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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圍城

錢鐘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上課一個多星期,鴻漸跟同住一廊的幾個同事漸漸熟了。歷史系的陸子瀟曾作敦交睦鄰的拜訪,所以一天下午鴻漸去回看他。陸子瀟這人刻意修飾,頭發(fā)又油又光,深怕為帽子埋沒,與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著頂。鼻子短而闊,仿佛原有筆直下來的趨勢,給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進,這鼻子后退不迭,向兩傍橫溢。因為沒結婚,他對自己年齡的態(tài)度,不免落后在時代的后面;最初他還肯說外國算法的十足歲數(shù),年復一年,他偷偷買了一本翻譯的LifeBeginsatForty,對人家干脆不說年齡,不講生肖,只說:“小得很呢!還是小弟弟呢!”同時表現(xiàn)小弟弟該有的活潑和頑皮。他講話時喜歡竊竊私語,仿佛句句是軍事機密。當然軍事機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親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他親戚曾經(jīng)寫給他一封信,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書著“陸子瀟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讓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寫給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雖然不大,而上面開的地址“外交部歐美司”六字,筆酣墨飽,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該一目了然的。這一封來函,一封去信,輪流地在他桌上妝點著。大前天早晨,該死的聽差收拾房間,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陸子瀟挽救不及,跳腳痛罵。那位親戚國而忘家,沒來過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難顧內(nèi),一封信也沒回過。從此,陸子瀟只能寫信到行政院去,書桌上兩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瀟等鴻漸看見了桌上的信封,忙把這信擱在抽屜里,說:“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鴻漸信以為真,不得不做出惜別的神情道:“啊喲!怎么陸先生要高就了!校長肯放你走么?”

        子瀟連搖頭道:“沒有的事!做官沒有意思,我回信去堅辭的。高校長待人也厚道,好幾個電報把我催來,現(xiàn)在你們各位又來了,學校漸漸上軌道,我好意思拆他臺么?”

        鴻漸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談話,嘆氣道:“校長對你先生,當然另眼相看了。像我們這種——”

        子瀟說話低得有氣無聲,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長就是有這個毛病,說了話不作準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機密得好像四壁全掛著偷聽的耳朵。

        鴻漸沒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臉微紅道:“我到?jīng)]有什么,不過高先生——我總算學個教訓?!?/p>

        “那里的話!副教授當然委屈一點,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么?副教授里還分等么?”鴻漸大有英國約翰生博士不屑分別臭蟲和跳虱的等級的意思。

        “分好幾等呢。譬如你們同來,我們同系的顧爾謙就比你低兩級。就像系主任罷,我們的系主任韓先生比趙先生高一級,趙先生又比外語系的劉東方高一級。這里面等次多得很,你先生初回國做事,所以攪不清了。”

        鴻漸茅塞頓開,聽說自己比顧爾謙高,氣平了些,隨口問道:“為什么你們的系主任薪水特別高呢?”

        “因為他是博士,Ph.D.。我沒到過美國,所以沒聽見過他畢業(yè)的那個大學,據(jù)說很有名。在紐約,叫什么克萊登大學?!?/p>

        鴻漸嚇得直跳起來,宛如自己的陰私給人揭破,幾乎失聲叫道:“什么大學?”

        “克來登大學。你知道克萊登大學?”

        “我知道。哼,我也是——”鴻漸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住,已經(jīng)漏泄三個字。

        子瀟聽話中有因,像黃泥里的竹筍,尖端微露,便想盤問到底。鴻漸不肯說,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務機關的有效刑罰來逼口供。鴻漸回房,又氣又笑。自從唐小姐把文憑的事向他質(zhì)問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愛爾蘭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記著要忘掉這事。每逢念頭有扯到它的趨勢,他趕快轉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經(jīng)一陣羞愧的微熱。適才陸子瀟的話倒仿佛一帖藥,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韓學愈撒他的謊,并非跟自己同謀,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騙減輕了罪名。當然新添上一種不快意,可是這種不快意是透風的,見得天日的,不比買文憑的事像謀殺跡滅的尸首,對自己都要遮掩得一絲不露。撒謊騙人該像韓學愈那樣才行,要有勇氣堅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謊還要講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膽老臉,至少高松年的欺負就可以避免。老實人吃的虧,騙子被揭破的恥辱,這兩種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雙雕地兼?zhèn)淞?。鴻漸忽然想,近來連撒謊都不會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謊往往是高興快樂的流露,也算是一種創(chuàng)造,好比小孩子游戲里的自騙自(Pseudoluege)。一個人身心暢適,精力充溢,會不把頑強的事實放在眼里,覺得有本領跟現(xiàn)實開頑笑。真到憂患窮困的時候,謊話都講不好的。

        這一天,韓學愈特來拜訪。通名之后,方鴻漸倒窘起來,同時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韓學愈不知怎樣的囂張浮滑,不料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想陸子瀟也許記錯,孫小姐準是過信流言。木訥樸實是韓學愈的看家本領——不,養(yǎng)家本錢,現(xiàn)代人有兩個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無貌便是德,所以漂亮的女人準比不上丑女人那樣有思想、有品節(jié);第二:男子無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啞巴是天下最誠樸的人。也許上夠了演講和宣傳的當,現(xiàn)代人矯枉過正,以為只有不說話的人開口準說真話,害得新官上任,訓話時個個都說:“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三個手勢了事。韓學愈雖非啞巴,天生有點口吃。因為要掩飾自己的口吃,他講話少、慢、著力,仿佛每個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擔保。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見到他,覺得這人誠懇安詳,像個君子,而且未老先禿,可見腦子里的學問多得冒上來,把頭發(fā)都擠掉了。再一看他開的學歷,除掉博士學位以外,還有一條:“著作散見美國‘史學雜志’‘星期六文學評論’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好幾個拿了介紹信來見的人,履歷上寫在外國“講學”多次。高松年自己在歐洲一個小國里過讀書,知道往往自以為講學,聽眾以為他在學講——講不來外國話借此學學??墒窃谕鈬罂锷习l(fā)表作品,這非有真才實學不可。便問韓學愈道:“先生的大作可以拿來看看么?”韓學愈坦然說,雜志全擱在淪陷區(qū)老家里,不過這兩種刊物中國各大學全該定閱的,就近應當一找就到,除非經(jīng)過這番逃難,圖書館的舊雜志損失不全了。高松年想不到一個說謊者會這樣泰然無事;各大學的書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著那期雜志,不過里面有韓學愈的文章看來是無可疑問的。韓學愈也確向這些刊物投過稿,但高松年沒知道他的作品發(fā)表在“星期六文學評論”的人事廣告欄(Personals)(“中國少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幫助研究中國問題的人,取費低廉”)和“史學雜志”的通信欄(“韓學愈君征求二十年前本刊,愿出讓者請某處接洽”)。最后他聽說韓太太是美國人,他簡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國老婆的非精通西學不可,自己年輕時不是想娶個比國女人沒有成功么?這人做得系主任。他當時也沒想到這外國老婆是在中國娶的白俄。

        跟韓學愈談話仿佛看慢動作電影(Slow-motionpictures),你想不到簡捷的一句話需要那么多的籌備,動員那么復雜的身體機構。時間都給他的話膠著,只好拖泥帶水地慢走。韓學愈容顏灰暗,在陰天可以與周圍的天色和融無間,隱身不見,是頭等保護色。他有一樣顯著的東西,喉嚨里有一個大核。他講話時,這喉核忽升忽降,鴻漸看得自己的喉嚨都發(fā)癢。他不說話咽唾沫時,這核稍隱復現(xiàn),令鴻漸聯(lián)想起青蛙吞蒼蠅的景象。鴻漸看他說話少而費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結瓶塞頭似的拔出來,好讓下面的話松動。韓學愈約鴻漸上他家去吃晚飯,鴻漸謝過他,韓學愈又危坐不說話了,鴻漸只好找話敷衍,便問:“聽說嫂夫人是在美國娶的?”

        韓學愈點頭,伸頸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話從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過美國沒有?”

        “沒有去過——”索性試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經(jīng)跟一個Dr.Mahoney通信。”是不是自己神經(jīng)過敏呢?韓學愈似乎臉色微紅,像陰天忽透太陽。

        “這個人是個騙子?!表n學愈的聲調(diào)并不激動,說話也不增多。

        “我知道。什么克萊登大學!我險的上了他的當。”鴻漸一面想,這人肯說那愛爾蘭人是“騙子”,一定知道瞞不了自己了。

        “你沒有上他的當罷!克萊登是好學校,他是這學校里開除的小職員,藉著幌子向外國不知道的人騙錢,你真沒有上當?唔,那最好?!?/p>

        “真有克萊登這學校么?我以為全是那愛爾蘭人搗的鬼?!兵櫇u詫異得站起來。

        “很認真嚴格的學校,雖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學生不容易進?!?/p>

        “我聽陸先生說,你就是這學校畢業(yè)的?!?/p>

        “是的。”

        鴻漸滿腹疑團,真想問個詳細??墒浅醮我娒?,不好意思追究,倒像自己不相信他,并且這人說話經(jīng)濟,問不出什么來。最好有機會看看他的文憑,就知道他的克萊登是一是二了。韓學愈回家路上,腿有點軟,想陸子瀟的報告準得很,這姓方的跟愛爾蘭人有過交涉,幸虧他沒去過美國,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沒買文憑,也許他在撒謊。

        方鴻漸吃韓家的晚飯,甚為滿意。韓學愈雖然不說話,款客的動作極周到;韓太太雖然相貌丑,紅頭發(fā),滿臉雀斑,像面餅上蒼蠅下的糞,而舉止活潑得通了電似的。鴻漸然發(fā)現(xiàn)西洋人丑跟中國人不同:中國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丑;西洋人丑得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xiàn),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丑得有計劃,有作用。韓太太口口聲聲愛中國,可是又說在中國起居服食,沒有在紐約方便。鴻漸終覺得她口音不夠地道,自己沒到過美國,要趙辛楣在此就聽得出了,也許是移民到紐約去的。他到學校以后,從沒有人對他這樣殷勤過,幾天來的氣悶漸漸消散。他想韓學愈的文憑假不假,管它干么,反正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可是,有一件事,韓太太講紐約的時候,韓學愈對她做個眼色,這眼色沒有逃過自己的眼,當時就有一個印象,仿佛偷聽到人家背后講自己的話。這也許是自己多心,別去想它。鴻漸興高采烈,沒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趙,我回來了。今天對不住你,讓你一個人吃飯?!?/p>

        辛楣因為韓學愈沒請自己,獨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飯,這吃到的飯在胃里作酸,這沒吃到的飯在心里作酸,說:“國際貴賓回來了!飯吃得好呀?是中國菜還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

        “他家里老媽子做的中菜。韓太太真丑!這樣的老婆在中國也娶的到,何必去外國去覓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沒有在——”

        “哼,謝謝——今天還有誰呀?只有你!真了不得!韓學愈上自校長,下到同事誰都不理,就敷衍你一個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么親戚?”辛楣欣賞自己的幽默,笑個不了。

        鴻漸給辛楣那么一說,心里得意,假裝不服氣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們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結交?辛楣,講正經(jīng)話,今天有你,韓太太的國籍問題可以解決了。你是老美國,聽她說話盤問她幾句,就水落石出?!?/p>

        辛楣雖然覺得這句話中聽,還不愿意立刻放棄他的不快:“你這人真沒良心。吃了人家的飯,還要管閑事,探聽人家陰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么美國人俄國人。難道是了美國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養(yǎng)孩子的效率會與眾不同?”

        鴻漸笑道:“我是對韓學愈的學籍有興趣,我總有一個感覺,假使他太太的國籍是假的,那么他的學籍也有問題?!?/p>

        “我勸你省點事罷。你瞧,謊是撒不得的。自己搗了鬼從此對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會事是開的頑笑,可是開頑笑開出來多少麻煩。像我們這樣規(guī)規(guī)矩矩,就不會疑神疑鬼?!?/p>

        鴻漸惱道:“說得好漂亮!為什么當初我告訴了你韓學愈薪水比你高一級,你要氣得摜紗帽不干呢?”

        辛楣道:“我并沒有那樣氣量小——,這全是你不好,聽了許多閑話來告訴我,否則我耳根清凈,好好的不會跟人計較?!?/p>

        辛楣新學會一種姿態(tài),聽話時躺在椅子里,閉了眼睛,只有嘴邊煙斗里的煙霧表示他并未睡著。鴻漸看了早不痛快,更經(jīng)不起這幾句話:


        “好,好!我以后再跟你講話,我不是人?!?/p>

        辛楣瞧鴻漸真動了氣,忙張眼道:“說著頑兒的。別氣得生胃病,抽支煙。以后恐怕到人家去吃晚飯也不能夠了。你沒有看見通知?是的,你不會有的。大后天開校務會議,討論施行導師制問題,聽說導師要跟學生同吃飯的?!?/p>

        鴻漸悶悶回房,難得一團高興,找朋友掃盡了興。天生人是教他們孤獨的,一個個該各歸各,老死不相往來。身體里容不下的東西,或消化,或排泄,是個人的事,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來分攤?聚在一起,動不動自己冒犯人,或者人開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要親密團結,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鴻漸真想把這些感慨跟一個能了解自己的人談談,孫小姐好像比趙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聽自己的話很有興味——不過,剛才說人跟人該免接觸,怎么又找女人呢?也許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猬,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鴻漸想不出像什么,翻開筆記來準備明天的功課。

        鴻漸教的功課到現(xiàn)在還只有三個鐘點,同事們談起,無人不當面羨慕他的閑適,倒好像高松年有點私心,特別優(yōu)待他。鴻漸對論理學素乏研究,手邊又沒有參考書,雖然努力準備,并不感覺興趣。這些學生來上他的課壓根兒為了學分。依照學校章程,文法學院學生應該在物理,化學,生物,論理四門之中,選修一門。大半人一窩蜂似的選修了論理。這門功課最容易——“全是廢話”——不但不必做實驗,天冷的時候,還可以袖手不寫筆記。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選它;也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論理學是“廢話”,教論理學的人當然是“廢物”,“只是個副教授”,而且不屬于任何系的。他們心目中,鴻漸的地位比教黨義和教軍事訓練的高不了多少。不過教黨義的和教軍事的是政府機關派的,鴻漸的來頭沒有這些人大,“聽說是趙辛楣的表弟,跟著他來的;高松年只聘他做講師,趙辛楣替他爭來的副教授。”無怪鴻漸老覺得班上的學生不把聽講當作一會事。在這種空氣之下,講書不會有勁。更可恨論理學開頭最枯燥無味,要講到三段論法,才可以穿插點綴些笑話,暫時還無法迎合心理。此外有兩件事也使鴻漸不安。

        一件是點名。鴻漸記得自己老師里的名教授從不點名,從不報告學生缺課。這才是堂堂大學者的風度:“你們要聽就聽,我可不在乎?!彼罅w之余,不免模仿。上第一課,他像創(chuàng)世紀里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獸的名字,以后他連點名簿子也不帶了。到第二星期,他發(fā)現(xiàn)五十多學生里有七八個缺席,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齒忽然吊了幾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里不舒服。下一次,他注意女學生還固守著第一排原來的座位,男學生像從最后一排坐起的,空著第二排,第三排孤另另地坐一個男學生。自己正觀察這陣勢,男學生都頑皮地含笑低頭,女學生隨自己的眼光,回頭望一望,轉臉瞧著自己笑。他總算熬住沒說:“顯然我拒絕你們的力量比女同學吸引你們的力量都大?!毕胍院蠓屈c名不可,照這樣下去,只剩有腳而跑不子的椅子和桌子聽課了。不過從大學者的放任忽變而為小學教師的瑣碎,多么丟臉,這些學生是狡猾不過的,準看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件是講書。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夠而硬要做成稱身的衣服。自以為預備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課才發(fā)現(xiàn)自己講得收縮不住地快,筆記上已經(jīng)差不多了,下課鈴還有好一會才打。一片無話可說的空白時間,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開足馬達的汽車迎上來,望著發(fā)急而又無處躲避。心慌意亂中找出話來支扯,說不上幾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只拖了半分鐘。這時候,身上發(fā)熱,臉上發(fā)紅,講話開始口吃,覺得學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簡直像挨餓幾天的人服了瀉藥,什么話也擠不出,只好早退課一刻鐘。跟辛楣談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說畢竟初教書人沒經(jīng)驗。辛楣還說:“現(xiàn)在才明白為什么外國人要說‘殺時間’(killtime),打下課鈴以前那幾分鐘的難過!真恨不能把它一刀兩段?!兵櫇u最近發(fā)明一個方法,雖然不能一下子殺死時間,至少使它受些致命傷。他動不動就寫黑板,黑板上寫一個字要嘴里講十個字那些時間。滿臉滿手白粉,胳膊酸半天,這都值得,至少以后不會早退。不過這些學生作筆記不大上勁,往往他講得十分費力,有幾個人坐著一字不寫,他眼睛威脅地注視著,他們才懶洋洋把筆在本子上畫字。鴻漸瞧了生氣,想自己總不至于李梅亭糟,何以隔壁李梅亭的“秦漢社會風俗史”班上,學生笑聲不絕,自己的班上這樣無精打采。

        他想自己在學校讀書的時候,也不算壞學生,何以教書這樣不出色。難道教書跟作詩一樣,需要“別才”不成?只懊悔留學外國,沒混個專家的頭銜回來,可以聲威顯赫,收藏有洋老師演講的全部筆記秘本的課程,不必像現(xiàn)在幫閑打雜,承辦人家剩下來的科目。不過李梅亭這些人都是教授有年,有現(xiàn)成講義的。自己毫無經(jīng)驗,更無準備,教的功課又并非出自愿,要參考也沒有書,當然教不好。假如混過這一年,高松年守信用,升自己為教授,暑假回上海弄幾本外國書看看,下學年不相信會比不上李梅亭。這樣想著,鴻漸恢復了自尊心?;貒筮@一年來,他跟他父親疏遠得多。在從前,他會一五一十,全稟告方遁翁的。現(xiàn)在他想像得出遁翁的回信。遁翁的心境好就撫慰兒子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學者未必能為良師”,這夠叫人內(nèi)愧了;他心境不好,準責備兒子從前不用功,急時抱佛腳,也許還來一堆“亡羊補牢,教學相長”的教訓,更受不了。這是紀念周上對學生說的話,自己在教職員席里旁聽得膩了,用不到千里迢迢去搬來。

        開校務會議前的一天,鴻漸和辛楣商量好到鎮(zhèn)上去吃晚飯,怕導師制實行以后,這自由就沒有了。下午陸子瀟來閑談,問鴻漸知道孫小姐的事沒有。鴻漸問他什么事,子瀟道:“你不知道就算了。”鴻漸了解子瀟的脾氣,不問下去。過一會,子瀟尖利地注視著鴻漸,像要看他個對穿,道:“你真的不知道么?怎么會呢?”叮囑他嚴守秘密,然后把這事講出來。教務處一公布孫小姐教丁組英文,丁組的學生就開緊急會議,派代表見校長和教務長抗議。理由是:大家都是學生,當局不該歧視,為什么旁組是副教授教英文,丁組只派個助教來教。他們知道自己程度不好,所以,他們振振有詞地說,必需一個好教授來教他們。虧高松年有本領,彈壓下去。學生不怕孫小姐,課堂秩序不大好。作了一次文,簡直要不得。孫小姐征求了外國語文系劉主任的同意,不叫丁組的學生作文,只叫他們練習造句。學生知道了大鬧,質(zhì)問孫小姐為什么人家作文,他們造句,把他們當中學生看待。孫小姐說:“因為你們不會作文?!彼麄兊溃骸安粫魑乃砸獙W作文呀。”孫小姐給他們?nèi)碌脹]法,只好請劉主任來解釋,才算了局。今天是作文的日子,孫小姐進課堂就瞧見黑板上寫著:“?BeatdownMissS.!MissS.isJapaneseenemy!”學生都含笑期待著。孫小姐叫他們造句,他們?nèi)f沒帶紙,只肯口頭練習,叫一個學生把三個人稱多少數(shù)各做一句,那學生一口氣背書似的說:“Iamyourhusband.Youaremywife.Heisalsoyourhusband.Weareyourmanyhusbands.——”全課堂笑得前仰后合。孫小姐奮然出課堂,這事不知道怎樣結束呢。子瀟還聲明道:“這學生是中國文學系的。我對我們歷史系的學生私人訓話一次,勸他們在孫小姐班上不要胡鬧,招起人家對韓先生的誤會,以為他要太太教這一組,鼓動本系學生攆走孫小姐?!?/p>

        鴻漸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孫小姐跟我好久沒見面了。竟有這樣的事?!?/p>

        子瀟又尖刻地瞧鴻漸一眼道:“我以為你們倆是常見面的?!?/p>

        鴻漸正說:“誰告訴你的!”孫小姐來了,子瀟忙起來讓坐,出門時歪著頭對鴻漸點一點,表示他揭破了鴻漸的謊話,鴻漸沒工夫理會,忙問孫小姐近來好不好。孫小姐忽然別轉臉,手帕按嘴,肩膀聳動,唏噓哭起來。鴻漸急跑出來叫辛楣,兩人進來,孫小姐倒不哭了。辛楣把這事問明白,好言撫慰了半天,鴻漸和著他。辛楣發(fā)狠道:“這種學生非嚴辦不可,我今天晚上就跟校長去說——你報告劉先生沒有?”

        鴻漸道:“這倒不是懲戒學生的問題。孫小姐這一班決不能再教了。你該請校長找人代她的課,并且聲明這事是學校對不住孫小姐?!?/p>

        孫小姐道:“我死也不肯教他們了。我真想回家,”聲音又哽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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