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53年5月,魔法師之死】
君士坦丁十一世暫時收回思緒,推開面前的一堆城防圖,裹緊紫袍,靜靜等待著。
他的時間感很準確,震動果然準時到來,仿佛來自地心深處,厚重而猛烈。銀燭臺震得嗡嗡作響,一縷灰塵自頂而下,這灰塵可能已經(jīng)在達夫納宮的屋頂上靜靜地待了上千年。它們落到燭苗里,激出一片火星。這震動是一枚一千二百磅的花崗石質(zhì)炮彈擊中城墻時發(fā)出的,每次間隔三小時,這是奧斯曼帝國的烏爾班巨炮裝填一次所需的時間。巨彈擊中的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城墻,由狄奧多西二世建于公元5世紀,之后不斷擴展加固,它是拜占庭人在強敵面前的主要依靠。但現(xiàn)在,巨彈每次都能把城墻擊開一個大缺口,像被一個無形的巨人啃了一口?;实勰芟胂蟪瞿悄粓鼍?空中的碎石塊還沒落下,士兵和市民就向缺口一擁而上,像漫天塵土中一群英勇的螞蟻。他們用各種東西填堵缺口,有從城內(nèi)建筑上拆下的磚瓦木塊,有裝滿沙土的亞麻布袋,還有昂貴的阿拉伯掛毯……他甚至能想象出浸透了夕陽金輝的漫天飛塵如何緩慢地飄向城內(nèi),像一塊輕輕蓋向君士坦丁堡的金色裹尸布。
在城市被圍攻的五個星期里,這震撼每天出現(xiàn)七次,間隔的時間很均等,像一座頂天立地的巨鐘在報時—這是另一個世界的時間,異教徒的時間;與之相比,墻角那座標志基督教世界時間的雙頭鷹銅鐘的鐘聲聽起來格外軟弱無力。
震動平息下去好一會兒,君士坦丁才艱難地把思緒拉回現(xiàn)實。示意門前的侍衛(wèi)讓門外等著的人進來。
大臣法扎蘭領(lǐng)著一名瘦弱的女子悄然走進門。
“陛下,她就是狄奧倫娜?!贝蟪贾钢干砗蟮呐诱f。然后示意躲在他身后的女子走到前面來。
皇帝一眼就打出了女子的身份。拜占庭上層貴族和下層平民的服飾風格差別很大,通常貴族女服上綴綴滿華麗的飾品,平民女子卻只是以白色的寬大長衫與連袖外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而狄奧倫娜的穿著卻是上層的奢華與平民的保守并存:她里面穿著連袖白衫,外面卻套著一件華貴的“帕拉”斗篷。這種斗篷本應披在金線刺繡的“丘尼卡”外面;同時,她不敢用象征貴族上層的紫色和紅色,那件“帕拉”是黃色的。她的面龐有一種婬蕩的嫵媚,讓人想起寧可美艷地腐爛也不悄然枯萎的花朵——一個妓女,混的還不算壞的那種。她雙目低垂,渾身顫抖,但君士坦丁注意到,她的眼睛像得了熱病似的發(fā)著光,透出一種她那個階層的人很少見的興奮與期待。
“你有魔法?”皇帝問狄奧倫娜,他只想快些把這件事了結(jié)。法扎蘭是一個穩(wěn)重踏實的人,現(xiàn)在守城的這八千多名士兵,除去不多的常備軍和熱那亞的兩千雇傭兵,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這位能干的大臣監(jiān)督下一點一點從十萬市民中緊急征召的。對眼前這事皇帝興趣不大,只是出于對這位大臣面子的考慮。
“是的,皇上,我能殺了蘇丹?!钡見W倫娜屈膝回答,發(fā)顫的聲音細若游絲。
五天前,狄奧倫娜在大皇宮門前要求面見皇帝,面對阻攔的衛(wèi)兵,她突然從胸前掏出一個東西高高舉起,衛(wèi)兵們被那東西鎮(zhèn)住了,他們不知道那是什么、從何而來,但肯定那不是尋常之物。狄奧倫娜沒有見到皇帝,她被抓起來交 給治安官,被拷問那東西是從哪里偷來的,她招供了,他們證實了,然后,她就被送到了法扎蘭大臣那里。
法扎蘭打開手中的一個亞麻布包皮著的東西,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皇帝的書案上,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目光立刻變得與五天前那些第一次看到這東西的士兵一樣——與他們不同的是,他知道這是什么。這是一只至屯金的圣杯,上面鑲滿了寶石,金光中透著晶瑩,攝人心魄。圣杯是九百一十六年前查士丁尼大帝時代鑄造的,一共兩只,除了寶石的形狀及分布特征外幾乎完全相同,其中一只由歷列皇帝保存至今,另一只在公元537年圣索菲亞大教堂重建時,同其他圣物一起放人教堂地基深處一個完全封閉的小密室中。眼前這個顯然是后者,因為前一只已經(jīng)烙上了時間的印痕,變得有些黯淡————當然是與眼前這只對比才能看出來,這只圣杯看上仿佛昨天才鑄出來一般嶄新。
本來沒有人相信狄奧倫娜的話,人們都認為這是她從自己的某個富豪主顧那里偷來的東西,因為雖然很多人知道大教堂下面有密室,但知道精確位置的人很少;而且地基深處的巨大巖石間沒有門,甚至連通向密室的通道都沒有,不動大工程根本不可能進人。四天前,皇帝考慮到城市,的危局,命令將所有的珍貴文卷和圣物打包皮,以便緊急時刻能迅速轉(zhuǎn)移。
盡管他心里清楚陸路海路都被截斷,一旦破城,其實也無處可去。三十個:
工人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進人密室,他們發(fā)現(xiàn)圍成密室的石塊幾乎跟胡 夫金字塔上的一樣大。圣物都存放在密室中一口厚重的石棺中,石棺月用縱橫十二道粗鐵箍封死,打開石棺又花了大半天時間。當所有的鐵箍,都被鋸斷,五個工人在周圍重兵監(jiān)視下吃力地移開沉重的石蓋時,首先吸住眾人目光的不是那已封存千年的圣物和珍寶,而是放在最上面的一串還半新鮮的葡萄!狄奧倫娜說,葡萄是她五天前放進去的,而且正如她所說,吃了一半,串上還剩七粒果實。對照鑲在棺蓋上的一塊銅板上刻著的圣物清單,衛(wèi)兵檢查完所有的圣物后,確定少了一只圣杯。如果不是從狄奧倫娜那里找到了圣杯并得到了她的證詞,即使在場所有人都證明之前密室和石棺完好無損,也會有人難逃一死。
“你是怎么把它拿出來的?”皇帝指著圣杯問。
狄奧倫娜顫抖得更厲害了,顯然,即使她真有魔法,在這里也沒有安全感。她驚恐地望著皇帝,好半天才回答:“那些地方,對我來說……對我來說都是……”她吃力地選擇著詞匯,“都是打開的?!?/p>
“那你能在這里做給我看嗎,不打開封閉的容器拿出里面的東西?”
狄奧倫娜驚恐地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只是求助似的望著大臣。
法扎蘭替她回答:“她說只有到某個地方才能施魔法,她不能說出那個地方,別人也不能跟蹤她,否則魔法就會失效,永遠失效?!?/p>
狄奧倫娜轉(zhuǎn)向皇帝連連點頭。
皇帝哼了一聲,“像她這樣的,在歐洲早被燒死了?!?/p>
狄奧倫娜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本來已經(jīng)很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 ,看上去像一個小孩。
“你會殺人嗎?”壘帝轉(zhuǎn)向狄奧倫娜問。
狄奧倫娜只是坐在地上不住顫抖。在大臣的催促下,她才點了點頭。
“那好,”君士坦丁對法扎蘭說,“先試試吧?!?/p>
法扎蘭領(lǐng)著狄奧倫娜沿一道長長的階梯向下走去,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支插在墻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照出小塊小塊的光暈,每支火把下都有一至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的盔甲反射著火光,在暗處的墻上投下躍動的光紋。
兩人最后來到一間陰暗的地堡,寒冷讓狄奧倫娜裹緊了斗篷。這里曾是皇宮夏季存放冰塊的地方,現(xiàn)在地堡里沒有冰決,在角落的一支火把下,蹲伏著一個人。他是戰(zhàn)俘,從殘破的裝束看,是奧斯曼帝國的主力安那托利亞軍隊的一名軍官。他很強壯,火光中狼一般地盯著來人。法扎蘭和狄奧倫娜在緊鎖的鐵欄門前停下。
大臣指指里面的戰(zhàn)俘,‘看見了?”
狄奧倫娜點點頭。
法扎蘭把一個羊皮袋遞給她,向上指指,“現(xiàn)在走吧,天亮前把他的人頭拿給我?!?/p>
狄奧倫娜從羊皮袋中摸出一把土耳其彎刀,像一輪在黑暗中發(fā)著冷光的殘月。她把刀遞還給大臣,“大人,我不需要這個?!比缓笏枚放袂邦I(lǐng)半遮住臉,轉(zhuǎn)身沿階梯向上走去,步伐悄無聲息。在兩排火把形成的光暈和黑暗中,她仿佛在交 替變換外形,時而像人,時而像貓,直到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法扎蘭目送狄奧倫娜離去,直到她在視野中完全消失,才對身邊一名禁衛(wèi)軍官說:“這里要嚴加守衛(wèi)。他,”他指指里面的戰(zhàn)俘,‘一刻也不能放松監(jiān)視!”
軍官離開后,法扎蘭揮揮手,一個人從暗影中走出來,他身披修士的深色披風,剛才恰與黑暗融為一體。
“離遠點兒,就是跟丟了也沒關(guān)系,但絕不能讓她察覺?!狈ㄔm低聲囑咐道,跟蹤者點點頭,同樣無聲無息地悄然離去。
像戰(zhàn)役開始后的每個夜晚一樣,君士坦丁十一世這一夜 也沒有睡好。
敵人的巨炮打擊城墻的震動每次都驚醒他,再次人眠時,下一次震動又快到了。天還沒亮,他就披衣起身來到書房,卻發(fā)現(xiàn)法扎蘭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了。
那個女巫的事他幾乎已忘到腦后,與父親曼努埃爾二世和哥哥約翰八世不同,他更現(xiàn)實一些,知道把一切托付給奇跡的人最終大多死無葬身之地。
法扎蘭向門口揮揮手,狄奧倫娜無聲地走了進來。她看上去與第一次來時變化不大,仍處于驚恐和顫抖之中,手中提著一個羊皮袋?;实垡豢创泳椭雷约涸谶@事上浪費了時間,那袋子癟癟的,也沒有血跡滲出,顯然里面沒裝著人頭。但法扎蘭的臉上顯然不是一個失敗者的表情。
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像在夢游。
“她沒拿到應該拿的東西吧?”皇帝說。
法扎蘭從狄奧倫娜手中拿過羊皮袋放到書案上,打開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皇帝,像看到幽靈似的,“陛下,幾乎拿到了?!?/p>
皇帝向袋中看去,只見里面裝著一塊灰色的東西,軟軟的,像陳年的羊脂。法扎蘭把燭臺移過來,皇帝看清并認出了那東西。
“大腦,那個安那托利亞人的。”
“她切開了他的腦殼?”君士坦丁掃了一眼身后的狄奧倫娜,她站在那里裹緊斗篷瑟瑟發(fā)抖,目光像一只驚恐的老鼠。
“不,陛下,安那托利亞Ax后頭部完好無損,全身各處也都完好。我派了二十個人監(jiān)視他,每次五個輪班,從不同的角度死死盯著他。地窖的守衛(wèi)也極嚴,一只蚊子都飛不進去……”法扎蘭說著停了下來,好像被自己下面的回憶震驚了,皇帝示意他繼續(xù),‘’她走后不到兩個小時,安那托利亞人突然全身抽搐,兩眼翻自,然后就直挺挺倒地死了。在場的監(jiān)視者中有一名經(jīng)臉豐富的希臘醫(yī)生,還有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兵,他們都說從來沒見過人有這種死相。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她回來了,拿著這個東西。這時醫(yī)生才想起切開死者的頭顱里面沒有大腦,是空的?!?/p>
君士坦丁再次仔細觀察袋中的大腦.發(fā)現(xiàn)它卜分完整.沒有什么破裂和報傷。這是人體 最脆弱的部分,如此完好一定是被很小心地摘下來的。
皇帝吞看狄奧倫娜露在斗篷外的一只手.手指修長纖細,他想象著這雙手摘取大腦時的情景.小心冀翼地,像從草叢里摘一朵蘑菇.從枝頭上摘一朵小花……皇帝把目光從袋子里的大腦上移開,抬頭向斜上方的墻壁望去,仿佛透過墻壁看到了某個巨大的東西正在天邊冉冉升起。巨炮轟擊的震動又出現(xiàn)了,第一次,他沒有覺察到。
如果有神跡,現(xiàn)在是顯現(xiàn)的時候了。
君士坦丁堡幾乎處于絕境,但并沒有完全絕望。五個多星期的血戰(zhàn),敵人同樣遭到重創(chuàng),在某些地方,土耳其人的尸體堆得與城垛一樣高,他們也已經(jīng)疲憊不堪。幾天前,一支英勇的熱那亞船隊沖破敵人對海峽的封鎖,進人金角灣,送來了寶貴的援兵和給養(yǎng),人們也都相信這是西歐大規(guī)模增援的前鋒。奧斯曼帝國陣營中彌漫著一股厭戰(zhàn)的情緒,大部分將領(lǐng)都主張答應拜占庭帝國提出的最后條件而撤兵。奧斯曼帝國的敗退之所以還沒有成為現(xiàn)實.只因為有那個人。
那個人.那個精通拉丁文、博覽藝術(shù)科學、學識淵博的人;那個明知自己穩(wěn)繼王位,僅僅為了去除隱患就把親生弟弟溺死在浴盆中的人;那個為了表明自己不好色而把一位美麗女奴在全軍面前斬首的人……那個人是龐大兇猛的奧斯曼帝國戰(zhàn)車的輪軸,那根軸一斷,戰(zhàn)車將轟然倒地。
也許,神跡真的出現(xiàn)了。
“你為什么要求承擔這個使命?”皇帝問,眼睛仍看著斜上方。
“我要當圣女。”狄奧倫娜很快回答.顯然她早就等著這句問話了。
君士坦丁微微點頭。這個理由比較可信,錢或財富對她現(xiàn)在不算什么.全世界的金幣她都可探囊取物,但妓女是距圣女最遠的女人,這個榮譽對她們是有吸引力的。
“你是十字軍的后代?”
“是,皇上,我的先祖參加過最后一次東征稍頓,狄奧倫納那又小心地補上一句,“不是第四次①?!?/p>
皇帝把手放到狄奧倫娜的頭上,她軟軟地跪了下來。
“去吧,孩子.殺了穆罕默德二世,你將拯救圣城,你會成為圣女,被萬人敬仰?!?/p>
黃昏時,法扎蘭領(lǐng)著狄奧倫娜登上了圣羅馬努斯門處的城墻。放眼望去.戰(zhàn)場盡收眼底。近處,在已被血浸成褐黑色的沙地上.尸橫遍地.仿佛剛剛下了一場死人雨;稍遠處,剛剛齊射的臼炮發(fā)出的大片白色硝煙正飄過戰(zhàn)場,成為這里唯一輕靈的東西;再遠處,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奧斯曼軍隊的營帳一直散布到目力所及之處,如林的新月旗在潮濕的海風中獵獵飄揚;另一個方向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奧斯曼帝國的戰(zhàn)艦布滿海面.遠看像一片黑色的鐵釘,把藍色的海面釘死了,使其無法在風中起伏。
狄奧倫娜看著這一切,陶醉地閉上了雙眼:這是我的戰(zhàn)場了,這是我的戰(zhàn)爭了。小時候父親無數(shù)次講述的祖先的傳奇又在她腦海中浮現(xiàn):在海峽對面的歐洲,在普羅旺斯的一處農(nóng)莊,有一天天降祥云,云中開來一支孩子的軍隊,在他們威武的盔甲上.十字發(fā)出紅光,一個天使率領(lǐng)著他們.在他們的召喚下,先祖加人了。他們渡過地中海來到圣地.為上帝而戰(zhàn).先祖在圣戰(zhàn)中成長為圣殿騎士,后來在君士坦丁堡遇到一位美麗的圣女騎士.他們墜人愛河.由此誕生了這個偉大的家族……長大后,狄奧倫娜漸漸知道了些真相:故事的大框架倒是本沒變,她的先祖確實加人了童子軍,那時西歐黑死病剛過.田園一片荒蕪.加入童子軍只是為了混一口飯吃不至于餓死。不過.先性從未今加過任何圣戰(zhàn),因為一下船他便和其他一萬多個孩子都被釘上腳鐐賣身為奴.多年后才僥幸逃脫,流浪到君士坦丁拱。在那叭他也確實遇到圣女騎士團 中的一個比他大許多的女兵.只不過她的命運一點兒都不比他強。那一次,拜——————————————①1204年,十牛軍在第四次東征中曾占領(lǐng)開洗劫君士坦丁怪。
占庭人眼巴巴地盼著西歐的梢兵來對付異教徒.不想來蘭堅醛一批像叫花子似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他們一氣之下中斷了所有供給,結(jié)果圣女們紛紛淪為娼妓.其中的一位后來成了狄奧倫娜的祖奶奶……一百多年來,狄奧倫娜這個光榮的家族其實從來食不果腹,到父親這一代更是一貧如洗。饑餓使狄奧倫娜自作主張干起了祖奶奶那一行,父親知道后痛揍了她一頓.說再發(fā)現(xiàn)她干這個就殺了她.除非……除非她把客人領(lǐng)到家里來,由他與對方議價、收錢。狄奧倫娜從此離開家,繼續(xù)自己的風塵生涯,除了君士坦丁堡,她還到過耶路撒冷和特拉布宗,甚至還乘船到過威尼斯。她不再挨餓,也有好衣服穿,但她知道自己是一株倒在淤泥中的小草,在路人不斷的踐踏下,早已與淤泥混為一體了。
直到神跡出現(xiàn),或者說她闖人了神跡。
對于二十多年前在歐洲戰(zhàn)爭中出現(xiàn)的那個圣女———貞德,狄奧倫娜不以為然,貞德不過是得到了一把自天而降的劍,但上帝賜給狄奧倫娜的東西卻可以使她成為僅次于圣母瑪麗亞的女人。
“看,那就是法齊赫①的營帳?!狈ㄔm指著圣羅馬努斯門正漢寸的方向說。
狄奧倫娜只是朝那個方向掃了一眼,點了點頭。
法扎蘭又遞給她一個羊皮袋,“這里面有三張他的畫像,不同角度,穿不同的衣服。還有,刀子也要帶著,這次不止要他的大腦.而是要他的整顆人頭。最好晚上動手,白天大部分時間他不在那里。”
狄奧倫娜接過羊皮袋,“我也請大人記住我的話?!?/p>
“當然,這你放心?!?/p>
狄奧倫娜是指她的警告:不得跟蹤她,更不能進人她去的地方,否則魔法無法將永遠失效。
上次的跟蹤者告訴法扎蘭,狄奧倫娜離開地堡后他就遠遠地跟著,她很小心,七拐八拐,最后去了奧多修斯墻北部的布拉赫內(nèi)區(qū)。大臣聽后有些意外,那是敵人炮火火最猛烈的區(qū)域.除了作戰(zhàn)的軍人,沒人敢去那里。
跟蹤者最后看到目標走進了一座只剩半截的殘塔,那塔以前是一座清真①奧斯曼土耳其穆罕默德二世的綽號,意為征服者。
寺的一部分,君士坦丁下令拆除城內(nèi)清真寺時這塔留下了,因為在前次腺鼠疫流行時,有幾個病人進人塔內(nèi)死在了里面,所以沒人愿意靠近。開后,不知在哪次炮擊中塔被打塌了一半。聽從大臣的指示。跟蹤者沒有進入塔內(nèi),但調(diào)查了以前曾進人其中的兩名士兵,在塔被擊毀之前.他們曾試圖在上面設(shè)V,望哨,發(fā)現(xiàn)高度不夠后就放棄了。據(jù)他們說,那里面除了幾具快變成白骨的尸體外,什么都沒有。
這次法扎蘭沒有派跟蹤者。他目送著狄奧倫娜,開始她走在城墻上的軍人隊列中,他們的盔甲覆滿塵土和血污,她的“帕拉”斗篷在其中很顯眼,但那些在連日的血戰(zhàn)中疲憊不堪的士兵沒人注意她。她很快走下城墻,再穿過第二道城墻的門,這一次她沒有試圖擺脫可能的跟蹤,徑直朝著上次去過的布拉赫內(nèi)區(qū)方向走去,消失在剛剛降臨的夜色中。
君士坦丁十一世看著地板上一片正在干涸的水漬,像是面對著消失的希望。水漬是剛剛離開的十二名海上勇士留下的。上個星期一,他們身著奧斯曼帝國的暗紅色軍服,頭上纏著穆斯林頭巾,駕駛著一艘小帆船穿過敵人嚴密的海上封鎖,去迎接馳援的歐洲艦隊并向他們通報敵情。但他們見到的只有空蕩蕩的愛琴海,傳說中的西歐艦隊連影子都沒有。心灰愈冷的勇士們?nèi)月男辛俗约旱姆e責,再次穿過海上封鎖,向皇帝報告了這個噩耗。
現(xiàn)在,君士坦丁終于確定,歐洲的增援只是一廂情愿的美夢,冷酷的基督教世界拋棄了拜占庭,真的要眼看著千年圣城落人異教徒之手了。
外面有不安的喧嘩聲,侍衛(wèi)報告發(fā)生月食。這是在明白不過的兇兆,因為在前年的風雨中有這樣一句格言:只要明月照耀,君士坦丁堡就不會陷落。透過長窗,皇帝看著那變成一個黑洞的月亮,那是天上的墳墓。
他已預感到,狄奧倫納不會回來,他也得不到那顆人頭了。
果然,一天一夜 過去了,又是一個白天,狄奧倫納沒有消息。
法扎蘭一行人策馬來到拉赫內(nèi)區(qū)的那座塔前,一眼看到塔時,所有人都愣住了:在剛剛升起的月亮蒼白的冷光下,塔完好無損,尖利的塔頂直指剛露出星星的夜空。帶路的跟蹤者發(fā)誓說上次來時塔確實少了一半,陪同大臣的還有在本區(qū)域作戰(zhàn)的幾名軍官和士兵,他們也紛紛證實跟蹤者的話。大臣冷冷地看了一眼跟蹤者,不管有多少人證明,跟蹤者肯定還是撒謊了,因為完整的尖塔是超越一切的鐵證。但法扎蘭現(xiàn)在沒有心思去懲罰誰,城市的末日即將來臨,他們所有人都難逃懲罰。同時,旁邊一名士兵也有話隱瞞.他知道,這塔曾經(jīng)消失的上半部分并非是被炮火摧毀的,兩個星期前的一個夜晚,并沒任何炮擊,早晨塔尖就不見了,當時他還注意到塔周圍的地面上沒有一點兒碎磚石。這里的城墻是烏爾班巨炮重點轟擊的地段,那巨大的石彈隨時都會穿透城墻落到這里,有一次一下子就殺死了十幾名士兵,那半截塔隨時會被摧毀,所以再也沒人到塔里去過。與他一同見證這事的其他兩人都已陣亡,他不想再橫生枝節(jié),因為說出來也沒人會信。
法扎蘭一行進人塔的底層,看到那些死于鼠疫者的尸骨,已被野狗翻得亂七八糟散了一地,沒有活人。他們接著沿著貼墻建的旋梯上到了二層,在火炬的光亮中,一眼就看到了蜷在窗下的狄奧倫娜,她顯然睡著了,但雙眸仍在半閉的眼皮間映射著火光。她的衣服破了,上面滿是塵土,頭發(fā)蓬亂,臉上有兩三道很像是自己抓出的血痕。大臣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是塔的最上一層,呈一個錐形空間,空無一物。他注意到,這里到處積滿厚厚的灰塵,一碰就會留下明顯的痕跡,但周圍的痕跡很少,似乎狄奧倫娜也同他們一樣是第一次到這里來。她很快被驚醒了,兩手亂抓著靠墻站起來,窗口透人的一束月光把她的一頭亂發(fā)映成一團 圍繞著頭部的銀霧;她圓睜雙眼,好半天才使意識回到現(xiàn)實,然后又突然半閉雙眼陷入回憶狀,似乎還在留戀剛剛走出的夢境。
“你在這里做什么?!”法扎蘭厲聲問。
“大人,我……我去不了那里!”
“哪里?”
狄奧倫娜仍半閉著雙眼,執(zhí)著地陶醉于自己的回憶,像一個孩子掙扎熱不讓大人把她從心愛的玩具旁拉開?!澳抢锖艽螅芎?,很舒服。這里……”她突然睜開雙眼驚恐地環(huán)顧著周圍.“這里像棺材一樣,外面……也像棺材一樣窄。我想去那里!”
“你的使命呢?”大臣問。
“大人,再等等,”狄奧倫娜拼命在面前畫著十字,‘再等等?!?/p>
法扎蘭指指窗外,“現(xiàn)在還能等什么?”
陣陣聲浪從外面?zhèn)鱽恚屑毬?,這聲浪分成截然不同的兩部分。
一部分聲浪來自城外。穆罕默德二世已經(jīng)決定明天對君士坦丁堡發(fā)起總攻,這時,年輕的蘇丹正策馬走過奧斯曼軍的所有營帳,他向?qū)⑹總冊S諾:我只要君士坦丁堡本身,城市中的財富和女人都是你們的,破城后可以在城中自由 洗劫三天。全軍為蘇丹的許諾而歡呼,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還夾雜著軍號和手鼓聲這聲浪隨著無數(shù)堆營火的煙霧和火星升上天空,變成一片濃重的殺氣聚集在城市上空。
來自君士坦丁堡城內(nèi)的聲音則沉渾悲婉。全體市民在大主教的帶領(lǐng)下舉行了宗教游行?,F(xiàn)在,所有人都會聚到圣索菲亞大教堂,參加最后一次安魂彌撒。這是基督教歷史上從未有過,也不會再有的場景:在莊嚴的圣歌聲中,在昏暗的燭光下,拜占庭皇帝和大主教、東正教徒、來自意大利的天主教徒、全副武裝的城市守軍、威尼斯和熱那亞的商人以及水手,還有無數(shù)的市民,他們一起聚集在上帝面前,準備用生命迎接最后的血戰(zhàn)。
法扎蘭知道這件事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也許狄奧倫娜只是一個高明的騙子,她根本沒有魔法,這是比較好的結(jié)果。但同時他還面臨著一個巨大的危險:她真有魔法,而且已經(jīng)到過敵方,領(lǐng)受奧斯絲人的使命后又回來了。畢竟奄奄一息的拜占庭給不了她什么,甚至那個圣女的榮譽都很難兌現(xiàn)———東正教和天主教教會都很難接受讓一個妓女和女巫成為圣女。她這次返回的目標,可能是皇帝甚到也自己。烏爾班①已是前車之鑒。
①烏爾班,旬牙利工程師,曾到君士坦丁堅建造巨地,但財政空應的拜占庭當局連他徽薄的工資都無法支付,他便投奔穆罕默德二世,為奧斯里建選了一種巨型大炮.長逾八米直徑七十五厘米,可發(fā)射半噸重的炮彈到一英里遠的地方,史稱烏爾班大炮.在對君士坦丁豎的攻城戰(zhàn)中發(fā)揮了巨大的威力,是唯一能摧毀該城市豎因城堵的武器。
大臣向跟蹤者示意,后者拔出利劍刺向狄奧倫娜,劍鋒刺穿她柔軟的胸脯,又刺進她身后的磚縫里。跟蹤者想把劍拔出來,沒拔動,狄奧倫娜的手也握到劍柄上,他不想碰那雙手,便松開劍柄,隨法扎蘭一行匆匆離去。整個過程中狄奧倫娜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她的頭慢慢垂了下來。那團 銀霧離開月光沒人黑暗。塔內(nèi)完全黑了下來,在那束慘白月光照在地上的一小塊光亮處,血像一條細細的黑蛇蜿蜒爬過。
法扎蘭走出塔門時,城里和城外的聲音都消失了,大戰(zhàn)前的寂靜籠罩著歐亞交 界的大地和海洋,東羅馬帝國迎來了最后一個黎明。
在塔的二層,被劍釘在墻上的女魔法師死了,她可能是人類歷史上唯一真正的魔法師。而在這之前約十小時,短暫的魔法時代也結(jié)束了。魔法時代開始于公元1453年5月3日16時,那時高維碎塊首次接觸地球;結(jié)束于1453年5月28日21時,這時碎塊完全離開地球;歷時二十五天五小時。之后,這個世界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29日傍晚,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在一天的慘烈血戰(zhàn)接近尾聲時,君士坦丁十一世面對著蜂擁而來的奧斯曼軍隊,高喊一聲:“灘道就沒有一個基督徒來砍下我的頭嗎?!”然后皇帝掀下紫袍,拔劍沖人敵陣,他那銀色的盔甲像扔進暗紅色鏹水的一小片錫箔,轉(zhuǎn)瞬間無影無蹤……君士坦丁堡陷落的歷史意義許久之后才顯現(xiàn)出來,事情發(fā)生時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羅馬帝國終于完全消失了。拜占庭是古羅馬拖在身后的長達千年的車轍,雖也有過輝煌,但還是終于像烈日下的水漬一樣蒸發(fā)了。當年,古羅馬人在宏偉華麗的浴宮中吹著口哨,認為帝國就像身下的浴池一樣,建在整塊花崗巖上,將永世延續(xù)。
現(xiàn)在人們知道,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