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一暖。
他在香港。一般人在他的境地,不是變得偏激,就是變得冷漠了,但這樣縫隙里的節(jié)目他都看到,不光是我的,不光是“新聞調查”的,央視的節(jié)目他都看,不苛責,只要有一期好點的,一定寫信來夸獎。地震時看到我們在楊柳坪拍的節(jié)目,他在信中說,當下的新聞人做事要“戒峻奇陡峭,置身高寒”,要“溫 暖平易”。他說奧運的節(jié)目與地震的節(jié)目“一脈相承”。
“他們做他們的,我們做我們的?!彼f,要堅持自己的價值與信念,“一腳一腳地踩下去”。
MPC門口小圓桌是各國媒體記者閑來喝杯咖啡的地方,有位國際大報的記者負責報道政治,問我報道什么,我說報道幾個人的故事。他問我采訪了誰,聽完說一個都沒聽說過,你們報道這些乏味的事情干什么。
我向《紐約時報》的老編輯Clark發(fā)牢騷:“他們根本不管你做了什么或者試圖做什么,只說你乏味?!彼粗蠲伎嗄樀奈遥Φ每葐芷饋?,以老人的寬厚拍拍我肩膀,說:“不要去聽那些聲音,你唯一需要關心的就是讓自己強大起來?!?/p>
還有一位美國地方電視臺的記者,頭發(fā)快掉完了,穿一件廉價灰西裝,我倆聊天,他說美國的報紙十年內都會消失,做電視的人也可能越來越少,聊到不得不走了,他對我說:“不用擔心?!?/p>
我沒明白。
他說:“因為你對人真的好奇。很多人已經……”他做了一個癡呆的表情。
我笑。
他安慰我:“什么都會變,但人不會變,好的采訪者永存。”
這一年,地震和奧運把我扔到了一個以前沒有的赤手空拳的境地,但心也定了一些。我就生活在這里,沒有完美新世界,沒有需要等待的未來,沒有要向外界索求的理解,也不需要通過跟誰比較才能判斷自己,要做的就是此時,就在此地,就是此身。
朋友楊葵有次遇到年輕人發(fā)牢騷。他說:“別抱怨。去想為什么同樣的體制下,同樣的時間里,蘇聯有阿赫瑪托娃,我們只有《艷陽天》。”
他說做自己的行業(yè),就要做點不求速成的事:“我知道我們只是人肉的梯子,這是我這代人的命運,我做不到更好了,但是,還是要做個樣子出來給將來的人看——你要是比我還差,你就別干這行了。”
十年前,我在廣院上學。有天課上放錄像帶,是日本的紅白歌會,沒字幕,就那么胡 看,一堆小男小女在臺上撲來撲去。
快睡著的時候,忽然掌聲雷動請出了一個人。
是個穿和服的三十多歲的女人。
舞臺一下就撤空了,就剩下她,和服是藏藍底子白花朵。
她微鞠躬,唱了一首歌。也沒什么姿勢動作,嘴角一縷悲喜不分的笑。她的沉靜留給我很深的印象。一直到十年后,偶然機會,牟森找到這個視頻發(fā)我,說常常醉酒在街頭嚎唱之,我才知道歌詞:
從上野開出的夜行列車走下來的時候
青森站矗立在雪中
回去北方的人群
大家都默默無言,只聽到海浪波濤的聲音
我獨自走上渡船,看見快凍僵的海鷗
不禁掉下淚來
啊,津輕海峽冬景色
在北方的盡頭
陌生人用手指著:請看,那就是龍飛岬
被呼出的熱氣弄蒙的窗玻璃
擦了又擦,也只能看見遙遠的濃霧而已
再見了,親愛的,我就要回去了
風的聲音在胸中激蕩,眼淚幾乎就要掉下來了
啊,津輕海峽冬景色
唱這歌的女人叫石川小百合,我找她的資料,二十歲左右她就唱過這首《津輕海峽冬景色》,視頻里一副現代女性裝扮,長卷發(fā),七情上面,手搖身送,用盡擻聲技巧,努力要吸引觀眾的眼睛。后來大概是經歷了人生的滋味吧,才唱出這滿紙風雪、哀而不傷的沉靜,像這歌的詞作者阿久悠說的,“不惹眼,不鬧騰,也不勉強自己,要做個落后于時代的人,凝視人心”。
牟森還向我推薦過美空云雀的《川流不息》。她早已去世,已經是二十年前的歌了,現在是一個鼓噪的年代,不是甘居尋常的人,聽不到這青綠的細流聲:
不知不覺走到了這里,細細長長的這條路
回過頭的話,看得到遙遠的故鄉(xiāng)
崎嶇不平的道路,彎彎曲曲的道路
連地圖上也沒記載,這不也就是人生
啊,就像河水的流動一樣
緩緩地,流經了幾個世代
啊,就像河水的流動一樣
毫不停息地,只見天際染滿了晚霞
生命就如同旅行,在這個沒有終點的道路上
與相愛的人攜手為伴,共同尋找夢想
就算大雨濕透了道路,也總有放晴的一天
啊,就像河水的流動一樣
安詳平穩(wěn)地,讓人想寄身其中
啊,就像河水的流動一樣
四季的推移,只等待雪融罷了
啊,就像河水的流動一樣
安詳平穩(wěn)地,讓人想寄身其中
啊,就像河水的流動一樣
無時無刻,只聽到青綠的細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