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過了河,馬車向山上駛去。在十二橡樹村還沒進入眼簾之前,思嘉就已經(jīng)看見一團煙霧在那些高高的樹頂上悠閑地飄浮著,也聞到了那股混合著燃燒的山胡桃木和烤豬肉羊肉的香味。
那些從頭天晚上便在緩緩燃著的烤全牲的火坑,估計現(xiàn)在已成為玫瑰紅灰燼的長槽,獸肉在上面的叉子上轉動著,肉汁緩緩地滴落在炭火中,發(fā)出咝咝的聲音。 思嘉知道微風吹送的那股香味是從那幢大房子背后的大橡樹林里起來的。約翰·威爾克斯常常是在那里,在那緩緩而下通向玫瑰園的斜坡上,舉行他的全牲野宴。這 個-陰-涼宜人的佳境要比別的例如卡爾弗特家使用的地方好得多??柛ヌ靥幌矚g野宴上的食品,并且聲稱好幾天之后房子里都還有那些氣味,所以她的客人就常 常被安排在一個離住宅四分之一英里的平坦而沒有遮蔭的地點熱汗淋漓地吃著。不過,也只有這位以好客聞名全州的約翰·威爾克斯才真正懂得怎樣舉行野宴。
那些帶有支架的長長的野餐桌上沿著威爾克斯家最漂亮的亞麻布,這些餐桌常常擺在最-陰-涼的地方,兩旁是沒有靠背的條凳;空地上還放著一些椅子、矮腳凳和 坐椅,是給那些不喜歡坐條凳的人準備的。在離宴席較遠的地方才是那些長長的烤野獸肉的火坑和燉肉汁的大鐵鍋,這里散發(fā)的油煙和種種濃烈的香味是客人們聞不 到的。威爾克斯先生經(jīng)常養(yǎng)著至少十來個黑人,他們端著托盤來回跑動為客人提供食品。
那邊倉房背后還設有另一個野宴火炕,專供家仆、來賓們的車夫、侍女等人使用,他們吃是的玉米餅、山薯和黑人最喜歡的牲畜內(nèi)臟,時令碰巧時還有足夠的西瓜讓他們吃個飽。
當思嘉遠遠聞到的新鮮豬肉的香味時,她欣賞地皺起鼻子,希望等烤好以后她的食欲會旺盛起來。此刻她的肚子里還是飽飽的,而且腰扎得很緊,生怕自己隨時都會打出嗝來。
那就要命了,如果真是打嗝,因為只有老頭兒和老太婆才不怕周圍的人議論敢在宴度上打嗝呢。
他們駛上了山頂,這時那座白房子已整整齊齊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你看那高高的圓柱,寬闊的游廊,平坦的屋頂,這美麗得像一個那么相信自己魅力的美人兒,她 顯得雍容大方,對誰都一樣親切可愛了。思嘉喜愛十二橡樹村勝過喜歡塔拉農(nóng)場,因為它的一種堂皇的美,一種柔和的莊嚴,而這是杰拉爾德的住宅所不具備的。
寬闊曲折的車道上到處是騎乘的馬和馬車,賓客們正紛紛下馬下車,向朋友打招呼。咧著大嘴傻笑的黑人對宴會總是那么興奮,他們正在把牲口牽到倉場上去卸 鞍解轡,讓它們好好休息一下。成群的孩子,有黑的,有白的,在新綠的草地上嚷著跑著,玩跳房子和捉人的游戲,并且競相夸口要在野宴上吃多少多少東西。那間 從前頭一直延伸到屋后的寬敞的大廳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當奧哈拉的馬車駛到前面臺階邊停下時,思嘉看見那些像蝴蝶般漂亮的姑娘們搖擺著裙裾在二樓的樓梯上走上 走下,有的彼此摟著腰肢倚在樓欄桿上,笑著招呼下面大廳里的年輕小伙子們。
從那敞開的法國式窗口,她看見那些年齡較大的婦女穿著深色*綢衣?lián)u著扇子端端正正坐在客廳里,談論著嬰兒、疾病和誰跟誰結婚,以及怎么結婚的,等等。
威爾克斯的膳事總管湯姆在大廳和門廳里穿梭忙合著,他手里端著一只銀托盤,不停地鞠躬微笑,向那些身穿淡米色*或灰色*褲子和皺邊亞麻布襯衫的青年人奉上高腳酒杯。
陽光燦爛的前廊上也擁擠著賓客。是的,全縣的人都在這里了,思嘉心想。
塔爾頓家四個小伙子和他們的父親倚著高高的圓柱,孿生兄弟斯圖爾特和布倫特照例肩并肩站在那兒,博伊德和湯姆則同他們的父親詹姆斯·塔爾頓在一起???爾弗特先生貼在近他的北方佬老婆,后者雖然已在佐治亞生活了15年之久,可仍然顯得有點像陌生人似的。每個人對她十分客氣而親切,都覺得她可憐,不過誰也 不會忘記她由于做了卡爾弗特先生的孩子們的家庭教師而加重了她在出身上犯下的過失。那兩個卡爾弗家的小伙子雷福德和凱德,同他們那個活躍的白白胖胖的妹妹 凱瑟琳在一起,向黑臉喬·方丹和他的漂亮未婚妻薩莉·芒羅開玩笑。
亞可克斯和托尼·方丹在向迪米蒂·芒羅耳語,惹得她一次又一次格格大笑。有些家庭是遠道而來的,例如從十英里外的洛夫喬伊,從費耶特維爾,從瓊斯博 羅,少數(shù)幾家甚至來自亞特蘭大和梅肯。整個房子像要被客人擠垮了,而不停地高談闊論和嘩然大笑,以及婦女們格格的笑聲,尖叫聲和喧嚷聲,更是此起彼落,熱 鬧無比。
思嘉看見約翰·威爾克斯站在走廊臺階上,他一頭銀絲般的頭發(fā),腰背挺直,煥發(fā)著寧靜和藹的容光,像佐治亞夏天的太陽一般永不衰敗。他旁邊站著霍妮·威 爾克斯(人們之所以這樣稱呼她,是因為她對于從父親到大田勞工所有的人都用同樣親切的口氣說話),她正在不停地歡笑著迎接每一位來賓。
霍妮那種顯然渴望對誰都顯得親切動人的勁兒,同她父親的姿態(tài)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使思嘉想起也許塔爾頓太太剛才說的話畢竟是有些道理。威爾克斯家的男 人們無疑有自己的家族特征。那種把約翰·威爾克斯和艾希禮的灰眼睛襯托得更顯著的赤金色*濃睫毛,在霍妮和她妹妹英迪亞的臉上便變得稀疏而沒有什么光澤了。 霍妮像只野兔似的睫毛很少,而英迪亞除了用平淡一詞以外,再沒有別的說法可以形容了。
英迪亞的蹤影哪里也找不到,但思嘉知道她也許是在廚房里對仆人們作最后的指示。思嘉心想,可憐的英迪亞,自從她母親去世以后,她得為家務操不少的心呢,因此除了斯圖爾特·塔爾頓,便沒有機會去交別的男朋友了。而且,如果他覺得我比她長得漂亮,那也不是我的過錯呀。
約翰·威爾克斯走下臺階,伸出手臂去攙扶思嘉。她下馬車時見蘇倫在得意地傻笑,便知道她已經(jīng)從人叢中找出弗蘭克·肯尼迪來了。
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比這穿褲子的老處女更好的男人!
她心里輕蔑地嘀咕著,一面跳下地來微笑著向約翰·威爾克斯表示感謝。
弗蘭克·肯尼迪趕忙走來攙扶蘇倫,蘇倫那個得意勁兒更叫思嘉恨不得抽她一鞭子。弗蘭克·肯尼迪可能擁有比縣里任何人都多的土地,而且可能心地很好,可 這些在一個年滿40的人身上是毫無吸引力的,何況他既瘦小又神經(jīng)質,長著幾根稀稀拉拉幾根黃胡子,是個婆婆媽媽、唯唯諾諾的人。
不過,思嘉記起了自己的計謀,便打消這種輕蔑心理,反向他飛了個欣然的微笑,這使他不由得一怔,一面向蘇倫伸出手臂,一面高興得不知所措地把兩眼睛朝思嘉身上骨碌碌亂轉。
思嘉即使在跟約翰·威爾克斯愉快地交談時,兩只眼睛也在人群里搜索艾希禮,可是他不在走廊上。周圍是一起歡迎的招呼聲,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塔爾頓這對 孿生兄弟一起向她走來。芒羅家的姑娘們也對她的衣服大聲稱贊,她很快便成了一個吵吵鬧鬧的圈子的中心,這些聲音越來越高,把整個大廳里的喧嘩都壓倒了。可 是艾希禮在哪里?還有媚蘭和查爾斯呢?她裝得若無其事地環(huán)顧四周,并一直朝大廳那里笑鬧的人群中望著。她閑談著,笑著,迅速向屋子里,庭院里搜索著,忽然 發(fā)現(xiàn)一個陌生人獨自站在大廳里用一種淡漠而不怎么禮貌的神情注視著她,這使她產(chǎn)生了一種復雜的感覺:一面由于自己吸引了一個男人而十分得意,一面又想到自 己的衣服領口太低露出了胸脯而有點難為情了。他看來年紀不小,至少有35歲。他個子高高的,體格很強壯。思嘉心想,還沒有見過這樣腰圓膀闊、肌肉結實、幾 乎粗壯得有失體面的男人呢。當她的眼光和那人的眼光接解,他笑了,露出一口猙獰雪白的牙齒,在修剪短短的髭須底下閃閃發(fā)光。他的臉膛黑得像個海盜,一雙又 黑又狠的眼睛仿佛主張把一艘帆船鑿沉或搶走一名處女似的。他的臉上表情冷漠而鹵莽,連對她微笑時嘴角上也流露出嘲諷的意味,使思嘉緊張得出不來氣。她想人 家這樣無禮地瞧著她簡直是一種侮辱,可懊惱自己竟沒有受辱的感覺。她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么人,但他黑黑的臉膛無可否認地有著上等人家的血統(tǒng)。兩片飽滿的紅 嘴唇上那深長的鷹鉤鼻子、高高的前額和寬闊的天庭,都說明了這一點。
她毫無笑容地努力把自己的眼光挪開,同時他也回過頭去,因為有人在叫他:瑞德,瑞德·巴特勒!到這里來!我要你見見佐治亞一個心腸最硬的姑娘。瑞德·巴特勒?這名字有點耳熟,好像同某個不體面的趣聞有關似的,不過她正一心想著艾希禮,便不去細究了。
我得上樓去理理頭發(fā),她告訴斯圖爾特和布倫特,他們正想把她從人群中帶走。你們倆可得等著我,別跟旁的女孩子跑掉,惹我生氣埃她看得出來,要是她今天 跟任何別的人調情,斯圖爾特是不會善罷干休的。因為他剛剛喝了幾杯,正擺出一副找人打架的神氣,她憑經(jīng)驗知道這就要出事了。她在過廳里站下跟朋友們說話, 又對英迪亞打招呼,后者正從后屋里出來,已忙得頭發(fā)不整,兩鬢流汗??蓱z的英迪亞!一個姑娘長著不灰不白的頭發(fā)和眼睫毛,以及一個顯得性*情固執(zhí)的下巴,這 就夠糟的了,何況已經(jīng)20歲了還沒嫁人呢!她不知英迪亞是否懷恨她把斯圖爾特從她身邊奪走了。有不少的人還在說她仍然愛他,可是你怎么也琢磨不透一個威爾 克斯的家人是如何想的。即使她懷恨這件事,他決不會露出痕跡來,仍一如既往地用那種稍覺疏遠又頗為親切的態(tài)度對待思嘉。
思嘉愉快地跟她交談了幾句,便走上寬闊的樓梯。這時一個羞答答的聲音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看見了查爾斯·漢密爾頓。他是個俊俏的小伙子,滿 頭柔軟的褐色*鬈發(fā)覆蓋在白皙的前額上,眼睛也是深褐色*的,明亮,溫柔,像一只聰敏的長毛牧羊犬。他穿著很合身的褲子和黑色*上衣,帶皺褶的襯衫領口打著個很 寬很時髦的黑領結。她轉過身來時,他臉上泛起薄薄的紅暈,因為他在女孩子面前總有點怯生生的。像大多數(shù)怕羞的男人那樣,他非常愛慕思嘉這樣快活,開朗而落 落大方的姑娘。她以前對他的態(tài)度從沒有超出敷衍應酬的范圍,因此現(xiàn)在她回報他的那燦然一笑和愉快地伸出的兩只手,就使他驚喜得透不過起來的。
怎么,查爾斯·漢密爾頓,你這漂亮的小家伙,是你呀!
我敢說你是專門從亞特蘭大老遠趕來,這可叫我心疼得不行??!查爾斯激動的結結巴巴,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他抓住她那雙溫暖的小手,癡癡地望著那雙滴溜溜 轉的綠眼睛。姑娘們是慣用這種態(tài)度跟男孩子說話的,可對查爾斯卻從來沒有過。他可真不明白為什么她們老是把他當做小弟弟看待,又總是那么親切,但從來不肯 跟他開玩笑。他經(jīng)??匆姽媚飩兏切┍人y看得多和笨得多的男孩子在一起調情說笑,早就巴不得她們也這樣跟他鬧著玩兒??墒浅伺紶栆粌纱瓮猓齻冊?一起時往往不知道說什么好,所以總是破口無言,窘困得難受極了。
事情過后,他夜里躺在床上睡不著覺時,倒想起許許多多本來可以說的俏皮逗人的話來,可是機會沒有了,因為人家姑娘們經(jīng)過這么一兩回試驗之后,便把他撂在一邊了。
至于霍妮,他同她已經(jīng)有了默契,準備來年秋天他繼承了遺產(chǎn)的時候結婚,可是他跟他在一起時同樣也很不自在,沒有什么好說的。有時候他有一種不怎么爽快 的感覺,覺得霍妮那種有點賣弄風情和自作主張的神氣對他很不利,因為她對男孩子有股狂熱勁兒,恐怕一有機會她就會隨便給哪個男人玩這一套的。所以查爾斯對 娶霍妮不怎么熱心,因為她沒有在他心中那種瘋狂的浪漫激*情,而那是他心愛的書本告訴他一個戀人所應當有的。他經(jīng)??释袀€美麗、大膽、感情熾熱、善于戲 謔的女人來愛他。
可如今思嘉·奧哈拉用她所說的對他心疼的話,在跟他開玩笑呢!
他想想出幾句話來說說,可是想不出來,接著他便默默祝福思嘉,因為她在一個勁兒地說下去,他也就用不著開口了。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現(xiàn)在,你就站在這兒,等我回來,到時我跟你一起吃野宴,可不要走開去跟別的女孩子胡鬧呀,那樣我可要吃醋了!這些話從那張兩旁各有一個酒窩的櫻桃小口里說出,同時烏黑的睫毛在碧綠的眼睛上方假裝嚴肅地飛舞著。
我不會的,他終于使勁喘過起來,可是決沒有想到她是在把他當做一只等待屠夫的小牛犢呢。
她拿那把合著的折扇在他臂膀上輕輕一敲,然后轉身上樓,這時她的視線又落到那個名叫瑞德·巴特勒的人身上,他正孤零零地站在離查爾斯幾步遠的地方。
他顯然從旁聽見了剛才的全部談話,因為他仰頭對思嘉咧嘴笑了笑,那模樣邪惡得像只公貓似的,隨即又將思嘉渾身上下打量著,眼光中全然沒有思嘉所習慣的那種敬意。
活見鬼!思嘉用杰拉爾德慣用的那句粗話煩惱地暗思忖說。他看來好象-——好像知道我沒穿內(nèi)衣是模樣似的。接著把頭一甩,徑自上樓去了。
在放包裹的那間臥室里,她發(fā)現(xiàn)凱瑟琳·卡爾弗特正站在鏡前打扮,拼命咬著嘴唇,想叫它們顯得更紅一些。她的飾帶上佩著新鮮的玫瑰花,這同她的兩頰相到輝映,那雙矢車菊般的藍眼睛更是興奮得神采飛揚了。
凱瑟琳,思嘉說,一面試著把她穿的那件緊身上衣拉高一點,樓下那個姓巴特勒的討厭家伙是誰?“唔,親愛的,你不知道嗎?凱瑟琳興奮地低聲說,留心不讓 在隔壁房間閑聊的迪爾茜和威爾克斯家姑娘們的嬤嬤聽見。我真想不到威爾克斯先生怎么會讓他到這里來了,不過他本來就在瓊斯博羅同肯尼迪先生商談買棉花的 事。當然了,肯尼迪先生要把他帶在身邊,就一起來了。他不能丟下他就走?!彼烤故窃趺椿厥履??“人家誰也沒有招待過他呢!親愛的?!闭娴臎]有嗎?“沒 有。思嘉默默地尋思這件事,因為她還從不曾跟一個不受招待的人在一起待過呢。這倒是一種很令人興奮的局面。
他干過什么事了?
“唔,他的名聲壞極了!思嘉,他叫瑞德·巴特勒,是查爾斯頓人,他的朋友本來都是那里最上等的人,可現(xiàn)在都不理他了。去年夏天卡羅·雷特跟我談了他的情形。她跟他的家庭并沒有親屬關系,可是她了解他的一切,而且誰都了解。
他是從西點軍校開除出來的。你想想吧!他還些事情實在太糟糕了,卡羅也不便知道。此外就是關于他沒有娶那個姑娘的事——“快告訴我!”親愛的,你真的 什么也不知道?卡羅去年夏天全都告訴我了,可要是她媽聽說她居然知道這種事,恐怕會氣得要死呢。唔,這位巴特勒先生帶著一個查爾斯頓姑娘坐馬車出去玩。我 從來不知道她究竟是誰,不過我能猜到一點。她一定不是什么好東西,否則便不會在下午那么晚的時候沒個伴就跟他出去了。而且親愛的,他們在外面幾乎待了個通 宵,最后才步行回家,據(jù)說是馬跑了,車也給摔壞了,他們在樹林里迷了路。后來你猜怎么樣——“你說吧,我猜不著,思嘉很熱心地說,巴不得發(fā)生最糟糕的事。
第二天他居然拒絕同她結婚!
“啊,思嘉的希望破滅了。
他說他沒——嗯——沒跟她有過什么,也看不出為什么就該娶她。于是,當然嘍,她哥哥把他叫出來,這時巴特勒先生稱他寧愿給槍斃也不要娶一個蠢貨。
這樣一來,他們就只有進行決斗,結果巴特勒先生擊中了那姑娘的哥哥,他死了,同時巴特勒先生也只好離開查爾斯頓,可至今沒有接待他,凱瑟琳得意地結束了她的故事,而且很及時,因為這時迪爾茜回到房間照料思嘉梳妝來了。
她懷孕了沒有?思嘉在凱瑟琳的耳邊悄悄地問。
凱瑟琳拼命搖頭。不過她同樣給毀了,她有點厭惡地低聲回答。
但愿艾希禮別毀了我才好,思嘉突然這樣想。象他這樣一個十十足足的正人君子,是決不會不娶我的??墒?,不知怎的,她情不自禁增對瑞德·巴特勒產(chǎn)生了一種敬意,因為他拒絕跟一個蠢女人結婚哩。
思嘉坐在屋后那株大橡樹樹蔭下一張高高的木褥榻上,她衣裙上的荷葉邊和皺襞向周圍蕩漾著,底下那雙綠羊皮軟鞋露出了大約兩英寸的樣子,這是大家閨秀坐著時雙腳所能露出的最大部分。她手里捧著一個幾乎沒有動過的盤子。
野宴已達到高|潮,暖融融的空氣中洋溢著笑聲、談話聲、餐具碰著杯盤的叮當聲,以及烤肉和稠肉湯的濃烈香味。
間或一陣清風吹過,從長長的烤牲火坑向賓客們起來了股股輕煙,小姐太太們假裝煩地尖叫起來,一面使勁揮舞手中棕櫚葉扇子。
大多數(shù)年輕小姐同她們的男伴坐在餐桌兩旁長長的條凳上,唯獨思嘉,她明白在這種座席上只能兩邊各坐一個男人,便單單另外挑了個位置,這樣她就可以引來盡可能多的男人聚在自己周圍了。
已婚婦女,都坐在涼亭里,她們的深色*衣裳在周圍的歡快色*彩中看來更加顯眼。主婦們無論年齡大小,常常坐在一起,稍稍離開那些明眸皓齒的小姐、情郎和他 們的喧笑聲,因為在南方,婦女一結婚就不算美人了。從那位倚老賣老公然在打嗝兒的方丹老太太到初次懷孕正在極力忍住不嘔吐出來的17歲的艾麗斯·芒羅,她 們正交頭接耳不停地討論著家庭等方面的問題,這才使得這樣的集會更加愉快而富于教育意義了。
思嘉朝她們輕蔑地看了一眼,覺得她們活象一群肥老鴉,已婚婦女從來都是沒有什么趣味的??伤筒幌胂耄撬藿o了艾希禮,也得自動地跟這些穿深色*綢 衣的主婦們一起,坐到?jīng)鐾は潞颓拔菘蛷d里去,并且跟她們一樣莊重,一樣呆板,不再屬于那有趣而快活的一群了。原來她像大多數(shù)女孩子那樣,她的想象力只能把 她帶到結婚的禮壇上去,不近也不遠,到此為止。此外,她現(xiàn)在正覺得十分不幸,沒有心思去考慮這種抽象的事。
她垂下眼睛看看手里的盤子,靈巧地拿起一片薄薄的餅干送到嘴邊模樣是那么文雅,只輕輕咬了一點,要是嬤嬤見了準會大加贊賞的。她盡管周圍有了那么多向 她獻殷勤的小伙子,可是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難受過。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昨天昨上她想好的那些計劃至少在艾希禮身上已經(jīng)徹底完了。她吸引來幾十個旁的男 人,偏偏艾希禮沒有來。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那些恐懼現(xiàn)在又都卷土重來,籠罩在她身上了,使她的心臟時緊時慢地跳得很不正常,臉色*也紅一陣白一陣,難看 得很。
艾希禮不想加入她周圍的那個圈子,實際上她來到以后還沒有單獨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自從見面時打了個招呼便再沒有機會對他說話了。當她走進后花園時,他上前來歡迎過她,但當時媚蘭正挽著他的胳膊——她幾乎還沒有他的肩膀高呢。
媚蘭是個嬌小脆弱的姑娘,從外表看就像個躲在母親裙子里玩耍的孩子,加上她那雙褐色*大眼睛流露的怕羞到幾乎驚恐的神色*,就更加給人以這樣的印象了。
她長著一頭稠密烏黑的鬈發(fā),上面嚴嚴地罩著發(fā)網(wǎng),顯得一絲不亂。這黑的一大堆前面掛著個長長的寡婦嘴劉海兒,使得她的臉蛋完全變成了雞心形。由于兩個 顴骨隔得太遠,下巴太尖,那張臉雖然嬌怯可人,但仍顯平淡。她長得像——而且就是——泥土一樣簡單,面包一樣可貴,春水一樣清澈。不過,無論她的相貌多么 平淡,身佬多么嬌小,她的舉止行動中仍包含著一種沉靜而非常動人的莊重美,這使她看起來遠不象一個17歲的大姑娘。
她穿一件灰色*細棉布衣裳,上面配有櫻桃色*緞帶,裙裾蕩漾,皺襞粼粼,似在掩飾那個如孩子般尚未充分發(fā)育的身軀,而那頂垂著鮮紅的細長飾帶的黃帽子,則 使她的奶油色*皮膚更加光瑩奪目了。她那對沉甸甸的耳墜子吊在長長的金鏈上,從整整齊齊網(wǎng)著的鬈發(fā)中垂下來,在褐色*眼睛近旁擺蕩著,這對眼睛象冬天樹林中波 光皎潔的湖水,兩片褐色*的葉子從寧靜的湖水中閃映出來。
她用怯生生的喜悅心情微笑著歡迎思嘉,稱贊她那件綠色*衣裳多么漂亮,這時思嘉很不好意思,幾乎裝出一副禮貌的笑容來回答,因為她那么迫切地想同艾希禮 單獨談話!從那以后,艾希禮就離開賓客坐在媚蘭腳邊一只小凳上,同她悄悄地談著,悠閑而睡眼朦朧地微笑著,這樣的微笑正是思嘉最心愛不過的。更糟糕的是在 他的微笑下媚蘭眼中煥發(fā)著一閃一閃的光輝,以致連想思嘉也不得不承認她幾乎是美麗的了。媚蘭望著艾希禮時,她那平淡的臉上仿佛被一支內(nèi)心的火焰照耀得容光 煥發(fā),因為只要一顆熱戀的心能夠在臉上顯現(xiàn),那么現(xiàn)在媚蘭臉上顯現(xiàn)的正是這樣的一顆心。
思嘉想把目光從這兩個人身上挪開,不再看他們,可就是辦不到,而且每看一眼就得從她周圍的人們身上找到加倍的歡樂,跟他們一起笑著,談著冒失的事情, 挑逗他們,對他們的奉承話拼命搖頭,搖得那雙耳墜狂跳不止。她說了好幾遍胡說八道,聲明真理不在他們?nèi)魏我粋€人身上,并且發(fā)誓永遠不相信他們?nèi)魏稳苏f的任 何事情??墒前6Y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她。他只一味地仰望著媚蘭不停地說下去,同時媚蘭俯視著他,她臉上的表情明明顯示出她是屬于他的。
這樣,思嘉便覺得難堪極了。
在局外人看來,她是比誰也更沒有理由覺得難堪的。她無疑是這次野宴上的美人,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她正在男人們中間激起的那陣狂熱,加上其他姑娘們心中的妒火,在任何別的時候都會叫她心滿意足了。
由于受到她的青睞查爾斯·漢密爾頓,仍牢牢地站在她右邊,任憑塔爾頓家的孿生兄弟合力擠他也不挪動一步。他一只手拿著她的扉子,另一只手端著自己那盤 連碰也沒碰的烤肉,固執(zhí)地不去跟霍妮的眼光接角,這叫霍妮傷心得快要哭了。她左邊的凱德懶洋洋地待在那里,他不時拉拉她的衣角讓她注意,同時用一雙怒氣沖 沖的眼睛瞪著斯圖爾特。他和這對孿生兄弟之間的敵對氣氛已達到了一觸即發(fā)的程度,并且已開始斗起嘴來。弗蘭克·肯尼迪象只帶小雞的母雞在瞎忙著,到橡樹樹 蔭下的餐桌旁來回奔跑,替思嘉挑揀好吃的東西,仿佛那兒的十幾個仆人都不中用似的。最后,蘇倫已實在按捺不住滿腔憤,便沖出大家閨秀的忍讓范圍,公然向思 嘉怒目而視。小卡琳也早就想哭的,因為盡管思嘉講了不少鼓勵的話,可布倫特只對她說了聲好啊,小妹,同時撥了撥她頭上的發(fā)帶便轉身去全心全意奉承思嘉了。 他往常總是那么親切,用一種出于自然的敬重態(tài)度對待她,讓她感到自己已經(jīng)是個大人,便暗暗夢想有一天她將綰起發(fā)髻,放下裙裾,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情人來接 待。可現(xiàn)在看來,思嘉已經(jīng)把他撈到手了!至于芒羅家的幾位姑娘,她們眼看方丹家那些黑皮膚小伙子已公然背叛他們,可是仍極力掩飾著心頭的懊惱,不過當托尼 和亞歷克斯站在圈子外面等著覷著,隨時準備只要有人站起來倆立即他占一個靠近思嘉的位置,那副討厭相就叫她們?nèi)虩o可忍了。
她們用揚起眉頭的方式將自己對思嘉行為的反感微妙地傳遞給赫蒂·塔爾頓。
對于思嘉來說,惟一的要訣是快。
這時,那三個年輕姑娘不約而同地舉起花邊陽傘,說她們已經(jīng)吃夠了,謝謝,一面用手指輕輕扶著身邊男人的胳膊,嬌聲笑嚷著到玫瑰園、清泉和夏季別野參觀去了。這種有秩序的戰(zhàn)略性*撤退對于一個在場的女人是不會不產(chǎn)生效果的,可男人就看不出來。
思嘉看見那三個男人被拉出了她的魅力圈,跟著女孩子們到她們從小便熟悉的名勝地觀光去了,便格格地笑起來,同時狠狠盯住艾希禮,看他是否注意到這件 事。可是他正在玩媚蘭的那條緞帶,一面微笑著望著她。思嘉感到揪心般一陣劇痛。她恨不得立刻跑過去將媚蘭的-乳-白色*皮膚狠狠地抓呀,撓呀,直到鮮紅淋漓才痛 快哩。
她的眼光從媚蘭身上移開,便看見了瑞德·巴特勒,他已跟眾人廝混在一起,可是仍站在一旁同約翰·威爾克斯交談。他一直在觀察她,但一旦接觸到她的眼光 便笑起來。思嘉感到很不自在,覺得這個不受招待的男人是在場惟一知道她那狂歡背后隱藏著什么心事的人,而且這只能給他以譏諷的樂趣。那么,她也可以抓他其 他來取樂呀!
只要我能夠熬過這個野宴,一直堅持到午后,她想,所有的女孩子便會上樓去午睡,準備精神飽滿地參加晚上的舞會,那時我要留在樓下找機會跟艾希禮說話。 他一定已經(jīng)注意到我是多么受人愛慕了。接著,她又自我寬慰地作出了另一種推測:當然嘍,他必須照顧媚蘭,因為她畢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又一點不引人注目,如 果他不那么關照她,她簡直就要做無人問津的'墻花'了。想到這里,她重新鼓起了勇起,并且對查爾斯加倍下功夫,這時他那雙褐色*眼睛正熾熱地俯視著她。對于 查爾斯來說,這真是絕妙的一天,美夢般的一天,他已經(jīng)毫不費力同思嘉戀愛起來。由于這種新的感情的沖擊,霍妮在他心中的形象便暗淡無光了。
霍妮是一只尖叫的麻雀,而思嘉則是只閃爍的蜂鳥。她逗弄他,疼愛他,向他提問題,然后又自己回答,這樣他毋需開口便顯得非常聰明。別的小伙子顯然被她 對查爾斯的這種偏愛所激怒,而且給弄得糊里糊涂,因為他們知道查爾斯為人那么羞怯,一口氣說不出兩個字、一句的話來,可是出于禮貌,他們不得不強壓著心頭 的怒火。誰都敢怒而不敢言,這對思嘉是個很大的勝利,可在艾希禮身上卻是例外。
最后一叉子豬肉、雞肉、羊肉都吃完了,思嘉希望時機已經(jīng)來到,英迪亞會起身建議小姐們進屋去休息。這時是下午兩點,太陽直照頭頂,有點炎熱,可是英迪 亞由于準備野宴接連忙了三天,實在太勞累了,便樂得留下來坐在涼亭里歇一會,一面朝那位來自費耶特維爾的聾老頭兒高聲說話。
一陣懶洋洋的睡意向人群襲來。黑人們慢悠悠地收拾長桌上的殘羹剩菜。談笑聲漸漸低沉,這里、那里三五成群的人也開始靜默。大家都在等待女主人來宣布結 束于前的野宴活動。棕櫚扇子搖得愈來愈慢,有些先生由于炎熱和吃得過飲,已經(jīng)打起瞌睡來。大野宴已經(jīng)結束,所以的人都要趁太陽正旺的時刻休息一下了。
在午宴和昨會之間這段空隙中,人們都顯得安靜而平和,只有年輕小伙子們?nèi)员3种桓始拍木?,正是這種精力使剛才整個娶會充滿了生機。他們從一群人 到另一群人不斷走動,慢吞吞地低聲談論著,漂亮得像些純種馬駒,也同樣地危險。中午懶洋洋的氣氛籠罩了整個聚會,可是在它下面潛伏著一些暴躁因素,它們可 能突然爆發(fā),上升到兇殘的頂點,并且迅速蔓延,成為燎原之勢,男人和女人,他們既是美麗的,又是放蕩的,那可愛的外表下面都有一點火爆性*,其中已經(jīng)馴服了 的只是很小一部而已。
過了一會,太陽越發(fā)熱了,思嘉和其他人又朝英迪亞看了看。談話已漸漸沉寂,這時從林里所有的人都忽然聽到了杰拉爾德的激昂的聲調。原來他站在距離野宴席不遠的地方,同約翰·威爾克斯爭論是正起勁呢。
真是活見鬼,你這人哪!祈求跟北方佬和平解決嗎?咱們已經(jīng)在薩姆特要塞向那些流氓開火了!還能和平?南方應當以武力表明它不能讓人侮辱,并且它不是憑聯(lián)邦的仁慈而是憑著自己的力量在脫離聯(lián)邦!“哦,他又喝夠了!我的上帝!
思嘉心想。這想,我們都得在這里坐到半夜去了。頃刻之間,瞌睡從懶洋洋的人群中逃之夭夭,一種像電流般敏感的東西迅速掠過周圍。男人從條凳和椅子上跳 起來,揮動著兩臂,拼命提高嗓門,同時一心想壓倒別人的聲音。本來整個上午都沒有談起政治和平在眉睫的戰(zhàn)爭,因為威爾克斯先生要求大家不要去打擾那些太太 小姐。如今杰拉爾德吼出薩姆特要塞這幾個字來了,在場的每一個便都忘記了主人的告誡。
咱們當然要打——北方佬是賊——咱們一個月就能把他們報銷——是啊,一個南方人能打掉20個北方佬——給他們一次教訓,叫他們不要很快就忘了——不, 你看林肯先生怎么侮辱咱們的委員吧!是啊,跟他們敷衍幾個禮拜——還發(fā)誓一定得撤出薩姆特呢!他們要戰(zhàn)爭,咱們就讓他們厭惡戰(zhàn)急————在所有這些聲音之 上,杰拉爾德的嗓門在隆隆震響,但思嘉能夠聽到的全是州權、州權的反復叫喊。杰拉爾德真是得意極了,可他的女兒并不得意。
脫離聯(lián)邦,戰(zhàn)爭——這些字眼由于長期以來不斷重復,思嘉已覺得十分刺耳,不過現(xiàn)在她更恨這些聲音,因為它們意味著那些男人將站在那里激烈地爭論好幾個 小時,而她就沒有機會去單獨見艾希禮了。當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實際上不會發(fā)生戰(zhàn)爭,他們只不過喜歡談論,同時喜歡聽自己談論。
查爾斯·漢密爾頓沒有跟著別人站起來,而且發(fā)現(xiàn)思嘉身邊人已經(jīng)很少了,他便挨得更近一些,沿著那股從新愛情中產(chǎn)生的勇氣,低聲表白起來。
奧哈拉小姐——我——我——已經(jīng)決定,如果戰(zhàn)爭打起來,我要到南卡羅來納去加入那邊的軍隊。據(jù)說韋德·漢普頓先生正在那里組織一支騎兵,我當然愿意去 跟他在一起。他為人很好,還是我父親最要好的朋友呢。思嘉想,這叫我怎么辦呢——給他喝三聲彩嗎?因為查爾斯的自白表明他是在向她袒露內(nèi)心的秘密。她想不 出說什么話來好,只好默默地看了看他,覺得男人真笨,他們還以為女人對這種事感興趣呢!他把她的這種表情看做是又驚慌又嘉許之意,于是索性*大膽而迅速地說 下去——“要是我走了,你會——你會感到難過嗎,奧哈拉小姐?
“我會每天晚上偷偷哭泣的,思嘉這樣說,聽那口氣顯然是在開玩笑,可是他只從字面上理解,便一陣仍紅樂得不行了。她的一只手本來藏在衣服的皺褶里,這 時他故意把自己的的輕輕探進去碰它,后來索性*緊緊握住了,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哪來這么大的勇氣,也不知道她怎的就默許了,因此感到愕然。
你會為我祈禱嗎?
“瞧你這個傻瓜!思嘉刻薄地想道,一面偷偷向周圍看了一眼,希望能找機會回避這種對話。
你會嗎?
“唔——會,真的,漢密爾頓先生。每晚祈禱三輪念珠,至少!查爾斯迅速看了看周圍,憋著肚子,屏住氣。實際上他們是單獨在一起了,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而且,即使再一次遇到這樣的天賜良機,他的勇氣也許要不濟事呢!
奧哈拉小姐——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我愛你!“嗯?思嘉心不在焉地說,一面將眼光穿過正辯論的人群朝艾希禮仍坐在媚蘭腳邊談話的那個地方望去。
真的!查爾斯低聲說,由于她既沒有笑也沒有驚叫或暈倒而高興得不行了,因為按照他平時所想象的,年輕姑娘們在這種場合必然會那樣的。我愛你!你是世界 上最——最——這時他才有生以來頭一次打到自己的舌頭了,我所認識的最美麗的姑娘和最可愛親切的人,而且你有最高貴的風高,我以我的整個心靈愛著你。我不 能指望你會愛一個象我這樣的人,但是,我親愛的奧哈拉小姐,只要你能給我一點點鼓勵,我愿意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來使你愛我。我愿意——查爾斯停住了,因為 他想不出一樁足以向思嘉證實自己愛情深度的困難行動來,于是他只好簡單地說:我要跟你結婚。思嘉聽到結婚這個字眼,便猛地從幻想中回到現(xiàn)實里來。她剛才正 在夢想結婚,夢想著艾希禮呢,如今只好用一種很難掩蓋得住的懊惱神色*望著查爾斯發(fā)怔了。怎么恰好在今天,她苦惱得幾乎要發(fā)狂的時候,這個像牛犢似的傻瓜偏 偏要來把自己的感情強加于人呢?思嘉注視著那雙祈求的褐色*的眼睛,可是看不出一個羞怯男孩的初戀的美,看不出那種對于一個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理想的的祟拜之情,或 者像火焰般燒透他整個身心的那種狂喜和親切的感覺。思嘉已經(jīng)見慣了向她求婚的男子,一些比查爾斯·漢密爾頓誘人得多的男子,他們也比他靈巧得多,決不會在 一次野晏上當她心中有更得要的事情在考慮時提出這種問題的。她只看到一個20歲的、紅得像胡蘿卜,有點傻里傻氣的男孩子。她但愿自己能夠告訴他,說他顯得 多么傻氣。不過,母親教導她在這種場合應當說的那些話自然而然溜到了嘴邊,于是她出于長期養(yǎng)成的習慣,把眼睛默默地向下望,然后低聲說:漢密爾頓先生,我 明白了你的好意,要我做你的妻子,這使我感到榮幸,不過這來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呢。這是一種干凈利落手法,既可以安撫一個男人的虛榮心,又可以 繼續(xù)向他垂釣,所以查爾斯便高高興興地游上來了,他還經(jīng)為這釣餌很新鮮,自己又是第一個來咬的呢。
我會永遠等待!除非你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是不會強求的。請你說我可以抱這種希望吧!奧哈拉小姐?!斑?!思嘉漫不經(jīng)心地應著,那雙尖利的眼睛繼續(xù)盯住艾 希禮,他仍在望著媚蘭微笑。沒有參加關于戰(zhàn)爭的議論。要是查爾斯這個在一味央求她的傻瓜能安靜一會兒,說不定她能聽清楚他們的話呢。她必須聽清楚。究竟媚 蘭說了些什么,才使他眼睛里流露出那么趣味盎然的神色*來呀?
查爾斯的話把她正在聚精會神地諦聽著的聲音攪和了。
唔,別響!她輕輕說,連看也不看他,在他手下擰了一下。
查爾斯嚇了一跳,先是覺得慚愧,因思嘉的斥責而滿臉通紅,接著看到思嘉的眼睛緊盯在他妹妹身上,便微笑了。思嘉恐怕別有人會聽見他的話。她自然覺得不 好意思,有點害羞,更擔心的是可能人在偷聽。倒是查爾斯心中涌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男性*剛強感,因為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讓一個女孩感到難為情呢。他心頭的震 憾的令人陶醉的。他改變了自己的表情,顯出一副自以為毫不介意的樣子,同時故意在思嘉手上擰了一下作為回報,表示他是個堂堂的男子漢,懂得而且接受她的責 備了。
她甚至沒有發(fā)覺他在擰她,因為這時她能清楚地聽見作為媚蘭主要迷人之處的那個嫡滴滴的聲音了:我恐怕難以同意你對于薩克雷先生作品的意見。他是個憤世 嫉俗的人。我想他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樣的紳士。思嘉這樣想,對一個男人說這種話有多傻呀!她心里頓感輕松,幾乎要格格笑起來。原來,她不過是個女學生罷了, 可誰都知道男人們是怎樣看待女學究的…………要使男人感興趣并抓住他的興趣,最好的辦法是拿他做談話的中心,然后漸漸把話題引到你身上來,并且保持下去。 如果媚蘭原來是這么說的:你多么了不起呀或者你怎么會想起這樣的事情來呢?可是我只要一想到它他就小腦袋瓜都要炸了!那么思嘉就會有理由感到恐懼。但是她 呢,面對腳邊的一個男人,自己卻像在教堂里似的一本正要地談起來了。這時思嘉的前景已顯得更加明朗,事實上已明朗得叫她回過頭來,用純粹出于喜悅的心情向 查爾斯嫣然一笑,查爾斯以為這是她的愛情明證,便樂得忘乎所以地將她的扇子奪過來使勁揮打,以致把她的頭發(fā)都扇得凌亂不堪了。
你可沒有發(fā)表意見支持我們呀,艾希禮。吉姆·塔爾頓從那群叫嚷的男人中回過頭來說。這時艾希禮只得表示歉意,并且站起身來。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漂亮的 人了!——思嘉注意到他從容不迫的樣子多么優(yōu)雅,他那金色*的頭發(fā)和髭須陽光下多么輝麗,便在心中暗暗贊美。接著,甚至那些年長些的人也要安靜下來聽他的意 見了。
先生們,怎么,如果佐治亞要打,我就跟它一起去。不然的話,我為什么要進軍營呢?他說著,一雙灰眼睛睜得大大的,平時含著幾分朦朧欲睡的神色*已經(jīng)在思 嘉從未見過的強烈表情中消失了。但是,跟上帝一樣,我希望北方佬將讓我們獲得和氣,不至于發(fā)生戰(zhàn)爭——這時從方丹家和塔爾頓家的小伙子們中爆發(fā)出一陣嘈雜 的聲音,他便微笑著舉起手來繼續(xù)說: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們是被欺騙了,受侮辱了,但是如果我們處在北方佬的地位,是他們要脫離聯(lián)邦,那我們會怎么辦呢? 大概也是一樣吧。我們也是不會答應的。“他又來了,思嘉想。
總是設身處地替人家的說話。據(jù)她看來,任何一次辯論中都只能有一方是對的。
有時候艾希禮簡直就不可理解。
世界上的苦難大多是由戰(zhàn)爭引起的。我們還是不要頭腦太熱,還是不要打起來的好。等到戰(zhàn)爭一結束,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思嘉聽了嗤之以鼻。
艾希禮幸而在勇氣這一點上沒有什么可指責的,否則便麻煩了。她這樣想過,艾希禮周圍已爆發(fā)出一起表示強烈抗議和憤慨的大聲叫嚷了。
這時在涼亭里,那位來自耶特維爾的聾老頭兒也在大聲向英迪亞發(fā)問。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他們在說什么?”戰(zhàn)爭!英迪亞用手攏住他的耳背大聲喊道。
戰(zhàn)爭,是嗎?他邊嚷邊摸索身邊的手杖,同時從椅子里挺身站起來,顯示出已多年沒有過的那股勁頭。我要告訴他們戰(zhàn)爭是什么樣的,我打過呢。原來麥克雷先生很少有機會那種為婦女們所不允許的方式來談戰(zhàn)爭呢。
他急忙踉蹌著走向人群,一路上揮著手杖叫嚷著;因為他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便很快無可爭辯地把講壇占領了。
聽我說。你們這班火爆性*子的哥兒們,你們別想打仗吧。
我打過,也很清楚,我先是參加了塞米諾爾戰(zhàn)爭,后來又當大傻瓜參加墨西哥戰(zhàn)爭。你們?nèi)疾幻靼讘?zhàn)爭是怎么回事。你們以為那是騎著一匹漂亮的馬駒子,讓 姑娘們向你拋擲鮮花,然后作為英雄凱旋回家吧。噢,不是這樣。不,先生,那是挨餓,是因為睡在濕地下而出疹子,得肺炎。要不是疹子和肺炎,就是拉痢疾。是 的,先生,這便是戰(zhàn)爭對待人類腸胃的辦法——痢疾之類——小姐太太們聽得有點臉紅了。麥克雷先生讓人們記起一個更為粗野的時代,像方丹奶奶和她的令人難為 情地大聲打的嗝兒那樣,而那個時代是人人都想忘掉了。
快去把你爺爺拉過來,這位老先生的一個閨女輕輕對站在旁邊的小女孩說。
接著她又向周圍那些局促不安的夫婦們低聲嘟囔:我說呢,他就是一天比一天不行了。你們相信嗎,今天早晨他還跟瑪麗說——她才16歲呢——'來吧,姑娘?!?br/>
'這以后聲音便成了耳語聽不清了,這時那位小孫女正溜出去,想把麥克雷先生拉回到樹蔭下去坐下。
姑娘們興奮地微笑著,男人們在熱烈地爭論,所有的人都在樹下亂轉,他們中間只有一個人顯得很平靜,那就是瑞德·巴特勒。思嘉的視線落到他身上,他靠著 大樹站在那兒,雙手插在褲兜里。因為威爾克斯離開了他,他便獨自站著,眼看大家談得越來越熱火,也不發(fā)一言。他那兩片紅紅的嘴唇在修剪得很短的黑髭須底下 往下彎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閃爍著取樂和輕蔑的光芒——這種輕蔑就像是在聽小孩子爭吵似的。多么令人不快的微笑呀,思嘉心想。他靜靜地聽著,直到斯圖爾 特·塔爾頓抖著滿頭紅發(fā)、瞪著一雙火爆眼睛又一次重申:怎么,我們只消一個月就能干掉他們!紳士們總是會戰(zhàn)勝暴徒的。一個月——喏,一個戰(zhàn)役——先生們, 瑞德·巴特勒用一種查爾斯頓人的死板而慢悠悠的聲調說,仍然靠大樹站在那兒,兩手照舊插在褲兜里,讓我說一句好嗎?他的態(tài)度也像他的眼睛那樣流露著輕蔑的 神情,這種輕蔑帶有過分客氣的味道,這就使那些先生們自己的態(tài)度顯得滑稽可笑了。
人群向他轉過身來,并且給他以一個局外人總該受到的禮遇。
你們有沒有人想過,先生們,在梅森一狄克林線以南沒有一家大炮工廠?有沒有想過,在南方,鑄鐵廠那么少?或者木材廠、棉紡廠和制革廠?你們是否想過我 們連一艘戰(zhàn)艦也沒有,而北方佬能夠在一星期之內(nèi)把我們的港口封鎖起來,使我們無法把棉花遠銷到國外去?不過——當然啦——先生們是想到了這些情況的。“怎 么,他把這些小伙子們都看成傻瓜了!思嘉大惡地想道,氣得臉都紅了。
顯然,當時產(chǎn)生這種想法的人并不只她一個,因為有好幾個男孩子已翹起下巴,顯得很不服氣。約翰·威爾克斯看似無意但卻迅速地回到了發(fā)言人旁邊的位置上,仿佛是想向所有在場的人著重指出這個人是他的座上客,并且提醒他們這里還有女賓呢。
我們大多數(shù)南方人的麻煩是,我們既沒有多到外面去走走,也沒有從旅行中汲取足夠的知識。好在,當然嘍,諸位先生都是慣于旅游的。不過,你們看到了些什 么呢?歐洲、紐約和費城,當然女士們還到過薩拉托加。(他向涼亭里的那一群微微鞠躬)你們看見旅館、博物館、舞會和賭常然后你們回來,相信世界上再沒有像 南部這樣好地方了。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仿佛知道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他不再住在查爾斯頓的理由,但即使明白了他也毫不在乎。我見過許多你們沒有見過的東 西。成千上萬為了吃的和幾個美元而樂意替北方佬打仗的外國移民、工人、鑄鐵廠、造船廠、鐵礦和煤礦——一切我們所沒有的東西。怎么,我們有的只是棉花、奴 隸和傲慢。他們會在一個月內(nèi)把我們干掉。接著是一個緊張的片刻,全場沉默。瑞德·巴特勒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塊精美的亞麻布手絹,悠閑自在地撣了撣衣袖上的 灰塵。這時人群中發(fā)出一陣不祥的低語聲,同時從涼亭里傳來了像剛剛被驚憂的一窩蜂發(fā)出的那種嗡嗡聲。思嘉雖然感到那股憤怒的熱血仍在自己臉上發(fā)脹,可是她 心里卻有某種無名的意識引起她思索,她覺得這個人所說的話畢竟是有道理,聽起來就像是常識那樣。不是嗎,她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工廠,也不曾認識一個見過工廠 的人呢。然而,盡管這是事實,可他到底不是個宜于發(fā)表這種談話的上等人,何況是在誰都高高興興的聚會上呢。
斯圖爾特·塔爾頓蹙著眉頭走上前來,后面緊跟著布倫特。當然,塔爾頓家這對孿生兄弟是頗有禮貌的,盡管自己實在被激怒了。他們也不想在一次大野宴上鬧起來,女士們也全都一樣,她們興奮而愉快,因為很少看見這樣爭吵的場面。
她們通常只能從一個三傳手那里聽到這種事呢。
先生,斯圖爾特氣沖沖地說,你這是什么意思?瑞德用客氣而略帶嘲笑的眼光瞧著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像拿破侖——你大概聽說過他的名字吧?——像拿破侖有一次說的,'上帝站在最強的軍隊一邊!'接著他向約翰·威爾克斯轉過身去, 用客氣而真誠的態(tài)度說:你答應過讓我看看你的藏書室,先生。能不能允許我現(xiàn)在就去看看?我怕我必須在下午早一點的時候回瓊斯博羅去,那邊有點小事要辦。他 又轉過身來面對人群,喀嚓一聲并擾腳跟,像個舞蹈師那樣鞠了一躬,這一躬對于一個像他這樣氣宇軒昂的人來說顯得很是得體,同時又相當鹵莽,像迎面抽了一鞭 子似的。
然后他同約翰·威爾克斯橫過草地,那黑發(fā)蓬松的頭昂然高舉,一路上發(fā)出的令人不舒服的笑聲隨風飄回來,落到餐桌周圍的人群里。
人群像嚇了一跳似的沉默了好一會,然后才再一次爆發(fā)出嗡嗡的議論聲。涼亭里的英迪亞從座位上疲憊地站起身來,向怒氣沖沖的斯圖爾特走去。思嘉聽不見她 說些什么,但是從她仰望斯圖爾特面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像是良心譴責的意味。媚蘭正是用這種表示自己屬于對方的眼光看艾希禮的,只不過斯圖爾特沒有發(fā)覺就 是了。所以說,英迪亞真的在愛他呢。思嘉這時想起,如果在去年那次政治講演會上她沒有跟斯圖爾特那么露骨地調情,說不定他早已同英迪亞結婚了呢。不過這點 內(nèi)疚很快就同另一種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個姑娘們保不住她們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斯圖爾特終于低頭向英迪亞笑了笑,但這不是情愿的,接著又點了點頭。英迪亞剛才也許是在求他不要去跟巴特勒先生找麻煩吧。這時客人們站起來,一面抖落 衣襟上的碎屑,樹下又是一陣愉快的騷動。太太們在呼喚保姆和孩子,把他們召集在一起,準備告辭了,同時一群群的姑娘陸續(xù)離開,一路談笑著進屋去,到樓上臥 室里去閑聊,并趁機午睡一會兒。
除了塔爾頓夫人,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出了后院,把橡樹樹蔭和涼亭讓給了男人。塔爾頓夫人是被杰拉爾德、卡爾弗特先生和其他有關的人留下來過夜,要求她在賣給軍營馬匹的問題上給一個明確的回答。
艾希禮漫步向思嘉和查爾斯坐的地方走過來,臉上掛著一縷沉思而快樂的微笑。
這家伙也太狂妄了,不是嗎?他望著巴特勒的背影說。
他那神氣活像個博爾喬家的人呢!
思嘉連忙尋思,可是想不起這個縣里,或者亞特蘭大,或者薩凡納有這樣一個姓氏的家族。
他是他們的本家嗎?我不知道這家人呀。他們又是誰呢?查爾斯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一種懷疑與羞愧之心同愛情在激烈地斗爭著。但是他一經(jīng)明白,作為 一位姑娘只要她可愛、溫柔、美麗就夠了,不需要有良好的教育本牽制她的迷人之處,這時愛情便在他內(nèi)心的斗爭中占了上風,于是他迅速答道:博爾喬家是意大利 人呢?!鞍?,原來是外國人,思嘉顯得有點掃興了。
她給了艾希禮一個最美的微笑,可不知為什么他這時沒有注意她。他正看著查爾斯,臉上流露出理解和一絲憐憫的神情。
思嘉站在樓梯頂上,倚著欄桿留心看著下面的穿堂。穿堂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
樓上臥室里傳來無休止的低聲細語,時起時落,中間插入一陣陣尖利的笑聲,以及唔,你沒有,真的!和那么他怎么說呢?這樣簡短的語句。在門間大臥室里的 床上和睡椅上,姑娘們正休息,她們把衣裳脫掉了,胸衣解開了,頭發(fā)披散在背上。午睡本是南方的一種習慣,在那種從清早開始到晚上舞會結束的全天性*集會中, 尤其是必不可少的。開頭半小時姑娘們總是閑談說笑,然后仆人進來把百葉窗關上,于是在溫暖的半明半暗中談話漸漸變?yōu)榈驼Z,最后歸于沉寂,只剩下柔和而有規(guī) 律的呼吸聲了。
思嘉確信媚蘭已經(jīng)跟霍妮和赫蒂·塔爾頓上床躺下了,這才溜進樓上的穿堂,動身下樓去。她從樓梯拐角處的一個窗口看見那群男人坐在涼亭里端著高腳杯喝 酒,知道他們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時才散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艾希禮不在里面。于是她側耳細聽,聽到了他的聲音。原來正如她所希望的,他還在前 面車前上給好些離去的太太和孩子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