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為什么要關心他的處境?”
“他現(xiàn)在的處境吧,多多少少跟我有一些關系,我這邊想跟他說一聲抱歉?!?/p>
“有的人覺得,如果一個人可以直接對動物做出很殘忍的事情,那么為什么我們不可以用語言來攻擊他呢?”
他說:“當初他做出這樣的行為以后,就已經(jīng)是錯了,既然他都錯了,為什么我們還要跟著他一起錯呢。”
“你說的這個錯是指什么?”
“他攻擊了動物,而我們攻擊他?!?/p>
“攻擊的背后是什么呢?”
“是在發(fā)泄,發(fā)泄當時憤怒的感情?!彼f。
片子播出后,有人給老范留言說:“踩貓拍貓的人不見你譴責,倒讓正義的人道起歉來了,這是什么邏輯?”
有天翻書,看到斯賓諾莎在《倫理學》里說:“嘲笑、輕蔑、憤怒、報復……這些情緒,都與恨有關或者含有因恨而起的成分,不能成為善。”
初做記者,我有過一個習慣,問那些被指證的人:“你不對這件事感到抱歉嗎?你要不要對著鏡頭對當事人表達一下?”總覺得這樣才能收場。袁總有一次批評我:“媒體不能介入,只能在對方有需求時提供平臺?!边@個界限細如一線,但決不能邁過。
有次采訪一位老人。十六年前他是校長,被人勒索,未答應條件,對方強迫未成年少女誣陷校長嫖娼,并作偽證,校長上訪十六年,才得以脫罪。
當年的少女已經(jīng)是母親,在我們鏡頭前面掉淚后悔,向校長道歉。
校長并不接受:“這么多年,你只需要寫封信來就可以了,為什么不呢?”
辦這個案件的是一個當年二十出頭的警察,冷淡地說工作太忙,沒空考慮此事。
老校長長嘆一聲:“原諒他吧,原諒他吧……他跟我三小子一樣大,不要處分他,我嘗過處分,那個滋味不好受?!?/p>
誣陷者現(xiàn)在是一個整天坐在門口太陽地里的老人,六十四歲了,腦血栓,滿臉的斑,已經(jīng)很難走路,也不會講話了,但能聽懂我說什么,拿棍子在地上劃。
我拿張照片給他看:“你能幫我回憶一下嗎,十六年前在派出所的時候曾經(jīng)指證過這個人說他嫖娼,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兒?”
他拿棍子狠狠敲地:“有?!?/p>
“您親眼見著的嗎?”
他點頭。
“警察說,那個小姑娘是你找來的?!蔽艺f。
他不答,勾起眼睛扎了我一眼。那一眼,能看到他當年的樣子。
我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房間,他住在一個柜子大小的三合板搭成的棚子里,被子卷成一團 ,旁邊放著一只滿是積垢的碗,蒼蠅直飛。鄰居說他老婆每天來給他送一次飯。
我問他:“你現(xiàn)在這個病有人照顧你嗎?”
他搖頭。
“孩子呢,不來看你?”
搖頭。
他臉上沒有悔恨,也沒有傷感。
真實的人性有無盡的可能。善當然存在,但惡也可能一直存在。歉意不一定能彌補,傷害卻有可能被原諒,懺悔也許存在,也許永遠沒有,都無法強制,強制出來也沒有意義。一個片子里的人,心里有什么,記者只要別拿石頭攔著,他自己會流淌出來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斯賓諾莎還說過一句:“希望和失望也絕不能是善。因為恐懼是一種痛苦,希望不能脫離恐懼而存在,所以希望和失望都表示知識的缺乏,和心靈的軟弱無力?!?/p>
這話太硬了,我消化了好久。
他界定“觀察”的實質(zhì)是:“不贊美,不責難,甚至也不惋惜,但求了解認識而已?!?/p>
虐貓那期節(jié)目播出后,我收到王的短信。
看到她名字,我沉了一下氣,才打開。
她開頭寫“老妹”,說:“節(jié)目我看了,非常感謝你們尊重我的感受,看了節(jié)目我有一種輕松感,心里也沒有太大的壓力,請你放心。”
她要的并不是同情,節(jié)目也沒給她同情。采訪對象對一個記者的要求,不是你去同情和粉飾,她只期望得到公正,公正就是以她的本來面目去呈現(xiàn)她。
有人說,那么她內(nèi)心的暴力和仇恨怎么辦?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有自己的郁積和化解,我不太清楚怎么辦,也不敢貿(mào)然說。
二〇一〇年,在云南大理旅行,當?shù)嘏笥鸭s著一起吃飯,當中有一對父子,兒子是一個十五六歲的黑瘦男孩。從小失母輟學,看了很多書,跟大人交 談很敏銳,也很尖刻,往往當眾嘲弄,一點情面不留。他坐我邊上,說常常折磨小動物,看著它們的眼睛,說垂死的眼睛里才有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