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懾后第一年，澳大利亞】
程心站在弗雷斯老人的房前，看著熱浪滾滾的維多利亞沙漠，目力所及之處，密布著剛建成的簡易住房，在正午的陽光下。這些合成板和薄金屬板建成的房子顯得嶄新而脆弱，像一大片剛?cè)拥缴衬系恼奂埻婢摺?/p>
庫克船長在五個世紀前發(fā)現(xiàn)澳大利亞時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全人類會聚集到這塊曾經(jīng)無比空曠的大陸 上。
程心和艾AA是隨最早的一批移民來到澳大利亞的。程心本來可以去堪培拉或悉尼這樣的大城市過比較舒適的生活，但她堅持做一個普通移民，來到內(nèi)陸條件最差的、位于沃伯頓附近沙漠中的移民區(qū)。讓她無比感動的是，同樣可以去大城市的AA堅持要跟著她。
移民區(qū)的生活是艱苦的，但在最初的日子里，到來的移民數(shù)量不多，還可以忍受。與物質(zhì)生活的艱苦相比，更糟糕的還是來自人的騷擾。程心和從最初是兩個人住一間簡易房，但隨著移民的增加，房間里的人數(shù)漸漸增加到八個。另外六個女人都是在天堂一般的威懾紀元出生的，在這里，到處是她們平生第一次見到的事物:食品和水的定量配給，沒有信息墻壁甚至沒有空調(diào)的房間、公共廁所和公共浴室、上下鋪……這是一個絕對平均的社會，錢沒有用，所有人得到的配給都完全一樣。她們以前只在歷史電影 中看到過這些，移民區(qū)的生活對她們而言是地獄般的折磨，程心自然就成了這些人發(fā)泄的對象。她們動不動就對她惡語相向，罵她是廢物，沒能威懾住三體世界，最該死的是在接到攻擊警報后放棄了威懾操作，否則引力波廣播一啟動，三體人就嚇跑了，至少還有幾十年的好日子過，即使廣播啟動后地球立即毀滅，也比到這鬼地方受罪強。開始她們只是罵，后來發(fā)展到對程心動手動腳，甚至搶奪她的配給品。
但AA卻拼命保護她的朋友，她像個小潑婦一樣一天與那六個女人打好幾次架，有一次抓住一個最兇女人的頭發(fā)往上下鋪的床 柱上撞，把那人撞得血流滿面，那幾個女人這以后才再不敢輕易惹她和程心了。
但憎恨程心的并不止這幾個人，周圍的移民也經(jīng)常來騷擾，他們有時朝這間房子扔石頭，有時一大群人圍住房子齊聲叫罵。
對這些，程心都坦然接受了——這些甚至對她是一種安慰，作為失敗的執(zhí)劍人，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付出比這更大的代價。
這時一位名叫弗雷斯的老人來找她，請她和AA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住。弗雷斯是澳大利亞土著，八十多歲了，身體仍很強健，黝黑的臉上長著雪白的胡 須。作為本地人，他暫時能夠保有自己的房子。他是一個冬眠后蘇醒的公元人，在危機紀元前曾是一個土著文化保護組織的負責人，在危機紀元初冬眠，目的是為了在未來繼續(xù)自己的事業(yè)。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跟自己預(yù)料的一樣，澳大利亞土著與他們的文化一起，已經(jīng)接近消失了。
弗雷斯的房子建于21世紀，很舊但十分堅固，位于一處樹叢邊緣。
遷到這里后，程心和AA的生活安定了許多，但老人給她們最多的還是心靈上的安寧。與大多數(shù)人對三體世界撕心裂肺的憤怒和刻骨銘心的仇恨不同，弗雷斯淡然地面對眼前的一切，他很少談?wù)撨@危難的時局，只說過一句話:
“孩子，人做過的，神都記著?！?/p>
是的，人做過的別說神，人自己都還記著。五個世紀前，文明的地球人登上了這塊大陸 (盡管大部分是歐洲的犯人)，在叢林中把土著當成野獸射殺，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是人不是獸，仍照殺不誤。澳大利亞土著已經(jīng)在這片廣闊的土地上生活了幾萬年.白人來的時候澳大利亞還有五十萬土著，但很快就被殺得只剩三萬，直至逃到澳大利亞西部的荒涼沙漠中才幸免于難……其實，當智子發(fā)表保留地聲明時，人們都注意到她用了Reservation這個詞，這是當年對印第安保留地的稱呼，那是在另一塊遙遠的大陸 上，文明的地球人到達那里后，印第安人的命運比澳大利亞土著更悲慘。
剛到弗雷斯家里時，AA對那舊房子中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那里好像是澳大利亞土著文化的博物館，到處裝飾著古老的樹皮畫和巖畫、用木塊和空心樹干做成的樂器、草辮裙、飛去來器和長矛等。最讓AA感興趣的是幾罐用白色黏土、紅色和黃色的儲石做成的顏料，她立刻知道了那是干什么用的.就用手指蘸著在自己臉上涂了起來，然后跳起她從什么地方看到過的土著舞蹈，嘴里哈哈地叫著，說早點這樣就能把之前住的房間里那幾個婊子 嚇住。
弗雷斯笑肴搖搖頭，說她跳的不是澳大利亞土著的舞，是毛利人的，外來的人常把這兩者搞混，但他們很不同.前者溫 順，后者是兇悍的戰(zhàn)士；而就算是毛利人的舞她跳得也不對，沒把握住兒精神。說著，老人用顏料在自己臉上涂了起來，很決涂成一張生動的臉譜，然后脫下上衣，露出了黝黑的胸膛上與年齡不相稱的結(jié)實肌肉，從墻角拿了一根貨真價實的長矛.為她們跳起了毛利戰(zhàn)士的舞蹈。他的表演立刻像勾了魂似的把她們吸引住了，弗雷斯平時的和善寬厚消失得無影無蹤，瞬間變成一個咄咄逼人的兇煞惡神，渾身上下充滿了雄壯剎悍的攻擊力，他的每一聲怒吼、每一次跺腳，都使窗玻璃嗡嗡作響，令人不由得發(fā)抖。最令她們震撼的還是他的眼睛，睜得滾圓，灼熱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氣噴涌而出，凝聚了大洋洲雷電和腿風的力量，那目光仿佛在驚天動地地大喊:不要跑!我要殺了你!!我要吃了你!!!
跳完舞，弗雷斯又恢復(fù)了平時的和善模樣，他說:“——個毛利勇士，關(guān)鍵是要盯住敵人的眼睛，用眼睛打敗他，再用長矛殺死他?！彼叩匠绦拿媲?，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孩子，你沒有盯住敵人的眼睛?！彼p輕拍拍程心的肩膀，“但，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第二天，程心做了一件連她自己也很難理解的事:她去看了維德。
那次謀殺未遂后，托馬斯·維德被判刑三十年，現(xiàn)在，他所在的監(jiān)獄剛遷到澳大利亞的查爾維爾。
當程心見到維德時，他正在干活，把一個用做倉庫的簡易房的窗子用合成板封住。他的一只袖管是空的，在這個時代，本來很容易接一只功能與正常手臂差不多的假肢的，不知為什么他沒有那么做。’
有兩個顯然也是公元人的男犯人沖程心輕桃地打口哨，但看到程心要找的人后他們立刻變得老實了.都趕緊垂頭干活，好像對剛才的舉動有些后怕。
走近維德后，程心有些驚奇地發(fā)現(xiàn)，雖然在服刑，還是在這樣艱苦的地方，他反而變得比她上次看到時整潔了許多，他的胡 子刮得很十凈，頭發(fā)梳得整齊有形。這個時代的犯人已經(jīng)不穿囚服了，但他的白襯衣是這里最干凈的，甚至比那三個獄警都干凈。他嘴里含著幾顆釘子，每次用左手將一顆釘子按進合成板里，然后拿起錘子利落有力地把釘子敲進去。
他看了程心一眼，臉上的冷漠沒有絲毫變化，繼續(xù)在沉默中干活。
程心看到這人第一眼時就知道，他沒有放棄，他的野心和理想，他的陰險，還有許許多多程心從來不知道的東西，什么都沒有放棄。
程心向維移伸出一只手來，他看了她一眼，放下錘子，把嘴里咬著的釘子放到她手中，然后她遞一顆釘子，他就釘一顆，直到程心手中的釘子都釘完了.他才打破沉默。
“走吧?！本S德說，又從工具箱中抓出一把釘子，這次沒有遞給程心，也沒有咬在嘴里，而是放在腳旁的地L。
“我，我只是……”程心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是說離開澳人利亞;在移民完成前快走。”維德低聲說，他說這話時嘴唇幾乎不動，眼睛盯著正在釘?shù)暮铣砂澹赃h此的人都會以為他在專心干活。
同三個世紀前的許多次一樣，維德又是以一句簡短的話讓程心呆住了。每次，他都像是扔給她一個致密的線團 ，她得一段一段把線團 拆開才能領(lǐng)會其中復(fù)雜的含義。但這一次，維德的話讓她立刻不寒而栗，她甚至沒有膽量去拆那線團 。
“走吧?！本S德沒有給程心提問的時間，緊接著說，然后轉(zhuǎn)向她，短暫地露出他特有的那種冰水般的微笑，‘這次是讓你離開這兒。”
在回沃伯頓的路上，程心看到了大地上密集得望不到邊的簡易房，看到了在房屋之間的空地上忙碌的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她感到自己的視角發(fā)生了變化，像從世界之外看著這一切，而這一切也突然變得像一個熙熙攘攘的蟻窩。這個詭異的視角使她處于一種莫名的恐俱之中一時間，澳大利亞明媚的陽光也帶上了冷雨的陰森。
移民進行到第三個月時，遷移到澳大利業(yè)的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十億。同時，各國政府也陸續(xù)遷往澳大利亞各大城市，聯(lián)合國遷到悉尼。移民由各國政府領(lǐng)導(dǎo)指揮，聯(lián)合國移民委員會對全世界的移民行動進行協(xié)調(diào)。在澳大利亞，移民都按國家分區(qū)域聚集，以至于澳大利亞成了一個地球世界的縮小版.除了大城市外，原有的地名已棄之不用，代之以各個國家的名稱和各國大城市的名稱，現(xiàn)在，紐約、東京和上海都不過是由一片簡易房構(gòu)成的難民營。
對這樣超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移和聚集.無論是聯(lián)合國還是各國政府都毫無經(jīng)驗，各種巨大的困難和危險很快浮現(xiàn)出來。
首先是住房問題，移民領(lǐng)導(dǎo)者們發(fā)現(xiàn)，即使把全世界現(xiàn)有的建筑材料都搬到澳大利亞，也只能滿足最后移民人數(shù)不到五分之一的居住需求，而這時所謂的居住僅僅是每人一張床 而已。在移民達到五億時，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材料建造簡易房，只能建造超大型的帳篷，像體育館一般大小，每個能住上萬人，但在這種極其惡劣的居住環(huán)境和衛(wèi)生條件下，大規(guī)模傳染病隨時可能爆發(fā)。
糧食開始出現(xiàn)短缺，由于澳大利亞原有的農(nóng)業(yè)工廠遠遠不能滿足移民的需要，糧食必須從世界各地運來，隨著移民人口的增加，糧食從調(diào)運到分發(fā)至移民手中的過程越來越復(fù)雜和漫長。
但最危險的還是移民社會的失控。在移民區(qū)，超信息化社會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剛來的人還在墻上、床 頭小桌上甚至自己的衣服上亂點，但立刻發(fā)現(xiàn)這些都是沒有IT的死東西，甚至基本的通信都不能保障，人們只能從極其有限的渠道得知世界上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對于這些來自超信息化社會的人來說，這就像失明一般。在這種情況下，現(xiàn)代政府以往的領(lǐng)導(dǎo)手段都失效了，他們不知道怎樣維持這樣一個超擁擠社會的運行。
與此同時，太空中的人類移民也正在進行。
威懾中止時，太空約有一百五十萬人。這些在太空中長期生活的人分成兩個部分.其中約五十萬人屬于地球國際，生活在地球軌道上的太空、空間站以及月球基地中;另一部分則屬于太陽系艦隊，分布于火星、木星基地和游弋在太陽系的太空戰(zhàn)艦中。
屬于地球國際的太空人絕大部分都在月球軌道以內(nèi)，只能返回地面同地球上的所有人一樣移民澳大利亞。
屬于太陽系艦隊的約一百萬人則全部移民至艦隊的火星基地，那里是三體世界為人類指定的第二處保留地。
自從末日戰(zhàn)役后，太陽系艦隊再也沒有恢復(fù)到那樣龐大的規(guī)模，在威懾中止時，艦隊只有一百多艘恒星級戰(zhàn)艦。雖然技術(shù)在發(fā)展，但戰(zhàn)艦的速度一直沒有提高，似乎核聚變推進已經(jīng)達到了極限?，F(xiàn)在，三體艦隊的壓倒優(yōu)勢不僅僅在于它們能夠達到光速，最可怕之處還在于它們根本不經(jīng)加速就能夠直接躍遷至光速;而人類的戰(zhàn)艦如果考慮燃料的消耗以保證返航的話，加速到最高的百分之十五光速可能需要一年的時間，與三體飛船相比，慢得像蝸牛。
威懾中止時，太陽系艦隊的一百多艘恒星級戰(zhàn)艦本來有機會逃脫到外太空，如果當時所有戰(zhàn)艦朝不同的方向全速逃離，太陽系中的八個水滴很難追上它們。但沒有一艘戰(zhàn)艦這樣做，都按智子的命令返回了火星軌道，理由很簡單:移民到火星，與地球上向澳大利亞的移民不同，一百萬人在火星基地的封閉城市中仍能繼續(xù)文明舒適的生活，因為基地本來的設(shè)計就能夠容納這么多人長期生活。與永遠流浪外太空相比，這無疑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三體世界對于火星上的人類十分警惕，從柯伊伯帶返回的兩個水滴長期在火星城市上空盤旋監(jiān)視，因為與地球移民不同，太陽系艦隊雖然已經(jīng)基本解除武裝，但火星基地中的人類仍然掌握著現(xiàn)代技術(shù)，否則城市無法生存。不過，火星人類絕對不敢進行制造引力波發(fā)射器之類的冒險，建造這樣巨大的東西不可能不被智子察覺，半個世紀前末日戰(zhàn)役的恐怖歷歷在目，而火星城市像蛋殼般脆弱，水滴一次掩擊造成的減壓就可能使所有人陷人滅頂之災(zāi)。
太空中的移民在三個月內(nèi)就完成了.月球軌道內(nèi)的五十萬人返問地球進人澳大利亞，太陽系艦隊的一百萬人移居火星。這時，太陽系的太空中已經(jīng)沒有人了，只有空蕩蕩的太空城和戰(zhàn)艦飄浮在地球、火星和木星軌道上，漂浮在荒涼的小行星帶中，仿佛是一片寂靜的金屬墳?zāi)?，埋葬著人類的光榮與夢想。
在弗雷斯老人的家中.程心也只能從電視中得知外面的情況。這天，她從電視中看到一個食品分發(fā)現(xiàn)場的實況，這是一次全息轉(zhuǎn)播，有身臨其境之感?，F(xiàn)在這種需要超高速帶寬的電視廣播越來越少了，只在重要新聞時出現(xiàn)，平時只能收到2D畫面。
轉(zhuǎn)播的地點是在沙模邊緣的卡內(nèi)基，全息畫面中出現(xiàn)了一個巨型帳篷.像是平放在沙漠中的半個巨蛋，而從中擁出的人群則如同巨蛋破裂后滋出的蛋清。人們蜂擁而出是因為來了食品運輸機，這種提升力很大而體積很小的運輸機一般采用吊運方式運送食品，即把包皮裝成一個人立方體的食品吊在機身下運輸。這次來的運輸機有兩架，第一架運輸機剛把吊運的食品垛放到地面上，人群就如決堤的洪水般擁來，很快把食品垛圍住淹沒，負責維持秩序的幾十名士兵構(gòu)成的警戒線一觸即垮，那幾名負責分發(fā)食品的工作人員嚇得又從一架長梯爬回運輸機內(nèi)，這堆食品就如同一塊扔進渾水的雪團 一樣很快融化不見了。鏡頭向地面拉近，可以看見搶到食品的人又面臨著周圍人的爭搶，那一袋袋食品像蟻群中的米粒一般.很快被撕碎扯爛，然后人們又爭搶散落在地的東西。另一架運輸機則把第二個食品垛放在稍遠一些的空地上，這一次根本沒有士兵警戒.負責分發(fā)的人員也沒敢下機，人群立即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一般蜂擁而來，很快又把食品垛圍在中間。
這時，一個綠色的身影從運輸機中飛出，苗條而矯健，從十幾米高處輕盈地落到食品垛上。涌動的人群頓時凝固了，人們看到站在垛頂?shù)氖侵亲?，她仍是那身迷彩服打扮，頸上的黑巾在熱風中飄蕩，更襯托出臉龐的白哲。
“排隊隊!”智子對著人群喊道。
鏡頭拉近，可以看清智子怒視人群的美麗的眼睛，她的聲音很大，在運輸機的轟鳴聲里都能聽清。但下面的人群僅被她的出現(xiàn)鎮(zhèn)住了一小會兒，很快又騷動起來，靠近食品垛的人開始割斷外面的網(wǎng)兜拿食品。接著騷動加劇，人群再次沸騰起來，有幾個膽大的絲毫不管，開始向垛頂爬。
“你們這些廢物!為什么不維持秩序?!”鉀子仰頭向懸停在上方的運輸機喊道，在運輸機敞開的艙門處，站著幾個臉色煞白的聯(lián)合國移民委員會的官員?！澳銈兊能婈犇?!警察呢?!允許你們帶進來的那些武器呢?!你們的職責呢?!”
艙門口的那幾個人中有一位是移民委員會主席，他一只手緊抓著艙門，另一只手對著智子攤了一下，慌亂地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
智子從背后拔出武士刀，以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的動作連揮三下，將剛爬上垛頂?shù)娜齻€人都砍成了兩截。那三個人被砍的方式驚人地一致:
都是刀從左肩進右肋出，被斜斜地劈開，那六塊半截人體 向垛下飛去，還在半空，里面的內(nèi)臟已經(jīng)滋出散開，同飛揚的血瀑一起，噼里啪啦地落在人群中。在一片恐懼的驚叫和哭號中，智子從垛頂凌空跳下，落到人群中，再次閃電般地砍殺起來，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砍倒了十幾個人。人群驚恐地后退，很快在她的周圍清出了一塊空地，就像一滴洗潔精落到盤中的油湯里一般?？盏厣夏鞘畮拙呤w也都同前面三人一樣，被從左肩到右肋斜斜地劈開，這是讓血和內(nèi)臟最快流出的方式。在那一大片血紅面前，人群中的一部分被嚇得暈倒在地。智子向前走去，人們驚慌地閃開，她的身體似乎帶著一圈無形的力場，把人群排斥開來，始終在自己周圍保持著一圈空地。她走了幾步站住了，人群再次凝固。
“排隊。”智子說，這次聲音不高。
人群很快變成了長長的隊列，仿佛在運行一個數(shù)組排序程序一樣。
隊列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巨型帳篷那兒，還繞著它轉(zhuǎn)了一圈。
智子縱身一躍，跳回了食品垛的頂上.用滴血的長刀指著下面的隊列說:“人類自由 墮落的時代結(jié)束了.要想在這里活下去.就要重新學會集體主義，重新拾起人的尊嚴!”
當天夜里程心失眠了，她輕輕走出房間。已是深夜，她看到門廳的臺階上有一閃一閃的火星，那是弗雷斯在抽煙。他的膝上放著一把“迪杰里多”.那是澳大利亞一種土著樂器，用挖空的粗樹枝做成，有一米多長。他每天晚上都要坐在這兒吹一會兒?！暗辖芾锒唷卑l(fā)出一種低沉渾厚的嗚嗚聲.不像是音樂，仿佛是大地的鼾聲，每天晚上，程心和AA都是在這種聲音中人睡。
程心走到弗雷斯身邊坐下，她很喜歡同老人在一起，他那種對苦難現(xiàn)實的超然猶如鎮(zhèn)痛劑一般安撫著她那顆破碎的心。老人從不看電視，也不關(guān)心地球上正在發(fā)生的任何事。每天夜里，他幾乎不回自己的房間，就坐在這里靠著門廊的木柱人睡，直到朝陽照到身上時才醒來.甚至在暴雨之夜他都這樣，說這兒比床 上睡得舒服。他曾經(jīng)說.如果有一天政府的那幫雜種來把房子收走，他不會去移民區(qū)，在樹叢中搭一個遮雨的小草棚就能過下去。AA說，他這把年紀那樣不行的，他說，祖先行，他就行。早在第四紀冰河期，他的祖先就從亞洲劃著獨木舟漂過太平洋來到這里，那可是四萬年前，希臘呀埃及呀連影子還沒有呢。他說自己在21世紀曾是一名富有的醫(yī)生，在墨爾本有自己的診所，威懾紀元蘇醒后也一直過著舒適的現(xiàn)代生活，但就在移民開始時，他體內(nèi)的某種東西復(fù)蘇了，突然感覺自己其實是大地和叢林中的動物，領(lǐng)悟到生活所需要的東西其實是那么少，感覺睡在露天就很好，很舒服。
弗雷斯說，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兆頭。
程心看著遠處的移民區(qū)，已是深夜，那里的燈光稀疏了一些，一望無際的簡易房在星光下顯出一種難得的靜謐。程心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置身于另一個移民時代，那是五個世紀前澳大利亞的移民時代，那片平房中睡著的，都是粗獷的牛仔和牧馬人，她甚至嗅到了馬糞和牧草的味道。程心把這感覺對弗雷斯說了。
“那時可沒這么擠，據(jù)說一個白人向另一個白人買牧場，只需付一箱威士忌的錢，然后買家在日出時騎快馬跑出去，日落時回來，這一大圈圍住的土地就歸他了。”
程心以前對澳大利亞的印象大多來自于那部與這個國家同名的電影 ，在電影 里，男女主人公趕著馬群橫穿北澳大利亞壯麗的大陸 ，不過那不是移民時代，是二戰(zhàn)時期，是距她度過青春的那個時代不遠的過去，放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很遠的歷史了——電影 中的休·杰克曼和妮可·基德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逝去兩個多世紀了。程心突然想到，不久前看到維德在簡房前干活的樣子，很像那個電影 中的男主人公。
想到維德，程心就把一個月前維德對她說的那句話告訴了弗雷斯，她早就想對他說這事，但又怕打擾了他超然的心境。
“我知道這人。”弗雷斯說，“孩子，我肯定地說你應(yīng)該聽他的，但你又不可能離開澳大利亞，所以不要想這事了。想不可能的事有什么用?”
弗雷斯說的是事實，現(xiàn)在想從澳大利亞出去是很難的。封鎖澳大利亞的不僅有水滴，還有智子招募的地球治安軍的海上力量。從澳大利亞返回各大陸 的飛行器和船舶，如果被查出載有移民，會立刻遭到攻擊。同時，隨著移民期限的臨近，愿意回去的人很少，澳大利亞雖然艱苦，總比回去送命強。零星的小規(guī)模偷渡一直存在，但像程心這種備受矚目的公眾人物是不可能這樣離開的。
然而這些并不是程心所考慮的，無論怎樣，她都不會離開這里。
弗雷斯似乎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但看到程心在黑暗中沉默著，似乎期待他發(fā)表更多的看法.就接著說:“我是一個骨科醫(yī)生，你可能知道，斷了的骨頭長好后，愈合的斷裂處長得比原來還粗，這在醫(yī)學上叫超量恢復(fù)，是說如果人體 有機會彌補以前缺少的某些東西.那么這些東西可能恢復(fù)到比不缺少它們的人更多。與人類相比，他們——”他指指星空?！八麄冊?jīng)缺什么你是知道的，他們超量恢復(fù)了嗎?恢復(fù)到什么程度?準也不清楚?！?/p>
程心被這話震撼了，但弗雷斯似乎沒有繼續(xù)討論的興趣，他仰望肴夜空，緩緩吟誦道:
“所有的部落都已消失，所有的長矛都已折斷。
在這里，我們曾經(jīng)飲露餐花。
而你們，卻撒下一片礫石。”
就像聽弗弗雷斯吹響“迪杰里多”一樣，程心的心被這首詩觸動了。
“這是20世紀一位澳大利亞土著詩人的詩，他叫杰克·戴維斯?！?/p>
老人說完.便靠在廊柱上，不一會兒就發(fā)出了鼾聲。程心坐在夜色中.
坐在對這巨變中的世界無動于衷的群星下，直到東方發(fā)白。
移民開始半年后，世界人口的一半，二十一億人已經(jīng)遷移到澳大利亞。
潛藏的危機開始爆發(fā)，移民開始后第七個月發(fā)生的堪培拉慘案，成為一連串噩夢開始的標志。
智子要求人類進行裸移民，這也是威懾紀元中地球世界的鷹派曾對三體世界移民太陽系提出過的設(shè)想。除了建筑材料和建造新的農(nóng)業(yè)工廠的大型部件，以及必需的生活用品和醫(yī)療設(shè)備，移民不得攜帶任何軍用和民用的重型裝備，各國前往移民區(qū)的軍隊也只能配備有限的維持秩序用的輕武器，人類被徹底解除了武裝。
但澳大利亞政府除外，他們保留了一切，包皮括陸?？哲姷娜垦b備。
于是.這個自誕生以來就一直處于國際事務(wù)邊緣的國家一躍成為人類世界的霸主。
移民初期，澳大利亞政府是無可指摘的，他們和全體澳大利亞人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來安置移民。但隨著各大洲的移民如洪水般擁進澳大利亞，這個曾經(jīng)是地球上唯一獨占一塊大陸 的國家心理開始失衡，澳大利亞原住民社會民怨沸騰，新上臺的政府開始對移民奉行強硬政策。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澳大利亞聯(lián)邦對其余國家的優(yōu)勢，與三體對地球世界的優(yōu)勢也差不多了。后來的移民大都被安置在荒涼的內(nèi)地，像新南威爾士州這樣富庶的沿海地帶，被劃為澳大利亞的“保留領(lǐng)土”，禁止移民，堪培拉和悉尼被劃為“保留城市”，也禁止移民定居，于是，移民能夠長期居住的大城市只剩下里爾本。澳大利亞政府也開始變得頤指氣使，以人類家長自居，漸漸凌駕于聯(lián)合國和各國政府之上。
雖然新南威爾士州禁止移民，但很難阻止內(nèi)地移民去旅行。出于對剛剛告別的城市生活的向往，移民大量擁人悉尼，雖然不讓定居，但就是在街頭流浪也比住在移民村里強，至少讓人感覺仍然身處文明世界.這使得城市人滿為患。澳大利亞政府決定把移民從悉尼市內(nèi)驅(qū)逐出去，以后也禁止外來移民進人城市，這引起了滯留城中的移民和軍警的沖突，造成了一些傷亡。
悉尼事件引發(fā)了移民對澳大利亞政府早已郁積的眾怒，有上億移民擁進新南威爾士州.擁向悉尼。面對眼前鋪天蓋地的滾滾人海，州和城市的澳大利亞駐軍望風而逃。幾千萬人涌人悉尼，洗劫了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蟻群搜蓋了一具新鮮的動物尸體.很快使其變成白骨架。悉尼市內(nèi)火光沖天，犯罪橫行，變成一個由巨樹建筑構(gòu)成的恐怖森林，生存條件還不如移民區(qū)了。
之后.移民大軍又把目標轉(zhuǎn)向兩百多公里外的堪培拉。由于堪培拉是澳大利亞首都，在移民開始后有一半國家的政府也遷移至此.聯(lián)合國也剛從悉尼轉(zhuǎn)移到這里，軍隊不得不進行防守。這一次沖突造成了重大傷亡.死了五十多萬人.大部分并非死于軍隊的火力下，而是死于上億人的混亂造成的踩踏和饑渴;在這場拼雜續(xù)了十多天的大混亂里.有幾千萬人完全斷絕了食物和飲水供應(yīng)。
移民社會也發(fā)生著深刻的變化。人們發(fā)現(xiàn).在這塊擁擠饑餓的大陸 上，民主 變成了比專制更可怕的東西.所有人都渴望秩序和強有力的政府.原有的社會體制迅速瓦解，人民只希望政府能給他們帶來食物、水和能放一張床 的生存空間.別的都不在乎了。聚集在這塊大陸 上的人類社會像寒流中的湖面一樣，一塊接一塊地凍結(jié)在極權(quán) 專制的堅冰之下。智子砍完人后說的那句話成為主流口號.包皮括法西斯主義在內(nèi)的形形色色的垃圾，從被埋葬的深墳中浮上表而成為主流。宗教的力址也在迅速恢復(fù)，大批的民眾聚集在不同的信仰和教會之下，于是，一個比極權(quán) 政治更老的僵尸——政教合一的國家政權(quán)開始出現(xiàn)。
作為極權(quán) 政治的必然產(chǎn)物.戰(zhàn)爭是不可避免的，國家間的沖突頻繁起來?！遍_始只是為了搶奪食品和水，后來發(fā)展到有計劃地爭奪生存空間。堪培拉慘案后.澳大利亞軍隊有了很強的威攝力，在聯(lián)合國的要求下.他們開始以強力手段維持囚際秩序.如果不是這樣一場澳大利亞版的世界界大戰(zhàn)已徑爆發(fā)，而且正如20世紀初有人頂言的那樣，這場大戰(zhàn)是用石頭打的?，F(xiàn)在除i澳大利亞.各國家軍隊甚至連冷兵器也不可能做到人手一把.
最常見的武器是建筑川金屬支架做的棍棒.連博物館中的古代刀劍都被取出來重新使用。
在這些陰暗的日子里，無數(shù)人早上醒來時都不相信自己真回到了現(xiàn)實。他們發(fā)現(xiàn)在僅僅半年的時間里.人類社會倒退了如此長的距離，一只腳甚至已經(jīng)踏進了中世紀。
這時.支撐每個人和整個社會免于全面崩演的，只有一樣?xùn)|西:三體第二艦隊?，F(xiàn)在，艦隊已經(jīng)越過柯伊伯帶，在晴朗的夜晚，有時用肉眼都可以看到艦隊減速的光焰。那四百一十五個暗弱的光點，是澳大利亞人類的希望之星。人們牢記著智子的承諾，期望艦隊的到來能給這塊大陸 上的所有人帶來安寧舒適的生活，昔日的惡魔變成了拯救天使和唯一的梢神支柱.人們祈盼它快些降臨。
隨著移民的進行，在澳大利亞以外的地球各大陸 的夜晚一座座城市陷人黑暗中，變成了死寂的空城.就像最后的晚餐結(jié)束時豪華長廳中一盞接一盞熄滅的燈。
移民第九個月時.澳大利亞的人數(shù)已經(jīng)達到三十四億.由于生存環(huán)境的進一步惡化，移民曾經(jīng)被迫停頓。這時.水滴又開始襲擊澳大利亞之外有人居住的城市.智子也再次發(fā)出威脅，說一年的期限一到.對保留地之外人類的清除工作立刻開始?，F(xiàn)在.澳大利亞就像一輛即將開往不歸路的囚車.上面的犯人己經(jīng)快把車廂擠爆了，卻還要把利下的七億人硬塞進去。
智子也考慮到了繼續(xù)移民面臨的巨大困難，她提出的解決辦法是新西蘭和大洋洲的一些島國作為移民的緩沖區(qū)。這個措施發(fā)揮了作用，在剩下的兩個半月里，又有六億三千萬人經(jīng)過緩沖區(qū)遷移到澳大利亞終于，在距最后期限三天時，運載著最后一批三百萬移民的船隊和機相繼從新西蘭起程前往澳大利亞，大移民完成了。
這時.澳大利亞聚集了人類的絕大部分——四十一億六千萬人，在澳大利亞之外，只剩下約八百萬人類，他們分成三個部分:火星基地一百人，五百萬地球治安軍和約兩百萬地球抵抗運動成員，還有少量散落因各種原因沒有移民的人.數(shù)量無法統(tǒng)計。
地球治安軍是智子為了監(jiān)督地球移民而招募的人類軍隊，她許諾參軍的人將不參加澳大利亞移民.以后可以自由 生活在被三體人占領(lǐng)的世界中。招葬令發(fā)出后報名異常踴躍，據(jù)后來的統(tǒng)計.網(wǎng)絡(luò)上總共現(xiàn)了十多億份入伍申請.其中兩千萬人參加了面試，最后招募了五百萬最后的幸運兒并不在意人們的唾沫和鄙夷的目光.因為他們知道.那些吐唾沫的人中相當一部分是提交 過申請的。
有人把地球治安軍與三個世紀前的地球三體組織相提并論，其實兩者的性質(zhì)完金不同；ET0的成員都是充滿堅定信念的戰(zhàn)士，而參加治安軍的人不過是為了逃避移民過舒服日子而已。
地球治安軍分為亞洲、北美和歐洲三個軍團 .擁有各大國在移民中遺留下來的精良裝備。移民初期，治安軍的行為還是比較收斂的，只是按智子的命令督促各國移民的進行，同時保護城市和地區(qū)的基礎(chǔ)設(shè)施不被破壞.但隨著澳大利亞困難的加劇.移民進度越來越難以滿足智子的要求，在她的命令和威脅下，治安軍變得越來越瘋狂.不惜大規(guī)模動用武力來強迫移民.在世界各地造成了上百萬人的死亡。最后，當移民期限過后，智子下達了消滅保留區(qū)外所有人類的命令，治安軍徹底變成了魔鬼。他們駕駛著飛行車端著激光狙擊槍.在空寂的城市和原野_L像獵鷹一樣盤旋，見人就殺。
與治安軍團 相反，地球抵抗運動是人類在這場烈火中聯(lián)儲的真金。他們有許多分支，數(shù)量很難統(tǒng)計，據(jù)估計在一百五十萬人至兩百萬人之間。他們分A散在深山和城市的地下，與治安軍展開游擊戰(zhàn).井等待著同踏上地球的三體侵略者的最后戰(zhàn)斗。在人類歷史上所有淪陷區(qū)的抵抗組織中.地球抵抗組織付出的犧牲是最大的，因為治安軍有水滴和智子的協(xié)助，抵抗組織每一次作戰(zhàn)行動都近乎于自殺，同時也使得他們不可能進行任何大規(guī)模的集結(jié).這就為治安軍對他們各個擊破創(chuàng)造了條件。
地球抵抗運動的構(gòu)成很復(fù)雜，包皮括各個階層的人，其中有很大比例是公元人、六名執(zhí)劍人候選人都是抵抗運動的指揮官，移民結(jié)束時，其中的三人已經(jīng)在戰(zhàn)斗中犧牲.只剩下加速器工程師畢云峰、物理學家曹彬和原海軍中將安東諾夫。
所有抵抗運動的成員都知道他們在進行的是一場毫無希望的戰(zhàn)斗，將來三體艦隊到達地球之日，也就是他們?nèi)姼矞缰畷r。這些在深山和城市的下水道中衣衫檻褸饑腸轆轆的戰(zhàn)士，是在為人類最后的尊嚴而戰(zhàn)，他們的存在，是人類這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中唯一的亮色。
凌晨，程心被一陣轟隆聲驚醒。這一夜 睡得本來就不安穩(wěn)，外面人聲不斷，都是新到的移民。程心突然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打雷的季節(jié)了，而且這轟隆聲過后，外面突然安靜下來。她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猛地從床 上坐起來，披衣來到門外。在門廊睡覺的弗雷斯差點絆倒她，老人睡眼蒙隴地抬頭看看她.又靠在柱子上繼續(xù)睡了。
這時天剛蒙蒙亮.外面有很多人，都神情緊張地看著東方低聲議論著什么。程心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只見地平線上升起一道煙柱.很黑很濃.
仿佛露出白色晨光的天邊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從人們的口中程心得知，一個小時前治安軍開始大規(guī)?？找u澳大利亞，主要的打擊目標是電力系統(tǒng)、港口和大型運輸設(shè)備。那道煙住就是從五公里外剛剛被摧毀的一座核聚變發(fā)電廠冒出的。人們又驚恐地抬頭看天，凌晨藍黑的天空中有五道雪白的航跡，那是正在掠過的治安軍轟炸機。
程心轉(zhuǎn)身回到房間，AA也起床 了，正在打開電視，想從新聞中了解發(fā)生了什么事。程心沒看電視，她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近一年來，她不地祈禱這一刻不要出現(xiàn).神經(jīng)變得極度敏感，只要有一點點跡象就能做出準確判斷;其實從睡夢中聽到那聲來自遠處的轟響時，她基本上已經(jīng)確定發(fā)生了什么。
維德又對了。
程心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對這一刻做好了準備，不假思索就知道該做什么了。
她對AA說要去一趟市政府，然后出門從院子里推了一輛自行車，這是現(xiàn)在移民區(qū)中最便捷的交 通工具了:同時她還帶了些食品和水，知道事情多半辦不成，自己還要走更長的路。
程心沿著到處擁堵的路向市政廳騎去:各個國家都把自己的各級行政系統(tǒng)原封不動地搬到了移民區(qū)，程心所在區(qū)的移民主 要來自中國西北地區(qū)的一個中等城市，現(xiàn)在這個區(qū)就以這座已經(jīng)留在另一個大陸 上的城市命名，也由原市政府領(lǐng)導(dǎo):市政廳就在兩公里遠處的一個大帳篷里，從這里就可以看到帳篷的白色尖頂。
連續(xù)兩周的突擊移民，新來的人不斷擁人，移民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按原行政區(qū)分配，而是哪里有空就向哪里塞.越來越多的其他城市地區(qū)的人擁進來，后面進來的都是其他省份的，甚至還有外國人。在最近的兩個月·澳大利亞又擁入了七億人，移民區(qū)已經(jīng)擁擠不堪。
路的兩側(cè)人山人海.各種物品一片狼藉。新到的移民沒有住處，只能露宿在外，人們現(xiàn)在大多被剛才的爆炸聲驚起來，不安地望著煙住升起的方向。晨光把一切都籠罩在一片陰郁的暗藍中，在這暗藍之中.氣們的面孔更顯蒼白。程心又有那種從高處看蟻穴的怪異感覺，在這大片的蒼白面孔中穿行，她潛意識中感到太陽不會再升起來了。一陣惡心和虛弱襲來，她剎住了車，靠在路邊干嘔起來，嘔得眼淚都流出來胃才平和下來。
她聽到近處有孩子在哭，抬頭看去，一個坐在路邊一堆毯子扣抱著孩子的毋親，頭發(fā)蓬亂一臉憔悴，任孩子抓撓一動不動，呆滯地看著東方，晨曦使她的雙眼發(fā)亮，但透露的只有迷茫和麻木。
程心想起了另一位母親，美麗健康，充滿活力，在聯(lián)合國大廈前把可愛的嬰兒放到自己的懷飽里，叫自己圣母……她和那個孩子現(xiàn)在在哪兒？
到市政廳的大帳篷前時，程心不得不下車從人群中擠過去。平時這里人也很多，都是來要住處和食品的，但現(xiàn)在這些聚集的人可能是來確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在通過大門前軍警的警戒線時，程心說明了自己是誰才被允許通過，那名軍官并不能確定她的身份，掃描了她的身份證 后才放行.、當確定她是誰時，他的眼神讓程心刻骨銘心,那眼神在說:
當初我們?yōu)槭裁催x擇了你?
進入市政廳后，程心找I回了一些超信息代的感覺，她看到在大帳篷中寬闊的空間里.飄浮著許多全息信息窗口，它們懸浮在眾多的官員和工作人員上方。這些人顯然已徹夜不眠，都顯得疲憊不堪，但也都很忙碌。
許多部門都集中在這里，顯得十分擁擠，讓程心想起公元世紀華爾街的股票交 易大廳。人們在懸浮于面前的信息窗口上點擊書寫，然后窗口會自動飄浮到下一個處理程序的人面前，這些發(fā)光的窗口像一群來自剛剛消逝的時代的幽靈，這里是它們最后的聚集地。
在一間用合成板隔起來的小辦公室里，程心見到了市長。他很年輕，女性化的清秀而龐上像別人一樣滿是疲憊.還有一絲迷離 和恍惚。眼前的重負，顯然不是他們這脆弱的一代能夠承受的。墻上有一個很大的信息窗口，里面顯示著一座城市的照片，那座城市的建筑大多是傳統(tǒng)的地面形.只有不多的幾棵樹形懸掛式建筑.顯示城市的規(guī)模為中等。程心注意到畫面是動態(tài) 的，半空不時有車輛飛過，時間看上去也是凌晨，一切都像從辦公室的窗子看出去一般，那可能是他移民前生活和工作的城市?？吹匠绦?，他也露出了那種“我們?yōu)槭裁催x擇你”的目光，但舉止還是很禮貌.問程心有什么需要他幫助的。
“我需要和智子聯(lián)系?！背绦闹苯亓水?shù)卣f。
市長搖搖頭.但對程心這要求的驚奇多少驅(qū)散了一些疲憊.他對這事顯得認真了許多，“這不可能。首先，我們這個級別的部門不可能直接與她聯(lián)系，省政府都不行，誰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個洲哪個大陸 。再說，在與外界的聯(lián)系很困難，我們與省里的聯(lián)系剛剛中斷，這里可能很快就斷電了。”
“能送我去堪培拉嗎?”
“我不能提供飛機，但可以派地面車輛送你去，可你知道，那也許比步行還慢。程女士，我強烈建議你不要離開，現(xiàn)在到處都非常亂，很危險，城市都在遭受轟炸，我們這里算比較平靜的?！?/p>
由于沒有無線供電系統(tǒng)，移民區(qū)不能使用飛行車，只能用地面車輛和飛機，但現(xiàn)在地面道路已經(jīng)很難通行了程心剛走出市政廳的門，就又聽到一聲爆炸，一道新的煙柱從另一個方向升起，人群由不安變得騷動起來。她擠過去，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車。
她決定騎車去五十多公里外的省政府，從那里聯(lián)系智子，如果不行，再想力祛去堪培拉。
無論如何，這是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不管結(jié)果如何，她必須做下去。
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在市政廳的上方出現(xiàn)了一個寬闊的信息顯示窗口，其寬度幾乎與大帳篷相當。這個窗口以前也出現(xiàn)過，是市政府發(fā)布重要信息用的。由丁電壓不穩(wěn)，窗門有些抖動，但在凌晨暗黑的天空背景前，它顯示的圖像仍然很清晰。
在空中顯示的圖像是堪培拉的國會大廈.它于1988年落成，但直到現(xiàn)在人們?nèi)苑Q之為新國會大廈。從遠處看，大廈如同一個依山而建的巨大掩體，在它的上方有一根可能是地球上最高的旗桿，那根高八十多米的旗桿由四根象征著穩(wěn)固的巨型鋼梁支撐在空中，不過現(xiàn)在看來，倒像一個大帳篷的骨架。旗桿上現(xiàn)在飄揚的是聯(lián)合國國旗，自悉尼動亂以來，遷至堪培拉的聯(lián)合國就把這里作為總部。
程心的心像被一只巨掌抓住，她知道，最后審判日到了。
鏡頭切換到大廈內(nèi)部的議會大廳，里面已經(jīng)坐滿了人，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的所有首腦都聚集于此，這是由智子緊急召開的聯(lián)合國大會。
智子站在主席臺上,她仍身著迷彩服圍著黑圍巾，但沒帶武士刀。這一年來.她臉上那種美艷的冷酷消失了，顯得容光煥發(fā)。她對會場鞠了一躬，程心又看到了兩年前那個溫 柔的茶道女人的影子。
“移民結(jié)束了!”智子再次鞠躬，“謝謝各位，謝謝所有的人!這是一個偉人的壯舉，可以和原始人類在幾萬年前走出非洲相比。兩個文明的新紀元開始了!”
這時，會場的所有人都緊張地抬起頭來，外面又傳來一聲爆炸，會場上方的三盞長條形吊燈搖晃起來，所有的影子也隨著晃動，仿佛大廈搖搖欲墜。智子的聲音在繼續(xù):
“在偉大的三體艦隊給你們帶來美好的新生活之前，所有人還必須經(jīng)歷艱難的三個月.我希望人類的表現(xiàn)像這次移民一樣出色!
“現(xiàn)在我宜布:澳大利亞保留地與外界完全隔絕，七個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和地球治安軍將對這塊大陸 實施嚴密封鎖，任何企圖離開澳大利亞的人都將被視為三體世界領(lǐng)土的侵略者而堅決消滅!
“對地球的去威脅化將繼續(xù)進行，這三個月的時間，保留地必須處于低技術(shù)的農(nóng)業(yè)社會狀態(tài)，禁止使用包皮括電力在內(nèi)的任何現(xiàn)代技術(shù)。各位都已看到，治安軍正在系統(tǒng)地拆除澳大利亞所有的發(fā)電設(shè)施?！?/p>
程心周圍的人們都互相交 換著日光，每個人都希望別人幫助自己把握智子最后一段話中的含義，因為那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這是屠殺 !”會場中有人聲嘶力竭地喊道，所有的影子仍在搖晃，像絞架上的尸體。
這是屠殺 。
本來，四十二億人在澳大利亞生活并不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移民完成后，澳大利亞的人口密度為每平方公里五百多人，比移民前日本的人口密度高不太多。
先前設(shè)想中，人類在澳大利亞的生存是以高效率生產(chǎn)的側(cè)k習 一為4礎(chǔ)的，在移民的過程中。有大批農(nóng)業(yè)工廠也遷移到澳大利亞，一部分已經(jīng)重新裝配完成。在農(nóng)業(yè)工廠里，經(jīng)過基因改造的農(nóng)作物以高出傳作物幾十倍的速度生長，但自然的光照不可能為這種生長提供足夠量，只能使用人工產(chǎn)生的超強光照，這就需要大量的電力。
一旦電力中斷，在這些農(nóng)業(yè)工廠的培養(yǎng)槽中，那些能夠吸收紫外線甚至X射線進行光合作用的農(nóng)作物，將在一兩天內(nèi)腐爛。
而現(xiàn)有的存糧，只夠四十二億人維持一個月。
“您的這種理解讓我無法理解。”智子對喊“屠殺 ”的人露出真誠的迷惑表情。
“那糧食呢?！糧食從哪里來?!”又有人喊道，他們對智子的恐懼已經(jīng)消失，只剩下極度的絕望‘智子環(huán)視大廳中所有的人，“糧食?這不都是糧食?每個人看看你們的周圍，都是糧食，活生生的糧食?！?/p>
智子是很平靜地說出這話的，好像真的是在提醒人們被遺忘的糧倉。
沒有人說話，一個策劃已久的滅絕計劃已經(jīng)走到了最后一步，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
智子繼續(xù)說:“在即將到來的生存競爭中，大部分人將被淘汰，三個月后艦隊到達之時，這個大陸 上將剩下三千萬至五千萬人，這些最后的勝利者將在保留地開始文明自由 的生活。地球文明之火不會熄滅，但也只能維持一個火苗，像陵墓中的長明燈?！?/p>
澳大利亞聯(lián)邦議會大廳是模仿英國議會大廳建造的，布局有些奇怪，周圍有一圈高高在上的旁聽席，中間的各國首腦所在的議員席好像放在一個大坑中，現(xiàn)在，那里的人們一定感覺自己處在一個即將被填理的墳?zāi)估铩?/p>
“生存本來就是一種幸運，過去的地球上是如此，現(xiàn)在這個冷酷的宇宙中也到處如此。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類有了一種幻覺，認為生存成了唾手可得的東西，這就是你們失敗的根本原因。進化的旗幟將再次在這個世界升起，你們將為生存而戰(zhàn).我希望在座的每個人都在那最后的五千萬人之中，希望你們能吃到糧食.而不是被糧食吃掉?！?/p>
……“啊——”程心不遠處的人群中傳出一聲女人的尖叫，像利刃劃破晨空。但立刻被一片死寂吞沒了。
程心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她并未意識到自己倒下，只是看到天空把大帳篷和信息顯示窗口擠下去，占據(jù)了她的全部視野，然后地面觸到她的后背，仿佛是大地在她背后直立起來一樣。晨空像是晦暗的海洋，那幾縷被朝陽映紅的薄云像飄浮在海面上的血。接著，她視野的中心出現(xiàn)了一塊黑斑.迅速擴大，就像一張在蠟燭上方展開的紙被燒焦一樣，最后黑色覆蓋了一切。她昏厥的時間很短，兩手很快找到了地面，那是軟軟的沙地。她撐著地面坐起來，又用右手抓住左臂，確定自己恢復(fù)了神志，但世界消失了，只有一片黑暗。程心睜大了雙眼，但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見——她失明了。
各種聲音圍繞著她，她不知道哪些來自現(xiàn)實，哪些是幻覺。有潮水一般的腳步聲，有驚叫聲和哭聲，還有許多自己分辨不出來的怪嘯，像狂風吹過枯林。
有跑過的人撞倒了她，她又掙扎著坐起來，黑暗，眼前還是一片黑暗，像瀝青一般濃稠的黑暗。她轉(zhuǎn)向自己認為的東方，但即使在想象中也看不到初升的太陽，那里升起的是一個黑色的巨輪，把黑色的光芒灑向世界。
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一雙眼睛，那黑色的眸子與黑暗融為一體，但她能感覺到它的存在，能感覺到它對自己的注視。那是云天明的眼睛嗎?自已已經(jīng)墜人深淵，應(yīng)該能見到他了。她聽到云天明在叫她的名字，極力想把這幻覺從腦海中趕走，但這聲音固執(zhí)地一遍遍響起。她終于確定聲音是來自現(xiàn)實，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是這個時代那種女性化的男音。
“你是程心博士嗎?”、她點點頭，或是感覺自己點了頭。
“你的眼睛怎么了?看不到了嗎?”
“你是誰?”·，“我是治安軍一個特別小分隊的指揮官，智子派我們進人澳大利亞接你走。”
“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都行，她會安排好你的生活，當然，她說這得你自愿?！?/p>
這時，程心又注意到了另一個聲音，她原以為那也是幻覺。那是直升機的轟鳴聲。人類已經(jīng)掌握了反重力，但因能耗巨大而無法投人實用，現(xiàn)在大氣層內(nèi)的飛行器大部分仍是傳統(tǒng)旋翼式的。她感到了撲面的氣流，證實了確實有直升機懸停在附近。
“我能和智子通話嗎?”
有人把一個東西塞到她手中，是一部移動電話，她把電話湊到耳邊，立刻聽到了智子的聲音:
“喂.執(zhí)劍人嗎?”
“我是程心，我一直在找你?！?/p>
“找我干什么?你還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嗎?”
程心緩緩搖搖頭，“不，我從來都沒那么想……我只想救兩個人.這總行吧?”
“哪兩個?”
“艾AA和弗雷斯?！?/p>
“就是你那個嘰嘰喳喳的小朋友和那個土著老頭兒?你找我就是為這個?”
“是的，讓你派來的人帶他們走，讓他們離開澳大利亞過自由 的生活?！?/p>
“這容易。你呢?”
“你不用管我了?！?/p>
“我想你看到了周圍的情況?！?/p>
“沒有，找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是說你失明了?你不應(yīng)該缺少營養(yǎng)吧？”
剛才程心就有些奇怪，智子知道AA，但怎們也會知道弗雷斯呢?他們?nèi)齻€人在這一年中確實一直得到了足夠的配給，弗雷斯的房子也沒有像其他當?shù)厝说姆孔幽菢颖徽饔?，還有，自從她和AA搬進來后，再沒有人到這里騷擾過她。程心一直以為這是當?shù)卣畬ψ约旱恼疹?，現(xiàn)在才知道是智子在關(guān)心她。程心當然清楚，在四光年外控制智子的肯定是一個群體.但她與其他人一樣，總是把她當成一個個體，一個女人。
這個正在殺死四十二億人的女人卻在關(guān)心她這一個人。
“如果你留在那里，最后會被別人吃掉的?！敝亲诱f。
“我知道?！背绦牡鼗卮稹?/p>
似乎有一聲嘆息，“好吧，有一個智子會一直在你附近，如果你改變主意或需要什么幫助時，直接說出來我就能聽到?！?/p>
程心沉默了，最終沒有說謝謝。
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是那個治安軍指揮官，“我剛接到帶那兩人走的命令，你放心，程心博士。你還是離開的好，這是我個人的請求，這里很快就變成人 間地獄了?！?/p>
程心搖搖頭，“你們走吧。知道他們在哪兒吧?謝謝?！?/p>
她凝神聽著直升機的聲音，失明后聽覺變得格外靈敏，幾乎像第三只眼一樣。她聽到直升機飛起，在兩公里外弗雷斯的房子那里再次降低懸停，幾分鐘后再次升空，漸漸遠去。
程心欣慰地閉上眼睛，其實與睜著一樣只有黑暗?，F(xiàn)在，她那已經(jīng)撕裂的心終于在血泊中平靜下來，這黑暗竟成為一種保護，因為這黑暗之外是更恐怖的所在，那里正在浮現(xiàn)的某種東西，使寒冷感到冷，使黑暗感到黑。
周圍的騷動劇烈起來，腳步聲、沖撞聲、槍聲、咒罵、驚叫、慘叫、哭號……已經(jīng)開始吃人了嗎?應(yīng)該不會這么快，程心相信，即使到了三個月后完全斷糧之際，大部分人也不會吃人。
所以大部分人將被淘汰。
剩下的那五千萬人無論仍然是人還是變成其他什么東西都不重要，人類作為一個概念即將消失。
現(xiàn)在，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人類歷史了:走出非洲，走了七萬年，走進澳大利亞。
人類在澳大利亞又回到了起點，但再次起程已不可能，旅行:結(jié)束了有嬰兒的哭聲.程心很想把那個小生命抱在懷中，她又想起了兩年前在聯(lián)合國大廈前抱過的那個寶寶，軟軟的，暖暖的，孩子的笑那么甜美。
母愛讓程心的心碎，她怕孩子們餓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