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上的傷痕,是父親用三角鐵砸的,就在鼻梁和眼睛之間。我找到了小豆丈夫的哥哥,問他有沒有弟弟的照片。這個男人嘆口氣,從門后邊拽出一把掃帚,舉起來,往中間那根粗房梁上一掃。飄下一張身份證 ,他拿抹布擦了一下遞給我,眼睛一濕:“看吧,八年啦,沒舍得扔,也不想看?!?/p>
我很意外,這不是張兇惡的臉,這是一個看著甚至有點英俊的男人,笑容可掬。
我問安華的孩子:“你知道你爸爸為什么會這樣總是喝酒,總是打人嗎?”
“不知道?!?/p>
“這個世界上有人鏈接他嗎?”
“唉,不知道他。”
“你覺得他除了暴力之外,有沒有其他能跟別人交 流的方式?”
“喝酒?!?/p>
他們幾乎都是村子里最貧窮的人,幾乎都酗酒,喝的時候咒罵賺了錢的人,回家打老婆孩子。有人說:“這些人,只是農(nóng)村的失敗者,城市里沒有?!?/p>
二〇〇〇年我在湖南衛(wèi)視時,主持過一個“年度新銳人物”的評選,“瘋狂英語”的創(chuàng)始人李陽當(dāng)選,節(jié)目散后,他在大巴車給滿車人講笑話,內(nèi)容不記得了,但車內(nèi)大笑的活力和氣氛還記得。十一年后,他的美籍妻子Kim在網(wǎng)上公開遭受家庭暴力的照片:體重九十公斤的李陽騎坐在妻子背上,揪著她的頭發(fā),在地上連續(xù)撞了十幾下,頭部、膝部、耳朵多處挫傷。
當(dāng)天他們爭吵的很久,Kim是美國人,原來是“瘋狂英語”的美方總編輯,結(jié)婚后在北京帶著三個女兒,兩年來她的駕駛執(zhí)照過期,教師執(zhí)照作廢,母親在美國病了,要帶孩子回去探望,但李陽全國各地演講,說他沒時間陪著她辦手續(xù):“我一個月只回來一兩天,不可能辦好這些事情。她覺得我不能感受她的感受,我在外面這么跑,冒生命危險,女人應(yīng)該隱忍一點?!?/p>
“這個說法是不是太大男子主義了?”
他打斷我:“大男子主義也是這個文化給我的,不是我自己大男子主義。”
吵了數(shù)小時后,他大喊“閉嘴”。Kim說:“我生活中所有的東西都是你控制,你不能讓我閉嘴?!崩铌栒f:“我當(dāng)時想我就不能讓她有反抗,我要一次性把她制服 ?!彼プ∷^發(fā)摁在地上時,喊的是“我要把一切都了結(jié)了”,說如果再嚴重一點,“我可能會殺了她”。
“坦白地說,那一瞬間是人性的惡?”我對李陽說。
“是,人性的魔鬼,”他眼睛避開了,瞇起來看向旁邊,又瞥向下方,“魔鬼完全打開了?!?/p>
Kim之前一直不接受媒體訪問,老范把女子監(jiān)獄調(diào)查的節(jié)目視頻發(fā)給她,她看完同意了。“我不知道在中國有那么多女人這樣活著,如果我沉默,將來也無法保護我女兒。”
片子里我問過這些女犯:“你們在法庭陳述的時候,有沒有談到你們承受的家庭暴力?”
每個人都說:“沒有。”
沒有人問她們。
有女犯接受檢察官訊問的時候,想要說說“這十幾年的咋過的”,檢察官打斷她:“聽你拉家常呢?就說你殺人這一段!”
Kim被打后曾去報警,有位男性以勸慰的口氣說:“你指的,這兒不是美國?!彼f:“我當(dāng)然知道,但肯定在中國有法律,男人不能打女人?!彼f:“是啊,你說得對,男人不能打女人,但老公可以打老婆?!?/p>
李陽曾經(jīng)在一個電視綜藝節(jié)目上說過二女兒脾氣不好,因為“可能她媽媽懷孕的時候我打過她”,他做了一個抽耳光的動作,在場幾位嘉賓呵呵一笑過去了,鏡頭前一位女學(xué)生對他說:“你能影響這么多人,在家庭里犯這么一點點錯,Kim老師也會原諒你?!?/p>
三十年前,“受虐婦女綜合癥”在北美已經(jīng)從社會心理學(xué)名詞成為一個法律概念,只要獲得專家鑒定就可以獲得輕判甚至無罪釋放,但這在中古還不被認同。在女監(jiān)片子的開頭和結(jié)尾,老范用了同一組鏡頭,鏡頭搖過每個女犯,他們說自己的刑期:“無期,死緩,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
有人已經(jīng)被執(zhí)行了死刑。
Kim說:“我有錢,我可以回美國,這些女人呢?她們沒有路了?!?/p>
李陽說他對家庭的理解是“成功,一定是唯一的標(biāo)準”。
“不是愛嗎?”我問。
“真正的愛是帶來巨大的成功?!彼_在媒體上說不愛妻子,結(jié)婚是為了“中美教育的比較”,想把孩子作為英語“瘋狂寶寶”的標(biāo)簽,是教育的實驗品,他說:“那才是普度眾生,一個小家庭能跟這個比么?”
我問他:“你跟你父母之 間有過親密的感覺嗎?”
“沒有,從來沒有,我還記得在西安工作的時候我爸爸說,今天晚上就跟我睡一起吧。嚇?biāo)牢伊?,跟他睡一個床 上,我寧可去死。斷了,中間斷掉了?!?/p>
李陽四歲才從外婆身邊返回與父母生活,一直到成年,都無法喊出“爸”、“媽”。傳統(tǒng)家庭中的父母工作忙,對孩子嚴厲,他說小時候聽得最多的詞是“笨蛋”“豬”。他童年口吃,懦弱到連電話響都不敢接,少年時期在醫(yī)院接受治療時,儀器出了故障燙傷皮膚,他忍著痛不敢叫出聲來,一直到被人發(fā)現(xiàn),臉上存疤至今,說:“自卑的一個極端就是自負,對吧?中國也是這樣,中國是一個自卑情結(jié)很重的國家。所以自卑的極端是自負。”
長大成人 時他想強制性地接觸這個自卑,以“瘋狂英語”的方式勒令自己當(dāng)眾放聲朗讀,在后期,發(fā)展到讓學(xué)生向老師下跪,鼓動女生剃發(fā)明志,率領(lǐng)數(shù)萬名學(xué)生高喊“學(xué)好英語,占領(lǐng)世界”、“學(xué)好英語,打倒美帝國主義”。
我說這已經(jīng)不只是學(xué)習(xí) 方法,“你提供的是很強硬的價值觀?!?/p>
他說:“強硬是我以前最痛恨的,所以才會往強硬方面走,因為我受夠了懦弱?!盞im說,在每次機場登機的時候,李陽一定要等到機場廣播叫他名字,直到最后一遍才登機,這樣“飛機上的人會知道他的存在”。
我問過安華:“你丈夫自己是施暴者的時候,你覺得他是什么感覺?”以為她會說,是宣泄的滿足。
結(jié)果她說:“他總是有點絕望的感覺?!?/p>
小豆說:“有一次看電視突然就問,你愛我嗎?我說什么叫愛啊?我不懂,我不知道,他就對你‘啪’一巴掌,你說,愛我不愛?我不知道什么叫愛?!?/p>
有時候,打完之后,他們也會摸摸這兒,看看那兒,問“疼嗎”,就是這一點后悔之色,讓女人能夠幾十年吮吸著一點期望活下來。但是下一次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