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咧咧嘴，想安慰他一句，找不到話。

他看出來了，笑了一下：“喀，就這么回事兒?！?/p>

手機響了，他掛著耳機線，一邊接一邊沖我揮了下手，拉開他開了十年的老車，車后邊磕得掉了漆。

我轉(zhuǎn)身要走了，他按住耳機線上的話筒，又回身說了一句：“你已經(jīng)很努力了，應該快樂一點?！?/p>

凌晨兩點半，我跟陳姐姐一起下樓電梯開的時候，看到白巖松，對視一下，我出他進，都沒說話。

他和陳虻，像兩只大野獸，有相敬的對峙，也有一種奇異的了解。大家談起陳虻時，有人說智慧，有人說尖銳，白巖松說“那是個非常寂寞的人”。陳虻活著，就像一片緊緊卷著的葉子要使盡全部氣力掙開一樣，不是為了得到什么，也不是要取悅誰，他要完成。

他的寂寞不是孤單，是沒完成。

后來巖松說，那天凌晨離開醫(yī)院后，無處可去，他去陳虻的辦公室坐了一夜 。那個辦公室里，有一盆白菊花，不知道是哪位同事送的，上面的紙條寫的是：“陳虻，懷念你，懷念一個時代?！?/p>

陳虻葬禮那天特別冷，我去的時候，緊閉的大門外，巳經(jīng)站了一千多人，我第一次見到臺里那么多同事，無人召集聚在一起，人人手里拿著白菊花在冷風中等著。天色鐵一樣寒灰，釀著一場大雪。呼氣都是白霧，沒人搓手跺腳取暖。

小崔面色鐵青，坐在靈堂邊的小屋子里不說話。

我坐他側(cè)面的椅子上，看著他。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把藥，我給他遞一瓶水，他拿在手里，沒喝，直接把藥咽下去了。

他心臟不好。

他看看我，說：“別生氣，別生閑氣，啊?！?/p>

我說不出話。

陳虻生前參加的最后一次年會，還是小崔主持，沒有了《分家在十月》那樣的片子，小崔自己去請了趙本山、郭德綱……一個部里的小小年會，搞了五個小時，不知他花了多少工夫。

陸陸續(xù)續(xù)，臺下的人有些走了，或是打著手機出去了。陳虻摟著兒子，跟我隔著走道坐著，一直沒動。

羅大佑是壓軸演出，他一直坐在第一排，喝完兩瓶酒，登臺是晚上十一點，沒上舞臺，踩著一只凳子站在過道上，一束追光打著，沖場下問：“唱什么？”

幾百條漢子齊聲喊：“光陰的故事。”

羅大佑輕捻弦索，眾人紛紛離開座位，闈攏到他周圍，席地而坐。小崔坐在過道臺階上，向我招手，我手腳著地爬過去，坐他身邊，回頭看了一眼，陳虻摟著熟睡的兒子，坐在席間未動，微笑著張嘴不發(fā)聲，隨著眾人唱：“遙遠的路程昨日的夢以及遠去的笑聲，再次的見面我們又歷經(jīng)了多少的路程，不再是舊日熟悉的我有著舊日狂熱的夢，也不是舊日熟悉的你有著依然的笑容……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

陳虻葬禮上，儀式全結(jié)束后，有三四十個人沒有走。

大門關上，大家挨個排隊走過去，再次向陳虻鞠躬。

陳真是原來“東方時空”的編導，他說：“陳虻的一生沒有拍什么片子，但我們就是他的作品?！?/p>

年底，我離開“新聞調(diào)查”，很快又離開評論部，去了“面對面”，再離開新聞中心，到了“肴見”，像草在大風里翻滾成團 ，不知明日之事。早幾年大概會心如飛蓬。但現(xiàn)在對我來說，想起陳虻的死，這世間還有什么可怕。

我離開評論部時，白巖松在南院的傳達室里放一個袋子，讓人留給我，里面裝著書，還有十幾本雜志，都是藝術方面的。我理解他的意思，他希望什么都不要影響到生命的豐美。他的書出版，托人轉(zhuǎn)我一本，里面寫：“陳虻總說，不要因為走得太遠，忘了我們?yōu)槭裁闯霭l(fā)。如果哀痛中，我們不再出發(fā)，那你的離去還有什么意義？”

我翻到扉頁，他寫“柴靜：這一站，幸福”。

史努比常常來找我。他結(jié)了婚，當了副總，買了房。但不談這些，也不問我工作，“比起身體，都是浮云”。就拉著我打球，吃飯，吟個詩，談電影 。騎個自行車帶著我，大門口還給我買半個紅瓤翠瓜，拎在手上，就這么半拉瓜，還左手換右手，汗流浹背地走，說起當年辦公室大姐想撮合我倆的事，我忍不住后怕：“要真成了……”

他也樂，臉皺出幾個大括號：“可不也就過下去了么?！?/p>

我說：“你看你，現(xiàn)在也不教育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