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社會對媒體的容忍有多大,這個社會進步就有多大,一個文明、民主 、法治的社會是需要傳媒監(jiān)督的?!?/p>
我心頭一熱。
采訪華僑公司老總時,他說服從法律判決,也可以接受媒體的“豁免權(quán)”,但他說有一個疑問:“你也是做記者的,你說說,只聽了一方的言論,沒有另外一方的言論,那怎么可能是一個公正的新聞呢?”我問過當時雜志社總編為什么不采訪華僑公司。他說:“大多數(shù)批評報道,無論你怎么征求意見,結(jié)果都是一樣。材料比較可作為證據(jù),那就不必再把各種不同的意見全部都反映出來?!?/p>
《中國改革》被起訴時,多家媒體對這件事的報道,也只有對雜志社的采訪,沒有華僑公司的聲音。
大機構(gòu)在當下往往能決定一篇報道的存廢,媒體當然有警惕,有同仇敵愾之心,我也是記者,聽到總編拒絕交 出線人來換取調(diào)解,說:“我不能放棄我的職業(yè)道德,讓我下獄我就下獄。”會感到熱血激沸。
但還是有一個小小的疑問,在采訪中浮了出來,我把它按下去,又浮出來——“給每一方說話的機會”,這不是我們自己鼓呼的價值觀嗎?如果實在不能采訪,要不要引用一些有利于他們的證據(jù)或背景?很本能地,我想,強力者剝奪別人的發(fā)言權(quán),當他們的發(fā)言權(quán)也被剝奪的時候,就是對他們的懲罰,懲罰就是一種約束。
但我又想:“這樣一來,我們和當初壓制打擊舉報職工的華僑公司又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呢?”
我勸說自己“我們是正義的”。
可是,正義好像沒什么放諸四海而皆同的標準,不管我做什么節(jié)目,我博客底下總有人留言自稱正義,說“凡CCTV贊成的,我必反對”。還有次與一位美國同行談到中國內(nèi)地的一個問題,他下了一個絕對的判斷,我說我去過那個地方,了解到的情況有些不一樣。
他打斷我:“中國根本沒有真正的記者?!?/p>
“真正的記者首先要給對方說話的機會?!蔽艺f。
“你們是沒有信譽的一方?!?/p>
談不下去了。
二〇〇六年,四十八歲的安娜·波莉特科夫斯卡婭被暗殺。四年之前,我在電視上看到這位女記者進人七百多人質(zhì)被綁架的莫斯科劇院,充滿敬佩。車臣綁匪要求她充當與政府之間的調(diào)停人,綁匪信任她,因為她在報道中一再公開批評普京的決策給車臣造成的痛苦。
她的死亡原因至今仍有爭議,普京和車臣武裝都被懷疑。去世前不久,車臣武裝的負責人巴薩耶夫曾約她采訪自己,她拒絕了,說在人質(zhì)事件后,“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可與他談的,這世上沒有英雄,只有受苦受難的人民”。
她是十五年來,這個國家第四十三個被暗殺的記者。當時我寫了一篇博客:“殺害記者的人是想讓人們恐懼——為需要真相和想要思考而感到恐懼?!庇袕堈掌且晃焕蠇D人把白玫瑰放在她遺像面前。我寫道:“俄羅斯的人民用花朵紀念她,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力量,比什么都柔弱,但比恐懼更強大?!?/p>
我被這支玫瑰深深打動。
后來遇到美國政治學者Ann,她在莫斯科待了十六年。我以欽敬口吻談起安娜,Ann遲疑了一下,說:“我為安娜難過,但我并不贊賞她的報道?!?/p>
“為什么?”我有點意外。
“因為她的報道中觀點太多,”她說,“她總是站在她認為的弱者一方簡單地批評?!?/p>
我說安娜說她的原則就是“批評是記者唯一的語言”。
她搖頭:“這樣的報道很難客觀?!?/p>
我認為她是美國人,不理解俄羅斯的記者要承受什么,“她是在一個那樣的環(huán)境下,常常被迫害的人很難避免……”
她說:“但這樣慢慢會變成你本來反對的人。”
她的話有道理,但我還是不忍心從這個角度去評價安娜,我做不到。朋友們討論此事,一位是同行,說“她是我們的光榮”。
另一位反對:“說‘我’,不要說‘我們’,你的情感不代表別人的判斷?!?/p>
這句話真是煞風景,但刺激了我一下。
這位說:“我最反感拿悲壯的感情開玩笑了?!?/p>
那位慢悠悠地說:“是么,什么東西是神圣到不能開玩笑的呢?”又刺激了我一下。
賀衛(wèi)方豆瓣小組關(guān)閉后,有位前輩寫過一篇長長的博客紀念它,贊美它,文章下面的留言里,有一個署名是這個小組組長的人,他說:“我們的小組里有一部分文章是有建設性的,并不像您說的那樣篇篇都是?!边@人最后寫道:“不要因為一樣東西死去就神話它。”
這話硬而清脆,像銀針落地。
也是在這一年,丹·拉瑟從CBS辭職。
二〇〇四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前兩個月,丹·拉瑟在主持“晚間新聞”時引用了一份一九七二到一九七三年的空軍備忘錄,暗示布什家族曾偽造小布什的服役記錄。
輿論大嘩,但最終文件的提供者承認他誤導了CBS,丹·拉瑟不得不離開“晚間新聞”,重回“60分鐘”當記者,二〇〇六年,他最終離開了工作四十四年的CBS。
我通體寒意——一條新聞有多人把關(guān),為什么是主播辭職?新聞發(fā)布會上美國同行說:“如果這個節(jié)目得當年的皮博迪獎,領(lǐng)獎的也是你丹·拉瑟,不是別人。這條新聞惹了麻煩,承擔責任的,也必須是你?!?/p>
丹·拉瑟說:“質(zhì)問當權(quán)者是我一直的努力,我認為事實本身是存在的?!?/p>
我看到“質(zhì)問”二字,心里咯噔一下。
美國媒體評論說,喜歡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嗜好和對“調(diào)查性報道”的狂熱,使丹·拉瑟在這次失誤中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我寫了一篇文章,叫《話語權(quán)的另一半》,寫到了對華 僑公司那次采訪:“我們也許沒有機會采訪被指證方,但是有沒有對自己獲知的一方信息存疑?能不能站在對方立場上向報料人發(fā)問?有沒有窮盡各種技術(shù)要素,體現(xiàn)出盡可能去尋找對對方有利證據(jù)的傾向?‘做不到’,只是一個技術(shù)問題。‘不必做’,卻是一個以暴制暴的思維模式?!辈┛屠镆诵∏f那句話:“一個節(jié)目里應該沒有好人和壞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壞事的人。”
底下有位讀者跟了一句:“過去你覺得只有好人壞人,現(xiàn)在只有好事壞事,將來只有有事無事?!?/p>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