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1896－1940）的一生是短暫的，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充其量不過二十年，但他卻留下了四部長篇小說和一百六十多篇短篇小說，使他成為二十世紀(jì)一位杰出的美國小說家。

二十世紀(jì)的二十和三十年代是美國小說的黃金時代，群星燦爛，各放異彩。德萊塞出版了一部又一部長篇巨著，并且在一九二五年又發(fā)表了他的代表作《美國的悲劇》。同年四月，《了不起的蓋茨比》在紐約出版，著名詩人兼文藝評論家T-S-艾略特立刻稱之為“美國小說自亨利-詹姆斯以來邁出的第一步”。海明威在回憶菲氏時寫道：“既然他能夠?qū)懗鲆槐鞠瘛读瞬黄鸬纳w茨比》這樣好的書，我相信他一定能夠?qū)懗龈玫臅??！卑蕴睾秃Ｃ魍际且钥量搪劽呐u家，因此我們就不難領(lǐng)會這些評價(jià)的分量了。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元?dú)馕磦拿绹M(jìn)入了歷史上一個短暫的空前繁榮的時代?！懊绹鴫簟毕褚粋€在半空游蕩的色彩斑瀾的大氣球，使一代美國人眼花鐐亂，神魂顛倒。菲氏說過：“這是美國歷史上最會縱樂、最絢麗的時代，關(guān)于這個時代將大有可寫的?！彼髮懱貙懙恼沁@個時代，并且將它命名為“爵士時代”，因此人們往往稱他為“爵士時代”的“編年史家”和“桂冠詩人”。菲氏并不是一個旁觀的歷史家，他縱情 參與了“爵士時代”的酒食征逐，也完全融化在自己的作品之中。正因?yàn)槿绱?，他才能栩栩如生地重現(xiàn)那個時代的社會風(fēng)貌、生活氣息和感情節(jié)奏。但更重要的是，在沉湎其中的同時，他又能冷眼旁觀，體味“燈火闌珊，酒醒人散”的悵惘，用嚴(yán)峻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衡量一切，用凄婉的筆調(diào)抒寫了戰(zhàn)后“迷們的一代”對于“美國夢”感到幻滅的悲哀、不妨說，《了不起的蓋茨比》是“爵士時代”的一曲挽歌，一個與德萊塞的代表作異曲同工的美國的悲劇。直到今天，《了不起的蓋茨比》還是美國一部家喻戶曉的經(jīng)典。

我對菲茨杰拉德毫無研究，可是我和《了不起的蓋茨比》卻有一段陰差陽錯的“因緣”。

一九五一年夏，我應(yīng)北京燕京大學(xué)西語系之聘，從美國回國任教。行李里除了幾件舊衣服，一架手提英文打字機(jī)，主要都是從讀大學(xué)到研究院積累下來的幾百冊英美文學(xué)書刊。八月中到校，九月一日上課，我教的是英語專業(yè)四年級兩門課。班上有些學(xué)生不時來串門地聊天，或是借書看。十二月間，全國高等學(xué)府開展“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yùn)動”，燕京著重批判“美帝文化侵略”，各系教授、副教授，人人當(dāng)眾檢討。輪到我上場那天，一個男生積極分子跳了起來，一手舉起一本書，一手指著書的封皮，義正辭嚴(yán)地質(zhì)問我：“你從美帝帶回這種下流壞書，腐蝕新中國青年，居心何在？”我嚇了一跳，伸頭仔細(xì)一看，書的封皮上畫著一只手，指甲涂得猩紅，手里舉著一杯香擯。原來是一本很舊的英文袖珍本《了不起的蓋茨比》，是我班上一個男生借去的。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心里想，“我承認(rèn)我的思想‘落后’，但是要我把菲茨杰拉德的杰作扔進(jìn)垃圾堆，那還辦不到呢?！?/p>

由于不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原因，從此多年與西方文學(xué)絕緣。妻子受株連“顛沛流離”，不管有多少艱難困苦，也不忍心把我那幾箱舊書當(dāng)廢紙賣掉?！拔母铩敝校蚁路虐不辙r(nóng)村，書遭了澇災(zāi)，我倆把紙板箱一個一個打開，把書攤在茅屋門口晾曬，發(fā)現(xiàn)那本破舊的《蓋茨比》雖久經(jīng)患難，卻有點(diǎn)不服老的神態(tài)。后來，雨過天晴，我重返北京任教。時隔不久，忽然接到《世界文學(xué)》月刊編輯來信，要我盡快將《蓋茨比》譯為中文。簡直不可思議！“腐蝕新中國青年”的黑鍋，我背了將近三十年，怎么會偏偏找到我來翻譯這本“下流壞書”？莫不是命運(yùn)的嘲弄，還是菲茨杰拉德顯靈，責(zé)成我為他平反，還他一個公道？思前想后，我雖自感譯筆粗拙，難以重現(xiàn)他那優(yōu)美的風(fēng)格，卻也無法回避這道義的召喚。

十年以后，我用英文以回憶錄形式寫了一本紀(jì)實(shí)體小說，自然把《蓋茨比》這段公案寫了進(jìn)去。書于一九九三年在美國出版后，陸續(xù)收到許多讀者來信。其中有一位是曾在紐約舞臺和好萊塢銀幕上活躍過的女明星，她在信中特別提到這個情節(jié)，接著寫道：

我認(rèn)識他。三十年代期間，我是個演員，住在好萊塢一家名叫“真主花園”的旅館，許多來做短期工作的作家和演員住在那兒。司各持-菲茨杰拉德那副愁苦的面容是我平生所僅見。他那悲慘的處境刻畫在他臉上，流露在他聲音里。我是在餐廳里結(jié)識他的。那天我一個人正在埋頭看雷格蒙的小說《農(nóng)民》，有個人在我肩旁彎下身子說：“你干嗎要看那本波蘭式的《亂世佳人》？”我回答說：“因?yàn)槭俏业呐笥鸭{特-福柏推薦的，我也非常愛看?！彼犃肃偷匾恍?，又搖搖頭，仿佛我無可救藥了。我問他：“那你推薦什么呢？”他說：“喚，最優(yōu)秀的作家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寫的任何東西。”

我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仿佛《蓋茨比》的作者又一次顯靈！可惜“蕭條異代不同時”，我只能高山仰止，心向往之了。

但是故事并沒到此為止。馬里蘭州洛克維爾市有一座圣瑪利天主堂，離我們在維州的住處不遠(yuǎn)。這座小教堂建于一八一七年，建筑古樸莊嚴(yán)。每逢主日，一位中國神父在那里為華人教友做彌撒。去年八月二十日上午，我陪妻子去那里望主日彌撒。我送妻子進(jìn)堂以后，獨(dú)自出來在陽光下漫步，心曠神怡。不知不覺間，逛入了教堂邊上的墓園，心里默誦起英國詩人格雷的《墓園挽歌》，又感到無端的惆悵，神思恍惚。突如其來地，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一塊墓碑前面冒了出來，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誰？”定神一看，原來是一位衣著整齊的中年白人男子，我舒了一口氣。他沒理會我的問題，卻指著墓碑說：“最優(yōu)秀的美國作家！”我低頭一看，毫無雕飾的石碑上刻著：

弗朗西斯-司各特-凱-菲茨杰拉德

一八九六年九月二十四日

一九四０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其妻

姍爾達(dá)-賽爾

一九００年七月二十四日

一九四八年三月十日

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奇緣！四十四年前，他在萬里之外的異國和我一道蒙冤受難。今天，我無意之中竟然又有幸在萬里他鄉(xiāng)邂逅他的陰靈。這是一片很不起眼的墓地，菲氏家族的幾座墓占了其中一小塊地方，沒有樹木，沒有花草。這里既沒有倫敦威斯敏斯特教堂詩人墓地的莊嚴(yán)肅穆，也沒有米蘭大墓園的瑰麗堂皇。想當(dāng)初，一個不甘寂寞的金發(fā)少年，夢想憑自己的錦繡才華，營造一座金碧輝煌的地上天堂，享盡人間賞心樂事。曾幾何時，貧病交 迫，夢碎酒醒，他身不由己來到這個角落安息，和他的紅粉佳人分享一扌不黃土和永恒的寂寞。墓園幾步之外就是一條大路，日日夜夜奔馳著川流不息的車輛，萬萬千千的匆匆過客中有幾人曾在這里“解鞍少駐初程”，低回憑吊一下這位“美國夢”的化身和爵士時代的史詩大師？也罷，永遠(yuǎn)擺脫了名韁利鎖，超越了生與死的磨難，菲茨杰拉德有福了，他將以他不朽的詩篇彪炳千秋。

時已正午，彌撒完了，妻子走出教堂，看到我在墓地躑躅，遠(yuǎn)遠(yuǎn)地喊道：“你不怕中暑嗎？”我指著墓碑說：“又碰上老朋友啦。”她感到詫異，走到墓碑眼前一看，笑著說：“這大概可說是陰魂不散吧。我望了一臺彌撒，你竟然就有一次‘幽會’。明年是他的百年誕辰，咱們帶一束鮮花，來安慰他的英靈吧。”我又指著墓碑前地面上一塊碑石，上面鐫刻著《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最后一句，她輕輕地念道：

于是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而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jìn)入過去。

今天中秋，我去多倫多探親，誤了在他百年誕辰去掃墓，悵然若有所失。也是天意莫測吧，正在這時，感謝譯林出版社決定重印舊譯，就算作獻(xiàn)給這位英靈長在的奇才一個小小的花環(huán)吧。

巫寧坤

一九九六年秋于維州獵人森林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