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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看見

柴靜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是,”我說,“但痛苦也是一種清洗,是對犧牲的人的告慰。”

朱繼紅帶我走進急診室門廊,他俯下身,打開鏈子鎖,推開門,在右手墻上按一下,燈管怔一下,亮了。慘白的光,大概普通教室那么大的空間,藍色的輸液椅套上全是印的白字:四月十七日,周四;四月十七日,周四……

每個床 上都是拱起的凌亂的被褥,有些從床 上扯到地上,椅子翻倒在地,四腳朝天,那是逃命的撤退。

這就是我之前聽說的天井。四周樓群間的一塊空地,一個樓與樓之間的天井,加個蓋,就成了個完全封閉的空間,成了輸液室,發(fā)熱的病人都集中到這里來輸液。二十七張床 幾乎完全挨在一起,中間只有一只拳頭的距離。白天也完全靠燈光,沒有通風,沒有窗,只有一個中央空調的排氣口,這個排氣口把病菌傳到各處。

病歷胡 亂地堆在桌上,像小山一樣,已經發(fā)黃發(fā)脆。我猶豫了一秒鐘。朱繼紅幾乎是凄然地一笑,說:“我來吧?!辈±环_,上面寫的都是“肺炎”。他指給我看墻上的黑板,上面寫了二十二個人的名字,其中十九個后面都用白粉筆寫著:肺炎、肺炎、肺炎……

“實際上都是SARS。”他說。

病人不知道。

“那些不知情的因為別的病來打點滴的人呢?”

“沒有辦法,都在這兒漚著?!?/p>

如果我坐在演播室里,我會問他“你們怎么能這樣不負責任”,但站在那里,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木然柔順的絕望,讓我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捏著,吸不上氣來——他和他的同事也漚在里面。人民醫(yī)院有九十三名醫(yī)護人員感染非典,急診科六十二人中二十四人感染,兩位醫(yī)生殉職。

我想起轉運當天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只穿著普通的藍色外科手術服。當我在胸科醫(yī)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穿著全套隔離服進病房,回到急救中心要消毒四十分鐘,身邊的人緊張得橡膠手套里全濕了的時候,這些醫(yī)生護士 ,在天井里守著二十幾位病人,連最基本的隔離服都沒有。我問他那幾天是什么狀態(tài),他說:“我很多天沒有照過鏡子,后來發(fā)現,胡 子全白了。”

牛小秀是急診科護士 ,三十多歲。她坐在臺階上,淚水長流:“我每天去要,連口罩都要不來,只能用大鍋蒸了再讓大家用……我不知道這是我的錯還是誰的錯……”

朱繼紅帶我去看留觀室改成的SARS病房,我只看到幾間普通的病房,遲疑地問他:“你們的清潔區(qū)、污染區(qū)呢?”他指了指地上:“只能在這兒畫一根線?!蔽也荒芟嘈?,問了一句:“那你們怎么區(qū)分清潔區(qū)和污染區(qū)?”朱繼紅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舉起手,在胸口指了一下:“在這兒?!?/p>

我問:“你們靠什么防護?”

他面無表情,說:“我們靠精神防護?!?/p>

我原以為天井關閉之后他們就安全了,但是急診科的門診未獲停診批準,只能繼續(xù)開著,病人還在陸續(xù)地來,沒有條件接診和隔離的醫(yī)院還在繼續(xù)開放,發(fā)燒門診看了八千三百六十三個病人,一直到四月二十二日我們來拍攝時,病人才開始轉運到有隔離條件的醫(yī)院。當時病人連輸液的地方都沒有了,只能在空地上輸。

他帶著我去看,所有的椅子還在,輸液瓶掛在樹杈上,或者開車過來,掛在車的后視鏡上,椅子不夠了還有小板凳。一個衛(wèi)生系統(tǒng)的官員在這里感染,回家又把妻子兒子感染了,想盡辦法要住院,只能找到一個床 位,夫婦倆讓兒子住了進去。兩口子發(fā)燒得渾身透濕,站不住,只能顫抖著坐在小板凳上輸液。再后來連板凳都坐不住了。孩子痊愈的時候,父母已經去世。

一張張椅子依然擺在那里,原樣,從四月到五月底,誰也沒動過,藍色的油漆在太陽底下已曬得褪色,快變成了綠的,面對大門口敞開放著,像一群啞口無言的人。

墻那邊一街之隔,就是衛(wèi)生部。

五月二十七日,急診科的護士 王晶去世。

丈夫給我念妻子的手機短信。

第一條是:“窗前的花兒開了,我會好起來的?!?/p>

他不能探視妻子,只能每天站在地壇醫(yī)院門口,進不去,就在世界上離她最近的地方守著。

她寫:“回去吧,你不能倒下,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p>

再下來,她開始知道自己不好了,在短信里交代著存折的密碼。

最后一條,她要他系上紅腰帶:“本命年,你要平安?!?/p>

他一邊慟哭一邊念,我的眼淚也滿臉地流。小鵬瞪我一眼,做記者哪能這樣呢?可是我沒辦法。

他沒有告訴孩子。女兒大寶才六歲,細軟的短發(fā),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臥室門上貼了張條子:“媽媽愛我,我愛媽媽?!?/p>

我問她為什么貼在門上,她不說話。我說:“你是想讓媽媽一回來就看見,是嗎?”她點點頭。臨走的時候,她坐在床 上疊幸運星,說裝滿一整瓶子媽媽就回來了。我在黯淡的光線里站了一會兒,看著她疊,大圓口玻璃瓶里面已經裝了三分之一。她疊得很慢,疊完一個不是扔進去,而是把手放進罐子里,把這一粒小心地擱在最上層。我看著,想找句話說,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我一眼,我心里“轟”一下:她已經知道媽媽去世了,她只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難過。

出來后,車開在二環(huán)上,滿天烏黑的云壓著城,暴雨馬上就要下來。一車的人,誰也不說話。

這是二〇〇三年,春夏之交 。

九年之后,人們還會說“這是進非典病房的記者”,我常覺羞慚。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的病人從我身邊推過的時候,還有媒體的信息是“市民可以不用戴口罩上街”。

我看到了一些東西,但只不過隱約地感到怪異,僅此而已,僅此而已。我覺得自己只是大系統(tǒng)里的一粒小螺絲,一切自會正常運轉,我只是瞥到了一點點異樣,但我沒有接到指令,這不是我節(jié)目的任務,我覺得轉過頭很快就會忘記。

然后我就忘掉了。

我做的節(jié)目播出后,有同行說:“你們在制造恐慌?!碑敃r我身邊坐著時任《財經》雜志主編的胡 舒立,她說:“比恐慌更可怕的是輕慢?!?/p>

最后一天,我們在協(xié)和醫(yī)院門口等待檢查結果,確認是否有人感染。張潔在辦公室等消息。我們幾個坐在車里,等了半小時,一開始還打著岔,嘻嘻哈哈,過一會兒就都不說話了。天賀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說:“對,結果怎么樣?……出來啦?……哦,真的呀?誰?……對,是有一個女孩……”

我坐在最前面,沒動,在心里說了句粗口。

他掛了電話,戳一下我說:“喂,醫(yī)生說你白血球很低,免疫不好。”

節(jié)目都播完了。金杯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開,誰也沒有散的意思,我們打算就這么工作下去,張潔說:“你想去哪兒?”我說無所謂,去哪兒都行。

回到酒店,收拾東西回家,小音箱里放著SkinnyPuppy的音樂,站在高樓的窗口,看著空無一人的北京??戳艘粫海一厣戆讯鷻C扣在頭上,拿頭巾用力一綁,把音樂開到最大。如果當時有人看到這一幕,可能會認為我瘋了,因為那根本不算舞蹈,那只是人的身體在極度緊張后的隨意屈張,音樂就像是誰站在萬仞之上,在風暴中厲喊。

我閉著眼睛張著手腳,胡 亂旋轉,受過傷的左腳踝磕在桌腿上,疼像刀一樣插進來。人在那種快意的痛苦里毛發(fā)直豎,電子樂里失真的人聲像在金屬上兇狠地刮刺,繩索突然全都繃斷了,我睜開眼,像一只重獲自由 的小獸,久久地凝視著這個新的世界。

數月之后,我接到一封信,很短:“還記得七二一醫(yī)院嗎?”

我馬馬虎虎地往下看。

“從那以后,我一直在大街上尋找你的眼睛?!?/p>

我一下坐直了。

“有一次我認為一個女孩是你,非常冒昧地拉住她問:‘是你嗎?’對方很驚慌。直到在電視上看見你,我才知道你是誰,原來你是個有名的記者。”

他在最后說:“你會覺得好笑嗎?我曾以為你會是我的另外一半?!?/p>

非典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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