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六月,木蘭和家里人一同返回北京。她大伯子經(jīng)亞那段日子在家照顧房子,現(xiàn)在素云也回來住了。
經(jīng)亞沉穩(wěn)而安靜,細小的事情也頗為經(jīng)心,自己的事情總是盡到職責,對經(jīng)常辦理的公事從不感到厭煩或是反對,蓀亞則不行。經(jīng)亞向來不問人生到底是為了什么。也就是說,不問為什么一個青年人要早晨在一定時間起床,走同樣遠的一段路,到同樣的辦公室,跟老是抱有同樣意見的人討論同樣的問題,把公文交到那一科的小職員,再送到主管官長,然后再送到另一衙門的另一科,這件公文里也許有一項建議,這項建議也許是有四句話,或許是一共十六個字,這項建議也許是加在主文上,而那項主文也許是引用別的機構送來的公文的幾句話,上面冠以“實據(jù)”,下面以“奉此”作結(jié),而稱這種公文是統(tǒng)治全國的東西。其實他沒看出這種公文的可笑之處,因為全部過程只是抄寫而已。因為引括來文做為此公文的主要部分,不管是在內(nèi)容,或是在與附加部分的長度相比,都是來文為主,而附加的建議往往也只是請對方機構注意,并對原文主旨敬請明察而已。原來最初處理此項事務的機構所做的建議,只是被引用在引用的文字中,所以公文的主體是引用原文,這原文是引括在另一公文之中,而此另一公文是又被引用的,這樣的公文并不罕見。所以典型公文的正式結(jié)構,可以大略如下說明之:
為某某事件 此由
案據(jù)某某局呈稱:“案奉某部令開‘……’等因,奉此,理合呈請鈞署如何如何?!?br/>
等因,準此,除將該件附呈外,竊查該局意見
尚無不合,是否有當,理合呈請鈞核示遵。
“鈞核”和“明察”總是畢恭畢敬的寫在紙上的頂端。
中國辦公的訣竅兒,官場用對稱和諧溫文爾雅的兩句話表達出來了,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個哲學另一個說明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边@個說法極對,是保持官位的秘訣。這就是向接受公文的人要請他“明察”,要請他“鈞核”的道理。
經(jīng)亞為人老實,頭腦清楚,做事也還相當努力。但是不聰明,無才華,天性*又不善處人,不善交際應酬。倘若有強有力的后臺,按理應當做官做到內(nèi)閣大臣.現(xiàn)在他老丈人牛財神已經(jīng)失勢,也只能做個低級員司,再高是上不去了。他的老實謹慎,使素云大為煩惱,使素云極為失望,在內(nèi)心是滿看不起他。此外,他還有怪里怪氣的習慣。有時候兒,他走了幾百步出去之后,還要回來看看他的雨傘是放在前天放的地方?jīng)]有。他若叫仆人去做一件事,把吩咐的話要重復三、四次,然后再問是不是已經(jīng)聽清楚。在仆人已經(jīng)出門之后,他又把他叫回來,再說一遍。他倘若要買十個咸蛋,他要說十個,再說兩個五個,旁邊兒站立的丫鬟都會偷偷兒的笑他。有一次,他和素云出去買一頂呢帽,他由王府井大街南頭兒,走到王府井大街北頭兒,還沒打定主意買不買,又再走回到第一家看帽子的商店。當著經(jīng)亞的面兒,素云把這件事告訴了經(jīng)亞的母親,大聲說:“我真不相信一個男人會這么無用?!痹X得應當替兒子辯護才是,于是說:“他從來就小心謹慎。這樣才能不招禍端。小心無過患?!?br/>
經(jīng)亞反駁他太太說:“不管怎么樣,我不像你哥哥。他什么話都可以跟你說,答應過三天給人找個差事,答應過五天請人吃頓飯,話說得鄭重其事,結(jié)果心里根本沒有那個想法。上次,我和他在天津,他答應請一個人在禮拜六晚上吃飯,到了禮拜六,我問他為什么不出去吃飯。他連給人打電話道歉,或是找個借口都不。下禮拜遇見那個人,吃飯的事連提也不提。我永遠做不出那種事情來。”
素云說:“人在世界上混,就得那個樣兒。因為你太把你說的話當事,所以不能多交朋友。你看,他交了多少朋友?!蹦咎m回到北京的傍晚,雪花去跟她說了好多好多的事情。雪花在曾家的女仆之中,大概是升到最高的地位了。曾太太沒有她不行,已經(jīng)把她嫁給同村的一個鄉(xiāng)下青年,因為是小時候兒訂的婚。她的丈夫自然曾家要給安插一個差事,但因為人太老實,只好讓他去管花園子。木蘭曾經(jīng)問雪花是不是對丈夫滿意。雪花說她早就知道他老實忠厚,不過他比城市里精明的青年人可靠。雪花因為抱著這種看法,所以她也快樂。
那天晚上,雪花把木蘭不在家那些日子家里的情形告訴了木蘭。
“三少奶奶,您不知道跟二少奶奶相處多么難呢。她心情好的時候兒,叫我和卞大嫂跟她打牌,一直打到深夜,而且我們一定得輸錢,不然她就大發(fā)脾氣;第二天早晨,我們得早起,她躺在床上睡到中午,二少爺已經(jīng)上班去了幾個鐘頭。還有記帳這件事!不要說富家小姐不愛錢。我們玩兒的是小注兒,一個小錢兒她也不會忘。上個月,我領我的月錢,她說:‘雪花,你記得那天晚上你欠我一毛六。這是你的月錢一塊八毛四?!疫@個主人家有這么一位少奶奶,我真丟臉?,F(xiàn)在我可知道怎么才能成個財神爺了。有一天,她在前門外瑞蚨祥綢緞店買了一件洋衣料兒。等在另一家看見一塊外國的天鵝絨,她變了卦。第二天,告訴老卞去退回先買的那一件。但是那一件已經(jīng)剪過,人家怎么收回呢?她說:‘當然他們可以收回。我們家過去常常把買的貨退回的?!媳逯缓萌マk,還得自己花洋車錢,因為二少奶奶說他可走去走回呀。瑞蚨祥的掌柜的把貨收下,只因為是討好我們這老主顧,但是說只好當零頭兒賣了。她不在瑞蚨祥買,是因為在王府井大街看見了一塊外國的天鵝絨。她去買了那塊料子,裁縫做一件衣裳。衣裳做好送來了,她發(fā)現(xiàn)裁縫不細心,看見貼滾邊時用的漿糊在衣裳下擺的一個角兒上弄臟了一點兒,也就有大拇指那么大,沒有什么要緊。她大發(fā)雷霆。讓裁縫把衣裳拿回去,把衣料兒錢退回。那塊料子是二十八塊錢買的。最后,裁縫千央求萬央求,答應退給她十五塊錢。那個裁縫說:‘少奶奶,下次您做衣裳,您拿給別家去做吧?!枚噙@些小事情說不完呢?!?br/>
第二天早晨,莫愁和阿非來看木蘭和她的小兒子。幾個月離別之后,姐妹弟弟又相見,大家很快樂。木蘭問母親怎么樣,莫愁說她很好,只是天氣一變,她的腕子就難過,所以天氣有劇烈變化,她能夠預知。莫愁正看嬰兒之時,木蘭突然問新近看到立夫沒有。
莫愁說:“他有時候兒來咱們家,他和爸爸成了莫逆之交了?!?br/>
“哥哥怎么樣?”
“他已經(jīng)改過自新,戒了大煙,每天晚上經(jīng)?;丶摇0职謰寢尪己芨吲d。”
木蘭歡呼:“果然!也許他會成個孝子呢。他若想要好,他會很好的。爸爸還說出家當?shù)朗坎???br/>
“他現(xiàn)在不說了。當然!他現(xiàn)在很愉快,和哥哥說話的時候兒也多的。那天,爸爸和立夫,哥哥,他們?nèi)齻€人說話到后半夜。哥哥說是華太太把他勸好的。你能想得到!媽媽正給他和天津一位朱家的小姐辦婚事。但是他堅決反對,說他要自己選擇中意才娶。我聽說他正追求一個小姐——你知道,叫慧能,以前是個尼姑兒,現(xiàn)在是一個紅歌妓。”“你說的是出家前和牛東瑜有關系的那個慧能嗎?”
“是,哥哥說,那時候兒他很佩服慧能的作為。媽當然反對。昨天他很生氣,爭吵了一頓之后,走出去了。”木蘭聽說很不安,又問:“他和素丹的事情怎么樣了?”
“這件事一言難盡。素丹現(xiàn)在嫁了南洋的一個富商的兒子,叫王佐。她算做了一件糊涂事。前幾天我碰見她和她丈夫。看來好不匹配。”
素丹已經(jīng)為社會所遺棄,是在人海飄零了。她在家是個叛徒,在所謂“現(xiàn)在女性*”之中是個急先鋒,她學校畢業(yè)之后來到北京。她哥哥素同是一個教會醫(yī)院的學生,對她的生活大不以為然,但是又沒辦法管她。素丹行動十分自由,追求她的男友很多,因為很多青年男人頗為她大膽的自由和美貌風騷所迷惑。她有些次來看體仁,和體仁相戀。倆人的婚姻問題也討論過。木蘭很不贊成。她喜愛素丹只是個同學朋友而已,但對她這個軟弱的哥哥來說,可不夠一個有力的幫手。她覺得她哥哥也不配她,婚后也不能使她快活,不過對這件事,她并不肯多說什么。但是莫愁在家則力表反對。這就是為什么素丹和巴固后來對莫愁頗無好感的緣故。素丹失望之余,索性*去嫁了一個瞎擺架子的富家青年王佐。王佐由新加坡來到北京,住在北京飯店的套房里,來追歡尋樂,來物色*新娘。王佐既有錢,又傲慢,自夸要娶北京最漂亮的小姐。結(jié)果,果然娶到了,至少這是他自己的看法。素丹蒼白得像個鬼,但是卻美得出奇,像一朵外國花兒,兩只眸子猶如一池秋水,勾魂攝命。王佐追求得萬分熱情,但是婚后幾乎還不到兩個月,倆人都覺得找錯了配偶。
莫愁接著說:“有一次我在王府井大街碰見他們,那時候兒,他們顯然剛從飯店里吃完飯。素丹叫我,想把我介紹給她那高大的丈夫。但是那做丈夫的卻一直往前走去。她丈夫身穿西服,拿著手杖,手上戴著金戒指兒。他顯然是不愿認識他妻子的友人。素丹皺了皺眉頭,她還沒說什么話,我就明白了。她趕緊說:‘我得趕緊走。’我說:‘你有功夫去看我?’她回答說:‘不行啊’她說著,穿著高跟鞋急速去追她丈夫,她丈夫正立在一家店鋪的櫥窗外面,眼睛連往我們這方向看都不看一眼。素丹想裝做一個快樂的新娘,那又有什么用?她丈夫看不起她一家。要她只是想向朋友夸耀一番而已。結(jié)婚時,她哥哥在場,新郎根本沒把素丹的母親從南方接來參加婚禮。現(xiàn)在素丹弄得孤掌難鳴,無親無友。他倆出去時,他丈夫邁著大步往前走,她簡直沒法兒追得上?!?br/>
木蘭說:“這個婚姻必然要破裂。不久就會離婚的?!蹦钭詈舐牭降南?,是這對夫婦坐船往馬尼拉和日本去了。
那天下午,木蘭正準備回家去看看父母,一個女仆奉差遣匆匆忙忙來送一個可怕的消息,說她哥哥由馬上摔下來,抬回家,就要斷氣了。木蘭叫錦兒看著小孩兒,立刻趕回去,留下話叫蓀亞隨后就到。
體仁剛剛蘇醒過來,疼得喊叫,家里把他送到素丹的哥哥做事的那家醫(yī)院。送他回家的幾個農(nóng)人。據(jù)他們說,似乎他騎的是匹很兇的母馬,是在北城郊外。一匹無人控制的種馬嗅到這匹母馬的氣味,由后面追蹤而至,母馬開始狂奔,體仁無法使它停下來。它竄入一條小徑,有一枝樹枝平橫在上面。馬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在樹枝子下面奔過時,體仁連忙低頭,他的頭后部撞上了樹,摔下馬來,躺在路上。醫(yī)生說他是腦震蕩,兼右胳膊、腿都受了傷及內(nèi)出血,撞傷太重,沒辦法施行手術。
做父親的心里十分著急,但是整個晚上都強為鎮(zhèn)定,母親則坐在床邊低聲啜泣。兒子蘇醒了一下兒,說要見華太太。父親照垂死的兒子的話辦,派人去請華太太來。她來之后,體仁勉強說:“爸爸,媽,我欠您二位老人家恩情太重。我知道,我是個不孝之子。告訴珊瑚姐對我兒子博雅要嚴加管束。教養(yǎng)他長大成*人,要做個好人?!比缓罂粗A太太說:“你們不要誤解華太太。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br/>
他的眼睛閉上,聲音消失,氣息斷絕了。
那天晚上,木蘭和蓀亞聽見父親說了一句奇怪的話:“他幸而死前沒結(jié)婚?!?br/>
在木蘭生了第二個孩子之后,她只要家里沒事,就回家去和母親住些日子,但是現(xiàn)在回家主要是安慰母親?,F(xiàn)在母親更老了,頭發(fā)幾乎已完全變白,其實還不滿五十歲。她一直愛體仁愛到他死?,F(xiàn)在很后悔沒有讓體仁在婚事上能遂心如意。她說:“我若不反對他去看慧能那個女孩子,也許他就不會到野外去騎馬了?!?br/>
莫愁說:“媽,您老是亂說。這些事都是命定的。他由小兒就愛騎馬。這不是您的錯兒。”
所以木蘭姐妹倆和弟弟阿非一齊設法安慰老母,勸她照常飲食。那年夏天來臨得太突然,母親躺在床上時,姐妹倆輪流用鵝毛扇子給母親打扇。
現(xiàn)在體仁和銀屏都死了,與世人已經(jīng)人天永隔,全家開始回想他倆的好處。時間緩和了母親心里的仇恨,她把銀屏只是看做一個遙遠的、過去的“古人”,是命運安排叫她遇見的,她對銀屏已經(jīng)不再有什么怨恨。
遵照父親的命令,銀屏的尸體從她那墳里起過來,和體仁的尸體并排埋在玉泉山后面靠近姚家別墅的姚家墳地里,叫博雅去拜祭這一對墳,就像拜合法的父母墳墓一樣。
哥哥的暴卒使木蘭一驚非小,奶完全斷絕了。因為錦兒也有一個六個月的孩子,她的奶很充足,好像永遠吃不完,她給自己的孩子斷了奶,用奶喂阿通。因此錦兒和暗香掉換,暗香開始照顧木蘭的女兒阿滿。
體仁的死對姚思安引起了完全意料不到的改變。過去體仁一直是姚思安心上的一塊重重的負擔,甚至于在他誠心誠意改過自新,做了個好兒子,按時回家,對生意開始認真學習以后,姚先生仍是心里不安。因為在他心里是以為有不可預知的事會發(fā)生,就像慧能的事。體仁總是任性*輕率,遇事顧前不顧后,好像越來越會惹更大的麻煩。這就使父親心中半認真半玩笑說想要散盡家財去出家,作為對家中不滿的姿態(tài)?,F(xiàn)在家里這種威脅一掃而光,他開始把精神用在小兒子身上,阿非慢慢長大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并不為非做歹。
不過姚思安雖然對這個紅塵世界又回心轉(zhuǎn)意,不可解的是有點兒缺乏信心。這位原先存心出家的人,現(xiàn)在又開始以滿腔熱情來享受人生,簡直像是騰云駕霧恣情遨游一般。可以說他是半在塵世半為仙。由于他的研讀道家典籍和靜坐修煉,他已經(jīng)達到道家的物我兩忘之境。因為家就是“自我”的擴大,所以他對家也就失去了真正信賴。由于這種態(tài)度,他就越能享受人生,只要他這份兒非一般富人所能擁有的財富能存在一天,他也就能享受其財富。他自然也不把自己的財富看得有什么重要。
有一天,有一件事。全家人都大為吃驚,原來他決定買下旗人的一座王府花園兒。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是這樣:
那天華太太在體仁死后離去時,姚思安說他對華太太多么感激,華太太如需要他幫助什么,只管來告訴他。也請她來參加體仁的葬禮,她對體仁四歲大的兒子博雅非常關心。
中秋節(jié)前幾天,華太太給孩子們送來幾盒兒月餅,說要見姚先生。姚先生在書房很熱誠的接見華太太。華太太受過歌妓的訓練,自然長于言談應對,隨便談了談天氣之后,她向姚先生說:
“姚叔叔,我來告訴您一個有趣的消息。我今天得有這個地位,完全是受的您少爺?shù)亩骰?,自然也是您的恩惠。這個,您當然知道,我真不知道怎么樣報答您。所以,一有什么好消息,我覺得在別人知道之前,我應當先讓您知道,這可真是讓人人動心的大好機會。”
姚先生說:“是古玩?我都玩兒膩了,這些年我不買古玩了?!?br/>
“不是,不是。不是古玩,我知道您現(xiàn)在對古玩沒興趣。姚叔叔,您以為我是來跟您做生意。在北城有一座花園兒,是一個滿洲王爺?shù)摹K^中秋節(jié),急于以好賤好賤的價錢把這個花園兒賣出去。我心想,在北京除您姚叔叔之外,還有多少人有錢有福住王爺?shù)幕▓@兒呢?”
姚先生說:“干什么我非住王府的花園兒呢?”話雖這么說,這件事可真觸動了他的興趣。
華太太說:“像這種事情,必須又有錢又能享清福的人才行。好多大官有錢,卻沒有這份兒清福。只要有閑空還不成;必須對這種庭園之美能夠玩賞。若是一個呆頭呆腦的京官兒住這么個花園兒,豈不是大煞風景嗎?”
歌妓這一行是最看不起做官兒的,他們對做京官兒的那批人,是了解得太清楚了。因為對做京官兒殷勤招待之余,他們的種種傳聞故事也就都知道了不少。在清朝末年,還殘留些風雅的歌妓,他們看不起那些做官的,反倒愿跟詩人作家做朋友,交往清談。所以華太太的話也足以表明她為人的高雅。
姚先生微笑問說:“他要多少錢?”
“我若說出來,您一定大笑。只要十萬塊錢。單算那建筑,當時就值二、三十萬塊錢,現(xiàn)在誰還建這種花園兒呢?那家的王爺現(xiàn)在急著用錢,要把這個住所出手,搬到天津去,這就是他價錢要得這么低的緣故。我知道,他會賣得出去。您若有意,今兒或是明兒,已帶您去看看?!?br/>
在姚先生思考敏捷的頭腦里,他早已決定買下了。第二天,他和家里人去看。珊瑚去告訴大家的時候兒,木蘭先聽說的。珊瑚說:“咱們要住王府花園兒了!明兒就去看,你一定要去?!?br/>
部分的房子和亭臺都很舊了,但住宅很好,毫無損壞。這個王府是咸豐年間給一個王爺興建的,就是現(xiàn)在這王爺?shù)淖娓福玖蠄怨叹薮?,幾百年不會壞的?br/>
姚先生已經(jīng)和馮舅爺商量過,預備要買下,現(xiàn)在這位王爺還是硬挺得住,非一個整數(shù)兒不可。他不屑于討價還價,而姚先生覺得價錢可以了,也不屑于苦殺價錢。
回來時,馮舅爺說:“華太太算我一生中見到的最聰明的女人了。她從這里頭,至少會賺五千塊錢。我要跟她合伙做生意。這年頭兒,古玩店是好生意。她說她沒錢買這位王爺?shù)墓磐?。您信嗎??br/>
姚先生說:“你若愿意,就跟她合伙做?!彼麅?nèi)兄若參加了這個生意,他自然會用他的財力去支持。
馮舅爺說:“因為咱們要買王爺?shù)姆孔樱蹅內(nèi)糍I他的古玩,人家也容易相信是真的。王爺對咱們有信心,想法子賒著他的古玩,也能辦得到?!?br/>
事情很容易就決定了。姚先生因為把錢看得很輕,所以就把王府的房子買下來了。馮舅爺贊成,因為他覺得很合算。阿非、珊瑚、莫愁很高興,因為不久就要搬進去住。他們都覺得給母親換換環(huán)境會有好處,因為體仁死了之后,她一直很難過。
姚太太問:“這房子怎么辦?要賣了嗎?”
姚先生說:“莫愁嫁了之后,送給她住。她若愿意過去住在王府花園兒陪著你,就把這棟房子賣了——不然捐給學校?!?br/>
現(xiàn)在姚家諸事相當順遂,曾家則呈現(xiàn)衰落的景象。雖然曾太太治家有道,可是在一個大家庭里保持幾個兒子和兒媳婦們之間的和睦,則是一件難事。若想做到全家一團和氣,只有全家態(tài)度和善,彼此忍讓,這也是在團體之中大家和善相處的藝術,同時大家還要對主腦人物懷有敬意。曾太太雖然身體不好,但是還能使全家人人各守本分??墒莿e人的態(tài)度是否和善,遇事是否忍讓,曾太太又怎么能管得了?兒媳婦們各有不同的家教,誰也改變不了她們的性*格。
素云雖然怏怏不樂,可是她可以順其本性*,隨意支配經(jīng)亞。她喜愛天津,她恨她在北京的生活,可是北京畢竟是一國的首都,是權力,是高官,是發(fā)大財?shù)牡胤健K煞蛉羰窍袼绺缒菢泳秃昧?!她哥哥現(xiàn)在又開始往北京發(fā)展。她哥哥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男人就應當那個樣子。和經(jīng)亞對照一看,經(jīng)亞太柔順,軟弱,沒有男子漢的沖勁和勇氣。她多么佩服她哥哥在天津股票市場上的運氣和才干哪!他開口說的就是幾百,幾千,而經(jīng)亞過寂寞貧窮的日子,一月才掙三百塊錢!他們?nèi)糇夥孔幼?,連房租都不夠。每逢她看見結(jié)結(jié)巴巴的丈夫?qū)ζ腿瞬粩嘀貜驼f一件事,她就覺得怒不可遏。但是她母親曾經(jīng)告訴過她:“看看你爸爸。他的成就都是我的功勞!”所以素云覺得她要做的就是拉著丈夫的手,讓哥哥再重新獲得權勢,讓哥哥提拔自己沒用的丈夫。幸虧賴她的催促,經(jīng)亞結(jié)交了一個活潑外向的朋友,是一個局長的三姨太太的第五個弟弟,給懷瑜在zheng府財政局找了個臨時雇員的職務。曾家兩個弟兄越來距離越遠。蓀亞日子過得悠哉悠哉,經(jīng)亞天天規(guī)規(guī)矩矩上班下班,卻無法取悅他那位太太。他心里對這樣妻子已經(jīng)有反感,但是由于天性*和善,或許是由于天性*怯懦,顯然是還準備忍耐好久一段時間再說。在外面,朋友都知道他怕太太,在他內(nèi)心,他懷有不滿的情緒,直到過幾年后,年歲再大些,他才表現(xiàn)出來,只有素云對他和對家不滿說個不停的時候兒,他煩到極點之時,他才說一句“像你們那個好家庭”來對抗。有一次,他生了一早晨悶氣,他到蓀亞的院子里,和他弟弟說:“我若不結(jié)婚就好了?!?br/>
奇怪的是,使經(jīng)亞看出他和蓀亞兄弟間的不平等的,卻是素云。
一天,素云說,“為什么蓀亞天天閑著蕩來蕩去,而你就得做事?你們倆都是同父母所生,你們倆都是花父母的錢。我們吃的、花的,都是家里共同的財產(chǎn)。你一個月掙三百塊錢,他就無所事事。他為什么不去找點兒事做?若是這么一直繼續(xù)下去,最好分家。那么一來,至少咱們自己會有點兒錢花,愿投在什么上就投在什么上。咱們可以叫我哥哥去運用咱們的錢。上禮拜,他只給股票交易所打了個電話,一夜就賺了兩千五百塊錢。雖然你是長子,家里一有什么事情,總是找蓀亞和木蘭商量。不管有什么事,你就聽見蘭兒這蘭兒那的。全家都被她這個狐貍精迷住了。若不是有我在,你更抗不住人家了?!?br/>
經(jīng)亞被素云暗指他窩囊受了刺激,這才問她:“我要抗什么?我要抗誰呀?”
“抗他們,所有他們。甚至用人都巴結(jié)三少奶奶,因為她管家呀。曼娘和她是站一條線兒上。她們倆手拉著手,我一看就惡心,好像幾百年沒見面一樣?!?br/>
經(jīng)亞說:“這都是你心里亂想的。我們畢竟是一家人。咱們?yōu)槭裁床荒芤哺撕秃??為什么大家不能和和美美過日子?”
“我亂想!這就是為什么我說你傻。你看阿通在地上爬的時候兒,全家拍手喊好兒——由老太太到用人,你沒看見嗎?
兒媳婦生個孫子就像大將軍打了勝仗回朝一樣。”
她最后指責對木蘭偏愛,確是真的。因為生了孫子,木蘭在三個兒媳婦之中很容易就拔了尖兒,不生兒子當然不是素云的過錯。但是一個老家庭的壓力太大,誰也無可奈何。所以關于木蘭的幼兒的每一件小事,都像對素云不生育的一種無聲的譴責。經(jīng)亞曾經(jīng)聽見老祖母說過素云不生育的話,但是老祖母卻不承認,縱然如此,感覺上的不愉快,并不因之而稍減。曾先生曾太太也沒說過什么話。但是,有時候兒,午飯之后,全家坐在屋里,當然沒有人慫恿,自然而然就要把阿通抱來玩兒。孩子就在地上爬,自然大家喊好,鼓勵他繼續(xù)爬。有人說:“昨兒他能站起來走三步。今兒能走四步了!”木蘭自然得意洋洋,阿通每一個動作,大家都贊不絕口,笑聲雷動。
素云甚至去找過醫(yī)生,打聽怎么樣能洗雪不生兒子的恥辱,但是醫(yī)生也無能為力。
一天,經(jīng)亞在妻子催促之下,向蓀亞說應該找個工作。他說:“你若有意,你可以找個事情做。你看,我已經(jīng)幫著懷瑜找了個差事?!?br/>
蓀亞說:“我現(xiàn)在的情形,我很清楚。我也看見你天天粘住局長三姨太太的五弟不放手,才給懷瑜找了個事情?!苯?jīng)亞說:“我是以兄長的關系跟你說這種話。爸爸媽媽年歲老了。除去這棟房子之外,咱們家的錢財和產(chǎn)業(yè)加在一起兒才十萬多塊。照咱們這樣花費,一年就得吃去老本兒六、七千。大家都花錢,沒有一個人想掙一分錢。這就是為什么我想辦法幫懷瑜弄個zheng府的差事?,F(xiàn)在他既然進去了,也許他能幫咱們弄個好職位呢?”
蓀亞說:“你對那位大舅子最好小心點兒。將來會牽連上你,后悔就晚了。他現(xiàn)在是玩兒火,和鶯鶯打得火熱。”蓀亞這是學太太的話說。
“鶯鶯和咱們有什么關系?她對咱們有什么害處呢?”
蓀亞問他:“咱們家若有個妓女,你愿意嗎?”
“那是他的事情。和咱們有什么關系?”
蓀亞說:“我不愿意說你親戚的壞話。但是,我是你的兄弟,我勸你離他遠一點兒。他那個人大膽妄為,你是知道的。”
鶯鶯是天津有名的高等妓女,失意的政客和社會脫節(jié)的知名人士跑到租界里,都去捧那個大美人兒。她這個女人天生的美貌動人,大概是二十三、四歲。不過她不是舊式的高等妓女,她在擾攘不安的時代長大,這時的妓女已經(jīng)開始模仿女學生的裝束和女學生的行動。憑著天生吸引男人的女性*本能,和女人與生俱來的社交本領,她雖不必努力學習,居然也可以滿像個樣子,滿可以應付裕如了。她又冷靜沉穩(wěn),不動感情,機詐多變,工于心計,這在女人身上是很可怕的。因為受過妓女的教導,挑撥追求她的男人互相為敵,借收漁人之利,她這樣狡詐亂行,毫無顧忌,即使陷入什么別人難以自解的情況,她都能憑借聰明的手法兒,甚至高明漂亮的手段兒,擺脫得干干凈凈。勾引男人,逢迎男人,那套伎倆戲法,她耍得出神入化,可以算是她的家常便飯兒。有些男人知道上了一個妓女的當?可是還是抗拒不了她的迷惑。因為她是天津市長的弟弟發(fā)現(xiàn)的,前總督的秘書給她寫過一首詩,她就成了天津最紅的妓女了。
懷瑜是由那位天津市長的弟弟的引薦認識鶯鶯的,于是懷瑜就和那位引薦人氣味相投,成了莫逆之交。鶯鶯知道在滿清時代他在官場那段飛黃騰達的日子,所以對他更加了傾慕之忱。懷瑜能說好多高級官僚的-陰-謀詭詐的內(nèi)幕,多少千萬塊錢都買不到的政治上的詭詐把戲,他最得意的-陰-謀之中,有一個是用三千萬元開墾邊遠的黑龍江的事情。他說的話鶯鶯很相信,若不是真相信他的鬼主意,至少相信他的想象力。鶯鶯在職業(yè)上受的訓練就是使她適于一個有勢力的至少是一個前程似錦的政客。畢竟,她是女人,懷瑜又正年輕。而在外國租界的那些知名人士,不老則丑,早是盛時已過,由于假公濟私損人利己,早已富有金錢,而今只想平平安安過日子,享受生活,再沒有想象,再沒有希望,再沒有夢想。都厭膩了自己的黃臉婆,都要一個現(xiàn)代自由能干的女郎,有社交應酬的時候兒,可以挽臂并肩,在人前夸耀,自己若沒有,自然對有此等摩登少女相陪者感到萬分羨慕。他們開口就罵現(xiàn)代新式小姐的不重視貞操道德,他們都是擁護孔孟學說的名流,對于他們自己的子女則力防卷入了現(xiàn)代不道德的漩渦。但是他們自知無力挽回這種頹廢放蕩的潮流。他們都追求名妓,這些名妓都起的是古時風雅名妓的名字,但是她們卻連報紙上登載的她們自己的新聞,都幾乎看不懂。那一代的人都失去了心靈,在日新月異的物質(zhì)文明的麻醉之下,生活在“租界”的不自然的社會安全之中。
懷瑜硬是不顧兩個頗有勢力的年歲較長的官僚。這兩個官僚之中有一個是天津市市長的兄弟。懷瑜居然要鶯鶯嫁他為妾,鶯鶯答應了。結(jié)婚的消息在天津、北京的報上大為渲染,因為鶯鶯滿有名氣,又因為牛財神的兒子的婚事還是不失為動人的新聞。這件事情另一個奇怪的特點就是鶯鶯也姓牛。懷瑜娶一個同姓的女人,是違背中國多年來的風俗的。這是道德敗壞的不吉之兆,不過那時候兒的中國對這種事情也漸漸習慣了。
至于素云,她哥哥娶了這位姨太太,她倒?jié)M歡喜,她獲得了一個氣味相投的朋友,能使她在北京的生活增添不少樂趣。
經(jīng)亞心里仍然覺得父親對他兄弟和木蘭太偏心。并且他相信一種人生來就該做事,也有一種人,生來更為聰明靈巧,反倒徜徉歲月,享受人生,而他命定不是第二種人,他相信,有人生而有福,有人生而命苦。自從他娶了素云那種女人,他相信就是厄運當頭,在目前只有忍耐,只有逆來順受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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