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龍帶著幾個扛槍的民兵，高度緊張地在羊灣村和賈家溝跑了一天，還沒把兩個逃跑的“階級敵人”捉住。
　　白天捉不住人，他估計這兩個“逃犯”大概藏在周圍的山里了，就決定晚上“守株待兔”。
　　他當即把幾個民兵留在羊灣村，讓他們中的一個人照看住這家人，以防跑出去通風報信；另外留下的人就埋伏在這家人的院墻外面，等人一回來就馬上捆住拉到工地上去。他命令這幾個民兵說：“捉住后捆緊些！”
　　然后他自己帶著其它幾個民兵在賈家溝用同樣的方式等待另一個“敵人”自投羅網(wǎng)。
　　但他們辛苦地熬了一夜，還是沒有把人捉住。
　　第二天早上，眼里充滿紅絲的周文龍把這兩個大隊的負責人叫來，限他們在三天之內(nèi)一定要把這兩個“敵人”扭送到公社來。
　　這兩個隊的負責人申辯說：誰知道這些人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們怎么能在三天內(nèi)把人找見呢？
　　周文龍氣憤地說：“要是三天內(nèi)找不回來，那你們兩個就自動來‘勞教隊’頂他們！”
　　他于是就喪氣地帶著民兵小分隊返回到公社里。
　　他一回到公社，副主任劉志祥就把縣上兩位領(lǐng)導(dǎo)來柳岔的前前后后都向他匯報了。
　　周文龍聽后就象頭上被人打了一棒，坐在椅子里楞住了。劉志祥補充說：“田主任走時吩咐我，叫你把捉回來的那兩個人也放了。說他和張主任過一兩天還要到柳岔公社來?！薄叭藳]捉回來，還放什么哩？讓那兩個壞蛋逃之夭夭不就行了？”周文龍氣憤地把臉往旁邊一扭。
　　過了一會，他扭過臉又問：“勞教隊一個不剩都放了？”劉志祥說：“都放了。不過，縣上領(lǐng)導(dǎo)也沒說這些人沒問題，叫咱們在政治夜校批判一下……”
　　“資本主義傾向用嘴巴就能消滅了？”
　　“這又不是我的意見！這是縣上領(lǐng)導(dǎo)的決定！你不同意，你找他們談去！”
　　劉志祥作為副手，平時不愿意和這位“暴君”頂嘴，但這件事他腰桿子挺硬，因此也敢把臉很難看地給“一把手”拉下來。他說完后，索性*叼著個旱煙鍋一擰身走了。
　　周文龍一個人坐在椅子里，兩只眼睛長時間直直地盯著一個地方，都能聽得見自己鬢角血管憤怒的哏哏聲。
　　他確定無疑地認為：這是兩條路線的斗爭在原西縣的嚴重反映！田福軍一貫搞右傾機會主義，和張有智一唱一和，與堅決執(zhí)行毛主席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的馮主任對抗。他在上大學(xué)之前就知道縣上兩條路線斗爭的嚴重性*。現(xiàn)在看來這斗爭更加尖銳了！
　　周文龍明顯地感到，自從鄧|小|平在中央恢復(fù)工作以來，許多文化革命中被批斗過的“走資派”歡欣鼓舞，大搞右傾翻案活動。尤其是他們縣的田福軍，到處散布奇談怪論，打擊執(zhí)行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同志。而對一些思想右傾的人，他又好得象伙穿一條褲子！比如他的同班同學(xué)白明川，從文化革命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是個“保皇派”，田福軍卻象寶貝一樣器重他……
　　周文龍腦子里亂哄哄地思考著，鼻子嘴里噴著熱氣。由于氣憤，他把自己的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咯巴巴價響。他想，他應(yīng)該馬上給馮主任報告田福軍和張有智在柳岔的所作所為！這是明目張膽地破壞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運動！
　　他想寫一封信給馮世寬，但又感到信太慢了。
　　干脆！直接給馮主任掛電話！
　　他旋即出了自己的窯洞，來到隔壁電話室。
　　他讓女話務(wù)員接通馮主任后，就讓她離開話務(wù)室——說這個電話話務(wù)員不能聽。
　　他在電話上向馮主任詳細匯報了田、張二人在柳岔公社的活動……
　　馮世寬在電話上聽了周文龍的匯報，心中頓時象塞了一把火！
　　他沒想到，田福軍和張有智兩個人處心積慮和他作對。
　　不！這不僅是對他馮世寬個人，而是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進攻！
　　本來，世寬的情緒眼下正在高漲之時——他的工作成績已引起地區(qū)和省上領(lǐng)導(dǎo)的重視，馬上就要在原西縣召開現(xiàn)場會了。他希望這個現(xiàn)場會開得轟轟烈烈，讓地區(qū)和省上的領(lǐng)導(dǎo)親眼看看他馮世寬的能力和水平。因此，他對現(xiàn)場會的兩個主要參觀點非常重視，才把田福軍和張有智派下去檢查督促工作——沒想到他們下去卻拆他的臺！
　　說心里話，文龍是馮世寬最看重的公社書記。小伙子路線覺悟高，敢于抓階級斗爭；而且革命干勁又大，上任不久，就把柳岔公社搞成了全縣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先進公社。田福軍他們打擊周文龍，就等于打擊他馮世寬！
　　決不能容忍這種行為！他應(yīng)該馬上采取措施。否則，這個舉足輕重的現(xiàn)場會很可能讓田福軍和張有智弄塌火。他現(xiàn)在很后悔沒堅持讓李登云同志去柳岔和石圪節(jié)——登云說他牙疼，要在縣醫(yī)院讓老中醫(yī)顧先生扎針，只好把他留在了城關(guān)社……
　　馮世寬在盛怒之下，決定立即把剛打發(fā)出去的縣常委們再調(diào)回來，開個緊急常委會，解決縣領(lǐng)導(dǎo)班子的路線問題和“軟、懶、散”問題。
　　但他又冷靜了一下，考慮到現(xiàn)場會的籌備工作還沒做完，他要集中時間和政工組一起修改典型材料，只好推后幾天再說。不過他想，一定要盡快解決這問題！必須趕在地區(qū)現(xiàn)場會召開之前把縣革委會一班人的思想統(tǒng)一起來。
　　馮世寬給縣革委會辦事組指示，讓外出的常委們元月七日必須趕回來，八號要開緊急常委會……田福軍和張有智離開柳岔公社后，當天晚上就趕到了石圪節(jié)。
　　因為柳岔的劉志祥已給石圪節(jié)掛了電話，白明川下午就從牛家溝的公社會戰(zhàn)工地上趕回來，等待縣上的兩位領(lǐng)導(dǎo)。今年農(nóng)田基建規(guī)模大，明川親自去會戰(zhàn)工地領(lǐng)導(dǎo)。他回公社機關(guān)的時候，委托徐治功全面負責工地上的事。
　　田福軍和張有智聽了白明川的匯報后，對這里的工作比較滿意。柳岔公社所有過火的做法，今年石圪節(jié)公社都沒有。
　　福軍和有智都比較喜歡白明川。這小伙子雖然年輕，但很有頭腦。他到縣上來開會，常能提出一些很不一般的見解，而且也敢當面對馮世寬和縣上的一些政策提不同意見，常常充當各公社主任的“代言人”。
　　晚上，因為公社也沒什么人，白明川就叫灶房里簡單炒了幾個菜，拿出自己的一瓶“西風”酒，三個人就在明川的辦公窯里，一邊慢慢抿酒，一邊隨便拉起了話。
　　喝了幾杯酒以后，白明川并沒有興奮起來，反而憂心忡忡地對兩位縣上的領(lǐng)導(dǎo)說：“你們雖然是我的上級，但我了解你們，你們也了解我。再說，酒場上的話，柴草不掛……”“你們公社有啥問題哩？你說！我們能解決的，盡量解決！”臉已經(jīng)有點發(fā)紅的張有智對白明川說。
　　白明川把筷子放到桌上，說：“我不是說我們公社。我是說咱們國家……國家再這樣下去，可就不得了！本來，鄧副主席恢復(fù)工作以來，采取了很多得人心的措施?？赡銈円材芨杏X來，最近有些人已對他的做法開始旁敲側(cè)擊地發(fā)起了進攻……”
　　“周文龍就已經(jīng)散布說鄧副主席還搞修正主義那一套！”張有智也把筷子擱在了桌子上。
　　白明川笑了笑：“我那同學(xué)他是個小人物，光他這種人物濟不上事！”他收斂了笑容，“那些大人物才可怕呢！我指的是中央的一些人，他們都在毛主席身邊……”
　　田福軍兩條胳膊擱在桌子上，專心地聽明川說話。他喜歡地看著這個黑胡麻楂的青年人，說：“明川，你能考慮這么重大的問題，很不簡單。好！盡管我們都是些普通人，無法改變我們國家的局面，但我們應(yīng)該有一雙分辯黑白的眼睛，有一顆能嚴肅思考我們國家命運的頭腦……你感覺到的問題，任何一個有頭腦，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會感覺到的。這不是我們幾個人的憂慮，而是全中國人民的憂慮……”
　　張有智在田福軍說話的時候，連喝了幾大杯酒，已經(jīng)有點醉了，趴在桌子上，眼里竟然噙滿淚水，說：“我晚上常和老婆說這些事，兩個人有時候一晚上都合不住眼……唉，按說咱現(xiàn)在有職有位，有吃有喝，可是國家搞成這個樣子，個人滿嘴沙糖嚼起來都是苦的！建國二十五年了，群眾還吃不飽飯！我看見工地上穿得爛囊囊的農(nóng)民，心里就感到難受和羞愧！可周文龍這種缺肝少肺的小子，還用法西斯手段對待他們……”
　　這三個人一直拉到深夜，把一瓶“西鳳”酒喝得一滴不剩，才都很氣悶地睡了覺。經(jīng)歷過那些年月的正直的人們誰沒有過這樣的夜晚和這樣的談話？這些壓抑而憂心的歲月啊……
　　第二天，當白明川帶著田福軍和張有智到牛家溝看完工地又返回到公社時，話務(wù)員拿來一份電話記錄，告訴田主任和張主任，說縣革委會辦事組電話通知，讓他們兩個最遲趕七號返回縣城，參加緊急會議。
　　田福軍和張有智都猜不來會議內(nèi)容——按說，應(yīng)該同時簡單地告訴他們開什么會。
　　他們本來還準備再返到柳岔公社，和周文龍好好談?wù)?，但這樣一來時間顯然不夠了，因為他們還要到其它幾個公社看看。田福軍原來還想回雙水村一趟，現(xiàn)在看來也不行了。
　　他兩個于是很快從石圪節(jié)動身，趕著跑完了其余幾個公社，七號下午就準時返回了縣城。
　　田福軍回到家的當天晚上，愛云就告訴他，縣常委的緊急會議是要收拾他和張有智哩！據(jù)說柳岔公社主任在電話上把他們的行為反映了，馮主任非常惱火。愛云說這是李登云的老婆告訴她的——馮世寬告訴了李登云，李登云告訴了老婆劉志英，劉志英又告訴了她……田福軍這才明白馮世寬為什么這樣匆忙地把所有的常委召回縣城。
　　愛云在被窩里說：“你可當心些。”
　　田福軍“啪”地拉滅電燈，說：“我不怕！”
　　本來第二天要開會，但省上組織部門來位領(lǐng)導(dǎo)，指名要一把手馮世寬匯報工作。常委們以為會議移到了下一天?？僧斕斐酝晖盹埡?，大家卻被通知到縣革委會會議室開會。
　　因為太突然，有幾位常委急忙找不見，幾乎到了十點左右，人才全部到齊。
　　正如料到的那樣，馮世寬一開始就指責田福軍和張有智，在柳岔打擊周文龍同志的革命積極性*。他說這是路線問題，方向問題，縣常委會首先要批判這種右傾思想和“軟、懶、散”作風，否則，原西縣怎么可能保持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先進縣的稱號？
　　田福軍平靜地說：“世寬，我們不能用棍棒和槍桿子來維持先進呀！”
　　馮世寬把送到唇邊的茶杯又放在桌子上，說：“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運動是一場革命。革命就不是請客吃飯！”
　　另一位副主任馬國雄立刻附和說：“文龍同志的動機完全是為了革命嘛！”
　　“革命就是把老百姓往死打嗎？”張有智譏諷地對馬國雄說。
　　馬國雄反唇相譏：“打死幾個人了？”
　　胳膊腿打壞就夠嗆了！還真的要往死打嗎？原西縣沒資格定人死罪！”張有智說。
　　其它常委們也開始參與爭論了，會議室頓時亂哄哄吵成了一片，氣氛相當緊張。做記錄的秘書沒法記錄，干脆變成了服務(wù)員，跑出跑進為辯論的常委們添茶倒水。
　　在大家激烈爭吵的時候，另一位副主任李登云同志正用手掌捂著自己的腮幫子，一言不發(fā)。要是往常，登云雖然言辭不過分激烈，但總要轉(zhuǎn)著彎來表示他對馮主任的支持。但今天不知為什么，他似乎對這場爭論采取了中立的態(tài)度。盡管馮世寬一再用眼睛示意他表態(tài)，但登云卻裝得好象沒看見或者不明白馮世寬的眼色*。
　　馮主任不知情，登云現(xiàn)在有了難處——他兒子正沒命地追求田福軍的侄女，現(xiàn)在他不好再和田福軍傷和氣了！
　　馮世寬顯然對李登云今天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從常委會發(fā)言的情況看來，他現(xiàn)在并不占上風，因此他很需要李登云同志站出來支持他。
　　馮世寬甚至忍不住開口對角落里的李登云說：“登云，你的看法呢？”
　　李登云趕忙把另一只手也捂在腮幫子上，還是不說話，只是吱吱唔唔地對馮世寬表示，他今晚牙疼得連一句話也說不成……
　　這次常委會開創(chuàng)了本縣會議史上最不尋常的記錄：這一些情緒激動的人，竟然從天黑一直吵到天明！
　　盡管他們熬了一個通夜辯論原西縣的“兩條路線斗爭”，而且爭吵的雙方幾乎誰也沒有說服誰，但他們?nèi)匀粵]有睡意，繼續(xù)在辯論。現(xiàn)在，雄辯的馬國雄正在進行他的不知第幾輪發(fā)言，長篇宏論地指責田福軍這幾年所犯的“路線錯誤”。為了有說服力，國雄還在提兜里掏出一摞“學(xué)習材料”放在面前，不時地旁證博引。坐在他對面的張有智卻用一兩句尖刻的反駁話乘機插進他的發(fā)言中，逗引得馬國雄反而更加說個沒完……
　　正在這時，出去提開水的秘書臉色*蒼白地走進會議室，對諸位領(lǐng)導(dǎo)說：“快聽廣播！周總理逝世了！”
　　會議室猛地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驚得象木雕一般呆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不知誰先哭出了聲。緊接著，會議室響起了一片抽泣和嗚咽之聲……外面的高音喇叭上，中央臺的播音員正用哽咽的聲音播送著訃告——
　　……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wù)委員會、國務(wù)院以極其沉痛的心情宣告：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委員、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政治局常務(wù)委員會委員、中央委員會副主席、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wù)院總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主席周恩來同志，因患癌癥，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九時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終年七十八歲……
　　會議室的人都先后涌出了房子，來到院子的磚墻邊上，靜靜地聽著播音員播送訃告。－陰－沉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時間飄降起雪花。風雪中，縣城的大街小巷站滿了悲痛的人群。田福軍和馮世寬無意間站在一起，他們似乎忘記了一整夜的唇槍舌戰(zhàn)，兩個人此刻都淚流滿面。
　　周恩來，人民的總理，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兒子，他的偉大正在于他始終代表了中國普通人民的意志與愿望。這是一個不能用言辭說盡的光輝的名字?？墒乾F(xiàn)在，這顆偉大的心臟猝然間停止了跳動……一九七六年元月八日，是中國有史以來最為沉痛的日子。
　　人民悼念這位偉大領(lǐng)袖的逝世，同時對中國的前途更加憂慮起來。這雙重的壓力沉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在那些日子里，盡管有許多可恥的規(guī)定不許人民舉行悼念活動，但周總理的葬禮也許是世界上最隆重的葬禮。鎖鏈可以鎖住門窗，鎖住手腳，但人心是鎖不住的——周恩來活在人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