家則乘機對弗朗索瓦絲說,這當然是件傷心事,但同zheng府竭力隱瞞的每天陣亡幾百萬士兵的事實相比,這就算不了什么了。但在這次,管家沒能象他預期的那樣增加弗朗索瓦絲的痛苦,因為她對他回答道:"確實,他們也雖為法國而死的,但這些人是陌生人,認識的人門①總是更有意思。"在哭泣中得到樂趣的弗朗索瓦絲還補充道:"要是報上談到侯爵的死,可得注意告訴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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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僭臑間enss,是弗朗索瓦絲的發(fā)音錯誤,應為gens(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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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戰(zhàn)爭爆發(fā)前很久,羅貝爾常常悲傷地對我說:"哦!我的生命,咱們別談它,我是個提前被判死刑的人。"他是否在暗示他在此之前瞞過眾人但他自己了如指掌的惡習?他也許夸大了這種惡習的危險性*,就象第一次作愛或在此以前獨自尋找這種樂趣的孩子們,把自己想象成撒出花粉之后就會立刻死去的植物。對于圣盧和孩子們來說,這種夸大的原因,也許就象想到尚未熟悉的罪孽那樣,是由于一種全新的感覺有一種幾乎是可怕的、接著又逐漸減少的力量;或者說他在必要時用他那相當年輕就被奪去生命的父親的死來加以證實,預感到自己的早夭?也許這種預感看來并不可能。然而,死亡顯然服從于某些規(guī)律。例如,人們往往會說,父母去世得很晚或很早,他們的子女也幾乎必然會在同樣的年齡死去,父母帶著憂郁和不治之癥一直活到一百歲,他們的子女雖然生活幸福,身體健康,都在一個不可避免而又過早的日期,被一種病痛奪去生命,這種病痛來得非常及時又十分意外(不管它在體質中有何種深刻的根源),仿佛它只是使死亡變?yōu)楝F(xiàn)實的必要形式。難道不可以說,意外的死亡--就象圣盧之死,他的死同他性*格有聯(lián)系的原因也許更多,所以我認為不必一一列舉--本身也已被預先記錄下來?這種死亡只為神衹知曉,凡人是看不出來的,但通過一種一半是無意識、一半是有意識的悲傷顯示出來(在后一種情況下,甚至完全真誠地向他人表達出來,人們通常用這種真誠來宣布他們在內心深處認為已經(jīng)避開、但將確實發(fā)生的不幸),這種悲傷是帶有悲傷而又不斷在自身中象看到一個座右銘、一個致命的日期那樣看到悲傷的人所特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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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那最后的時刻想必十分美。在這一生之中,他即使是坐著,即使是在一個客廳里走路,也仿佛總是懷著沖鋒的激*情,并用微笑來掩蓋他那三角形頭腦中百折不回的毅力,最后他進行了沖鋒。封建領主古堡的墻角塔,里面的書被搬走之后,又用來打仗。這位蓋爾芒特死去時更象他自己,或者確切地說更象他家族的成員,他曾同這個家族融為一體,在這個家族中他只是一位蓋爾芒特,就象在貢布雷的圣伊萊爾教堂中為他舉行的葬禮中象征性*地看到的那樣,教堂里全都張掛著黑幔,而在閉合的花圈下,沒有名字和爵位的開頭字母,只有蓋爾芒特的G以紅色*顯現(xiàn)出來,因為他通過死又變?yōu)樯w爾芒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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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葬禮并沒有立即舉行,但葬禮之前,我就寫信給希爾貝特。我也許應該給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寫封信,但我心里在想,她對羅貝爾之死會無動于衷,就象我看到她對其他許多看來同她的生活有著十分密切聯(lián)系的人們的死表現(xiàn)出無動于衷一樣,我又想,她具有蓋爾芒特家族的性*格,也許甚至會竭力表明,她并不迷信血統(tǒng)關系。我當時過于難過,所以不能寫信給所有的人。我過去認為,她和羅貝爾在相愛,即社交界人士所說的那種相愛,也就是說,他們相互傾訴他們當時感到的溫情柔意。但是在遠離她時,他就毫不猶豫地說她愚蠢,如果說她有時感到一種想見到他的自私樂趣的話,我卻看到她無法使出最小的勁兒,無法稍微使用自己的一點影響來幫他一個忙,甚至使他免遭不幸。羅貝爾重返摩洛哥時,她不愿把他推薦給德·圣約瑟夫將軍,她對他表現(xiàn)的這種惡意證明,她在他結婚時表示的忠心,只是一種不花她一點力氣的報答。因此,我十分驚訝地獲悉,由于羅貝爾被打死時她身體不適,人們認為不得不在好幾天時間里,以最最虛假的理由作為借口,把那些可能使她獲悉這一噩耗的報紙通通藏起來,以便使她不至于因此受到打擊。但是,我更加驚訝的是,我獲悉在人們最終只得向她說出真相之后,公爵夫人哭了一整天,又病倒了,并且花了很長時間--有一個多星期,這在她來說是很長的時間--才得以恢復。當我得知這種痛苦時,我被感動了。這種痛苦使所有的人都會說,我也會肯定地說,在他們之間曾有過深厚的友誼。但是,當我想起這種友誼包含著這么多惡言中傷,為朋友幫忙又如此缺乏誠意時,我心里就想,社交界的這種深厚友誼實在算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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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在不久之后,在一個歷史上更為重要的情況下,不過這種情況并不能使我的心更受感動,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表現(xiàn)更能博得別人的好感。大家還記得,她在當姑娘時,曾對俄國皇室說過許多大膽放肆的話,在出嫁之后,也一直毫無拘束地同他們談話,這種無拘無束,有時被人指責為不知輕重。在俄國革命之后,也許只有她一人對那些大公夫人和大公表現(xiàn)出無限的忠心。她在戰(zhàn)爭爆發(fā)前的那一年,曾使符拉季米爾大公夫人非常惱火,因為她總是把保羅大公平民出身的妻子霍亨費爾森伯爵夫人稱為"保羅大公夫人"。盡管俄國革命沒有真正爆發(fā),我們在彼得堡的大使巴萊奧洛格先生(在外交界是"巴萊奧",外交界和社交界一樣,有著自以為風趣的縮略語),還是不斷收到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發(fā)來的電報,因為公爵夫人想得到瑪麗·帕夫洛芙娜女大公的消息。在很長時間里,這位公主不斷得到的同情和尊敬的唯一表示,只是來自德·蓋爾芒特夫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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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盧如果說不是因為他的死,至少是由于他去世前的幾個星期里所做的事,引起的悲傷比公爵夫人的悲傷還要大。其實,在我看到他的那個晚上的第二天,即男爵對莫雷爾說"我是要報仇的"之后過了兩天,圣盧為找到莫雷爾而進行的活動有了結果,就是說他活動的結果是莫雷爾應該服役的那個部隊的將軍得知莫雷爾是逃兵,就派人尋找并逮捕了莫雷爾,將軍為了對圣盧感興趣的人即將受到的處罰向圣盧表示歉意,就寫信給圣盧以便把這件事告訴他。莫雷爾相信他被捕的原因是德· 夏呂斯先生懷恨在心。他想起了"我是要報仇的"這句話,認為這就是報仇,就表示希望揭出真相。他說:"我是開了小差。但我走上了邪路,這難道全是我的錯?"他敘述了有關德·夏呂斯先生以及和他同樣鬧翻的德·阿爾讓古爾先生的一些故事,老實說這些故事和他并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是這兩個人通過情人和性*欲倒錯者的雙重媒介對他敘說的,這就使德·夏呂斯先生和德·阿爾讓古爾先生都被逮捕。這一逮捕給他們倆帶來的痛苦,也許要小于他們各自得知對方是自己的情敵這個一直不知道的事實時的痛苦,預審結果表明,他們有大量默默無聞、平平常常和街上找來的情人。不過他們很快就被釋放。莫雷爾也是如此,因為將軍寫給圣盧的信退了回來,上面批了"已去世,死于戰(zhàn)場。"將軍想為死者做些事,就只是把莫雷爾送到前線,莫雷爾在那里表現(xiàn)勇敢,逃脫了所有的危險,戰(zhàn)爭結束后戴著十字軍功章回來,為了這枚十字軍功章,德·夏呂斯先生以前曾徒勞地為他求情,圣盧則間接地為此付出了生命。從此之后,當我回想起那枚丟失在絮比安那兒的十字軍功章時,我經(jīng)常在想,要是圣盧還活著,他一定會輕而易舉地在戰(zhàn)后舉行的選舉中被選為議員,戰(zhàn)爭留下了愚蠢的泡沫和榮譽的光輝,如果消除幾個世紀的偏見,在戰(zhàn)爭中失去一個手指的人可以通過出色*的婚姻進入一個貴族家庭,如果十字軍功章是在參謀部的處室里獲得的,就足以使人通過勝利的選舉進入眾議院,甚至法蘭西學院。圣盧由于有"神圣的"家族,他的當選就會使阿蒂爾·梅耶先生的眼淚和墨水如泉水一般涌出。但是,也許他對人民的愛過于真摯,不會去奪取人民的選票,而人民也一定會因貴族居住區(qū)的利益而原諒他的民主思想。當然,那些英雄是會理解他的,幾位罕見的商人也是如此。但是,由于國民聯(lián)盟的幼稚輕信,政界的那些老混蛋也被找了回來,并且總是再次當選。那些未能進入飛行員議院的老混蛋,至少得進入法蘭西學院,就哀求元帥們、共和國總統(tǒng)、眾議院議長等人的選票。那些老混蛋是不會贊成圣盧的,但他們贊成絮比安的另一位???,即自由行動黨的眾議員,此人在無競爭對手的情況下再次當選。雖然戰(zhàn)爭早已結束,他卻仍然穿著本土保衛(wèi)軍軍官的軍裝。對他的當選表示高興的有一致提他的名的所有報紙,有貴族夫人和富裕的女士,她們只穿破舊的衣服是出于禮節(jié)和害怕捐稅,而交易所人士則不斷購買鉆石,這并不是為了他們的妻子,而是因為他們失去了對任何人民的信任,就把這種摸得著的財產(chǎn)當作自己的避難所,這樣就使比爾股票上漲了一千法郎。這么多的蠢事使人感到有點不快,但人們對國民聯(lián)盟的抱怨反而減少,因為人們突然看到了布爾什維主義的犧牲品,一些大公夫人衣衫襤褸,她們的丈夫被殺死在兩輪車里,她們的兒子沒有吃的,還要挨別人扔來的石塊,他們在嘲罵聲中被迫勞動,被人扔到井里,因為人們認為他們染上了鼠疫,會傳給別人。那些得以逃脫的人突然重新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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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新住進的那家療養(yǎng)院給我治病的療效,并不比第一家療養(yǎng)院好,過了許多年之后我才離開這家療養(yǎng)院。我在乘火車回巴黎的途中,想到自己沒有文學才能,而我過去在蓋爾芒特那邊卻發(fā)現(xiàn)自己有這種才能,但我在天黑前好多時間,在回當松維爾吃晚飯之前,每天同希爾貝特一起散步時,更加傷心地認識到這種沒有文學才能的想法,在離開這塊領地的前夕,我在閱讀龔古爾兄弟的幾頁日記時,幾乎把這種想法同虛榮心和文學的欺騙性*等同起來,這種想法也許不大痛苦,但更為憂郁,如果我賦予它的客體不是我自身的病弱,而是我曾相信的理想并不存在,這種想法已有很久沒有在我的腦中再現(xiàn),現(xiàn)在卻重又使我激動,而且?guī)в幸环N從未有過的悲哀的力量。我記得那是在火車停在鄉(xiāng)下的時候。陽光一直照到鐵道沿線一排樹木的樹干一半的地方。我想:"樹木,你們已無話可對我說,我心灰意懶再也不會聽到你們說話。但是,我在這里是在大自然之中,那末,我的眼睛是冷漠而又無聊地看到你們發(fā)亮的前額和你們-陰-暗的軀干之間的分界線。如果說我曾以為自己是詩人,那末我現(xiàn)在知道自己不是詩人。在我的生命即將開始但已枯竭的新的部分之中,人們也許會賦予我大自然不再給予我的啟示。然而,我也許能對大自然進行謳歌的那些年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但是,我雖然用可能對人進行的觀察取代不可能得到的啟示這點來安慰自己,卻知道自己尋求的是給自己一種安慰,而我自己也知道這種安慰毫無價值。如果我真的有藝術家的靈魂,在這排被落日照亮的樹木面前,在邊坡上幾乎一直長到車廂踏板高度的那些小花面前,我將會感到何種樂趣?我可以數(shù)出這些小花的花瓣數(shù),但我不想描繪它們的顏色*,而許多文章寫得好的人卻會這樣去做,因為人們是否能指望把讀者沒有感覺到的樂趣轉達給讀者呢?不久之后,我又以同樣的冷漠看到一幢房子的窗戶上有金色*和橙色*的玻璃;最后,由于時間已晚,我看到另一幢房子仿佛是用一種相當奇特的玫瑰紅材料建造的。但是,我作出這些不同的發(fā)現(xiàn)都極其冷漠,就象在一個花園里同一位女士一起散步時我看到一個玻璃片,在稍遠處又看到一個同大理石相仿的一種物質構成的物體,它那不同尋常的顏色*決不會使我擺脫最為無精打采的煩惱,但是出于對這位女士的禮貌,為了說些話,也為了表示我已發(fā)現(xiàn)這種顏色*,我就在路過時指了指那片有色*玻璃和那塊仿大理石的毛粉飾。同樣,為了問心無愧,我對自己就象對某個可能會陪伴我并從中得到比我更多的樂趣的人那樣,指出了玻璃窗上火一般的反光和房子被抹上透明的玫瑰紅色*。但是,通過我而發(fā)現(xiàn)這些奇特印象的同伴,生性*也許不象許多看到這種景象會欣喜若狂的心情愉快的人們那樣熱情,因為他看到這些顏色*時沒有任何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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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長期不在巴黎,但由于我的名字留在老朋友們的名單上,所以他們仍然忠心耿耿地給我寄來請?zhí)一貋頃r看到這些請?zhí)?,其中一份是拉貝瑪為女兒和女婿舉辦的茶點,另一份是第二天在蓋爾芒特親王府舉行的下午聚會。我在火車上進行的悲傷的思考,并不是促使我去參加聚會的微不足道的原因之一。我心里想,放棄社交界人士的生活確實沒有必要,因為長期以來我每天都希望在第二天開始的這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不適合去做,或者說不再適合去做,也許這個工作不符合任何現(xiàn)實。老實說,這個理由完全是消極的,只是使那些可能使我不去參加這個社交界音樂會的理由失去價值。但是,促使我去參加聚會的原因是蓋爾芒特這個姓,在相當長的時期以來,它一直在我的腦海之外,所以當我在請?zhí)峡吹剿鼤r,它對我來說重新具有我在貢布雷時發(fā)現(xiàn)的魅力和意義,當時我在回家途中路過鳥街,從外面看到象一個深顏色*的漆器那樣畫有壞家伙希爾貝即蓋爾芒特老爺?shù)牟世L玻璃窗。一時間,蓋爾芒特家族的成員又使我感到和社交界人士完全不同,和他們無法比擬,和任何活著的人都無法比擬,即使是君主也是如此;這些人出自我度過童年的-陰-郁城市貢布雷中帶酸味的流通空氣,出自人們在城市小街的彩繪玻璃窗上看到的過去。我想要前往蓋爾芒特府邸,仿佛這應該使我接近我的童年和我在其中看到童年的記憶深處。于是我繼續(xù)重讀請?zhí)?,直至那些組成這個如此熟悉、如此神秘的姓的字母起來造反,并同貢布雷這個名稱一樣,重新取得自己的獨立性*,在我疲倦的眼睛前顯現(xiàn)時猶如一個我不知道的名稱。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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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賸寢屨萌ニ_士拉夫人家吃茶點,她事先就知道這個聚會十分乏味,所以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前往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邸。--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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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乘上一輛車,以便前往蓋爾芒特親王府,親王住的已不是過去的府邸,而是他在布洛尼街建造的一座豪華府邸。社交界人士的一個錯誤,就是不懂得他們要我們相信他們,首先得相信自己,至少得尊重我們信仰的基本要素。在我相信--即使我知道事實恰恰相反--蓋爾芒特家族根據(jù)繼承權住在某個宮殿里的時候,進入巫師或仙女的宮殿,讓那些不念咒語無法打開的大門在我面前打開,對我來說仿佛和獲準同巫師或仙女談話一樣困難。對我來說,沒有什么事比別人使我相信更加容易,如相信前一天雇來的或由博代爾及夏博食品雜貨店提供的老仆人是有大革命前早就服侍這個家族的那些仆人的兒子、孫子或后代,所以我懷著無限的誠意把上一個月在小貝內姆那兒買來的肖像畫稱之為祖先們的肖像畫。但是,魅力不能轉讓,回憶不能分割,現(xiàn)在蓋爾芒特親王搬到布洛尼街居住,就自己打破了我信仰的幻想,所以親王已變得無關緊要。當仆人通報了我的姓名之后我擔心會塌下來的天花板,下面本應還會對我呈現(xiàn)出許多昔日的魅力和敬畏,現(xiàn)在卻庇護著我不感興趣的一個美國女人的夜晚。當然,事物本身并無能力,既然這種能力是我們賦予它們的,某個年輕的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中學生此刻站在布洛尼街的這座公館前面,想必會有我過去在蓋爾芒特親王舊公館前面時那樣的感覺。這是因為他還處于信仰的年齡,而我已超過這個年齡,所以我失去了這種特權,猶如過了十年時代就失去了兒童把吸入的牛奶離解成易消化的成分的能力,因此成年人為了謹慎起見,只吃少量的牛奶,而兒童卻可以一口氣吸入無限量的牛奶。蓋爾芒特親王府易地對我來說至少有這個好處:來接我送我去的車,即我在里面產(chǎn)生這些想法的車,必須穿過那些通往香榭麗舍大街的街道。當時,這些街的路面很差。但我一進入這些街道,我還是因一種特別溫柔的感覺而擺脫自己的想法,產(chǎn)生這種感覺,一般是在車突然開得不費力、緩慢和沒有聲音的時候,猶如花園的柵欄門打開之后,人們走到鋪滿細沙或枯葉的小徑上面;事實上并非如此,但我突然感到外面的障礙都已消失,因為對我來說再也沒有適應或注意的努力,就是我們在不知不覺之中在新事實面前所做的努力:我這時經(jīng)過的街道,就是我過去和弗朗索瓦絲一起去香榭麗舍大街時走過的街道,這些街道早已被我遺忘。地面本能地知道應該通向何處,它的阻力也就被克服。我就象一個在此之前一直在地面費力地滑行的飛行員突然"起飛",慢慢地上升到回憶的寧靜高空。在巴黎,這些街道將永遠用一種和其他街道不同的材料清楚地展現(xiàn)在我的心中。我來到王家街的街角,這里過去有個露天商販在賣弗朗索瓦絲喜歡的照片;這時,我感到車被幾百個古代的活動攻城塔拉著,只能在原地轉動。我穿過的不是和那天在外面散步的人們一樣的街道,而是一個面滑、悲傷和溫柔的過去。另外,這個過去又由如此多不同的過去組成,我由于傷感難以看清,這種傷感是因為迎著希爾貝特來的方向走去,又怕她不來,是因為走近某一幢房子,在那里我曾聽說阿爾貝蒂娜已和安德烈一起走了,還是因為一條道路仿佛具有哲理空虛的含義,這條路人們已走過一千次,并懷著一種不會再維持下去、也沒有得到結果的熱情,就象我曾在午飯后走過的那條路,我當時如此匆忙、如此興奮地奔跑,是為了去看漿糊未干的《淮德拉》和《戴風帽的黑色*長袍》①的海報。來到香榭麗舍大街之后,由于我對蓋爾芒特府舉行的音樂會不大想從頭聽到尾,所以我就讓車停了下來,我正準備下車走幾步,卻驚奇地看到有一輛車也正在停下來。一個男人兩眼發(fā)呆,駝背,說他在車里坐著倒不如說是放在里面,他為了立直身子所做的努力,就象人們要孩子聽話時孩子所做的努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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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洞黠L帽的黑色*長袍》(1837)是法國作曲家埃斯普里·奧貝(1782-1871)的三幕喜歌劇,也是他最成功的歌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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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他的草帽下露出完全發(fā)白、難以制服的豎起的頭發(fā);他下巴上長出的白胡子就象雪在公園河里的雕象上增添的胡子。只見絮比安在他身邊忙個不停,而此人就是德·夏呂斯先生,他中風之后正在康復,但我不知道他得過中風(我只是聽說他眼睛瞎了,然而這只是暫時的視覺障礙,因為他現(xiàn)在又能看得十分清楚),除非他在此之前染了發(fā),除非有人禁止他繼續(xù)疲于染發(fā),這中風猶如產(chǎn)生一種化學沉淀,使得現(xiàn)在由純銀構成的一綹綹頭發(fā)和胡子,如同一個個間歇熱噴泉那樣,射出業(yè)已飽和的金屬,并使所有這些金屬變得顯而易見、光彩奪目,而且還強行把莎士比亞戲劇中李爾王的威嚴,賦予這位失勢的老親王。眼睛并未處于頭部的這種全局性*的動亂和冶金質變之外,但由于一種反向的現(xiàn)象,它們已失去全部的光彩。但是,最令人激動的是,人們感到這種失去的光彩是精神上的自豪,正因為如此,德· 夏呂斯先生的物質生活乃至精神生活能在貴族的自豪感消失后繼續(xù)存在,人們在一時間曾認為這種自豪感和他的物質生活及精神生活融為一體。這時,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乘四輪敞篷馬車經(jīng)過,她可能也是去蓋爾芒特親王府,男爵曾認為這位夫人對他來說不夠漂亮。絮比安象照顧小孩一樣照顧他,這時在他耳邊低聲說這是個熟人,是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德·夏呂斯先生象一個希望顯示自己能完成對他來說還是困難的所有動作的病人那樣,立即極其艱難但又十分認真地脫帽鞠躬,向德· 圣德費爾特大人致意,其尊敬的程度就象她是法國王后一般。在德·夏呂斯先生作這種致意的艱難之中,也許在他看來包含著作出此事的原因,他知道自己這種行為更能感動別人,因為這種對病人來說痛苦的行為可以兩面討好,行為的發(fā)出者令人贊嘆,行為的接受者感到高興,可見病人們對禮節(jié)的夸張如同國王們一樣。在男爵的動作中也許還有那種因脊髓和大腦的障礙而引起的運動失調,所以他的動作超越了他的意圖。對我來說,我從中看到的不如說是一種近于肉體的溫柔,一種對生活現(xiàn)實的超脫,這種溫柔和超脫在那些已經(jīng)在死亡的-陰-影下徘徊過的人身上出現(xiàn)是非常激動人心的。頭發(fā)中銀礦的裸露所顯示的變化,沒有社交界無意識的謙卑那樣深刻,這種謙卑顛倒了一切社會關系,在德·圣德費爾特夫人面前,也會在最卑賤的美國女人(她最終也會使用男爵的那種禮節(jié),即她在此以前無法使用的禮節(jié))面前,使看起來最為豪放的故作風雅變得謙卑,男爵一直在生活,一直在思考,所以他的智力未受影響。男爵對德·圣德費爾特夫人殷勤而又謙卑的致意,要比索??死账沟哪硞€合唱隊可能對奧狄浦斯被壓抑的驕傲所作的評論,要比死亡本身和對死亡的任何悼詞,更能說明對世上榮華富貴的喜愛和人類的一切驕傲是何等脆弱和無法持久。德·夏呂斯先生在此之前不會同意和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共進晚餐,現(xiàn)在卻對她一鞠躬到底。①接受德·夏呂斯先生的敬意,對她來說全是故作風雅,就象男爵過去拒絕向她表示敬意也全是故作風雅一樣。然而,德·夏呂斯先生得以使德·圣德費爾特夫人這位對他來說重要的人物相信的這種無法理解而又珍貴的本性*,卻被他用竭力裝出的羞怯和他脫帽時提心吊膽的熱情一下子化為烏有,而在他出于恭敬并以博敘埃②般的說服力不戴帽子的全部時間里,他銀發(fā)的洪流從帽子底下涌現(xiàn)出來。當絮比安扶著男爵下了車,我對男爵行過禮之后,他對我說話的速度很快,聲音又是那么細微,以致我聽不清他對我說的話,當我第三次請他重復時,他不由做出不耐煩的手勢,但使我感到驚訝的是,他的臉在開始時毫無表情,這也許是因為他還有一點癱瘓的癥狀。但是,當我終于習慣這種喃喃而語的最低音時,我發(fā)現(xiàn)這位病人完整無損地保存著自己的智力。另外,至少存在著兩個德·夏呂斯先生。在這兩個人之中,理智的那位一直在抱怨他會得失語癥,他老是把一個詞、一個字母當作另一個詞或字母說出來。但是,當他確實這樣做時,另一個潛意識的德·夏呂斯先生立即出現(xiàn),這位先生非常想使我羨慕,就象第一位非常想使人憐憫一樣,并有著第一位不屑一顧的殷勤。這時,這位先生猶如一個樂師們不知所措的樂隊中的指揮,馬上停止說出已開始的句子,并極為巧妙地把接下來的話和已經(jīng)說出的詞連接在一起,這個已經(jīng)說出的詞實際上是當作另一個詞來說的,但現(xiàn)在卻象是他有意選擇的一樣。甚至他的記憶也完整無損,因此他還要獻獻殷勤,但并非沒有顯出最為專心致志時的疲勞,他的殷勤就是回憶過去的某一件事,這件事并不重要,但同我有關,并會向我表明,他保存著或已恢復頭腦的完全清醒。他的腦袋和眼睛保持不動,也不用改變音調來改變自己的語速,他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例如:"這是一根柱子,上面貼了一張廣告,同我第一次看到您時您在看的那張廣告相似,那是在阿弗朗什,不,我弄錯了,是在巴爾貝克。"而這確實是一張介紹同一種產(chǎn)品的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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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偎@樣鞠躬也許是因為不知道他鞠躬的人的身份(社會法典的條文就象記憶的其他任何部分一樣會因發(fā)病而消失),也許是因為動作失調,這種失調用表面的謙卑來表達他對這位路過的女士的身份的疑慮,沒有表面的謙卑,這種疑慮就會變得高傲。他對她鞠躬,猶如被母親叫來害羞地向大人們問好的孩子們那樣彬彬有禮。而他現(xiàn)在所變的,是一個失去了孩子們自豪感的孩子。--作者注。
 ?、诓#?627-1704),法國天主教教士、演說家,支持法王路易十四,鼓吹絕對君權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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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開始時我?guī)缀趼牪磺逅f的話,就象人們在一個窗簾全部拉上的房間里開始時看不清楚東西一樣。但是,如同在昏暗中的眼睛一樣,我的耳朵很快習慣于這種最低音。我也認為,男爵說話時聲音逐漸提高,也許他聲音低的部分原因是神經(jīng)性*的懼怕,這種懼怕在他被第三者分心而不再想到它時就會消失,也許恰恰相反,他聲音低符合他的實際情況,而他在談話時說話暫時有力,是由于一種假裝的、短暫的乃至致命的興奮,這種興奮會使外人說:"他已經(jīng)好點了,不該讓他去想自己的病",但他那會立刻復發(fā)的病也可能反而會更加嚴重。不管怎樣,男爵在此刻(甚至考慮到讓我適應)拋出的話語更加有力,猶如潮汐在天氣惡劣的日子拋出彎彎的小浪花。他最近中風發(fā)作的后遺癥,使人在他話語的深處聽到一種卵石的聲音。另外,他繼續(xù)對我談論過去,也許是為了向我清楚地表明他沒有失去記憶,他回憶過去是以舉行葬禮的方式,但沒有悲傷。他不斷列舉他家族中或他階層中所有那些已經(jīng)去世的人們,看來他與其說因他們不在人世而感到悲傷,不如說對自己比他們活得長久感到滿意。他在回憶他們的去世時看來更加意識到自己在恢復健康。他以一種幾乎是凱旋而歸的冷酷無情,用微微結巴、帶有墳墓般沉悶回聲的千篇一律的聲音重復道:"漢尼拔·德·布雷奧代,死了!安托萬·德·穆西,死了!夏爾·斯萬,死了!阿達爾貝·德·蒙莫朗西,死了!博宗·德·塔列朗,死了!索斯泰納·德·杜多維爾,死了!"每一次,"死了"這個詞落到這些死人身上,猶如想把他們在墳墓里埋得更深的掘墓人扔出的一鏟更加沉重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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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萊杜維爾公爵夫人不去參加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的聚會,因為她久病剛愈。這時,她步行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看到了男爵,但不知道他最近發(fā)過中風,就停下腳步向他問好。但是,她不久前患過的病,并不能使她更加理解他人的疾病,卻使她對他人的疾病更不耐煩,而且產(chǎn)生一種神經(jīng)質的惡劣情緒,這種情緒里也許帶有許多憐憫。她聽到男爵有幾個詞的發(fā)音困難、錯誤,手臂活動吃力,就把目光依次投向絮比安和我,仿佛要我們對一個如此令人不快的現(xiàn)象作出解釋。由于我們什么也沒有對她說,她就對德·夏呂斯先生投射出長久的目光,這目光充滿悲傷,但也充滿責備。她的樣子象是對他表示不滿,責備他同她一起在外面的姿態(tài)和平時如此不同,就象他外出時不戴領帶或不穿皮鞋那樣。聽到男爵又有個發(fā)音錯誤,公爵夫人的痛苦和憤怒就同時增大,她對男爵說"巴拉梅德!"帶有詢問和惱怒的聲調,就象那些過于神經(jīng)質的人們連等上一分鐘也受不了那樣,要是你讓他們立該進去,并抱歉地說剛梳洗完畢,他們就會挖苦地對你說:"那么,是我打擾了您!"這不是為了自責,而是為了責怪你,仿佛被打擾的人犯了罪一樣。最后,她帶著一種越來越傷心的神情離開了我們,并對男爵說:"您最好還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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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求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休息,絮比安和我則一起走幾步路,只見他吃力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本書,我感到這是本作禱告的書。我從絮比安那兒得知男爵健康狀況的許多細節(jié),并不感到厭煩。"我很高興同您談話,先生,"絮比安對我說,"但我們只能走到圓形廣場。謝天謝地,現(xiàn)在男爵身體好了,但我不敢讓他一個人呆得很久,他還是那樣,他心腸太好了,會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送給別人;另外還不止這點,他還象年輕人那樣好色*,我只好處處留心。"--特別是因為他視力已經(jīng)恢復,"我回答道。"我聽說他喪失了視力,感到非常難過。"--"他確實曾風癱到這種地步,他當時完全看不見了。您想想,在治療期間,他的視力有好幾個月就象先天性*盲人一樣,不過治療對他很有好處。"--"這樣您至少不必一直留心他了?"--"完全不是這樣,他剛到一個旅館,就問我某個服務員怎樣。我對他說都長得難看。但他清楚地感到不會到處都一樣,感到我有時會撒謊。您瞧,這個小頑童!另外,他有一種嗅覺,也許是根據(jù)說話的聲音,我可不知道。于是,他作好安排,派我去進行急需的采購。有一天--請您原諒我對您說這事,但您既然偶然來到下流的殿堂,我就什么也不必向您隱瞞(另外,他展示自己掌握的秘密,總是有一種相當不討人喜歡的滿意感)--我進行了這種急需的采購之后回來,因為我知道這是故意安排的,所以很快就回來了,當我走近男爵的房間里,我聽到一個聲音在說:'什么?'--'怎么,'男爵回答說,'這難道是第一次?'我沒敲門就走了進去,我真害怕極了!因為說話的聲音確實比這種年齡的人通常的說話聲音要響,所以男爵弄錯了(當時男爵完全瞎了),他過去喜歡成年人,現(xiàn)在卻和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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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對我說,在那個時候,他幾乎每天都要發(fā)抑郁癥,其特點不是真正的胡言亂語,而是在一些第三者面前大聲地吐露真情,他此刻忘記了他們在場或他們的嚴厲,他吐露的又是自己平時隱瞞的看法,如他的親德。在戰(zhàn)爭結束后,他長期埋怨德國人的失敗,因為他把自己看作德國人的一員,并自豪地說:"然而,我們不進行報復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已經(jīng)證明,最能吃苦耐勞的是我們,組織得最好的也是我們。"或者他吐露真情帶有另一種基調,他就狂怒地大聲說道:"X勛爵或某某親王別來重復他們昨天說過的話,因為我竭力克制自己,不會對他們回答道:'你們十分清楚,你們的處境至少不比我好。'"這里無須補充,當?shù)隆は膮嗡瓜壬谌藗兯f的思想不大集中的時刻,吐露出親德言論或其他真情時,在場的熟人,不管是絮比安還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通常都會打斷那些輕率的話語,并在那些比較疏遠、口風又不緊的第三者面前,對這些話作出牽強而又體面的解釋。"啊,天哪!"絮比安大聲說道,"我不想讓我們分開很有道理,你看,他已經(jīng)設法和一個當園丁的小伙子談上了。再見,先生,我最好還是離開您一刻也不讓我的病人獨自呆在那兒,他現(xiàn)在可是個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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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離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不遠的地方又下了車,再次開始想起前一天我在以法國最美的農村之一著稱的地方,試圖把樹木上明暗之間的分界線記錄下來的那種厭倦和煩惱。當然,我從中得出的有關智力的結論今天并沒有使我感到同樣的痛苦。這些結論依然不變,但是,每當我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習慣,在另一個時間外出,到一個新的地方,我就會感到一種強烈的樂趣。我今天感到,這種樂趣純粹是一種無聊的樂趣,即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府邸參加下午聚會的樂趣。但是,既然我現(xiàn)在知道自己只能得到無聊的樂趣,又何必把它們拒之門外呢?我心里又想,我在試圖作出這種描寫時,對雖不是有才能的唯一標準,卻是有才能的首要標準的熱情,絲毫也沒有感覺到。我現(xiàn)在試圖從我的記憶中取出其他的"快鏡照片",特別是它在威尼斯攝取的快鏡照片,但只是這個詞把它變得象攝影展覽會那樣乏味;我現(xiàn)在要描寫我過去看到的東西,我昨天也以細膩而憂郁的目光觀察事物,并想在當時就把它們描繪出來,但我感到我的鑒賞力和才能同昨天相比并沒有增長。片刻之后,我好久沒有看到過的許多朋友也許會要求我不再這樣離群索居,和他們一起消磨時光。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他們的要求,因為我現(xiàn)在有證據(jù)表明,我不再有任何用處,文學也不能再給我?guī)砣魏螛啡?,這也許是我的過錯,因為我才能太小,也許是它的過錯,如果它帶有的實在性*確實比我過去認為的要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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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到貝戈特曾對我說:"您有病,但人們不必可憐您,因為您有靈魂的樂趣",他對我的看法是多么錯誤!在這種不出成果的清醒之中,樂趣又是如此之少!我甚至要補充說,如果說我有時有一些(并非是智力的)樂趣,我總是為一個不同的女人來耗費它們;因此如果命運讓我多活一百年,而且不帶殘疾,它也只是在一個縱向的生命中增添連續(xù)延長的部分,而人們甚至看不出再延長這種生命有何意義,更何況還要延長其存在的時間。至于"智力的樂趣",我是否能這樣來稱呼我敏銳的目光或我正確的推理毫無任何樂趣地得到的,仍然是不出成果的那些冷漠的觀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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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有時,恰恰就在我們感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一線生機豁然出現(xiàn);我們敲遍一扇扇并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門扉,唯一可以進身的那扇門,找上一百年都可能徒勞無功,卻被我們于無意間撞上、打開了。我懷著剛才說的綿綿愁思,走進蓋爾芒特公館的大院,由于我心不在焉,竟沒有看到迎面駛來的車輛,電車司機一聲吼叫,我剛來得及急急讓過一邊,我連連后退,以至止不住撞到那些鑿得粗糙不平的鋪路石板上,石板后面是一個車庫。然而,就在我恢復平靜的時候,我的腳踩在一塊比前面那塊略低的鋪路石板上,我沮喪的心情溘然而逝,在那種至福的感覺前煙消云散,就象在我生命的各個不同階段,當我乘著車環(huán)繞著巴爾貝克兜風,看到那些我以為認出了的樹木、看到馬丹維爾的幢幢鐘樓的時候,當我嘗到浸泡在茶湯里的小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以及出現(xiàn)我提到過的其它許許多多感覺,仿佛凡德伊在最近的作品中加以綜合的許多感覺的時候我所感受到的那種至福。如同我在品嘗馬德萊娜點心的時候那樣,對命運的惴惴不安,心頭的疑云統(tǒng)統(tǒng)被驅散了。剛才還在糾纏不清的關于我在文學上究竟有多少天份的問題,甚至關于文學的實在性*問題全都神奇地撤走了。我還沒有進行任何新的推理、找到點滴具有決定意義的論據(jù),剛才還不可解決的難題已全然失去了它們的重要性*??墒牵@一回,我下定決心,絕不不求甚解,象那天品味茶泡馬德萊娜點心時那樣甘于不知其所以然。我剛感受到的至福實際上正是那次我吃馬德萊娜點心時的感覺,那時我沒有當即尋根刨底。純屬物質的不同之處存在于它們所喚起的形象之中。一片深邃的蒼穹使我眼花繚亂,清新而光彩艷艷的印象在我身前身后回旋飛舞。只是在品味馬德萊娜點心的時候,為了攫住它們,我再也不敢挪動一下,致力于使它在我心中喚起的東西直至傳達到我身上,這一次卻繼續(xù)顛簸著,一只腳踩在高的那塊石板上,另一只腳踩著低的那塊,顧不得引起那一大群司機的哂笑了。每當我只是物質地重復踩出這一步的時候,它對我依然一無裨益??墒?,倘若我能在忘卻蓋爾芒特府的下午聚會的同時,象這樣踩著雙腳找回我已曾有過體驗的那種感覺的話,這種炫目而朦朧的幻象便重又在我身邊輕輕飄拂,它仿佛在對我說;"如果你還有勁兒,那就趁我經(jīng)過把我抓住,并且努力解開我奉上的幸福之謎吧。"于是,我?guī)缀趿⒓窗阉J了出來,那是威尼斯,我為了描寫它而花費的精力和那些所謂由我的記憶攝下的快鏡從來就沒有對我說明過任何問題,而我從前在圣馬克圣洗堂兩塊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所經(jīng)受到的感覺卻把威尼斯還給了我,與這種感覺匯合一起的還有那天的其它各種不同的感覺,它們佇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佇留在一系列被遺忘的日子中,等待著,一次突如其來的巧合不容置辯地使它們脫穎而出。猶如小馬德萊娜點心使我回憶起貢布雷。然而,為什么貢布雷和威尼斯的形象竟能在此時或彼時給予我如同某種確實性*那樣的歡樂,足以使我在沒有其它證據(jù)的情況下對死亡都無動于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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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并且下決心今天要弄它個水落石出,一邊步入蓋爾芒特公館,因為我總是把我們外表上在扮演的角色*置于我們內心所需完成的工作之前,而那天,我的角色*是賓客。但是當我來到二樓的時候,一位膳食總管讓我進一個毗鄰餐廳的小書房客廳里稍候,要我等到那首正在演奏的樂曲告終,樂曲演奏的時候親王夫人不允許任何人開門進去。也就在這個時候,第二個提示出現(xiàn)了,它前來加強那一高一低兩塊鋪路石板給予我的啟迪,激勵我繼續(xù)堅持自己的探索。其實是一個仆人把湯匙敲在碟子上了,他竭力不要發(fā)出聲響卻又總是做不到。與高低石板所給予我的同一類型的至福油然產(chǎn)生。那些感覺仍來自酷熱,但迥然不同,熱氣中混合著煙味,它已被森林環(huán)境中清新的氣息所沖淡。我發(fā)現(xiàn),使我感到如此賞心悅目的仍然是那行樹木,那行因為我要觀察和描繪而令我厭煩的樹木,我曾在那行樹木前打開我?guī)г谲噹锏囊恍∑科【?;剛才,一時間迷迷糊糊,那實在是湯匙敲擊在碟子上的聲音使我產(chǎn)生錯覺,在未及清醒之前,我還以為那是當初我們在那片小樹林邊停車的時候鐵路員工用錘子錘打車輪調整什么東西的聲音。這一天,當使我擺脫氣餒、恢復文學信念的好兆頭,真可以說是一心一意地紛爭沓至。一位在蓋爾芒特親王府幫傭多年的膳食總管認出了我,他給我端來各式精美的小花式蛋糕,送到我所在的那個書房,免得我到餐廳里去。我用他給我的餐巾擦了擦嘴巴,立即在我眼前呈現(xiàn)出又一個太虛幻影,猶如《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位人物,無意中正好做完那種神秘儀式,于是一名只有他才能夠看見的馴順的精靈顯身現(xiàn)形,隨時準備把他送往遙遠的地方。然而這片蒼穹純凈、蘊含鹽份,它高高鼓起象一個個蔚藍色*的-乳-房,這種印象是那么地強烈,使我覺得那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時刻就是即時即刻。那天我懷疑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是否真的會接待我,會不會功虧一簣,今天我更愚鈍。我依稀覺得仆人剛才打開了朝向海灘的窗戶,天地萬物召喚我下去沿防洪堤散步,我拿來擦拭嘴巴的餐巾恰恰又上了漿,那么硬,就象我剛到巴爾貝克那天在窗前用過的、老擦也擦不干的那條。而現(xiàn)在,面對著蓋爾芒特親王府的這間書房,它在每一個角、第一條褶口上象孔雀尾巴般地展開大海洋的綠瑩瑩、藍瑩瑩的羽翎。我不只感到這種色*澤上的享受,而是享有我生命的整整一個瞬間,它無疑曾是對那些色*澤的向往,也許是某種倦怠或憂傷的感覺妨礙了我在巴爾貝克就享有它們。而現(xiàn)在,它已擺脫外界感知中的不足,純凈飄逸而無物質之累贅,使我的內心充滿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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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首正在演奏的樂曲隨時都可能終止,我隨時都可能不得不走進客廳。所以,我力求盡快地看清在剛才幾分鐘內三番感受到的同一歡悅的性*質,繼爾理出我應該吸取的教益。我并不停留在我們對某事物的真實印象和我們在竭力回憶這一事物時所產(chǎn)生的贗造印象之間的極其巨大的差異上。斯萬在談到他過去被人所愛的日子時真不能算是無動于衷,因為在那句話下面他看到那些日子之外的東西,而凡德伊的三言兩語在使他復得與以前同樣感受的那些日子的同時,突如其來地給他造成痛苦。我多少次回憶起此情此景,因而我也太理解踩在一高一低的石板上的感覺、餐巾的漿硬感和小馬德萊娜點心的味道在我心中喚醒的東西,它與我經(jīng)常借助單一的記憶力求回憶起來的威尼斯、巴爾貝克、貢布雷之間毫無關系;我還理解生活盡管在某些時刻顯得花好月圓,是能夠被稱作平淡乏味的,我們之所以作出這樣的判斷和詆毀是因為所依據(jù)的完全是生活本身之外的東西,依據(jù)了絲毫沒有保留下生活痕跡的形象。最多我附帶地注意到存在于各個真實感受之間的差異--說明生活的某種單一描繪之所以不可能與生活相象的種種差異--恐怕就取決于這個原因,在我們生活中的某個時期說過的片言只語、做過的最無關痛癢的動作均處于包圍之中,其本身帶著邏輯上與之并無關連的事物的反射光,這些事物之間間隔著才智,才智根本就用不著靠它們來滿足推理的種種需要,然而在它們中間--這里是鄉(xiāng)村飯店的花卉墻,夜晚在墻上反射出來的玫瑰色*光彩,饑餓的感覺,對女人的欲|望、奢華的樂趣;那里是晨曦中大海的藍色*煙波,遮掩著猶隱猶現(xiàn)的水妖肩膀般的悅耳的語句--那個動作,那個最簡單的行為依然被封閉著,仿佛被裝進無數(shù)只蓋得嚴嚴實實的瓶子里,而每個瓶子都將被裝滿東西,各個瓶子所裝的東西其顏色*、氣味、溫度截然不同、更何況這些瓶子被高高地擱置在我們的年歲之上,在這年年歲歲間我們在不斷地變化,哪怕只是變換著夢幻和思想,這些瓶子所處的高度是很不一致的,并且給予我們極其不同的氛圍的感覺。確實,我們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那些變化的;但是,在驀然而至的回憶和我們的現(xiàn)狀之間,就象在不同年月、不同地點、不同時刻的兩個回憶之間一樣存在看很大的距離,其距離之大即便剔除某件特有的怪事也足以使它們變得互相不可比擬。是的,如果說多虧了遺忘,使回憶沒能夠在它和現(xiàn)時之間建立任何聯(lián)系、設置任何環(huán)節(jié),如果它依然停留在它的位置、它的日期上,如果它在谷底峰巔保持它的距離、它的孤獨,那么,它會使我們突然呼吸到一種新鮮空氣,因為這正是我們從前曾被呼吸的空氣;這種比詩人們枉費心機力圖使之充斥天堂的更純凈的空氣只有在已曾經(jīng)呼吸過的情況下才可能給予那種深刻的更新感,因為,真正的天堂是我們失去了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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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之,我還注意到,在我雖尚未有意識地下定決心、卻感到自己已準備著手進行的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將會遭遇巨大的困難。因為我將不得不使用適合于構成早晨的海濱或午后的威尼斯的回憶迥然不同的素材制作作品的各個連續(xù)部分,倘若我想描繪在里夫貝爾度過的那些夜晚,描繪在門窗朝花園打開的餐廳里,暑熱開始解體、衰退、離去,淡淡的余輝尚映照著飯店墻上的玫瑰,天邊還能看到日光最后的幾抹水彩的話,我將使用清晰新穎的,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特有的響亮度、厚實、醒人耳目和玫瑰色*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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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這一切上匆匆而過,因為我更迫切地需要尋找這種至福的起因、使這種至福勢在必行的可靠特性*的來源,這是從前未及進行的探索。而這個起因,我在用那些最令人愉快的感受進行比較的時候猜測到了它,那些感受正具有這一共同之點,我在即刻和某個遙遠的時刻同時感受到它們,直至使過去和現(xiàn)在部分地重迭,使我捉摸不定,不知道此身是在過去還是在現(xiàn)在之中。確實,此時在我身上品味這種感受的生命,品味的正是這種感受在過去的某一天和現(xiàn)在中所具有的共同點,品味著它所擁有的超乎時間之外的東西,一個只有借助于現(xiàn)在和過去的那些相同處之一到達它能夠生存的唯一界域、享有那些事物的精華后才顯現(xiàn)的生命,也即在與時間無關的時候才顯現(xiàn)的生命。這便說明了為什么在我無意間辨別出小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時我對自身死亡的憂慮竟不復存在的原因,因為此時,這個曾是我本人的生命是超乎時間的,他對未來的興敗當然無所掛慮。這個生命只是在與行動無關,與即時的享受無關,當神奇的類似使我逃脫了現(xiàn)在的時候才顯現(xiàn),才來到我面前。只有它有本事使我找回過去的日子,找回似水年華,找回我的記憶和才智始終沒有找到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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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剛才,如果說我覺得貝戈特在談到精神生活的歡樂時說的話不對,那也許是因為我當時把與"精神生活"、與此時存在于我身上的東西并沒有關系的邏輯推理稱作為"精神生活"--完全就象當初我竟覺得社交界和生活令人厭倦那樣,因為我對它們妄加斷語的依據(jù)是那些缺乏真實性*的回憶,而現(xiàn)在我生的欲|望如此強烈,以至剛才,過去的某個真實的時刻在我心中三次復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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