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下表,沒收拾行李,從隨身小黑包皮里拿出個杯子,接了一杯熱水,擰緊蓋,插進側包皮,下樓打車,三小時后到了車站,一跳上去火車就開動了。到車上打電話跟我商量去了找誰,怎么辦。一個多小時后,電話沒電了,突然斷掉,不知道車到了哪兒。
我放下“嘟嘟”空響的電話。那天是圣誕節(jié),手機關了聲音,一閃一滅都是過節(jié)的短信,北京上海,都是遠在天邊的事兒,我對墻坐著,小縣城里滿城漆黑,無聲無息。
滿是霉味的房間里,深綠色地毯已經臟得看不出花紋,水龍頭隔一會兒就“咔啦啦”響一陣子,流一會兒銅黃色的水。我在紙上寫這件事的各種可能,如果真是局長私放了他弟弟,他會怎么做?……這樣做需要什么程序,誰能幫助他?這些程序會不會留下痕跡?……我亂寫乩畫,證據(jù)不夠,腦子里像老汽車一遍遍拿鑰匙轟,就是差那么一點兒打不著火,又興奮又痛苦。
不成,這么想沒用。
我必須變成他。
我趴在桌上繼續(xù)在白紙上寫:如果是我,我會怎么做?我會需要誰來幫助我?……我的弱點會是什么?腦子里像有燈打了一下閃,我打電話問公安局的同志,閑聊幾句后問:“你們局長平時戴眼鏡么?”
他猶豫了一下:“不戴”
掛了電話,我繼續(xù)寫:“見記者的面要戴墨鏡遮自己的眼睛……是個寫詩的文學青年……他的弱點可能是什么?”
我寫:“意志?!?/p>
陳虻有一次跟我講,日本橫綱級的相撲選手,上臺的時候。兩人不交 手,就拿眼睛互相瞪,據(jù)說勝敗在那時候就決定了。兩刃不相交 ,就靠意志。整整一天,我們沒有出賓館的門,敲門也不開,當天的日記里我寫:“交 戰(zhàn)之前,明知他腰里有銀子,但被衣衫蓋著,不知道該怎么出劍,但經驗告訴我,那就別動。風動,樹梢動,月光動,你別動,就會看到端倪?!?/p>
第二天傍晚,公安局的同志打電話來:“他向組織坦白了。”
再見局長的時候,他的眼鏡已經摘了,眼球上一抹一抹的紅絲,他說我想抽根煙。給了他一根。他抽完,承認了,他弟弟和另一個嫌疑人是他從山東警方手里以江 西有案底為由接回,之后私放,讓家屬對外宣稱死亡。
我問到跟他同去山東接的還有哪位警察,他久久地沉默。一個人是不能辦這個手續(xù)的,我再問:“有沒有人跟你去山東?”
“沒有?!?/p>
膝蓋上的手機響了,是老郝發(fā)來的短信:山東警方提供了介紹信號碼。我把這個號碼寫下來,遞給對面的人:“這是你開的介紹信號碼,信上有兩個人的名字。”
他嘆口氣:“他年輕,我不想他卷進這件事。”
我說:“那你當時為什么讓他卷進來呢?”
他再長嘆一聲。
采訪完,老郝正立在山東瀟瀟大雪里,攥著手機默等我的消息。跌跌撞撞的土路盡頭,看到一段赤金灼灼的晚霞,李季下車去拍它,我給老郝發(fā)了一個短信:“贏了?!?/p>
這樣的節(jié)目做多了,有陣子我有點矯枉過正,用力過猛。我媽說:“跟你爸一樣,有股子牛黃丸勁兒?!?/p>
在深圳采訪詐騙案時,公安局的同志可能被媒體采訪得煩了,不讓我們進門。
窮途末路,錄音師小宏想起來他有個同學在深圳市局上班,一聯(lián)系還在。對方念舊,幫忙找來他的上級,端著一個玻璃瓶當茶杯,悠悠喝一口,把茶葉再吐回杯子里:“跟你們走一趟吧?!?/p>
安排了經偵大隊一位警官接受采訪,黑瘦,兩眼精光四射,說話沒一個廢字。
我問:“為什么這類案件當事人報警后警方不受理?”
警官說,因為合同糾紛和合同詐騙的區(qū)別,法學家都說不清楚。我追問:“不清楚?說不清楚你們怎么判斷案件性質?”
他說:“這個公司之前沒有逃逸,就只能算經濟糾紛?!?/p>
我說:“你們不受理之后,他不就跑了么?”
……一來一回,話趕話,忘了這采訪是靠人情勉強答應的,好歹表情語氣上和緩一點兒,我倒好,橫眉豎目,問完起身就走,都不知道打打圓場,找補找補。
出來到車上,自己還神清氣爽的,小宏坐我右手邊,扭頭一看,他大拇指鮮血淋淋,我說:“喲,這是怎么啦?”老范笑:“你剛才采訪太狠了,人家同學站邊上,上級繃著臉端著玻璃瓶一聲不吭,小宏哥哥沒法對人家交代,也不能打斷你采訪。你還一直問,一直問,他就把拇指放在門上夾,夾了一下又一下……”
慚愧。
《紅樓夢》里寫賈寶玉討厭“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句話,覺得市儈。我原來也是,一腔少年狂狷之氣,講什么人情世故?采訪時萬物由我驅使,自命正直里有一種冷酷:這根流血的手指要不是來自親人一樣的同事,我恐怕也不會在意,他對我一句責備沒有,也正因為這個,我隱隱有個感覺,為了一個目的——哪怕是一個正義的目的,就像車輪一樣狠狠輾過人的心,也是另一種戾氣。
節(jié)目播后,收到一箱荔枝,由深圳寄來,我發(fā)短信謝那位黑瘦警官。
他回:“我一直尊敬‘新聞調查’,其實很多人心里都明白,只是不太說話。不要客氣,一點心意,你們受之無愧?!?/p>
二〇〇六年,一家雜志采訪我,封面照片看得我嚇一跳——怎么變這樣了我?穿一件男式咖啡色襯衫,卷著袖子,叉著胳膊,面無表情看著鏡頭。好家伙,鐵血女便衣。底下標題是“新聞戲劇的主角”。崔永元勸過我一次:“你不適合調查,跟在別人后面追,那是瘋丫頭野小子干的事,你去做個讀書節(jié)目吧?!彼挛矣悬c逼自己。
我深知他的好意,但文靜了這么多年,一直泡在自己那點小世界里頭,怕熱怕冷怕苦怕出門怕應酬,除了眼前,別無所見。有次看漫畫,查理·布朗得了抑郁癥,露西問:“你是怕貓么?”
“不是?!?/p>
“是怕狗么?”
“不是?!?/p>
“那你為什么?”
“圣誕節(jié)要來了,可我就是高興不起來?!?/p>
“我知道了,”這姑娘說,“你需要參與進這個世界?!?/p>
是這意思。過去當主持人的時候,我爸天天看,從來沒夸過,到了“新聞調查”,做完山西賄選那期后,電話里他說:“嗯,這節(jié)目反映了現(xiàn)實?!?/p>
長天大地,多摔打吧。大夏天四十度,站在比人高的野玉米地里采訪,小腿上全是刺癢,我以為是蟲子,后來發(fā)現(xiàn)是汗從身上不停地往下流,逼著你沒法磨嘰和抒情,一個問題一個問題踩實了飛快往前走,采訪完滿臉通紅走到陰涼里頭,光腳踩在槐樹底下青磚地上冰鎮(zhèn)著,從旁邊深井里壓一桶水上來,胳膊浸進去撈一把出來洗臉,一激靈的清涼。
那幾年就是這種盛夏才有的干燥明亮,之前青春期濕答答的勁兒一掃而空。
我一個猛子扎人這世界,一個接一個出差,連氣都不換,直到有一天,蹲在西北玉米地邊的土墻上,等著天光暗一點錄串場,餓了,一個毛頭小男孩拿個大饃從我腳下經過,“小孩兒,給我們吃點兒?!?/p>
他掃我一眼,一步不停邊啃邊跑。
過了一陣子,墨綠的玉米地里,遠遠兩個點兒,黑的是他,還有個紅的,跑近了是他姐,拿了一塑料袋胖大的饃,還有一小袋豬頭肉,和三四根娃娃胳膊粗的黃瓜。
我接住大饃一掰,熱氣一撲,長提一口氣,一口下去,手都顫了。那一下,像是水里一抬頭,換氣一剎那看見自己,蹲在田地中間半垛窄土墻上,為爬墻脫了鞋,光腳上都是土。傍晚風暴快來滿天黑,只有長云的底部痛痛快快一抹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