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在與其中的個人相對的關系上，以或多或少的程度，是權威之一種。絕對的極權國家絕對地把思想國有化。既然如此，可見思想之國有化，是思想之權威化。 思想權威化，因時代、社會、或地域之不同，而產(chǎn)生不同的形態(tài)。在部落社會，酋長的想法是部眾行動的準繩。在東方的君權時代，常有自稱或被稱為“圣君”者流 的念頭立為天下法。有冒犯之者，被目為“大逆不道”；士人進身之階永被斬絕。這在西方，相當于宗教除革。在西方教權盛行時期，僧侶的經(jīng)典是支配思想的“大 經(jīng)大法”。到現(xiàn)代，反民主自由的黨 權崛起。這些形態(tài)固然各不相同，起因各不一樣，說素各有千秋，有的表尚唯心，有的強調(diào)唯物，有的自命實現(xiàn)“歷史使命”， 又有的口稱“代表人民”，但是，他們至少有一個共同之點，就是思想之權威化。

思想一權威化，人間就慘禍大作，黑暗就籠罩大地！古往今來，為了所謂 “信條戰(zhàn)爭”，犧牲了多少生靈！又有多少睿智之士在權威思想之前遭受迫害！洛杰培根（Roger Bacon），迦利略（G Galileo），不過是其中的顯例而已。時至今日在稍有實證態(tài)度的人看來，人類在這條舊路上走，何其殘酷，何其愚昧，又何其浪費！所以，西方自宗教改革 以至于知識革進，三四百年以來，無日不與權威思想抗爭，以至于有了啟蒙，有了科學。有了科學，人類從此可以平視這個真實世界，不再為那些“幻覺”白白流 血，冤枉送命。這本是人類文化發(fā)展的一條大趨勢。史跡斑斑可考，明顯到差不多不值一提。然而，現(xiàn)在居然還有人歌頌“中古精神”，拿玄思默想所幻構出來的 “道統(tǒng)”強人頂禮膜拜；摭拾早被若干西方學人批駁得體無完膚的歷史自足主義鋪陳其玄思心理之恍惚產(chǎn)品而不許加遣一詞。收納信徒弟子，儼如創(chuàng)救。這種狂愚的 行徑，令人不知何以為此。

吾人須知，將歷史人格化，系pathetic fallacy這一謬誤，系由patheticmuddle所在。這是原始人思想中常有的毛病，正被現(xiàn)代哲學解析家、及語意學家批析之不遺余力。如果我們 對于哲學上這些新近的成就之對于玄學的洗刷茫然無知，而只說一聲“這是哲學之墮落”，殊不足以抵償學知之固陋。

所謂“歷史文化”一詞，如果 有意義，系指由主、客、內(nèi)、外、自然、與人交 互作用而在時空中形成的一組可經(jīng)驗的復合事實。這些因素缺一不可?！皻v史文化”主義者卻單單把ethos 凸提出來視作歷史文化之“基本”。這種想法，多少系出自“體系癖”。任何體系，如構造周密，常給人一種融貫感。而確然感又常伴隨融貫感以俱來。于是，不善 造體系者，面對似善造體系者，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其實，自諸非歐幾何學、公設學，設準技術，以及系統(tǒng)學出現(xiàn)之后，所謂“體系”也者，已不復能作迷魂 之 陣。任何系統(tǒng)的內(nèi)部建構是否嚴密是一回事，是否與此實際世界相應是另一回事。且自純形式的考慮著眼，吾人可自任一因素出發(fā)而抽繹成一個系統(tǒng)。這種抽繹工 作，可委諸Von Neumann 設計完備之電腦，固無待乎“哲學大家”從事也。這個世界的事象如此繁復，吾人從社群實際生活的任何一角，幾乎都可以發(fā)現(xiàn)任一事件中諸可識別的因素之相互交 織；雖然，在大量歷史現(xiàn)象中，某一因素之出現(xiàn)特別顯著，或較具支配力，或較引起知識者注意。因此，單取其中任何一二被認作重要的因素組成用語言系統(tǒng)所表示 的“體系”，為事實非困難。馬克思以“生產(chǎn)工具”、“生產(chǎn)關系”這類因素作為說明歷史發(fā)展的基本因素，似乎頭頭是道。殊不知所謂“生產(chǎn)工具”，已暗含人智 運用等等非經(jīng)濟的因素。至于“生產(chǎn)關系”一詞，隱含的意指更屬復雜，包舉的非經(jīng)濟因素更多。如果弗洛依德以“性欲”為基本因素來解釋歷史發(fā)展，黃色遍紙， 其動人之處，將遠過唯物史觀。世之構造“唯心史觀”如黑格爾及其各形各色的徒從者，在思路型構上，與馬克思如出一轍。當然，在內(nèi)容上較可忍受。亞當斯密 說：“體系之建構，普遍系起源于那些熟悉一藝而對于其他毫無所知者之苦心構作。那些籍著他們所熟知的現(xiàn)象來說明他們甚以為奇的現(xiàn)象。因此，在別的作家看來 不過是幾個聰明的比喻的東西，他們則當做是一切事物變化之大關鍵?！苯嫛绑w系”之弊，于茲可見。（但是，這并不是說，知識的建立不要“系統(tǒng)”）

羅 素說：“在一方面，有些人對于書本比對事務要熟悉些。這種人往往過分高估哲學家的影響力。當其政黨 標榜受蘇格拉底學說之鼓舞時，他們就以為這個政黨 的行動 是由于什么什么學說使然。直到最近，著作家們幾乎過分夸大前人思想上的影響。這是一個古老的錯誤?！蔽ㄐ牡臍v史自足主義者正是犯的這種錯誤。唯物主義者 說：“存在決定意識?！蔽ㄐ闹髁x者翻過來說：“意識決定存在?！蔽ㄐ闹髁x者和唯物主義者似乎互為死敵?？墒?，從科學的哲學眼光看來，二者不過是同一型模的 思想之不同的翻面而已。二者之爭霸，雖屬無謂，卻給世界帶來不少實際的災害。

民主和極權的分野之一，是看有無與政治關聯(lián)的“禁制”。極權統(tǒng) 治之下，這類禁制是很多的。例如蘇聯(lián)，“首領”、“主義”、“政府”、“共黨 ”、“國家”被神圣化，一碰都不能碰。碰了就闖大禍。因為，這些東西就是權威 的象征。民主自由的社會是沒有這一套的。然而，在大家為民主自由困苦掙扎的現(xiàn)今，卻有人捧出編造的“歷史文化論”和所謂“道統(tǒng)”及過去被神圣化的人，制造 空氣，企圖以之為碰都碰不得的權威思想。這樣做法，或有實際的利益，或可滿足狂執(zhí)之情緒。但是，何必標榜什么“民主”？向喀爾文學習 好了。

極 權政治是整個浸沉于權威主義的空氣之中的政治。所以，意理的思想上的權威，在極權政治之下，一定與政治權威互相表里。斯大林不獨要“作之君”，而且還要 “作之師”。思想權威化之具體建構，便是思想國營國有。實行“計劃教育”便是思想國營。思想國營國有，與產(chǎn)業(yè)國營國有，正好一里一表，一心一物，控制得千 萬人動彈不得。這樣看來，思想上的權威主義，碰到極權統(tǒng)治，無論倡之者自愿或是不自愿，無可避免地成為極權統(tǒng)治之一環(huán)。我們不要拿“理性的機智”這樣的虛 話自誤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