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追憶似水年華》,我竟會讀得這么慢。
有時候,我決定臨睡前讀上幾頁,但我不曉得該在哪里停下來。這不能從鐘點上加以限制,也不能從章節(jié)上予以分割。事實上,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來,然而在任何地方停下來都叫我于心不忍。粗看之下,似乎除了連續(xù)的加引號的對話,每個段落都可以獨立成章——這并非絕對的實情。這洋洋灑灑二百萬言中間其實沒有駐足的空隙,是一條潺潺不息的情感的小溪流,是一本不必找人彈奏,僅從視覺上就那么連貫、統(tǒng)一的樂譜,中間是沒有休止符的。我怎能忍心去切斷作者那敏感多情的神經(jīng)纖維呢?我往往驚訝地發(fā)現(xiàn):即便今夜我用書簽做好標記,第二天再翻開,它還是會變成一本新書,我可以從任何地方讀起。
有時候會覺得累。這是為什么呢?是作者的描摹太細膩,太深入造成的么?我想不是。我敢說,他的每一翻遐想,每一個印象,只要我們用心去體味,是能得到與作者相似的體驗的。畢竟都是地球人嘛。問題出在他的聯(lián)想來得太過洶涌上了,一個接一個,一古腦兒推到你的面前,快慰怡人的柔波堆集成奔騰咆哮的巨浪,我便只得眼花繚亂,暈頭轉(zhuǎn)向了。要征服它,我唯有暗下決心,多讀細讀??墒羌毦科饋?,要從藝術(shù)、美學(xué)上一一印證他的觀點,那需要多么大的知識儲備!這輩子怕也做不到了。因此,這書怎么讀,讀多少遍,也是粗的。
他是一位永遠讓人捉摸不定的魔法師。當這位刁鉆的大廚端上一盤美味佳饌,必先要求你端詳上半個鐘點,結(jié)果不外是:這外觀上的美就足以填飽胃口,你根本無須去動筷子了。另一種情況下,他事先告訴了你結(jié)果,而當你剝?nèi)ツ且粚佑忠粚拥陌b紙,看到那個小禮品,和他描述的并無二致,但你仍會打從心底里大吃一驚。而更多時候,是你太盼望那個驚喜,他最后卻讓那個禮品不翼而飛了,只余下一股淡淡的香氣和無盡的愁緒。它的跌宕起伏,不像一部小說,更像一幅畫,或者一片自然的奇景。
普魯斯特在生命的后半段,是一個自我囚禁的人,就像他的“萊奧妮姨媽”。我讀這書時,基本上也無所事事,有病沒病都要賴在床上。我覺得我消極得無可救藥,幾乎是把生命的盡頭前移了四十年。是否可以這么說:除去技術(shù)上的細節(jié),這本書就是我寫的(電影《魷魚和鯨》)。這想法毫不突兀,極其自然。每個人都會碰上一個希爾貝特,還會碰上一個阿爾貝蒂娜。最好的時光永遠是已逝去的,大多數(shù)人不是不擅長銘記,而是太樂于遺忘了。和普魯斯特比起來,我們簡直都是無知無覺的朽木。
我國古代詩人多如牛毛,吟詩可稱風俗,而詩人氣質(zhì)卻未得到應(yīng)有的認識和肯定。我們過分宣揚傳統(tǒng)意識中男人陽剛的一面,貶抑了詩人多愁善感的一面(這不是重男輕女,實在是女性*文學(xué)家太少了,所以我籠統(tǒng)點就說“男人”)。在較通俗的讀物里,就出了一個賈寶玉,還被老百姓目為蠢物熊包一類。普氏這位西洋賈寶玉的姍姍來遲(1989年才第一次被譯成中文),也說明國人心中還是有一道壁壘的。即便是在如今這個年代,我們也往往只能在外國名著中找到這種感情的寄托,獲得這種閱讀的喜悅。對于我,是歌德,是盧梭,如今又有了普魯斯特。
我常常在這樣矛盾著:人是非常非常微不足道的,但我的感受又偏偏是我可把握的一切,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作為當時當下的小我,得到一種隱秘的,純粹個人化的自給自足,人窮其一生,也不可能有比這更大的歡悅了。此生能結(jié)識普魯斯特,是上天一份多么大的恩典!文學(xué)有千般意趣,但是只有在《追憶似水年華》當中,我才能踏上一條由過往直達永恒的時空捷徑。每次陷身其中,就像失落在一片我極為熟悉而又辨不清方向的夢土里,我一點也不擔心找不到回家的路,因為每一處都曾是我的家;我反而恨不得永遠迷失下去呢。這種最強烈的幸福,是被夸大多少倍都不為過的。
既惋惜于已逝的青春,而又能在回憶中得到滿足,這實在是了不起的情懷。普魯斯特,我偷了你的記憶,讓它來充實我的。結(jié)果,當我把你的記憶抽去,我的記憶的魂魄也被勾走,只剩一個干巴巴的空殼了。于是,我只有在你的書中,才可以緬懷一番了。若你愿意歸還我,那么就叫我在生命即將靜止下來的那一刻,目睹更加燦爛的流光溢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