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尼采常常與哲學家們糾纏—個神秘的“眾劫回歸”觀:想想我們經歷過的事情吧,
想想它們重演如昨,甚至重演本身無休無止地重演下去!這癲狂的幻念意味著什么?
?從反面說“永劫回歸”的幻念表明,曾經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象影子一樣沒有分
量,也就永遠消失不復回歸了。無論它是否恐依,是否美麗,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
高以及美麗都預先已經死去,沒有任何意義。它象十四世紀非洲部落之間的某次戰(zhàn)爭,
某次未能改變世界命運的戰(zhàn)爭,哪伯有十萬黑人在殘酷的磨難中滅絕,我們也無須對此
過分在意。
?然而,如果十四世紀的兩個非洲部密的戰(zhàn)爭一次又一次重演,戰(zhàn)爭本身會有所改變
嗎?會的,它將變成一個永遠隆起的硬塊,再也無法歸復自己原有的虛空。
?如果法國大革命永無休止地重演,法國歷史學家們就不會對羅伯斯庇爾感到那么自
豪了。正因為他們涉及的那些事不復回歸,于是革命那血的年代只不過變成了文字、理
論和研討而已,變得比鴻毛還輕,嚇不了誰。這個在歷史上只出現(xiàn)一次的羅伯斯庇爾與
那個永劫回歸的羅伯斯庇爾絕不相同,后者還會砍下法蘭西萬顆頭顱。
?于是,讓我們承認吧,這種永劫回歸觀隱含有一種視角,它使我們所知的事物看起
來是另一回事,看起來失去了事物瞬時性*所帶來的緩解環(huán)境,而這種緩解環(huán)境能使我們
難于定論。我們怎么能去譴責那些轉瞬即逝的事物呢?昭示洞察它們的太陽沉落了,人
們只能憑借回想的依稀微光來辯釋一切,包括斷頭臺。
?不久前,我察覺自己體驗了一種極其難以置信的感覺。我翻閱一本關于希特勒的書,
被他的一些照片所觸動,從而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成長在戰(zhàn)爭中,好幾位親人死于希
特勒的集中營;我生命中這一段失落的時光已不復回歸了。但比較于我對這一段時光的
回憶,他們的死算是怎么回事呢?
?對希特勒的仇恨終于淡薄消解,這暴露了一個世界道德上深刻的墮落。這個世界賴
以立足的基本點,是回歸的不存在。因為在這個世界里,一切都預先被原諒了,一切皆
可笑地被允許了。
2
?如果我們生命的每一秒鐘都有無數(shù)次的重復,我們就會象耶穌釘于十字架,被釘死
在永恒上。這個前景是可怕的。在那永劫回歸的世界里,無法承受的責任重荷,沉沉壓
著我們的每一個行動,這就是尼采說永劫回歸觀是最沉重的負擔的原因吧。
?如果永劫回歸是最沉重的負擔,那么我們的生活就能以其全部輝煌的輕松,來與之
抗衡。
?可是,沉重便真的悲慘,而輕松便真的輝煌嗎?
?最沉重的負擔壓得我們崩塌了,沉沒了,將我們釘在地上??墒窃诿恳粋€時代的愛
情詩篇里,女人總渴望壓在男人的身軀之下。也許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最為
充實的象征,負擔越沉,我們的生活也就越貼近大地,越趨近真切和實在。
?相反,完全沒有負擔,人變得比大氣還輕,會高高地飛起,離別大地亦即離別真實
的生活。他將變得似真非真,運動自由而毫無意義。
?那么我們將選擇什么呢?沉重還是輕松?
?巴門尼德于公元前六世紀正是提出了這一問題。她看到世界分成對立的兩半:光明、
黑暗;優(yōu)雅、粗俗;溫暖、寒冷;存在、非存在。他把其中一半稱為積極的(光明;優(yōu)
雅,溫暖,存在),另一半自然是消極的。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積極與消極的兩極區(qū)分實
在幼稚簡單,至少有一點難以確定:哪一方是積極?沉重呢?還是輕松?
?巴門尼德回答:輕為積極,重為消極。
?他對嗎?這是個疑問。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輕、重的對立最神秘,也最模棱兩難。
3
?多少年來,我一直想著托馬斯,似乎只有憑借回想的折光,我才能看清他這個人。
我看見他站在公寓的窗臺前不知所措,越過庭院的目光,落在對面的墻上。
?他與特麗莎初識于三個星期前捷克的一個小鎮(zhèn)上,兩入呆在一起還不到一個鐘頭,
她就陪他去了車站,一直等到他上火車;十天后她去看他,而且兩人當天便做*愛。不料
夜里她發(fā)起燒來,是流感,她在他的公寓里呆了十個星期。
?他慢慢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愛,卻很不習慣。對他來說;她象個孩子;被人放在
樹脂涂覆的草筐里順水漂來,而他在床榻之岸順手撈起了她。
?她同他呆在一起直到康復;然后回她離布拉格一百五十英里的鎮(zhèn)子上去?,F(xiàn)在我們
回到了他生活中那個關鍵時刻,即我剛才談到的和看到的:他站在窗前,遙望著院子那
邊的高墻陷入了沉思。
?他應該把她叫回布拉格嗎?他害怕承擔責任。如果他請她來,她會來的,并奉獻她
的一切。
?抑或他應該制止自己對她的親近之情?那么她將呆在那鄉(xiāng)間餐館當女招待,而他將
不再見到她。
?他到底是要她來,還是不要?
?他看著庭院那邊的高墻,尋索答案。
?他不斷回想起那位躺在床上;使他忘記了以前生活中任何人的她。她統(tǒng)非情人,亦
非妻子,她是一個被放在樹臘涂覆的草筐里的孩子,順水漂來他的床榻之岸。她睡著了。
他跪在她的床邊,見她燒得呼吸急促,徽微呻吟。他用臉貼往她的臉,輕聲安慰她,直
到她睡著。一會兒,他覺得她呼吸正常了,臉龐無意識地輕輕起伏,間或觸著他的臉。
他聞到了她高熱散發(fā)的一種氣息,吸著它,如同自己吞飲著對方身體的愛欲。剎那間,
他又幻想著自己與她在一起已有漫漫歲月,而現(xiàn)在她正行將死去。他突然清楚地意識到
自己不能死在她之后,得躺在她身邊,與她一同赴死。他挨著她的頭,把臉埋在枕頭里
過了許久。
?現(xiàn)在他站在窗前,極力回想那一刻的情景。那不是因為愛情,又是因為什么呢?是
愛嗎?那種想死在她身邊的情感顯然有些夸張:在這以前他僅僅見了她一面!那么,明
明知道這種愛不甚適當,難道這只是一個歇斯底里的男人感到自欺之需而作出的偽舉嗎?
他的無意識是如此懦弱,一個小小的玩笑就使他選擇了這樣一個毫無機緣的可憐的鄉(xiāng)間
女招待,竟然作為他的最佳伴侶,進入了生活!
?他望著外面院子那邊的臟墻,知道自己無法回答那一切究竟是出于瘋,還是愛。
?更使他悲傷的是,真正的男子漢通常能果敢行動的時刻,他總是猶豫不決,以至他
經歷過的一個個美妙瞬間(比如說跪在她床上,想著不能讓她先死的瞬間),由此而喪
失全部意義。
?他生著自己的氣,直到他弄明白自己的茫然無措其實也很自然。
?他再也無法明白自己要什么。因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們既不能把它與我們以前
的生活相此較,也無法使其完美之后再來度過。
?與特麗莎結合或獨居,哪個更好呢?
?沒有比較的基點,因此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檢驗何種選擇更好。我們經歷著生活中突
然臨頭的一切,毫無防備,就象演員進入初排。如果生活的第一排練便是生活本身,那
生活有什么價值呢?這就是為什么生活總象一張草圖的原因。不,“草圖”還不是最確
切的詞,因為草圖是某件事物的輪廓,是一幅圖畫的基礎,而我們所說的生活是一張沒
有什么目的的草圖,最終也不會成為一幅圖畫。
?“EinmaliStKeinmal”托馬斯自言自語。這句德國諺語說,只發(fā)生過一次的事就象
壓根兒沒有發(fā)生過。如果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我們當然也可以說根本沒有過生命。
4
?可后來有二天在醫(yī)院里,托馬斯正在手術間休息,護士告訴他有電話。他斷到話筒
里傳來特麗莎的聲音。電話是從車站打來的。他格外高興,不幸的是他那天夜里有事,
要到第二天才能請她上他家去。放下電話,他便責備自己沒有叫她直接去他家,他畢竟
有足夠的時間來取消自已原來的計劃!他努力想象在他們見面前的三十六小時里特麗莎
會在布拉格做些什么,然而來不及想清楚他便跳進汽車驅車上街去找她。第二天夜里,
她來了,肩上掛著個提包:看來比以前更加優(yōu)雅,腋下還夾了本厚厚的《安娜.卡列尼
娜》;她看來情緒不錯,甚至有點興高來烈;努力想使他相信她只是碰巧路過這,她來
布拉格有點事,也許是找工作(她這一點講得很含糊)。
?后來,他們裸著身子并排躺在床上時,他問她住在哪。天已晚了,他想用車送她回
去。她有點不好意思;說她的行李箱還寄存在車站,她得去找一個旅館兩天前他還擔心,
如果他請她來布拉格,她將奉獻一切。當她告訴他箱子存在車站時,他立刻意識到她的
生活就留在那只箱子里,在她能夠奉獻之前,它會一直被存放在車站的。
?他倆鉆入停放在房前的汽車,直奔車站。他領了箱子(那家伙又大又沉),帶著它
和她回家。
?兩個星期以來他總是猶豫;甚至未能說服自已去寄一張向她問好的明信片,而現(xiàn)在
怎么會突然作出這個決定?他自己也暗暗吃驚。他在向自己的原則挑戰(zhàn)。十年前,與妻
子離婚,他象別人慶賀訂婚一樣高興。他明白自已天生就不能與任何女人朝夕相處,是
個十足的單身漢胚子。他要盡力為自已創(chuàng)造一種沒有任何女人提著箱子走進來的生活。
那就是他的房里只有一張床的原因.盡管那張床很大,托馬斯還是告訴他的情人們,只
要有外人在身邊他就不能入睡,半夜之后都得用車把她們送回去。自然,特麗莎第一次
來的時候,并不是她的流感攪了他的睡眠。那一夜他睡在一張大圈椅上,其它幾天則開
車去醫(yī)院,他的辦公室里有一張病床??蛇@一次,他在她的身邊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
來,發(fā)現(xiàn)她還握住他的手睡著。真是難以相信,他們整夜都這樣手拉著手的嗎?
?她在熟睡中深深地呼吸,緊緊地攥緊著他的手(緊得他無法解脫)。笨重的箱子便
立在床邊。他怕把她弄醒,忍著沒把手抽回來,小心翼翼地翻了一個身,以便好好地看
她。他又一次感到特麗莎是個被放在樹脂涂覆的草籃里順水漂來的孩子。他怎么能讓這
個裝著孩子的草籃順流漂向狂暴洶涌的江濤?如果法老的女兒沒有抓任那只載有小摩西
逃離波浪的筐子,世上就不會有《舊約全書》,不會有我們今天所知的文明。多少古老
的神話都始于營救一個棄兒的故事!如果波里布斯沒有收養(yǎng)小俄狄浦斯,索??死账挂?br/>
就寫不出他最美的悲劇了。
?托馬斯當時還沒認識到,比喻是危臉的,比喻可不能拿來鬧著玩。一個比喻就能播
下愛的種子。
5
?他和他妻子共同生活不到兩年,生了一個孩子。離婚時法官把孩子判給了母親,并
讓托馬斯交出三分之一的薪水作為撫養(yǎng)費,同意他隔一周看望一次孩子。
?每次托馬斯去看孩子,孩子的母親總是以種種借口拒之于門外。他很快明白了,為
了兒子的愛,他得賄賂母親。多送點昂貴的禮物,事情才可通融。他知道自己的思想沒
有一處不與那婆娘格格不入,試圖對孩子施加影響也不過是堂.吉訶德式的幻想。這當
然使他泄氣。又一個星期天,孩子的母親再次取消他對孩子的看望,托馬斯一時沖動就
決定以后再也不去了。
?為什么他對這個孩子比對其他孩子要有感情得多?他與他,除了那個不顧后果的夜
晚之外沒有任何聯(lián)系。他一文不差地付給撫養(yǎng)費,但不愿有舔犢似的多情去與別人爭奪
孩子。
?不必說,沒人同情他,父母都惡狠狠地譴責他:如果托馬斯對自己的兒子不感興趣,
他們也再不會對自己的兒子感興趣。他們極力表現(xiàn)自己與媳婦的友好關系,吹噓自己的
模范姿態(tài)與正義感。
?事實上,他很快使自己忘記了妻子、兒子以及父母。他們給他留下的唯一東西便是
對婦女的恐懼。托馬斯渴望女人而又害怕女人。他需要在渴望與害拍之間找到一種調和,
便發(fā)明出一種所謂“性*友誼”。他告訴情人們:唯一能使雙方快樂的關系與多愁善感無
緣,雙方都不要對對方的生活和自由有什么要求。
?為了確保“性*友誼”不發(fā)展成為帶侵略性*的愛,他與關系長久的情婦們見面,也講
究輪換周期。他自認為這一套無懈可擊,曾在朋友中宣傳:“重要的是堅持三三原則。
就是說,如果你一下子與某位女人連續(xù)三次幽會,以后就肯定告吹。要是你打算與某位
女人的關系地久天長,那么你們的幽會,每次至少得相隔三周。”
?“三三原則”使托馬斯既能與一些女人私通,同時又與其他許多娘們兒繼續(xù)保持短
時朗交往。他總是不被理解。對他最理解的算是畫家薩賓娜了。她說:“我喜歡你的原
因是你毫不媚俗。在媚俗的王國里,你是個魔鬼?!?br/>
?他需要為特麗莎在布拉格謀一工作時,正是轉求于這位薩賓娜。按照不成文的性*友
誼原則,薩賓娜答應盡力而為,而且不久也真的把特麗莎安插在一家周刊雜志社的暗室
里。雖然新的工作不需要任何特殊技能,但特麗莎的地位由女招待升為新聞界成員了。
當薩賓娜把特麗莎向周刊雜志社的人一一介紹時,托馬斯知道,他從未有道比薩賓娜更
好的情人。
6
?不成文的性*友誼合同,規(guī)定了托馬斯一生與愛情無涉。一旦他違反合同條款,地位
下降的其他情人就會準備造反。
?他根據(jù)條款精神為特麗莎以及她的大箱子租了一間房子。他希望能關照她,保護她,
樂于她在身邊,但覺得沒有必要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不想讓特麗莎睡在他房里的話
柄傳出去,一起過夜無疑是愛情之罪的事實。
?他從不與其他人一起過夜。如果在情人家里,那太容易了;他愛什么時候走就走。
她們在他家里則難辦些,他不得不解釋自己患有失眠癥,與另一個人的親近會使他無法
入睡,這并非全是謊言,只是他不敢告訴她們全都原因:做*愛之后,他有一種抑制不住
的強烈愿望,愿一個人獨處。他厭惡半夜在一個陌生的身體旁醒來,討厭早上與一個外
來人共同起床,不愿意別人偷聽他在浴室里刷牙,也不愿意為了一頓早餐而任人擺布。
?那就是他醒后發(fā)現(xiàn)特麗莎緊攝著他的手時如此吃驚的原因。他躺在那兒看著她,不
能完全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想了想剛才幾個小時內的一切,開始覺出某種從中隱隱透出
來的莫名快意。
?那以后,他們倆都盼著一起睡覺。我甚至要說,他們做*愛遠遠不具有事后睡在一起
時的愉悅。她尤為感奮,每次在租下的那間房子過夜(那房子很快成為托馬斯遮入耳目
的幌子),都不能入睡;而只要在他的懷抱里,無論有多興奮,她都睡得著。他總是輕
聲地順口編一些有關她的神話故事,或者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單調重復,卻甜蜜而滑
稽,蒙蒙朧朧地把她帶入了夢鄉(xiāng)。他完全控制了她的睡眠:要她在哪一刻睡覺,她便開
始打盹。
?睡覺的時候,她象第一夜那樣抓著他,緊緊攥住他的手腕、手指或踝骨。如果他想
翻身又不弄醒她,就得用點心思,對付她哪怕熟睡時也未松懈的戒備。他從對方手中把
手指(或手腕之類)成功地輕輕抽出,再把一件東西塞進她手中(卷成一團的睡農角,
一只拖鞋,一本書),以使她安寧。而她抓住這些東西也就象抓住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緊緊不放。
?一次,她剛剛被哄入睡了,還沒有完全入夢,對他仍有所感覺。他說:“再見,我
走了?!薄叭ツ??”她迷迷糊糊地問?!皠e的地方?!彼麍詻Q地說。“那我跟你走?!?br/>
她猛地坐在床上了。“不,你不能走,我得永遠離開這里?!彼f著已走到前廳。她站
起來,跟著出門,一直盯著他,短睡裙里是她赤裸的身子,臉上茫茫然沒有表情,行動
卻堅決有力。他穿過門廳走進公用廳房,當著她的面關上了門。她呼地把門打開,還是
繼續(xù)跟著。她在睡意中確信托馬斯的意思是要永遠離開她,她非攔住不可。終于,他下
樓后在一層樓的拐彎處等她。她跟著下去,手拉手將他帶回床邊。
?托馬斯得出結論:同女人做*愛和同女人睡覺是兩種互不相關的感情,豈止不同,簡
直對立。愛情不會使人產生性*交的欲|望(即對無數(shù)女人的激望),卻會引起同眠共寢的
欲求(只限于對一個女人的欲求)。
7
?半夜里,她開始在睡夢中呻吟。托馬斯叫醒她。她看見他的臉,恨恨地說:“走開!
走開!”好一陣,她才給他講起自己的夢:他們倆與薩賓娜在一間大屋于里,房子中間
有一張床,象劇院里的舞臺。托馬斯與薩賓娜做*愛,卻命令她站在角落里。那場景使特
麗莎痛苦不堪,極盼望能用肉體之苦來取代心靈之苦。她用針刺入自己的片片指甲,
“好痛哩!”她把手緊緊捏成拳頭,似乎真的受了傷。
?他把她拉在懷里,她身體顫抖了許久許久,才在他懷里睡著。
?第二天,托馬斯想著這個夢,記起了一樣東西。他打開拍屜取出一捆薩賓娜的來信,
很快找到那一段:我想與你在我的畫室里做*愛,那兒象一個圍滿了人群的舞臺,觀眾們
不許靠近我們,但他們不得不注視著我們……
?最糟糕的是那封信落有日期,是新近寫的,就在特麗莎搬到這里來以后沒多久。
?“你搜查過我的信件?”
?她沒有否認:“把我趕走吧!”
?但他沒有把她趕走。她靠著薩賓娜畫室的墻用針刺手指尖的情景,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他捧著她的手,撫摸著,帶到唇前吻著,似乎那雙手還在滴血。
?那以后,一切都象在暗暗與他作對,沒有一天她不對他的秘密生活有新的了解。開
始他全部否定,后來證據(jù)太明顯了,他便爭辯,一夫多妻式的生活方式絲毫也沒有使他
托馬斯背棄對她的愛。他前后矛盾,先是否認不忠,接著又努力為不忠之舉辯護。
?有一次,他在電話里剛與一個女人約好時間后道別,隔壁房里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
象牙齒打顫。
?他不知道,她已意外地回家來了,正把什么藥水往喉管里倒下去。手抖得厲害,玻
璃瓶碰擊著牙齒。
?他沖過去,象要把即將淹死的她救出來。瓶子掉下去,藥濺在地毯上。她死死反抗
著,他不得不象對付瘋子般地按住她約一刻鐘之久,再安撫她。
?他知道自己處于無法辯解的境地,這樣做是完全不平等的。
?特麗莎還沒有發(fā)現(xiàn)薩賓娜的信以前,有天晚上他們與幾個朋友去酒吧慶賀特麗莎獲
得新的工作。她已經在雜志社里由暗房技工提升為攝影師。托馬斯很少跳舞,因此他的
一位年輕同事便替他陪特麗莎。他們在舞池里真是絕妙的一對。托馬斯驚訝地看著特麗
莎,兩人每一瞬間的動作都極其精確而默契,還發(fā)現(xiàn)她比平時漂亮得多。這次跳舞看來
是對他的宣告:她的忠誠,她希望滿足他每一欲求的熱烈愿望,并不是非屬于他一個人
不可。如果她沒有遇見托馬斯,她隨時都準備響應任何她可能遇見的男人的召喚。他不
難把特麗莎與他的年輕同事想象成情人,很容易進入這種傷害自己的想象。他認識到特
麗莎的身體完全可以與任何男性*身體交合,這想法使他心境糟糕透頂。那天深夜回家后,
他向她承認了自己的嫉妒。
?這種荒誕的、僅僅建立在一種假想上的嫉妒,證明他視她的忠誠為彼此交情的必要
條件。那么,他又怎么能去抱怨她對自己真正的情人有所嫉妒呢?
8
?這天,她努力去相信托馬斯的話(盡管只是半信半疑),努力使自己和平常一樣快
活??砂滋炱綇土说亩室庠谒乃瘔糁袇s爆發(fā)得更加厲害,而且夢的終結都是慟哭。他
只能一聲不吭地把她弄醒。
?她的夢,重現(xiàn)如音樂主題,舞蹈重復動作,或電視連續(xù)劇。比如,她一次又一次夢
見貓兒跳到她臉上,抓她的面皮。此中的含義我們不難譯解:在捷克土語中,“貓”這
個宇就意味著漂亮女人。特麗莎看見女人,不,所有的女人都在威脅自己,她們都是托
馬斯?jié)撛诘那閶D,她害怕她們每個人。
?在另一輪夢里,她總是被推向死亡。一次,她在死亡的暗夜里嚇得尖叫起來,被他
晚醒,便給他講了這個夢:“有一個很大的室內游泳池,我們有大約二十個人,都是女
人,都光著身子,被逼迫著繞池行走。房頂上接著一個籃子,里面站著個男人,戴了頂
寬邊帽子,遮著臉。我可看清了,那就是你。你不停地指手劃腳,沖著我們叫。我們邊
走還得邊唱歌,邊唱還得邊下跪。要是有誰跪得不好,你就用手|槍朝她射擊。她就會倒
在水里死去。這樣,大家只得唱得更響也笑得更響。你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一發(fā)現(xiàn)岔
子就開槍。池里漂滿了死人。我知道我再也沒有力氣下跪了,這一次,你就會向我開槍
了!”
?在第三輪夢中,她死了。
?她躺在一個象家具搬運車一般大的靈柩車里,身邊都是死了的女人。她們人太多,
使得車后門都無法關上,幾條腿懸在車外。
?“我沒有死!”特麗莎叫道“我還有感覺!”
?“我們也有。”那些死人笑了。
?她們笑著,使特麗莎想起了一些活人的笑。那些活著的女人過去常常告訴她,她總
有一天也會牙齒脫落,卵巢萎縮,臉生皺紋,這是完全正常的,她們早已這樣啦。正是
以這種開心的大笑,她們對她說,她死了,千真萬確。
?突然她感到內急,叫道:“你看,我要撤尿了,這證明我沒死!”
?可她們只是又笑開來:“要撤尿也完全正常!”她們說:“好久好久,你還會有這
種感覺的??车袅耸直鄣娜耍矔傆X得手臂還在那里哩。我們實在已沒有一滴尿了,
可總會覺得要撤。”
?特麗莎在床上靠著托馬斯縮成一團:“她們用那種神氣跟我說話,象老朋友,象永
遠是我的熟人。一想到永遠和她們呆在一起,我就害怕。”
9
?所有從拉丁文派生出來的語言里,“同情”一詞,都是由一個意為“共同”的前綴
(Com)和一個意為“苦難”的詞根(pasSio)結合組成(共——苦)。而在其它語言
中,象捷文、波蘭文、德文與瑞典文中,這個詞是由一個相類似的前綴和一個意為“感
情”的詞根組合而成(同——感)。比如捷文,son—cit;波蘭文,wSp'ox—Czucies
德文,mit—gefUhI;瑞典文,med。
?從拉丁文派生的“同情(共——苦)”一詞的意思是,我們不能看到別人受難而無
動于衷;或者我們要給那些受難的人以安慰。另一個近似的詞是“可憐”(法文,
pitiez意大利文,等等),意味著對受苦難者的一種恩賜態(tài)度?!翱蓱z一個女人”,意
味著我們比她優(yōu)越,所以我們要降低自己的身分俯就于她。這就是為什么“同情(共—
—苦)”這個詞總是引起懷疑,它表明其對象是低一等的人,這是一種與愛情不甚相干
的二流感情。出于這種同情去愛一個人,意昧著不是真正的愛。
?而在那些同詞根“感情”而非“苦難”組成“同情”一詞的語言中,這個詞也有近
似的用法,但很難說這詞表明一種壞或低一級的感情。詞源學給這個詞暗示了另一種解
釋,給了它更廣泛的含義:有同情心(同——感),意思就是不僅僅能與苦難的人生活
在一起,還要去體會他的任何情感——歡樂,焦急,幸福,痛楚。于是乎這種同情表明
了一種最強烈的感情想象力和心靈感應力,在感情的等級上,它至高無上。
?在特麗莎向托馬斯道出自己針刺手指的夢的同時,她不甚理智地暴露了自己曾搜過
對方的抽屜。如果特麗莎是另外一個女人,托馬斯再也不會與她說話了。特麗莎明白這
一點,說:“把我趕走吧!”與之相反,他抓住了她的手,吻她的指尖。因為那一刻他
自己也感到指尖痛,如同她的指尖神經直接連通著他的大腦。
?隱私是神圣的,裝有個人信件的抽屜是不能被打開的。任何不曾得助于同情(同—
—感)魔力的人,都會冷冷地責備特麗莎的行為??墒牵槭峭旭R斯的命運(或禍
根),他覺出自己跪在打開的抽屜前,無法使自己的眼光從薩賓娜的信上移開。他理解
特麗莎了,不僅僅是他不能對特麗莎發(fā)火,而且更加愛她。
10
?她的儀態(tài)越來越惶亂不寧。自從她發(fā)現(xiàn)他的不忠以后又過了兩年,情況越來越糟,
毫無出路。
?他真的不能拋棄他的性*友誼嗎?他能夠,可那會使他內心分裂,他無力控制自己不
去品味其他女人,也看不出有這種必要。他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他的戰(zhàn)績并沒有威脅特
麗莎,那么為什么要斷絕這種友誼呢?在他眼里,這與克制自己不去踢足球差不多。
?可這事兒仍算一件樂事嗎?他去與別的娘們兒幽會,總是發(fā)現(xiàn)對方索然寡味,決意
再不見她。眼前老浮現(xiàn)出特麗莎的形象,唯一能使自己忘掉她的辦法就是很快使自己喝
醉。自他遇見特麗莎以來,他不喝醉就無法同其他女人做*愛!可他呼出的酒氣對特麗莎
來說又是他不忠的確證。
?他陷入了一個怪圈:去見情婦吧,覺得她們乏味;一天沒見,又回頭急急地打電話
與她們聯(lián)系。
?給她最多舒坦的還是薩賓娜。他知道她為人謹慎,不會把他們的幽會向外泄露。她
的畫室迎接著他,如一件珍貴的舊物,使他聯(lián)想起過去悠哉游哉的單身漢日子。
?也許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了多大的變化:現(xiàn)在,他害怕回家太遲,因為特麗莎在
等她。這一天,他與薩賓娜交合,薩賓娜注意到他瞥了一下手表,想盡快了事。
?她裸著身子,懶懶地走過畫室,在畫架上一幅沒畫完的畫前停了下來,斜著眼看他
穿衣服。
?他穿戴完畢只剩下一只光光的腳,環(huán)顧周圍,又四肢落地鉆到桌子下去繼續(xù)尋找。
?“看來,你都變成我所有作品的主題了,”她說:“兩個世界的拼合,雙重暴光。
真難相信,穿過浪子托馬斯的形體,居然有浪漫情人的面孔?;蛘哌@樣說吧,從一個老
想著特麗莎的特里斯丹的身上,我看到了一個美麗的世界,被浪子販賣了的世界?!?br/>
?托馬斯直起腰來,迷惑不解地聽著薩賓娜的話。
?“你在找什么?”她說。
?“一只襪子?!?br/>
?她和他一起把房子找了個遍,他又一次爬到桌子下面去。
?“你的襪子哪兒也找不到了,”薩賓娜說,“你一定來的時候就沒有穿?!?br/>
?“怎么能不穿襪子來?”托馬斯叫道,看看手表,“我會穿著一只襪子到這里來嗎?
你說?”
?“沒錯,你近來一直丟三拉四的,總是急匆匆要去什么地方,總是看手表。要是你
忘了穿一只襪子什么的,我一點幾也不驚訝?!?br/>
?他把赤腳往鞋里套,薩賓娜又說:“外邊涼著哩,我借你一只襪子吧?!?br/>
?她遞給他一只白色*的時鬃寬口長襪。
?他完全知道,對方瞥見了自已做*愛時的看表動作,一定是她把襪子藏在什么地方以
作報復。外面的確很冷,他別無選擇,只得接受她的賜予,就這樣回家去,一只腳穿著
短襪,另一只腳套著那只寬口的長襪,襪口直卷到腳踝。
?他陷入了困境:在情人們眼中,他對特麗莎的愛使他蒙受惡名,而在特麗莎眼中,
他與那些情人們的風流韻事,使他蒙受恥辱。
11
?為了減輕特麗莎的痛苦,他娶了她,還送給她一只小狗(他們終于退掉了她那間經
??罩姆孔樱?br/>
?小狗是他某位同事一條圣伯納德種狗生的,公狗則是鄰居的一條德國種牧羊狗。沒
有人要這些雜種小狗,同事又不愿殺掉它們。
?托馬斯看著這些小狗,知道如果他不要的話,它們只有死。他感到自己就象一個共
和國的總統(tǒng)站在四個死囚面前,僅有權利赦免其中一個。最后,他選了一條母狗。狗的
體形如德國牧羊公狗,頭則屬于它的圣伯納德母親。他把它帶回家交給特麗莎,她把它
抱起來貼在胸前,那狗當即撤了她一身尿。
?隨后,他們設法給它取個名字。托馬斯要讓狗名清楚地表明狗的主人是特麗莎。他
想到她到布拉格來時腋下夾著那本書,建議讓狗名叫“托爾斯秦”。
?“它不能叫托爾斯泰,”特麗莎說,“它是個女孩子,就叫它安娜.卡列尼娜吧,
怎么樣?”
?“它不能叫安娜.卡列尼娜,”托馬斯說,“女人不可能有它那么滑稽的臉,它太
象卡列寧,對,安娜的丈夫,正是我經常想象中的樣子?!?br/>
?“叫卡列寧不會影響她的性*機能嗎?”
?“完全可能,”托馬斯說,“一條母狗有公狗的名字,被人們叫得多了,可能會發(fā)
展同性*戀趨向?!?br/>
?太奇怪了,托馬斯的話果然言中。雖然母狗們一般更衷情于男主人而不是女主人,
但卡列寧是例外,決心與特麗莎相好。托馬斯為此而感謝它,總是敲敲那小狗的頭:
“干得好,卡列寧!我當初要你就為了這個。我不能安頓好她,你可一定得幫我。”
?然而,即便有了卡列寧的幫助,托馬斯仍然不能使她快活。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敗是
幾年之后,大約在俄國坦克攻占他的祖國后的第十天。這是1968中8月,托馬斯接到白
天從蘇黎世一所醫(yī)院打來的電話。對方是一位院長,一位內科大夫,在一次國際性*的會
議上曾與托馬斯結下了友誼。他為托馬斯擔心,堅持讓他去那兒工作。
12
?因為特麗莎的緣故,托馬斯想也沒想便謝絕了瑞士那位院長的邀請。他估計她不會
愿意離開這兒。在占領的頭一周里,她沉浸在一種類似快樂的狀態(tài)之中,帶著照相機在
街上轉游,然后把一些膠卷交給外國記者們,事實上是記者們搶著要。有一次,她做得
太過火,竟然給一位俄國軍官來了一個近鏡頭:沖著一群老百姓舉起左輪手|槍。她被捕
了,在占領軍指揮部里過了一夜。他們還威脅著要槍斃她??伤麄儎傄环抛咚?,她又帶
著照相機回到了大街上。
?正因為如此,占領后的第十天,托馬斯對她的回答感到驚訝。當時她說:“你為什
么不想去瑞士?”
?“我為什么要去?”
?“他們會給你吃苦頭的?!?br/>
?“他們會給每個人吃苦頭,”托馬斯揮了揮手?!澳隳兀磕隳茏≡趪鈫??”
?“為什么不能?”
?“你一直在外面冒死救國,這會兒說到離開,又這樣無所謂?”
?“現(xiàn)在杜布切克回來了,情況變了?!碧佧惿f。
?這倒是真的:她的興奮感只延續(xù)了一個星期,那時國家的頭面人物象罪犯一樣被俄
國軍隊帶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人人都為他們的性*命擔心。對侵略者的仇恨如
酒精醉了大家。這是一種如醉如狂的怨恨。捷克的城鎮(zhèn)上貼滿了成千上萬的大宇報,有
諷刺小品,格言,詩歌,以及畫片,都沖著勃列日列夫和他的士兵們而來。把他們嘲弄
成馬戲團的無知小丑??墒菦]有不散的宴席,就在與此同時,俄國逼迫捷克代表在莫斯
科簽定了妥協(xié)文件。杜布切克和代表們回到布拉格。他在電臺作了演說。六天的監(jiān)禁生
活使他萎靡不堪,簡直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不時喘氣,講一句要停老半天,有時長
達三十秒鐘。
?這個妥協(xié)使國家幸免了最糟的結果:即人人懼怕的死刑和大規(guī)模地流放西伯利亞。
可有一點是清楚的:這個國家不得不向征服者卑躬屈膝,來日方長,它將永遠結結巴巴,
茍延殘喘,如亞力山大.杜布切克??駳g完了,接下來是日復一日的恥辱。
?特麗莎向托馬斯解釋了這一切。他知道,這是真的;但他也知道除此之外的另一個
原因,亦即她要離開布拉格的真正原因:她以前從未真正感受過快樂。
?那些天里,她穿行于布技格的街道,拍攝侵略軍的照片,面對種種危險,這算是她
一生中的最佳時刻。只有在這樣的時間里,她才享受了少許幾個歡樂的夜晚,夢中的電
視連續(xù)劇才得以中斷。俄國人用坦克給她帶來了心理平衡??涩F(xiàn)在,狂歡過去了,她重
新害怕黑夜,希望逃離黑夜。她已經明白,只有在某些條件下,她才能感到自己的強健
和充實。她期望浪跡天涯,到別的地方尋找這一些條件。
?“薩賓娜已經移居瑞士了,你不在意吧?”托馬斯問。
?“日內瓦不是蘇黎世,”特麗莎說,“她在那兒,困難會比在布拉格少得多?!?br/>
?一個渴望離開熱土舊地的人是一個不幸的人。因此托馬斯同意了特麗莎移居的要求,
就象被告接受了判決。一天,他和特麗莎,還有卡列寧,發(fā)現(xiàn)他們已置身于瑞士最大的
城市里。
13
?他為空空的公寓買了一張床(他還沒有錢添置其它),并以一個四十歲男人的狂熱,
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開始了新生活。
?他打了幾個電話到日內瓦。俄國入侵一周之后,那里碰巧舉辦了薩賓娜的作品展覽。
她在日內瓦的贊助人出于對她弱小祖國的同情,買下了她的全部作品。
?“多虧了俄國人,我才成了闊太太。”她說著,在電話里笑起來。她請托馬斯去看
她的新畫室,并向他保證,這間畫室與他所熟悉的布拉格那間差別不大。
?他不是僅僅因為高興過分而不能去見她,而是在特麗莎面前找不到離家外出的借口。
于是,薩賓娜到蘇黎世來了,使在旅館里,托馬斯下班后去見她。他先從旅客登記處給
她打電話,然后上樓。她開門時,頭上戴著一頂黑色*圓頂札帽,身上除了短三角褲和-乳-
罩以外什么也沒穿,露出了美麗的長腿。腦站在那兒凝視著他,不動,也無任何言語。
托馬斯也一樣。突然,他意識到自己深深地震動了,從她頭上取下禮帽放在旁邊的桌子
上。他們一聲不響地開始做*愛。
?從旅館里回家來(現(xiàn)在家里已有了桌子,椅子,沙發(fā)與地毯),他高興地想到,他
肩負這種生活就象蝸牛肩負著自己的房子。特麗莎與薩賓娜代表著他生活的兩極,互相
排斥不可調和,然而都不可少。
?但事實是,如果他每到一處都帶著這樣的生命支撐體系,象帶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那么這意昧著特麗莎還得繼續(xù)她的噩夢。
?他們在蘇黎世住了六、七個月,一天晚上,他回家晚了,發(fā)現(xiàn)她留下一封信。信上
說,她已去了布拉格,說她離去是因為缺乏僑居國外的力量。她知道她應該盡力支持他,
但她不知道怎么做。她原來一直傻里傻氣地以為國外的生活會改變她,以為經歷入侵事
件以后她不至于弱小如故,會長大,長得聰明而強壯,但她過高地估計了自己。她成了
他的負擔,不愿意繼續(xù)成為負擔。趁眼下還來得及,她得作出這個必要的決定。她還向
托馬斯道歉,說她帶走了卡列寧。
?他服了一些安眠藥,可直到翌日凌晨,仍沒合一下眼。幸好是星期六,他可以呆在
家里。他一次又一次考慮眼下的形勢:他的祖國已同世界上任何國家都斷了往來。電話
和電報是找她不回來的。當局也絕不會讓她今后出國旅行。與她的分離看來已成定局。
14
?意識到自己完全無能之后,他象挨了當頭一棒,但又有一種奇異的鎮(zhèn)靜。沒有人逼
他作出結論。他也無須看著院子那邊的墻發(fā)呆,無須苦苦思慮于她的去留。特麗莎自己
已決定了一切。
?他到餐館里吃了午飯,沉郁沮喪。可他吃著吃著,絕望的情緒漸漸消解,沒有那么
厲害了,很快,留下的只是一種憂郁?;叵肫鹋c她一起生活的歲月,他覺得他們的故事
不會有更好的結局。如果是別人來構設這個故事,他也不能不這樣來結束。
?一天,特麗莎未經邀請來到了他身邊,一天,她又同樣地離他而去。她帶著沉重的
箱子前來,又帶著沉重的箱子離別。
?他付了賬,離開餐館開始逛街。他心中的憂郁變得越來越美麗。他和特麗莎共同生
活了七年,現(xiàn)在他認識到了,對這些歲月的回憶遠比它們本身更有魅力。
?他對特麗莎的愛是美麗的,但也是令人厭倦的;他總是向她瞞著什么,哄勸,掩飾,
講和,使她振作,使她平靜,向她表白感情,說得有眉有眼,在她的嫉妒、痛苦和噩夢
之下煌煌如罪囚。他自責,他辯解,他道歉……好,這一切令人厭倦的東西現(xiàn)在終于都
消失了,只留下了美。
?星期六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獨自在蘇黎世的街上溜達,呼吸著令人心醉的自由氣息。每一
個角落里都隱伏著新的風險,未來將又是一個謎。他又在回歸單身漢的生活,回到他曾
認為命里注定了的生活,在那種生活里他才是真正的他。
?七年了,他與她系在一起過日子,他的每一步都受到她的監(jiān)視。如果能夠,她也許
還會把鐵球穿在他的腳踝上。突然間,他的腳步輕去許多,他飛起來了,來到了巴門尼
德神奇的領地:他正亭受著甜美的生命之輕。
?(他想給日內瓦的薩賓娜打電話嗎?或者想與他在蘇黎世幾個月內遇到的其他女人
打電話聯(lián)系嗎?不,一點兒也不。也許他感到,任何女人都會使他痛苦不堪地回憶起特
麗莎。)
15
?奇異而憂郁的自我迷醉一直延續(xù)到星期日夜里。星期一,一切都變了。他不由自主
地想起了特麗莎;想象她坐在那里向他寫告別信;感到她的手在顫抖;看見她一只手提
著重箱子,另一只手引著卡列寧的皮帶。他想象她打開他們在布拉格的公寓,推門時怎
樣痛苦地忍受那撲面面來的滿房棄物的氣息。
?兩天美好而憂郁的日子里,他的同情心(那引起心靈感應的禍根子)度假閑置,如
同一個煤礦上緊張勞累一周之后,星期天呼呼大睡,為星期一的上班積蓄氣力。
?他給病人診治,卻總在病人身上看見特麗莎。他努力提醒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
她!他對自己說,我是患了同情癥啦。其實她的出走和我們不再相見,這都很好,盡管
我想擺脫的不是特麗莎面是那種病——同情。這種病,我以前是完全免疫的,是她感染
了我。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感到甜美的生命之輕托他浮出了未來的深處。到星期一,他卻
被從未體驗過的重負所擊倒,連俄國坦克數(shù)噸鋼鐵也無法與之相比。沒有什么比同情更
為沉重了。一個人的痛苦遠不及對痛苦的同情那樣沉重,而且對某些人來說,他們的想
象會強化痛苦,他們百次重復回蕩的想象更使痛苦無邊無涯。
?他不斷警告自己不要向同情心屈服,同情心則俯首恭聽,似乎自覺罪過。但同情心
知道這只是他的自以為是,還是默默地固守自己的陣地,終于,在特麗莎離別后的第五
天,托馬斯告訴院長(俄國入侵后曾打電話給他的那位),他得馬上回去。他有點不好
意思,知道他的走對院長來說太唐突,也沒有理由。他想吐露自己的心思,告訴他特麗
莎的事以及她留給他的信,可最終沒說出口。在這位瑞士大夫的眼里,特麗莎的走只能
是發(fā)瘋或者邪惡。而托馬斯不允許任何人有任何機會視她為病人。
?事實上,院長生氣了。
?托馬斯聳聳肩說:“ESmSSSein,Esmussein.”
?這是引用了貝多芬最后一首四重奏曲中最后一樂章的主題:
?為了使這些句子清楚無誤,貝多芬用一個詞組介紹了這一樂章,那就是
“DerscIIwergefassteEntschluss”,一般譯為“難下的決心”。
?對貝多芬這一主題的引用,的確是托馬斯轉向特麗莎的第一步,因為是她曾經讓他
去買貝多芬的那些四重奏、奏鳴曲的磁帶。
?出他所料,引用貝多芬的這一主題對那位瑞士大夫相當合適。對方是個音樂迷,他
平靜地笑著用貝多芬的曲調問道:“Mussessen?”
?托馬斯再一次說:cJaesmusssein!
16
?與巴門尼德不一樣,貝多芬顯然視沉重為一種積極的東西。既然德語中sChwer的意
思既是“困難”,又是“沉重”,貝多芬“難下的決心”也可以解釋為“沉重的”或
“有分量的決心”。這種有分量的決心與他的“命運”交響樂曲主題是一致的(“非如
此不可!”);必然,沉重,價值,這三個概念連接在一起。只有必然,才能沉重;所
以沉重,便有價值。
?這是貝多芬的音樂所孕育出來的一種信念。盡管我們不能忽略這種可能(甚至是很
可能),探索這種信念應更多地歸功于貝多芬作品的注釋者們,而不是貝多芬本人。我
們也或多或少地贊同:我們相信正是人能象阿特拉斯頂天一樣地承受著命運,才會有人
的偉大。貝多芬的英雄,就是能頂起形而上重負的人。
?托馬斯臨近瑞士邊境。我想象這是一個神情憂郁、頭發(fā)蓬亂的貝多芬,在親自指揮
鄉(xiāng)間消防人員管樂隊,演奏一支“非如此不可”的移民告別進行曲。
?他越過捷克邊境,迎接他的是一隊隊俄國坦克。他不得不停車半小時等他們先過。
一個可怕的士兵,穿著裝甲兵黑色*制服,站在道口指揮著車輛,似乎這個國家的每一條
路都屬他管,屬于他一個人。
?“非如此不可!”托馬斯心里重復著,但接著又開始懷疑起來,真的必須這樣嗎?
?是的,他實在受不了自個兒呆在蘇黎世卻想象著特麗莎一個人在布拉格。
?可他究竟要被這同情癥折磨多久呢?整個一生嗎?或者一年?一個月?僅僅一個星
期?
?他怎么會知道?他怎么能估計到?
?任何一個學生都能在物理實驗室里驗證各種科學假設,可一個男子漢只有一次生命,
不能夠用實驗來測定他是否應當服從“感情(同——感)”。
?他就帶著這些想法打開了他的家門??袑幰幌绿剿砩?,舔他的臉以示歡迎。
而他想投進特麗莎懷中的欲|望(他在蘇黎世上車時還想著的),頓時煙消云散。他覺得
自己與她象是在冰雪覆蓋的草原上面對面站著,兩個人都冷得直哆嗦。
17
?從占領一開始,俄國的軍用飛機便成天在布拉格上空盤旋,托馬斯極不習慣這種噪
音,無法入睡。
?他在微微入睡的特麗莎身邊翻來復去,回想起很久以前在一次閑聊中她告訴他的一
件事來。他們談起她的朋友Z,當時她宣布:“如果我沒遇到你的話,我一定會愛上
他?!?br/>
?即使在那時,她的話都使他落人一種莫名的憂傷。而現(xiàn)在,他認識到特麗莎愛上他
面不是他的朋友Z,只不過是機緣罷了。除了她與托馬斯圓滿的愛以外,很可能,還有
著若干她與其他男人的不圓滿的愛。
?我們都絕難接受這種觀點:我們生活中的愛情是一種輕飄失重的東西,假定我們的
愛情只能如此,那么沒有它的話我們的生活也將不復如此。我們感到貝多芬,那-陰-郁和
令人敬畏的音樂家在向我們偉大的愛情演奏著:“非如此不可!”
?托馬斯常常想起特麗莎對朋友Z的評價,然后得出結論:自己的愛情故事并不說明
“非如此不可”,而是“別樣也行”。
?七年前,特麗莎家鄉(xiāng)的醫(yī)院碰巧發(fā)現(xiàn)一例復雜綜合性*神經病。他們請了托馬斯所在
的布拉格醫(yī)院的主治大夫去會診,可主治大夫碰巧坐骨神經痛,行動不便,于是派托馬
斯去代替他。這個鎮(zhèn)子有幾個旅館,托馬斯碰巧被安排在特麗莎工作的旅館里,又碰巧
在走之前有足夠的時間閑呆在旅館餐廳里。其時特麗莎碰巧當班,又碰巧為托馬斯服務。
正是這六個碰巧的機會把托馬斯推向了特麗莎,似乎并不是他自己決定與她結合。
?他回布拉格是因為她。如此事關命運的重大決定僅僅系于如此偶然的愛情,而這一
愛情如果不是七年前主治大夫坐骨神經痛的話,也就不存在。那個女人,那個絕對偶然
性*的化身又躺在他身邊了,深深地呼吸著。
?夜已深了,如他每次感到精神沉郁時那樣,他的胃就跟著開始搗亂。
?有那么一兩次,她的呼吸變成了沉沉的鼾聲。托馬斯除了胃的壓迫感與歸來后的失
望感以外,覺不出一點兒同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