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列寧在大學(xué)讀書的時候,聶赫留朵夫就認識他了。當(dāng)時他是個優(yōu)秀子弟,忠實朋友,上流社會里教養(yǎng)有素的青年,待人接物很有分寸,而且相貌俊美,風(fēng)度翩翩,又異常正直誠懇。他并不特別用功,也沒有絲毫?xí)鷼?,但書讀得很好,所寫的論文幾次得到過金質(zhì)獎?wù)隆?/p>
他不僅在口頭上,而且在實際行動上把為人們服務(wù)作為生活目標(biāo)。他認為要為人們服務(wù)沒有其他途徑,只能進政府機關(guān)工作,因此一畢業(yè),就把凡是能貢獻力量的工作作了一次系統(tǒng)研究,斷定到立法辦公廳二處工作最有益,就進了那個機關(guān)。然而,盡管他兢兢業(yè)業(yè),忠于職守,他卻覺得這種工作并不能滿足他有益于人們的愿望,也不覺得這樣做就是盡了本份。由于他同淺薄庸俗的頂頭上司發(fā)生沖突,這種不滿足的感覺就更加強烈,結(jié)果他離開了二處,調(diào)到樞密院來。他到了樞密院,覺得好一點,但不滿足的感覺還是經(jīng)常使他苦惱。
他時刻感到,一切都和他的期望截然相反,一切都和應(yīng)有的情況截然相反。在樞密院任職期間,他的親戚為他奔走,替他謀得宮中侍從的職務(wù)。于是他只好穿上繡花制服 ,戴上白麻布胸襯,坐車一家家登門道謝,因為他們讓他當(dāng)上了聽差。他左思右想,也不能解釋這種差事的意義。他覺得這種差事比在政府機關(guān)任職更加“不對頭”,然而,一方面他又不能拒絕這項委任,否則就會惹怒那些熱心幫他忙的人。另一方面,這項委任又迎合他的劣根性。他在鏡子里看到自己身穿金絳制服 ,人家見到他肅然起敬,又感到沾沾自喜。
在婚姻問題上他也遇到同樣情況。人家為他撮合了從上流社會看來很美滿的婚姻。他所以結(jié)婚,主要因為如果拒絕這門親事,他就會得罪和傷害希望它成功的新娘和撮合的親戚,同時也因為同這個年輕貌美、門第顯貴的姑娘結(jié)婚,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不過,這門親事很快就證實它比機關(guān)職務(wù)和宮廷差事更加“不對頭”。他的妻子生第一個孩子以后,就不愿再生孩子,開始過奢侈的社交 生活,而且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也得參加。她長得并不特別美,但對他是忠實的。不過,姑且不說她這種生活方式嚴重影響丈夫的生活,就是她自己除了浪費大量精力,換得過分疲勞以外,可以說一無所得。雖然如此,她還是竭力維持這種生活。他千方百計想改變這種生活方式,但她在親友支持下認為非這樣生活不可,結(jié)果他的企圖就象撞在石墻上一樣粉碎了。
他們有個女孩,生著長長的金黃鬈發(fā),露著兩條白腿。但做父親的不喜歡她,主要因為她不是按照他的希望培養(yǎng)的。夫婦之間經(jīng)常發(fā)生隔閡,甚至雙方都不愿意互相了解,因此一場不動聲色、瞞過外人耳目、礙于禮節(jié)而保持一定分寸的暗斗就使他的家庭生活變得十分痛苦。這樣,他的家庭生活就比機關(guān)職務(wù)和宮廷差事更加“不對頭”。
不過,最“不對頭”的卻是他對宗教的態(tài)度。他也象所有同時代和同圈子里的人那樣,隨著智力的增長,毫不費力就掙脫了他在其中受到熏陶的宗教迷信的枷鎖,并且不知在什么時候得到了解脫。他是一個嚴肅而正直的人,在大學(xué)念書、同聶赫留朵夫交往的青年時代,就公然擺脫了官方宗教的迷信。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官位的步步高升,特別是當(dāng)時社會上保守反動勢力的抬頭,這種精神上的自由 開始同他的活動發(fā)生抵觸。且不說家里的情況,尤其是他父親死后做安魂禮拜,他母親要他持齋,以及社會輿論對他施加的壓力,就是在機關(guān)里任職,他也不得不參加祈禱、供奉、謝恩等禮拜,簡直難得有一天不接觸宗教儀式,而且無法逃避。對這種禮拜,只能兩者取其一:要么假裝信仰(憑他誠實的天性,這是辦不到的),要么認為這些宗教儀式虛偽,竭力避免參加。但為了處理這種似乎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卻需要做大量工作。除了必須同周圍的人經(jīng)常斗爭外,還得完全改變他的地位,放棄公職,犧牲他自以為通過現(xiàn)在職務(wù)給人們帶來的利益,以及今后將會給人們帶來的更多利益。為了要這樣做,必須堅信自己的觀點是正確的。他有這樣的信心,就象當(dāng)代一切受過教育的人,只要稍微知道一點歷史,知道宗教的起源,知道基督教的起源和分裂,就不能不相信這種觀點是正確的。他不承認教會宣揚的教義是真理,這一點也是完全正確的。
不過,在生活環(huán)境的逼迫下,他這個誠實的人只好自己欺騙一下自己。他對自己說,為了證實不合理的事是不合理的,首先就得對這種不合理的事進行研究。這是一點小小的虛偽,但它卻把他引向大的虛偽,使他至今不能自拔。
他是在東正教的氛圍下出生和成長的,周圍的人全要他信仰東正教,不承認這個教,他就無法繼續(xù)從事有益于人們的活動。因此,對他自己提出的東正教是不是正確這個問題,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同時為了闡明這個問題,他不讀伏爾泰、叔本華、斯賓塞、孔德①的著作,而讀黑格爾的哲學(xué)和維奈、霍米雅科夫②的宗教論著。自然,他在那些論著里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精神上的寬慰和對教義的辯護。他從小就受宗教教義的熏陶,可是他的理性早已把它否定了。然而,沒有宗教信仰,整個生活就會充滿煩惱,而只要承認它,一切煩惱就會煙消云散。此外,他也學(xué)會了種種流行的詭辯術(shù),例如個人的智慧無法認識真理,只有人類智慧的總和才能發(fā)現(xiàn)真理;認識真理的唯一途徑就是神的啟示,而神的啟示只有教會才能保存,等等。從那時起,他就心安理得地參加祈禱、安魂禮拜、彌撒、守齋,對著圣像畫十字,繼續(xù)在機關(guān)任職,并不覺得在自欺欺人。而在機關(guān)任職就使他覺得對人有益,并給他缺乏歡樂的家庭生活帶來安慰。他自認為信仰東正教,但另一方面,整個身心又空前強烈地感到,這種信仰完全“不對頭”——
①伏爾泰(1694-1778)——法國啟蒙思想家,叔本華(1788-1860)——德國哲學(xué)家,斯賓塞(1820-1903)——英國哲學(xué)家,孔德(1798-1857)——法國哲學(xué)家。他們在不同程度上否定基督教。
②黑格爾(1770-1831)——德國哲學(xué)家,維奈——十九世紀瑞士神學(xué)家,霍米雅科夫(1804-1860)——俄國斯拉夫派理論家。他們從不同立場承認基督教義。
就因為這個緣故,他的眼神總是那么憂郁。也就因為這個緣故,他看見聶赫留朵夫,就想起當(dāng)年他認識聶赫留朵夫時還沒有沾染這種虛偽的習(xí) 氣,他是個怎樣的人。尤其是在他急不及待地向聶赫留朵夫暗示了自己的宗教觀以后,他空前強烈地感覺到這一切“不對頭”,心里十分悲哀。聶赫留朵夫見到這個老朋友,在一陣高興以后,也有同樣的感覺。
也就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兩人雖然表示再要見面,卻沒有找機會會晤,結(jié)果在聶赫留朵夫逗留彼得堡期間,他們沒有再見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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