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漸想叫輛汽車上輪船碼頭。精明干練的鵬圖說,汽車價錢新近漲了好幾倍,鴻漸行李簡單,又不勿忙,不如叫兩輛洋車,反正有鳳儀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點(diǎn),兄弟倆出門,車?yán)椒ㄗ饨邕吷?,有一個法國巡捕領(lǐng)了兩個安南巡捕在搜檢行人,只有汽車容易通過。鴻漸一瞧那法國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來上海的,在船上講過幾次話,他也似乎還認(rèn)識鴻漸,一揮手,放鴻漸車子過去。鴻漸想同船那批法國警察,都是鄉(xiāng)下人初出門,沒一個不寒窘可憐。曾幾何時,適才看見的一個已經(jīng)著色放大了。本來蒼白的臉色現(xiàn)在紅得像生牛肉,兩眼里新織滿紅絲,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氣,法國人在國際上的綽號是“蝦蟆”,真正名副其實(shí),可驚的是添了一團(tuán)兇橫的獸相。上海這地方比得上希臘神話里的魔女島,好好一個人來了就會變成畜生。至于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東方民族沒有像安南人那樣形狀委瑣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掛指揮刀。安南人鳩形鵠面,皮焦齒黑,天生的鴉片鬼相,手里的警棍,更像一支鴉片槍。鴻漸這些思想,安南巡仿佛全猜到,他攔住落后的鳳儀那輛車子,報復(fù)地搜檢個不了。他把餅干匣子,肉松罐頭全劃破了,還偷偷伸手要了三塊錢,終算鋪蓋袋保持完整。鴻漸管著大小兩個箱子,路上不便回頭,到碼頭下車,找不見鳳儀,倒發(fā)了好一會的急。
鴻漸辛楣是同艙,孫小姐也碰見了,只找不著李顧兩人。船開了還不見他們蹤跡,辛楣急得滿頭大汗,鴻漸孫小姐也幫著他慌。正在煩惱茶房跑來說,三等艙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談話,不能上頭等艙來,只可以請辛楣下去。鴻漸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顧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們下來。兩人忙問:“李先生呢?”顧先生道:“他和我同艙,在洗臉。李先生的朋友只買到三張大菜間,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讓給你們,改坐房艙?!眱扇寺犃耍苓^意不去。顧先生道:“房艙也夠舒服了,我領(lǐng)兩位去參觀參觀。”兩人跟他進(jìn)艙,滿艙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腳。辛楣和鴻漸為艙位的事,向他鄭重道謝。顧先生插口道:“本來只有兩張大菜間,李先生再三懇求他那位朋友,總算弄到第三張?!毙灵沟溃骸捌鋵?shí)那兩張,你們兩位老先生一人一張,我們年輕人應(yīng)當(dāng)苦一點(diǎn)?!崩钕壬溃骸按蟛涣耸€鐘點(diǎn)的事,算不得什么。大菜間我也坐過,并不比房艙舒服多少。”
晚飯后,船有點(diǎn)晃。鴻漸和辛楣并坐在釘牢甲板上的長椅子上。鴻漸聽風(fēng)聲水聲,望著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國船上好多跟今夜仿佛一胎孿生的景色,感慨無窮。辛楣抽著鴻漸送他的大煙,忽然說:“鴻漸,我有一個猜疑??墒沁@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對,反而證明我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人。”
“你說——只要猜疑的不是我。”
“我覺得李和顧都在撒謊。五張大菜間一定全買得到,他們要省錢,所以憑空造出這許多話來。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攔著要去辦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沒提起票子難買的事。假如他提起,我就會派人去辦。這中間準(zhǔn)有鬼。我氣的是,他們搗了鬼,還要賺我們的感激?!?br/> “我想你猜得很對。要省錢為什么不老實(shí)說?我們也可以坐房艙。并且,學(xué)校不是匯來每人旅費(fèi)一百元么?高松年來信說旅費(fèi)綽乎有余,省什么小錢?”
辛楣道:“那倒不然。咱們倆沒有家累;他們都是上了年紀(jì),有小孩子的人,也許家用需要安排。高松年的話也做不得準(zhǔn)?,F(xiàn)在走路不比太平時候,費(fèi)用是估計(jì)不定的,寧可多帶些錢好。你帶多少?”
鴻漸道:“我把口袋里用剩的錢全帶在身邊,加上匯來的旅費(fèi),有一百六七十元?!?br/> 辛楣道:“夠了。我?guī)Я硕僭?。我只怕李和顧把學(xué)校旅費(fèi)大部分留在家里,帶的行李又那么大一堆,萬一路上錢不夠起來,豈不耽誤大家的事?!?br/> 鴻漸笑道:“我看他們把全家都裝在行李里了,老婆、兒子、甚至住的房子。你看李梅亭的鐵箱不是有一個人那么高么?他們不必留錢在家里?!?br/> 辛楣也笑了一笑,說:“鴻漸,我在路上要改變作風(fēng)了。我比你會花錢,貪嘴,貪舒服。在李和顧的眼睛里,咱們倆也許是一對無知小子,不識物力艱難不體諒旁人。從今以后,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聽他們支配。免得我們挑了貴的旅館飯館,勉強(qiáng)他們陪著花錢。這次買船票,是個好教訓(xùn)?!?br/> “老趙,你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將來準(zhǔn)做大總統(tǒng)。這次買船票咱們已經(jīng)帶累了孫小姐,她是臉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話說不出口,你做‘叔叔’的更該替她設(shè)想?!?br/> “是呀。并且孫小姐是學(xué)校沒有給旅費(fèi)的,我忘掉告訴你?!?br/> “為什么?”
“我不知道為什么。高松年信上明說要她去,可是匯款只給我們四個人分。也許助教的職位太小了,學(xué)校覺得不配津貼旅費(fèi),反正這種人才有的是?!?br/> “這太豈有此理了。我們已經(jīng)在賺錢,倒可以不貼旅費(fèi),孫小姐第一次出來做事,哪里可以叫她賠本?你到了學(xué)校,一定要為她向當(dāng)局去爭?!?br/> “我也這樣想,補(bǔ)領(lǐng)總不成問題?!?br/> “辛楣,我有句笑話,你別生氣。這條路我們第一次走,交通并不方便。我們這種毫無旅行經(jīng)驗(yàn)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來,你為什么帶一個嬌弱的上海小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來,半路病倒,不是添個累贅么?除非你別有用意,那就——”
“胡鬧,胡鬧!我何嘗不知道路上麻煩,只是情面難卻呀!她是外國語文系,我是政治系,將來到了學(xué)校,她是旁人的office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為謀。并且我事先告訴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講她吃得起苦?!?br/>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br/> 辛楣作勢把煙燙鴻漸的臉道:“你要我替你介紹,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鴻漸手護(hù)著臉笑道:“老實(shí)對你說,我沒有正眼瞧過她,她臉圓臉扁都沒看清楚呢。真是,我們太無禮了!吃飯的時候,我們講我們的話,沒去理她,吃了飯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個人。她第一次離開家庭,冷清清的更覺得難受了。”
“我們新吃過女人的虧,都是驚弓之鳥,看見女人影子就怕了??墒悄氵@一念溫柔,已經(jīng)心里下了情種。讓我去報告孫小姐,說:‘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心,我決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孫小姐喜酒的時候再灌。”
“別胡說!人家聽見了好意思么?我近來覺悟了,決不再愛大學(xué)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蘇文紈夠苦了,以后要女人來侍候我。我寧可娶一個老實(shí)、簡單的鄉(xiāng)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體健康、脾氣服從,讓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adandMaster。我覺得不必讓戀愛在人生里占據(jù)那么重要的地位。許多人沒有戀愛,也一樣的生活。”
“你這話給我父親聽見,該說‘孺子可教’了??墒悄銓硪龉?,這種鄉(xiāng)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夠料的,她不會幫你應(yīng)酬,替你拉攏。”
“寧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貪官不可。譬如娶了蘇文紈,我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閭大學(xué)去了,她要強(qiáng)著我到她愛去的地方去?!?br/> “你真愛到三閭大學(xué)去么?”鴻漸不由驚奇地問,“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對結(jié)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還記得那一次褚慎明還是蘇小姐講的什么‘圍城’。我近來對人生萬事,有這個感想。譬如我當(dāng)初很希望到三閭大學(xué)去,所以接了聘書,近來愈想愈乏味,這時候自恨沒有勇氣原船退回上海。我經(jīng)過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會結(jié)婚,不過我想你真娶了蘇小姐,滋味也不過爾爾。狗為著追求水里肉骨頭的影子,喪失了到嘴的肉骨頭!跟愛人如愿以償結(jié)了婚,恐怕那時候肉骨頭下肚,倒要對水悵惜這不可再見的影子了。我問你,曹元朗結(jié)婚以后,他太太勉強(qiáng)他做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戰(zhàn)時物資委員會’當(dāng)處長,是新丈人替他謀的差使,這算得女兒嫁妝的一部分?!?br/> “好哇!國家,國家,國即是家!你娶了蘇小姐,這體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帶得意,那人算沒有骨氣了。”
“也許人家講你像狐貍,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我一點(diǎn)兒不嫉妒。我告訴你罷,蘇小姐結(jié)婚那一天,我去觀禮的——”鴻漸只會說:“???”——
“蘇家有請?zhí)麃?,我送了禮——”
“送的什么禮?”
“送的大花籃?!?br/> “什么花?”
“反正分付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么花?!?br/> “應(yīng)當(dāng)是杏花,表示你愛她,她不愛你;還有水仙,表示她心腸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為了她終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來加重這涵意的力量?!?br/> “胡說!夏天哪里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紙上談兵。好,你既然內(nèi)行,你自己——將來這樣送人結(jié)婚罷。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試驗(yàn)我有沒有勇氣,去看十幾年心愛的女人跟旁人結(jié)婚。咦!去了之后,我并不觸目傷心。我沒見過曹元朗,最初以為蘇且賞識他,一定他比我強(qiáng);我給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難過。那天看見這樣一個怪東西,蘇小姐竟會看中他!老實(shí)說,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趙辛楣,我也不希罕她?!?br/> 鴻漸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們倆訂婚了不多幾天,蘇老太太來看家母,說了許多好話,說文紈這孩子脾氣執(zhí)拗,她自己勸過女兒沒用,還說不要因?yàn)檫@事壞了蘇家跟趙家兩代交情。更妙的是——我說出來你要笑的——她以后每天早晨在菩薩前面點(diǎn)香的時候,替我默禱幸?!兵櫇u忍不住笑了——“我對我母親說,她為什么不念幾卷經(jīng)超度我呢?我母親以為我很關(guān)心,還打聽了好些無聊的事告訴我。這次蘇鴻業(yè)在重慶有事,不能趕回來,寫信說一切由女兒作主,只要她稱心。這一對新人都洋氣得很,反對舊式結(jié)婚的挑黃道吉日,主張?zhí)粞笕兆?。說陽歷五月最不利結(jié)婚,陽歷六月最宜結(jié)婚,可是他們訂婚已經(jīng)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結(jié)婚。據(jù)說日子也大有講究,
星期一二三是結(jié)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壞似一天,結(jié)果他們挑的是星期三——”
鴻漸笑道:“這準(zhǔn)是曹元朗那家伙想出來的花樣?!?br/> 辛楣笑道:“總而言之,你們這些歐洲留學(xué)生最討厭,花樣名目最多。偏偏結(jié)婚的那個星期三,天氣是秋老虎,熱得利害。我在路上就想,邀天之幸,今天不是我做新郎。禮堂里雖然有冷氣,曹元朗穿了黑呢禮服,忙得滿頭是汗,我看他帶的白硬領(lǐng)圈,給汗浸得又黃又軟。我只怕他整個胖身體全化在汗里,像洋蠟燭化成一灘油。蘇小姐也緊張難看。行婚禮的時候,新郎新娘臉哭不出笑不出的表情,全不像在干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斷頭臺,是了,是了,像公共場所‘謹(jǐn)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積犯的相片里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結(jié)婚行禮,在萬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個被破獲的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種眉花眼笑的美滿結(jié)婚照相,全不是當(dāng)時照的。”
“大發(fā)現(xiàn)!大發(fā)現(xiàn)!我有興趣的是,蘇小姐當(dāng)天看你怎么樣?!?br/> “我躲著沒給她看見,只跟唐小姐講幾句話——”鴻漸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就好像貨車卸貨時把包裹向地下一摜,只奇怪辛楣會沒聽見——“她那天是女儐相,看見了我,問我是不是來打架的,還說行完儀式,大家往新人身上撒五色紙條的時候,只有我不準(zhǔn)動手,怕我藉機(jī)會擲手榴彈、灑硝鏹水。她問我將來的計(jì)劃,我告訴她到三閭大學(xué)去。我想她也許不愿意聽見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話沒提到你。”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鴻漸嘴里機(jī)械地說著,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錮者摸索著一根火柴,剛劃亮,火柴就熄了,眼角沒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兩條船相迎擦過,一個在這條船上,瞥見對面船艙的燈光里正是自己夢寐不忘的臉,沒來得及叫喚,彼此早距離遠(yuǎn)了。這一剎那的逼近,反見得暌隔的渺茫。鴻漸這時只暗恨辛楣糊涂。
“我也沒跟她多說話。那個做男儐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纏住她一刻不放松,我看他對唐曉芙很有意思?!?br/> 鴻漸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刺上的痛,抑止著聲音里的戰(zhàn)栗說:“關(guān)于這種人的事,我不愛聽,別去講他們?!?br/> 辛楣聽這話來得突兀,呆了一呆,忽然明白,手按鴻漸肩上道:“咱們坐得夠了。這時候海風(fēng)大得很,回艙睡罷,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闭f時,打個呵欠。鴻漸跟著他,剛轉(zhuǎn)彎,孫小姐從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嚇了一大跳,忙問她一個人在甲板上多少時候了,風(fēng)大得很不怕冷么。孫小姐說,同艙女人帶的孩子器吵得心煩,所以她出來換換空氣。辛楣說:“這時候有點(diǎn)風(fēng)浪,你暈船不暈船?”孫小姐道:“還好。趙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見的風(fēng)浪一定比這個利害得多。”辛楣道:“利害得很呢??墒俏液头较壬叩牟皇且粭l路,”說時把手碰鴻漸一下,暗示他開口,不要這樣無禮貌地啞默。鴻漸這時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賽跑,要跑得快,不讓這痛趕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話,仿佛拋擲些障礙物,能暫時攔阻這痛的追趕,所以講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講到飛魚,孫小姐聞所未聞,見過大鯨魚沒有。辛楣覺得這問題無可猜的幼稚。鴻漸道:“看見,多的是。有一次,我們坐的船險的嵌在鯨魚的牙齒縫里?!睙艄庹罩鴮O小姐驚奇的眼睛,張得像吉沃吐(Giotto)畫的“○”一樣圓,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層,說:“你聽他胡說!”鴻漸道:“我講的話千真萬確。這條魚吃了中飯?jiān)谒缬X。孫小姐,你知道有人聽說話跟看東西全用嘴的,他們張開了嘴聽,張開了嘴看,并且張開了嘴睡覺。這條魚傷風(fēng)塞鼻子,所以睡覺的時候,嘴是張開的。虧得它牙縫里塞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都是肉屑,否則我們這條船真危險了。”孫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趙叔叔,是不是?”辛楣鼻子里做出鄙夷的聲音。鴻漸道:“魚的牙齒縫里溜得進(jìn)一條大海船,真有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辛楣道:“別胡鬧了,咱們該下去睡了。孫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給我的,我要強(qiáng)追你回艙了,別著了涼——”鴻漸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孫小姐沒留意,狠狠地在鴻漸背上打一下道:“這位方先生最愛撒謊,把童話里的故事來哄你。”
睡在床上,鴻漸覺得心里的痛直逼上來,急救地找話來說:“辛楣,你打得我到這時候還痛!”
辛楣道:“你這人沒良心!方才我旁觀者看得清清楚楚,孫小姐——唉!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guī)齺恚狭舜螽?dāng)——孫小姐就像那條鯨魚,張開了口,你這糊涂蟲就像送上門去的那條船。”
鴻漸笑得打滾道:“神經(jīng)過敏!神經(jīng)過敏!”真笑完了,繼以假笑,好心里的痛嚇退。
“我相信我們講的話,全給這女孩子聽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么高——”
“你自己,我可沒有。”
“你想,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會那樣天真幼稚么?‘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辛楣逼尖喉嚨,自信模仿得維妙維肖——“我才不上她當(dāng)呢!只有你這傻瓜!我告訴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說你講的全是童話么?假使我不說這句話,她一定要問你借書看——”
“要借我也沒有。”
“不是這么說。女人不肯花錢買書,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買糖、衣料、化妝品,送給女人,而對于書只肯借給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么道理?借了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借口,而且不著痕跡。這是男女戀愛必然的初步,一借書,問題就大了?!?br/> 鴻漸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講孫小姐的話完全是癡人說夢?!?br/> 辛楣對艙頂?shù)靡獾匦Φ溃骸澳且参匆姷谩:昧?,不要再講話了,我要睡了。”鴻漸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曉芙那樣的不可追求,想著這難度的長夜,感到一種深宵曠野獨(dú)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尋出話來跟辛楣說,辛楣不理他,鴻漸無抵抗、無救援地讓痛苦蠶食蟲蝕著他的心。
明天一清早,船沒進(jìn)港就老遠(yuǎn)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兩條汽船來,擺渡客人上岸。頭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條船。這船的甲板比大輪船三等艙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蕩漾,兩船間就距離著尺把的海,像張了口等人掉進(jìn)去。乘客同聲罵船公司混帳,可是人人都奮不顧身地跳了,居然沒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來不少,都手按肚子,眉頭皺著,一聲不響。鴻漸只擔(dān)心自己要生盲腸炎。船小人擠,一路上只聽見嚷:“船側(cè)了,左面的人到右面去幾個?!薄安缓昧?!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話全船傳喊著,雪球似的在各人嘴邊滾過,輪廓愈滾愈臃腫。鶇漸和人攀談,知道上了岸旅館難找,十家九家客滿。辛楣說,同船來的有好幾百個客人,李和顧在第二條船上,要等齊了他們再去找旅館,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孫小姐帶著行李去找旅館,鴻漸留在碼頭上等李顧兩位,辛楣住定了旅館會來接他們。辛楣等剛走,忽然發(fā)出空襲警報,鴻漸著急起來,想壞運(yùn)氣是結(jié)了伴來的,自己正在倒霉,難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顧擔(dān)憂。轉(zhuǎn)念一想,這船是日本盟邦意大利人的財(cái)產(chǎn),不會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緊。后來瞧碼頭上的人并不逃,鴻漸就留下來,僥幸沒放緊急警報。一個多鐘頭后,警報解除了,辛楣也趕來。不多一會,第二條船黑壓壓、鬧哄哄地近岸。鴻漸一眼瞧見李先生的大鐵箱,襯了狹小的船首,仿佛大鼻子闊嘴生在小臉上,使人起局部大于全體的驚奇,似乎推了幾何學(xué)上的原則。那大箱子能從大船上運(yùn)下,更是物理學(xué)的奇跡。李先生臉上少了那副黑眼鏡,兩只大白眼睛像剝掉殼的煮熟雞蛋。辛楣忙問眼鏡哪里去了,李先生從口袋里掏出戴上,說防跳船的時候,萬一眼鏡從鼻子上滑下來摔破了。
李先生們因?yàn)樾欣罾圪?,沒趕上第一條船??墒抢蠲吠ふZ氣里,儼然方才船上遭遭遇空襲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沒把大菜間讓給辛楣們,他也有上擺渡船的優(yōu)先權(quán),不會夾在水火中間,“神經(jīng)受打擊”了。辛楣倆假裝和應(yīng)酬的本領(lǐng)到此簡直破產(chǎn),竟沒法表示感謝。顧爾謙的興致倒沒減低,嚷成一片道:“今天好運(yùn)氣,真是死里逃生哪!那時候就想不到還會跟你們兩位相見。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飛機(jī)沒光顧。這話并不荒謬,我相信命運(yùn)的。曾文正公說:‘不信天,信運(yùn)氣?!崩钕壬緛硐穸U的冷血動物,給顧先生當(dāng)眾恭維得春氣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賞臉一笑道:“做大事業(yè)的人都相信命運(yùn)的。我這次出門前,有朋友跟我排過八字,說現(xiàn)在正轉(zhuǎn)運(yùn),一路逢兇化吉?!鳖櫹壬氖值溃骸翱刹皇敲??我一點(diǎn)兒沒有錯?!兵櫇u忍不住道:“我也算過命,今年運(yùn)氣壞得很,各位不怕連累么?”顧先生頭擺得像小孩子手里的搖鼓道:“哪里的話!哪里的話!唉!今天太運(yùn)氣!他們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夢死,怎知道出門有這樣的危險。內(nèi)地是不可不來的。咱們今兒晚上得找個館子慶祝一下,兄弟作小東?!贝蠹以诼灭^休息一會,便出去聚餐。李梅亭多喝了幾杯酒,人全活過來,適才不過是立春時的爬蟲,現(xiàn)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蟲了。他向?qū)O小姐問長問短,講了許多風(fēng)話。
辛楣跟鴻漸同房間,回旅館后,兩人躺在床上閑話。鴻漸問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對孫小姐的丑態(tài)沒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個色鬼。他上岸時沒戴墨晶眼鏡,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個淫邪之相,我小時候聽我老太爺講過好多。”鴻漸道:“我寧可他好色,總算還有點(diǎn)人氣,否則他簡直沒有人味兒?!闭f著,忽聽見隔壁李顧房里有女人沙嗓子的聲音;原來一般中國旅館的壁,又薄又漏,身體雖住在這間房里,耳朵像住在隔壁房里的。旅館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煙的女人,排房間兜攬生意,請客人點(diǎn)唱紹興戲。李先生在跟她們講價錢,顧先生敲板壁,請辛楣鴻漸過去聽?wèi)?。辛楣說隔了板壁一樣聽得見,不過來了。顧先生笑道:“這太便宜了你們,也得出錢哪。啊??!兩位先生,這是句笑話?!毙灵垢櫇u同時努嘴做個鬼臉,沒說什么。鴻漸晚沒睡好,今天又累了,鄰室雖然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團(tuán),當(dāng)頭罩下來,他一忽睡到天明,覺得身體里纖屑蜷伏的疲倦,都給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皺紋折痕經(jīng)過烙鐵一樣。他忽然想,要做個地道的失戀者,失眠絕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損傷的情感痛絕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來了,現(xiàn)在他頑鈍軟弱,沒余力再為唐曉芙心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紹興戲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頂沒給你鼻子吹掉就算運(yùn)氣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鴻漸一向自以為睡得很文靜,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從來不打鼾的。也許是隔壁人打,你誤會我了。你知道,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氣道:“你這人真無賴!你倒不說是我自己打鼾,賴在你身上?我只恨當(dāng)時沒法請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聲音灌成片子?!奔偈拐婀喑善樱锹暁鈬W啦嘩啦,又像風(fēng)濤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間還夾著一絲又尖又細(xì)的聲音,忽高忽低,裊裊不絕。有時這一條絲高上去、高上去,細(xì)得、細(xì)得像放足的風(fēng)箏線要斷了,不知怎么像過一峰尖,又降落安穩(wěn)下來。趙辛楣刺激得像給它吊上去,掉下來,這時候追想起還恨得要扭斷鴻漸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小心。鴻漸道:“好了,別再算賬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這樣不僥人,天罰你將來娶一個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頭邊吹喇叭?!毙灵剐Φ溃骸袄蠈?shí)告訴你,我昨天聽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講的擇配標(biāo)準(zhǔn)里,該添一條:睡時不得打鼾?!兵櫇u笑道:“這在結(jié)婚以前倒沒法試驗(yàn)出來,——”辛楣道:“請你別說了。我想一個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來?!兵櫇u道:“那當(dāng)然。娶一個爛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問題了。”辛楣從床上跳起來,要擰鴻漸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