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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復(fù)活

[俄] 列夫·托爾斯泰 /

神秘師兄 上傳

聶赫留朵夫一清早從家里出來,看見一個鄉(xiāng)下人趕著一輛大車在巷子里走,怪腔怪調(diào)地叫道:

“賣牛奶,賣牛奶,賣牛奶!”

昨晚下了第一場溫 暖的春雨。凡是沒有修馬路的地方一下子都長出了嫩綠的青草?;▓@里的樺樹枝上布滿了翠綠的絨毛,稠李和楊樹抽出了芳香的細(xì)長葉子。住宅和商店都卸去了套窗,把窗子擦得干干凈凈。在聶赫留朵夫乘車經(jīng)過的舊貨市場上,一座座貨棚旁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群。有些衣服襤褸的人腋下夾著皮靴,肩上搭著熨得筆挺的長褲和背心,在市場上走來走去。

小飯館周圍擠滿了不上工的男人,他們穿著干凈的腰部打褶的上衣和擦得發(fā)亮的皮靴;還有些女人,頭上包著花花綠綠的綢頭巾,身上穿著釘有玻璃珠的外套。警察挎著用黃絲帶系住的手槍 ,站著崗,窺察什么地方有糾紛,好借此排遣他們難堪的無聊。在林蔭道上,在一片新綠的草地上,孩子們和狗在奔跑嬉戲;保姆們興致勃勃地坐在長凳上聊天。

大街上,左面半邊路面沒有照到陽光,還很潮濕陰涼,中間的路面已經(jīng)干了。沉重的載貨馬車不停地在街上隆隆駛過,四輪輕便馬車轆轆地行駛著,公共馬車不斷發(fā)出叮-的響聲。四面八方響起教堂參差錯落的鐘聲,震得空氣不住地顫抖,號召人們?nèi)⒓雍捅O(jiān)獄教堂一樣的禮拜。人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向各自的教區(qū)走去。

聶赫留朵夫所雇的馬車沒有把他送到監(jiān)獄門口,而在通往監(jiān)獄的路口停下。

在這通往監(jiān)獄的路口,在離監(jiān)獄大約一百步的地方,站著一些男人和女人,手里多半拿著包袱。右邊有幾所不高的木屋,左邊是一座兩層的樓房,門口掛著招牌。用石塊砌成的巨大監(jiān)獄就在前面,但探監(jiān)的人不準(zhǔn)走近。一個持槍的哨兵走來走去,誰想從他身旁繞過,他就向誰吆喝。

木屋小門旁邊,在崗哨對面的右邊長凳上坐著一個看守。他身穿鑲絲絳的制服 ,手里拿著一個小本子。來探監(jiān)的人都走到他跟前,報了他們要探望的人的姓名,他就記下來。聶赫留朵夫也走到他跟前,報了瑪絲洛娃的姓名,穿制服 的看守也記了下來。

“為什么還不讓人進去?”聶赫留朵夫問。

“他們正在做禮拜。等做完禮拜,就放你們進去?!?/p>

聶赫留朵夫走到探監(jiān)的人群那里。人群中走出一個人,衣服襤褸,帽子揉皺,光腳上套著一雙破鞋,臉上布滿一道道傷痕,向監(jiān)獄走去。

“你往哪兒溜?”持槍的哨兵對他吆喝道。

“你嚷嚷什么呀?”衣服襤褸的人全沒被哨兵的吆喝嚇倒,頂嘴說,然后走回來?!澳悴环?,我等著就是。何必大聲嚷嚷,簡直象個將軍似的?!?/p>

人群發(fā) 出贊許的笑聲。探監(jiān)的人大都穿得很寒酸,甚至破破爛爛,但也有一些男女衣著很體面。聶赫留朵夫旁邊站著一個服飾講究的男人,臉色紅潤,胡 子刮得精光,手里拿著一個包袱,顯然是襯衣褲。聶赫留朵夫問他是不是第一次來探監(jiān)。那人回答說,他每星期日都來。他們就這樣攀談起來。原來他是銀行的看門人,是來探望犯制造偽證罪的弟弟的。這人和藹可親,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講給聶赫留朵夫聽,還想打聽聶赫留朵夫的情況,但這時來了一輛橡膠輪胎的輕便馬車,由一匹高大的良種黑馬拉著,車上坐著一個大學(xué)生和一個戴面紗的小姐。這樣,他們的注意力就被吸引過去了。大學(xué)生手里抱著一個大包袱,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向他打聽,可不可以散發(fā)施舍物(他帶來的白面包),以及為此要辦什么手續(xù)。

“這是未婚妻要我來辦的。她就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爹媽要我們把東西散發(fā)給犯人?!?/p>

“我也是頭一次來,我不知道,但我想應(yīng)該問問那個人,”

聶赫留朵夫說,指指身穿制服 、手里拿著小本子的看守。

就在聶赫留朵夫同大學(xué)生談話的時候,正中開有小窗洞的監(jiān)獄大鐵門開了,里面走出一個穿軍服的軍官和另一個看守。那個手拿小本子的看守就宣布探監(jiān)開始。哨兵退到一邊,所有探監(jiān)的人都爭先恐后,有的甚至跑步,紛紛向監(jiān)獄大門涌去。站在門口的看守高聲數(shù)著從他身邊走過的探監(jiān)人:“十六,十七……”在監(jiān)獄里面,另一個看守用手拍著每個進入二道門的人,也在點數(shù),目的是免得讓一個探監(jiān)的人留在獄里,也不致跑掉一個犯人。這個點數(shù)的看守,眼睛不看走過去的人,在聶赫留朵夫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词剡@一拍起初使聶赫留朵夫感到屈辱,但他立刻想到他到這里來是為了什么事。這種屈辱的情緒使他感到害臊。

二道門里面首先看到的是一個拱形大房間,房間里有幾個不大的窗子,上面裝著鐵柵欄。在這個稱為聚會廳的房子里,聶赫留朵夫怎么也沒有料到,壁龕里竟會有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巨像。

“掛這個干什么?”他想,情不自禁地把耶穌像同自由 人聯(lián)系起來,卻怎么也無法把他同囚犯聯(lián)系在一起。

聶赫留朵夫慢吞吞地走著,讓急于探監(jiān)的人走在前面。他百感交 集,想到關(guān)在這里的惡人就感到不寒而栗,對昨天的男孩和卡秋莎那樣的無辜者則滿懷同情,而想到即將同卡秋莎見面,不禁又覺得膽怯和愛憐。他走出這個房間的時候,聽見看守在那一頭說著些什么。但聶赫留朵夫滿腹心事,沒有理會看守的話,繼續(xù)往多數(shù)探監(jiān)人走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走往男監(jiān),而不是他要去的女監(jiān)。

聶赫留朵夫讓性急的人走在前頭,自己最后一個走進會面的房間。他推開門,走進這個房間,首先使他吃驚的是一片喧鬧聲,那是由幾百個人的叫嚷聲匯合成的震耳欲聾的聲音。直到他走過去,看見房間被一道鐵絲網(wǎng)隔成兩半,人們象蒼蠅釘在糖上那樣緊貼在鐵絲網(wǎng)上,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來這個后墻上開有幾個窗洞的房間,不是由一道鐵絲網(wǎng)而是由兩道鐵絲網(wǎng)隔成兩半,而且鐵絲網(wǎng)都是從天花板一直掛到地板上。有幾個看守在這兩道鐵絲網(wǎng)之間來回監(jiān)視。鐵絲網(wǎng)那邊是囚犯,這邊是探監(jiān)的人,中間隔著兩道鐵絲網(wǎng),距離有三俄尺①寬,因此雙方不但無法私相授受什么東西,連要看清對方的臉都很困難,特別是近視眼。談話也很困難,一定要拚命叫嚷,才能使對方聽見。兩邊的人都把臉貼在鐵絲網(wǎng)上,做妻子的,做丈夫的,做父母的,做子女的,大家都想看清對方的臉,說出要說的話。大家都想讓對方聽見,但他們的聲音相互干擾,因此大家都放開嗓門叫,要壓倒別人的聲音。聶赫留朵夫一走進這個房間,就被這片大叫大嚷的喧鬧聲嚇呆了。要聽清他們在說些什么,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從臉部表情上判斷他們在談些什么,彼此是什么關(guān)系。聶赫留朵夫旁邊有個扎頭巾的老太婆,臉貼緊鐵絲網(wǎng),下巴哆嗦,正對一個臉色蒼白、剃陰陽頭的年輕人大聲說話。那男犯揚起眉毛,皺緊眉頭,用心聽著她的話。老太婆旁邊是一個穿農(nóng)民外衣的年輕人,雙手遮在耳朵后邊,聽一個面貌同他相象、臉色憔悴、胡 子花白的男犯說話,不住地?fù)u頭。再過去一點,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人,揮動一條胳膊,一邊叫嚷一邊笑。他旁邊的地上坐著一個手抱嬰兒的女人,頭上包著一塊上等羊毛頭巾,放聲痛哭,顯然是第一次看到對面那個頭發(fā)花白的男人穿著囚衣,剃了陰陽頭,戴著腳鐐。這個女人后邊站著同聶赫留朵夫談過話的銀行看門人,他正用盡力氣向?qū)γ嬉粋€頭上光禿、眼睛明亮的男犯叫嚷著。當(dāng)聶赫留朵夫明白他只能在這樣的條件下說話時,對規(guī)定并實行這套辦法的人不由得產(chǎn)生了滿腔憤恨。他感到奇怪的是,這種可怕的狀況,這種對人類感情的褻瀆,竟沒有人感到屈辱。士兵也罷,典獄長也罷,探監(jiān)的人也罷,囚犯也罷,都在這樣做,仿佛認(rèn)為這樣做是天經(jīng)地義的——

①3俄尺等于2.13米。

聶赫留朵夫在這個房間里待了五分鐘,心里感到說不出的痛苦,覺得自己軟弱無能,同整個世界格格不入。他在精神上感到極其厭惡,難過得仿佛暈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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