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家鑫買過一把電動按摩椅給藥慶衛(wèi),他沒有喜意,只說:“我要的不是這個,只有一個要求,將來你掙不著錢,別問我要?!?/p>
狂熱與極寒交 激,誶出一顆赤紅滾熱的心。藥慶衛(wèi)帶著疑惑說:“他掙錢好像上了癮一樣,這個月掙四下,下個月就要掙五千?!?/p>
他說“上了癮”的口氣像是在形容一個病人。但他也沒問兒子為何如此,覺得“上進就好”。
出事當天,夜里十一點左右,藥家鑫開著車返回家。
法官問過他,你是向哪個方向開?
他說:“對不起,我分不清東南西北?!?/p>
他四個月前才開上。在路上“打開影碟機看濱崎步的演唱會”,邊看邊開?!坝珠_了一會兒,只聽‘嗵’的一聲撞上了什么東西?!彼b著刀的包皮就放在副駕駛位置上,下車查看時。他是隨身帶著包皮下去的。因為“我父母叮囑我,貴重物品要隨身攜帶”。
他看見張妙躺在地上,哎喲地叫著疼,臉沖著被燈照著的車牌 ,他認為對方在看自己的車牌 號,就拿出了刀,他們之間沒說一句話,張妙伸胳膊擋了一下刀,沒擋住。只是“哎喲,哎喲”喊了兩聲,胸、腹、背被刺中。
刀是案發(fā)當天買的,庭審時他說因為晚上從沒走過這條路,帶把刀防身,之前跟別人發(fā)生過糾紛。發(fā)生過什么糾紛?他沒說,庭審沒提及,我問他父母:“他平時說過為什么事需要帶刀嗎?”
他母親說:“沒有,他就是這一點,心里有事從來不跟我們講。”
父親說:“我們的街坊鄰居在一起都說,大部分孩子都是這個樣子,跟父親說不到兩句半就竄開了,都是這樣?!?/p>
關(guān)于殺人的動機,藥家鑫在公開采訪時說過一句“農(nóng)村人難纏”,這句話后面還跟著一句沒播的:“我害怕她沒完沒了地纏著我的父母?!?/p>
他做了漆黑一片的事情,張妙胸腔主動脈、上腔靜脈被刺破,開始大出血。她沒有了與家人告別的機會。
藥家鑫開車離開時,把刀子扔在副駕駛座,不敢看,喪魂落魄地往前開,“一瞬間。好像所有的路燈全滅了。”
藥家鑫向家人隱瞞了真相。一直到第三天早晨,他叫醒母親,讓她抱下他。說害怕,車禍死了人。藥慶衛(wèi)從單位打車直接拉他去自首,路上沒有問詳情,“太自信太自負都不好,我不問他,就是太相信他不會對我撒謊,他說是車禍我就相信是車禍。”
日后他們看新聞才知道實情,他母親說:“我看新聞才知道他動刀了,動刀了呀……我就是想問他為什么要帶刀,為什么要這樣?你撞了人,你可以報警的,車是上了全險的呀,為什么要動刀呀?我也不理解。”
她每說“刀”這個字的時候,聲音都重重地抖一下。
藥慶衛(wèi)說:“自首絕對沒有后悔過,后悔就是太匆忙。應(yīng)該問問他,這個是絕對后悔,后悔一輩子?!?/p>
他再也沒機會了解兒子的內(nèi)心。
藥家鑫臨刑前,他們見了一面,十分鐘里,藥慶衛(wèi)已經(jīng)來不及問這個問題。
“進去以后藥家鑫已經(jīng)坐在那兒了。我一走進去他就是‘爸我愛你’,重復(fù)了好幾回,我說我知道,我也愛你,你不要說了,我知道,我也愛你?!?/p>
他哭出了聲:“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說我愛你。他說:‘你們好好活著,我先走先投胎。你們將來走了以后,下輩子當我的孩子,我來照顧你們。’”
他不知道藥家鑫什么時候被執(zhí)行死刑,但心里清楚這是最后一面?!拔覐牟幌嘈湃擞徐`魂,我這時候真愿意人有靈魂,我說你有什么事兒沒辦,給爸托個夢。他說我一定給你托好夢,噩夢不算。他平常說話聲音很細,但是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很大很大。他說我托的都是好夢,噩夢不算,不是我托的?!?/p>
藥家鑫對他父母說,不要怨任何人,一切都是他的錯,他有罪,愿意贖罪。
但這一句話讓藥慶衛(wèi)突然心生疑問,到我們采訪時,他仍認為可能是受到外界的要求,藥家鑫才說出這話:“他這句話太成熟了,以至于我不相信是他自己的想法。難道他能比他爸還成熟?”
這種心態(tài)下,他聽到藥家鑫說死后想要捐眼角膜時,心里很不受用,覺得也有可能是別人授意,他說:“你不能捐。你的身體每一部分都是爸媽給的,你完整帶來,完整給我?guī)ё??!?/p>
藥家鑫說了好幾次,每次他都立刻頂回去,因為網(wǎng)絡(luò)上一些人說他是軍隊高層,干預(yù)司法,叫他“藥狗”、“藥渣”,他內(nèi)心不平,越說越激憤,兩眼圓睜:“我對藥家鑫說:‘你捐了以后,人家用上你器官,再有什么事,我沒有連帶責任我都受夠了?!艺f希望你把你的罪惡都帶走,不要再連累別人。”
采訪中,他說到這兒,突然停了下來。
藥家鑫已死,之前所有關(guān)于他和父親的關(guān)系都只是旁述,是推測,是揣想。但聽到這句話,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這個細節(jié),像把刀,扎透了這件事。
當時藥家鑫沒有解釋,也沒爭辯,說:“好,我聽你的?!?/p>
這是他最后一次違背自己的意愿,聽他爸的話。
藥慶衛(wèi)再說起這個細節(jié)時,緊緊攥著手,眼睛用力眨著不讓眼淚流下來,憋得滿眼通紅:“我有點偏激了,應(yīng)該滿足他的心愿,我不知道他咋想,也可能希望借助別人的眼睛,能再看到我們。所以說,還是那話。人不能沖動,沖動是魔鬼?!?/p>
“人最大的慈悲是給生命一個救贖的機會。”他說。
播完這期節(jié)目后,我收到柏大夫的短信:“看了你的節(jié)目,我落淚了,記得宋嗎?他很好,已經(jīng)從海軍退役?!?/p>
宋是我八年前采訪的患有抑郁癥的男孩,在十六七歲時曾經(jīng)因為網(wǎng)癮被父母送去柏大夫處救治。
小時候被寄養(yǎng)在奶奶家,他認為受到不公平待遇時父親不幫助他?!八麖膩砭蜎]有鼓勵過我,”他說,“我并不喜歡上網(wǎng),網(wǎng)癮只是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不快樂,沒有寄托。”
他十六歲的時候體重一百八十斤,醫(yī)生對我說:“他為什么胖?因為他要靠吃來壓抑自己的憤怒?!彼参孔约旱姆绞剑窃阽R子上用墨水筆寫“我是帥哥”,再拿水潑掉。
父親那時與他在家中兒乎不交 談。說對待他像對一個凳子一樣,繞過去就是,“不理他,恨不得讓他早點出事,證明自己是正確的?!?/p>
心理治療時,宋面對柏大夫,說起小時候被人欺負,父親不管他、不幫他的經(jīng)歷,在眾人面前用拳錘打墻說“我恨你”,把手都打出了血。
他父親也坐在現(xiàn)場,淚流滿面:“我從來沒想到他會恨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