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元月中旬,孫少平要在原西縣高中畢業(yè)了。
在最后的幾天里,所有的畢業(yè)班都處在一片混亂之中。
同學(xué)們互贈禮物,整理自己的東西;單個照像,集體合影;要好的朋友也紛紛聚在一起照一張留念照??h照像館干脆專門抽出幾個人到中學(xué)來為同學(xué)們服務(wù)。
許多手頭寬裕的學(xué)生,都一群一伙到街上的國營食堂去聚餐——那里的桌子板凳這幾天都讓這些年輕人占據(jù)了。這樣的時候,同學(xué)們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復(fù)雜感情。進校時盼著畢業(yè)的一天,可臨近這一天的時候,又都有些依依不舍。更主要的是,所有的人都認識到,他們的少年時代也就隨之而結(jié)束了?,F(xiàn)在大學(xué)不直接在應(yīng)屆高中生中選拔,這就意味著大家從此不得不走向社會,開始過另一種生活:城里的同學(xué)除過個別情況特殊者,都要到附近的農(nóng)村去插隊;鄉(xiāng)里的學(xué)生得各回各家,開始自己的農(nóng)民生涯。別了,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
少平和同學(xué)們的心情一樣。他對終于能離開這學(xué)校而高興,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是的,再過幾天,他就要回雙水村了。從這點上來說,他內(nèi)心里隱隱地充滿了煩惱。
說心里話,他雖然不怕吃苦,但很不情愿回自己的村子去勞動。他從小在那里長大,一切都非常熟悉,他現(xiàn)在覺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倒越?jīng)]意思。他渴望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去!他讀過不少書,腦子保持著許多想象中的環(huán)境。他甚至想:唉,我在這世界上要是無親無故、孤單一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無牽無掛,哪怕漫無目的地到遙遠的地方去流浪哩……
當然,這只是一種少年的可笑幻想罷了。他超越不了嚴峻的現(xiàn)實,也不可能把一種純碎的唐·吉訶德式的浪漫想法付諸行動——他其實又是一個冷靜而不浮躁的人。
孫少平熱愛自己家里的每一個親人。但是,他現(xiàn)在也開始對這個家庭充滿了煩惱的情緒。一家人整天為一口吃食和基本的生存條件而戰(zhàn),可是連如此可悲而渺小的愿望,也從來沒有滿足過!在這里談不到詩情畫意,也不允許有想象的翅膀——一個人連肚子也填不飽,怎么可能去想別的事呢!
他從此以后,就要開始這樣生活:他每天要看的是家里的淚水、疾病、饑餓和愁眉苦臉。他將沒有住處,在家里喝兩碗稀湯飯后,繼續(xù)到金家灣那邊找地方睡。當然,第二天還要早起,因為要返回田家圪嶗這面的一隊來勞動。毫無疑問,他將再沒有讀書的時間——白天勞動一天,晚上一倒下就會呼呼入睡。再說,到什么地方去找書呢?報紙可以到村里的小學(xué)去看,但《參考消息》再也看不成了。他將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和外面廣大的世界隔絕。如果他當初不知道這世界如此之大也罷了,反正雙水村和石圪節(jié)就是他的世界。但現(xiàn)在他通過書本,已經(jīng)“走”了那么多地方,他的思想怎么再會僅僅局限于原來的那個小天地呢?
但不論他怎樣想,現(xiàn)實終究是現(xiàn)實。幾天以后,鋪蓋一卷,他就得動身回家。當然,眼下他還要正常地在學(xué)校度過這最后的幾天……
他們班的集體像已經(jīng)在學(xué)校大門口照過了。他又和一些要好的同學(xué)分別也照了幾張。畢業(yè)證和檔案里需要的單人相片,他半月前就在縣照像館照過,并且加洗了幾十張,已經(jīng)按規(guī)矩給班里的同學(xué)每人送了一張。其它的禮物他也送過了:男同學(xué)一人一個小筆記本;女同學(xué)一人一塊手帕。他同時也收下了幾十張照片、一堆筆記本和十幾塊手帕。
畢業(yè)的花費少說也得二三十元錢。他在暑假的時候,為了攢夠這筆錢,和妹妹蘭香挖了二十多天藥村,才勉強夠應(yīng)付現(xiàn)在這局面。
在離校的兩天前,所有的公事和私事基本都完結(jié)了。他把自己的一點零七碎八收羅在一起,就一個人出了校門。他想在離別之時,再到縣城轉(zhuǎn)一轉(zhuǎn)。
他不是去逛商店,也沒有什么具體事可辦。他是到自己曾熟悉的那些地方去走了一圈。這些“熟地方”有的在城里,但大部分在城外。有些地方是他經(jīng)常去尋覓吃食的山野;有些地方是他讀過書的土圪嶗;也有他曾餓著肚子睡過覺的小草窩。當然,他也沒忘了來到原西河畔,在他因最初的失戀而落過淚的地方,再一次傷感地追憶當初的情景……當他立在原西河邊的時候,他也想起了他的好朋友金波。金波已經(jīng)當兵去了青海——他來信說在師部的文工團吹長笛;還說他們住在藏民區(qū),附近有一個軍馬場……他很羨慕金波,什么時候能象他一樣去遠方闖蕩一回呢?他想,下一次征兵的時候,他能不能也去當兵?
臨近吃下午飯的時候,少平已經(jīng)把“該走的地方”都走過了,于是就返身回學(xué)校。
冬日西沉的殘陽余暉在原西河對面的山尖上留了不多的一點。原西河兩岸的河邊結(jié)了很寬的冰,已經(jīng)快在河中央連為一體了。寒風從河道里吹過來,徹骨般刺冷。少平很快地進了破敗的城門洞,走到街面上。
街上冷冷清清,已經(jīng)沒有了多少行人。城市上空煙霧大罩,遠遠近近灰漠漠一片。縣廣播站高桿上的信號燈,已經(jīng)閃爍起耀眼的紅光。從不遠的體育場那里,傳來人的喊叫聲和尖銳的哨音……所有這一切,現(xiàn)在對少平來說,都有一種親切感。他在這里生活了兩年,漸漸地對這座城市有了熱情——可是,他現(xiàn)在就要向這一切告別了。再見吧,原西。記得我初來之時,對你充滿了怎樣的畏怯和恐懼。現(xiàn)在當我要離開你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又對你充滿了如此的不舍之情!是的,你曾打開窗戶,讓我向外面的世界張望。你還用生硬的手拍打掉我從鄉(xiāng)里帶來的一身黃土,把你充滿炭煙味的標志印烙在我的身上。老實說,你也沒有能拍打凈我身上的黃土;但我身上也的確烙下了你的印記??梢赃@樣說,我還沒有能變成一個純粹的城里人,但也不完全是一個鄉(xiāng)巴佬了。再見吧,親愛的原西……孫少平懷著愉快而又傷感的情緒,用腳步,用心靈,一個下午回溯了自己兩年的歷程。
當他回到學(xué)校以后,見田曉霞正在他宿舍里。她顯然是在等他。
“你到哪兒去了?”她問他。
“我出去走了走?!彼f。
“現(xiàn)在咱們走吧!”她穿著一件帶帽子的“棉猴”大衣,已經(jīng)出了門。
他只好跟出來,問:“到哪兒去?”
“我請你吃飯!”她說。
孫少平不愿到她家里去,就說:“我在大灶上報飯了……”
“啊呀,都快畢業(yè)了,你還舍不得丟你那兩個黑面饃?”她開玩笑說。
少平?jīng)]吭聲。其實,他今天下午報的是白饃——他把幾張“歐洲”票一直攢到了這幾天。
少平原來以為曉霞讓他到她家去吃飯,但她卻把他引到了街上的國營食堂。萬幸!
她把飯菜買齊后,對他說:“咱們就要分別了,我應(yīng)該請你吃一頓飯。家里人多,這里咱們清靜一點,還可以拉話?!?
少平第一次單獨和一個女同學(xué)一塊下館子,因此他有點不好意思。好在曉霞是個大方姑娘,他們也熟悉,才使他心里不特別慌。他說:“我也應(yīng)該請你一次。禮尚往來!”“別,”曉霞說,“等我回咱們雙水村的時候,你在你家里請我吃一頓飯,也許更有意思!”
“你會到雙水村來嗎?”少平問她。
“肯定會的!我還從沒回去看大爹大媽呢!再說,就是沒他們,我也會去看你的!你要是到縣城來,也一定要來找我!行不行?”
“行……”
少平一邊吃飯,一邊心里非常激動地想:他竟然這么大方地和一個女的坐在一起吃飯,拉話,這簡直不可思議!
話說回來,他也只有和曉霞在一起的時候,他這個年齡和女同學(xué)交往的羞怯心理,才不至于成為一種嚴重的障礙。他們常常象兩個大人一樣探討一些“大問題”,這使他們的關(guān)系限定在友誼和嚴肅的范圍內(nèi)。
“畢業(yè)后你準備怎辦呀?”曉霞一邊給他碗里扒拉菜,一邊問他。
“一切都明擺著,勞動種地……這些我都不怕。主要是讀書困難了。沒時間不說,借書也不方便。曉霞,你要是找到好書,看完后一定給我留著;我到城里時,就來拿??赐旰笪揖蜁朕k法還你的?!?
“這當然沒問題。就是《參考消息》,我也可以一個星期給你集中寄一次,你看完保存好就行了。其它報紙聽你說咱村的學(xué)校里都有?不管怎樣,千萬不能放棄讀書!我生怕我過幾年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滿嘴說的都是吃;肩膀上搭著個褡褳,在石圪節(jié)街上瞅著買個便宜豬娃;為幾報柴禾或者一顆雞蛋,和鄰居打得頭破血流。牙也不刷,書都扯著糊了糧食囤……”
孫少平仰起頭,笑得都快噴飯了。這個曉霞??!笑畢,他說:“我不會變成你描繪的那種形象?!彼⒖虈烂C起來,“你不知道,我心里很痛苦。不知為什么,我現(xiàn)在特別想到一個更艱苦的地方去。越遠越好。哪怕是在北極的冰天雪地里;或者象杰克·倫敦小說中描寫的嚴酷的阿拉斯加……”
“我很贊賞你的這種想法!”曉霞用熱情而鼓勵的目光望著充滿激*情的少平。
“我不是為了揚名天下或挖金子發(fā)財。不知為什么,我心里和身上攢著一種勁,希望自己扛著很重的東西,為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地方,不斷頭地走啊走……或者什么地方失火了,沒人敢去救,讓我沖進去,哪怕當下燒死都可以……曉霞,你說這些想法怪不怪?我也說不清楚這是為什么!但我心里就是這樣想的。我回到家里,當然也為少吃沒穿熬煎。但我想,就是有吃有穿了,我還會熬煎的。說實話,幾年前,我沒這么些怪想法。但現(xiàn)在我就是這樣想的。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不知道這情緒對不對……”
“堅決正確!”曉霞把兩個不能連在一起的詞連在一起,笑著對他說。這是他兩個創(chuàng)造的一種幽默用詞法,時不時從雙方的嘴里冒出來,其中的滋味只有他兩個才能品嘗到。這頓飯他們吃得時間很長、談的話也很多。他們相約:他們還要見面;她要回雙水村來;他也還要到縣城來找她。他們只是沒好意思說互相可以通信。
回到學(xué)校后,曉霞把她托父親在省城買的那個多兜黃掛包,作為畢業(yè)禮物送給了少平。少平給她送了一個漂亮的大黑皮筆記本……
晚上亮燈的時候,少平正破例和幾個同學(xué)在宿舍打撲克,跛女子侯玉英突然來找他。
她也不進宿舍來,踮著腳立在門口,讓少平出來一下,說她有個話要給他說。
少平看見她臉上帶著一種緊張和激動,并且氣喘噓噓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就把手里的撲克塞給旁邊一個觀戰(zhàn)的同學(xué),跳下炕走了出來。
在院子里,侯玉英悄悄地對他說:“郝紅梅做下丟臉事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神色*?!笆裁词??”少平的頭皮一陣發(fā)麻。他心想,紅梅和養(yǎng)民是不是有什么不規(guī)矩行為,讓人家捉住了?馬上要分手,說不定兩人感情沖動……“你猜!”侯玉英故弄玄虛地向他擠了擠眼。
少平著急地說:“你快說是什么事嘛!我猜不著!”侯玉英這才一臉的神秘,說:“郝紅梅在二門市上偷手帕,讓售貨員抓住了!”
“?。俊鄙倨揭幌伦诱痼@得張開嘴巴,“什么時候?”“今天下午快吃飯的時候?!?
“現(xiàn)在她人在哪兒?”
“二門市后面一個辦公窯里鎖著。我爸讓我到學(xué)校來找領(lǐng)導(dǎo)……”
“你去了沒有?”少平一步跨到侯玉英面前,瞪著眼問她。
侯玉英被他的兇相嚇了一跳。本來,她來是給孫少平報喜訊的。她知道過去郝紅梅和少平相好,后來又拋開少平,和班長顧養(yǎng)民相好了。自從孫少平救了她的命以后,她就一心一意想報答少平;并且對這個過去她瞧不起的鄉(xiāng)巴佬崇拜得五體投地。今天郝紅梅大概窮得給同學(xué)送不起畢業(yè)禮物,買手帕的時候又偷著拿了幾塊,讓售貨員抓住了。她父親聽她說,這女賊是她的救命恩人的仇人,就立刻讓她到學(xué)校來找領(lǐng)導(dǎo),好把這個賊娃子美美處理一家伙!她到學(xué)校沒顧上找領(lǐng)導(dǎo),就先興奮地給少平報訊來了。
現(xiàn)在,她看見少平一臉兇相,很奇怪他聽了這事為什么不高興,反而給她瞪眼睛?好象她侯玉英倒成了個賊娃子!
她看少平這樣逼問她,只好說:“我還沒顧上找領(lǐng)導(dǎo)呢……”
“你不能去找!”少平仍然很兇狠地瞪著眼,“對誰也不能說!也不能對顧養(yǎng)民說!你聽見了沒?你要是說了,我就掐死你!”
侯玉英嚇得跛腿倒退了一步,驚慌地看著孫少平,以為這個人瘋了。
她趕忙說:“我聽你的話!誰也不給說!”
“這事除過你爸,還有誰知道哩?”少平問。
“再就是你們村的金光明。紅梅就是他抓住的……你說不讓找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那現(xiàn)在怎么辦?”侯玉英畏怯地看著孫少平那張火爆爆的臉。
少平抬起頭想了一下,說:“走!我跟你到門市上去!”
侯玉英只好轉(zhuǎn)過身,一瘸一跛地引著孫少平,向自己家里走去……