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母親說:"阿媽,叫我去吧。他們害怕阿爸,他們不會殺死央宗。"
母親臉上綻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罵道:"你這個傻子啊!"
哥哥跨進(jìn)繼母的房間,問:"弟弟又怎么了?"
哥哥和我,和我母親的關(guān)系一直是不錯的。母親說:"你弟弟又犯傻了,我罵他幾句。"
哥哥用聰明人的憐憫目光看著我。那樣的目光,對我來說,是一劑心靈的毒藥。好在,我的傻能使心靈少受或者不受傷害。一個傻子,往往不愛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實(shí)。這樣一來,容易受傷的心靈也因此處于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
未來的麥其土司摸摸他弟弟的腦袋,我躲開了。他和母親說話時,我就站在卓瑪背后,玩弄她腰間絲帶上的穗子。玩著玩著、一股熱氣就使我嘗試過云雨之情的東西瞄脹起來。使我在她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一身香氣的桑吉卓瑪忍不住低低尖叫一聲。
母親不管這些,而是鄭重其事地對大少爺說:"看看他那樣子吧。以后,我們不在了,你可要好好對待他啊。"哥哥點(diǎn)點(diǎn)頭,又招手叫我過去,附耳問我:"你也喜歡姑娘?"我沒有回答。因?yàn)槲也恢浪隙ㄟ€是否定的回答。
"我看你是喜歡的。"于是,我站到了屋子當(dāng)中,大聲宣布:"我-喜-歡-卓-瑪!"
哥哥笑了。他的笑聲說明他是作領(lǐng)袖人物的材料。那笑聲那么富于感染力。卓瑪和母親也跟著笑了。我也笑了,笑聲嚯嚯地,像一團(tuán) 火苗愉快抖動時發(fā)出的聲音一樣。正午時的寂靜給打破了,在笑聲中動蕩。
笑聲剛停,我們都還想說點(diǎn)什么的時候,槍聲響了。
這槍聲很怪,就像有人奮力而突兀地敲打銅鑼。
"咣!"
一聲響亮。
母親怕冷似的抖動一下。
"咣!"
又一聲響亮。
官寨里立即響起人們奔跑、呼喊的聲音。拉動槍栓的聲音清脆而沉著。最后是家丁們在炮樓上推動土炮時那巨大的木輪吱吱嘎嘎的聲音。直到土炮安置妥當(dāng)后,巨大的官寨才在秋天明亮的陽光下沉寂下來。這種沉寂使我們的寨樓顯得更加雄偉莊嚴(yán)。
哥哥把這一切布置妥當(dāng),叫我和他一起站在兩尊銅鑄的土炮旁向響槍的地方張望。我知道這槍聲是怎么回事。但還是跟著哥哥高叫:"誰在打槍,打死他!"外面的田野十分平靜,茂盛的罌粟一望無際。河邊上有幾個女人在漂洗雪白的麻布。下面的科巴寨子上,人們在自家的屋頂上辯氈或攝制皮子。河水一直往東流到很遠(yuǎn)的地方。在我出神地瞭望風(fēng)景時,哥哥突然問我:"你真敢殺人?"我把遠(yuǎn)望的目光收回來,看著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是個好兄長,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樣勇敢,并且著意培養(yǎng)我的勇敢。他把槍塞到我手上:"你想打死哪個就打死哪個,不要害怕。"槍一到我的手上,我就把眼下正在發(fā)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辞辶死浰趨仓械乃泄串?dāng)。雖然你要問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肯定不能回答你。但我確確實(shí)實(shí)把什么都看到了。這不,我一槍打出去,麥其家的家丁隊(duì)長就倒拖著多吉次仁的尸體從罌粟叢中闖了出來。我又朝別的地方開了一槍,隱隱覺得自己比專門打槍的人打得還好。這不,槍一響,父親就熊一樣咆哮著從他沉迷于情欲的地方蹦了出來。他一手牽著新到手的女人,一手揮舞著來不及系好的黃色腰帶,在大片海一樣的綠色中奔跑。哥哥抓住我的手腕,一用力,我就把后面幾顆子彈射到天上去了。我們到了罌粟地里,父親已經(jīng)穿戴整齊了。他不問青紅皂白,抬手就給了哥哥一個耳光。他以為槍是他的繼承人開的。哥哥對我笑笑。笑意里完全沒有代人受過的那種委屈,反倒像是為聰明人的愚蠢不好意思似的。
"不是哥哥,是我打的。"我說。
父親回過頭,十分認(rèn)真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哥哥。哥哥點(diǎn)點(diǎn)頭。父親丟開女人,劈手從哥哥腰間取下手槍,頂上火,遞到我手上。我一甩手,躺在大路上那個死人多吉次仁就對我們揚(yáng)了揚(yáng)他沒有了生命的右手。
央宗看著她的前管家,漂亮的嘴巴里迸出一聲尖叫。我又開了一槍。背叛了主子的死人又對昔日的女主人招了招左手??上н@個女人捂住了眼睛沒有看見。
父親十分空洞地笑了一聲,并拍拍我的腦袋,對女人說:"哈哈,連我傻瓜兒子都有這么好的槍法,就更不說我的大兒子了。"這樣,就算把我們介紹給他的新歡了。他又說:"看吧,等央宗再給我生個兒子,你們?nèi)值芴煜聼o敵!"這樣,又算是把央宗作為家里一個新成員介紹給我們了。與此同時,父親還奪下我手中的槍,掖回哥哥腰里。那具死尸馬上撲滿了蒼蠅。麥其土司說:"我是想讓他做查查寨頭人的,是誰把他打死了?"家丁隊(duì)長跪下:"他想對主人開槍,我只好把他結(jié)果了。"父親摸摸自己的腦袋,問:"他從哪里弄來了槍。"
我很傻地笑了一下。見哥哥和家丁隊(duì)長都不說話。父親說:"你傻笑什么,你知道什么吧?"
這一天,我是當(dāng)夠了主角。
看見他們那樣癡癡地看著我,怎么能讓他們失望呢。于是,就把這件事情后面的主使土司太太說了出來。講著講著,我的汗水就下來了,不是因?yàn)楹ε?,而是因?yàn)檫@件事情實(shí)在太復(fù)雜了。用一個傻子的腦子來回憶一個聰明人所布置的事情,真是太辛苦了。在我看來,聰明人就像是山上那些永遠(yuǎn)擔(dān)驚受怕的旱獺,吃飽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陽下睡覺,偏偏這里打一個洞,那里屙一泡屎,要給獵人無數(shù)障眼的疑團(tuán) ??傻筋^來總是徒勞枉然。我說話的這會兒,也許是陽光過于強(qiáng)烈的緣故吧,汗水從父親和央宗臉上,更從家丁隊(duì)長的臉上小溪一樣流了下來。我還注意到,父親和央宗的汗水是從緊皺的眉問冒出來的,晶晶亮亮順著鼻尖滴落到塵土里。家丁隊(duì)長的汗水卻從額前的發(fā)際渾濁地滲流出來,把被淹沒的眉毛弄了個一塌糊涂。
在我的故事中,應(yīng)該死兩個人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F(xiàn)在,卻只死了一個男人。死了的男人張著嘴,好像對眼前這一切感到十分茫然。哥哥把一枚青果扔進(jìn)了死人的口中,這樣,那大張著的嘴就好看一點(diǎn)了。
父親突然說:"好啊!"父親又對他的情人 說:"既然這樣,我只好帶你回官寨去,免得又有什么人打了主意來殺你。"
就這樣,母親深恨著的央宗順理成章地進(jìn)了麥其家的大門。這T,他們就大張旗鼓地睡在一張床 上了。有人說,是我這個傻子給了父親借口,讓他把野女人帶進(jìn)了家門。但我已經(jīng)忘了這件事了。更何況,土司要叫一個女人到自己床 上,還需要有什么借口嗎?說這話的人比我還傻。我們一行人往官寨去的時候,給人倒拖著的死人腦袋在路上磕磕碰碰,發(fā)出一串叫人不太舒服的沉悶聲響。
土司太太領(lǐng)著一干人:喇嘛,管家,侍女出現(xiàn)在騎樓平臺上。
土司太太這天穿一身耀眼的水紅色衣裳,白色的長袖在風(fēng)中飄揚(yáng)。母親居高臨下注視父親領(lǐng)著新歡走近了寨門。母親是從一個破落的漢人家里被一個有錢人買來送給我父親的。照理說,麥其土司能不顧門第觀念而這么長久地和她相愛已經(jīng)是十分難得了。麥其土司在他的感情生活上總是叫人出其不意。當(dāng)年,土司太太剛死不久,遠(yuǎn)遠(yuǎn)近近前來提親的人不絕于途,麥其土司都謝絕了。人們都夸他對前太太深懷感情。這時,他結(jié)婚的帖子又到了。他和我母親,一個沒有來歷的異族女人結(jié)成了夫婦。人們都說:"一個漢人女子,看吧,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向一個土司的女兒求婚的。"是啊,我們周圍的汪波土司,拉雪巴土司,茸貢土司,迥爾洼土司,還有以前的麥其土司,都是你娶了我的女兒,我又在什么時候娶了他的妹妹。再遠(yuǎn)的土司就更多了,只說曾經(jīng)和麥其土司有過姻親關(guān)系的,就有大渡河上的三個土司,次沖山口以西以北的山間平壩上的兩個土司,還有幾戶土司已經(jīng)沒有了名號,在國民黨 的縣官手下做守備,勢力雖不及從前,但仍領(lǐng)有自己的土地與人戶。這些人都是我們的遠(yuǎn)親近戚,雖然有時也是我們的敵人,但在婚姻這個問題上,自古以來,我們都是寧愿跟敵人聯(lián)合,也不會去找一個骨頭比我們輕賤的下等人的。父親卻打破了這個規(guī)矩。所以,一開始,人們就預(yù)言麥其土司和漢人女子的好日子不會長久,這么多土司,這么多土司的這么廣大的土地上人們都在說,麥其土司只不過是感到新鮮罷了。結(jié)果,哪一個土司邊界上都沒有出現(xiàn)麥其土司前來求親的人馬。
土司和他的新太太有了我。兩年后開始懷疑我可能有點(diǎn)問題。三四年后才確實(shí)肯定我是個傻子。
這又給眾多的人們帶來了希望。但他們又失望了。他們只是聽說土司太太的脾氣不如從前溫 順了。也聽說土司偶爾會在下等女人身上胡 來一下。但這消息并不能給人們什么希望。其實(shí),這時當(dāng)初曾等著麥其土司前來提親的女人們早已出嫁了。人們之所以還這樣關(guān)心麥其土司的感情生活,純粹是因?yàn)榫薮蟮膽T性要帶著人們繼續(xù)關(guān)心。看看聰明人傻乎乎的勁頭吧。
母親知道這一天終于來到了。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是無可逃避的一個日子。她穿上美麗的衣服來迎接這日子。這個曾經(jīng)貧賤的女人,如今已出落成一個雍容而高貴的婦人。她看著土司領(lǐng)著新歡一步步走向官寨,也就等于是看見了寂寞的后半生向自己走來。卓瑪對我說,她聽見太太不斷說:"看見了,我看見了。"
一行人就在母親喃喃自語時走到了官寨門口。
許多人都抬頭仰望土司太太美麗的身影。這種美麗是把人鎮(zhèn)住的美,不像父親新歡的美麗引起人占有的欲望。央宗也給那種美麗給鎮(zhèn)住了,她不斷對我父親說:"求求你,讓我要回家。"
哥哥說:"那你就走吧,反正有許多人在路上等著想殺你。"
央宗說:"不會的,他們怎么會殺我?"哥哥笑笑,對這個年紀(jì)跟自己相當(dāng),卻要做自己母親輩的漂亮女人說:"他們會的,現(xiàn)在人人都以為是你要做土司太太才叫查查頭人死于非命的。"
父親說:"你怕樓上那個人吧。不要怕她。我不會叫她把你怎么樣。"
這時,那個死人已經(jīng)被行刑人父子倆倒吊在了行刑柱上。幾聲牛角號響過,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們就開始向官寨聚集,很快就站滿了廣場,聽土司宣布這家伙如何殺死了忠誠的查查頭人,他在陰謀將要成功,將要取得頭人職位時被土司識破而繩之以法。人們也就知道,又一個頭人的領(lǐng)地變成土司家直接的轄地了。但這跟百姓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排著隊(duì)經(jīng)過那具一臉茫然的死尸前。每個人都按照規(guī)矩對著死人的臉唾上一口。這樣,他就會萬劫不復(fù)地墮入地獄。人們吐出的口水是那么的豐富,許多蒼蠅被淹死在正慢慢腫脹的死人臉上。
母親站在高處俯視這一切。
父親非常得意。母親精心策劃的事情,經(jīng)他順勢引導(dǎo)一下,就形成了對他十分有利的局面。父親得寸進(jìn)尺,吩咐小家奴索郎澤郎:"去,問問太太,她怎么詛咒這個開黑槍的罪人。"
太太沒有說話,從腰間的絲絳上解下一塊玉石,也在上頭唾了一口。小家奴從樓上跑下來,將那上等綠玉丟在了尸體上面。人群中為她如此對待一塊玉石發(fā)出了驚嘆。
她卻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自己的屋子。
所有人都仰頭看著她從三樓那寬大的平臺上消失了。人人都聽到了她尖利的聲音在那些回廊的蔭影里回蕩。她是在叫她的貼身侍女,我的教師:"卓瑪!桑吉卓瑪!"
于是,身著水綠色長衫的卓瑪也從我們眼前消失了。
父親帶著央宗進(jìn)了三樓東頭,朝向南面的房間。這下,他們就可以住在一起,一直睡在一張床 上了。雖說在此之前,任何一個麥其土司都不會和一個女人一直睡一個房問,更不要說是同一張床 上。
來看看土司的床 吧。土司的床 其實(shí)是個連在墻上的巨大柜子,因?yàn)楣饩€黯淡而顯出很幽深的樣子。我曾經(jīng)問父親:"里面沒有妖怪嗎?"
他不作正面回答,只是像最沒有心計(jì)的父親那樣笑著說:"你這個傻乎乎的家伙啊!"
我相信那里邊肯定有什么嚇人的東西。
那天夜半的時候,官寨外邊響起了凄厲的哭聲。麥其土司披衣起來,央宗滾到床 的外邊,里邊濃重的暗影叫她十分害怕。土司在床 前大聲咳嗽,官寨里立即就點(diǎn)起了燈籠,官寨外立即燃起了火把。
土司到了三樓平臺上,立即有人伸出燈籠把他的臉照亮。土司對下面暗影中的人叫道:"我是麥其,你們要看清楚一點(diǎn)!"下面,朦朧中顯出了三個人跪在地上的身影。那是被我們殺死的多吉次仁的老婆和兩個兒子,背后是那具倒吊著的尸體,在木樁上輕輕搖晃。
父親大聲發(fā)話:"本該把你們都?xì)⒘?,但你們還是逃命去吧。要是三天后還在我的地界里,就別怪我無情了。"土司的粗嗓門震得官寨四處發(fā)出嗡嗡的回響。
下面的暗影中傳來一個小男孩稚氣的聲音:"土司,讓他們再照照你的臉,我要記住你的樣子!"
"你是害怕將來殺錯人嗎?好,好好看一看吧!"
"謝謝,我已經(jīng)看清楚了!"
父親站在高處大笑:"小孩,要是你還沒來,我就想死了,可以不等你嗎?"下面沒有回答。那母子三人從黑暗里消失了。
父親回身時,看見母親從她幽居的高處俯視著自己。
母親十分滿意父親向她仰望的那種效果。她扶著光滑清涼的木頭欄桿說:"你怎么不殺了他們。"
父親本可以反問母親,我的心胸會如此狹窄嗎?但他卻只是低聲說:"天哪,我想睡了。"
母親又說:"我聽見他們詛咒你了呢。"
父親這時已經(jīng)變得從容了:"難道你以為仇家會歌唱?"
母親說:"那么緊張干什么,你是土司,一個女人就叫你這樣了。要是有十個女人怎么辦?"口吻是那么推心置腹,弄得父親一下就說不出話了?;鸢褲u次滅掉,官寨立即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母親清脆的笑聲在這黑暗中響起。母親的聲音在黑暗里十分好聽:"老爺請回吧,小老婆在大床 上會害怕。"
父親也說:"你也回吧,樓上當(dāng)風(fēng),你身子弱,禁不起呀!"
母親當(dāng)然聽出了這話里的埋伏。不禁想到,平日里要是自己不做出哼哼叨卿的病模樣,情形當(dāng)不至于如此。她是把漢族人欣賞的美感錯以為人人都會喜歡的了??勺焐线€是不依不饒:"我死了就算了。麥其土司家再缺什么也不會缺一房太太。用錢買,用槍搶,容易得很的事情嘛。"
父親說:"我不跟你說了。"
''那你還不快點(diǎn)進(jìn)屋,我是要看看這一晚上還有什么好戲。"
父親進(jìn)屋去了。睡在床 上還恍然看見那居高臨下一張銀盆似的冷臉,便咬著牙說:"真成了個巫婆了。"
央宗滾進(jìn)了土司的懷里:"我害怕,抱緊我呀!"
"你是麥其土司的三太太,用不著害怕。"
熱乎乎的女人肉體使土司的情緒安定了。他嘴上說著要舉行一場多么隆重的婚禮,心里卻禁不住想,查查頭人的全部家產(chǎn)都是自己倉里的了。查查是所有頭人里最忠誠的一個。而且,這也不是一代兩代的事了。他就是不該有這么漂亮的老婆,同時,也不該擁有那么多的銀子,叫土司見了晚上睡不著覺。要是自動地把這一切主動叫土司分享一點(diǎn),也不至于到今天這個地步了。想到這些,父親禁不住為人性中難得滿足的貪欲嘆了口氣。
他懷里的女人睡著了。圓潤的雙乳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光。她真是個很蠢的女人。不然,這么多天來發(fā)生了這么多的事情,稍有頭腦的人都會夜不成眠。而她卻一翻身就深深地潛入了睡夢之中。平穩(wěn)而深長的呼吸中,她身上撩人心扉的野獸般的氣息四處彌散,不斷地刺激著男人的欲望。土司知道自己作為一個男人,這一陣瘋狂過去,就什么也不會有了。他當(dāng)然會抓緊這最后的時光。他要把女人叫醒,到最瘋狂的浪谷中去漂蕩。
就在這時,二太太在樓上拍起手來。她歡歡喜喜地叫道:"燃起來了!燃起來了!"
麥其土司又為心胸狹窄的女人嘆了口氣,心想,明天要叫喇嘛們念念經(jīng);驅(qū)驅(qū)邪,不然,這女人可能要瘋了。但更多的人叫喊起來,許多人在暗中奔跑。這高大的石頭建筑就在黑暗中搖晃起來。
這搖晃可以令人對很多東西感到不安。
麥其土司睜開眼睛,只見窗前一片紅光。他以為是誰縱火把宮寨點(diǎn)燃了。盡管很快就證明這不過是一場虛驚,但他還是清楚地感到了隱伏的仇恨。
宮寨里的人剛剛睡下不久,又全都起來了。這中間,只有我母親一直站在星光隱隱的樓上,沒有去睡覺?,F(xiàn)在,全官寨的人都起來了。高處是土司一家和他們的喇嘛與管家。下面是眾多的家丁和家奴。只有那個新來的三太大用被子蒙住頭,滾到那張大床 很深的地方去了。剛才離開這里,公開聲言將要復(fù)仇的三個人把已經(jīng)是麥其土司私人財(cái)產(chǎn)的頭人寨子點(diǎn)燃了。此時,火就在涼涼的秋夜里,在明亮的星空下熊熊燃燒。大火的光芒越過黑沉沉的罌粟地,那么空曠的大片空間,照亮了麥其土司雄偉的寨子。我們一家人站在高處,表情嚴(yán)肅地看著事實(shí)上已成為我家財(cái)產(chǎn)的一切在熊熊大火中變成灰燼。
背后,從河上吹來的寒意一陣比一陣強(qiáng)烈。
面前的火光和背后的寒意都會叫人多想點(diǎn)什么。
當(dāng)遠(yuǎn)處的寨子又一個窗口噴出火龍時,下人們就歡呼起來。我聽到奶娘的聲音,侍女的聲音,銀匠的聲音和那個小家奴索朗澤郎的聲音。侍女卓瑪,平時,因?yàn)槲覀兲厥獾亩鲗?,都是和我們一同起居的,可一有機(jī)會,她還是跑到下人們中間去了。
火小下去時,天也亮了。
火是多吉次仁的女人放的。她沒有和兩個年幼的兒子一起逃跑,而是自己投身到大火里去了。死相十分兇殘。女人在火中和她的詛咒一起炸開,肚子上的傷口就像漂亮的花朵。她用最毒的咒詛咒了一個看起來不可動搖的家族。
父親知道,那孩子稚氣的復(fù)仇聲言肯定會付諸實(shí)行。于是,他命令派出追兵。哥哥說:"你當(dāng)著那么多人放走了他們,我看還是多多防范吧。"
土司還是把追兵派出去了。三天之內(nèi),沒有抓到兩個將來的敵人。三天以后,他們肯定逃出麥其家的轄地了。三天,是從中心穿過麥其領(lǐng)地的最快時間。
從此,那個燒死的女人和那兩個小兒,就成了我父親的噩夢。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要叫人心安一點(diǎn),只有大規(guī)模的法事了。
經(jīng)堂里的喇嘛,敏珠寧寺里的喇嘛都聚在了一起。喇嘛們做了那么多面塑的動物和人像,要施法把對土司的各種詛咒和隱伏的仇恨都導(dǎo)引到那些面塑上去。最后,那些面塑和死尸又用隆重的儀仗送到山前火化了。火化的材料是火力最強(qiáng)的沙棘樹。據(jù)說,被這種火力強(qiáng)勁的木頭燒過,世上任什么堅(jiān)固的東西也灰飛煙滅了。那些骨灰,四處拋撤,任什么力量也不能叫它們再次聚合。
地里的罌粟已經(jīng)開始成熟了,田野里飄滿了醉人的氣息。寺里的濟(jì)嘎活佛得意了幾天,就忘記了這幾年備受冷落的痛苦,懇切地對土司說:"我看,這一連串的事情要是不種這花就不會有。這是亂人心性的東西??!"
活佛竟然把土司的手抓住,土司把手抽了回來,袖在袍子里,這才冷冷地問:"這花怎么了?不夠美麗嗎?"
活佛一聽這話,知道自己又犯了有學(xué)問人的毛病,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便趕緊合掌做個告退的姿勢。土司卻拉住他的手說:"來,我們?nèi)タ纯茨切┗ㄔ趺礃恿恕?活佛只好跟著土司往亂人心性的田野走去。
田野里此時已是另一番景象。
鮮艷的花朵全部凋謝了,綠葉之上,托出的是一個個和尚腦袋一樣青乎乎的圓球。土司笑了,說:"真像你手下小和尚們的腦袋啊。"說著,一揮佩刀,青色的果子就碌碌地滾了一地。
活佛倒吸一口氣,看著被刀斬?cái)嗟牡胤搅鞒隽藵嵃椎娜闈{。
土司問:"聽說,法力高深的喇嘛的血和凡人不一樣。難道會是這牛奶一樣的顏色?"
活佛覺得無話可說?;艁y中他踩到了地上的圓圓的罌粟果。那果子就像腦袋一樣炸開了?;罘鹬缓锰ь^看天空。
天空中晴朗無云。一只白肩雕在天上巡視,它平展的翅膀任憑山谷間的氣流叫它巨大的氣流上上下下,陽光把它矯健的身影放大了投射在地上。白肩雕一面飛一面尖銳的鳴叫。
活佛說:"它在呼風(fēng)喚雨。"
這也是有學(xué)問的人的一種毛病。對眼前的什么事情都要解釋一番。麥其土司笑笑,覺得沒有必要提醒他現(xiàn)在的處境,只是說:"是啊,鷹是天上的王。王一出現(xiàn),地上的蛇啊,鼠啊就都鉆到洞里去了。
麥其土司后來對人說,那天,他教訓(xùn)了活佛,叫他不要那么自以為是。
有好事者去問活佛這是不是真的?;罘鹫f:"阿彌陀佛,我們僧人有權(quán)拴釋我們看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