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舉出的例子,都是為了回答一個問題:信仰上帝,是否是一種心理病態(tài)?要消除童年時的傳統(tǒng)觀念與迷信思想的束縛,我們就必須認真對待這個問題。從上述事例可以發(fā)現(xiàn),答案不止一個。有時候,答案是肯定的,譬如,對于天主教會和母親灌輸?shù)男叛?,凱茜當初照單全收,這阻礙了她的成長。她對信仰提出質疑,找到出現(xiàn)問題的原因,才過上了更灑脫、更滿足、更具活力的生活,讓心靈找到了成長的自由 。有時候,答案又是否定的,譬如,馬西婭的心智變得成熟,才脫離了童年時狹隘的小宇宙,進人更遼闊、更溫 暖的大宇宙,某種嶄新的信仰,也在其靈魂深處生長。同樣,特德的心靈重新煥發(fā)生機,與找回信仰更是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答案亦是亦非,我們該如何面對呢?探求真理是科學家的天職,但科學家也是凡人,和普通人一樣,他們在潛意識中,也希望為最復雜的問題找到最簡單、最明確的答案。這樣一來,他們探索宗教與信仰的問題時,常常會陷人兩種陷阱:一種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采取排斥和摒棄的態(tài)度,即把嬰兒和洗澡水一股腦兒地倒掉;另一種則是畫地為牢,不肯承認在熟悉的個人小圈子以外,還存在更值得深人探索的神秘事物。
不夸張地說,在真實的上帝周圍,其實流淌著大量骯臟的洗澡水:殘酷的圣戰(zhàn)、宗教審判、動物犧牲、活人獻祭、極度的迷信、愚民政策、教條主義、極端無知、偽裝虔誠、自以為是、頑固不化、焚燒書籍、把女巫處以火刑、阻礙人類的思想進步、制造恐懼感、強迫服從、病態(tài)的原罪、瘋狂的朝拜等等,可謂不可勝數(shù)。那么追根溯源,所有這一切,究竟是上帝有負于人類,還是人類對不起上帝呢?人世間無數(shù)信仰,皆以毀滅性的教條主義為特征,這方面的證據(jù)不計其數(shù)。那么,問題是出在我們過于信仰上帝,還是我們天生就容易流于教條主義呢?熟悉頑固無神論者的人都知道,他們從不信仰神靈,他們以打破神靈崇拜為榮,乃至到了獨斷專行的程度。他們實際上不比狂熱的宗教信徒好到哪里。那么,我們該摒棄的是信仰本身,還是教條主義呢?
科學家容易把嬰兒和洗澡水一道潑掉的原因,還在于科學本身就是一種宗教。剛剛接受科學啟蒙的新生代科學家,其狂妄和偏執(zhí)的程度,可能絲毫不遜于基督教十字軍,或者安拉(伊斯蘭教所信仰的神)的勇士。他們的家庭或文化背景,假如原本就具有信仰造成的無知、迷信、頑固與偽善成分,狂妄和偏執(zhí)就可能更嚴重。在破除原有的信仰崇拜上,我們的動機不僅有知性因素,也含有情感的成分??茖W家成熟的標志之一就是能夠意識到,和其他任何宗教一樣,科學也可能流于教條主義。
我堅定地認為,對于別人教給我們的一切,包括通常的文化觀念以及一切陳規(guī)舊習 ,采取冷靜和懷疑的態(tài)度,才是使心智成熟不可或缺的元素??茖W本身也很容易成為文化偶像,我們亦應保持懷疑的態(tài)度。
我們的思想可能很成熟,成熟到足以擺脫對上帝的信仰,與此同時,我們也可能成熟到去信仰上帝,即接受宗教信仰。充滿懷疑色彩的無神論或不可知論,未必屬于更高范疇的世界觀。我們甚至可以相信,盡管世界有各種謬誤的神靈觀念,但必然存在一個真正的“神靈”。著名的神學家保羅?迪里奇曾提出過“神外之神”的觀念;某些睿智的基督教徒,也曾歡欣鼓舞地宣布:“上帝已死。上帝萬歲?!毙闹堑某墒欤馕吨叱雒孕?,進人不可知論,再脫離不可知論,真正認識神靈的存在。九百多年以前,杰出的伊斯蘭教智者阿華凱爾,走的便是這樣的道路,他在一首詩歌中寫道:少有人走的路直到學院與清真寺光塔傾覆,我們神圣的職責才算大功告成。
直到信仰變?yōu)榕懦?,排斥變?yōu)樾叛?/p>
真正偉大的穆斯林才會顯形。
我們無法確知心智的成熟之路是否經(jīng)由充滿懷疑的無神論或不可知論,逐步通向對上帝真正的信仰,但是可以肯定,像馬西婭和特德這樣經(jīng)治療而使心智成熟,開始采取懷疑立場的人,似乎全然朝著信仰上帝的方向邁進。尤其值得關注的是,他們培養(yǎng)的信仰,和凱茜擺脫掉的信仰截然不同。宗教不但分為很多種,信仰層次也分為很多種,對于某些人而言,某些宗教可能誤人子弟,有的則未必有害,甚而可以造福民生。
具備上述認識,對于心理學家和心理醫(yī)生大有必要,畢竟,他們要直接面對病人心智成熟的問題。對病人宗教體系的合理性做出判斷,是他們義不容辭的責任。心理治療者以理性為前提,他們即使沒有繼承弗洛伊德的衣缽,也至少屬于懷疑主義者,所以他們常把狂熱的信仰視為病態(tài)的表現(xiàn),這就很容易導致徹頭徹尾的偏見。
不久前,我接觸過一個大四學生,他幾年前曾考慮到修道院出家。他在一年前接受心理治療,目前治療仍在持續(xù)。他說:“有關我的信仰以及我想出家的想法,我一直不敢告訴醫(yī)生,我認為他不會理解我?!蔽覍@個年輕人的了解有限,無法準確評估其信仰的本質。我不知道他曾打算出家的想法,是否表明有著神經(jīng)官能癥傾向,不過我很想告訴他:“你應把想法和感受告訴醫(yī)生,坦率地說出一切,這樣,治療才能產(chǎn)生更好的效果。更何況,治療本身對你又那么重要,你應該給予醫(yī)生充分的信任,相信他能采取客觀的態(tài)度。”但是,我沒有對他說這些話,我不能確定他的醫(yī)生能否保持客觀,能否通過宗教和信仰的觀念,進一步了解他的病人。
心理學家和心理醫(yī)生對宗教過分簡單化,會使病人處于不利境地。不管是堅持認為宗教大有好處,還是把宗教一律視為致命的魔鬼,都會造成程度不同的問題。以保持中立或以客觀為幌子,對病人的宗教問題一概回避,同樣無助于問題的解決。在這些問題上采取平衡、客觀的立場,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我真誠地希望,心理治療者面對病人的信仰,能夠采取更成熟、更穩(wěn)妥的態(tài)度,而不是不屑一顧或敬而遠之,甚至如遇水火,避之惟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