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比職業(yè)更難找。滿街是屋,可是輪不到他們住。上海仿佛希望每個新來的人都像只戴殼的蝸牛,隨身帶著宿舍。他們倆為找房子,心灰力竭,還貼上無謂的口舌。最后,靠遁翁的面子,在親屬家里租到兩間小房,沒出小費。這親戚一部分眷屬要回鄉(xiāng)去,因為方家的大宅子空著,愿意借住。遁翁提議,把這兩間房作為交換條件。這事一說就成,遁翁有理由向兒子媳婦表功。兒子當(dāng)然服貼,媳婦回娘家一說,孫太太道:“笑話!他早該給你房子住了。為什么鴻漸的弟媳好好的有房子???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應(yīng)該給你房子。方家沒有房子,害你們新婚夫婦拆散,他們對你不住,現(xiàn)在算找到兩間房,有什么大不了得!我常說,結(jié)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這個人家里有沒有住宅,就應(yīng)該打聽打聽。”幸而柔嘉沒有把這些話跟丈夫說,否則準(zhǔn)有一場吵。她發(fā)現(xiàn)鴻漸雖然很不喜歡他的家,決不讓旁人對它有何批評。
為了買家具,兩人也爭執(zhí)過。鴻漸認為只要向老家里借些來用用,將就得過就算了。柔嘉道地是個女人,對于自己管領(lǐng)的小家庭比他看得重,要爭點家俬。鴻漸陪她上木器店,看見一張桌子就想買,柔嘉只問了價錢,把桌子周身內(nèi)外看個仔細,記在心里,要另外走好幾家木器店,比較貨色和價錢。鴻漸不耐煩,一次以后,不再肯陪她,她也不要他陪,自去請教她的姑母。
家具粗備,陸先生夫婦來看侄女婿的新居。陸先生說樓梯太黑,該教房東裝盞電燈。陸太太嫌兩間房都太小,說鴻漸父親當(dāng)初該要求至少兩間里有一間大房。陸先生聽太太的話耳朵不聾,也說:“這話很對。鴻漸,我想你府上那所房子不會很大。否則,他們租你的大房子,你租他們的小房間,這太吃虧了,呵呵?!彼恍Γ珺obby也跟著叫。他又問鴻漸這兩天報館里有什么新聞。鴻漸道:“沒有什么消息?!彼麤]有聽清,問:“什么?”鴻漸湊近他耳朵高聲說:“沒有什么——”他跳起來皺眉搓耳道:“嚇,你嘴里的氣直鉆進我的耳朵,癢得我要死!”
陸太太送侄女一房家具,而瞧侄女婿對自己丈夫的態(tài)度并不遜順,便說:“他們的‘華美新聞’我從來不看,銷路好不好?我中文報不看的,只看英文報?!兵櫇u道:“這兩天,波蘭完了,德國和俄國聲勢利害得很,英國壓下去了,將來也許大家沒有英文報看,姑母還是學(xué)學(xué)俄文和德文罷。”陸太太動了氣,說她不要學(xué)什么德文,雜貨鋪子里的伙計都懂俄文的。陸先生明白了爭點,也大發(fā)議論,說有美國,怕什么,英國本來不算什數(shù)。
他們?nèi)チ?,柔嘉埋怨鴻漸。鴻漸道:“這是我的房子,我不歡迎他們來?!比峒蔚溃骸澳氵@時候坐的椅子,就是他們送的禮。”鴻漸忙站起來,四望椅子沙發(fā)全是陸太太送的,就坐在床上,說:“誰教他們送的?退還他們得了。我寧可坐在地板上的?!比峒斡謿庥中Φ溃骸斑@種蠻不講禮的話,只可以小孩子說,你講了并不有趣。”男人或女人聽異性以“小孩子”相稱,無不馴服;柔嘉并非這樣稱呼鴻漸,可是這三個字的效力已經(jīng)夠了。
遁翁夫婦一天上午也來看布置好的房間。柔嘉到辦公室去了,鴻漸常常飯后才上報館。他母親先上樓,說:“爸爸在門口,他帶給你一件東西,你快下去搬上來——別差女傭人,粗手大腳,也許要碰碎玻璃的?!兵櫇u忙下去迎接父親,捧了一只掛在壁上的老式自鳴鐘到房里。遁翁問他記得這個鐘么,鴻漸搖頭!遁翁慨然道:“要你們這一代保護祖澤,世守勿失,真是夢想了!這只鐘不是爺爺買的,掛在老家后廳里的么?”鴻漸記起來了。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鄉(xiāng)收拾劫余,雇夜航船搬出來的東西之一。遁翁道:“你小的時候,喜歡聽這只鐘打的聲音,爺爺說,等你大了給你——唉,你全不記得了!我上禮拜花錢叫鐘表店修理一下,機器全沒有壞;東西是從前的結(jié)實,現(xiàn)在的鐘表那里有這樣經(jīng)用!”方老太太也說:“我看柔嘉帶的表,那樣小,里面的機器都不會全的?!兵櫇u笑道:“娘又說外行說了?!槿鸽m小,五臟俱全’;機器當(dāng)應(yīng)有盡有,就是不大牢?!彼赣H道:“我是說它不牢?!?/p>
遁翁挑好掛鐘的地點,分付女傭人向房東家借梯,看鴻漸上去掛,替鐘捏一把汗。梯子搬掉,他端詳著壁上的鐘,躊躇滿志,對兒子說:“其實還可以高一點——讓它去罷,別再動它了。這只鐘走得非常準(zhǔn),我昨天試過的,每點鐘只慢走七分鐘,記好,要走慢七分鐘?!狈嚼咸戳思揖哒f:“這種木器都不牢,家具是要紅木的好,多少錢買的?”她聽說是柔嘉姑丈送的,便問:“柔嘉家里給她東西沒有:”鴻漸撒謊道:“那一間客座兼飯室的器具是她父母買的——”看母親臉上并不表示滿足——“還有灶下的一切用品也是丈人家辦的?!狈嚼咸谋砬橐廊徊粷M足,可是鴻漸一時想不起貴重的東西來替丈人家掙面子。方老太太指鐵床道:“這明明是你們自己買的,不是她姑母送的?!兵櫇u不耐煩道:“床總不能教人家送?!狈嚼咸鋈幌肫鸩贾眯路恳话胍彩瞧偶业呢?zé)任,便不說了。
遁翁夫婦又問柔嘉每天什么時候回來,平常吃些什么菜,女傭人做菜好不好,要多少開銷一天,一月要用幾擔(dān)煤球等等。鴻漸大半不能回答,遁翁搖頭,老太太說:“全家托給一個傭人,太粗心大意了。這個李媽靠得住靠不?。俊兵櫇u道:“她是柔嘉的奶媽,很忠實,不會揩油。”遁翁“哼”一聲道:“你這糊涂人,知道什么?”老太太說:“家里沒有女主人總不行的。我要勸柔嘉別去做事了。她一個月會賺多少錢!管管家事,這幾個錢從柴米油鹽上全省下來了。”鴻漸忍不住說老實話:“她廠里酬報好,賺的錢比我多一倍呢!”
二老故意地靜默,老太太覺得兒子偏袒媳婦,老先生覺得兒子坍盡了天下丈夫的臺。回家之后,遁翁道:“老大準(zhǔn)怕老婆。怎么可以讓女人賺的錢比他多!這種丈夫還能振作乾綱么?”方老太太道:“我就不信柔嘉有什么本領(lǐng),咱們老大留了洋倒不如她!她應(yīng)當(dāng)把廠里的事讓給老大去做。”遁翁長嘆道:“兒子沒出息,讓他去罷!”
柔嘉回家,剛進房,那只鐘表示歡迎,法條唏哩呼嚕轉(zhuǎn)了一會,當(dāng)當(dāng)打了五下。她詫異道:“這是什么地方來的?呀,不對,我表上快六點鐘了?!崩顙屢灰粓髨蟾妗H峒螁枺骸袄咸皆钕氯タ纯礇]有?”李媽說沒有。柔嘉又問她今天買的什么菜,釋然道:“這些菜很好,倒沒請老太太看看,別以為咱們餓瘦了她兒子?!崩顙尩溃骸拔抑患辶艘粔K排骨給姑爺吃,留下好幾塊生的浸在醬油酒里,等一會煎了給你吃晚飯?!比峒涡Φ溃骸拔覍掖谓棠銊e這樣,你改不好的。我怎吃得下那么許多!你應(yīng)當(dāng)盡量給姑爺吃,他們男人吃量大,嘴又饞,吃不飽要發(fā)脾氣的。”李媽道:“可不是么?我的男人老李也——”柔嘉沒想到她會把鴻漸跟老李相比,忙截住道:“我知道,從小就聽見你講,端午吃粽子,他把有赤豆的粽子尖兒全吃了,給你吃粽子跟兒,對不對?”李媽補充道:“粽子跟兒大,沒煎熟,我吃了生米,肚子脹了好幾天呢!”
晚上鴻漸回來家,說明鐘的歷史,柔嘉說:“真是方家三代傳家之寶——咦,怎么還是七點鐘?”鴻漸告訴她每點鐘走慢七分鐘的事實。柔嘉笑道:“照這樣說,恐怕它短針指的七點鐘,還是昨天甚至前天的七點鐘,要它有什么用?”她又說鴻漸生氣的時候,拉長了臉,跟這只鐘的輪廓很相像。鴻漸這兩天傷風(fēng),嗓子給痰塞了。柔嘉拍手道:“我發(fā)現(xiàn)你說話以前嗓子里唏哩呼嚕,跟它打的時候法條轉(zhuǎn)動的聲音非常之像。你是這鐘變出來的妖精?!眱扇擞姓f有笑,仿佛世界上沒有夫婦反目這一會事。
一個星期六下午,二奶奶三奶奶同來作首次拜訪。鴻漸在報館里沒回來,柔嘉忙做茶買點心款待,還說:“為什么兩個孩子不帶來?回頭帶點糖果回去給他們吃。”三奶奶道:“阿兇吵著要跟我來,我怕他來了闖禍,沒帶他。”二奶奶道:“我對阿兇說,大娘的房子干凈,不比在家里可以隨地撒尿,大伯伯要打的?!比峒尾徽\實道:“那里的話!很好帶他來?!比棠逃X得兒子失了面子,報復(fù)說:“我們的阿兇是沒有靈性的,阿丑比他大不了幾歲,就很有心思,別以為他是個孩子!譬如他那一次弄臟了你的衣服,吃了一頓打,從次他記在心里,不敢跟你胡鬧。”兩人為了兒子暫時分裂,頃刻又合起來,同聲羨慕柔嘉小家庭的舒服,說他好福氣。
三奶奶怨慕地說:“不知道何年何月我們也能夠分出來獨立門戶呢!當(dāng)然現(xiàn)在住在一起,我也沾了二姐姐不小光?!倍棠痰溃骸八麄兎郊抑挥幸凰孔痈思医粨Q,我們是輪不到的?!比峒蚊φf:“我也很愿意住在大家庭里,事省,開銷省。自開門戶有自開門戶的麻煩,柴米油鹽啦,水電啦,全要自己管。鴻漸又沒有二弟三弟能干。”二奶奶道:“對了!我不像三妹,我知道自己是個飯桶,要自開門戶開不起來,還是混在大家庭里過糊涂日子罷。像你這樣粗粗細細內(nèi)內(nèi)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傭人,大哥又會賺錢,我們要跟你比,差得太遠了?!比峒闻滤麄兓厝グ嶙?,不敢太針鋒相對。
她們把兩間房里的器具細看,問了價錢,同聲推尊柔嘉能干精明,會買東西,不過時時穿插說:“我在什么地方也看見這樣一張桌子(或椅子),價錢好像便宜些,可惜我沒有買。”三奶奶問柔嘉道:“你有沒有擱箱子的房間?”柔嘉道:“沒有。我的箱子不多,全擱在臥室里?!倍棠痰溃骸吧虾5呐梅孔犹。陀袛R箱子的房間,也擱不下多少箱子。我嫁到方家的時候,新房背后算有個后房,我賠嫁的箱子啦,盆啦,桶啦,臺面啦怎么也放不下,弄得新房里都擱滿了,看了真不痛快。”三奶奶道:“我還不是跟你一樣?死日本人把我們這些東西全搶光,想起來真?zhèn)?!現(xiàn)在要一件沒一件,都要重新買。我的皮衣服就七八套呢,從珍珠皮旗袍到灰背外套都全的,現(xiàn)在自己倒沒得穿!”二奶奶也開了半幅嫁裝的虛賬,還說:“倒是大姐姐這樣好。外國在打仗啦,上海還不知道怎樣呢。說不定咱們再逃一次難。東西多了,到時候帶又帶不走,丟了又舍不得。三妹,你還有點東西,我是什么都沒有,走個光身,倒也干脆,哈哈!咱們該回去了?!比峒尾琶靼姿齻儌z來調(diào)查自己賠嫁的,氣憤得晚飯都沒胃口吃。
鴻漸回家,瞧她愛理不理,打趣她道:“今天在辦公室碰了姑母的頂子,是不是?”她翻臉道:“我正在發(fā)火呢,開什么頑笑!我家里一切人對我好好的,只有你們家里的人上門來給我氣受?!兵櫇u發(fā)慌,想莫非母親來教訓(xùn)她一頓,上次母親講的話,自己都瞞她的,忙說:“誰呢?”
柔嘉道:“還有誰!你那兩位寶貝弟媳婦?!兵櫇u連說“討厭”,放了心,柔嘉道:“這是你的房子,你家的人當(dāng)然可以直出直進,我一點主權(quán)沒有的。我又不是你家里的人,沒攆走就算遠氣了。”鴻漸拍她頭道:“舊話別再提了。那句話算我說錯。你告訴我,她們怎樣欺負你。我看你也利害得很,是不是一個人打不過她們兩個人?”柔嘉道:“我利害?沒有你方家的人利害!全是三頭六臂,比人家多個心,心里多幾個竅,腸子都打結(jié)的。我睡著做夢給她們殺了,煮了,吃了,我夢還不醒呢?!兵櫇u笑道:“何至于此!不過你睡得是死,我報館回來遲一點,叫你都不醒的。”柔嘉板臉道:“你扯淡,我就不理你?!兵櫇u道歉,問清楚了緣故,發(fā)狠道:“假如我那時候在家,我真要不客氣揭破她們。她們有什么東西賠過來,對你吹牛!”柔嘉道:“這倒不能冤枉她們,她們嫁過來,你已經(jīng)出洋了,你又沒瞧見她們的排場。”鴻漸道:“我雖然當(dāng)時沒有在場,她們的家境我很熟悉。老二的丈人家尤其窮,我在大學(xué)的時候,就想送女兒過門,倒是父親反對早婚,這事談了一陣,又擱了好幾年?!比峒螄@氣道:“也算我倒霉!現(xiàn)在逼得跟她們這種人姐妹相稱,還要受她們的作踐。她們看了家具,話里隱隱然咱們買貴了。她們一對能干奶奶,又對我關(guān)切,為什么不早來幫我買呀!”鴻漸急問:“那一間的器具你也說是買的沒有?”柔嘉道:“我說了,為什么?”鴻漸拍自己的后腦道:“糟糕!糟透了!我懊悔那天沒告訴你。”就把方老太太問丈人家送些什么的事說出來。柔嘉也跳腳道:“你為什么不早說?我還有臉到你家去做人么!她們回去準(zhǔn)一五一十搬嘴對是非,連姑母送的家具都以為是咱們自己買的。你這人太糊涂,撒了謊當(dāng)然也應(yīng)該和我打個招呼。從結(jié)婚那一會事起,你總喜歡自作聰明,結(jié)果無不弄巧成拙?!兵櫇u自知理屈,又不服罵,申辯說:“我撒這個謊出于好意。我后來沒告訴你,是怕你知道了生氣。”柔嘉道:“不錯,我知道了很生氣。謝謝你一片好意,撒謊替我娘家掙面子。你應(yīng)當(dāng)老實對母親說,這是我預(yù)支了廠里的薪水買的。我們孫家窮,嫁女兒沒有什么東西給她,你們方家為兒子娶媳婦花了聘金沒有?給了兒子媳婦東西沒有?嚇,這兩間房子,還是咱們出租金的——哦,我忘了,還有這只鐘——”她瞧鴻漸的臉拉長,——給他一面鏡子“你自己瞧瞧,不像鐘么?我一點沒有說錯?!兵櫇u忍不住笑了。
這許多不如意的小事使柔嘉怕到婆家去。她常慨嘆說:“咱們還沒跟他們住在一起,已經(jīng)惹了多少口舌。要過大家庭生活,須要訓(xùn)練的。只要看你兩位弟婦訓(xùn)練得多少頭尖眼快——嘴利,我真斗不過她們,也沒有心思跟她們斗,讓她們?nèi)プ鲂㈨樝眿D罷。我只奇怪,你是在大家庭里長大的,怎么家里這種詭計暗算,全不知道?”鴻漸道:“這些事沒結(jié)婚的男人不會知道,要結(jié)了婚,眼睛才張開。我有時想,家里真跟三閭大學(xué)一樣是個是非窩,假使我結(jié)婚了幾年然后到三閭大學(xué)去,也許訓(xùn)練有素,感覺靈敏些,不至于給人家暗算了?!比峒蚊φf:“這些話說它干么?假如你早結(jié)了婚,我也不會嫁給你了——除非你娶了我懊悔?!兵櫇u心境不好,沒情緒來迎合柔嘉,只自言自語道:“SchoolforScandal,全是SchoolforScandal,家庭罷,彼此彼此?!?/p>
他們倆雖然把家里當(dāng)作“造謠學(xué)?!保訉W(xué)可不容易。遁翁那天帶來鐘來,交給兒子一張祖先忌辰單,表示這幾天家祭,兒子媳婦都該回去參加行禮。柔嘉看見了就撅嘴。虧得她有辦公做借口,中飯時不能趕回來??墒怯袔滋旒扇談偤檬切瞧谌?,她要想故意忘掉,遁翁會分付二奶奶或三奶奶打電話到房東家里來請。尤其可厭的是,方家每來個親戚,偶而說起沒看見過大奶奶,遁翁夫婦就立刻打電話招柔嘉去,不論是下午六點鐘她剛從辦公室回家,或者星期六她要出去玩兒,或者星期天她要到姑母家或她娘家去。死祖宗加上活親戚,弄得柔嘉疲于奔命,常怨鴻漸:“你們方家真是世家,有那么多祖宗!為什么不連黃帝的生日死日都算在里面?”“你們方家真是大家!有了這許多親戚有什么用?”她敷衍過幾次以后,顧不得了,叫李媽去接電話,說她不在家。不肯去了四五回,漸漸內(nèi)怯不敢去,怕看他們的嘴臉。鴻漸同情太太,而又不敢得罪父母,只好一個人回家。不過家里人的神情,仿佛怪他不女起解似的押了柔嘉來。他交不出人,也推三托四,不肯?;丶?。
假使“中心為忠”那句唐宋相傳的定義沒有錯,李媽忠得不忠,因為她偏心。鴻漸叫她做的事,她常要先請柔嘉核準(zhǔn)。譬如鴻漸叫她買青菜,她就說:“小姐愛吃菠菜的,我要先問問她,”柔嘉當(dāng)然吩咐她照鴻漸的意思去辦。鴻漸對她說:“天氣冷了,我的夾衣不會再穿了。今天太陽好,你替我拿出去曬一曬,回頭給小姐收起來?!彼龍猿终f,柔嘉的夾衣還沒有收起來,他不必急,天氣會回暖的,等柔嘉曬衣服一起曬。柔嘉已經(jīng)出門了,他沒法使李媽了解年輕女人穿衣服跟男人不同,只要外套換厚的,夾衣可以穿入冬季。李媽反說:“姑爺,曬衣服是娘兒們的事,您不用管。小姐大清早說出去辦事了,您為什么不出去?這時候出去,晚上早點回來,不好么?”諸如此類,使他又好氣又好笑。笑時稱她為“李老太太”或者HerMajesty,氣時恨不能請她走。夫婦倆吵架,給她聽見了,臉便繃得跟兩位主人一樣緊,正眼不瞧鴻漸,給他東西也只是一搡。他事后跟柔嘉嘰咕道:“這不像話!你們一主一仆連起來,會把我虐待死的。”柔嘉笑道:“我勸她好幾次了,她要幫我,我有什么辦法?她說女人全吃丈夫的虧,她自己吃老李的虧——吃生米粽子。不過,我在你家里孤掌難鳴,現(xiàn)在也教你嘗嘗味道?!?/p>
柔嘉的父親跟女婿客氣得疏遠,她兄弟發(fā)現(xiàn)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網(wǎng)球,文不能修無線電開汽車,也覺得姐姐嫁錯了人。鴻漸勉盡半子之職,偶到孫家一去。幸而柔嘉不常回娘家,只三天兩天到姑母家去頑。搬進房子一個多月以后,鴻漸夫婦上陸家吃飯。兩人吃完臨走,陸太太生硬地笑道:“鴻漸,我要討厭你,勸你一句話,你以后不許欺負柔嘉——”仿佛本國話力量不夠,她訂外交條約似的,來個華洋兩份——“你再Bully她,我不答應(yīng)的?!兵櫇u先聽她有討厭相勸,頗像箭豬碰見仇敵,毛根根豎直,到她說完,倒不明白她的意思,正想發(fā)問,柔嘉忙說:“Auntie,他對我很好,誰說他欺負我,我也不是好欺負的?!标懱溃骸傍櫇u,你聽聽柔嘉多好,她還回護你呢!”鴻漸氣沖沖道:“你怎么知道我欺負她?我——”柔嘉拉他道:“快走!快走!時間不早,電影要開場了。Auntie跟你說著頑兒的?!?/p>
鴻漸出了門,說:“我沒有心思看電影,你一個人去罷?!比峒蔚溃骸斑祝∥矣譀]有得罪你。你總相信我不會告訴她什么話?!兵櫇u爆發(fā)道:“我所以不愿意跟你到陸家去。在自己家里吃了虧不夠,還要挨上門去受人家教訓(xùn)!我欺負你!哼,我不給你什么姑母奶媽欺負死,就算長壽了!倒說我方家的人難說話呢!你們孫家的人從上到下全像那只混帳王八蛋的哈巴狗。我名氣反正壞透了,今天索性欺負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去你的,看電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的勾住的手推脫了。柔嘉本來不看電影無所謂。但丈夫言動粗魯,甚至不顧生物學(xué)上的可能性,把狗作為甲殼類來比自己家里的人,她也生氣了,在街上不好吵,便說:“我一個人去看電影,有什么不好?不希罕你陪,”頭一扭,撇下丈夫,獨自過街到電車站去了。
鴻漸一人站著,悵然若失,望柔嘉的背影在隔街人叢里出沒,異常纖弱,不知那兒來的憐惜和保護之心,也就趕過去。柔嘉正在走,肩上有人一拍,嚇得直跳,回頭瞧是鴻漸,驚喜交集,說:“你怎么也來了?”鴻漸道:“我怕你跟人跑了,所以來監(jiān)視你?!比峒涡Φ溃骸罢漳氵@樣會吵,總有一天吵得我跑了,可是我決不跟人跑,受了你的氣不夠么?還要找男人,我真傻死了?!兵櫇u道:“今天我不認錯的,是你姑母冤枉我?!比峒蔚溃骸昂?,算我家里的人冤屈了你,我跟你賠罪。今天電影我請客。”
鴻漸兩手到外套背心褲子的大小口袋去摸錢,柔嘉笑他道:“電車快來了,你別在街上捉虱。有了皮夾為什么不把錢放在一起,錢又不多,替你理衣服的時候,東口袋一張鈔票,西口袋一張郵票?!兵櫇u道:“結(jié)婚以前,請朋友吃飯,我把錢擱在皮夾里,付帳的時候掏出來裝門面。現(xiàn)在皮夾子舊了,給我擲在不知什么地方了?!比峒蔚溃骸爸v起來可氣。結(jié)婚以前,我就沒吃過你好好的一頓飯,現(xiàn)在做了你老婆,別想你再請我一個人像模像樣地吃了。”鴻漸道:“今天飯請不起,我前天把這個月的錢送給父親了。零用還夠請你吃頓點心,回頭看完電影,咱們找個地方喝茶?!比峒蔚溃骸敖裉熘酗埐辉诩依锍裕顙尩仍蹅兓厝コ酝盹埖?。吃了點心,就吃不下晚飯,東西剩下來全糟蹋了。不要吃點心罷——哈哈,你瞧我多賢惠,會作家;只有你老太太還說我不管家務(wù)呢。”
電影看到一半,鴻漸忽然打攪她的注意,低聲道:“我明白了,準(zhǔn)是李媽那老家伙搬的嘴,你大前天不是差她送東西到陸家去的么?”她早料到是這么一回事,藏在心里沒說,只說:“我回去問她。你千萬別跟她吵,我會教訓(xùn)她,攆走了她,找不到替人的;像我們這種人家,單位小,不打牌,不請客,又出不起大工錢,傭人用不牢的。姑媽方面,我自然會解釋。你這時候看電影,別去想那些事,我也不說話了,已經(jīng)漏看了一段了。”
等丈夫轉(zhuǎn)了背,柔嘉盤問李媽。李媽一否認道:“我什么都沒有說,只說姑爺脾氣燥得很?!比峒蔚溃骸斑@就夠了,”警告她以后不許。那兩天里,李媽對鴻漸言出令從。柔嘉想自己把方家種種全跟姑媽說談過,幸虧她沒漏出來,否則鴻漸更要吵得天翻地覆,他最要面子。至于自己家里的瑣屑,她知道鴻漸決不會向方家去講,這一點她相信得過。自己嫁了鴻漸,心理上還是孫家的人;鴻漸娶了自己,跟方家漸漸隔離了。可見還是女孩子好,只有父親糊涂,袒護著兄弟。
鴻漸從此不肯陪她到陸家去,柔嘉也不敢勉強。她每去了回來,說起這次碰到什么人,聽到什么新聞,鴻漸總心里作酸,覺得自己冷落在一邊,就說幾句話含諷帶諷刺。一個星期日早晨,吃完早點,柔嘉道:“我要出去了,鴻漸,你許不許?”鴻漸道:“是不是到你姑母家去?哼,我不許你,你還不是樣去,問我干么?下半天去不好么?”柔嘉道:“來去我有自由,給你面子問你一聲,倒惹你拿糖作醋。冬天日子短了,下午去沒有意思。這時候太陽好,我還要帶了絨線去替你結(jié)羊毛坎肩,跟她商量什么樣子呢?!兵櫇u冷笑道:“當(dāng)然不回來吃飯了。好容易星期日兩人中午都在家,你還要撇下我一個人到外面去吃飯?!比峒蔚溃骸班?!說得多可憐!倒像一刻離不開我的!我在家里,你跟我有話么?一個人踱來踱去,唉聲嘆氣,問你有什么心事,理也不理——今天星期天,大家別吵,好不好?我去了就回來,”不等他回答,回臥房換衣服去了。她換好衣服下來,鴻漸坐在椅子里,報紙遮著臉,動也不動。她摸他頭發(fā)說:“為什么懶得這個樣子,早晨起來,頭也不梳。今天可以去理發(fā)了。我走了?!兵櫇u不理,柔嘉看他一眼,沒透過報紙,轉(zhuǎn)身走了。
她下午一進門就問李媽:“姑爺出去沒有?”李媽道:“姑爺剛理了發(fā)回來,還沒有到報館去?!彼蠘?,道:“鴻漸,我回來了。今天爸爸,兄弟,還有姑夫兩個侄女兒都在。他要拉我去買東西,我怕你等急了,所以趕早回來?!?/p>
鴻漸意義深長地看壁上的鐘,又忙伸出手來看表道:“也不早了,快四點鐘了。讓我想一想,早晨九點鐘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飯等到——”
柔嘉笑道:“你這人不要臉,無賴!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回來吃飯的,并且我出門的時候,吩咐李媽十二點鐘開飯給你吃——不是你這只傳家寶鐘上十二點,是鬧鐘上十二點。”
鴻漸無詞以對,輸了第一個回合,便改換目標(biāo)道:“羊毛坎肩結(jié)好沒有?我這時候要穿了出去?!?/p>
柔嘉不耐煩道:“沒有結(jié)!要穿,你自己去買。我沒見過像你這樣的Nasty人!我忙了六天,就不許我半天快樂,回來準(zhǔn)看你的臉?!?/p>
鴻漸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當(dāng)然你忙了有代價,你本領(lǐng)大,有靠山,賺的錢比我多——”
“虧得我會賺幾個錢,否則我真給你欺負死了。姑媽說你欺負我,一點兒沒有冤枉你?!?/p>
鴻漸發(fā)狠道:“那么你快去請你家庭駐外代表李老太太上來,叫她快去報告你的Auntie?!?/p>
“總有那一天,我自己會報告。像你這種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沒有第二個。他們討厭你,不上你的門,那也夠了,你還不許我去看他們。你真要我斷六親?你那種孤獨脾氣不應(yīng)當(dāng)娶我的,只可惜泥里不會迸出女人來,天上不會吊下個女人來,否則倒無爺無娘,最配你的脾胃。嚇,老實說,我看破了你。我孫家的人無權(quán)無勢,所以討你的厭;你碰見了什么蘇文紈唐曉芙的父親,你不四腳爬地去請安,我就不信。”
鴻漸氣得發(fā)顫道:“你再胡說,我就打上來?!比峒吻扑樓喽t,自知說話過火,閉口不響。停一會,鴻漸道:“我倒給你害得自己家里都不敢去!你辦公室里天天碰見你的姑媽,還不夠么?姑媽既然這樣好,你干脆去了別回來?!?/p>
柔嘉自言自語:“她是比你對我好,我家里的人也比你家里的人好?!?/p>
鴻漸的回答是:“Sh-sh-sh-shaw?!?/p>
柔嘉道:“隨你去噓。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厝?,你管不住我?!兵櫇u對太太的執(zhí)拗毫無辦法,怒目注視她半天,奮然開門出去,直撞在李媽身上。他推得她險的摔下樓梯,一壁說:“你偷聽夠了沒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p>
他報館回來,柔嘉已經(jīng)睡了,兩人不講話。明天亦復(fù)如是。第三天鴻漸忍不住了,吃早飯時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響,柔嘉依然不睬。鴻漸自認失敗,先開口道:“你死了沒有?”柔嘉道:“你跟我講話,是不是?我還不死呢,不讓你清凈!我在看你拍筷子,頓碗,有多少本領(lǐng)施展出來。”鴻漸嘆氣道:“有時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頓?!比峒纹乘谎鄣溃骸拔铱磩邮执蛭业臅r候不遠了?!边@樣,兩人算講了和。不過大吵架后講了和,往往還要追算,把吵架時的話重溫一遍:男人說:“我否則不會生氣的,因為你說了某句話;”女人說:“那么你為什么先說那句話呢?”追算不清,可能賠上小吵一次。
鴻漸到報館后,發(fā)見一個熟人,同在蘇文紈家喝過茶的沈太太。她還是那時候趙辛楣介紹進館編“家庭與婦女”副刊的,現(xiàn)在兼編“文化與藝術(shù)”副刊。她豐采依然,氣味如舊,只是裝束不像初回國時那樣的法國化,談話里的法文也減少了。她一年來見過的人太多,早忘記鴻漸,到鴻漸自我介紹過了,她嬌聲感慨道:“記得!記起來了!時間真快呀!你還是那時候的樣子,所以我覺得面熟。我呢,我這一年來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為了一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煩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